◇◇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不要脸的日子   ·安昌河   1·   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奶奶在世的时候,遇着见不惯她就这样骂。   奶奶见不惯的事情很多,她见不惯菜市场里的缺斤短两,见不惯路上的车辆 横冲直撞,见不惯电视里坏人欺负好人,见不惯有人半夜在窗外唱歌喧哗,她甚 至见不惯情侣间的亲昵,比如亲吻,搂抱,哪怕是牵手,不管在哪个场合见了, 她都会骂,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奶奶去得很突然,王书没做好准备,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把奶奶和死亡联系 在一起。奶奶死之前那段时间在干什么呢?好像就是在不停地骂人,骂事,骂所 有她见不惯的人和事,骂眼前的,也骂回忆起来的,想起那些过去多年的人和事, 突然就开始骂,谁偷汉子了,谁不给父母吃饭了,谁欺负弟弟妹妹了,谁故意把 鸡鸭赶到人家菜地里了……   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奶奶的骂总是一贯的愤恨,骂词也永远千篇一律。   奶奶的骂,严重影响了王序和王言,两个人说起某个不喜欢的老师或者讨厌 的同学,都会骂,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语气和神情跟奶奶一模一样。那时候两个 人老爱吵架,你一句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过来,我一句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过去,不 可开交。这叫赵致很不高兴,她把王序和王言叫到楼下的草坪里,痛斥了一番, 说要再听见你们嘴巴里跑出来那样的话,你们就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子!王言当时 还回驳了一句,说祖奶奶不也老说那话吗?赵致冷笑一声,乜斜着王言和王序, 说,你们好像很愿意受一个老太太的影响?那时候那对双胞胎正处在青春叛逆期, 当然不屑以一个老太太为榜样,也不知道他们采取了什么样的措施,从那天傍晚 开始,就再没听他们说过什么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谁能想得到那个叫梁警官的,也会骂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呢?   当时两个人都慌了神。你就说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就聊天,你也没给我 钱……我们就聊天,聊天……什么也没做。吴娅慌乱地穿衣裳慌乱地说。我知道, 我知道……我们什么也没做,我们聊天,聊天……什么也没做。王书也慌乱地穿 衣裳慌乱地说。吴娅穿得快,主要她的是裙子,从头往脚一套,再抓起内裤一套, 趿拉上拖鞋,还有时间,再把头发撸撸,捋捋。王书穿不快,衬衣,西装,皮带, 袜子……要命的是鞋子不见了。鞋子呢?王书呻吟道。吴娅到处找鞋子,最后发 现跑床底下去了,忙钻进去抓出来。王书刚穿上衣裳,刚站直身子,门就被砰地 撞开了。   先进来的是几个联防队员,然后梁警官才进来。梁警官进来的时候王书正在 诉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房间里,他说洗了头,有点晕,吴娅就把他带到这个 房间里,让他躺一会儿,说可能是中暑了。联防队员甲问,吴娅?她就是吴娅吗? 吴娅说是,我就是吴娅,我们一直在说话。联防队员乙问,为什么要关着门?王 书说,说话就不能关着门吗?联防队员乙哑口无言了。联防队员甲说,你不老 实……梁警官摆摆手,示意联防队员们不要说话,他走到王书跟前,看着王书, 眼神很寡淡,微微一笑,说,你是教师吧。王书心里一咯噔,说,是,我在教研 室工作。梁警官点点头,在那间狭窄的房间里兜了一圈,漫不经心地东瞅瞅西瞧 瞧,还啪啪地把台灯摁来摁去,顽童似的,他突然站起身子,看着王书,目光锐 利,说,走吧。王书说,好。说完就往门外走。刚走到门口,梁警官就叫住他, 嗨,你知道往哪里走么?王书说,知道,我得回家了。梁警官一笑,说,你等等 再回吧,咱们先去派出所一趟。   王书和吴娅被带上了停在外面的车。王书和吴娅起初一直在嚷嚷,王书说我 怎么了,你们凭什么要带我去派出所?吴娅说就聊聊天还犯法么?警察也得讲理 啊!梁警官看看他们,说,你们是不是让大家把你们围着看猴戏啊?王书和吴娅 住了嘴,被推搡上了车。梁警官落座后,叹息一声,说,真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啊!这话叫王书一怔,王书说,你说什么?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们?梁警官凑到王 书耳朵边,说错了?我可没说错,还说你们什么事没做,就聊天,嘿嘿,你们可 能自己都不会想到,你们竟然把内裤都穿错了。王书一脸惊愕。吴娅脸色煞白。 梁警官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突然停住,叹息说,把内裤都穿错了,还说光 是聊天,什么事都没做,人啊,人啊……真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啊!   2·   十二年过去了,王书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梁警官是怎么看出他们穿错内裤 的。   这十二年间,王书和梁警官见过三次面,基本上是每四年见一次。   第一次在街上,王书突然听见有人喊自己,王书,王书老师。王书停下自行 车,看见了梁警官,梁警官站在街角,把嘴角的烟蒂往边上一吐,走过来,笑眯 眯地,看着他。王书很紧张,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瞧他们,就低下头,低声说,有 事么。梁警官把车把一拍,说,好久都想找你啊。王书两脚发软,抬眼看着梁警 官。梁警官笑笑,说,我有个事想求你。王书心里一松,脚下有了点力气,笑容 也浮了上来,说,啥事,你说。梁警官拍拍王书的肩膀,说,我有个表弟,在西 城教书,他和我一个姓,梁,你帮帮他。王书说,只要我能办到,没事儿。梁警 官收回手,揣进口袋,说,那么,我就叫他来找你了啊。   当天晚上,梁警官的表弟梁老师就登门来找王书了,带了很多东西,全是名 贵的烟,酒,茶叶。王书起初很忐忑,他以为梁警官会把自己的底细告诉给他的 表弟,但是从那些烟酒和茶叶来看,他没有。这叫王书很感激。王书说你这是干 什么呢,这太……太客气了嘛。梁老师的年岁看样子不太大,表现得很谦恭,不 住地搓手,可能是紧张和激动的关系,说话总是不利索,他说他在乡村里的一所 学校,很偏僻,想回城照顾老母亲,到处找人,最后表哥才说他有个朋友,于是, 就来了。王书把他带进书房,递给他一摞资料,然后开始给他讲这次考试可能要 涉及的方面。他这一讲,就讲到了第二天凌晨。赵致对王书很不满意,说我的亲 侄女求你,也没见你这么费心,你好像恨不得把心肝肠肺都挖给人家。王书说, 不是好朋友相托吗,再说也要对得起那些好烟好酒嘛。赵致问,你那好朋友是干 什么的?王书没敢说是警察,信口开河说是市委的,秘书。王书以为自己信口说 说赵致不会往心里去,谁知道她三天两头就问那个秘书朋友现在干什么,遇着人 事变动的传闻,还要王书去打听一下那秘书朋友有没有升迁,是不是什么时候约 在一起聚聚。王书很烦。赵致说这也是为了王序和王言嘛,他们立马就要说到就 业了,多棵大树,就多个机会。   考试结果下来后,王书去教育局看了名单,梁老师的名字排在靠前,看样子 回城是没问题了。王书松了口气,心想回家是不是把那瓶好酒喝了。刚到家里, 赵致就递给他一个信封,沉甸甸的,打开,全是钱。没等王书细看,赵致一把拿 过来,说,一开门就踩上了,我数了,五千。王书一听,心头咯噔一下,他看看 屋里,问,王序他们没回来?赵致说,跟你说事呢,这钱……这钱咋办?王书说, 没写名字吧?赵致摇摇头,说,就一个空信封装着。王书说随便你怎么处理。赵 致说,谁送的呢?是不是有人又找你了?求你办什么事?王书说,你以为我是谁 啊,我又不是校长,又不是局长。赵致拿着信封,纳闷起来,那……谁送的?王 书说,管得呢,又不是咱们偷的。赵致想了想,笑起来,说,你说的也是。就拿 出钱,把信封丢进垃圾篓里,走了两步,回身把那个信封拣起来撕成碎片。   第二回见梁警官,是在王言的婚礼上。王言的婚礼在爱城最大最高档的饭店 爱城大饭店进行,王言那天很美丽,王书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女儿竟然如此美丽, 现在,美丽的女儿出嫁了,成为别人的新娘,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要在酒宴的仪式 上做一番讲话。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今天是我女儿王言和女婿举行结婚 典礼的喜庆日子,首先我对各位嘉宾的光临,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诚挚的感谢。念 到这里,掌声四起,王书微笑着看着大家,也鼓掌,点头,就在此刻,他看见了 梁警官。梁警官也看见了他,冲他微笑,诚挚地。但是下面的话语,王书却一下 子失去了感觉,没有热情,没有真诚,念得干巴巴的。   第三回见到梁警官的时候,是在菜市场。梁警官拎着个菜篮子,弯腰在那里 挑选骨头。王书没有上前打招呼,悄悄从他身后绕了过去。记得当时王书的脑子 里突然冒出个念头,会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和吴娅相遇呢。这个念头只一瞬,就被 王书赶紧摆摆脑袋抛开了。   但是,吴娅却突然出现在了王书面前,吴娅说,大哥,是我,我是吴娅啊, 你还记得我吗?王书当时只觉得一阵阵晕眩。   3·   王书想带吴娅去一个僻静的地方,但是去哪里呢?街上到处都是人,这些人 当中肯定有熟识的,同学,朋友,同事,邻居……自己的,赵致的,王言的,王 序的……王书拍拍脑袋,不愿意多想。吴娅跟在王书身后三步距离,见王书拍脑 袋,忙上前关切地问,大哥,你不舒服吗?王书忙趔开身子,说,哦,不是, 没……没什么。吴娅知趣地放缓两步,保持距离。但是这像什么呢?他向左,身 后这个女人向左,他向右,身后这个女人向右……自己忐忑难安,身后这个女人 畏畏怯怯……   王书突然站住,这让吴娅一慌。王书指指不远处的一个小饭馆,说,看样子 你还没吃饭吧,走,咱们先去那里吃饭。   小饭馆的老板是个瘦小的男人,小胡子,小鼻子小眼睛,笑眯眯的,很热情, 招呼他们里头坐,然后把他们领到一个背静的角落。他怎么把自己往这地方领? 他怎么知道自己需要的就是这么个背静的角落?王书看看小老板,小老板一脸笑 容,很真诚,善良的样子。王书要了菜单,然后把菜单递给吴娅。吴娅接过来, 又还给王书,说自己不会点。王书就叫上一盘鱼香肉丝,一盘白油芋儿,一盘葱 油鱼,一个紫菜汤,然后问吴娅喝不喝点,酒,喝点酒。吴娅摇摇头,笑笑,说, 你喝,我不喝。王书说,我也不喝。吴娅说,你以前不是喝吗?王书不知道该怎 么回答了。当时,当时自己进去的时候,就是因为喝了点酒,要不是喝了点酒, 绝对不会听见人家一声招呼两脚就往里拐……   菜上齐了,王书说你吃饭吧。吴娅看着王书,说,你也吃吧。王书说,你吃, 我现在不吃,我回家吃。吴娅捏着筷子,犹豫着。王书向小老板招招手,说,给 我来瓶啤酒。小老板笑眯眯地拿来啤酒,开了盖子,给他满上。王书喝了一口, 说,你吃吧,我陪你。吴娅那筷子开始还犹豫,渐渐快起来,但是她却只动一个 菜,就是那份葱油鱼。王书给她指指另外两个鱼香肉丝和白油芋儿,说,你吃这 个,这两个菜好吃呢。吴娅笑笑,依旧只动那个葱油鱼,大口大口地吃饭,小口 小口地喝汤。   王书慢慢喝着啤酒,开始打量起对面这个女人来。   对,是她。是那个女人。——她说她叫吴娅。   那天自己刚刚被评上副高,刚好一个课件得了奖,一大笔奖金呐。学校为了 表彰他,给他开庆功会,然后聚会,喝酒。主任端起杯子,说,王书,你得喝三 杯。王书说,好,我喝。校长一边举杯,一边还把手伸出来,两个人握手,碰杯, 校长却迟迟不饮,语重心长地说,今后,都看你啦!同事们也都把杯子举得老高, 伸得老长,多多关照啊,前途无量啊,平步青云啊……恭喜,祝贺,奉承……好 听的话再掺合上酒水,那可真受用啊。走出餐厅,打牌的去打牌了,回家的去回 家了,一路几个人,走着走着,就剩下王书了。王书觉得自己是故意地拐进那条 小街的,之所以故意来到,是因为它在席间被若干次提及,之所以被若干次提及, 据说这里有很多刺激的事可以发生。老师在学生面前总喜欢正儿八经,言谈举止 符合为人师表的一切道德标准和行为规范,老师在老师面前那就更不用说了。但 是这些教育老师的老师在喝上一点酒后,那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照校长的话说, 成天正儿八经的,也该松弛松弛回归正常人了。那么说说段子,彼此间来点带色 的取笑也就没什么了。于是大家说起了这条小街。这条小街确实遍布洗脚房和洗 头房,还有歌厅,酒吧。但是并不是他们说的那个样子会有女人出来拉扯,街上 静谧,少有行人,标牌上的颜色很鲜亮……刚经过一个店面的时候,突然出来一 个姑娘叫了一声他,进来洗头不?王书见那个姑娘穿得很素净,长发,白色的裙 子,只是趿拉着双拖鞋。就立住脚。那个姑娘一笑,笑容很灿烂,说,来吧,看 你好像喝了酒的,洗个头,按摩按摩,清醒清醒。王书犹豫了一下,进去了。店 里坐了好几个姑娘,见王书进来,一起看着他。那个姑娘把王书领到角落里,那 里有个躺椅。王书在那个姑娘的指挥下,上了躺椅,把脑袋搁在一个凹型的槽子 里,看见那姑娘开始拿喷头,放水,叉开指头试水温,然后给他往头上浇。姑娘 给王书的脑袋打上洗发膏,按摩,抓挠。姑娘的动作轻柔,她的声音也同样轻柔, 问他,轻吗?重吗?王书唔唔地回答。姑娘继续说,我叫吴娅,我才来,新手, 不熟练,要抓疼了你说一声。王书继续唔唔地算是回答。吴娅弯着身子,胸脯有 意无意地碰碰王书的脑袋,胳膊,肩膀,每碰一下,王书的脑袋就酥麻一下,这 感觉很奇妙,慢慢的不酥麻了,他觉得心头开始荡漾起来,像是注满了温水,有 和风吹拂……当吴娅提出要不要去后面好好躺着休息一下时,王书立即就答应了。   那时候的吴娅是个什么样子呢?鲜活,生动,健康,蓬勃,是一个温暖的彩 色的泥淖,是把鲜嫩的水灵灵的葱,一只温顺的会在怀里拱痒痒的小羊……吴娅 给自己讲了很多村庄里的故事,她咯咯的笑声像透亮的珠子。如果不是梁警官他 们的突然到来,那将是一个可以终生回味的美好的午后。   但是现在呢,面前这个女人,憔悴,僵硬,晦暗,生涩,是指甲里的泥垢, 是硌脚的石子……   一瓶啤酒,王书本来是想慢慢喝着陪吴娅的,谁知道越喝越是感到口干舌燥。 见王书的酒瓶见了底,小老板笑眯眯地过来,问还要不要再来点。王书说不要了, 站起来,走到柜台前算账。小老板找了零给他,瞥瞥角落里的吴娅,悄声说,我 们这里可以做的。王书看着小老板,一时没明白什么意思。小老板又说,房间很 好的。王书明白了,心头扑通乱跳,一枚硬币掉在地上,王书弯腰抓了几次才抓 上手。小老板说,怎么样?你们别担心,安全得很。王书没理会小老板,走开了。   吴娅问小老板有没有方便饭盒,她要把那盘鱼香肉丝和白油芋儿打包带走。 两个方便饭盒不够,王书要他再拿两个来。小老板赶紧拿来,赶紧走开,小心翼 翼的。装好饭盒,吴娅看看王书,有些难为情。王书说,你说吧,你说不是找我 有要紧的事吗?你说吧,没关系。说吧。   事情很简单,吴娅是来找王书借钱的。吴娅说她半个月前就来到爱城了,她 在王书他们单位门口转悠了好几趟了,每趟都赶上了时候,看见王书从里头出来。 她说自己之所以找王书,是被逼迫的,没办法,吴语住在医院里,正等着钱。   谁?谁住在医院里?王书问。   我儿子,我给他起名叫吴语。吴娅说。   王书犹豫了一下,问,他爸爸呢?吴娅摇摇头,开始落泪。王书想了想,问, 你要借多少钱?吴娅抬手揩了眼泪,看着王书,说,很多。王书说,很多是多少? 吴娅说,你能借给我多少?王书看看手表,说,你告诉我,住在哪个医院,几楼, 几号,我明天给你送来……你看我方便来吗?   出饭馆的时候,王书看着小老板,小老板一脸不安,连声说对不起,搞错了, 对不起,搞错了。吴娅看看王书,看看小老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4·   看看表,已经很晚了,王书匆匆忙忙去了菜市场,买了芋儿,鱼,葱,肉家 里还有……买了菜,王书没有像往日那样悠闲地漫步回家,而是坐了辆三轮车。 回到家,看见赵致烧了开水准备下面条。王书关了火。赵致问,你去哪里了?王 书扬扬手里的菜,说,你不是要吃白油芋儿吗?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买到的。   王书做饭烧菜,赵致在一边帮手,一边兴趣盎然说着她和她伙伴的事。说她 们准备成立一个舞蹈队,天天打牌也没多大意思,关键是有几个输不起,输上一 点钱就拍桌子,指桑骂槐,嘴巴里是在骂自己手气臭,牌臭,暗里却是在骂赢牌 的人,就算赢了,也觉得窝火,不畅快。更讨厌的是,还有人赖帐,说欠着,小 一手,下把给,结果散场了,她倒像是忘了,你要一问,准是吵架。   王书静静地听着,不敢看赵致,他怕猛一抬眼,就不认识她了。想想赵致跟 自己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呢?哦,图书馆。那时候大家都喜欢往图书馆跑,逮着 书就看,不管什么书,都可以看得津津有味。那时候的赵致是多么奋进的一个人 啊……但是她现在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呢?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赵致继续说,她说她遇着张老太了,她怕王书不清楚张老太是谁,给他做了 介绍,说张老太是张市长的母亲,张市长主管教育,立马就可能是爱城的一把手, 张老太是跟她一起打牌的秦惠芳介绍的,秦惠芳就是原来在信访局当办公室主任 的那个,她是王言婆家的一个亲戚,出手很大方,外孙女的那个漂亮的婴儿车就 是她送的……   王书茫然地点头,唔唔地应声。他在想,赵致究竟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的 呢?她原来好像并不喜欢打牌的,也不喜欢跳舞,她甚至都不怎么跟街坊邻居们 搭茬,但是现在她的朋友好像遍布了整个爱城。赵致捏着两棵择好的葱递给王书, 露出白皙的手,和指头上亮晶晶的戒指,钻石的,——她什么时候把白金的换了? 以前的赵致是不喜欢打扮的,那时候她连化妆品都不太会使用,但是现在呢?顺 着钻石戒指往上看,口红,眼影,粉……大得夸张的耳坠,项链……活脱脱的一 个富态的地主婆子。   张老太已经约好我了,过两天在桂芳苑打牌,我也答应了。我得好好准备准 备。赵致顿了顿,说,我计划输给她几把,我得跟她好好说说你,要是有时间, 咱们一块儿去他们家一趟,那个张老太看样子是个很好接触的人,慈眉善眼的, 不管怎么说,你得上正高,再不上,就过了坎了……   正说着,赵致突然停住嘴,把鼻子往他跟前凑,惊呼起来,你喝酒了?   王书没有遮掩,他承认了,喝酒了。买菜的时候路过一个酒馆,几个学生在 那里聚会,硬拉他过去要敬一杯,躲不过情,只好喝两杯。啤酒。赵致却很不高 兴,说你明明是跟人喝酒回来晚了,还说芋头难买。王书没搭茬,埋头做饭。赵 致吃得很香,吧唧吧唧的声音很响亮,王书突然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他离开桌子, 去了卫生间,褪了裤子,在马桶上坐着,没有丝毫要便的意思。可能是坐得太久, 赵致在外面喊他,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王书在里头含含糊糊地答应。 过了一阵,听见赵致说我出去了,然后是关门的声音。   收拾桌子洗过碗,王书也出去了。他得去找点钱,可是去哪里找呢?跟谁先 借一手,跟谁借?同事?邻居?同学?朋友?王书想从中想出一个人来,想了半 天,也没想出一个合适的。混了这么多年了,自己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借钱的人。 没办法,那么只有明天上班去找张静了。张静是财务主任,一直以来都对王书表 现得过分关心,上回钱不够,就是跟她在财务上借的,然后用月奖季度奖目标奖 什么的分期分批慢慢还。看样子,这回只能如此。想到了钱的出路,脚下的步子 就轻松起来。王书突然想去龙康花园王序那里看看。王序准备结婚,正在对那三 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进行装修。   王序的新房子在三楼,门口睡着两个小工,他们都认得王书,点点头,给他 指了指里屋。屋子里堆满了材料,王序在里屋说话。王书绕过那些材料,进去, 看见王序和他的女朋友小雅凑在一起,正在研究图纸。见了王书,王序很诧异, 说,妈不是说你肚子不舒服么?你怎么来了?王书更诧异,说,你妈来过了?王 序说是啊,你来的前头十分钟才走。   王序带着王书,每间屋子走走看看,给他介绍这间房子将怎么装修,将装修 成个什么效果,将使用什么材料。王序说,小雅在一旁补充。当这里还是一片废 墟的时候,赵致就带王书来看过好几趟,是她建议王序在这里买房子的,说距离 他妹妹王言近,距离他们住的地方也不远,彼此都好照应。当开始建设的时候, 赵致几乎是每周都要王书陪她一起来看,指给王书哪里是五楼,哪里有个窗户…… 直到房屋竣工,拿到钥匙。本来是在两年前就该装修的,但是那时候王序和小雅 的婚事突然变得扑朔迷离起来。小雅很有来头,父亲是爱城军区的首长,他不喜 欢王序,要小雅嫁到北京去。小雅离开了爱城,王序成天沉默寡言,不是醉酒, 就是落泪。但是在去年冬天,小雅突然回来,情况明朗,那位军区的首长同意了 小雅和王序的婚事,不仅将小雅正式调入爱城,还将王序的工作进行了挪动,然 后把王序的新房从五楼降到三楼,说他将来上了年纪,不想爬那么高。楼层降了, 可是面积增加了,由原来的一百多点,变成了如今的三百多。而且,那位首长还 当着王书和赵致的面将一张银行卡递给王序,说里头的钱足够他交付房款,装修 房屋,购置家具电器,举办婚礼。   但是,赵致对王序的新房却像是失去了兴趣,她不再三天两头要王书陪她来 看房子。轰轰烈烈的装修开始了,赵致也少有时间来。有时候王书说咱们去看看 吧,看看材料备的如何了,装修怎么样了,看看我们是不是帮得上忙。赵致听了, 不是不答话,就是抢白他两句。赵致的反常举动让王书大惑不解,却谜语似的, 找不着答案。   爸爸,你看怎么样?王序问。   蛮好的。王书说。   爸爸,你总得给点建议啊,我们可是要在这里头住一辈子呢。小雅挽着王序 的手,笑吟吟地看着王书。   王书笑笑,说,有什么建议呢,唯一的建议,就是你们别太操劳,要注意身 体,你们这么操劳,那还要他们干什么呢?——王书看看门口躺着的小工,说, 材料齐备,图纸也设计得蛮好,就放心地交给他们做吧,人家是专业的呢。两个 小工都探起身子,说,老先生说得对,说得真对。   王书叮嘱了两句,就准备离开,小雅叫住了他,爸爸。王书回头看着她,她 却看着王序,说,妈妈刚才来的时候不是说爸爸有个学生现在专门在搞墙漆专卖 吗,你看是不是请爸爸帮我们去过问一下,你明天就要去出差,我也没时间,又 不懂——   王序给王书开了个单子,哪种颜色的需要多少,规规整整地写了一张纸。然 后小雅打开钱包拿钱。王书叫先别拿钱,问问再说。小雅说钱都不带怎么问,合 适了就叫送过来。小雅给王书拿了一万块,说如果可以就叫先送过来,账算那里, 等王序空了就去结账。   王序和小雅一直把王书送到楼下,王序突然叫住王书,说,爸爸,大后天就 是祖奶奶的忌日,我出差,去不了,你带上小雅一起去吧,我给她说了,叫她帮 我多烧几张纸钱。   王书点点头,心头一阵感动。   5·   大后天是奶奶的忌日。十二年前的大后天,那天深夜,奶奶去世了。奶奶一 直不肯咽气,她在等他,可是他呢?他在四处找钱缴付罚款,否则他将被拘押, 被通报到单位里去。   奶奶二十岁就守寡,养了三个儿子,王书是长子长孙,是奶奶最疼爱的孩子。 父亲在世的时候,奶奶一直跟父亲过。父亲去世之后,奶奶明确要求要跟王书过, 她将自己积攒了六十多年的钱物用大车一股脑儿全拉进了爱城。——这招致叔叔 们和堂弟们的怨愤,但是一个个都敢怒不敢言,不过他们也采取了可恨的报复手 段,就是和爱城不来往,像是要把奶奶,把他王书从生活里记忆里抹去。   奶奶一生最值得骄傲的不是她把三个儿子都拉扯大了,让他们都成了家立了 业,而是自己从来就没给人家留下半句“说叨”。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就给自 己立下了三条规矩,第一,每到傍晚就闭门不出。第二,远房亲戚基本不来往, 嫡系亲戚吃过午饭就送客,不留人过夜,无论男客女客。第三,不与闲人交谈, 免生口角是非。这三条规矩一直坚持到有了王书,她当上了奶奶。自从当上了奶 奶,奶奶就开始骂人了,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她要骂的太多,那么多的见不惯的 人和事,之前暗藏心里,害怕骂出来招惹是非,现在没忌讳了,她是那么堂堂正 正,光明磊落,方圆一百里,谁能有她贞节?谁能像她那样干净?人不要脸鬼都 害怕!——慢慢的,就成了老话,只要一张口,准是这句。   王书请奶奶进城,本来是想要她享福的,可是她闲不住,她霸占着厨房,坚 持要给他们做饭。对于奶奶,赵致是敬畏得很。奶奶进城那天,一大车东西并没 让她感到高兴,但是那天晚上奶奶拎出只口袋,捏着袋子底往桌子上一倒,那一 大堆花花绿绿的钞票叫赵致看了说话都不利索了。那一口袋钱奠定了奶奶在这个 家庭的主导地位。奶奶的良好生活习惯让赵致更是刮目相看,她起得早,手脚勤 快,讲清洁,懂礼仪,除了爱骂骂咧咧外,基本上就是一个完美的老人了。奶奶 时常拿乡村里的事例来教育王书和赵致,教育王序和王言,她说的都是反面教材, 谁偷汉子了,谁爬墙头了,谁欺负老人了,谁贪图便宜了……这些反面教材的结 尾都是光明的,所谓光明,是干坏事的总遭到了报应,偷汉子的被打掉了乳房, 爬墙头的栽进了早就准备好的粪缸,欺负老人的老了被人欺负,贪图便宜的丢失 了孩子。奶奶一边讲述,一边骂,人不要脸鬼都害怕!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奶奶 说,那些没得到报应的,只是时候没到,报应就像街上的站牌,就在那里等着呢。 在城里生活的时间一久,奶奶用来教育的事例就渐渐地成了爱城的,但是那骂没 变,口气没变,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记住没有,王书,赵致,人不要脸鬼都害怕!   安葬了奶奶返回爱城的路上,王书根据赵致的描述,对照出了一个大致的时 间表:   当王书迈步进入洗头店的时候,奶奶正在将收拾出来的衣裳往盆子里放,掺 水,倒洗衣粉。奶奶一直不喜欢用洗衣机,说听那响动声就叫人不放心,一件衣 裳只怕没穿烂,洗都洗烂了。当吴娅给王书洗头的时候,奶奶也开洗了,她坐在 个小马扎上,看着窗外,嘴巴里嘟嘟囔囔地骂一些人,和一些事。人不要脸啊鬼 都害怕……王序给王言使了个眼色,王言关了房门,他们正在做功课,他们嫌奶 奶的声音吵了他们。   当王书和吴娅欢愉的时候,奶奶正在吃力地洗那些衣裳,其中有赵致的裤子, 王序的上衣,王言的内裤,王书的袜子。赵致坐在那里看了一阵电视,可能觉得 在一个忙碌的老人面前看电视不太好,看了一阵就关了,她来到王言和王序他们 房间,坐在他们身后,看他们认真做作业的样子。因为要把力气用在手上,奶奶 的骂骂咧咧断断续续的,人不要脸啊……鬼啊……都害怕……   奶奶清洗衣裳的时候,吴娅给王书揩干净了汗水,还用毛巾沾了热水给他擦 洗了下身。然后两个人平静地躺在床上。吴娅给王书说她的村庄里的事,王书玩 耍着吴娅的乳头。说到开心的地方,吴娅就笑,乳头就像樱桃,在王书手里跳, 跳得他手心痒痒的。王书说,我们再来一次吧。吴娅说,你得加钱,这是规矩。 王书默认了规矩,他们又来了一次。这次很短暂,之所以短暂,是因为吴娅配合 得太好了。从吴娅身上下来,王书继续玩耍她的乳头,只是感觉有些怅然。吴娅 继续说她的乡村。王书说,我也是乡村里出来的。吴娅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我喜欢你这样的好人。说着就往王书怀里钻,拱得王书心里直痒痒,王书怅然的 心更加怅然了,他想到再过一阵就得回家了。   奶奶到处找衣撑子,找不着,她喊赵致,赵致没应,喊了两声她就生气了, 不喊了。那时候赵致正在跟王言和王序谈理想,王序说要考北京,王言说要考上 海,两个孩子的远大志向叫赵致心花怒放。其实赵致听见了奶奶喊她,她只是不 想打断两个孩子激昂的说话,等她想回答了的时候奶奶已经住声了,她想奶奶不 喊她了可能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奶奶气咻咻地找了个凳子,她拿着衣裳往凳子上 踏,她成功地将所有衣裳都晾上去了。奶奶觉得很有成就感,开始高兴。她下了 凳子,站在那里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她突然觉得王言的内裤晾在那里不好,通 常,奶奶一般是不把内衣内裤叫内衣内裤的,她统称“羞衣”。——怎么能把一 个小女孩子家家的羞衣晾在这里呢。奶奶再次踏上凳子。奶奶成功地取到了羞衣, 却没有成功地下来。她摔下来的时候,梁警官正告诉王书和吴娅,你们把内裤都 穿错了。   奶奶摔倒的声音并没有惊动赵致。过了一阵,赵致出来给她两个因为畅谈理 想话说得过多口渴了的子女倒水,发现屋子里怎么这么静呢?奶奶呢?她把水送 进去的时候王序和王言还要接着畅谈,赵致说等等,我去看看你们的祖奶奶是不 是出门去了。当赵致和哭得哇哇大叫的王序和王言把奶奶送到医院的时候,王书 正在派出所,向两个警察叙述那些事,一个警察在旁边默默地抽烟,心事重重的 样子,另一个警察讯问和记录。那些事情真是难以启齿啊。但是那个讯问和记录 的警察却一点不难为情,干瘪瘪地问,来了几遍?究竟是一遍还是几遍?王书吞 吞唾沫,说,先……先来了一遍,然后,我又忍不住,又,又来了一遍。那个抽 烟的警察丢了烟蒂,嗤笑一声,说,还真看不出来啊。   终于交代完毕了,那个警察复述了一边,干瘪瘪的语气。复述完了,把笔递 给王书,要他签字,然后又把印泥盒子推到他面前,示意他往时间、地点、姓名 和涂改了的墨团上戳手印。看样子这个警察的文化程度不咋的,字写得烂糟糟的 不说,满篇都是涂改了的墨团。就在王书摁了一个手印又一个手印的时候,赵致 也在一张纸上签字,那是张病危通知书。   奶奶被推往急救室的时候,王书正跟在梁警官身后往他办公室里去,在过道 上,王书和吴娅相遇了,她正被那个抽烟的警察扯着衣袖,走向讯问室。吴娅看 了王书一眼,王书也看了吴娅一眼,两眼相遇,吴娅说,对不起,大哥。进了梁 警官的办公室,梁警官先给他递烟,王书不抽,梁警官又给他倒水,然后招呼他 坐下。坐下的第一句话,梁警官就笑着说,这个女的还是很重感情的吗。王书没 答话,他的心里空洞洞的,感觉又慌又乱。梁警官的笑容倏然而逝,身子陷在椅 子里,姿势像是固定了,两眼定定地长时间地看着王书,许久。突然,梁警官身 子一动,坐起来,说,怎么办?王书一怔,看着梁警官。梁警官再问,怎么办? 王书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梁警官叹息了口气,说,把你的情况通报给学 校,你可能就此完蛋,工作完蛋,家庭也完蛋。王书想哭,他嗫嚅了一阵,终于 出声了,他说,你看能不能宽大处理,不要通知单位,不要告诉我家……家里人。 梁警官又叹息一声,说,可是不通知不告诉怎么办呢?你回头看看,墙上有条例, 写得明明白白,你自己对照着办吧。王书没有回头看身后墙上的条例,他发出的 声音浸满了哀求的味道,他说,你就看在……我真是初犯呐!梁警官再叹息一声, 说,我知道,你在单位一定是个好同志,在家里也肯定是个好丈夫,好爸爸,这 样吧,你就接受处罚吧。王书说,处罚吧处罚吧,别通知单位别告诉家里,怎么 处罚都行。梁警官再次笑起来,说,你这人倒挺干脆的。   王书被处罚五千块,他身上有刚刚领到的三千块奖金,还短两千。王书说我 马上去借。梁警官点点头,说,你要是借得到的话,把那个女人的也一起交了吧。 王书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当他走出派出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王书心想,这 个时候,到哪里去找钱呢?那个时候赵致也正孤立无援地站在医院门口,焦急万 分,这个时候,到哪里去找王书呢?医生很明确地告诉赵致,老太太不行了,建 议还是不要再做徒劳的抢救,让她平静地去吧。但是奶奶就是不肯咽气,她在等 一个人,她等的这个人就是她的长孙,她最宠爱的王书。那一刻,王序和王言突 然长大了,他们让妈妈在病房里守着他们的祖奶奶,找爸爸的事,由他们分头去。   就在王序和王言徒劳而返的时候,王书敲开了张静的家门。在学校,张静一 直对王书很好,很关心,每次发钱,都是代签后亲自送到他手里。这不是没有原 因。那还是好多好多年前,张静刚从农村来到学校,在图书室当资料员。图书室 坐落在学校后面的一片树林里,靠河,是一排低矮的苏联专家留下的房屋。那时 候的人突然都奔钱去了,看书的人少了。通往图书室的林荫道上落满了树叶,旁 边杂草丛生,都快把路面淹没了。王书要去查找一份什么资料。图书室的门大开 着,里头却没人。王书走进去,在架上找,正找着,听见有呻吟声从后面的屋子 里传出。王书好奇,轻轻推开门,他看见张静赤裸身子正被一个男人抵压在墙上, 抬起她一条腿,使劲撞击。张静看见了王书。王书轻轻关上门,飞快地离开了。 那天傍晚,张静找到王书,想要跟他说点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她送给了王书 一条金利来皮带。看着金利来皮带,王书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因为那时候金利 来只出自香港,而这个男人刚去了香港。王书拿着皮带,觉得有点好笑,怎么送 自己皮带呢?又不是自己裤头爱松。第二天,王书送给了张静一份礼物,是珍珠 饰品,装在一个陈旧的盒子里。这是赵致的主意,赵致说也得送给人家一份东西, 于是就找,找出了那么个东西。张静拿到礼物,很感激。后来财务室缺人,开会 的时候让大家推举合适的人选,王书第一个推举,推举的是张静。见到王书,张 静很惊愕,说刚才校长到处打电话找你呢。王书问说没说什么事?张静说没说, 你呢?王书说我需要钱,你借我七千块。   吴娅先出去,王书还得办理手续。所谓手续,就是以感激的心情接受梁警官 的忠告。梁警官说,材料我给你丢这里,过段时间我会给你销毁的。王书感激地 说好,谢谢你了梁警官。梁警官说,这些事情我相信你也不会对人说,就忘记了 吧,我们会为你保密的。王书感激地说好,谢谢你了梁警官。梁警官说,你这样 身份的人,今后就不要去那些场合了,实在有精力,可以处个情人嘛,——婚外 情,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是很擅长的嘛。王书感激地说好,谢谢你了梁警官。就在 梁警官一遍遍地忠告,王书一遍遍地感激的时候,奶奶决定走了,她等不到她的 长孙。在王序和王言的哭泣声和呼唤声中,他们的祖奶奶去了,喉咙里咯一声, 然后脑袋一歪。赵致坐在床边,她一直握着奶奶的手,她感受到了一个生命离去 时的挣扎与痛苦,她觉得一阵阵晕眩,浑身颤栗,泪水洒落到她和奶奶的手上, 冰凉一片。   王书走出派出所的时候,赵致正牵着王序和王言的手,一起把奶奶往太平间 里送。走到派出所的门口,王书突然想起,要是可能,有个问题真该问问梁警官, 他是怎么看出他们穿错内裤的。吴娅蹲在派出所外面的一棵梧桐树下,看见王书, 迎上去,说,谢谢你大哥。王书看看吴娅,没搭茬,快步走开了。王书越走越快, 他来到大街上,快步走向一个公用电话。   喂,校长,你找我?   王书?你跑哪里去了?你奶奶死了!   6·   对于王书的深夜到访,吴娅一点都不惊讶,她说,大哥,我知道你今天晚上 肯定要过来的。王书看着吴娅,不知道她凭什么这么肯定。吴娅说,大哥,你是 好人。   王书看见了那个被叫做吴语的孩子。他蜷缩成一团,躺在被窝里已经睡着了, 无法确切他究竟多大年纪。吴娅说,七岁,正准备去上学呢,书包都买好了,谁 知道突然就得病了。   病床旁的柜子上堆满了东西,鲜花,苹果,香蕉,开水瓶,碗,杯子,还有 两个方便饭盒。吴娅顺着王书的眼神,给他介绍柜子上的那些东西的来历。鲜花 是今天下午一个病友送的,那个病友出院了。苹果和香蕉是新到的病友送的。新 到的病友和陪护他的家属已经睡着了。吴娅说,吃饭的时候看到有鱼,本来是想 给他带回来的,他很喜欢吃鱼,但是自从得病后,每吃一次,都会被刺卡着。而 且饭量也不行了,以前两盒子菜,尤其是像这么好吃的菜,他一个人可以都吃了。 但是现在——吴娅打开饭盒——两盒菜只动了这么一点,看他明天早上还吃不吃。   吴语呜咽了两声,动动身子。吴娅赶紧上前,握住他的小手,嘴唇凑过去亲 吻着他的额头,轻声说,乖乖,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别害怕。吴语又睡着 了。松开吴语的手,吴娅满脸是泪。   王书没敢看那张泪脸,问,什么病。吴娅扯了纸,抹干净眼泪,说,心脏病。 王书指指饭盒,说,那菜,就丢了吧,明天别给他吃,这都什么天气了。吴娅哎 地应了声,起身把两个饭盒拿起来,想了想,又搁下,说,等等我把它们吃了。 王书伸进口袋,摸着那沓钱从里卡出一叠,抽出来递给吴娅。吴娅接过钱,问, 这是多少,大哥,我会还你的。王书说拿去吧,我没数。说着转身离开病房。吴 娅跟在身后,要送他。王书说,你回去吧,守着孩子。吴娅听话地停住脚步,叫 住他,大哥,你有手机吗?把号码给我可以么?王书说了号码,快步离开了。   回到家,赵致还没回来。王书打开电视,正在播放《哈利波特》,几个神通 广大的孩子骑在扫帚上钻天入地。王书看了一阵,就去睡觉了。   早晨起来,王书打开电视,看看这一夜国内国际发生什么重大事情没有。没 有。关了电视开始做早饭。把花生在碗里捣碎,家里是有打浆机的,但是那巨大 的轰响声容易把赵致吵醒。把捣碎的花生和米放在锅里熬。开了,改成小火。换 鞋子,记得钥匙和零钱,开门下楼,走四百米去买陈记煎包。本来两百处就有一 家的,只是赵致喜欢陈记的。   回到家中,赵致已经起床了,她看着王书,目光冷冷的。王书说,你怎么不 睡?赵致说我睡不着。王书没理会她,他还得炒个素菜,椒麻酸豇豆,这名字是 赵致起的,也是她最爱吃的,说是下稀饭的好美味。赵致说,你吵得我睡不着! 王书纳闷了,说,我怎么吵你了?赵致说,你就不能出来说话吗?王书走出厨房, 看着赵致。赵致的目光还是冷冷的,说,你没背着我干什么吧。王书心头一慌, 说,我背着你干什么呢?赵致从身后拿出手机,说,电话响了一早上了,接第一 个还说话,一听我的声音就挂了。王书说,谁?赵致说,是个女人。王书说,谁? 赵致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王书拿过电话,翻出号码,是个座机,回复过去, 说是公用电话,打电话的很多,不知道谁打的。王书把电话递给赵致,说,我不 知道是谁,你拿着吧,去查查。说着就回厨房做那道椒麻酸豇豆去了。   吃饭的时候,赵致向王书表达了自己的歉意,说早上是开玩笑,她不是怀疑 王书。王书不说话,埋头喝着稀饭。赵致说,我知道你,你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 王书看着赵致,说,我就是。赵致抓过王书的手,轻轻握着,歉疚地说,我不是 有心的,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王书抽出手,拿过赵致的碗,去给她盛了稀饭, 放在她面前,说,快吃吧,我还得去学校。赵致说,吃了饭你就走吧,今天的锅 碗我来收拾。   王书没有乘公交,他想步行着去学校,他想利用这段距离,清理清理自己的 思路。如果赵致此刻正在收拾锅碗的话,那么这将是她这十二年来的第一次。奶 奶死后,赵致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她好像通过奶奶的突然去世,领悟到了人生的 真谛。她说看见奶奶死,而且死得那么痛苦,她一下子全想开了。想开了什么? 什么想开了?赵致没有说。不过她开始变化。——对,她是从奶奶去世之后开始 变化的。王书终于给昨天晚上做饭时的苦思冥想找到了答案。   在送奶奶骨灰回老家的前夜,王书和赵致说好了,将奶奶带到爱城的东西, 全部运回老家,送给两个叔叔,同时,再将奶奶积攒的那些钱,分出一部分送给 两个叔叔。但是就在起身的那天早上,赵致却突然不干了。她说她梦见自己死了, 和奶奶一样的死法,从凳子上摔下来,然后动不了,脑子清醒,可就是动不了。 到了医院也动不了。她就那么清醒地死了。王书说,这有什么关系。赵致说怎么 没关系,你仔细想想就有关系了,我们拼死拼活地赚钱,攒钱,死了呢?死了我 们能带着什么?王书看见赵致的脸都变形了,有泪水在眼眶里转啊转啊,最后滚 落出来,啪地砸在地上,他没有再坚持。送奶奶骨灰回老家的行程耽搁了两天, 这两天赵致一直在忙碌,她将奶奶带到爱城的东西全部处理了,能卖钱的卖钱, 卖不掉的就送人,她把奶奶睡过的床送了人,连带摔着奶奶的那把凳子。然后赵 致把一笔钱和房屋的钥匙交给她的哥哥,推着王书说,走啊,走啊,你不催命似 的吗?   两个叔叔没有哭泣,连眼泪都没有。他们的平静让王书感到陌生,害怕。他 们问,王书,你奶奶是怎么去世的,临终的时候说什么没有?王书嗫嚅说,我不 知道。两个叔叔奇怪了,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赵致走过来,说,他就是不知 道,他没在场。两个叔叔看着王书,问,你去哪里了?赵致说,你们好好问问他 吧,问问他去哪里了!   在太平间,当王书触摸到奶奶冰凉的脸庞的那一刻,扑通跪下,痛哭起来。 就在他准备向奶奶,向赵致,做一个沉痛的坦白和忏悔的时候,王序和王言扑过 来,抱住他,喊两声祖奶奶,又喊两声爸爸。拥着两个儿女,王书马上决定对于 自己的去向问题要么缄默,要么另找说法,事实真相永远也不要说出来。想到自 己的所作所为,再看看停尸床上冰冷的奶奶,站在一旁掩面而泣的妻子,还有怀 里两个痛哭的孩子,王书抽出手来,狠狠地打着自己的嘴巴子,啪啪的脆响和嘴 角流淌的鲜血把王序和王言吓坏了,他们紧紧搂着王书,哭着喊着爸爸爸爸,你 不要这样子。见王书还狠命地抽打自己,王序和王言使劲叫妈妈。赵致扑过来, 抓住王书的手,然后母子三人把他从地上硬拽起来。   奶奶的葬礼草草而就。两个叔叔捧着奶奶的骨灰盒都叹息,说,去什么爱城 呢,要留在家里,起码也有具全尸,你看这一把灰,叫我们怎么相信你死了呢?   在向奶奶的坟头跪别时,赵致叫王序和王言磕完头先走着,她和他们的爸爸 有几句话要跟奶奶说。王序和王言默默地磕了头,起身走到一边,说,我们等你 们一起走。赵致拉着王书重新跪下,王书跪下,看着赵致。赵致看着奶奶的墓碑, 说,王书,你当着奶奶的面,跟我说实话,你真是去打牌了。王书说,我真是去 打牌了。赵致说,王书,你当着奶奶的面,跟我说,你永远不再打牌了。王书说, 我永远不再打牌了。然后两个起身,赵致拥着王序,王书拥着王言,缓步离开了。   王书打牌的本事,还是赵致教他的。那时候赵致时常说真是奇了怪了,师傅 教会徒弟,徒弟有玩的,师傅没的玩了。王书说路过茶馆,看见人家在里头打牌, 打得很起劲,吆喝声吸引了他,他脚一滑就进去了。然后跟人家打。赵致说你还 有胆了,敢跑茶馆去打牌。王书说起初十几圈,他都赢,赢了就想走。赵致说你 赢了,怎么走得了?王书说就是走不了,还叫接着打。王书说自己当时心想,打 就打呗,反正一直赢着。谁知道就开始输了,越输越凶,直到把本钱都输出去了。 于是就想赢。有人想走,王书说他不准,怎么能那么便宜呢,拦住不准。结果还 是输,直到输光。赵致说统共输了多少?王书说奖金全输没了,三千多点。赵致 长叹,许久不说话。王书闭了嘴,陪着沉默。赵致突然开腔了,悠悠地,说,要 是被派出所抓住了怎么办哦!看着赵致眼圈红红的,王书说,我保证,我再不了, 我今后好好上班,好好照顾你和孩子,我好好疼你。王书说着,手搭在赵致肩头, 想把她揽到怀里。赵致身子硬硬的,她歪着脑袋,看着窗外,泪水悄悄滑落,她 说,你知道吗?王书,你知道奶奶是怎么死的吗?   回到爱城,打开家门,王书看见家里彻底变了样子。地面新装了瓷砖,墙上 刮了可以照出人影的仿瓷,厨房里的碗柜案台换了,沙发也换了,餐桌也换了。 赵致的哥哥把钥匙归放在桌子上,揉揉红肿的眼睛,打着哈欠跟他妹妹说,都是 按照你的要求做的。——赵致用奶奶的钱,翻新了这个家,她就像一块橡皮擦, 将奶奶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干干净净抹去了。   回家的当夜,王书就表现出叫赵致诧异的举动来,他几乎是花了一个晚上, 将屋子里所有的角落都打扫了一遍,然后将那些家具,电器都擦了遍,再然后是 鞋子……等他把大家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晾起来时,已经黎明了。王书马不停 蹄地又开始做饭,买早点。当大家围在香气四溢的饭桌前,诧异地看着他时,王 书很平静,说,吃吧吃吧。送走王序和王言,赵致看着王书,问,你是怎么了? 王书说我没怎么,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我感到愧疚,我想……补偿。赵致坦然 了。她坦然地接受着王书在今后日子所做的一切,买菜,做饭,洗衣,做家务。 这一坦然,十二年了。   刚到学校门口,王书的电话响了,还是早上打过的那个号码。王书知道是谁, 翻开盖,说,说话吧,是我。吴娅说,是我,大哥,我是吴娅。王书说我知道是 你,今后你要给我打电话,就在我上班的时间打来。吴娅说,我知道了大哥。王 书说,有事吗?吴娅说,吴语想见你。   7·   王书到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心不在焉地翻看了几张报纸,就去了财务室。   张静正在做报表,见了他,起身去拿了水杯,打开抽屉,拿出自己喝的茶叶, 捏了两撮,沏好茶,送到王书面前。她在做这一切的时候,王书一直在说不用了, 不用麻烦了。回到座位上,张静合上报表,看着王书,问,有什么事?王书掏出 钱来,堆放在桌子上数。财务室几个人凑过来,打趣他说,哟,王老师有钱啊, 这么多钱,是炒股赚了?还是基金赚了?是不是中了彩票?大家来啊来啊,王老 师开仓了啊,赈灾了啊,大家快来领啊。张静嗬嗬笑着,将围上来的人哄开,叫 别打搅人家王老师。   数清楚了,一万块还剩六千二。王书揣好钱,说,我来借钱,借三千九。张 静也没问什么,拿出张借款凭证,推到他跟前。王书填好借款凭证,张静拿过来, 签了字,盖了章,王书要拿过来自己去出纳那里。你坐吧,给你沏的茶你还没喝 呢。张静拿了条子出去,过了一会儿拿了一叠钱过来,放在王书面前,说,要是 不够的话,过来就是了。   王书开墙漆专卖店的那个学生叫景天,王书毕业实习在一家中学当老师,景 天是他的科代表,王书对他很照顾。后来景天考上了师范,当上了老师,就和在 进修校工作的王书走得更加密切了。景天辞职下海,王书还苦口婆心劝过他,但 是景天不听,为此王书感到十分痛心。   景天不在。几个年轻的姑娘见顾客上门,都很热情,围住他介绍这介绍那, 听说他是老板的老师时,就更热情了。景天不在,事情就没办法谈。王书留了自 己的电话号码,匆匆离开了。在经过一家玩具店的时候,王书走了进去。琳琅满 目的玩具,王书挑中了一支枪和一辆汽车。究竟买哪种呢?二者只能选其一。老 板走过来,问他是不是给孙子买礼物。王书含糊地点头。老板说,既然是给孙子 买嘛就不要吝啬嘛,这可都是好东西啊,货真价实的,耐摔还抗打击。王书说, 这枪多少钱这车又多少钱嘛。老板问,你准备花多少钱买礼物。王书说一百。老 板说,拿来吧,一百块这两样东西都卖给你。   吴娅没在病房。吴语躺在床上,床边一个小姑娘正在教他折叠纸鹤。小姑娘 戴着口罩,声音含糊地教他怎么折,怎么叠。吴语学得很认真。见王书进来,临 床病友的家属说,你是吴语的大伯吧,他妈妈去取药去了,吴语,你大伯来了。 吴语从五彩的纸堆里抬起头,看着王书,喊了声,大伯。那个小姑娘见吴语有客 人来了,和他摆摆手,在一直站在身旁的妈妈的带领下,离开了病房。王书走过 去,把枪和车子送到吴语手里,却找不到话说。吴语拿着车子和枪,也不知道怎 么打开包装。王书说,要玩吗?我给你拆开。临床的病友是个小伙子,看样子不 过二十岁,闭着眼睛,陷入沉思般眉头紧锁。一旁的应该是他妈妈,戴了副黑框 眼镜,笑眯眯地看着王书和吴语,说,你不知道,这小子鬼精灵得很,天天念你, 嗨,小语,你大伯来了,你怎么不说话啊?嗬嗬,你哪里知道,这小子鬼精灵得 很!见人家这么热情地跟自己说这说那,王书也只好礼貌地回应,客气地说你好。 她赶紧自我介绍说,我姓杨,人家都叫我杨姐的,旁边的是我儿子杨柳。   吴语玩耍着枪和车子,嘴巴里发出嗒嗒嗒呜呜呜的声响,摹仿射击和开车的 声音,但是那眼角却一直往上挑,悄悄打量王书。耍了一阵车和枪,吴语轻轻放 在枕头边,生怕掉地上了,还用件衣裳挡在外头。他开始折叠纸鹤。   你在哪里工作啊?杨姐突然发问。   王书笑笑,说,哦,问我啊,我在教书。杨姐眉头一扬,说,你是教师?我 也是教师呢,你在哪里教书呢?王书知道,如果自己不赶紧抢过话语权,那么将 会被一直追问下去,就反问,你呢?杨姐说,我在爱城啊,郊区,你呢?王书说, 这爱城的教师,不管是城镇的,还是乡村的,几乎我都认识,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杨姐说,怎么会呢?你是从事什么工作的呢?王书没说自己是进修校的,他说自 己是教育局的。杨姐说,你到教育局多少年了?王书说,有些年头了。杨姐说, 我都退休十五年了,你当然不认识我了嘛。王书说,你怎么可能都退休十五年了? 你多大年纪啊?杨姐眉头一扬,身子一昂,调皮似的说,你看呢?告诉你吧,差 三天,我就六十八!杨姐说着叉开拇指和食指,洋洋得意。这还真让王书大吃了 一惊。杨姐说,其实很多人都会把我年龄搞错的,这不奇怪,这是你们的错误, 但是我的骄傲。王书微笑说,为什么这么说呢?杨姐扬了一扬脖子,竖起两只拳 头,晃动胳膊,说,这都是锻炼,运动,知道么?生命在于运动这可是颠簸不破 的真理!杨柳烦躁起来,扭动身子,但是他的妈妈却一点没察觉,还要兴致勃然 地说下去,她说,我每天都要起来跑步的,我专门去有树林的地方,有水流的地 方,知道吗?溪水边跑步最好……杨柳终于难以忍受了,猛地一拍,叫道,够了, 妈妈,够了!   病房里一片沉寂。杨姐赶紧去安抚杨柳。杨柳开始抽泣,杨姐也跟着抽泣, 一个劲地道歉,妈妈不了,妈妈今后再也不了,妈妈会好好陪在你身边,妈妈哪 里也不去了。吴语被吓住了,浑身直哆嗦。王书忙过去,抓过吴语的手,悄声说, 别害怕,大伯在这里。吴语扑闪着大眼,看着王书。这孩子的眼睛真大,真明亮, 像泉水。只是眼睛弥漫着本不该有的忧伤,像一缕飘动的挥之不去的薄雾。吴语 突然叫了一声王书,大伯。王书应道,嗯。吴语说,我会死吗?王书说,说什么 呢,你怎么会死呢?吴语说,他们说,得这病的都会死。王书说,不会,你不会, 你会好好地活着,长大,长到大伯这么大你也不会死。吴语说,我妈妈也这么说, 她说找到大伯,我就不会死。王书看着吴语,吴语看着王书,王书笑起来,说, 你这孩子,胡思乱想什么呢。   吴语的话多了起来,他不再折叠那些纸鹤,他开始玩枪,玩车。他说他在电 视里头看见过这种枪,也看见过这种车,然后又说他在街上看见这种车,排成一 条长龙,每辆车上都站着拿这种枪的人,他们一起开枪,子弹哗啦哗啦全部打上 去,然后掉下来,街上好多人拣子弹壳……吴语叽里呱啦说着,信口开河,天马 行空,想哪说哪。   吴娅回来了,在她身后,跟着医生。医生正在跟她说话,医生的语气很重, 锤子似的砸在吴娅身上乒乓直响。医生说,这事情很严重,你如果再拖下去,就 等于是害我,知道吗?那么我们也只有采取另外的对待方式了。吴娅低声说,我 知道,我知道。医生说,半个月前我跟你说,你也说知道了,你光说知道,可是 得想办法啊。吴娅哀求说,你别说了。医生看看王书,看看吴语,住了嘴,径直 走过来,王书连忙起身让开。医生来到病床边,叫吴语张嘴,吐舌头,把脑袋偏 过来,再偏过去,然后拿起胸前的听诊器放在吴语胸口上,听了听,一语不发地 出去了。   刚才教吴语折纸鹤的那个小姑娘过来了,捧着个大大的透明塑料瓶,放在吴 语床边,含混声音说,你折够一千只,病就会好起来。小姑娘说完,转身就往回 走,走到门口,突然记得了似的,回头说,你最好在上头写下你的愿望。   临近中午,王书必须走了。吴娅要送王书,王书说算了。吴娅知道王书的意 思,是怕碰见熟人,就说,我送你到楼梯口吧。   这段短得不到三十米的过道,王书和吴娅走了大概十多分钟,因为吴娅一直 在说话。吴娅说,刚才那个小姑娘住进来有一个礼拜了,和吴语同岁,以前喜欢 跳舞蹈,据说还上过电视,因为歌唱得好,还会唱京剧。吴娅又介绍说,一直在 对面床上哭泣的那对母子,妈妈叫杨姐,儿子叫杨柳。王书说我知道,我一进门, 她就跟我说了。吴娅长叹一声,说,杨姐心地很善良,是个好女人。王书说,是 啊,看得出来。吴娅说,杨姐以前在做生意,有生意就有钱。这天下不管是谁, 是男是女,好像一有钱脾气就会变大,变坏,杨姐也是,杨姐嫌弃她老公,她老 公就离开她了,不知去向了。杨姐太要强,就自己带着孩子。孩子也争气,考上 了北京,是个很有名的大学。送走了儿子,杨姐就开始在自己身上花功夫,美容, 锻炼,跳舞,享受生活。后来生意也懒散了,但是杨姐不在意,杨姐有钱,存了 很多钱,杨姐不想挣钱了,杨姐的儿子马上就会毕业,就可以自己挣钱了。儿子 去读书一年,都放假了,就他还没回来。杨姐就去找。找了半个月也没找到,后 来动了公安。结果在网吧里找到的。杨姐说她当时把儿子拉到门口的时候,发现 儿子已经变形了,瘦得不像人样,连她是谁都不认识了。可怕的事情还不止这点 呢,后来就发现他老是发烧,结果送到医院一检查——   就这个时候,走到楼梯口了。   吴语得的究竟是什么病?王书突然打断吴娅的话,看着她。   8·   吴语得的是白血病。   吴娅站在楼梯口,王书站在两个台阶下,如果不是在说话,就很像对峙。他 们整整站了有半个多小时。吴娅说,她之所以昨天晚上要瞒着王书,是怕王书听 说白血病后,觉得那没治,就不肯借钱给她。王书把身子往边上让让,免得挡了 那些上上下下的人,他说,刚才医生跟你说那些,是不是你欠了医院很多钱?吴 娅点点头。王书问多少。吴娅咬着嘴唇,松开,说,两万二。接着又咬咬,松开, 接着说,他们说再不缴清就停药。王书说,你在其他地方还找得到钱么?吴娅说, 如果在其他地方找得到,我就不来爱城了。   王书去了菜市场。早晨出门的时候王书问赵致,中午想吃什么。赵致说你随 便弄吧,别太麻烦。等王书都快下到下一层楼了,赵致突然打开门大声说道,听 说这段时间的丝瓜好吃,才上市的,那种土丝瓜。王书买了丝瓜,豆腐,称了半 斤肉馅,又买了根黄瓜和几根小葱。他准备做一个烂肉丝瓜,一个烂肉豆腐,一 个黄瓜汤。   看看时间,王书没走路,已经晚了,他坐了个三轮车。三轮车夫是个年轻的 小伙子,看样子才进城不久,东张西望的对什么都感兴趣,最要命的他还吹起了 口哨,哨音尖利,直刺耳膜。王书开始回想吴娅跟他说的话,吴娅说,吴语得病 快一年了,像他这样病重的,早就死了。可是吴语不想死,她也不想吴语死,她 得让他好好活着。可是要让吴语活着就得要有钱。吴娅说除了家里几间烂房屋, 她该卖的早就卖了,连门口牵晾衣绳的两根树都砍倒卖了,该借的也都借了,连 村里那个在外头讨口的叫花子的钱都借了。她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到来爱城,之 所以来爱城,因为他王书在这里。   吴娅说,吴语是个懂事的孩子,他知道家里穷,没钱治。当吴娅决定来爱城 时,吴语就问她,妈妈,咱们没钱,就别去爱城吧,随便在哪里抓点药,我只要 有药吃就不会死。吴娅说没钱咱们也可以去爱城。吴语问为什么。吴娅说,因为 你大伯在爱城。   到爱城后,吴娅说她一直扛着,赖着,心想不到万不得已,就不找王书。可 是吴语不依,天天叫他妈妈去找大伯,说找到大伯就有钱给医院了,就可以救他 了。吴娅说自己当时真觉得自己的这个计划非常失败,非常无耻,凭什么要找人 家王书呢?人家又凭什么来帮助自己呢。但是,吴语天天催她。现在,她不得不 找他了。吴娅说,现在吴语不仅连药都吃不起,连饭也吃不起了。   王书听到这里,摸出口袋里那卷钱,递给吴娅,说,中午了,你快去给吴语 弄点吃的吧,他喜欢吃什么,就给他弄什么。   打开家门,屋子里没声响,赵致还没回来。赵致没有兑现自己早上的承诺, 锅碗没收拾,桌子上一片狼藉。王书收拾了锅碗,打扫了房间,赵致还没回来。 王书开始做饭弄菜。弄菜的时候才发觉那半斤肉馅忘在市场了。没办法,烂肉丝 瓜成了素丝瓜,烂肉豆腐成了麻婆豆腐。等到饭菜全部上了桌子,赵致还是没回 来。看样子这顿中午饭,她是不会回来吃了。王书吃过饭,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一部恐怖片,一群人出去旅游,结果有个人被一个什么东西咬了一 口,然后就变成了怪物。等看到这一群人全部变成怪物,怪叫震天的时候,王书 起身准备离家出去了。他找了个饭盒子,这个饭盒子是王序读书的时候用的,双 层。一层装了素丝瓜和麻婆豆腐,一层装了米饭。王书拎着饭盒下了楼,刚好遇 见一辆出租车,就挥挥手拦住了。   来到病房,吴娅和吴语都不在。对面杨姐正在照顾她的儿子杨柳吃东西,杨 柳不想吃,在玩一个游戏机,看样子是刚买的,崭新,发出射击和轰炸声,还有 呐喊和哀号。杨姐用汤匙盛着东西比在那里,等杨柳玩到空挡,就赶紧伸过去, 企图塞进他的嘴巴。但是杨柳却很不耐烦,手一挡,汤匙掉到地上,汤匙里的东 西洒了杨姐一身。杨姐捡起汤匙,揩了揩,哀求说,你就吃点吧。杨柳不理会, 轰炸声和呐喊声更加猛烈了。杨姐哀求了几声,无可奈何地将碗和汤匙放在一边, 暗自伤心。   他们去哪里了?王书等了一阵,不得已问道。   杨姐这个时候才注意到王书,看着他手里的饭盒,说,吴语的妈妈背他去楼 下了,吴语想到外头走走,他们去了有一会儿了,可能很快就回来。王书听这么 一说,放下饭盒,决定就在这里等等。   这时候,上午出现的那个医生此刻又出现了,他可能只是想在门口随便瞧瞧, 看见王书,准备离开的脚步返了回来,跟他打招呼,你好。王书说,你好。医生 问,你是吴语的什么亲戚?对面杨姐热情地帮忙回答,说,他是吴语的大伯,在 教育局工作。医生脸上马上堆满了笑容,说,哦,你就是吴语妈妈说的那个亲戚 吧。前段时间去哪了?怎么一直没见你啊。王书说,前段时间啊,哦前段时间啊, 前段时间我出差去了。   医生走到王书跟前,显得有点激动,他说,你不知道,你这侄子当时来的时 候,很危险的,是我收治他的。你的那个妹妹,你不知道,她当时身上没带几个 钱啊,按照规定,是不能办理住院的。她跟我说,她有个亲戚,忙空了就送钱过 来。没想到她说的就是你啊。嗯,这个,你就帮忙去缴费吧,欠得也不多……   王书犯难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医生说,你可得帮帮你这个妹妹啊,你帮了她,也就是帮了我。   对面床上的杨姐见王书犯难的样子,帮衬说,他已经帮了。我听小语妈妈说, 他昨天晚上送了一回钱,今天上午又送了一回钱。我挣过工资我晓得,哪里会有 多少钱嘛。   王书连忙说,是啊是啊。   医生说,可是……这个,你要不帮她缴这个费,就要在我的工资上扣,我收 治的病人,我担保的。真是鬼把脑袋摸了,我怎么会给她担这个保嘛。医生拍拍 脑袋,很痛苦。   杨姐给王书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别相信医生的话。那个医生突然摸出支 笔,扯开白大褂的衣襟,问王书,请问你贵姓。王书说,怎么?我姓王。医生问, 王先生电话?王书说,你这是怎么啊?医生说,我得记下你电话啊。王书说你记 我电话干什么啊?医生说,今后你妹妹要是给不起钱,我好找你啊。   王书愕然了,愣了愣,说,你搞错了,我不是吴语的大伯,我连他们家住哪 里都不知道。   这一下轮着面前这位医生和杨姐愕然了,杨柳也停下手上的游戏,看着王书。 王书不想解释,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但是医生不放过他,紧紧追问,怎么可能? 你不是他大伯是谁?你怎么可能连他们家住哪里都不知道?王书说,我真不知道, 我都不怎么认识他们。医生嗤笑说,怎么可能呢。不怎么认识是什么意思?王书 说,不怎么认识,就是不太熟悉,不太熟悉就是相当于等同于陌生人。医生说,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送钱给他们?王书突然动怒了,他几乎是吼叫起来,说, 我同情他们行不行?我学雷锋行不行?我钱多得不知道怎么花行不行?   愤怒的王书把医生吓住了。医生把王书请到他的办公室,给他倒了水,恭敬 地捧到他面前。和医生一个办公室的人对医生的殷勤很好奇,问,这你同学?医 生说不是,相当于等同于雷锋,一个好人。   医生向王书道了歉。王书也告诉了医生,吴语的妈妈很多年前,在菜市场卖 菜,嗯,卖鱼,那时候他很喜欢吃鱼,时常去,一个卖,一个买,买卖两回,就 面善了。好多年以后,也就是现在,突然有一天,也就是昨天,吴语的妈妈碰见 他了,说了自己的困难,于是他就来医院了,想力所能及地给予一点帮助。医生 很感动,向王书表达了自己的崇敬。他告诉王书,他现在很为难,当时担保纯粹 的脑子一热,但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呢,把他们赶走,不人道不说,那欠款 肯定要堆在自己头上,留下吧,留下总得让人家吃药啊……你看,你既然都已经 帮忙了,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9·   医生翻了很多书出来,还拿出吴语的病历,他主要是想让王书知道白血病并 不是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并非什么不治之症,其实也是可以治疗的。此外,他还 想让王书知道吴语的病也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严重,因为这孩子求生的渴望太强 烈了,而且身体素质也似乎比一般的孩子好。   你看看,他都病这么久了,精神还那么饱满。医生说,如果你肯帮他,他一 定可以活下来。   王书说,究竟多少钱,可以让他活下来。   医生被问住了。他想了想,说,怎么?你——   王书说,你告诉我实话,多少钱可以让他活下来。   医生两只手握到一起,沉吟了一阵,说,大概,大概得十二三万吧。   王书走出医生办公室,又去了趟病房,吴娅和吴语已经回来了,吴语正在吃 饭。王书走过去,问,好吃吗?吴语抬起头,一笑,说,好吃,我好久没吃到这 么好吃的饭了。吴娅感激地看着王书,端给他饭盒看,说,真谢谢你大哥,你看, 这么多菜,都是他吃了的。王书笑着说,好吃的话,大伯就给你做。   杨姐坐在那里,看着王书,不住地感叹,好人啦,真是好人啦。意犹未尽地 叫住吴娅,说,你命好,小语妈妈,你命真好,遇着这么好的人。   吴娅让吴语自己捧着饭盒吃,她要送送王书。下了楼,王书邀请吴娅到医院 后面坐坐,他说那里有片很大的空地,清静。两人走过被自行车挤满的巷道,来 到后院。王书指着一块光洁的石头,示意吴娅坐。王书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坐下。 王书说,我家的王序和王言就是在这家出生的,我对这里熟悉得很。吴娅说,大 哥你两个孩子?王书笑笑,说,双胞胎,一男一女。吴娅说,大哥你真命好。王 书看着那些高高的树,说,他们的妈妈生他们的时候,早上就开始疼了,到半夜 了才生出来。当时他们的妈妈见我紧张,就叫我出去溜达,我无处可去,转悠到 这里。那时候这些树都还是小树苗呢,现在都成材了。吴娅说,大哥,你的孩子 都很大了吧。王书说,都大了,女儿都有孩子了,儿子马上也要结婚了。吴娅说 大哥你真幸福。王书看着吴娅,说,你要告诉我实话,你得告诉我,吴语的爸爸 呢?   吴娅说她曾经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但是这个家被她的婆家娘在临终的时候 给毁灭掉了。她说那天晚上从派出所出来就离开了爱城,但是她没有立即就回到 老家,她去了一个叫土镇的地方,她在那里做了一年,挣了不少钱。她带着那些 钱回了老家,办了个养兔子的场子。后来有个英俊的小伙子找到她,要娶她。那 个小伙子很优秀,比她年纪还要小点。吴娅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把自己连同那些 兔子,一起嫁给了那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很能干,他们婚后的日子过得很甜美。 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看见熟睡中的丈夫,吴娅总觉得心头隐隐疼痛,她没想到 原来隐瞒和欺骗也是如此地叫人伤痛。但是,过去的那些事情是绝对不可以告诉 丈夫的,她知道这些事情是任何一个男人都没办法接受的,更何况丈夫老是把她 比做仙女,是至善至美的化身。婆家娘是个很慈祥的老人,自从吴娅嫁到她家, 她每天早晨都要一早起来给吴娅煮糖水蛋。吴娅不能拒绝,也不能动手,唯一让 婆家娘高兴的,就是坦然地接受并且快乐地吃下她煮的糖水蛋。一天早晨,吴娅 没有吃到糖水蛋,婆家娘风瘫了。为了让婆家娘康复,吴娅卖了好几棚兔子,最 后连种兔也卖掉了。为了照顾婆家娘,吴娅白天黑夜都陪在她身边,端屎端尿, 喂水喂饭,那种无微不至的照顾和体贴,让丈夫都看不过去了,婆家娘更是感动 得不得了。吴娅说尽管累,脏,臭,但是她非常高兴,觉得这是一种可以让自己 内心得到安抚的报答。 有一天,婆家娘看着她瘦弱的身子忙来忙去,落了感激 的眼泪。吴娅要她不要这样,说自己是欠他们的。吴娅终究没有按捺住,她竟然 把自己曾经干过的那些事情跟婆家娘讲了。   婆家娘沉默了许久,搂着哭泣的吴娅安慰,说没什么,过都过去了,跟一股 风一样。婆家娘说自己绝对会保住这个秘密,会跟随她枯朽的身子,带进坟墓里。 但是她食言了。吴娅尽心尽力的照顾,没有把婆家娘挽留住多久,她干净体面地 死去了。临终的时候,她当着吴娅的面,告诉了她儿子关于吴娅的事。说完她就 死了。婆家娘的葬礼极其风光,耗费了全家所有的积蓄。吴娅从丈夫黑沉沉的面 孔上看得出来,这也是她的葬礼。果然,在葬礼结束的第二天早晨,她的丈夫在 暴打了她一顿后,就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两年后,吴娅找到了她的丈夫,是在一家收留艾滋病人的医院找到的。她陪 着他过完了一个秋天,然后带着他的骨灰盒回到家乡。就在她指望过点清静日子 的时候,吴语病了。   吴娅哽咽说,他还那么小……他知道得了那个病就会死,他知道死是怎么回 事,他看见过他奶奶死,看见过他爸爸死,得病后,又看见过好几个人死去……   王书上前轻轻拍拍吴娅的背,安慰说,你放心,他会活下来的,医生说了。 吴娅突然转过身来,抓住王书的手,说,大哥,你一定要救救吴语。王书说,让 我们来一起想办法吧。吴娅抹了泪水,理理头发,低了声音,说,大哥,只要你 肯,你要我怎么做都可以,我也想报答你。吴娅的话叫王书一阵心慌,他赶紧摆 手,挡住吴娅后面的话,他说,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但是吴娅还是要说,大 哥,我知道我不好看了……可是,可是……我只会那些。王书脸一拉,脚一跺, 吼道,我叫你别说了!吴娅被吓了一跳,她惊惶地看着王书。王书轻叹一声,说, 吴语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呢?整整一个下午,王书都没有想到除在张静那里借钱之外的第 二个办法。张静一看借款凭证上王书填的是五万,愣住了。王书说,你别问,你 看行不行。张静重新拿给王书一张借款凭证,说,你填两万,剩余的三万,我私 人借给你。王书说,你还可不可以多借给我一点?张静愣了一下,问,多少?王 书想了想,说,五万吧,五万行不行?   这天下午张静没有来上班,她跟王书说了,要他等等,她会在下班之前赶过 来。下班了,张静没有来。王书以为她不来了,正准备离开学校去菜市场,张静 突然急匆匆过来,拎着个包,把他叫到办公室,然后像捡砖头似的,把一捆捆的 钞票从包里捡出来,堆码在王书面前。   你得给我写个条子。张静说。王书认认真真写:借条,今借到同事张静人民 币五万,此据,借款人王书……张静拿起来看看,递给王书,说,你还得写上什 么时候归还。王书又写了:一年后归还。张静拿起来看看,还给他,说,你还得 写上逾期不还,将怎么办?王书愣了愣,写上:逾期不归还,我就不是人。张静 一看,愣住了。   王书把钱和欠条推给张静,将揣在怀里的从财务室借的两万块钱也码在上头, 说,你先帮我保管起来,明天上午给我。没等张静答应,王书就开门走了。张静 看着王书的背影,再看看桌子上的一堆钞票,和钞票上的欠条,打开身后的保险 柜,将那些钱一股脑儿堆放进去,站起来身来,拨通了王书的电话。   王书正急匆匆地往菜市场赶。突然听到电话响,以为是赵致打的,却是张静。 张静说,我把欠条撕了。   王书回到家,赵致正坐在沙发上看川戏,吃瓜子,电视里头咿咿呀呀地唱, 她在那里哔哔啵啵地吃。看样子赢了钱,她显得有些高兴。王书做了五菜一汤, 摆了满满一桌子。赵致拍拍手上的瓜子屑,看着一桌子菜,说,你也不嫌麻烦, 做这么多,吃得完么?王书说,慢慢吃吧,别看样式多,内容少。赵致说,你去 干什么?你也吃啊。王书扯了围裙,拿起笤帚,说,你吃吧,我打扫打扫。   赵致吃得很开心,她很兴奋,不住地说话。她说中午是跟张老太在一起吃的 饭,是张老太请的客,吃得很舒服。正吃的时候,张老太的儿子,也就是张市长 还打电话来了,问他妈妈跟谁在一起。张老太介绍了赵致,说赵致的丈夫是教育 系统的,叫王书,要他多留意点。张市长满口就答应了……   你得给我点钱。王书突然打断赵致的话。   赵致看着王书,问,你要钱干什么?   王书说,给我两个叔叔,不是说好了的吗?   十二年前,奶奶进城的时候,带了两万块钱的现金,还有那么多东西。经过 折算,王书认为那些东西价值一万块。一分为三,自己花一万,还有两万,这两 万,无论如何也得还给两个叔叔。起初赵致是坚决不干的。王书没有强求,他只 是时常提说,说一个人总是要死的,最叫人神往的死亡,莫过于落叶归根。有一 回王序和王言给王书过生日,王书喝了点酒,含着眼泪感叹生命的短暂,说了愿 望,希望自己和赵致死后,王序和王言能够把他们俩的骨灰葬在奶奶的坟旁。王 书说得很动情,赵致听了很感慨。王书趁热打铁,说了那两万块钱的事。他说得 很有策略,先说两个叔叔给他的童年记忆,那是多么温馨美好的一幕幕啊,历历 在目,然后又说了自己当年求学时,两个叔叔的帮助和两个婶娘的疼爱。然后说 怎么也不能因为一点小钱,叫两个叔叔瞧不起自己,叫两个婶娘鄙夷自己,叫自 己每当走在那片土地上,就觉得腿脚发颤发软,心头发虚。赵致答应了归还两万 块。王书说,现在哪里还是两万块钱的事啊,这都多少年了,物价涨得这么厉害, 就算两万块存银行,起码也是倍数增加了。赵致不悦起来,说最多添一万,王序 和王言说还是四万吧。赵致不好再说什么了。见赵致有了让步,王书没敢得寸进 尺,他希望赵致能够尽快兑现这四万块。但是赵致一直没有,就这么捱着。   后天是奶奶的忌日,王书问赵致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回老家祭奠奶奶,和往常 一样,明天下午就走。王书知道说了也白说,奶奶死了十二年,除送奶奶骨灰回 乡,赵致再没回老家踏过脚板印。她说她讨厌王书两个叔叔的眼神,还有他两个 婶娘说话的语气,更不喜欢他的那群堂弟堂妹,觉得他们实在太粗俗了。每年清 明和奶奶忌日,都是王序或者王言陪自己去。王序和王言很喜欢老家,他们还在 他们祖奶奶坟前种了很多树,很多花草,还说等今后他们老死了,也要安葬在这 里。   我还说后天要你跟我一起去张老太家里呢,她邀请我们的,张市长那天也会 在家。赵致说,今年不去不行吗?年年都去。王书埋头扒拉了口饭,说,年年都 去,今年不能不去。赵致说,你去吧。王书说,你得给我拿钱。赵致问,多少钱? 王书说,原来说四万,但是这两年物价一直在涨,房子从当时的每平方米一千多, 都涨到五千多了,你说呢?赵致把碗一搁,说,你说吧,多少钱?王书搁下筷子, 说,十万!赵致把碗一推,愤怒起来,叫嚷道,多少?多少?十万?你当咱们家 是开银行的?王书看着赵致,平静地说,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这钱,你拿也得拿, 不拿也得拿!   十二年了,这还是王书第一次以这样的口气跟赵致说话。赵致显然无法接受, 但是搞不清楚为什么,很茫然,看着王书。王书拿起筷子,默默地把饭扒拉完, 起身出了门。   王书去了景天的墙漆专卖店。店里很清静,没人。王书不小心碰倒了一只空 铁桶,发出哐啷的声响,景天从一个紧闭的房门里钻了出来,王书注意到他的裤 子连拉链都没拉上。见了王书,景天热情地迎上来打招呼,王老师啊,就听说你 来找过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呢,吃没?没吃我请客,咱们师徒二人好好喝两杯。 王书说已经吃过了。景天拿出烟,王书平常是不抽烟的,见景天这么热情,就接 了过来。这时候从那紧闭的房门里钻出来个姑娘,脸红扑扑的,低着脑袋。景天 给王书点火,王书凑过去,这一凑过去,就闻到了一股怪味,怪味是从景天手上 散发出来的,这让王书一阵恶心,他直起身子,笑笑说,我还是不抽了,家里不 准,要是闻出了味儿,又该大闹了。景天嘿嘿地笑,说没看出来,老师还是个妻 管严啊。王书说生意好吧。景天说好,比当老师赚多了,而且……还可以干很多 当老师不敢干的事情。说到这里,景天得意地笑起来,边笑,边瞅那个站在门口 的姑娘。王书说了王序装修房子的事,说需要好的墙漆,但是希望价格能够便宜 一点。景天说既然是老师的事,就什么也不要多说了,绝对是最好的漆最低的价。 王书把王序开的单子递给景天,要他照单子上头说的色和量送过去,至于钱,等 他过来结算。景天问了地址,记上,说明天上午配好,下午送过去。   离开的时候,景天把王书送到门口。门口人来人往。王书悄悄跟景天说,注 意下面。景天没听清楚,问什么?老师,你说什么?王书说,你裤子没拉拉链!   王书给王言打了个电话,说了明天要动身回乡祭奠奶奶的事。王言说爸爸你 只有一个人去了,我带着娃娃很不方便的。王书说,我没有要你陪我的意思,你 手头最近怎么样?王言说怎么?爸爸你要用钱?王书说,给你二爷和三爷的钱, 你妈妈舍不得,但是这次回乡,我一定得给他们,他们已经很老了,再拖,他们 就见不到钱了。王言迟疑了一下,说,爸爸,要多少,我明天早上取给你行吗?   10·   第二天早晨,王言并没有把钱取给王书,打电话说孩子感冒了,没时间,问 王书可以等等吗?她中午去取。王书说没关系,他跟朋友借一手,先回老家,回 头再用王言的钱还上。王言说好。   中午饭王书做的特别认真。赵致没出去打牌,堆在沙发上看电视,嗑瓜子, 但是却显得心不在焉。吃过饭,王书找了个大旅行袋,收拾了两件衣裳,然后将 从张静那里取回来的七万块钱装进去,边装边说,我也等不着你的钱了,这是我 借的,七万,还有六万,等等去拿……   赵致看电视,嗑瓜子,当没听见似的,但是一张脸黑沉沉的如同乌云密布的 天空。   王书打了辆车,去车站买了票,又回头赶到医院。当王书把钱一捆一捆从旅 行袋里取出来堆在床头时,把吴娅吓了一跳,对面杨姐更是吃了一惊,杨柳也探 起脑袋来看。看样子他病情在加重,他已经没玩游戏了,脸色煞白,两只眼睛已 失去了神光。   你先把医院的欠账还清了。王书说,我有点事情要外出几天,回来再想办法。   就在王书准备出门的时候,他被那个医生挡住了。你别急,那个医生说,稍 微等一下。王书说有什么事情么?医生说,好事情,你必须得等等,他们很快就 到。王书不知道医生说的他们是指谁,正要问,就听见外面有人吆喝,来了,来 了,来得真快啊。   来着是爱城电视台的记者,一男一女,男的扛着摄像机就像扛着一只炮筒, 迎面就向王书打来。那个女人的拿着话筒,直往王书嘴巴上戳,边戳边说,请问 你贵姓?你怎么想到要帮助他们?   王书逃离了医院,那一男一女两个记者一直追到他钻进出租车。开往老家的 车子快速行进。王书坐在靠窗,惊魂未定。他对医生的做法表示愤怒,说没经过 他同意怎么就把记者惊动了呢?医生说他也是出于好意,希望媒体关注后,能够 带动社会力量,而且,再说了,像王书这样乐于助人的活雷锋,就该让社会知道 和学习,如果把他的事迹宣传出去,肯定会带动一大批像他这样的人前来帮助, 那么,吴语就可能得到更好的治疗。王书几乎是要哭起来了,他说事情不是这么 简单。记者一追问,王书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说什么呢?什么也不要说,逃吧。   回到老家,已经深夜。   第二天上午,王书去奶奶坟头前烧了纸钱,磕了头。中午在二叔家吃饭,几 大家子人坐了五张桌子。晚上在三叔家吃饭,还是坐了五张桌子。吃过饭,王书 跟两个叔叔说,他有点私房话想跟他们讲讲。二叔说,说吧,都是自家人,都听 得。大家都看着王书,王书说,奶奶到爱城,搬了很多东西,还带了一笔钱,两 万块。那些东西折合一万,统共三万。奶奶膝下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三房人,一 房人一万。这些钱本该是早就给两个叔叔的,但是家里的工作没做通,所以…… 所以就拖到现在。综合物价上涨等因素,这两万块到现在至少也应该十万了。现 在,家里人答应把这十万块钱拿回来,还给两个叔叔,但是……这钱——大家都 看着王书。王书顿了顿,看看大家,接着说道,这钱,被我私自用了。一个堂弟 问道,私自用了是什么意思?王书说,私自用了,就是家里人不知道这钱的去路, 她会以为我把钱还给两个叔叔了。二叔问,你闯祸了?王书摇摇头,又点点头, 说,这钱,我终究是会还上的。那个堂弟看样子很想知道王书究竟闯了什么祸, 问道,大哥,究竟什么祸?可不可以跟我们说说。王书看看三叔,再看看二叔, 又看看大家,想了想,说,十二年前,就是奶奶死那天,我在外面鬼混,现在那 个女人来找我了。大家没有料想到王书说的祸事是这事,一致沉默。三叔叹息一 声,说,是不是带了个娃娃来找你?王书点点头,说,但是,那个娃娃不是我的。   二叔摆摆手,示意王书不用再说了,他咳嗽起来,过了一会儿,说,你奶奶 在世的时候,最喜欢骂的一句话就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这话是有来历的。说, 从前有个叫刘二的人好吃懒做,经常在镇上横行霸道,白吃白拿,镇上的商人小 贩、街坊邻居对他既恨又怕,大伙在一直出主意、想办法,商量着如何除掉他。 把他告到官府,没用,不几天官府就会把他放回来。倒不如挖个陷阱,弄死他算 了。于是,大家动手挖了一个深深的陷阱,在上面盖了一层薄竹片,再撒上一些 土伪装起来,最后在上面放了一个凳子。大家凑了一笔钱,佯装请刘二来吃喝, 刘二不知道是计,听说人们请他吃饭,就乐呵呵地赶来赴宴。大家见刘二来了, 急忙起身迎他入座,刘二一屁股坐在陷阱上的一瞬间,大家的心都捏紧了。谁知 刘二落座后稳稳当当,纹丝不动,这下大家傻眼了。没办法,大家只得强装笑脸, 陪着刘二喝酒吃菜。刘二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满桌子的美酒佳肴一扫而光。吃完 后,他拍拍肚皮扬长而去。刘二走后,大家揭开阱口一看,都惊得目瞪口呆,只 见几个小鬼正汗淋淋地托着竹片,有人大胆地问,你们几个小鬼为什么坏了我们 的大事?小鬼说,刘二在人间为所欲为,你们怕他,到了阴间,我们也怕啊!   王书不知道二叔为什么跟他说这个,他愣愣地看着他,看着大家。二叔说完, 沉默了一阵,说,那钱,你不用还,我们不要,现在不缺吃不缺穿,要那么多钱 干什么。   三天后,王书才回到爱城。刚一下车,就接到赵致的电话。赵致的语气冰凉, 问,你是不是准备要去医院?王书,我告诉你,你最好赶紧回家!   王书原计划的就是先去一趟医院,然后再回家。但是现在赵致电话来了,她 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了。究竟是先去医院,还是先回家呢?王书正在犹豫,王 言打电话来了,说,爸爸,你赶紧回来吧。   王书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雨的准备,但是赵致却表现得出奇的冷静。赵致很 憔悴,眼睛红肿,泪痕未干。王言坐在旁边,好像也刚刚哭过。王书放下包,进 了洗手间,洗了脸,换了衣裳,走出来,站在赵致跟前,说,你都知道了,我也 就不说了。赵致问,什么时候开始的?王书说,十二年前,奶奶死的那天。   你混蛋!你不是人!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赵致突然哭喊起来,像一颗炮弹 似的,猛地蹿起来,扑向王书,对准王书的脸,脖子,一阵抓挠。王书疼得嗷嗷 直叫。王言被吓坏了,赶紧扑上去扯住她的妈妈,把她拖回来,摁在沙发上。   王书只觉得脸和脖子火辣辣的灼疼,一摸,一看,竟然被抓挠出了血。   王书,你不是人,你怎么对得起我啊!怎么这么不要脸啊。赵致悲痛欲绝。   十二年来,我一直在求你原谅,我一直在赎罪。王书说。   那些钱呢?那些钱也是在赎罪么?赵致又要扑过来抓挠,王言赶紧抱住她, 安慰她,妈妈,妈妈,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赵致冲着王书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叫嚷道,叫他滚,叫这个不要脸的滚,我 不想跟他说,不想再见到他!滚……滚!   王书进了洗手间,看见脸和脖子被赵致抓挠得很厉害,遍布血口子。洗了把 脸,换了被扯烂的衣裳,王书离家而去。他走得很从容,心头突然感到有些轻松。   一走进医院大门,王书立即成了目标,都看着他,还有人指指戳戳。王书知 道发生了什么事。电视播了他做好人捐钱的事,号召大家向他学习。但是很快有 人说不是这么回事,于是……一切都变了。   ——那又怎么样?   王书快步上了楼,来到病房。吴娅坐在床头,正埋头折叠纸鹤。吴语好像睡 着了。对面床上那对母子已经不见了,床空着。吴娅全神贯注,但是两手却很笨 拙,她没察觉王书的到来。倒是吴语突然睁开眼睛,看见了王书,叫道,大伯。 吴娅抬起头,王书看见她的眼里全是泪花。吴娅揩了眼泪,笑笑,说,大哥来了。 王书点点头,说,还好吧。吴娅也点点头,泪水直往外溢,哽咽说,好,都很好, 只是……大哥,委屈你了。王书故作轻松,说,你不要这样,又算什么呢。吴娅 说,大哥,你去擦点药吧,要不,我去医生那里拿点过来。王书挡住她,说,不 用,我坐坐,坐坐我就走。他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床,问,杨姐呢?吴娅说,走了。 王书有些吃惊,走了?吴娅低声说,她儿子……杨柳……没了。王书胸口突然一 阵发堵,忙直起身子,好让呼吸顺畅一点。   坐了一阵,那个医生过来了,把王书请到他的办公室里,给他找了点药水, 擦了那些伤口,问王书要不要贴点创可贴。王书摇摇头,说擦点药好多了,凉丝 丝的,很舒服。医生很歉疚,说都怪他,好心办了坏事,搞砸了,不过这也不能 全怪他,王书也有责任,他不应该骗自己,说什么吴语的妈妈是卖菜的,他们相 识在菜市场…… 还说他其实早就该明白,这世道,哪里可能无缘无故地出现这 样的好人好事呢。王书看着医生,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些天究竟发生了什 么事?   医生倒了两杯水,一杯自己,一杯王书。然后双手捧着杯子,将这些天的事 情,一一告诉了王书。   王书走的那天晚上,电视里就播出了王书救助白血患儿的新闻,新闻很生动, 很长。记者对医生进行了采访,医生说他只知道那个好人姓王。很多年前,患儿 的妈妈来到爱城,在菜市场卖菜,那时候王先生时常去菜市场,在患儿的妈妈那 里买菜,往来几回,都面善了。多年以后,也就是现在,突然一天,王先生碰见 了患儿的妈妈,知道她孩子生病,决定帮助,于是就捐了这么多钱。在末尾,医 生呼吁社会各界,向王先生学习,伸出友爱善良温暖之手,救救患儿吴语。记者 还对杨姐进行了采访,杨姐很感动,抹着眼泪,说王先生自称他是爱城教育局的, 确实是个好人,还在家里做好了饭菜给小语送来,说小语有王先生的帮助,一定 会重返健康。记者企图对患儿的妈妈进行采访,但是患儿的妈妈只是泪如雨下, 连头都不肯抬起来。   新闻播出后,当天晚上就有市民赶到医院,还有报社的记者。市民们来的目 的,是为了学习王先生,向白血病患儿奉献爱心。记者们来的目的,是为了更广 范围地宣扬王先生的事迹,弘扬他的精神。第二天一大早,爱城教育局的领导就 赶过来了,他们代表爱城教育局前来看望患儿,并且送了慰问金。此外,他们还 向媒体宣布,经过确认,那个王先生是爱城教师进修校的,姓王,名书。   可就在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时,电视台突然接到一个观众打来电话,说不 是那么回事……   王书说我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事我猜得到。我想要知道,我家里,——也就 是我婆娘跑到医院里来闹过吗?   你婆娘?没有吧,没有谁来闹。医生叹息说,有人本来是要来闹的,说他们 受骗了,要谴责……他们气冲冲地来,可是一见眼前的场景,再一听我的介绍, 都走了,不忍心。什么都可能是假的,但是那白血病不是假的,伤害大人可以, 孩子能伤害吗?他已经够悲惨的了。王书说,谢谢你。医生迟疑了一下,说,我 给你说的十二三万,是个保守数字,治疗这种病,钱越多越好,我建议,你看是 不是把他转到更好一点的医院去,或者可以考虑做骨髓移植……   王书没有回家做晚饭,十二年了,这还是第一次。王书本来是要去派出所的, 途径墙漆专卖店,被景天叫住了,说,老师,墙漆我亲自送过去了。王书说感谢 了,钱等王序回来跟你清算。景天说老师你急匆匆的往哪里去?王书说我有点急 事。景天说什么急事呢,走,老师,我请你吃饭,喝两杯。王书要拒绝,景天叹 息说,你还拒绝什么呢,你看你现在这样子,走吧,喝两杯,解解闷。   两人来到爱城酒店,景天要了个包房,还叫安排两个“妹妹”来陪酒。王书 吓了一跳,说自己喝就是了,哪里还要人陪。景天坚持要,说老师你还跟我装什 么大头蒜呢,王书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景天赶忙抱住他,说,好好,依你依你, 暂时不要,等等再说。   景天说老师上电视的时候他正在里间洗澡,突然听见阿美在外头叫唤他,说 你老师上电视了,景天问哪个老师,阿美说就是那个说你拉链没拉上的老师。景 天赶紧跑出来一看,呵,老师还是个活雷锋呢。阿美教育他,说你看看你老师, 多高尚啊,要他向老师学习。第二天傍晚景天就带着阿美去医院,要捐款。谁知 道刚到门口,就听见有人说那是骗局……   王书喝着闷酒,景天突然问,老师,我有个事情,我想跟你说说,只是有些 说不出口。王书瞥了他一眼,说,要说你就说,现在还有什么事是开不口的。景 天说,我想提醒你一下,老师,你确定……那是你的孩子么?王书笑起来,说, 你说什么?景天叹口气,说,老师,这世道可说不清楚啊,李代桃僵、暗度陈仓、 偷梁换柱、树上开花、借刀杀人、瞒天过海……这三十六计,女人使唤得可比男 人活络啊! 王书实在忍不住了,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景天拿过王书 手里的杯子,给他斟满,说,老师,要真是你的孩子,钱的事你别发愁,我来帮 你一把!王书停住笑,看着景天,说,如果我告诉你,那不是我的孩子,你还愿 意帮我一把么?   景天打了个电话,叫阿美送三万块钱过来。阿美看起来就像个中学生,青春, 清醇,两只大眼水汪汪的山泉般清澈透明。景天把钱递给王书,王书也不拒绝, 拿起来就揣在身上,说,明说了,这钱我不还了,我还不起。景天叹息道,是不 是你的孩子,都不要你还。阿美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凑到景天耳朵边问他,景 天把酒瓶往她手里一塞,说,我知道什么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想知道,就 拿这酒好好敬老师,老师会跟你说的。   王书什么也不想说,连着干了几杯酒,拍拍怀里的钱,道了谢,站起来摇摇 晃晃地往外走,说还有要紧的事要去办。景天拉住王书,说你喝了这么多酒,有 什么要紧的事呢,在酒店住下算了。阿美说你别挽留人家王老师,咱们把他送回 家去吧。景天两眼一瞪,说,还回家?你没看他被挠成什么样了么?回去还不是 接着闹腾,还是等他住这里,我们今天晚上也住这里,陪陪他。但是王书不肯, 他说他得去找一个人。景天怎么也不放心,说实在要去,就陪他一块儿去。王书 不愿意,要自己一个人去。景天说你有他的电话么?先打个电话看在不在。要不, 你告诉我那人是谁,我心里有底。王书说,他叫梁警官,原来在城北派出所,十 二年前,我去找女人,就是他把我们抓起来的……我想问他几个事。   11·   王书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在 靠窗的地方,坐着个人。王书想要定睛看清楚那究竟是谁,但是脑袋疼得厉害。 王书挣扎起来,自语道,我这是在哪里?那人说,这是爱城酒店,爱城酒店的客 房。王书这才想起昨天晚上和景天喝酒的事,自己不是坚持要去找人的么?怎么 住进酒店里呢?还有——钱呢?景天给自己的钱,三万。王书赶紧摸身上。那人 指了指他的床头,说,别急,在那呢。王书看见了,伸手去拿,一捆,两捆,三 捆,四捆,五捆…… 怎么五捆。那人叹息一声,说,还有两捆是我的。王书说, 你是谁。那人站起来,拉开窗帘,哗啦一声,光亮就像水浪一样汹涌进来。那人 走到王书跟前,笑眯眯地看着他。是梁警官。   梁警官说他昨天晚上先是接到所长电话,然后接到一个叫景天的电话。王书 说,景天是我的学生。梁警官说我知道,他告诉我,说你找我,我就来了,我来, 你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了,还是我帮忙把你搀扶上来的呢。王书纳闷了,说,我有 那么醉么?我记得我没怎么喝啊。梁警官说,到床上了你还攥着酒瓶子不松,哭 着闹着要喝呢。王书不太相信,笑起来,我哭?你说我哭过?梁警官点点头,说, 你哭,哭得像个娘们一脸鼻涕一脸泪。王书沉默了。梁警官也沉默了,许久,说, 然后我就回去找钱,找了两万块。回来就一直坐在这里,等你醒来。   是你告诉电视台的?王书下了床,穿起鞋子,走到梁警官跟前,看着他。梁 警官爽快地回答说,是的,我看了新闻就给电视台打了电话,我以为……王书抓 过外套,穿上,说,好多年前了,你是不是给我送过五千块钱,信封装的。梁警 官说是的,那个梁老师是我的亲弟弟,我感谢你帮我。王书说,你为什么要送五 千,不送四钱,或者六千呢?梁警官一笑,说,我又没想那么多。王书说你想了, 你肯定想了,我还老是惦记,惦记你再有事求我,再送五千过来呢。梁警官说, 你还说这些干什么呢,饿了没有,走,下去吃饭,我请你的客。   走到过道上,王书问,景天呢,他们不是也住在这里的么?叫声他们吧。梁 警官笑了,说,昨天晚上就被他老婆打电话叫回去了,说他家小孩的阑尾炎犯了。 说起电话,王书赶紧拿出来,开了机,先是一连串短信,有赵致的怒骂责问,有 王序和王言的关切,要他赶紧回家,注意身体云云,还有张静的,张静报信,说 学校正在研究关于他的处理问题,要他做好思想准备。还有几个同事的,内容和 张静的大致。   酒店的早餐是自助餐。等梁警官把吃的喝的全弄齐备了,王书的短信都还没 看完。王书说梁警官你快吃,我有点要紧的事情去办,你等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说着将口袋里的五万块钱堆在梁警官跟前,拿着电话就出了门。   王书打给王言,要她赶紧带上钱到爱城酒店来。王言飞快地赶来了,王序也 赶来了,王序眼睛红通通的跟兔眼似的,胡子拉碴,很狼狈的样子。钱装在一只 黑色的塑料袋子里,王书伸手,王言却并不给他,问,爸爸,你告诉我实话,那 是不是你的孩子?你是不是和那个女人一直保持着关系。王书看着王言手里的塑 料袋子,问道,你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给我钱?我说那是我的孩子,你是不是就 肯给了?要不,我说那不是我的孩子?王言含着眼泪,把塑料袋子塞到王书手里。 王序走过来,双手揣在裤袋里,王书眼尖,瞧见他的手腕的地方缠着块白色的纱 布,上面隐约有血迹。你怎么了?王序。王书想抓过王序的手看看。王序退到一 边,问,钱够吗?王书看着他的手。王序从裤袋里摸出张卡,递给王书,说,我 没时间去取,这里头有十五万,密码是我的生日。王书伸出手,没接那张卡,他 抓过王序的手,王序抽了回去,换了只手捏着那张卡,递向王书,说,拿着吧, 爸爸。王书摇摇头,说,拿回去吧,你结婚还要花钱。王序说,结不成了。王书 吃惊道,怎么回事?跟我有关系吗?王序苦笑道,跟你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北京 的来找她了。王书纳闷道,什么北京的?王序长长地吁了口气,说,小雅原来在 北京嫁过一个人,后来离婚了,但是现在那个人又来找她了,是小雅叫他来的, 因为……因为小雅刚刚怀了他的孩子。王书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剧痛,他拍拍脑袋, 嘀咕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啊。   就在王书离开王序和王言,往酒店里头走的时候,王序叫住了他,爸爸,那 是咱们的弟弟么?   王书没理会他们。他来到餐厅,喝了点橙汁,觉得反胃,跑到卫生间去吐, 却什么也吐不出来。王书把那五万块钱一股脑儿装在塑料口袋里,塞给梁警官, 说,你帮我办个事。梁警官看着王书,说,怎么,你要我送去?王书说是啊,你 送去,我得去学校,他们今天一早就要开我的会。梁警官拿过塑料袋,说,好吧, 我送去,你先忙,回头我再来找你。   当王书刚赶到学校的时候,梁警官就打电话来了,说他已经把钱交给吴娅了。 王书说好,空了我再约你,我还有个事情要问你呢。   推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屋子里坐满了人,大家看见他,都有些愕然。王书端 了把椅子坐下,说,说吧。校长看着他,你要我们说什么?王书说,你们不是开 我的会么,开吧,说吧,怎么处置我都行。校长说,还是你先说吧。王书说,好, 我先说,十二年了,我的工作你们都看见的吧,我兢兢业业,没有一回迟到和缺 席,遇着加班,我去,遇着谁请假,我顶,遇着评职称评先进,我让,遇着献爱 心讲奉献,我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我团结同事,尊敬领导,我不打小报告不埋怨 人事,我不乱扔垃圾不随地吐痰……为什么?因为十二年前我做了一件不要脸的 事,我内疚,我歉意,我羞愧,我惶恐不安,我觉得我跟大家不一样,我卑鄙下 流,厚颜无耻。只有这样做我才心安。王书生怕自己歇斯底里,不住地深呼吸, 克制自己,要自己放松,放松,再放松,冷静,冷静,再冷静。   大家都看着他。   王书站起来,笑笑,说,算了,我也不多说了,尽管我很喜欢这份工作,但 是……我现在已经不适合了,没资格,留在讲台上只是笑话,而且不允许。你们 看着办吧,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反正从今天起,我就不来上班了。离岗, 病退,清退,开除,你们看着办吧,怎么整,我都没怨言。   回到办公室,王书默默地收拾自己的东西。资料,卡片,书籍,茶岗,花 卉……该送人的送人,可是送给谁呢?都距离自己远远的。那么都带走吧,可是 带到哪里去呢?王书突然感到茫然,颓然坐下。   中午的时候,电话骤响。其实这一个上午电话都在响,王书没有接听,一个 都没有,看都懒得看是谁打的。但是这个电话却响得叫他突然一阵心慌。拿起来 一看,是医生打的,医生要他赶紧到医院来,有重要的紧急的事。   王书赶到医院,医生递给他那个透明的大塑料瓶,里头塞满了折叠好的纸鹤, 说是吴娅托他转交给他的。王书问,人呢? 医生说,走了,带着吴语。王书问, 去哪了? 医生说,回家。王书吃惊道,回家?为什么要回家?医生迟疑了一下, 说,她不想治了。王书愣住了。医生说,她说他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王书问,那 些钱呢? 医生说,都带走了,用个黑色的塑料袋子装着。——你知道她住哪里 吗?吴语的病情在加重,要是不住院治疗,只怕三天都熬不过,你最好过去劝劝 她。王书说,我哪里知道她住哪里呢?什么时候走的?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医生恼火起来,嚷道,我打你一上午电话了,你不接嘛!   王书来到病房,病房里空空荡荡的。王书在吴语躺过的病床上坐下,一直坐 到有护士过来,说他们要安顿新来的病人了,这才出去。王书没有走出医院,东 走走,西看看,百无聊赖。   傍晚的时候,医生问护士,那个姓王的还在医院吗?护士说不知道。医生该 下班了,换了衣裳,到处走了一遍,他以为王书还在医院里,想要叫上他,好好 说说话,开导开导。找了一圈,没找到。医生出了门,来到自行车棚,刚取出自 行车,就听见有人尖叫,有人要跳楼,要自杀。   医院的门诊楼楼顶,站着一个男子。医生绕到前面一看,吓了一跳,这不是 王书吗?他是什么时候爬上去的?   王书抱着塑料瓶,慢慢坐下,坐在楼顶边沿,双脚悬空。他揭开塑料瓶盖子, 拿出一只纸鹤,看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祝大伯和妈妈还有吴语活一万 岁”。再拿出一只,上面还是写着“祝大伯和妈妈还有吴语活一万岁”……   电话一直在响,是赵致打的,赵致哭着说王书,你回来吧,回来给我做饭, 我都几顿没吃了。王书说你就不会自己做么?赵致说我已经不会做了。王书说你 学着做吧。赵致说我不计较,只是你不该一直骗我。王书说我再也不骗你了。赵 致说等把他治疗好,我准许你带回家,我会当自己的孩子的。王书说,那不是你 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孩子。赵致说,王书,你说你不骗我,你不还在骗我么?王 书轻轻合上电话,慢慢站起来,只听得楼下一片尖叫。   王书打开电话,拨通了梁警官的电话。梁警官打着哈欠,问道,谁……谁啊。 王书说是我,王书。梁警官说,哦,你有什么事?王书说我不是还有个事情要问 你么?梁警官说,说吧,什么事?王书想了想,说,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们穿错 内裤的?梁警官笑起来,说,你啊,还惦记着呢,我就不告诉你!王书说,你还 是告诉我吧。梁警官说,你真想知道?王书说,我太想知道了,十二年了,我一 直都想知道。梁警官又笑起来,说,真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啊!   王书揣好电话,慢慢地从瓶子里拿出一只纸鹤,看看上面的字,一松手,纸 鹤飞了起来。他又拿出一只,两只,三只……一把一把地抓出来。纸鹤漫天飞舞。 它们飞过医院,飞过大街,飞过爱城。越过那些飞翔的鹤的翅膀,王书看见了吴 娅和吴语,他们正步履轻快地走向村庄。   丁亥年十月二十四日深夜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