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阵痛》(长篇小说)   周琼   第一章   (一)   一个初秋的黄昏时分,成林出了火车站径往大厦来了。   所有大件行李昨天已全部办了托运,现在手上只剩了一只简单的背包。他下 了公交车后来到大厦门口。想想却驻了足,改变主意不急于进去了。他朝四处望 望,穿过马路,来到大厦对面的花坛边,找了一处干净石阶坐了下来。   五年前去上海旅游专科学校读书时,这里虽然脚手架还未拆除,但大厦已经 雄姿初现,而后却因资金问题迟迟峻不了工。三年半后他旅专毕业,又去了上海 希尔顿酒店集团摩下的一家酒店实习了一年半。现在他兜里揣着旅专的大专文凭, 管理经验也有了一些,而大厦开业也近两年了。   天色开始暗淡下来,大楼顶部四个大大的“联谊大厦”霓虹灯字体在灰褐色 的夜幕中显得尤为醒目。从顶端往下俯视的六只小太阳灯,把高大的楼体映照的 轮廓分明,也凸出了二十二层主楼的巍峨挺拔。主楼稍往后,是两幢对称的八层 小楼体,与主楼相比两幢小楼就显的精致纤巧多了。远望着,隐约可见玻璃长廊 把三幢楼房作了封闭式的相连。   宽敞的大厅里中央那倒垂的枝状大型水晶灯已全部打开,整个厅面便熠熠生 辉着。透过熙熙攘攘的客流,可以看见大厅门口那身着挺括的大红礼服的门僮正 忙着替宾客提出行李送往停在玻璃转门外的出租车上。   这座由惠州市信托投资公司全额投资硬件相当于四星级的国有饭店,在周边 可以算得上一座标致性建筑了。   成林望着大厦,心里已经想定了,自己这个信托投资公司出资的代培生,明 天上午就直接去章志清章总那里报到。   成林的家离大厦很近,只隔两条马路,走几步便到了。   进门后见老俩口早已等在那里。晚餐很丰盛,虽然只有三个人,母亲还是做 了不少菜,一张不大的桌子上都摆满了。她昨天就接到儿子的电话,说是今天傍 晚到家,所以准备了整整一天。看着这桌菜,成林有些心疼地望了望母亲。母亲 头发已经花白了,脸有些虚肿。母亲因患严重的类风湿性心脏病早就病退在家, 因而爷俩平时很照顾她,不让她多忙家务。成林去上海读书后,家里就剩下老俩 口,家务虽少了,但也太清静了。成林父亲是信托投资公司的财务科长。老爷子 话不多,但凭着多年做财务工作的精细,说上几句时总能到点子上。成林还知道 老俩口的那点心病,希望家里能早些添上丁。父亲固然不会直接说什么,可母亲 每逢他回来,在饭桌上就不免要唠叨几句,老姐妹们谁谁的孙子已经几岁,谁谁 又得了双胞胎孙女,那意思不言自明。母亲也不敢讲太多,怕触动成林的心事, 每次只是点出话题就收了尾。成林听了也只是笑笑,并不搭腔,低头扒自己的饭。   晚餐后,老爷子和成林在小客厅里坐下了。老爷子坐下后,并不急于讲话, 把带过来的茶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后,两手搁在腿上,若有所思地坐着。成林知 道父亲有话要说,便静静地等着父亲开口。过了会,老爷子抬头审视地望着儿子: “林林,接下去你有什么打算?”   成林望着父亲的眼睛,心里略有些诧异父亲的问题。   “爸,你知道,我是公司的代培生,当时就是为这幢大厦才送我去上海读书 的,现在读完回来,我还能有什么想法。前几天我给公司打了电话,人事科让我 回来后直接去大厦报到。我准备明天就过去。”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爸, 您说呢?”   老爷子手上捧着茶杯,悠悠地喝了几口茶,一时没有说话。半天才缓缓说了 一句:“那边有些复杂,很多东西你还不明就里。你去后要少说多看。安排什么 位置知道了吗?”   “还不清楚。人事科在电话里其他什么也没说,只说‘大厦那边他们会去通 知的。’”   成林看看老爷子没有再说什么,就站起来说道;“爸,我出去一下。”老爷 子点了点头。成林先回到自己房间,把在上海时给琪琪买的几本书找了出来,放 进包里。这几本《巴菲特投资策略》、《资本营运论》、《情境领导力》、《卡 尔维诺文集》等书都是琪琪开着书单让他找的,还有几本一下买不到,只能留待 以后了。然后他走到厨房和还在收拾碗筷的母亲打了个招呼,便出门了。   成林是去女友张静琪那里。   张静琪的家在城西,成林骑自行车过去至少得四十分钟。今天他把自行车蹬 得飞快,这个速度约半个小时左右也就可以到了。   (二)   晚饭后父亲照例进了书房。张静琪帮母亲一起收拾完桌子后,就坐在客厅的 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开始瞟墙上的挂钟了。   她今天把自己好好收拾了一番。下午去美发厅做了个发型,现在虽看着只是 直直的短发,但细看短发下端却膨松着往里微微弯曲,这样的发型配着鹅蛋脸, 还有那挺直的鼻梁,精神中透着活泼。看着镜中的自己,她还是满意的。今天她 挑了件浅米色的羊绒薄毛衣,下着深藏青色全毛西裤,配以小羊皮黑色缕边皮鞋。 米色色系能凸显文静和清雅的气质,而衣料质地的挑选,则是考验人的鉴赏水准 和品味了。文静和时尚的修饰,使得她看上去比二十七岁的年纪又年轻了许多。 平日里她惯常用隐型眼镜,她感觉架上眼镜凭空就让人老气横秋许多。   成林今天回惠州。早几天两人在电话里已经约好,回来后他在家用完晚餐就 过来。算算时间,现在差不多也该到了。平时中晚餐她都在宾馆用工作餐,姐姐 去美国读EMBA已经两年,家里只有父母两人,今天因为成林要回来,特意向总经 理提出调休一天。   宾馆美籍总经理詹姆斯?杰克是个工作狂,工作起来就像玩命似的,弄得她 这个行政秘书也只得奉陪。说是调休,其实宾馆欠她的休息天太多了,哪里还能 还的过来。不过在这个股份制宾馆里超时和加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果想保住 饭碗,就得把手上那份工作做好做漂亮,因为盯在后面的竟争对手实在太多了。 丰厚的报酬、优雅的环境、国内外的培训机会、年假、良好的工作氛围,这些都 是值得努力和珍惜的因素。所以绝大多数人都很看重这个工作机会,而不去管它 什么几小时工作制了。不过老总还算通情达理,她一般不调休,昨天只讲了声 “家里有事,想调休一天”,杰克爽快地“OK”一声就同意了。   张静琪在白云宾馆工作已经四年。当初从惠州大学国际贸易专业毕业后,也 曾在几家外国独资公司干过,但因各种原因都没有干长。那年白云宾馆二期改造 工程刚刚落成正在招兵买马,她没有动用任何关系就直接来报名了。宾馆人力资 源部在看了她的履历后录用了她。进来后不久,宾馆又把她和几位认为有培养前 途的年青中层干部送往上海旅游专科学校脱产学习了三年。就在那里的第三年, 她结识了年龄比她大五岁却比她低两届的同一城市来的成林。尔后,他们成了恋 人。   毕业回来后,宾馆让她在前台几个部门轮岗了半年,半年后落实到总经理行 政秘书的位置上。她知道,这与自己所学的两个专业及外语的熟练程度不无关系。   白云宾馆是一家原隶属市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国有老饭店,自和香港鑫利得集 团及惠州的华鹏公司共同出资组建股份制宾馆后,注入一亿八仟万资金重新进行 规划和改建。改建后的宾馆,不论是外观还是内部结构包括功能布局,都让业内 人士刮目相看。   宾馆由五幢裙楼组成,呈品字型布局。除银白色的十层主楼外,其他四幢层 高为五层的小楼一色的浅灰基调,小楼周边环绕着茂密的绿色灌木,整个风格素 雅恬淡。主楼大堂的共享空间层达十层楼高,设以琉璃瓦顶,颇有气派。大厅那 浅米色大理石楼梯在一个优美的大弧度后,径直通往二楼的宴会大厅。大堂吧周 边高高耸立的多枝蒲葵海枣树,与周围镶嵌在墙上的一圈宽大壁柜里的铁艺品遥 相呼应,凸显着别样的风格。   宾馆在投入资金的同时,也输入先进的管理理念和管理方式,聘请了多名外 籍资深酒店管理人员加盟,希冀能与国际上先进的酒店管理模式接轨。宾馆在改 建后的第二年通过上下努力,顺利挂上了五星的牌子。此后经营效益比改制前翻 了三番,服务质量方面也赢得了客户的良好口碑。   宾馆经营运作进入了良性循环,因而在薪酬、福利方面,和同档次宾馆拉开 了较大的距离。另外,工作流程畅通迅捷,反馈并解决问题的及时和公允,都形 成了较好的工作氛围。张静琪认为,合资企业和国营企业间的本质区别也就在此。 国营饭店里司空见惯的推诿拖拉现象,在这里一纸下行文就解决了。这样的工作 环境和氛围很对她的胃口,所以在工作上也格外有劲。她在工作上一贯的认真和 投入,颇得中外两方高层的首肯和青睐。唯一让她感到矛盾的,是属于自己的时 间太少了。她从来都不认为工作就是生活的全部,生活应该有更丰富的内容。当 然,这也与她广泛的兴趣和爱好不无关系。音乐、绘画、阅读,都是她的兴趣所 在,因而平日里若有合口味的音乐会、画展,她都不愿拉下。不多的一些调休, 大多就花在了这上面。这不,本周有一场门德尔松专题音乐会,她已经定好两张 票,准备和成林一起去。成林对音乐还是很能欣赏的。   现在成林也毕业了。一想到成林将要报到的那个工作单位,她隐隐就有些替 他担心起来。   成林是单位出资的代培生,原则上应该哪里来哪里去,可他的性格和处事的 认真劲,在那个制度僵化的国营宾馆里一定难以融合。今天等他过来,除了两人 已有几个月没见面外,还想聊聊他的工作去向问题。她很想劝他换个单位,但她 太知道他的脾气了,能否劝动他,她心里可一点底都没有。   ……   终于等到轻轻的叩门声,她忙不迭地开了门。   果然,是成林站在门口。依然是平头,一件深咖啡色的夹克衫套在那个子中 等略显厚实的身躯上,里面是雪白的衬衣,领子随意敞着,国字脸上那双眼睛精 神气十足,在看见张静琪时,成林露出了欣喜柔和的一笑。   张静琪调皮地做了个请的动作,然后无声地朝他笑笑,把他让进了屋。   “阿姨”,成林先到厨房门口向张静琪母亲道了礼。   “哟,是林林?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姨,是下午到的。”   张静琪父亲听到声音也从书房里出来了:“小成,回来了?”   “叔叔”,成林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然后又补上了一句,“下午到的。”   “好,回来就好。工作落实了?”   “已经落实了,明天就去大厦报到。”   “还是那联谊大厦?”   “是的。”   “唔”,张静琪父亲没有再说什么,顿了顿,又问道:“你父母近来身体可 好?”   “ 爸爸一直都好。妈妈除了那些老毛病外身体还可以。”   “转告你妈妈,身体是靠调养的,不能着急,这和心态也有关,心态一平和, 身体自然也就跟着调顺起来了,你看我……”   “爸爸,还有什么要问的?”张静琪看父亲拉开了谈话的架势,在一边等不 及了,她急于要把成林拉到自己那小房间里去。   “这丫头!”父亲明白了女儿的心思,打住话头笑着摆了摆手,边说“你们 谈吧”边进了书房。   张静琪母亲切了一大盘水果,端到女儿小房间。回头叫着女儿:“琪琪,你 们到这边来聊吧。”待两人进去后,又给他们带上了门。门一关上,张静琪就扑 到了成林怀里,成林也紧紧拥住她,急切找寻着她的嘴唇,瞬间,它们已粘合在 了一起。   一阵狂热后,两人终于渐渐平息了。张静琪拉着成林在床边坐了下来,人依 然偎在他的怀里。成林轻嗅了一下琪琪的头发,很香,它们柔柔地触着他的脸, 痒痒的。他拥紧她闭上了眼睛。   ……   “林林,你真的要去联谊大厦报到?那边可复杂呢。”她脑袋偎在他的胸前, 稍仰起脸轻声问道。   “这是原来就定好的。”他睁开眼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答道。   “我看你就别去了,干脆到我们宾馆来,这里会有你的位置。白云宾馆才是 你的用武之地。”   成林轻抚着她的头发:“琪琪,这是不行的,我们要讲信誉。公司出资让我 去读书,读好回来就跳槽,这说不过去。”   “把钱还给他们不就行了?”   “这恐怕不光是钱的问题。哎,琪琪,你们都说联谊复杂,我老爸也这么说。 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很多东西,那地方实在太复杂了……”   成林笑了,“又是一个复杂,究竟怎么个复杂法?”   “一下也说不清,听说那边的人际关系搅和成了一锅粥,你什么时候得罪了 哪位领导都不清楚。我有个同学的妹妹在那边做事,同学在家里的饭桌上听妹妹 讲起过一些,偶尔和我们聊起里面的那些事,大家听着就像天方夜谈似的。你想, 这样的企业怎么可能搞好。”   虽然琪琪没有具体谈,但成林在不觉中眉宇已皱了起来,他已经可以想像那 个将要去的地方会是怎样的一团乱麻。看来,那还真是个有挑战性的地方。学了 三年旅游管理,又一沉到底实习了一年半,倒真想有个地方操练操练。他想,报 到后先看段时间,应该可以看出些问题的症结,当然还需融进理性的东西包括直 觉。他推崇这样的观点,“许多研究曾显示,有经验的领导者相当重视直觉,他 们并非全然以理性的方式摸索复杂的问题。对于一些异样的情况,他们也依赖于 第六感,以直觉描绘出事情可能发生的方式,或在似乎不相关的事情之间找出相 关性。”不过他也提醒自己多遍了,报到后以前的老毛病不能再出来了,一定要 沉着,要多了解情况,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众口一辞均称复杂的单位。可同时他又 清楚,内心深处始终存留着一种跃跃欲拭的冲动,而且难度越大还越有劲。他说 不清这是什么心态,勇于挑战还是希冀成就些什么?深究起来这也不是他的本来 性格,细细思量,大概还是缘于想干点事情的冲动吧。   “你想定了?”张静琪望着沉思中的成林,轻声叮问了一句。   成林点了点头。停顿片刻,她补了一句,“要不你就先拭拭吧,感觉真不行 再设法调出来。”她明白什么事情都不可能一步到位。   “琪琪,你应该鼓励我才对。有你支持,我心里就会更有底了。”他望着她 认真地说道。琪琪审视地看着成林的眼睛。暂时无法说服他,只能去了再说了。 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道。   “我的鼓励要真有这么大的作用,那我天天给你鼓励好了。”她无奈地笑着 瞥了他一眼。“哦,对了。星期天晚上有场音乐会,门德尔松的,我们一起去 吧。”   “好,一起去。”成林没有再说什么,满含爱意地张手把她搂进怀里。   (三)   早晨七点半成林就到了大厦,他估计大厦行政人员应该是八点上班。在大厅 问清大厦办公楼在后面后,便绕往那边去了。靠左边裙楼不几步,他看到有幢不 起眼的三层楼高的灰色楼房,底楼楼梯旁的墙上嵌着一块白底红字的塑料指示牌, 上面标明各办公室在几楼几楼。成林驻足看了看,总经理室在二楼。   到了二楼,成林老远就看见横挂着“总经理室”牌子的办公室处在走廊的倒 数第二间,便走了过去。到门口时,看见有位短发女孩的身影已经在里面忙碌了。 女孩身段适中,着一套合体的深藏青色西服套裙,里面是黑条纹丝质飘带衬衣, 下面是长筒丝袜、黑皮鞋,脸上施着淡妆。标准的酒店行政人员着装。此刻,她 正清理着案头的纸张、文件之类的东西。女孩转身看见了成林:   “您好。请问找谁?”   “我找章总。”   “章总还没到,您先坐一会吧。”她边说边用手往沙发方向做了请的手势。   成林朝里望望,里面是间套间,此刻套间的门是关着。成林走到沙发边坐下。 一会,女孩端来一杯一次性纸杯盛着的绿茶:   “请用茶。”   “谢谢。”成林欠了欠身,接过茶杯。   “你们是八点上班吧。”   “是的,是八点。”   “那你来的够早了。”   “习惯了,早点来把准备工作做一下。”   女孩在接待上礼貌得体,成林猜测该是总经理室的秘书。回头他见沙发边上 有张报纸落着,便顺手拿过来看了起来。报纸是昨天的,成林还没看上一段,就 听得有脚步声从走廊口传过来。一会儿,脚步声到了门口。   “小成,这么早就到了?”   成林抬头一看,章志清西装革屐,头发一丝不乱,腋下夹着一只大大的黑皮 公文包,笑咪咪地出现在门口。   成林忙笑着站了起来:“章主任。”他沿袭着老称呼。   “来,我们进去谈。”章志清用手往里面一指。   两人进来后,外间的女孩把成林刚才用过的那杯茶端了进来。成林朝她笑了 笑。   章志清这间办公室很宽大,光线明亮。左边是一组黑皮沙发和茶几,沙发旁 有株高大的发财树,窗台上置放着三盆茶花,老板桌的角落里是一盆开着花的君 子兰,屋子里的绿色植物还真不少。文件柜顶部高高摆设着一只黄杨木雕的“一 帆风顺”模型船只。   章志清给自己泡了茶,然后坐下来,往椅背上放松地一靠,手抚了抚头发, 笑看着成林:“怎么样?喝了几年墨水,收获不少吧?今后的舞台可是你们年青 人的天下罗。”   “主任开玩笑了。”成林也笑着回答道。几年未见章志清,人倒没怎么见老, 身板还是那么壮实,两道浓眉依然厚实,头发是乌黑的,或许染过也未可知,只 是那脸上肤色有些暗,不知是熬夜还是酒精过度。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下午。”   “你看,还是这脾气。这么急干什么?休息几天,有什么事情处理一下,然 后再来报到也不迟。”章志清手点了点成林笑了。   “也没什么要处理……”成林客气地应酬着。   章志清没等成林说完,就接下去了:   “前几天接到公司人事科电话,说你要回来了。老实说,我天天在等着呢。 你知道干这行我毕竟是门外汉,撑着这个场面也算勉为其难。现在好了,有你这 个科班出身的过来,我可以轻松些了。今后这副担子你可要多挑一些哟。”   “章主任,哦,章总,我刚回来,什么都不了解,得好好跟你学,你千万不 能给我压担子。”   “你放心,会给你时间的。你先去熟悉十天。你的工作安排上面已经讨论过 了,就任常务副总。我在这十天里什么都不宣布,让你有个宽松的环境。”   “章总,这……恐怕不行。”成林没想到他把时间安排的这么紧。   “有什么不行?你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再硬的骨头你也能啃。就这么定了。 再说,这也不是我个人定的。刚才我已经说了,这是上面定下来的。”   章志清看看成林略有些为难的神色,“好了,小成,不要犹豫了。等下你一 起参加早会,和部门经理们认识一下。我会介绍的含糊些,给你匀出点时间。” 他抬腕看看手表,还有点时间,便接着说道:“大厦的情况呢是这样,经营上马 马虎虎,帐面上还撑得过去。你也知道,我们国营单位的机制无法和股分制单位 和民营企业去比。许多问题我们不是没看到,但已是积重难返。说到底是体制造 成的,实在是无能为力的事。你来了以后慢慢也会看到这些问题。不要着急,只 能一样一样来。说实在的,有些问题暂时还真没办法解决。好在也因为是国营单 位,压力不大,有些事情上面都解决不了,何况下面?之所以要告诉你这些,是 让你有个思想准备。‘欲速则不达’,很多时候想做点事情也只能慢慢来。”   “大厦生意怎么样?”成林其实更关心这个问题。生意要是上不去,麻烦就 大了,说到底管理是要出效益的。   “生意还算过得去,现在主要问题是管理跟不上。大部分管理人员以前都没 干过宾馆,只是按照自己原有的工作经验在做,显然和宾馆行业的要求相差很远。 还有一个麻烦是合格的员工难以招到,因而进来后对他们的要求也无从谈起,更 别说严格要求了。你知道国营单位提工资相当难,这不是能否发出的问题,而是 要参照本系统工资平衡情况,因而董事会一般不会同意加薪。近两年市里开了好 多家宾馆,能干的人被挖走不少,当然也有自己跳槽的,慢慢人才就越来越留不 住了,这才是最糟糕的。”   “难道大厦就不能在系统内有个特殊?行业不一样,怎么可以简单照搬?员 工会去作横向比较的呵。”成林听了有些着急,忍不住这样说道。   “情况上面也清楚,但真要去动,难度还是很大的。”章志清平静地回答道。   成林听到这里,对管理方面的难度心里多少有点数了。他想,看来章志清还 是很清楚大厦目前存在的主要症结,关键是看看今后能否尽最大可能去改变点什 么。成林还想了解些东西,外间的女孩来敲门了:“章总,早会时间到了。”   “好。成林,我们先开会去吧。”章志清站了起来。   会议室在二楼走廊尽头。推门进去,是一间能容纳二十来人的小型会议室。 会议室中间置放着一张长方形会议桌,靠窗是一只长条茶几,上置一盆吊兰,吊 兰那长长的茂盛枝蔓已经快垂到了地上。章志清和成林进去时,部门经理都已到 了,一色地黑西装加领带,看着倒也整齐。大家看见总经理领着一位陌生的年青 人来参加早会,都用了惊讶的眼神看着他。章志清领着成林走到会议桌端首的位 子上坐了下来。   “来,给大家介绍一位新来的同事:成林。大家欢迎。”成林微笑着朝大家 点了点头。一阵掌声过后,章志清把在座的经理分别向成林介绍了一遍。接着他 对大家说道:“成林毕业于上海旅游专科学校,又在希尔顿属下的饭店里实习了 一年半,可以说既有理论知识又有实践经验,今后在工作上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 互相探讨。下面早会开始。昨天的总值经理先开始汇报工作吧。”   客房部经理郭保龄是昨天的总值,她翻开手上一本很大的工作日志,朝章志 清看了看,也朝成林瞥了一眼。成林注意到她的眼神中透着一股平实的目光。接 着,她开始汇报昨天总值时在大厦各处看到的一些情况。   郭保龄约三十四、五的年龄,容长脸,扎着一把马尾,肤色略显粗糙。一身 黑西装套在身上显得很精悍。此刻,她看着手上的本子,正一条条往下讲着诸如 龙头漏水、员工通道路灯不亮等一些小事。俄而,成林看到她稍微犹豫了一下, 似乎踌躇着要不要再讲下去,但只停留片刻,她就接着讲下去了。   “晚上十点左右我巡视到大厅,发现前厅接待员脱岗已经快半个小时了,我 前一次过去就没有看见她。问了旁边的收银员,说是接待员去洗手间了。但我特 意去员工洗手间看过,里面并没有人。等到我在大厦转了一圈回到大厅,看见她 已经回来了,但头发还没有干,估计是去洗澡了。所以请部门今天再核实一下。”   郭保龄话音刚落,坐在她对面的前厅部经理童莉萍就很不客气地接上了话: “抓劳动纪律有问题应该当场抓住,过后的事情谁还说得清?我知道不少部门的 员工不仅在大厦里脱岗,还有脱到外面的呢!要抓,那些就更应该抓一抓。”   童莉萍前额上染成金黄的那几缕头发随讲话的晃动滑了下来,她不耐烦地伸 手把它们往后捋了捋,那双单眼皮眼睛瞟了郭保龄一眼,嘴角往下牵动了一下。 坐在郭保龄旁边的胖胖的总助兼财务部经理程烨,看看旁边的郭保龄,又看看对 面的童莉萍,一副对这个场面无奈的样子。   工程部经理陆建民是个大个子,脸上的五官也是粗线条。浓眉,大眼,眼珠 微微有些前凸,大蒜鼻。此刻,他嗓子大咧咧地开口了:   “前几天我们发现锅炉有些问题,压力老上不去。用虽然还能用,但却不能 再耽搁了。我们准备在今晚前半夜停水检修,估计凌晨能够结束,希望各部门配 合一下。”   陆建民话音刚落,童莉萍马上接了上来:“这些破设备今天修明天修,停一 次水我这里要做多少事情!又是印单子,又要往每间客房里送……,”她还想说 下去,餐饮部经理宓晓英打断她的话焦急地问陆建民道:“不会影响早餐的供水 吧?我们五点钟必须要供上水,不然自助餐的稀饭就熬不出来了。”   “应该不会,实际上有三、四个小时就够了。”   “哦,那就好。”宓晓英舒了口气。成林看着这位个子娇小眉目很秀气的餐 饮部经理,因了她刚才的问话和神态,心里一下对她产生了好感。   这时,坐在桌子末端的敦实的保安部经理周仕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员工 这里有些反映,我想还是把它带上来吧。春节的加班费名单报上来后一直没有发 下去,下面有些话已经讲的很难听了。是不是请总经理室抓紧批一批?”周仕才 的头发很短,一楞一楞竖着,眼睛又偏小了点,给人的感觉不免有点獐头鼠脑。   章志清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单子还没到我这里。”   “报上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周仕才接道。   “是呵,餐饮部也早报上来了。我们也听到了议论。”分管餐饮的痩瘦的副 总龚立军接口说道。采购部经理陈萌和电脑部经理吕平此刻也交头接耳起来。成 林隐约听得他们在说,“我们也早就报上来了。”人事部经理王国庆看了看他们 没有吭声。   “查查看,这事搁在哪个环节了。”章志清见大家议论纷纷,便抬头看了看 大家这样说道。   办公室主任薛跃进有点撑不下去了,掩饰地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点 吞吐地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会不会夹在什么文件里了。”大家一听这话都明 白了,碍于情面也都收了口。成林见章志清只是低头往本子上“沙沙沙”地记着,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停顿了一会,见大家都不吱声了,便抬头问了句:“看看还 有什么事?”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工会主席单大霖说话了。单大霖约五十来岁年纪,黑黑瘦 瘦的。此刻,他脸上毫无表情地两眼直直盯着桌子中央的一个点,声音平平地说 道:“有家娱乐城新近要开张,慕名向我们大厦借用十二名礼仪小姐。时间可能 订在下周二,抽调时请各部门配合一下。”   属下女员工较多的几位前台经理一听这话脸上立刻有了不悦的神色。收入归 大厦,空缺的岗位却要各部门自行消化,几位经理自然都不乐意了。郭保龄漠然 地把脸转向了窗外,童莉萍低着头把手上的本子翻得“哗哗”响,宓晓英则皱起 了眉。   总经理秘书王小萍自始自终只是顾自闷头记录。章志清看看大家不再说什么, 便宣布散会。   会后,成林随章志清回到办公室。两人坐下后,章志清带点苦笑地对成林说 道:“看见了吧,现在大厦管理层就是这么一回事。”   成林默然了,他实在没料到,早会竟然会开成这个样子。有关经营方面实质 性的问题,谁也没有提及,而早会上的种种迹象却反映出部门间在工作关系上的 扯皮和极不和谐。特别让他不可思议的是,不知是章志清不愿去抓,还是缺乏驾 驭全局的能力,早会的内容和形式都像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算哪。他实在难以 想像这样一支管理队伍,怎么能在激烈的市场竟争中去和对手一决雌雄。管理人 员中不少人已经在国营单位里呆惯了,如果不在思想观念上作一个彻底的扬弃, 他们将很难适应现阶段市场形势下的残酷竟争。成林记的彼得?圣吉在《第五项 修炼》中关于管理团体迷失的一节中,就是这样阐述这种现象的。   “企业中的管理团体常把时间花在争权夺利上,或避免任何使自己失去颜面 的事发生,同时佯装每个人都在为团体的共同目标而努力,维持一个组织团结和 谐的外貌。为了符合这样的团体形象,他们设法压制不同的意见;保守的人甚至 避免公然谈及这些歧见,而共同的决定更是七折八扣下的妥协——反映每一个人 勉强能接受的、或是某一个人强加于群体的决定。如有不一致,通常是以责备、 两极化的意见呈现出来,而无法让每个人摊出隐藏的假设与经验背后的差异,使 整个团体能够学习。”   他想,又有多少企业还在这样的管理泥沼中跋涉呢!   旅专毕业后成林曾去希尔顿麾下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实习,在那里任营销部经 理助理。一天,酒店因要争取一项大型会议的承办权,营销部经理一早就赶去主 办公司了,临走前他让成林代其参加酒店早会。就是那次早会,给成林留下了非 常深刻的印象。   早会由美籍常务副总主持,然后由各位经理按座次轮流发言,每人原则上只 有几分钟的讲话时间,内容是通报本部门昨天一天处理解决的主要问题,以及今 天需要其他部门配合的事项。比如餐饮部,可能昨天风平浪静,也没接到大的投 诉,那位经理就简略谈了着手在做的一件工作。他们把近期高频率点到的排名靠 前十位的菜肴从电脑里调出来,精测其成本。如果成本偏高,尽管受顾客欢迎, 仍将予以取消,而代之以最新推出的成本偏低的新菜。这些新菜同样会用十天左 右时间来观察和统计它们受顾客欢迎的程度,达不到标准的再予以调整,直到两 项指标都达标为止。早会最后由副总简略通告酒店近日几项大的接待任务,以及 各部门要注意的事项后就结束了。成林特意留意了时间,整个会议二十七分钟。 言简意骇,没有一点离题和废话。他还知道国外有些宾馆,部门在早会上每提出 一个问题,该部门经理必须同时提出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处理意见,最后由总经理 拍板;同时,部门对下属管理人员也采用同样的要求,这样责任才能真正落到实 处,并迫使大家围绕如何更好的开展工作动足脑筋。   想到两个早会的大相径庭,成林不觉暗暗摇头。同属一个行业,其精神面貌 和状态竟然如此相悖。章志清见他一直在深思,便说道:   “成林,给你十天时间熟悉一下,你看够了吧?”   “章总,让我对大厦了解一下再说吧。”   “行,就这样。不过别让我等的太急哟。”章总笑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叫王小 萍过来,让她把几天前整理好的办公室钥匙交给成林。成林的办公室在三楼。   这样,成林就算在联谊大厦正式报到了。   第二章   (一)   今天是个雾天。白茫茫的大雾让街上行驶的汽车都亮起了尾灯,它们在马路 上缓缓蠕动着,骑自行车的人也都跟着放慢了速度。那些高楼大厦在这派白雾中 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像已磨去了钢筋铁骨那有棱有角的刚性。成林骑着自行车随 人流慢慢前行。他抬头朝四周望望,十米开外的景物都已变得含糊不清。他不觉 独自笑了,很有点童话世界的味道。   七点多一点,成林就到了大厦。今天是他上班的第一天。   从员工通道进入,到自行车车棚把车子锁好,再绕到前面从大门进了大厦的 前厅。   员工中还没人认识他,也不会有人和他打招呼。突然,他意识到这是个极好 的机会,他可以以一个驻店客人的身份近距离观察大厦的方方面面。他知道,一 旦员工清楚了他的真实身份,很多东西就看不到了。拿定主意后他想,等章总上 班了和他谈谈自己的想法。   从大厅玻璃幕墙望出去,成林没有看见值勤保安。门岗外的保安应该是二十 四小时有人,至多在后半夜风大时,可以退到大厅稍避一避。看来保安们很清楚, 早晨八点之前是管理的肓区。   大厅里已经有客人在办理退房手续了。一位老年PA(公共区域卫生服务员) 在大厅中央缓缓来回推着地拖。大厅在这个清晨里显得有些落寞。成林望了望总 台里面的前厅接待员和收银员。收银员正在给退房客人打印帐单,老式针孔打印 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发出清脆而慢条斯理的“吱吱”声,一边的接待员在清理晚 间的各类报表,看来在准备下班的交接工作了。两位员工脸色都很苍白,一脸倦 容,口红也没涂,精神显得有些委靡。他往大厅四周扫视了一眼,又发现了不少 细节问题。花盆里已经摁有好几只烟蒂未及时清除;大堂吧沙发旁边的地上丢有 一小团纸块;大厅的玻璃幕墙在清晨不甚分明的光线下,仍可清晰地看到几大块 未拭净的地方;休息区域茶几上的烟缸有明显的缺口;公共电话机旁几株植物上 有较多的黄叶未予清除;大门两边的窗帘卷得高低不对称。……或许还远没到要 求这些的时候吧,成林也只能这样去想了。   成林抬腕看了看表,现在是七点半,便走消防通道去了二楼餐厅。按常规, 这个有着260间客房的宾馆,最迟也应该在七点以前开出自助早餐了。   还没进餐厅,老远就听到里面传出大声的喧哗声。他紧走两步便看见三名女 服务员正在厨房门口和里面的厨师笑闹着。成林扫了眼大厅,有五六位客人已经 在用早餐了。然而,直到成林走近早餐自助台,也没人向他收取早餐券。   他绕着自助餐台慢慢走了一圈,在经过餐厅一角的餐饮部办公室方向时,透 过半开的门,看见几名服务员正坐在里面吃早餐。接着,成林从厨房边上的员工 梯下到大厅一楼,然后到了后面办公楼三楼自己的办公室。   办公室已经被那位老年勤杂工打扫过了,热水瓶也灌满了开水。透过宽大的 玻璃窗,成林望见办公室后面那片开阔的草坪上,还有不少老年人在打太极拳。 他坐了下来,打开放在桌子右角的电脑进入大厦总经理室系统,查看大厦昨天的 营业状况。   昨天大厦的客房住宿率是55%,平均房价也不高。餐饮二十五个包厢昨天一 天才用了十六个。加上还没有承包出去的茶室,一天的营业额全部加起来只有五 万八。成林在心里框算了一下,连大厦的保本线都没有到。前景堪忧,他脑子里 不由得浮上了这四个字。   关上电脑,看看手表已经快八点了,他起身去二楼章志清那里。   章志清已经到了,正拿起茶叶罐准备泡茶,抬头看见成林,便招呼道:“小 成,这么早?”   “章总,我有个想法……”   “好呵,谈谈看。”   “我想,趁员工还不认识我,做一次住店客人,对大厦的情况摸摸底。”   “哦,这个想法不错。”   “但是要开一间客房,我晚上就住在大厦里了。”   “这没问题。还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来。”   “暂时还没有更具体的。等了解情况后,再一并向你汇报吧。”   章志清摆了摆手:“小成你别跟我客气。我掰着手指盼你回来,就是希望你 能担纲大厦的管理工作。说句心里话。我如果调回公司,还可以轻松些。按资历 该有的自然少不了,悠闲几年也就到点了。而这边这么个摊子毕竟有压力的,何 况上面插手的地方也很多……咳,这些就不去说它了。我再是外行,也知道现在 宾馆行业竟争厉害,我们这副老牛拖破车的状况想和人家竟争,简直就是天方夜 谭。但是,从大厦这边来说,也确实是无能为力呵!”   成林在短短两天里,已经是第二次听到章志清提到无能为力这个词了,被这 样的氛围浸淫着,心里不免也跟着沉甸甸起来。   通过三年半的专业学习,外加高星级酒店的一年半实习,他是带着希望有番 作为的念头回来的,心里还在磨拳擦掌地想干点实事。不料两天来,耳闻目睹的 尽是让人沮丧的状况,他现在开始明白老爷子和琪琪为什么阻拦他来联谊大厦报 到了。当然,他是没有退路的。不过凭心而论,自己也从未动过其他念头。既来 之则安之,他就不信会没办法。此刻,那股犟劲又上来了。他抬头望着章志清的 眼睛对他说道:   “那就先给我开间房间吧。用餐我会到外面解决,不在员工食堂露面……”   章志清笑了:“小成你还考虑的挺仔细。行,就这样吧。”   接下来的早会和昨天一样,没什么具体内容。昨天的总值经理是童莉萍,在 会上轻轻松松报个平安就过去了。但成林一早在大厦转悠时,根本就没看见她。 成林知道,所谓的总值也已形同虚设。   九点半,王小萍轻轻敲了敲门,给成林送来了客房磁卡。她还不知道该怎样 称呼成林,因而把磁卡递给成林时,只是对他微笑了一下就退出去了。成林看了 看磁卡上的房号,8815房。他站起来,带上办公室的门,往主楼去了。   (二)   8815房是个朝北的标房。所谓标准房,大江南北几乎就像一个模式里复制出 来的。成林在读书和实习时曾跑过不少宾馆,对标房里的陈设闭着眼睛都能想像 出来。果然,开门进去后,房里所有的家俱、陈设与想象中完全吻合。为此成林 曾想过,等到哪一天,他有权可以决定客房家俱、布草的款式、风格和颜色时, 一定要来番好好的改革。他会在国家旅游局星级饭店评定标准允许的前提下,作 一定程度的创意。至少,让宾客在踏进房间的那个瞬间,能感受出房内迥异的风 格。   那种医院病房式的全白布草早就让他不以为然,为什么就不能换成温馨的粉 红,怡人的淡绿,抑或暗条纹或浅格的布草?房内千篇一律的圈椅、小茶几,如 果改成小型写字桌,无论是放笔记本电脑还是写东西乃至甩扑克,都不比茶几更 实用?标房里一色的拖鞋、一色的牙刷、梳子,出差时与同事一旦弄混岂不尴尬? 当然,还有客用一次性易耗品的改革。成林自己就尝到过那些东西的苦头。卫生 卷纸一用就碎的恼火,稍稍多用几次就不够的狼狈,他相信不少客人都碰到过, 这哪里还谈得上宾至如归的感觉?他知道这些问题业内人士不是没看到,只是许 多问题还停留在讨论阶段。当然,这里有一个成本问题。可又有多少人真正站在 宾客角度在做行之有效的具体改革?就像他身处的这间客房,里面所有物品与存 留在脑子里的标房毫厘不差,虽然他从未进过联谊大厦的标房。   他在房里转了一圈,仔细检查了卫生状况。总的看来还算不错,但掀开毛毯, 床上还是发现了几根长短不等的头发,卫生间浴缸里也存留有毛发,玻璃水杯上 印着水垢。说实话,在这样一个现状的宾馆里,客房的卫生状况已经比成林想像 的要好出许多了。他拔出插在省电牌上的房间磁卡,拉上房门,准备四处转转。   8815号在走廊的最里面,成林出来后,朝电梯厅方向走去。当走到靠近电梯 口的服务员工作间时,突然听到一阵压抑的啜泣声从工作间里传出来,同时还听 到另外一个声音在轻声劝慰着。他在走廊上站住了。   “别哭了别哭了,呵,不会有事的。”   “呜呜,你别劝我了。我知道他们肯定会叫我走的。董事长和童经理都是这 么厉害的人,让我撞见在床上,哪里还会留我。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倒霉。我 也不是有意的,谁让他们是在维修房,门又没有反扣。我只是按规定去抹尘……”   “好了好了,轻一点,不要让人听见,要不麻烦真的大了。”   “晓英,……我的工作肯定没了。我前天还给家里写信,说下个月会多寄些 钱去,我妈写信来说家里买化肥的钱还不够。他们要是知道我工作马上就要没了, 肯定替我着急。我连回去的路费都还不够。呜……”   那个叫晓英的在听了带哭腔的声音说完这些后,成林半天没听到她的说话声, 大概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同伴。   “也可能他们会忘掉这事的。你不要想的太远了,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样不 好。”过了一会,劝慰的声音终于轻轻传了过来,但成林听着是那么软弱无力。   听到这里,成林悄悄走向了电梯厅。等了一会,电梯还没有上来,他不想让 她们从工作间出来看见他徒增心理负担,便快步走向消防通道,从那里一层一层 往下去了。   听着这一切,成林心里很不是滋味。今天无意中知道了董事长黄东明的一个 秘密,他心里也暗暗替那女孩担心。如果女孩的担心成了事实,那真是太没道理 了。唉,道理。不觉中他摇了摇头。   成林走进大厅时,发现大厅里乱糟糟的。起初他以为是快到中午退房时间了, 特意瞟了眼总台后墙上的电子房价牌,那中间嵌着一面大大的时钟。牌子上显示 的时间是十点五十分,并没到中午。成林又仔细听了听那些喧闹声,才知道是发 生了投诉。一瞥间,他看到总值经理已经到了。今天的总值经理是工会主席单大 霖。   他首先看到两位女客正对着总台接待员在发火,依稀听见客人愤怒地叫道, “上下跑了三趟,磁卡还打不开门。你这是什么酒店!”接待员一边连声道歉, 一边在给她们重新刷卡。   另外还有一拨人围着单大霖在大声嚷嚷,旁边围观的人已经不少了。成林站 在稍远处听了一会便明白了。这是几位自驾车来投宿的江苏客人,昨晚车子停在 大厦停车场。今天中午办完退房手续准备离开时,才发现竟然被人撬了车牌。这 下他们自然不肯罢休了,又回到总台要大厦给个说法。其中一个穿咖啡色夹克衫 长得像黑铁塔似的壮实汉子喉咙最响也吵得最凶,他对着单大霖大声嚷道:   “如果宾馆不解决,我们就再住下来,费用你们全包,宾馆还要赔偿我们时 间损失!时间对我们来说是一刻千金,你可要掂量清楚了!”   “这也不能全怪大厦……,你们回忆一下,会不会在停车前就已经掉了?”   “你说什么?”黑铁塔当胸一把抓住单大霖的黑领带,脸凑得离单大霖很近, 两眼直瞪瞪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要是这样说,我们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干脆私了。你懂我意思吧!”   旁边一名大厦保安见大汉动了手,便拚命排开围观人群往里挤。手刚准备伸 出去,一名一直站在旁边没吭声的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眼疾手快拨开保安的手:   “怎么?想仗着自己的地盘打群架?”   这位客人才是为首的。看得出来,他也不想把事态扩大,看到这样的举动, 成林往前跨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中年男子伸手朝壮实汉子肩上拍了一下,壮实汉子回头看到他的示意,便放 了手。中年男子转而对单大霖道:   “我们不是来闹事的。但发生了这样的事,宾馆不承担责任是不行的。这样 吧,你提个解决方案让我们听听,能行呢就过去,我们也不想在这里耽搁时间。 如果误了我们的事,恐怕到时你们的麻烦会更大。”   中年男子的声音虽不高,但却有些份量。   单大霖整了整衣领,略有点尴尬地看着对方:“那你们是什么意思?”   “这要看你是什么意思。”   单大霖磨磨蹭蹭着没有说话。   “怎么样?”对方又紧盯了一句,一种潜在的威势摆出来了。旁边围观的人 这时静静地把目光都集中到单大霖身上。单大霖知道今天碰到难缠的主了,他又 犹豫了会,但自己也感到拖不过去了,便试探地说了一句:   “要不,你们的两间房费免掉。汽车牌照我们再设法找找看,有消息就马上 通知你们。”   中年男子沉吟片刻:“两间客房充其量也就是六百来块钱,牌照呢其实你我 都清楚是不会有下文了。你要知道,补办一个牌照除了花钱还要花时间,对我们 做生意的人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因而这点补偿是不够的。直说吧,我看不上这 点钱,也不想难为你,但有了过失还是应该付出代价。除了客房,把我们昨天在 餐厅包厢的消费一并免掉也就算了。你放心,餐费不高,八百多一点,这就是我 们最后的让步了。”   中年男子已经把门关死,单大霖看看也没其他办法,只好说道:“好吧,你 们先等一等,我去请示一下老总。”说完,也没请他们到大堂吧去坐等,就匆匆 往后面办公室去了。   人流渐渐散开,成林看了看表,一来一去已经四十分钟过去了,此刻已是十 一点半,他往后面办公室走去。在经过一楼员工食堂时,迎面碰上一群刚从食堂 里出来的工程部员工,大家七嘴八舌地边走边骂。成林在一片乱糟糟中只听清 “心太黑”、“回扣”几个字。快走过食堂门口时,他朝里面瞥了一眼,只见满 地倒着一堆堆的饭菜,桌上也一片狼藉地堆着不少不锈钢快餐盘,有些饭菜还溢 出在桌上。成林估计这就是刚才员工们的“杰作”了。   回到办公室,看见桌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叠文件。拿起最上面的目录一看,是 大厦近三年的文件总汇,按编号排列着。这一定是章总让王小萍送来让他熟悉的。 看来章总是真希望自己尽快把工作接上来。   成林一大清早出的门,肚子里那点泡饭早就消化了,他准备就近找个地方解 决午饭问题。从后门出了大厦,信步往旁边走几步,便看见不远处有一家装修简 单但还干净的小饮食店。进去一看,小店有快餐,这很合他的意。成林从不愿在 吃饭上多花时间,如果是点菜,即便再简单也要等上些时间,哪像快餐那么方便, 手点几样打上就可坐下吃了。在这点上他很赞同享利?戴维?棱罗在《瓦尔登湖》 里的观点:   “大部分的奢侈品不仅没有必要,反而还会削弱人类的生存能力。因此,真 正明智的人,都在过着一种比穷人还要简单的生活。比如印度、中国、波斯和希 腊的先哲圣贤们,以及站在时代前列的改革家们。只有站在一个淡泊物欲的位置 上,他们才能以一双公正、睿智的眼睛观察这个世界,观察芸芸众生。”   ……   当他坐下来开始用简单的快餐时,却听到了临桌这样的对话:   “我每次住联谊大厦都喜欢在这里用餐。”   “为什么不就近在大厦餐厅吃?”   “那个餐厅质次价高,上过一次当就够了。你别说,这家小店菜的口味一点 都不比宾馆里差,炒得也清爽,价格和里面比就更不用说了。”   “口味倒确实不错。”   成林边吃边想,大厦餐厅如果真连路边小店都敌不过了,如何还维持的下去?   午饭后成林回房稍事休息。打开电视。频道倒还不少,有三十来个,但近三 分之一的台有雪花点,只是雪花点大小不等而已。翻来翻去看了一阵,东一段西 一段,完整的东西没怎么看到时间却已经差不多了,干脆关掉电视再出去走走。 走出房间,迎面碰上一名剪着短发的服务员,正推着与她娇小身躯不相称的高大 的工作车过来。她看见成林后停了下来,轻轻道了声“先生好。”成林朝她点点 头回了声“你好”。他边走边猜测,上午在工作间哭泣的不知是否就是这名服务 员?   他来到餐饮部。大餐厅已经关了灯显得有些昏暗,包厢里也静悄悄地,估计 中午生意不好早早结束了。成林突听到厨房那边还有热闹的声音传出来,便信步 往里走去。刚进厨房,就看见五名厨师团团围坐在厨房中央那不锈钢大操作台旁, 台上摆着七八只大盘小碟,中间竖着好几只啤酒瓶,他们手上拿着杯子正干得欢 呢!   面向门口的那名厨师首先看见了成林,他把成林当成想用餐的客人,大大咧 咧地说道:“中餐已经结束了。”   成林看看他们,点了点头就走了。   员工偷吃现象任何宾馆都免不了会发生,即使是以管理严格著称的合资宾馆 也难以避免,只是到了这里,却成了公开的吃喝。他记得琪琪有次也曾谈起过白 云宾馆这方面的问题。   琪琪关注这事纯属偶然。她是一次在和大学同学聚会时听一位同学讲起的。 同学有亲属在白云宾馆工作。琪琪原以为这类现象假如有,也只会发生在餐饮部, 结果听同学一讲才知道事情远非如此。宾馆前半夜的上班员工,几乎所有部门都 涉及到了。部门间的互通有无,也已经到了叹为观止的地步。   厨师包括餐厅服务员,以及其他部门员工平日里免不了会有让保安部员工代 打上下班钟卡、或因迟到早退要在卡上做些手脚的事,两边的联盟因而便建立起 来了。这样,保安部员工可以在晚班下班时吃到西餐厨房的美味西点,可以拿到 管家部的各种一次性客用易耗品,如卫生卷纸、客用纸张、香皂、梳子等等。客 房一次性日用品与食品的交换,使厨师与管家部员工间的纽带链接完成;而总机 员工因替其他部门员工接出大厦不允许接出的外线,而换取她们想要的物品;工 程部的家电小配件,每户家庭都会用到,彼此自然乐于以货易物。比较起来,前 厅部、办公室、花工组等部门的员工介入较难,只能凭个人关系偶尔得到些食物 了。至于偷吃的食物种类,则是涵盖宾馆中、西菜单包括酒水单上的所有物品了。 员工间的互通有无已经非常默契。所谓横向交流的程度,也已经到了大厦管理层 无法想像的地步。   相比之下,前厅部员工稍稍逊色一点,没有过硬的东西可以端出去。房费的 折扣权限前厅员工是没有的,另外绝大多数员工也无此需求。   听到这些的最初,琪琪自然感到非常惊讶。后来,琪琪考虑了好一阵,最终 还是没把这个问题放到宾馆早会上去。这不是在会上提一提就可以立马解决的问 题,她把这种情况分别通知了餐饮部和计财部,建议他们采取切实可行的措施控 制这种态势。过后,琪琪是这样对成林说的:“方法当然有,只是能杜绝到什么 程度罢了。”   而在联谊大厦,这种情况或许已经不是情况了。成林边走边这样想。   他从消防楼梯下到一楼,穿过大厅,来到大厅右侧的大厦娱乐区。   娱乐这块有棋牌室、健身房和卡拉OK包厢。成林知道整个娱乐一块大厦都 已承包给信托公司的一位退休干部。成林不禁想道,现在有些老干部思想观念转 变的程度已经令人瞠目结舌了。说实话,没点能耐和背景谁敢揽这块活?若真是 一点一划去经营,恐怕就不会有什么油水,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地赶着奔 这个去了。联想到那位老干部。他是从后勤科科长的位子上退下来的,以前给人 的印象是沉默寡言,只是隐约听人说起他有亲戚在公安局,没料到商品经济大潮 把一些老干部也锻炼成弄潮儿了,居然有胆子往这里跳。只要想想如何对付那些 小姐的管理,就够让人头皮发麻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呵。   也正因此,一般宾馆都愿意把这块包出去。一来少挑些担子,二来也   可收点稳定的钱,只把它当作宾馆配套设施就行了,尤其是那些国营宾馆,   几乎百分百照此办理。谁都清楚它的烫手,而跳进来承包的主,和公安的   关系多多少少都是不错的,或者直截了当就算了公安的干股。当然,也可在   棋牌室进行“工作麻将”,有意输给对方从而完成“朝贡”。平时公安不会 凭空来冲击,逢有大活动时预先打个招呼,让他们好好迎接检查,这边就心照不 宣地有数了。这就是很有效的关照。   关于这行,成林听到不少,它已成了公安最大的创收地。现在公安下拨的经 费总是不够,若另想盖房子发奖金,某些部门也只能从这块上去动脑筋,所以一 般做事都留有分寸。这就像后院种着一片摇钱树,适时可以摇一摇但决不会去做 斩草除根的事。另外,地方政府要考虑投资环境,也不得不对这块有所松动。 抓得太紧,外商、台商包括其他一些投资客就有啧言了。毕竟招商引资也不是件 容易的事,何况上面还有考核指标。正因为这样,市面上娱乐这块才形成了“野 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局面。   ……   中午时分不是娱乐场所的黄金强档时间,所以,此刻的这里,就像是一头昏 昏然沉睡的巨兽,在作着一夜颠狂后的调整。而当夜幕降临,经过白昼的休养生 息后,随着各式霓虹灯渐次重新闪烁,它将会醉眼朦胧地醒来,扯开新的一天的 纸醉金迷的营生。而此刻,这里暂且还是安静的。   成林在走到走廊最后那间棋牌室门口时,朝门上嵌着的玻璃小方格上往里望 了望,那老干部和三位小姐正在玩麻将。“万里长城永不倒”,成林解嘲地想着, 转身走了。   两点多一点,成林回到办公室,开始翻看那叠文件。   文件门类众多,事无巨细,统统按照红头文件的格式下发并存档,最多的则 是各类组织的建立。如创建文明单位领导小组,成立“消费者信得过单位”监督 站,调整防火安全委员会成员及治安负责人名单,重建爱国卫生领导小组、防汛 抗台领导小组,还有质量检查小组、培训小组、职称评定小组,等等,等等。人 员还是这几个,翻来复去地排。像总经理章志清,各类组织中理所当然排在第一 位,因而一会儿是组长、站长,再一会儿又成了主任什么,成林看了真是忍俊不 禁。   阅读完毕,给成林的感觉全是应景之物。不过,这批文件和现行体制下的大 厦倒堪称吻合。   电话铃响了,成林拿了起来。电话是章志清打来的,让他接洽两位来拉赞助 的客人,并告之人马上就到他办公室,其他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成林虽然 有点云里雾里,但估计两位可能现在就在章志清旁边,所以他不便暗示什么。正 这么想着,已经听到了敲门声。   进来的两位外形反差很大,一位高高大大,另一位瘦小单薄,但都西装革履。 两位双手递上了名片,成林接了过来。高大的是天地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李姓策 划部经理,另一位名片上印着业务经理,也就是业务员。见成林没把名片拿出来, 那李经理问了:   “先生怎么称呼?”   “我姓成,成林。”   “哦,成经理,幸会幸会。是这样……,”李经理清了清嗓子,“我们是市 委组织部毛部长介绍过来的。毛部长特意和我们提到,国营宾馆办事更讲诚信。” 见成林没有反应,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年底市里准备搞个惠州旅游节。市委希望通过这项活动,扩大和提高惠州 在国际国内的知名度,并籍此提升城市品味。旅游节的闭幕式上,除了邀请国内 一些大腕外,还准备邀请台湾当红歌星吕林作压轴戏。我们公司已经和吕林签了 约,因而我们就是吕林的经纪人了。他这次过来,如果哪家宾馆能有幸接待,那 对宾馆各方面的影响都是不可低估的。且不说他拥有众多歌迷,光是媒体的炒作, 就抵上不少的广告费投入了。所以一些宾馆在知道这个计划后,都表示了极大的 兴趣。但既然毛部长推荐了你们,我们也就不去和其他宾馆联系了。”   听到这里,成林已经明白了他们此行的目地,便问道:“你们有什么具体要 求和条件?”   “吕林的随员有四十来人,在闭幕式前两天抵达,一共住两天,需要安排二 十来间标房。另外,他自己还带了一个工程技术小组安装音响,约有七、八人, 提前半个月左右到,也需要安排住下来。吕林本人在餐厅用餐享有签字权,全免。 宾馆提供两次大型会议室,一次是新闻发布会,还有一次是歌迷见面会,跟上全 套服务,包括音响和茶水及横幅、鲜花什么。作为交换,我方赠送一百张每张价 值二百元的门票,这就是两万了。还可以在海报上打上宾馆名称作为赞助商。实 况转播的电视新闻上,也可以考虑打上宾馆的字幕。”   未等对方说完,成林已在心里拿定了主意,只是考虑如何迂回解决这事。对 方既然报出了毛部长,不会完全是空穴来风,在不摸底的情况下千万不能贸然行 事,成林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他不准备接待这次活动,固然是考虑到收入产出 太不平衡,还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一个商机出现了,他要实实在在抓住它。   “李经理,这事我们商量一下。我会尽快给你回音。”   “可是,前期筹备工作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放心,耽搁不了。明天,最迟后天,一定和你们联系。”   见成林把话说的这么死,李经理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站起来;“那我就等 你通知了。”   “行,我们会抓紧和你联系。”成林也站了起来,伸出手和他一握,作出了 送客的姿态。   半小时后,成林来到章志清办公室。刚才他没有马上下来,是担心那两人再 到章志清办公室作个告别什么的探探虚实,若见他们两人都在就可能会让大厦马 上拿个态度也说不定。说到底,成林不是担心这两个人,而是对他们报出的那个 毛部长这一手插的深浅程度心里没底。不管如何,从经营角度看,他知道自己的 思路是对的。   成林下来时,正看见章志清站在办公室门口和几个戴大盖帽的人在寒喧。只 听章志清在说着“有空多来走走”之类的客套话,对方也“好好”地回应着。回 到办公室,两人落坐后,章志清带点疲惫地说道:   “是治安大队的,来要今年的治安管理费。”   成林问道:“这治安费是多少?”   “一年两万五。”章志清有些无奈地说道。   “怎么这么多?”成林惊讶了。   “唉,费用的名目越来越多,行情还在逐年看涨。企业就像块唐僧肉,谁都 想来咬一口。经营成本又一年比一年高,可利润空间却越来越小。消费者也成熟 起来了,货比三家的事他们总会去做的,所以大厦的压力越来越大。像刚才那些 单位,都是我们的婆婆,哪里得罪得起?这费用我已经拖了两个多月,我看明天 还是给他们打过去算了。万一大厦这边出点什么事,那麻烦就大了。”   成林原本准备向章志清汇报那俩经纪人拉赞助的事,结果却听章志清倒了这 么一番苦水。想到自己目前还未深入进去,未必能解透其中的真味,只能凭想像 猜度,而章志清已经挑了几年的担子了,刚才谈的肯定还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或 许还有不少不足为外人道的东西。上次听他讲话,到了一些关头时,总有些吞吞 吐吐的味道,但那话里却明显流露着沮丧和消沉成分。他急于要求自己对宾馆的 情况熟悉起来,可能就是希望自己能替他分些忧吧。   “哦,刚才和那两人谈的怎么样?”还是章志清捡起了这个话题。成林便简 单介绍了一下对方要求的条件,和作为对宾馆回报的几条,并谈了自己对这事的 看法。成林最后说道:   “如果不考虑他们的背景,我们就不必接待这次活动了。旅游节本身就是一 次很好的赚钱机会。估计这期间散客会增加不少,何况我们也不是一家新宾馆, 需要籍这些机会来提高知名度。我只是担心毛部长那边有没有明确的指示。”   成林讲完后认真看着章志清的脸,他想透过章志清的表情推断,若把这事推 掉会不会让他作难。自己虽不在官场,但官场中那种微妙而错综复杂的关系他还 是听说不少,有时一着不慎会牵连到许多意料不到的方面,更何况官场上的人谁 也不会把组织部不当回事。他主要是为章志清考虑。   章志清没有马上回答,端起茶杯,停顿了一会,想了想,对成林说道:   “一周前,毛部长来过一个电话提起这事。但我听他语气很淡,话也讲的很 活络,当时感觉就像讲给旁边人听的意思。现在回想起来,可能就是一层转弯抹 角的关系,打个电话也就是面子上过去了。所以,当时我的回答也是有些含糊 的。”   成林听章志清这样一讲,心里就有底了,便对章志清说道:“其实他们很想 谈成这事。我们这里地段好,离闭幕式的体育场又近,但正因为这个地段,我们 到时肯定也能赚个盆满钵溢。因而我想,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我来操作,由我给 他们一个答复好了。”   “谁告诉他们倒问题不大,但可以把这事定下来了。”   话虽这样说,成林还是听出章志清不反对自己出面解决的建议,因而他准备 明天就把这事给回掉。既然不想接待这项活动,还是应该早点告诉人家,免得误 他们的事。   一阵熙熙攘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两人抬头一看,有四、五个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位声音洪亮地叫道:“章总,生意怎么样?我又要给你送笔生意来了, 欢不欢迎呵?”   “张局,稀客呵,请都请不来呢,晚上我请客。来来,请坐。小王,快上 茶!”章志清一边站起来和他们握手,一边朗声笑道。   刚才看他还有些疲惫,现在又得打起精神来应付了,章总也真不容量。成林 看这阵势,考虑到自己还没有任命职务,边想着边站起来朝他们笑笑,顾自回办 公室了。他还不想过早介入具体事务。   坐下来不到五分钟,电话响了起来。拿起来一听,竟然是张静琪打来的。成 林笑着问道:“怎么让你给找到的?”   他想就算总机也搞不清楚自己,她又是如何让她们转进来的呢?   “这你就不用问了。搞酒店的难道连这点办法都没有?好了,不说其他了, 我上班时间多谈也不方便。我只想问问你,这上班第一天的感觉怎么样?”   “感觉?一下子还真说不清呢。”   “那好,晚上一起吃饭吧。”   “不了,琪琪。我今晚留在宾馆,房间也开好了。趁大家还不熟悉我,我想 多了解些东西。”   “开始总值了?”   “不,不是总值。我想从住店客人的角度看看大厦的运作状况。”   “那……好吧。你忙你的,空了再联系。”   “好。再见。”   她提到了晚饭,难道这么快又到了晚饭时间?成林下意识地想着。他抬腕看 了看表,果然,时间已经指向五点三十分了。他这才想起,刚才和琪琪通话时, 听得旁边办公室有一阵阵关门声传来。他打开电脑,当前时的排房表表明,今天 大厦的住宿情况还算可以。他仔细看了看,两个预定的二十七、八间的小团队已 经到了,所以住宿率一下就提了上去,但平均房价却有些下滑。这也是没办法的 事,在一个拥有一定客房量的宾馆里,总要依靠会议和团队来填充些住宿率。看 住宿率拉上来了,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关掉电脑后他站了起来,还是准备到那 家小店去解决自己的晚餐。   等到成林回到大厅,大厅里已经是一片喜气和热闹。今天有两对新人的婚宴, 新郎新娘们此刻正站在大门口,迎接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看着身披洁白婚纱、 千娇百媚的新娘,成林想起读书时,一天晚上大家在宿舍里胡侃。有人说“女人 一生最美的时候,就是披婚纱的时候”,马上有人反驳道,“这已经是老黄历了, 你怎么知道披婚纱的新娘肚子里有没有暗结珠胎?”当时旁边的两位同学一起嚷 道“打嘴打嘴”,大家笑成了一团。想到这里,他不禁微笑了。他想,琪琪披上 婚纱的时候,一定会非常漂亮。自己会让她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准新娘。   成林走进电梯时已经改变了主意。原来他还准备再去餐厅转转,但因为这两 对婚宴,已经可以想见餐厅里热闹而乱轰轰的场面,他把电梯按纽直接摁到了八 楼。   床头柜上放着一本上午从办公室带过来的书——《现代酒店管理实务》。他 走过去把书拿到茶几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开水,然后打开了书。   这本书在上海旅专读书时就经常在翻看了。现在酒店管理书籍汗牛充栋,水 平也参次不齐。而他偏爱这本书的原因是,它以一家特色酒店为依托,整理出一 套适合高星级酒店的规范操作文本,具有行之有效的实用性,它甚至细化到服务 员在工作上的每一个程序包括动作。宾馆起步阶段,或整体服务质量还没有上去 的时候,要求服务质量规范化,是一段必须走过的路。只有在达到这个最低的、 基本的要求后,才有可能向高一个层次的个性化、定制化方向发展。例如,从统 一规定的西式包床到更符合国情的中式包床,从不允许餐厅服务员和客人聊天到 鼓励服务员和客人作适度沟通,都体现了更富人情味的一种崭新的服务理念。   他还想起前个时期在一本业内杂志上看到的一个介绍。世界酒店业中近来出 现了一个新的词汇——“目的地全面服务”,这个词已在美国康奈尔大学的酒店 专刊上出现。“目的地全面服务”这一概念的产生,意味着酒店的竟争已越出酒 店本身的服务范畴而走向了社会,这正是当代酒店竟争越来越白热化的标志之一。   成林边翻书边想,联谊大厦还远没到可以实施个性化、定制化服务的程度, 看目前的状况,就连规范服务都还没做好。现在不少酒店早就开始了细分市场, 他们有胆魄可以舍弃一部分客源,但同时却把已经抓到手的客源文章做足。他们 甚至要求服务员注意到宾客的每一个肢体语言和眼神。希尔顿酒店集团就要求麾 下所有酒店的服务员,在离客人十步远的地方就必须做出反应!想到这些,成林 感到身上一下燥热起来。他已经隐隐意识到接下去将要到来的工作压力。亲友的 担心和规劝,章总的几个“无能为力”,多少也反映出这个大厦存在问题的严重 性了。   他站起来在房间里缓缓走了几个来回,在走到卫生间门口时,顿了顿后走了 进去,“还是先洗个澡清醒清醒吧”他对自己这样说道。   ……   莲蓬头里充沛的水流从头上直射而下,淌过结实的身躯。他闭上眼睛直直地 站在水柱下任它冲刷,似乎那水流可以冲刷掉眼前所有的烦恼和不快。在这一刻, 在单纯的一片“哗哗”水声中,他暂且什么都不去想,有意让思绪停下来。然而, 只停顿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几分钟?还是几钞?他的脑子又在情不自禁地转动了。   积重难返的地方,指望小打小闹肯定成不了气候,必须进行全方位的整治。 可第一步应该从哪里入手呢?   身上被热水冲得有些发烫了,成林关掉水龙头拿起一瓶沐浴液。拧开球形盖 子后,张开手掌,一股淡绿的液体缓缓流到了手上。他把空了的小瓶朝浴缸边放 了放,两手把沐浴液揉开后就往身上涂沫起来,一阵清香顷刻间在小小的卫生间 里弥漫开来。他用鼻子嗅了嗅,男人一般不喜欢浓烈的香味,不论是鲜花还是香 水,但不拒绝清新淡雅的气味,就像此刻的这缕幽香,闻着让人感到惬意。25毫 升的小瓶沐浴液,量还是不少的,在涂遍全身后他准备冲洗身子了。他伸手拧开 水龙头,可奇怪的是里面居然一滴水都没出来。他使劲转了几下,龙头已经开到 最大了,仍然一滴水都没有。停水了!他一下楞在了那里。倘若真这样可就狼狈 了,全身粘糊糊地,衣服也无法穿上。他跨出浴缸踩在地巾上,拿起挂在卫生间 墙上的面包机打到总机询问缘故,总机回答说“不清楚”,请他打客房中心。结 果一路问下去,客房中心、总台、直到问到工程部值班室,才算问到缘由。可对 方也只是简单扼要地说了句“设备出了故障”,再问就把电话挂了。   在一个服务质量普遍低劣的宾馆,不该指望会有一个部门奇峰突起似地优秀, 这是不现实的。成林叹了一口气。接下来的事情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办了。还好, 房间里有两把热水瓶。他先拿来一把,非常节省地倒了些水在毛巾里。开水很烫, 毛巾快要渗透时他拿不住了,干脆就把它放到水池里。等到毛巾稍稍凉了凉后, 便拿起毛巾绞了起来。他用绞得半干的毛巾拭去身上已经开始发干的沐浴液,抹 着抹着,半干半湿地感到愈发难受了。他换了几把毛巾,等到两把热水瓶里的水 全部用完,也只好作罢了。他让身上干了干,然后穿上衣服。穿好衣服后感到怪 怪地,就像身体表面覆了一层薄膜,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他忍不住又进去拭了拭 龙头,还是没水。他把龙头拧紧了。等下什么时候水一来,如果屋内没人就会水 漫金山。他还在想,像他这样的住客今天不知还有没有?如果遇到同样的状况, 他们可不会息事宁人,谁碰上都会一肚子的恼火,或许总值已经在为这事忙得焦 头烂额了。今天的总值好像是保安部经理周仕才。   十点钟,成林乘电梯到了一楼。大厅已经平静了,客人进出也不多,有几拨 客人坐在大堂吧品茗聊天。成林看了看,往大厅左边的娱乐区走去。   几只包厢已经有客人了,传出来的声音很热闹。成林见有间包厢门虚掩着便 推了进去。摁了开关后,才看清这是一间自动麻将房。他环视一圈,感觉卫生状 况还可以,但房内留有烟味,说明通风工作做的不够。饮水机、小冰箱和食品柜 里的休闲果倒还一应俱全。墙上挂着一幅铜线条镶嵌的人体曲线工艺画,透着些 许的别致。成林刚想走出来,透过开着的房门,看见隔着两只包厢的桑拿区门口 站着周仕才和一个女人。那女人边和周仕才说着话,边不时对旁边走过的小姐颐 指气势地指挥一通。看那女人的举止像是桑拿老板娘。   老板娘年纪不大,三十挂零左右,打扮得很是妖冶。头发染得火红火红,蓬 松着,像狐狸的毛发。一件浅红色的鸡心领毛衣,低的已经露出了深深的乳沟, 下面是一条牛仔裤,把臀部裹得紧紧的。看两人的情形不像是聊天,似乎在说什 么事。成林凝神听了听,断断续续一些词汇飘了过来,“外面那些女人”,“碰 到好几次”,“收费很低”,“……赶出去……”。成林醒悟过来了,是“家鸡” 和“野鸡”之争。   老板娘伸手在周仕才腰上撸了一下,看那神情是半撒娇半要求地说着什么, 周仕才则鸡啄米似地不停点头。一会,成林看见老板娘在招手,过来一位花枝招 展的小姐。小姐的胸脯鼓得高高的似乎很不真实,周仕才伸手就在那胸脯上抓了 一把。老板娘用手把他俩往走廊深处一推,周仕才转过头朝旁边的小姐嬉笑着说 了句什么。一缕光线正好照到周仕才脸上,成林看见了那脸上的暧昧的笑。   夜渐渐深了,习惯夜生活的客人开始稀稀拉拉往这边过来。成林离开娱乐区 准备往后台转转。   工程部的大型设备都集中在办公楼右侧一排高大的平房里。锅炉房、两路供 电的自备发电机房、消控中心等全分布在这里。只有配电房距离稍远些。成林从 大堂后的员工通道绕到平房那里。平房顶上的几只碘钨灯如果都能亮的话,这里 应该是很亮堂的,但现在只剩下靠里面的一只单独亮着,这样一来,大片区域就 显得黑黝黝了。成林慢慢往那边走去。几扇门都关着,从窗口和门缝漏出的光线 表明里面是有人值班的。还没走近,成林就听到从里面传来一片喧闹声。他从窗 口朝里望了望,只见里面除了工程部值班人员外,还有两名当值保安也坐着在打 扑克。四人一桌,旁边还有两人在站着观看。成林习惯地伸出手刚想敲窗,蓦地 想到自己目前的身份,伸出的手又垂了下来,犹豫片刻后还是走掉了。   他从员工梯走到二楼的餐饮部。二楼后面的门没有上锁,但现在已是一片静 悄悄了。就像退潮后的沙滩,刚才的热闹转瞬即逝,空留下一片沙砾满地的杂芜 场景。   虽然大餐厅经过了初步整理,但仍可看出大型婚宴后遗留下的狼藉的残迹。 成林知道这里只是粗粗整了整,剩下的要等到明天上午去搞了。但是,这对明天 早晨自助餐台的铺设以及氛围会有很大影响,所以,在高星级宾馆这种现象是不 允许出现的。   厨房方向传来一阵水龙头的“哗哗”流水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脆。 成林循声向厨房走去。一进厨房门,便看见一名五十来岁左右的男性勤杂工,手 上戴着一副黑色胶皮手套,正蹲在不锈钢冰箱的角落里,使劲地用什么物品在擦 拭着地面。水池里的水龙头在自行冲洗着一把拖把。那墙角很窄小,身子很难进 去,那人只能缩卷身子伸进一只手探索着用力擦拭。为平衡重心,另一只戴着手 套的手则扳住了冰箱一角。因为头往里低着,成林看不清那人的脸,见水龙头一 直在放水,成林便伸手关了龙头。可能听到水声停了,那人马上把头转了过来。 看见成林后,他吃力地站了起来。他憨厚地朝成林笑笑:“我冲冲就准备关它了。 谢谢你。”停了一下,他似乎醒悟过来:   “餐厅已经关门了。您如果还没有吃晚饭,只好到外面店里去看看了。”说 完他朝成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似乎大厦没有让成林吃上饭他也有错似的。   这人中等个子,削瘦,一套蓝色的卡其布工作服穿在身上显得很空荡。脚上 是一双高筒黑色雨靴,胸前的工号牌略微有些挂歪了。成林注意到那工号牌是属 于餐饮部的,阿拉伯数字的3字开头。浏览文件时,他顺便记住了各部门的开头 数字。他脸上皮肤有点糙,神情却带着点羞涩和憨厚。   “你贵姓?”成林不由得问了一句。   “免贵,姓常。”他的神情似略有些意外成林的一问。   “老常,这里结束后的卫生每天都是你搞吗?”   “是的。厨房里结束后,由我打扫干净。”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晚上我就 在这里值班。”   “你睡在这里?”   “是的。”   “你来这里几年了?”   “开业时我就来了,有两年了吧。”   “哦……”   “哟,您是不是去外面店里看看,再晚了恐怕都要关门了。”   成林笑了:“没关系。谢谢你。”   老常一听成林谢他,又露出了羞涩的笑。成林边往外走边和他道了再见。   这样的岗位,交给老常这个年龄段的员工,就让人放心多了,成林这样想着。   他来到大厅准备回房,走到客梯厅时见已经有几位客人在等电梯了。客梯共 有四部,不一会电梯就来了,成林随客人一起进了电梯。他们分别摁了十二楼和 十七楼,成林摁了八楼。   电梯正常启动后,缓缓升至六楼,客梯的指示灯这时突然暗了一下。客人都 没看到,可成林恰巧注意到了,他的心蓦地紧了一下。恢复显示的两钞钟后,指 示灯再次突然转暗,电梯也在这个瞬间停滞不动了。这时电梯里的客人一下都骚 动了起来。   “电梯出问题了?”   “会不会掉下去?”   “宾馆知道不知道?”   有位性急的客人已经在用拳头擂电梯门了,也有客人摸出打火机来照明,成 林抬头朝四壁看看,没有发现报警电话。他知道电梯里的报警电话很容易被人偷 走,不少宾馆被偷走后,一般就不再补进去了。他也没发现监控探头,这样就不 清楚大厦是否已经知道电梯出了故障,而且还关进了客人。他没有手机,幸好有 位客人带了手机,成林说了句“让我来打好吗?”那客人看了看他,但还是把手 机递了过来。成林已经能背出大厦总机的号码8826888。他拨了总机的号码,接 通后告之电梯的情况,并请总机迅速转告工程部,马上派人把客人放出去。总机 答应立即转告。   随着时间的推移,十来分钟转眼就过去了,客人的忍耐程度也越来越差,从 抱怨到怒气到破口大骂,直至用脚揣电梯门等过激行为都出来了。成林现在的身 份最尴尬了,虽然客人并不知情,此刻他也只能缄默地站着,心里却在忻盼工程 部的人能快些过来。   又过了五、六分钟左右,终于,他看到指示灯闪烁了一下,然后瞬间就恢复 运行了。电梯开始徐徐启动,但它只上升了一层却自动打开了门。这里还只是七 楼,几位客人却争先恐后涌了出去,他们不准备再乘电梯,直接往安全通道去了。 成林听得他们边走边叫嚷:“明天再找宾馆理论。”成林知道这事没完,明天退 房结帐时,肯定还有诸多麻烦。   回到房间,成林一下子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不知是身累还是心累。他每晚 都有阅读的习惯,可今天却一点劲都提不起来,只想马上躺到床上去。突然他想 到自己身上还没冲洗干净,刚才这么一个过程下来倒把这事给忘了。现在水总该 来了吧?他这样想着,走到卫生间拧开了龙头。   水是来了,只是非常黄,前面的那段水简单就是锈水。幸而在放了一分钟左 右后,水渐渐清澈起来,再放了一会就完全干净了。成林走到房间脱掉衣服,再 回到卫生间,重新用清水洗了一遍,身上还有不少滑腻腻的液体冲下来。他把水 开得热热的,好好冲了个澡。但愿所有的疲乏,此刻都会被水流给冲刷干净。   躺到床上后,成林拿起搁在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了电视。这完全是下意识 的动作,他并不想看电视,但此刻一点看书的欲望也没有。床头柜旁放着一份当 天的《惠州日报》,他瞥了一眼,也不想拿起它。视线再回到电视屏幕上,翻了 几个台,大都是故事片和歌舞剧,没头没尾的引不起一点兴趣。看了眼手表,已 经快十二点。想了想,干脆关了电视准备入睡了。没翻书就入睡的日子并不多, 今天算是这样的一天。   熄灯躺在床上后,虽然感到累,一下却还睡不着,脑子里东转西转的全是大 厦的事,乱糟糟的无头无序,一桩接一桩地跳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成林终于 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阵骤然而起的刺耳铃声,把成林从梦中拽了回来。他楞怔一会,抓起了话 筒:“你好!”话筒里停了一会,接着传来一个嗲嗲的女声:“先生,要服务 吗?”   成林一下反应过来了,他有些气恼地对着话筒说了一句“不用!”就重重挂 了电话。   被这样一搅,他一下又清醒了。不多久依稀听得同楼层其他房间陆续响起了 电话铃声,当然,还不能断定一定全是这类电话。又躺了半天,才勉强睡着了。 当第二次铃声再次响起时,成林在那个瞬间感到了头痛欲裂。   到凌晨时成林一共接到三次骚扰电话。早晨起来时,成林感到自己已经晕头 转向了。   八点半,早会照例开始 。先由昨天的总值经理周仕才汇报大厦一天的经营 情况。果然,到了周仕才这里,问题都变得轻描淡写了。章志清在早会上仍是一 副深不可测的表情,对什么都不置可否。早会最后在什么都不了了之中散了场。   这是成林在联谊大厦上班的第一个二十四小时。   第三章   (一)   天高云淡,空气澄明,天地间充盈着清新宜人的意蕴。在这远离闹市的山麓 上,四周弥漫着林木群聚在一起特有的土腥味。成林使劲嗅了嗅,并做了几个深 呼吸,拭图让肺中存留的污秽气体全然释放,而换入此刻纯然的山之气息。他望 着前方,只见峰峦起伏,渐远渐淡。此情此景,不禁让成林脑中出现了《边城》 中的一些景象。吊脚楼、门前湍湍的清溪、木排,以及从木排中洒落于清溪里的 串串笑声,还有萦绕在湘西那原生态山峦上空粗放质朴的山歌。他轻吁口气,这 些词组排比出的图像,似乎只存留于二、三十年代的画面中了。   人真应该多多亲近大自然,一旦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人和心情都会变的清雅 脱俗多了。记的当年看《瓦尔登湖》时,也曾发生过这种感觉,宁静、透明,渐 渐身心也像湖水般澄清起来。有时他不禁会作如是想,倘能一直生活在大自然中, 该会多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多方面的不可能。事后自己也笑了,有些孩子 气的念头。   已经往上走了一个多小时,成林停住了天马行空的思绪,爱恋地望望身边有 些娇喘微微的张静琪:“琪琪,累了吧?”   张静琪抬起头,把几缕被汗水沾湿的头发捋到耳后,朝成林笑笑:“还好。 看来是平时锻炼太少了。”   “热不热?要不先歇一会?”   “不用了。我把外衣脱掉吧。”   两人站下后,张静琪脱掉外衣,成林接过了它。今天因为是户外运动,她穿 了件纯白的棉质拉链开衫运动服,下面是牛仔裤和球鞋,现在一出汗感觉就有些 热了。张静琪里面穿的是一件低领黑色薄毛衣,紧身毛衣勾勒着女性特征分明的 姣好身段,成林欣赏着眼前匀称动人的胴体。琪琪的身段很美,他心动了一下, 张手把她搂过来在她脸颊上轻吻了两下。   “来,我拉着你,”成林伸出手。张静琪拽住他的手往前走,现在她感觉脚 下变得轻松多了。   成林今天也是一身运动装装束。穿惯西装,现在换上这身服饰,成林感觉人   都轻快了许多。为这次登山俩人已经相约几次了,总是凑不好。不是这个临 时有   事情,就是那个有重要会议脱不了身。总算在这个周六下午,两人都腾出了 空,   便径往紫云山来了。   除了成林回来的那个傍晚和周末的音乐会,两人一直就没再见面。同在一个   城市见面还这么难,是他们始料不及的,所以两人一直都想找个时间单独聚 一聚。   紫云山在惠州的西郊,石阶从山脚铺至山顶。山门旁的一块石碑上介绍道:   “此山石阶共为三百六十五级石阶,暗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意。全程为   三点八公里;紫云山多云杉,植被覆盖率已达百分之九十六点八。”   ……   盘点城市近郊风景点,这里要算最远一处了,所以几乎看不到游人。   两人停停走走已有一个半小时,估计已走了大半路程。成林往上看了看,又 回头望了望她,问道:“还上吗?”   张静琪头也没抬,边走边说道:“上!到顶!”   成林笑了。他喜欢她性格中的这一面:好胜,不服输,柔中带刚的脾气。其 实说到底,自己的性格不也是这类吗?想定的事情总指望能做到底,不论它有多 难,都不愿轻易放弃。当然,这种犟脾气未必是好性格,他也知道这种脾气容易 吃亏,当今社会是不讨人喜欢的。但既然是本色,也就我行我素,不想刻意去修 正它了。   终于到山顶了。山顶上有块不大的场地,边上是处简陋的茶室。茶室外分布 着若干石桌石椅,室内有十来张旧藤椅和矮茶几,但却空无一人。俄而,听得后 院有声音传来,茶室主人大概在忙自己的家务吧。两人看了看,便走开几步,另 觅一处朝南的坡地并排坐了下来。成林拿出张静琪预先准备的塑料袋,从里面取 出矿泉水、面包和水果,以及餐巾纸什么。两人喝了点水又各吃了一块面包后, 就把它们搁下了。   “林林,那边感觉怎么样?”   成林知道她是指联谊。沉吟了片刻:“还真一言难尽。”停了停,他说道: “比我想像的要糟,就像一盘散沙,没有凝聚力,当然也不会有竟争力。大厦的 服务质量已经快滑到临界点了……”   他想起自己第一天上班时那二十四小时的遭遇,实在是有太多的感叹,但此 刻他却不想和身边的琪琪细讲。了解的越多,就越担心,他不愿使她有过多的担 忧。   他轻轻拍了拍琪琪的肩:“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妥善处理的。只要章总和 董事会能支持我,局面总会朝好的方向去。你说是不是?”   他见琪琪蹙着眉,默默不语,知道她还在想自己的工作,就伸手把她搂向自 己,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好了,不谈这些了。你那边怎么样,顺不顺利?”   张静琪倚着成林的胸口,想了想说道:“虽然你不说,我也可以想像怎样一 种状况,只是……,我担心你的脾气。做事不肯拐弯,那边又这么复杂,许多内 幕和关系或许你永远都不可能搞明白。哦,对了,我听说董事长和总经理之间矛 盾很深,虽然面上看着还可以,但很多人心里都清楚。你可要小心呵。”   成林笑了,俯下头吻着琪琪的头发:“有你提醒我,我还担心什么。”   琪琪不再说什么,只是用一只手环住成林的腰,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成林 知道她有些累了。今天走了这许多的山路,对平时锻炼不多的人来说,运动量已 经很大了。怕她着凉,他把塑料袋里那件琪琪脱下的外衣拿了出来,盖在她的背 上。他低头看看自己夹克衫上的拉练,有点担心硌着她,便拉开拉练,往旁边掀 开,让她的脑袋拱在自己穿着黑毛衣的胸口上,这样就会柔软多了。然后他更紧 地拥住她。两人就这样相拥着,静静享受着这清新的空间和辽阔的景致。   地平线上有些朦胧,微风从山顶上轻轻掠过,爽心怡人。成林一手轻抚琪琪 的头发,同时眺望着逶迤的群山。   山麓依然是翠绿的。他记得小时来这里时,山脉翠绿得比现在更浓烈、更深 邃,而不像现在这样,在仔细注视它们时,能看到浓绿中忽现出一小点一小点黄 白色,那是裸裎的土地。在近处的群山边缘,时隐时现还可望到幢幢小楼。小楼 周围筑上了精巧的围墙,它们甚至还松松地连绵成了别墅群。远望着,成林突然 感觉它们很像遗留在大自然中的点点癍痕,那些疤痕在一片翠绿中显得那么丑陋 和醒目。此刻,他脑子里浮现出英国改革家贝纳德?吉尔宾在他的《英格兰森林 居民》记录中所写的一段话:   “一些人在森林中占起土地,围起篱笆,就这样,便建起了房子……在古老 的森林法规中,这种行为被认为是极其有害的行为,并将被加以重罚,罪名是强 占土地”。   在那么久远的年代,人们已经注意到这些问题并对违规者课以重罚。而今, 违规者不仅没有受到这些应该降临的重罚,他们对规避国家有关条例的借口和手 法以及打擦边球的能力,却日趋精致和圆熟。或许,再过若干年旧地重游,成林 带点悲哀地想着,就连目前这点静谧和恬然也将不复存在了。   ……   张静琪在成林怀里动了动,歇息了一会后,感觉已经缓过来了。   她抬起头望着成林:“林林,我们宾馆准备抽一批管理人员去香港丽华酒店 实习,我可能也去。”   “哟,那太好了,这可是个好机会。要去多长时间?”   “半年或者八个月。”   成林一楞:“这么长时间?”   “舍不得啦?”张静琪回头撒娇地看着他,心里却有些高兴。   成林想了想,低头对她说道:“舍不得也应该让你去,毕竟机会难得。不过,   这样一来,我们又要分开大半年了。什么时间走?”   “具体时间还没定,可能是下个月。”   “这么快?”成林略有些惊讶。   “其实这事已经酝酿好长时间了,就是没最后定下来,这次算是拍板了。宾 馆和丽华酒店签了合同,以后每年去一至两批,把宾馆中高层管理人员都轮训一 遍。”   “侧重哪些方面知道吗?”   “主要还是管理方面。董事会认为管理层的管理理念跟不上,宾馆的硬件虽 然上来了,软件也应该和先进的管理方式和手段接轨。”   “你们董事会的观念倒很超前。”   “其实,他们也是在多次碰到具体事情后才有所启发的。   总经理房总负责与政府接洽这块,业务是那位美籍常务副总在抓。前几个月 宾馆接待联合国亚太地区小水电会议,主会场就放在宾馆的环形礼堂。因为与会 人员较多,会务组临时通知酒店参加人数要增加。管家部接到通知后,因要添置 同步翻译的会议桌,人手有些吃紧,就向其他部门求援提供人员帮助搬运桌椅。 增援人员倒是马上到了,大家正干得热火朝天时,却被副总杰克看见了。他看见 穿着不同部门服装的员工在干同一件事情时,感到非常吃惊,不明白为什么会出 现这种情形。回到办公室后,他拿起电话质询提供人手的部门经理。被质询的部 门经理也被他搞糊涂了:伸出援手,帮助有困难的部门,就算不从理论上去谈那 些‘全局一盘棋’,以及‘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等等早已像楔子一样钉入国人 头脑并一直被弘扬的观念,可帮助兄弟部门总该是件好事吧,怎么还挨了批?为 此部门经理都感到委曲也不可理解。   第二天早会上,杰克把这件事情给端了出来。他的观点是这样的,宾馆各部 门人员配备应该精测,即能够应付部门饱合接待状态下的正常经营。如果确实无 法开展正常工作,那就该质疑宾馆人力资源部对各部门人员的配备是否合理了。 那天,他还引申了这样一种理论,‘真正具有前瞻性的积级行动,除了正面的想 法之外,还必须以整体思考的方法与工具深思熟虑,细密量化,模拟我们立意极 佳的构想,可能会造成哪些我们极其不易觉察的后果。’   那天大家听了杰克的阐述后,像是突然开了窍,一时都觉得无话了。”   琪琪停了停,接着说道:“有时只要换个角度去思维,就会茅塞顿开,就会 用一种更理性的方法去思考我们日常司空见惯的工作,而不仅仅停留在初级思维 的阶段里。像这样的事情一多,董事会也意识到是观念上的问题,因而萌生了把 管理人员送出去学习的想法。”   现在轮到成林沉默了。他听完琪琪的叙述,马上联想到了联谊的距离。联谊 大厦若碰到那种情况恐怕找援手都不容易,遑论进一步思考?   张静琪推了推成林:“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现在急流勇退还来得及。要施 展报负哪里都可以,难道非得守在一棵树上?”   成林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着说道:“琪琪,你只能给我鼓劲,不许给 我泄气。”他又想起件重要事情,“哎,琪琪,你这一走就要半年,你看,我们 的事……”   “随你定吧。不过,我妈也问起了。”张静琪带点羞涩但甜甜地看了他一眼。   “那我们先去登记好吗?”他热热地看着她那白皙清秀的脸庞,他发现她的 眼睛倏地明亮了一下。她也专注地看了他一眼,很甜的轻点了一下头。成林心里 涌上了一股暖流,他们的命运将结合在一起了。他再次把她揽近,轻轻拢好她额 边的几缕乱发,然后吻了那双秀丽的眼睛。   (二)   自公开身份后,成林只要处理好手头的工作,每天都会在大厦巡视几遍。这 天下午。他巡视到前厅时,恰巧看见董事长黄东明从门口的奥迪车上下来,径直 走进了大厅。   黄东明五十来岁年纪,中等个子,微胖,头上已经略有些谢顶了。粽色的容 长脸上一双眼睛有些凹陷,但眼神犀利,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寒光。今天他身着 一套浅灰色西装,黑衬衣,深灰带小黑点的领带。个子不高却隐含有一番气宇轩 昂。   他们虽然在信托投资公司时就认识,但成林作为一名小科员,与公司第一把 手之间自然没多少接触机会。学习回来后两人这还是第一次见面。成林正面迎了 上去:“董事长。”   黄东明抬头看见成林,笑了,停了脚步,眼神也稍稍柔和了些:“小成,哦, 成副总。”   成林有些不好意思:“董事长。”   “回来有些时间了吧?”   “快十天了。”   “好哇,年青人放手大胆干,董事会是支持你的。”黄东明边说边往总服务 台移步了。成林一看知道他不想耽搁,便收了话,说了句:“我担心干不好。”   黄东明向总台接待员示意拿一张套房磁卡,同时回头向成林说道:“不要有 顾虑,大胆干就行。”成林见黄东明已把磁卡拿到手了,便说了句“我知道了。 董事长您忙吧”就走开了。成林往大门口走去,回头见黄东明往电梯方向去了。 成林来到门口那块草坪的花坛边。   这块草坪不大,但他知道即使是这样一块草坪,当时能拿下来也颇不容易, 因为旁边就是人行道。听章志清说,为了这点地,当年和市政部门折腾了好多回 合才算定局。后来大厦就在草坪上建起了现在这个花坛。成林看了看,草坪和花 坛收拾的还算整洁,杂草枯叶几乎没有。大厦有一名花工,这块草坪包括大厦所 有的植物、花卉都由他负责。一个小小的花房设在工程部设备平房的旁边,基本 能满足大厦正常情况下的氛围布置需要。当然,节日和大型庆典活动除外。另外, 若逢有VIP客人接待,则还是要求助于外面的花店,这里不可能培育出天堂鸟、 雏菊这些花卉。   成林在花坛边慢慢走了一圈,看见围着的那圈齿形砖块有些已经破损了。他 想,这块属办公室负责,应该提醒他们一下,务必派人抓紧整修。这是大厦的门 面,不可掉以轻心。   走进大厅,成林无意间朝电梯那边瞥了一眼,恰巧看见童莉萍正一脚跨进电 梯。成林突然想起了上班第一天在楼层工作间外听到的两位女员工的对话,今天 他不觉把它们联系了起来。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但这个问号却搁在了心里。   回到办公室,成林坐下后,拉开抽屉准备拿支签字笔,却看见了放在抽屉里 琪琪的照片。那是琪琪在上海旅专读书时在外滩拍摄的照片。琪琪迎着江风,短 发飞扬着,一脸灿烂的笑。成林拿起来仔细看了会才放进抽屉。已经有几天没给 她打电话了,他知道近段时间琪琪那边一直在忙,为宾馆申请参加金钥匙组织的 事。按原定时间这周应该是迎接金钥匙组织的检查了,可结果宾馆又出了件事, 他猜想琪琪一定也忙得不可开交了。   上周日的晚上,白云宾馆一位日本住店客人因突发心脏病,猝死在客房的浴 缸里,两个小时后同伴回房发现后马上报了警。高星级宾馆的警务工作归口公安 八处,他们在处置这类事情上积累了相当的经验,当然,宾馆方面配合的也很到 位。在法医确定死因并拍了照片后,八处同意宾馆可以处理尸体了。   殡仪馆的车子经面上处理后,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宾馆的后门。神不知鬼不晓 中,客人的遗体从消防楼梯背下,上了后门殡仪馆的车。次日,善后工作马上有 条不紊地展开了。就是在宾馆内部,也没多少人知道此事。   这是琪琪在次日下午寻了个空档电话告诉成林的。   善后也需要时间,因而成林近日不准备给琪琪打电话了,免得她分心。成林 想到白云宾馆管理层在处理这类突发事件时的悄无声息。恰恰就是这个悄无声息, 绝大多数宾馆还真难以做到。这类事情一旦被搞成满城风雨,除了企业的正常经 营会有影响,出事的那间标房在相当一段时间里都会难以出租。当然,远道而来 不知情的客人除外。而联谊假若遭遇了这样的事情,又会出现怎样的情形?恐怕 大门口都会被闻讯赶来的围观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吧。成林不由自主地这样想着。   ……   (三)   8088套房卧室里一片狼藉,袜子、短裤、内衣零乱地散落在地毯上。床上经 过一场颠鸾倒凤,床单、被子也都成皱巴巴的了。此刻,黄东明正光着身子斜靠 在床背上,后面垫上了两只枕头。他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搭在旁边的童莉萍 肩上。童莉萍也没穿衣服,只把被子往上拉到胸口,露着两只白藕般丰腴的肩膀。   经过刚才的激烈运动,黄东明额上有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脸上的皮肤似乎也 松弛了下来。约模十来分钟后,他才有些缓过来。他斜睥了旁边的童莉萍一眼, 坏笑地说道:“够不够?刚才狂不狂?”   童莉萍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肚子上,慢慢摩挲着,“东明,跟你在一起,感觉 真的很好。”   黄东明听了这话,特意细看了她一眼。感觉不像是迎合,似有几分真,便用 搭在她身上的那只手轻拍了几下,慢悠悠地笑问:“这话当真?”   “你们男人难道都这么不相信女人?”童莉萍带点撒娇地微噘起嘴。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行了吧?”黄东明半劝慰半玩笑地说了这么一句。   童莉萍不再言语,而是拉开被子,把头搁在黄东明的胸口上,半个身子就压 在黄东明身上了。黄东明看看童莉萍那裸露着的整个光洁如玉的背,忍不住伸手 抚了它们一下。   “东明,怎么突然来了一个常务副总?那人有什么背景?”童莉萍卧在黄东 明身上,没抬头问了这么一句。   黄东明悠悠吐了一口烟,停了停,说道:“能有什么背景?前几年考虑到要 建这座大厦,准备在公司选几个青年人去学点宾馆管理方面的知识。有两个被考 虑的人偏巧还都不想去,倒是他很愿意去学点东西。就是这么回事。说起来这个 成林也算是把握住时机了。他刚进来时在总务科工作,后来看他办事勤快,也认 真,就调到了办公室。再后来,成了办公室科员。那两人就因为眼光短了点贪图 安逸和那点奖金,现在也只能在老地方不咸不淡地呆着了。所以,成林这个年青 人有可圈可点的地方,人事科对他的评价一直也不错。   他来了以后怎么样?”黄东明掉转话头问道。   童莉萍从黄东明身上抬起身子,回到自己的枕头上仰天躺着,想了想,答道: “我和他接触不多,也说不上什么印象。不过听说他上班第一天就二十四小时住 在大厦里作了一个暗查,工作是投入的。不知是不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不是三把火,这是他一贯的工作态度。不然当年也不会考虑让他去学习 了。”   “他和章志清好像处的不错。”   “那个鸟人,便宜了他,给他送了只拐杖。”   童莉萍当然知道黄东明和章志清不和,但深层次的原因始终都不清楚。她一 直没敢问黄东明。今天她仍犹豫着,虽然很想知道原因,可踌躇了会,最终还是 没敢开口。   黄东明保持着原姿势没动,手上已经点上了第二支烟。他在想两年前的那件 事。   信托投资公司通过内部渠道了解到,有家纺织厂有个投资意向,希望对他们 靠近长途汽车站的一块旧厂房进行房地产开发。考虑到那个地段及发展前景,投 资公司对此很有些兴趣。   纺织行业的颓势已经有些年了,暂时还看不到曙光的迹象,正因为此,那厂 才准备划出三分之一的厂房,期望能寻求到新的利润点来度过眼前的难关。信托 公司当时还估计到纺织厂本身不具有房地产开发资质,它必须有所依托才可操作 这个项目,而且真正运作起来头寸上肯定会遇到困难,因而准备适时介入。具体 关注这个项目的事情,就交给了当时任办公室主任的章志清。   不久后得到的信息果然不出所料,那边两方面问题都无法解决已经搁浅了。 章志清来向黄东明请示,说是经过一段时间多方面了解,还找行家进行了论证, 都认为那块地皮的行情肯定看涨。而且本市房地产市场还刚刚启动,营运成本不 会很高,政策法规也还不健全,正是我们进入的好时机。黄东明沉吟片刻,说了 句“那就先搞个可行性方案,让班子讨论一下再说。”   一周后,章志清的可行性方案出来了,那份方案里的具体步骤罗列得非常详 尽。经初步框算,前期投入约需两仟五百万元资金。当然,首先要组建一家二级 资质的房地产公司,注册资金需另外注入。当然,谁都明白,这只是银行打进打 出的事情。   投入资金虽然不算多,但班子还是专题讨论了两次,总的来说大家对这个项 目没有太大的质疑。只有财务科长老成提出:“这个项目资金的使用,必须严格 按照公司的规定程序进行,包括公司内部的所有报批和审核手续。我们是第一次 涉足这个行业,经验不多,小心没大错。”班子对此自然都没有疑议。   这个项目就这样通过了。在这以后,公司又拉开了两个大项目,黄东明就把 主要精力放到那边去了。   两个月后,那家房地产公司的副总,即原来的纺织厂副厂长给黄东明送来一 张高尔夫球协会的会员卡。会员卡做的非常精致。黄东明看看卡,他知道它是有 面值的。之后他侧面了解了一下,该卡售价为五十万人民币。   地块开发的前期还算顺利。章志清自接手这个项目后忙了许多,办公室也不 常有人了,适时的汇报听起来都是按正常进度在发展。不料五个月后的一天,那 位房地产副总居然转帐一仟三百万巨款出逃香港了!消息传来,全公司哗然。黄 东明在那个瞬间,脑子里涌上来的第一个念头,这次自己要背黑锅了。   果然,问题出在那张会员卡上。会员卡的五十万元帐上虽然做了手脚,但做 的很拙劣,一眼就能看出纰漏,现在看来很难讲是真没处理好还是有意为之。顺 藤摸瓜,自然很快就到了黄东明这里。倒是章志清,居然清清爽爽没留下一点污 垢。关于这点,黄东明就是打死自己都不会相信。只是到了今天,他才意识到自 己可真走了眼,能力平平的章志清竟然来了这么阴损的一招!此刻,他感到自己 很有点阴沟里翻船的味道了。   自这以后,他在心里就与章志清不共戴天了。虽然后来经市委马副书记暗中 极力相助开脱,没给问个渎职罪。但他明白,自己的仕途也就到顶了。   联谊大厦开业前,是自己提议让章志清去坐总经理这把交椅的。他存心要把 章志清从公司里送出去。他再也不愿看到这个人每天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了。搞 宾馆,不是那么容易的。弄好了,成绩最终还是自己的。如果不行,你章志清就 背着吧。章志清去那边上任后,他马上提拔了一个自己的亲信做公司办公室主任, 这样就断了章志清的后路,行不行都只能呆在联谊大厦直到退休了。   这些东西黄东明当然不会和童莉萍去说,他早就看出了童莉萍的疑虑。女人 嘛,不需要知道太多的东西。想到这里,他看了旁边的童莉萍一眼,不料发现她 已经睡着了。他端详了一会,发现她睡着的神态比醒着时更耐看。他不由得回想 起第一次和童莉萍走到一起的情景。   那次是他作东请市规划局的头吃饭。对方来了六个人,到了饭桌上规划局的 邬局长突然提议让大厦的童小姐一起来喝酒。当时黄东明还不清楚这童小姐是哪 个部门的。邬局长告诉他就是大厦的前厅部经理。还说上电梯时碰到她,她告之 今天自己值班,所以他知道她还在大厦。邬局长因为时常陪客人来大厦,所以和 前厅部经理很熟悉。据邬局长说,他们曾喝过一次酒,知道童小姐酒量不错。既 然如此,黄东明就用手机打了总机,让她们通知童经理到二号包厢里来。   不一会,童莉萍穿着工作服上来了。邬局长让她坐到自己和黄东明中间。黄 东明和部门经理一级的人不怎么熟,那次和童莉萍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果然, 童莉萍酒量惊人,当时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那天她喝下了两瓶750毫升的皇 朝干红,让在场的客人很是开怀。邬局长喝的也很尽心,估计也有两瓶下去了。 只是他自己那天身体状态不怎么好,并没怎么超量却已经感觉不行了。见自己不 胜酒力,邬局长也就谢绝了去洗脚或桑拿的提议,让童莉萍扶着自己上客房休息 了。   童莉萍半扶半倚着他到了十楼的一个套间。房间还是楼层服务员用应急卡开 的门,然后才通知房务中心和总服务台修改电脑里的房态为住房。   说来也奇怪,进了房间,喝下半杯童莉萍替他泡的绿茶后,他觉得脑子已经 清醒多了,不似刚才在桌上那么晕乎。他开始打量正在替他拿拖鞋并拧亮台灯的 童莉萍。   她大约有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段丰腴,肤色说不上白皙但很细腻。剪着齐 耳的短发,那头发带点金黄的色泽,他估摸是染过的。那双单眼皮眼睛不大,颧 骨也略略偏高了些。薄薄的两片嘴唇此刻却是鲜红的,不知是因酒精之故还是临 时补了妆。他知道现在的女孩子粉饼、口红什么都是随身带着的,不管什么场合 都会拿出来补几下。童莉萍的五官说不上出众,可镶嵌在一起却流射出一种媚态, 而且是一种天然而成的况味,不像那类做作的。他后来回忆,可能就是当时这种 感觉,才让他接受了她,因而也违背了自己原先定下的准则:付钱干事,没有瓜 葛。   那晚他看出她并不想走。OK房里本来就没什么需要她来整理,一会就没有 手势可做了,她干脆就坐到了他的身边。她抬手轻搭到他的肩上,涂着睫毛膏的 眼睛媚媚地看着他:“感觉好些了吗?”他注意到她没有用称呼。   “现在已经没事了。”   “那就洗个澡再休息吧。”她看着他,像吩咐丈夫似地这么说了一句。   他看着她,试探地说了句:“你也洗一个吧。”   她嫣然一笑站了起来。   豪华套房有两个浴室,他们分别进了浴室。   等到黄东明把自己冲洗好腰上围了一块大浴巾出来时,童莉萍早已躺在床上 了。看着她的举动,黄东明觉得自己的欲望一下就上来了。他几步上了床,掀开 薄被就钻了进去。只见她穿着一条薄如蝉翼的黑色三角短裤和同样是黑色的文胸。 黑色在这个时候让人的感观更具刺激。他伸手搂住她,另一只手已经在解她文胸 后面的搭扣了。同时他一只脚弯曲上来,用脚趾往下勾她的短裤。旋刻,他翻身 上马,进入后粗鲁勇猛地动作起来。   人说男人三十如虎四十如狼,黄东明虽然已经五十出头了,可精气神却一点 都不亚于那些年青人。他在童莉萍身上足足耕耘了半个小时,才尽“性”而下。 童莉萍在整个过程中一直闭着眼,双手搂住他的后背,轻轻呻吟着。两只滚圆的 乳房随着节奏微微颤动,黄东明一边注视着那对丰满年轻的圆丘,一边在柔声的 伴奏中,完成了最后的冲刺。   两人对首次交合都非常满意,没隔多久很快又到了一起。那次事毕后,童莉 萍告诉了黄东明自己个人生活上的所有事情。   她的家庭是个普通的市民家庭。父母都是工人,有一个哥哥和姐姐,她是老 小。高中毕业后因没考上大学,便准备参加工作了。这时她高中的同班好友来拉 她一起去读旅游学校,说是出来后可以到宾馆工作。当时她反正也没事可干,就 一起去了旅游学校读了两年半的书,然后又实习了半年。毕业时刚好联谊大厦在 招人,一报名就被录用了。因为她有专业背景,因而从前厅接待干起,算是一路 顺利地干到了今天的岗位。   工作两年后,还是当年的那位同窗,拉她去参加一个舞会。就在那次舞会上, 她结识了现在的丈夫陈小军。   那晚的过程和小说里没什么两样,她后来甚至怀疑这一切都是事先编排好的, 当然她没有找同窗验证。他们两拨人毗邻而坐,不一会,男青年就陆续开始过到 她们这桌来邀请跳舞了。陈小军是很后面才过来邀请她的。其实那晚她并没对他 留下太多的印象,只感到很一般。要说有一点印象,脑子里也就是文文气气的一 个轮廓。   几天后她居然在单位里接到他的一个电话,天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了自己的 电话号码。她马上又想到了自己的同窗。她对他什么都不了解,但也没有拒绝他 的电话以及后来的约会。当知道陈小军是部队高干子弟时,她有些惶惑也有些野 心了。她有点想攀这株高枝,特别是当她第一次去过他家之后。   陈小军的家坐落在惠泠湖东边的军区大院里,大院门口那一米高的圆台上还 有士兵站着岗。虽然那院子已经被分割的七零八落,全然没了陈小军描述的当年 的气派,但每户还是有好几间屋子,还有一个小小的客厅。她尤其没想到他家还 有一名保姆在操持家务。陈小军的父亲是军区的副参谋长,那次不在家,听陈小 军说是去外地开会了。她见过了陈小军的母亲,一位雍容华贵但让人感觉平易的 阿姨。关于他的母亲,她是在日后才逐渐体会出那份厉害的。   一年后,童莉萍和陈小军结婚了。新婚的那个晚上,她总算弄明白这天上掉 馅饼的原因了。在这之前,亲朋好友包括家里,没有人不举双手赞成她的事情。 她当然知道这一致赞同的缘故,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当然,和陈小 军的相处中,他至始至终保持住了绅士派头直到入洞房,因此也让她对他好感俱 增。看来,他是个规矩的正派人,这在他那个圈子里也算难能可贵了。   那天,已经很晚了,心怀渴望又忐忑不安的她先躺到了床上。她在等他。他 迟迟没有上床,让她感觉他似乎在磨蹭什么。终于,他上床了。他有点心虚地眼 睛没有看她。她等了好久见他始终没有动静,便往他身边挪了挪,这就是一种暗 示,她想他应该能明白。他却仍躺着不动。这中间虽然间隔时间不算长,但她感 觉这是两人相处一年来最为尴尬的时刻。   或许陈小军也意识到新婚之夜无所作为终究过不去,最后还是上了童莉萍的 身,但却是无功而返。在那一刻,童莉萍的思绪一下转到了另一个方面。她一点 都没考虑会不会是初次的缘故。她想她一切都应该明白了。   尔后在他母亲对她看似顺便然却软硬兼施的一番话中,也使她对这点确信无 疑。   记忆中,几年里陈小军一共成功过两次,但事后那颓态让她不忍卒看。渐渐, 他们彼此都不再在这方面进行努力了。   那次童莉萍对黄东明讲完这些后,竟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黄东明被她这个 举动搞得心里一凛,可多多少少却有了些恻隐之心,同时,对童莉萍投怀送抱的 思想脉络也有了了解。除了无性的婚姻,她仍想攀附大树。也好,相对单纯的需 求就不用让他费神和戒备了。她那年轻富有弹性的胴体对他当然也有吸引力,而 且她的性欲还特别强。幸而自己还行,一般男人到了他这个岁数,长久以往,恐 怕就要被掏空了。他唯一的顾忌是动了窝边草,以他目前的位置不太方便。但相 对固定也有好处,安全有保障。像以前那样虽然用了安全套但还是有所担心的, 小姐越漂亮就越有危险。经过这样的考虑,他也就和童莉萍继续下去了。   第四章   (一)   成林连续熬了两个夜,修改再修改,终于完成了一份十二页纸的联谊大厦改 革方案,而此时他的眼睛已经红的有些像兔子了。   别看只有十二页纸,成林已经几易其稿。最初的方案还要利落和到位些,犹 豫再三,考虑到大厦的现状,他还是违心作了趋向略为宽松的修改。他想,伤筋 动骨的事一定不能太着急,这就像章志清一再提到的 “欲速则不达”。虽然这 份方案和自己心里的目标尚有很大距离,但如果真能付诸实施,也是一个不小的 进步了。   这天上班后,成林特地早早去了章志清办公室,把这份改革方案当面交给了 他。章志清看了看题目,说道:“好,好。我先看看再说。”   其实,成林在第一天上班时,就萌生了要对大厦进行改革的念头。而在和琪 琪一起登紫云山听她介绍白云宾馆的那些情况后,更坚定了这个想法。经过对大 厦十来天的摸底,再把那些文件配套着看,大抵心里已经有数了。在这份方案中, 成林着重从三个方面提出了具体改革措施。   首先是合并部门裁掉冗员。那种三四个人一个部门的设置毫无必要,有部门 就会有头,官就是这样多出来的。按这里的惯例,官是没有具体工作的,这样就 形成一个官管一个兵或两个兵的现状。而官的排场却不能拉下,独立的办公室, 办公桌椅、电话、文件柜及电脑均一应俱全。有些人还不会使用电脑,因而那键 盘上的灰就只能老厚着。   提到冗员,成林首先想到餐饮部的粗加工洗切组,这个洗切组竟然会有二十 二个人。成林最初在大厦人事部看到每月人数统计表上这个数字时,还以为人事 部计算错了。当时他想,就算有十二个人也应该足够了。结果他把那张表横向纵 向加了加,方知并没有错。因心里挂着这事,去餐饮部时,特意往厨房洗切组看 了看。果然,那里插蜡烛般竟然站得满满堂堂。那次他还看见一个上年纪的女洗 切工站在洗切间一角,正双手捧着一只大铝锅不知在喝什么,整个脸都被罩住了。 在放下铝锅时看见了成林,她略带点尴尬地朝成林笑了笑。   这个岗位应该是大厦的最底层,虽然没人嘴上会这样说。可不管如何,为什 么要安排的这么满当,这是成林的一个疑惑。这问题直到后来才慢慢揭开了谜底。   这里的员工大都是市里头头们和信托公司关系户的乡下亲戚。这些亲戚没什 么文化,年纪又偏大,关系户们受托后,首先就想到了联谊这个国营宾馆。可宾 馆能适合这些人的岗位实在是太有限了,因而餐饮部洗切组就成了一个可收缩、 可膨胀的容器,尽着往里塞人,而不管它的实际需要了。这些人到岗后还发现了 一个原先不曾想到的好处,就是可以可着肚子吃,而且还都是好东西,这样的地 方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当然是只进不出了。如此种种因素,使得人数膨胀到 不可想像的地步。   为这事成林曾特地问过分管餐饮的副总龚立军。龚立军坐在办公桌后面,略 有点尴尬地搔了搔头上所剩不多的几根头发,踌躇了一会,说道:“这块确实早 就超编了,餐饮部为这事意见也很大,因为这样一来就摊薄了他们的奖金。但是, 这些又都是推不掉的人。这里有市人大副主任托过来的,也有信托公司的头,林 林总总大部分都是有背景的。我当然知道根本不需要这么多人,但又有什么办法? 这些人仗着有关系还特别难管,偷吃偷拿的事时有发生。有一次一名洗切工在晚 班下班时,曾在员工出入口被保安当场拿住过,包里藏的是两只法国产的微波炉 玻璃器皿。为这事大厦虽然传得沸沸扬扬,但最后却也不了了之。原因不言自 明。……其实到处都一样,也不光是这里。”   在讲这段话时,龚立军一直没看成林,眼睛只是望着窗外,讲完时才回过头 看了他一眼。成林静静听着,但对他最后那句话却觉得有些指向不明。是指其他 部门都这样不仅是餐饮部,还是指社会上都是这样而不仅指联谊?可不管是什么 意思,成林知道他对此也是毫无办法。   龚立军以前在市饮服公司工作,应该是老餐饮了。当然,观念有些旧,管理 也无从谈起,再加上有些贪杯,所以虽说是副总,也时常会看到他有些伛偻的背 影在餐饮部里里外外巡视着,但在大厦却没什么威信。这是章志清向成林谈到龚 立军时,这样向他介绍的。后来在和龚立军的接触中,成林感觉这人倒还是个老 实人。   除了裁员和合并叠床架屋的部门外,成林改革方案上的第二大块,就是成本 控制。而物资管理和大厦采购则是成本控制的重头。   成林来的时间虽不长,可东鳞西爪也听到不少关于大厦采购物品质次价高的 情况。郭保龄在谈起客房部成本居高不下时就曾抱怨过:客房的六小件易耗品在 同等质量的基础上,大厦比其他宾馆进货的价格要高出百分之二十五。而且像洗 发液、沐浴液这些用品供应商还经常不给灌满,往往只有半瓶多一点,头发长一 点的女宾用掉两瓶还不够。因而客人在这方面的投诉也时有发生。   这些当然都是问题,但成林知道,漏洞还远不止这些方面。工程部的备料仓 库账目不清;客房内的电器因维修不及时,导致前台部门不断重复开维修单,这 些重复单子里的材料就被顶进了物品的消耗量。因此,工程部凡能染指仓库的人, 家里需要维修和更换电器零件自然不成问题。更有甚者,还有干第二职业或承揽 一些小工程项目的员工,只要有匹配的零件,自然都是从这里拿,然后再到那边 东家去报账。这些说法并非空穴来风,自有它产生的缘故。成林心想,部门小仓 库建立台账工作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开源节流,虽是一句老话,但也是一条颠扑不灭的真理。这就像一个蓄水池, 要想蓄住水和蓄满水,两者缺一不可。老爷子搞了一辈子财务,对这点的体会尤 为深刻。他曾对成林说过:“别看那涓涓细流,长期以往,再大的家业也会在不 知不觉中见了底。”老爷子的话是对的,抓管理,不能离开细微处。在旅专上课 时,老师曾举过不少案例来说明宾馆管理从细微处入手的重要性和现实性。   管理即是效益,这也是在旅专上课时,老师曾一再强调的。老师还谈到,管 理有时即意味着少支付钱,或阻止不该支付出去的钱。比如,厨房下水道中的油 脂,经八个月后才会氧化变硬,所以,宾馆就应预防为主,在开张前把下水道中 遗留的工程垃圾处理一遍作为首次疏通。在这之后,每次定好时间,赶在油脂变 硬前清除就是很重要的一个措施,否则只能开膛破肚,既耗钱又费时还影响经营。 只要管理工作跟上,实行定制化,很多问题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还有,工程部必须制定出一个整体维修保养计划。它可以把全宾馆的大型设 施设备全部编排进一张表,上面注明哪些项目需要哪天进行维护和加油。有些项 目是每个月,有些项目则是每年维护一次。这样一来,宾馆所有的设备都被纳入 到部门的维修保养系统里,它甚至可以落实到每年的每一天,该保养哪类设备, 设备的哪些部位应该加油。经过这些工作,设备的维修保养就能得到切实落实, 也真正有了保障。华人地区一些宾馆如新加坡、香港等地,对工程部这张工作安 排表诙谐地称之为“天书”。   方案第三部分是调整大厦的营销理念,重新定位,以拓展大厦在客源市场上 的占有份额。   ……   方案虽然出来了,但成林每每想到它,就会感到有千头万绪的工作正等待着 他们一项项去改革和落实,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紧迫感。   成林这份改革方案是报给董事会的,所以章志清在抽屉里放了一周后还是往 上送了。一周里,成林在和章志清沟通完工作时,几次都想和他细谈一下这份方 案,但都被章志清用其他话题挡掉了。有一天成林的思维终于往另外方向转了转, 才突然醒悟了章志清对这事的暧昧态度。那天他坐在办公室脑中一下跳出了这么 个感觉,在那个瞬间,心里突兀地被堵得满满了。他很想告诉自己,这种感觉是 不真实的。可同时却又异常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潜意识中的判断是对的。只是他 无法明白,章志清怎么可能对这项改革不感兴趣?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章志清打电话给成林,让他到自己这里来一下。成林 进章志清办公室后,见他坐在宽大的黑色办公桌后面,正在翻看自己的那份方案。 见成林进来了,他招呼道:“成林,坐。”   等成林坐下后,他拿起方案对成林说道:“董事会几位董事专门为这个方案 碰了个头,他们基本持赞同态度。所以黄董事长要求大厦可以按方案尽快开始组 织实施。但他特地叮咛,‘大厦要把握大局和尺度,不能影响经营,尤其要注意 安定团结。离开了安定团结的局面,其他也就无从讲起了。’”说完,章志清把 那份方案递了过来。   成林站起来接过方案后,原以为章志清会和他讨论方案开始实施的步骤,不 料他却告知说,“成都鹂山宾馆老总傍晚率部门经理一行抵达惠州,下榻大厦。 你马上去准备一下,按VIP客人接待。”   回到办公室,成林往相关部门下达了一系列通知。在住宿、鲜花、水果和欢 迎告示牌以及晚上的宴请包厢及菜单都安排落实后,他的眼光又落到了桌上放着 的那份方案上。他拿起它慢慢翻看着。   黄东明的那段话虽然肯定了方案,但最后那句话却耐人寻味。裁员、合并部 门、控制成本,都是砸人饭碗和涉及不少人既得利益的事,说有波澜还是小意思, 或许应该有更大的思想准备才是。就像许多场合人们习惯说的那样,改革会有阵 痛,同时也是要付出代价的。作为董事长,理应在这时站出来,旗帜鲜明地表明 态度以示支持,可他却一再强调要安定团结。成林感觉那里面似乎另有一层含意。 改革可以,但改革过程中若出了乱子,董事会是不会挑担子的。换句话说,改革 成功,是董事会领导有方,若改革失败或因此而引起不安定因素,则由大厦负全 责。   而章志清本人对此事从头到尾的回避和没有态度,其本身就是一个态度了。   虽然已经想到和看到了这些,成林仍然初衷未改,决心安原计划实施。他拟 了个为期一个月的操作时间表,并拿着这份表把章志清堵在他的办公室里。成林 向章志清简略谈了自己的几个步骤,先在中层以上管理人员中作一个动员,然后 召开全体员工大会。在这个大会上,把大厦这次的改革目地和意义开诚布公地告 诉全体员工。   章志清没有打断成林的讲话,只是悠悠地喝着手上的茶边静静听着。成林说 完后,他停了点时间,眼神平和地看着成林,说道:“可以。就照你说的操作 吧。”   成林带着期待望着章志清,希望他还能再说点什么。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 了。章志清在接完电话放下话筒后,对成林补了一句:“做的稳妥些,不要出纰 漏。”看来这就算是提醒了,成林只好怏怏地站了起来。   (二)   一条清澈的山溪从山的腹部汩汩蜿蜒出来,沿途经过九转十八弯后,终于顺 利抵达了山边。快正午的骄阳直射在大菁山森林公园郁郁葱葱的林木上,也让这 条湍流微微的小溪闪烁出了串串珍珠般的细碎光波。   细碎光波间忽反射到坐在溪边岩石上的尹宁身上,它们便不规则地跳跃在尹 宁那清秀白皙的瓜子脸和窈窕身躯上了。   她回头望望伴随山腰径直往外沿伸的小径,它逶迤着,带着旁边低矮杂乱的 草们,就这么往山外出来了。   夏日田野的风   又打开了那条小路   下意识地拣起了   记忆留下的钥匙   眼前的场景,不由得让她记起了艾米莉?狄金森的这首小诗。   ……   今天是她轮休,好长时间没出来活动活动了,因而她昨天上午就和好友晓慧 约好今天来森林公园踏青。晓慧在电信公司上班,有时也是周六休息,这次两人 刚好凑到一起休息就出来了。晓慧此刻正拿着一只塑料袋在远处采荠菜。   读中专时,大家都认为尹宁性格太内向,所以一直也没什么贴心好友。可偏 偏活泼开朗的晓慧却和她挺谈的拢,尹宁也就把她引为知已。旁人都觉得奇怪, 这两个人怎么会谈到一起去?大尹宁两岁的晓慧开朗外向,和尹宁似乎是性格上 的互补。就比如她俩今天的穿着,尹宁上身是银灰色收腰短上衣,下袭灰色呢长 裙和半高皮靴,辅以深灰色全棉布艺手袋。而晓慧却是一身的牛仔衣裤,像个小 子。   尹宁虽然不爱多说话,可她不是不会说,只是不愿多说罢了。她总觉得和同 龄人之间没什么共同语言。她们关心的问题,往往是她漠视的问题。比如服装、 化妆,还有时髦的迪士高和流行电影,以及女孩子们永远谈不完的话题——男友, 等等等等,这些都不在她的视线所及。她学的是财务中专,可爱好却是文学,文 笔清丽的散文和诗歌,特别是艾米莉?狄金森的那些小诗,她一直都很喜欢,这 可能是潜移默化中受了父亲的影响。尹宁的父亲是惠州师范学院的历史系副教授, 但却对古典文学有特殊偏好。或许是受父亲的影响,耳濡目染中尹宁从小也开始 偏爱文学了。因为太偏科,高考时没上线,在母亲的固执坚持下,她上了财务中 专。   多年来父亲和做妇产科主治医生的母亲之间一直处于一种冷战状态,只是因 为彼此的修养,才让家庭保持住了平和的门面。可现在为了她今后的出路,他们 开始打破这种胶着的平静。可实际情况是因为她不愿看到他们之间矛盾升级,才 采纳了态度更为强硬一方的要求。   中专三年毕业,她应聘进了联谊大厦财务部,被分到前厅做收银员。   尹宁最不能理解的是,父母在单位里都备受人尊敬。他们文质彬彬,又有教 养。他俩都爱自己,可为什么彼此却无法挚爱对方。他们在家里总是用着彬彬有 礼的语言和无法再省略的词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也不作对视。每逢看见他们 在进行这样的“沟通”时,她的心里就会像抽搐似的难受。她会不让他们觉察而 迅速躲进自己那间小屋,接着在房间里随便拿起一本什么书翻看着,然后告诉自 己赶快沉浸到书籍中去。   这就是许多人羡慕的书香门第?她想。   约在半年前,电大期终考试在即——她边工作,边读电大英语专业已经一年 了——在找一本英语工具书时,在书架一偶的一堆资料中翻出了一批书,有《爱, 是不能忘记的》,《人啊人》和《晚霞消失的时候》,还有舒婷和郭路生的一些 诗集。结果,在那个下午,她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些作品中。而掩卷后,她再次感 到了困惑。当年能看这些作品的人,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她相信一定有着非常 充沛的情感世界,可他们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本《晚霞消失的时候》此后就一直留在了她的身边。那里面氤氲着一种东 西,一种无以名状但却和自己非常投缘的东西。后来她慢慢清晰起来了,那本薄 薄的小册里,弥漫着 “人”这个概念所能蕴涵的浓郁的苍凉和悲悯之美,还有 一种能让人怦然心动的伤感。   小册后面附有书评:“主人公南珊因外祖父曾是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她目睹 了红卫兵怎样粗暴地对待外祖父,自己也经历了人生的灵与肉的痛苦。这一切结 束之后,南珊并没有欢天喜地迷狂地沉浸于新生活,她拒绝了李淮平的爱情,也 就是舍弃了新生活的施舍。她了解了宗教,也了解了红尘,但她却选择了既不在 宗教门内,亦不在红尘之中的生活。这是一个感伤的故事,‘哀莫大于心死’, 这正是南珊真正的悲剧。同时也反映了‘文化大革命’给青年一代所造成的人生 危机感。”   不清楚是这个美而忧伤的故事本身让尹宁动容,还是男女主人公在那暗喻着 宿命的山顶、与那宗教气息贴切相融的场景中作最后铭心的话别深深震悚了她, 后来在很长一个时间里,她都把自己融入到那个凄清美丽的意境里,细细品味和 嚼咀那份脱俗超然而又悲凉的美。   她喜欢南珊这个人物,她的家庭状况使她对南珊的人生体会多少有些感同身 受。而平日里她对自己的包裹,和这一切也都不无关系。   ……   晓慧拎着一大袋荠菜回来了:“尹宁你看,已经有这许多了!”她高高地举 起了塑料袋。胖乎乎的晓慧天生就是个乐天派,尹宁羡慕地望着她,笑了。   “饿不饿?要不我们出去找个小店解决午饭?”尹宁关切地问晓慧道。   “不用了。难得到了这里,为了一顿饭再跑出去太可惜。我带了不少东西, 应该够填我们的肚子。”晓慧边说边打开刚才放在一边的另一只塑料袋,拿出两 大包蛋黄派,以及矿泉水、水果,还有两包用保鲜膜包着的东西。“我还做了两 只三明治”,说着递给尹宁一只。   “晓慧,你真能干,还能做这些东西。你以后一定是个能干的主妇。”尹宁 打开尝了一口,抬头羡慕地对她说道。尹宁知道她和男友目前正处在如火如荼的 阶段。   “做这些东西不会比读书更难。”晓慧睁着那双细细的眼睛,揶揄地对尹宁 说道。尹宁知道晓慧是在笑她这条书虫,她宽容地笑笑没有接腔。   “哎,问你个问题。” 晓慧突然停了下来,“你准备孤家寡人到什么时候? 已经是二十三岁的人了,是不是心中的白马王子还没有出现?” 晓慧几乎每次 见面都会问这个问题。她已经换了好几任男友了,所以也特别关心尹宁的事。   尹宁把脸朝向小溪,好长时间才回过头来。她看到那双细细的等待着的眼睛。   “晓慧,怎么说呢?我在书上看到过很美的爱情,当然,也有痛苦的爱情, 可我真的不知道生活中究竟有没有这种东西存在,我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没 有一个真心爱我而我也能真心爱他的人。你知道我父母都是很好的人,可他们彼 此就是无法相爱。我不清楚他们最初是否相爱过,不然为什么要走到一起?或许 有着我不知道的原因。……晓慧,我其实是怕,我怕受到伤害。”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突然抬头问道:“晓慧,你现在幸福吗?”   被她冷不丁倒问了一句,晓慧楞了楞,但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可能会给 尹宁一种信心或者一种佐证时,便如实答到:“当你真心爱一个人时,你就是幸 福的。所以,我现在是幸福的。”   尹宁定定地望着晓慧的眼睛,晓慧用了鼓励式的眼神热情地回望着她。   “尹宁,不要放弃生活中可能到来的机会。我相信机会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只是取决于你有没有迎接它的心态和准备了。如果把自己的心封闭起来,那末即 使机会从你身边走过你也无法抓住它。你说是不是?”   尹宁想了想,笑了:“你哪来这么多体会,是生活中得来的吗?”   晓慧拍了拍尹宁的手臂:“我比你大两岁,你就听我一句吧:生活不完全是 这么灰暗,有时往往是心情灰暗了,才看什么都不明快了。好了,不谈这些了, 我们慢慢往外走吧,离汽车站还有不少路呢。”   当两人终于快走近那宽敞而尘土四扬的汽车站时,老远看见一辆汽车正刚刚 开出,两人不由得连叫惋惜。这里的汽车时刻表标明是四十五分钟一班,可实际 上总要等上一小时左右它才会姗姗而来,现在意味着她们还要在这里等上一个小 时的时间。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晓慧提议道。尹宁还未作答,就听的耳边有个浑 厚的男中音响起:“小尹,你也在这里?”   尹宁回头一看,笑了,“肖科长,是你?也来这里玩?”   肖亦敏点了点头,笑着对尹宁说道:“我们是同学聚会。大学毕业分开后大 家各忙各的,一直没机会聚在一起。今天可是在惠州的都来了。”   肖亦敏是市外经贸委接待科的副科长,因工作关系经常来联谊大厦。他为人 随和,也爱开玩笑,但玩笑从不过分,所以前台员工都和他很熟。他最初给尹宁 留下的印象是那头浓密的黑发和毫无矫饰的微笑,还有能和你坦诚对视的眼睛。 另外,凡是他接待的客人,如果和大厦发生了投诉之类不愉快的事情,在找到他 时,他总能体谅员工的难处尽可能去调和或摆平它。因为这些,他在大厦的人缘 很好。前厅和营销部的员工都认为,如果会务组的人都能像他那样,和客人的矛 盾就会少多了。   尹宁突然想到站在一边的晓慧,忙给他们作了介绍,两人笑着握了握 。尹 宁注意到晓慧用了打量的眼神望着肖亦敏。   不远处有人在叫:“肖亦敏,上车了。”肖亦敏回头看看,朝那边扬了扬手 作答,又转头对她们说道:“你们也是回去吗?”   尹宁点了点头,晓慧抢着回答道:“是呵,刚出来就看见车已经开走了,真 倒霉!”   “搭我们的车走吧,车上还有好几个空位呢。”肖亦敏热情地邀请道。尹宁 还有些犹豫,晓慧却快人快语地接道:“那太好啦!不然我们还要在这里耗上一 个小时呢。谢谢你了。”   “那我们走吧。”肖亦敏招呼她们道。   既已至此,尹宁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好一起跟着走了。   等三人来到车上,其他人早已落座了,肖亦敏给大家简单介绍了一声。后面 的座位上堆了不少衣物等东西,但还空着两个位子。晓慧走在前面,有人招呼她, “就坐这里吧。”晓慧一看是位长得清清秀秀的女士,便高兴地说了声“谢谢” 就入座了。后面剩下的唯一还空着的两人座,便别无选择成了尹宁和肖亦敏的了。   尹宁平时看惯了肖亦敏的西装革履,今天坐在穿着宽松套头毛衣下着浅色休 闲裤和球鞋的肖亦敏旁边,觉得有几分不自在。肖亦敏也感觉到了尹宁的拘谨, 就特意找了些轻松随意的话题来聊。“以前有没有来过这里?”“上午几点钟到 的?有没有上那边的山峰”等等。渐渐,尹宁放开些了。后来,她甚而还主动问 了一句:“你们在大学学的是什么专业?”   “英文专业。”   “哦,是吗?那今后有问题我可以向你请教了。”   “没问题。你准备考什么?”   “不,我是在职读电大的英文专业。”   “读了几年了?”   “才读了一年半。”   “没关系,只要坚持下去就会有收获的。……你如果需要参考资料,可以来 我那边看看,或许对你会有帮助。”   “那我真的要麻烦你啦。”尹宁第一次主动和肖亦敏开起了玩笑,并抬头迅 速看了他一眼。肖亦敏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认真地看着她说道:   “小尹你真的不用客气,有问题尽管来找我好了。现在青年人能认真读书的 不多,大多浮燥得很,但不管什么时候知识总是需要的。古人说,‘书到用时方 恨少’,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上苍对人是公平的,每个人都会遇到机会,问题是 当机会来临时,你是否能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以及是否具备抓住它的条件。 所以你一定要坚持下去。另外,有可能的话,要拓展自己学习的范围,抓住重点 的同时兼攻其它,这样可以扩展自己的知识面。”   尹宁默默听着。已经很久很久没人和她说这些了。不知怎么,一股似乎不该 出现的暖流从心里涌了上来,她觉得自己和坐在旁边的肖亦敏的距离一下拉近了。 可是,越有这种感觉,却越不敢抬头去看他。或许是因为刚才那番真心诚意的话, 才让她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还有,今天一天里,已经有两个人对她讲了要抓 住机会的话,她真的还有机会吗?那又是个什么样的机会?   (三)   一阵连续不断的呕出心肺般的猛咳,从屋角那顶已经看不清白色还是灰色的 蚊帐里传出来。常燮林忙放下手上正在洗着的大白菜,从那简陋的披间里快步冲 向床边。妻子的脸因为刚才的那阵咳嗽已经胀得通红,不少虚汗从额角上渗了出 来。才四十出头的人,头发已经有些花白了,此刻有几缕粘在了脑门上。常燮林 熟练地用手把她的头轻轻抬起。她仍在不断咳着。那是一种干咳,听起来发涩沉 闷,就像胸口正有一台破风箱在不断地抽和送,而它的出处,就是那喉咙口。   常燮林让妻子的头搁在自己臂弯里,抬高脑袋是为了让她感觉稍稍舒服些。 然后用另一只手从枕下拿出一块小毛巾放在妻子胸口上,再拿过放在一边高脚木 凳上的小脸盆,垫在妻子的颌下。妻子在紧接着又一阵急促的猛咳后,终于吐出 了几口渗着血丝的粘合物。常燮林见妻子已经吐出了堵在喉咙口的东西,暂时有 停息一下的迹象,便把她的头慢慢移至枕上,然后站起来快步拿来挂在门后铁丝 上的毛巾,看看毛巾还是湿润的,便轻轻拭去妻子嘴边的残留物。常燮林整个动 作过程轻盈熟练,和他那黝黑粗糙的脸庞以及手上皴裂的皮肤似乎并不相称。他 见妻子渐渐平息下来,又抓紧时间走回披间择菜了。他必须在上班前准备妥当妻 子的晚饭。   妻子因脑血栓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已经七年了,四年前又得了肺结核,不但丧 失了工作能力,也丧失了部分生活自理能力。虽然感觉身体还可以时,也会用另 一只还能动动的手在床上帮着剥剥毛豆,或给自己梳梳头,但能做的也已经微乎 其微了。家庭的重担就这样压在了常燮林一人身上。   他们有个女儿。女儿读书很用功,也很争气,去年下半年考上了惠州电子工 学院,现在是大一学生。但每学年一万五的学费,给常燮林的肩上又压上了一副 沉重的磨盘。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全家悲喜交集,为女儿的刻苦用功,也为那 笔尤如天文数字般的费用。女儿当时犹豫地说了句:“爸爸,要不……我还是先 工作吧。”   常燮林很干脆地回答女儿:“钱的事情你不用管,我会想办法。”妻子在一 边悄悄流起了眼泪。她想着自己废人般的身体,对家里一点都帮不上忙,还要开 销医药费。看着丈夫这些年被家里的重担已经压得背都开始弯了,而自己除了流 泪,什么也做不了,是自己拖累了丈夫,拖累了这个家。   ……   常燮林妻子当年是下放到常燮林家乡昌宁县的惠州知识青年,常燮林当时是 村小学校的老师,他初中毕业回乡就开始任教了。两人在农村恋爱并结婚,第二 年生下了女儿。   当年,她写给他的那张纸条,可能是一段摘录吧,他一直都还记的,“或许, 当天老地荒,我们疏松的骨骼再也禁不住岁月的重压,会有轰然一声巨响,将我 们合为一体。”作为情书,它很有些独特,但他们在后来的日子里一直都很不顺, 不知是否也算是一种应证,昭示他们将在生命的崎岖山路上一路携手走下去。   妻子按政策返城后,被分到惠州棉纺厂工作。为了将来有个好的学习环境, 女儿也跟着上来了。后来考虑到妻子三班倒的工作还要带女儿,经全家商量后, 常燮林放弃了学校的工作也上来了。但常燮林因为没有惠州户口,所以一直以来 也就没有一份长期固定的工作,收入也不稳定。直到来到联谊大厦餐饮部,这份 清洁及值班的工作,才让他有了一份稳定和还算可以的报酬。自从女儿上大学后, 他又去找了一份街道清洁工工作。他要加紧工作还掉从亲朋好友那里筹借来的女 儿第一年的学费。女儿想勤工俭学,可常燮林不同意,他对女儿只有一个要求: 好好读书。他告诉女儿:筹钱是他的事情,她不用考虑,她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功 课。他知道女儿是想替他分忧。家里每月给的伙食费已经很少了,可她每月还有 剩余拿回来。看到女儿削瘦的脸和偏黄的脸色,他心里就感到特别难受。那天星 期天女儿在家,他看见她正在给一件衣服放出下面的边,再往里面贴上一条衬边。 衣服显然已经短了。当时他感到一阵心酸。像女儿这个年龄段的姑娘正是爱打扮 的年纪,现在学校里谁还会穿放出衬边来的衣服?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这个父 亲做得正窝囊。   虽然常燮林对女儿有着深深的内疚,但女儿面对沉重学业和窘迫生活的承受 能力,却让他感到由衷的欣慰。女儿很珍惜目前的学习机会,他还知道女儿虽然 力不从心,但一直想帮自己一把。在这个问题上他让女儿早早断了念头。当女儿 明白不可能拗他的意后,回头便把所有的劲都使到了学业上,生活上也更节俭了。 女儿的节俭亮在明处,在同学面前从不藏着掖着。常燮林看在眼里,只有心中不 自卑的人才能这样坦然而为。他为女儿感到高兴。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也。”   常燮林在女儿英语笔记本的第一页上见到过这段摘抄,女儿在用它勉励自己 坚忍地走下去。女儿的这些所作所为给了他这个做父亲的很大的慰藉。   学业上的收获固然重要,而怎样去做一个人格完善的人,在他看来却更为重 要。常燮林从来都认为,物质上的贫困不算什么,倘若精神上贫困那才是一种真 正的残缺。   ……   因为要照顾妻子,常燮林目前只能干两份工作,但他一直存有一个念头,能 不能再找一份可以拿到家里来干的活。可最近以来,他心里却多出了一份担忧。 那天大厦开员工大会,他因为还要去干另一份活,就向班组请了假。事后听其他 员工说起,大厦要搞改革,要裁员。听到裁员,他心里猛一紧。他突然有了一个 预兆,这次的裁员很可能会和自已有关系。虽然他拿的工资并不高,加上晚上值 班补贴,也只是相当于一个熟练服务员的工资,而且他的工作条件又脏又湿,整 个工作时间都要穿着闷热的长筒雨靴,但他就是有一个直觉,这次大厦改革或许 会和自已有瓜葛。   他决定先不和家里谈这件事,免得她们担忧。再说毕竟还只是感觉,他很希 望自己这次的感觉是错的。   (四)   五号包厢的晚宴已经接近尾声了,在座的个个脸上都像关公似的。今天是地 税局副局长李德民宴请来惠州出差的当年部队上的战友。李德民和黄东明也是战 友,当年一起在南海舰队干过,所以就一起把他拉来了。座上还有李德民在惠州 的几位朋友。   几圈干下来,包厢里的温度似乎徒然升高了,大家感觉空气非常潮热,再加 多喝了点酒,更感到身上有些燥了。李德民边扯掉颈上的领带边朝旁边落台旁正 在开啤酒的服务员嚷道:“小姐,开空调!”   黄东明笑了:“现在打开的还是热空调呢!”他回头招呼服务员:“你把窗 子打开吧!”服务员答应着开窗去了。两扇窗子打开后,傍晚的凉风一下吹了进 来,大家感到气爽了许多。   “来,来,”李德民回头对大家嚷道:“每人再发三瓶啤酒,接着干!今天 大家要尽性而归!”   惠州的几位朋友叫了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们都已经下去了七、八瓶, 再喝就回不去了。”   “七、八瓶算什么?当年我们在部队是怎么干的?一人两斤二锅头!”李德 民拿眼睛瞪着他们说道。黄东明抬手招呼服务员:“再来几个素菜。”   “对对,”李德民指了指桌上那些已被叠堆起来的龙虾刺身、花枝鳗片和生 炒甲鱼等菜肴说道:“这些都腻了,来点清爽的。”   黄东明看了看那盘野生黄鱼,手点着它笑着对他们说道:“这种东西当年在 舰上都吃怕了,现在居然变成了五百元一斤。味道难道会比当年好上多少倍?”   “还是‘物以稀为贵’吧。”旁边那位战友笑道。   “是呵,就是这么回事,少了就珍贵了。可还有一种情况,走极端也会珍贵 的。比如吃蛇。草蛇、菜花蛇、大王蛇毕竟一般,而眼镜蛇、五步蛇价格就一下 子上去了。要吃就吃这些,带劲!”   李德民刚喝下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听黄东明说到这里,便笑咪咪地接道: “而且那眼镜蛇、五步蛇的蛇血,喝了还有特殊功效。”他讲到这里,故意停下 来,卖了个关子。旁边两人伸长了耳朵:“李局,什么功效?”   李德民悠闲地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后,才看着他们说了一 句:“它包你在床上永葆男人雄风!”大家哗一声全笑出了声。   不大一会,服务员端来一盆清炒豆腐渣、一盆水芹菜,还有一份花草炒鱿鱼 丝。那份豆腐渣转眼就光了,新熬的猪油加桂花放进豆腐渣中一起炒制,特殊的 鲜味实在是勾人食欲,它们对吃惯大鱼大肉的人则完全是种别样的口味。   “真是世道不一样了,”黄东明感叹地说道,“现在倒是这些东西大受欢 迎。”   “是呵是呵,”那位战友接道:“世道大变世风也大变。你们有没有听说过 这样的笑话:‘先烈们一直惦记着他们为之献身的事业,江姐来电问国民党推翻 了吗?被阿扁推翻了,大家成了好朋友!董存瑞问劳动人民还当牛做马吗?答: 都下岗了不劳动了!刘胡兰来电话问:姐妹们地位提高了吧?答:提高了,都当 小姐了!杨子荣来电话问:土匪都剿灭了吧?答:都当警察了!雷锋来电问:地 主都打倒了吗?答:都入党了!马克思来电话问资本家都消灭了吗?答:都进中 央了。’”   大伙“哗”地一声笑的差点喷出了酒饭。   终于饭毕,由黄东明作东,先去外面的洗脚屋洗脚按摩,然后再去歌   厅。   ……   李德民和黄东明并排躺在两只单人沙发上,中间隔着一只小茶几,上面放着 两杯绿茶和一只水果拼盘。客人们则躺在对面的一排沙发上。大家把脚浸在长方 形的白色塑料洗脚盆里,一排女洗脚工依次排开坐下,开始按足浴程序操作了。   李德民递给黄东明一支中华,两人点上后先后吐出了几个烟圈。李德民看着 自己的那个袅袅烟圈在昏暗的光线下慢慢升腾并消散后,转过头对黄东明说道: “老黄,听说你们那宾馆要搞什么改革?”   黄东明点了点头:“新去了个副总,刚从学校回来,初生牛犊嘛。他搞了个 方案递到董事会要搞改革。报告既然上来了,董事会当然也应该支持。”   “我那采购部的侄子,你可要关照一下罗。”   “你放心,我有数。”   “准备怎么改革?”   黄东明想了想:“让那年轻人折腾去吧,呛点水也好。”他心想,对这事董 事会里有人会作壁上观,也有人会借机掀些波澜,这些都是预料中的。他现在还 不清楚章志清对这事的态度,但大厦汇报说马上要开始动了。当然,具体情况他 如果想知道,可以问童莉萍。他躺在沙发上闭目奍神。其实他早就拿定主意了, 如果那边不涉及到他的既得利益,自己就不介入了。让章志清陪成林折腾去吧。   (五)   章志清晚上陪工商银行信贷科杨科长用完晚餐,回到家已经十点多了。妻子 正穿着睡袍坐在宽敞的客厅里看电视。睡袍是丝绸质地,但因妻子身段已经发福, 腰部把宽大的袍子撑得快满当了,前胸则露着白花花的一片肉。除了用“裹”这 个字,章志清还真想不出该用什么字来比喻更合适。他曾提醒过妻子不要再穿这 玩艺了,她却还以为他跟不上趟,说道:“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我们应该讲究 点。”听到这话,章志清不由得摇了摇头,但已经不想再就这个话题和她进行交 谈了。   见他开门进来,妻子忙站起来接过他手中的包,并喜颠颠地对章志清说道: “刚才小周来过了,送来两条中华。”   “哪个小周?”章志清边脱外衣边问道。   “周仕才呵,还有哪个小周。”妻子用带点埋怨的口气对他说道。周仕才是 通过妻子哥哥的关系介绍进来的,妻子是埋怨他不把周仕才放在心上。妻子转身 又把两条烟拿来给他看了,眼里很是兴奋的神色。   章志清最看不起她的就是这点,这些年来什么东西没见过?出手大方的动辄 就是几仟上万的。但不论东西好歹,只要拿进家来,总能让那张已经有些臃肿的 胖脸放出光来。对此章志清很是无奈。跟了自己这么多年,怎么就学不会拿捏点 夫人的身份出来?还有她那个哥哥,也是草包一个。靠着妹夫这层关系,在那个 物资局搞供销时,动不动就夸海口,好像联谊大厦就是妹夫开的。那个周仕才就 是因为她哥哥吹牛吹的下不了台,才磨着妹妹让章志清把他弄进大厦来的。   这事章志清曾拖了半年。老婆把这事上纲上线,说是她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一定是外面有了女人,等等等等一大堆。后来,他实在受不了老婆的唠叨,才开 始认真考虑这个人的安排。   一了解,周仕才说起来是初中毕业,其实只是个肄业,而且什么都不会干。 以前曾做过一段时间的物资管理员,那些账目在他手里会弄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了,最后当然被炒了鱿鱼。他是通过物资局的一个科长,托到老婆哥哥那里。这 样的一个人本来工作就难安排,可老婆偏还提出要给他一个位子,不然哥哥会没 面子,这就更让他作难了。也算凑巧,刚好保安部经理一职在那个时候空缺了出 来。前任经理是外地人,设法调回家乡去了。而周仕才这个草包除了这个位子, 他再也想不出还能让他坐在哪把交椅上了。   就说这两条烟吧,其实刚才老婆一说有人送烟,他就已经猜到是周仕才了。 两天前,周仕才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直接进了他的办公室,把它们放到了他的办 公桌上。当时他咧嘴笑着,把那塑料袋往他面前推了推。章志清抬头看见他那傻 样就火了:“周仕才,这是办公室!”   周仕才楞了楞,看着章志清那凛然的神态。又等了等,见章志清似乎是动真 格的,才尴尬地从桌上拿回那个塑料袋。   看来,他回去后还是开了窍。   章志清当然知道周仕才的目地。他是担心这次改革会影响到他的乌纱帽。他 心想,考虑到老婆哥哥这层关系,如果这次周仕才真受到影响,他还是会保他一 保的。尽管他也知道这是一个蠢货。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妻子也不换睡袍,忙不迭地过去开门。章志清随 即听到了妻子那开心的声音:“哎呀,这是干什么嘛!”他知道今晚她的心情会 一直好下去了。   (六)   中层干部和全体员工的两个动员会开过已经有一周了,各部门的裁员幅度及 操作步骤也通知了下去。大厦的经营看似仍在正常运转,不论是餐饮、娱乐还是 客房以及不见客的后台部门。散客、会议、团队、婚宴,该如何操作还是如何操 作,所有预定照常进行,厨房时令菜也在按季推出。然而,当成林上午在大厦各 部门巡视时,还是明显感觉到了弥漫在员工情绪中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就像山 雨欲来风满楼的那一刻。   成林可以想像员工日前的这种心理状况。那天动员大会,黄东明董事长也来 参加了,并代表董事会表示支持大厦的这次改革。他那天的讲话,把这项工作提 到一个很高的高度。最后总结时,他在台上挥舞着拳头说道:“一个企业要生存, 要发展,不进行改革是不行的。这就像田径场上一群人准备赛跑,别人穿着背心、 短裤、跑鞋,而你却穿着臃肿的羽绒服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这个输赢的结局不 是一目了然了吗?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改革是关系到企业存亡的大问题。因此, 董事会要求:这次改革,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下面是参次不齐声音也不算高的回答。   成林坐在主席台上边听边想,比喻倒还贴切;只是让怀着忐忑心情的人一起 来说“有信心”,就未必贴切了。   在黄东明讲话后,章志清也讲了话。主题是代表大厦表示要把这项工作进行 到底的决心,以及希望全体员工务必配合之类的话。最后是成林介绍此次改革的 几大块工作内容,以及这几块工作在本次改革中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应该说,动员会还是达到了一定的效果。另外,成林总觉得黄东明对这次改 革的热情似乎要高于章志清。   下午一上班,成林打开电脑,习惯性地浏览了一下当前时的排房表,看看昨 天的团队是否已按正常时间退了房。他对每天的团队进出量很关注,这是他上班 后需要了解的第一件事。团队和会议的报表一般在几天前就会送到他办公室,他 只要关心一下当日情况就可以了。   昨天一共住进四个团。境外团是美泛亚旅行社的,另三个是国旅的北京团和 青旅的上海团。电脑显示,上午境外团和一个北京团一个上海团已经退房了,剩 下那个北京团原定就是住两天的,明天才离开。傍晚还将抵达一个上海团。   团队这块营业额要占住宿总营业额的百分之三十,如果没有这块支撑,将是 不可想像的。   一点二十分,办公桌上电话铃声大作。成林抓起话筒刚说了一声“你好”, 那边已经慌不择言在报告了。电话是房务中心打来,房务中心员工语无论次地急 促说道:“他们……在房间里上吐下泻。有十多位客人,还有很多客人好像也已 经开始了……这种迹象。”   成林打断她的话,“在哪个楼层?”   “在十二楼。”   成林摁下电话后,马上拨到秘书王小萍那里,简短地通知道:“有大批住宿 客人有食物中毒迹象,你马上通知销售部和保安部经理到十二楼去。再通知餐饮 部检查中午的菜单,还能取样就留份样,但把握不住的菜晚上一律不许上。我现 在马上去十二楼。”   成林乘电梯到十二楼,一出电梯就看见客房部郭经理和几位主管已经在那里 了。她们和服务员一起正在清理换下来的脏床单。不少客房的门都敞着,人们进 进出出地忙碌着。   郭保龄一看见成林便快步迎了上来:“成总,是北京的团队客人。中午在餐 厅用的餐,现在有十来个人吐的很厉害,症状轻些的还有七、八人。”   “哦,这么多人?”成林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比他想像的还要严重。   这时旅行团全陪从房间里急匆匆出来后看见了他们,她从他们的服装上知道 这些是宾馆管理人员,便哭丧着脸走过来说道:“这该怎么办呵。这么多人病倒 了,后面的行程全乱了……”   成林同情地看着这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心想,如果这次是大厦的责任,那大 厦的损失可就惨重了,但现在当务之急是抢救病人。他转头看见几位部门经理已 经赶上来了,就回头对全陪说了一句:“我们赶紧送客人去医院吧。”   他分头通知几位经理把他的意思快速传达下去:门僮去调出租车,不够的话 在门口截留;财务部立即准备五千现金;客房部和保安部迅速抽调员工扶客人下 去;周仕才和销售部两位员工一起去医院;总机尽快通知最近的北城区医院急诊 室作好接收病人的准备。   大家得到指示后立刻分头开始行动了。成林见大家已经在忙了,便快步走向 十二楼工作间,用内线电话告诉总机,让她通知今天的总值经理赶快到一楼大厅 等他。回头他看见客人正一个个从客房里被扶出来,就对一起在忙着的郭保龄说 了一句:“房间卫生重新搞一搞吧。”   “成总,这你就不用操心啦!”郭保龄爽快地说道。   成林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往电梯那边去了。确实,客房部在郭保龄的管 理下,他一直感到很放心和欣慰,只是大厦这样的经理少了些。   成林走进电梯。到了一楼后,刚好看见单大霖迈着稳当的步子从后面员工通 道走进大厅。他看见成林就走了过来:“成总,你找我?”   成林三言两语介绍了事情的经过,然后说道:“你赶快去财务部拿钱,我已 经通知过她们了,然后去医院。那边周仕才和销售部两个员工已经在了,我担心 周仕才应付不了那个场面。到了那边后,医院有什么诊断和结论及时和我联系。” 单大霖听后点了点头步子略快些往后面财务部去了。   成林看看这里暂时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便往餐饮部走去。他现在最担心 的是大厦不能再出问题了。   到了餐饮部办公室,虽然下午是休息时间,但几个头都已经在了。显然,他 们已经知道了刚才发生的情况。龚立军、宓晓英和厨师长正围坐在桌边对中午的 团队菜单在议论着。见成林进来,厨师长忙站进来替成林搬来一把椅子,又走到 办公室门口招手叫服务员给成林泡茶。成林对他说了句:“不用忙这些了,还是 一起来看看这里还有什么问题。”   龚立军指了指菜单:“今天只有这个北京团,这个团队菜单也是按以往的餐 标套用的,几乎没换什么菜,所以我们还真看不出什么问题。”   “客人用餐时有没有听到什么反映?”成林问宓晓英道。   宓晓英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今天中午散客很多,包厢都快满了。我光顾 着这块,就没去大厅看。但员工那边刚才问了问,说没听到什么反映。不过问的 是跑菜的员工,值台的员工已经下班了。”   “王师傅,”成林问厨师长道:“原材料有没有问题?会不会不新鲜?”   厨师长还未作答,桌上的电话响了。宓晓英听后说了句:“对,在这里。” 便递过话筒给成林:“成总,找你的。”成林接过一听,是单大霖从医院打来的 电话,总机找了一圈后转了过来。   里面的声音很嘈杂,单大霖用了很大的声音对着话筒嚷着:“化验结果出来 了,医院说是食物中毒。喂,喂,能不能听到?”   成林对话筒说了一句“听到了,有其他情况我们再联系”就挂断了电话。他 神情严肃地对厨师长说道:“医院已经确认为食物中毒。你看是哪里出了问题?”   厨师长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了,成林注意到了他的这个变化。厨师长踌躇 了一会,有点费劲地说道:“要不就是猪肉不太新鲜……”   “不新鲜到怎样一个程度?”成林的话尖锐起来了。   厨师长一听不敢应了,犹豫了会,最终还是没再吱声。   “中午有红烧排骨。”龚立军看着菜单接上来说道。   成林突然想到当地的一个习惯。一般荤菜都是清蒸而不喜欢红烧,只有不新 鲜的东西才会红烧。莫非厨师长早就知道肉有问题?成林脑子里闪过了这样一个 念头。对这位厨师长,他是心有狐疑的。他曾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大厦曾从上海 聘请过一位香港二厨,那天这位二厨见厨房的厨师在客人点了燕窝感觉厨房库存 不够时,竟然熟门熟路地把只够六人的份额分成了薄薄的八份。这位二厨当时就 提出了异议,但厨师长竟然还袒护那名厨师。争论未果,但二厨却在后面的日子 里没少穿小鞋。在忍无可忍后,二厨只好愤而走人。成林明白,他当然不是简单 地为了此事而走人,这是涉及操守和职业道德的问题。他是不愿留在这种工作环 境里工作。成林想,仅熟门熟路四个字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这位厨师在这里成了 异数。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服务员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两个人。那两人进来便自我 介绍道:“我们是市食品监督局的。有人举报你们这里发生了食物中毒,我们来 调查一下。希望宾馆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成林脑子里“嗡”地一声,他知道事情悚手了。   正在这时,总机打来电话找成林说是总仓有急事找他,请他回个电话。   成林把电话挂到总仓。原来有一卡车的电脑运到了大厦,要求总仓验收。押 车人说是电脑公司吩咐把货送到联谊大厦。可总仓谁也没有接到通知接收这么一 批电脑。现在工人们已经把卡车上的电脑往下卸了。   成林一听说了声“我就过来”便挂了电话。他回头指着龚立军对两位食品监 督局的人说道:   “这位是我们总经理助理,由他和你们具体谈。我们会全力配合你们的调 查。”他又对龚立军说道:“龚经理,我马上要到总仓去一趟。你这里本着实事 求事的态度配合这两位同志的工作。”说完和那两人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走了。   老远就看见已经有一大堆纸箱堆在地上了。成林走近一看,果然都是电脑。 他拦住一位正在搬运的工人问道:“你们的头是谁?”   那人朝驾驶室里叫了两声,便从里面跳出一个人来。那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 灰西装,朝成林大声问道:“什么事?”   “这电脑是让送到大厦的吗?”   “是呵!一共四十六台。”   “谁通知你们送的?”   “我们公司通知送过来的,说是和你们老总,对了,姓章,都已经谈好了。”   成林一听便不再和他罗嗦,返身走进仓库拨了章志清办公室的电话。章志清 不在办公室,成林又让总机接着找。终于,十多分钟后,章志清的回电来了。成 林告诉他这里到了一卡车电脑,还没等成林说下去,章志清打断了他的话:“对 了,我忘了告诉你,这是配置在套房和豪标里的。你通知总仓把它们收下来吧。”   成林全明白了,慢慢挂上了电话。回头和总仓员工简略说了声“把它们收下 来吧”就走了出去。   此刻,他心里又感到了一种很深很深的郁闷,类似这样的郁闷已经有些时日 了。他只知道每天的所见所闻都在加深那种感觉的程度。他现在开始明白,一个 企业是如何慢慢下滑的。   自己有能力改变这种颓势吗?他转而问自已。现在准备着手的工作会不会也 是一个无用工?还有,章志清从他刚报到时到近来对他态度的转变,也是他一直 心虑的问题。他并不是担心与上司的关系处理,他只是希望能借助章志清的支持, 自己在工作上可以有些作为。当然,他也明白,离开了顶头上司的支持,要做好 工作难度就会很大,而且往往还事倍功半。   一抬头已经到了大厅,他想起在餐饮部的那两人不知有没有走,便走到大堂 副理位置上打了个电话过去。   那边是宓晓英接的电话,告之两人刚走。他们做了笔录,带走了中午团队菜 单的复印件,并对部分原料取了样。她还说已把这事向章总作了汇报,章总什么 也没说,只是“唔”了一声。成林说声“知道了”便挂断了电话。看来大厦只能 等待处理结果了,因为情况是确凿的。他现在忻盼的是千万不要在媒体上曝光, 如果走到那一步,大厦不仅生意上要一落千丈,企业形象也会大受影响。   成林正考虑是否应该去医院看看,却见从门口一部出租车上下来了销售部员 工陈平和两位客人。客人的脸色虽然还不好,但已经可以自己走了。他忙走了上 去。陈平看见他就停了下来:“成总,大部分客人情况已经控制住了,还有两位 客人现在仍在输液。我是最早回来的,后面的差不多也该回来了。”   刚说到这里,陈平回头看见后面又是两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口,周仕才和几位 客人走下车子。陈平用手指了指:“成总,你看,他们也回来了。”   周仕才走过来:“成总,我带他们回房间吧?”成林说了声“好”。这时他 想起还有两件事要办,一是通知餐饮部晚上准备些白粥和清淡的病号菜,全部送 房服务;二是赶快了解这个团队的行程和车船票,他要对大厦这次可能承担的赔 偿金额心里有个底。   他来到销售部。销售部冯经理刚和北京国旅二分部计调室通完电话。他见成 林进来,便站了起来:“成总。”   “冯经理,北京这个团的原定行程是怎么安排的?”   “我刚和计调通过电话。对方说,这个团本来今天下午还要游两个景点,晚 上是安排购物。明天上午八点五十分飞上海。”   “国旅那边什么态度?”   “那边说,如果团员的身体状况还行,最好还是按原计划飞回来,不然麻烦 就更大了。少游的两个景点,等团队回来后,他们要听听客人的要求,然后对大 厦提出索赔。”   和成林预料的差不多。现在关键是一定要让这个团按时上飞机,机票要是延 误了,后面的麻烦就会有一大串,接着还有上班、误工的问题也会随之出来,这 些都是很难界定数字的金额,最后几方很可能就会在这些问题上进行拉锯战了。   这时全陪的电话过来了,说想过来谈谈。冯经理请她现在就过来,说自己在 办公室里等她。成林一听便不准备走了,准备留下来一起解决这事。   不一会全陪来到销售部。她现在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说话也不像刚才那么 急燥了。她直截了当对冯经理说道:“我刚才询问了团里的客人,他们都要求明 天按计划飞回去,不愿再留在这里了。具体要求他们回去后会向社里提出来。社 里要求我把所有病历都带回去,房费和餐费暂缓支付。还希望大厦把这些金额的 发票让我先带走。”   成林看了看全陪,滴水不漏,这下他不会小觑这姑娘了。   病历是证据,他们当然要捏在手里。医药费大厦实际已经支付了,当然对此 大厦无话可说,但两天的房费和餐费全免还要贴上税,是不是要价太高了?成林 知道,对方仍然保留投诉和索赔的权利,因为两个景点没有游,客人是不会罢休 的,或许还有精神损失费之类的要提出来也说不定。   他想了想,对全陪说道:“你先回房休息,我们商量一下马上和你联系。好 吗?”   全陪犹豫了一下,也只好同意了。全陪离开后,成林指示冯经理和国旅那边 再联系一次,尽可能把要求压些下来。他们最后的要求也不要拍板,先通知他, 他还要请示章总。   一个小时以后,冯经理的电话打到成林办公室,说是好说歹说对方最低只能 接受一天的房费,其他的他们不准备再支付了。发票上倒让了步,毕竟放不到桌 面上,同意大厦按实际支付的开具。但他们强调一点,其他赔偿等团队回来后, 要听听客人的意见再说。   成林向冯经理要来了北京的电话号码,自己又打了一次。对方态度很强硬, 毫无通融余地,成林只好挂断了电话。   成林把这个过程在电话里向章志清汇报了一遍,还谈到了他们的要求。章志 清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然后问道:“还有没有商榷的余地?”   “很困难。我自己刚刚也联系了一遍,没有结果。”   “那就先答应他们吧。”   成林往椅子背上靠了一会,这时他才感到口渴了,忙拿起茶杯喝了几大口水。 几口水下去后肚子却开始“咕咕”地响了起来。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八点,员 工食堂早就关门了。他站起来关上办公室的门,准备去餐厅点碗面条。   用完简单的晚餐,成林回到一楼大厅。他看到新抵达的旅行团正围在总服务 台领取房间磁卡,满地都是小件行李。行李员正在把大件行李装进行李车准备运 上楼。总台里面的收银员和接待员也忙得不亦乐乎。   成林从后面的员工通道来到设备区域,四周一片静悄悄。转了一圈后,成林 回到办公室。   桌上有秘书下午送来的一堆待批文件和信函。他看了一部分信函后,便把文 件推到一边。他感到精力无法集中,身力交瘁。尤其在坐下来后,那种疲乏无力 的感觉更是向全身各处一起袭来。   他站起来走向连着文件柜的衣柜,打开柜门取出里面的一件便服,准备换好 衣服回家了。就在这时,寂静多时的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在这个时分听起 来那声音格外响亮。成林心里一紧,虽然现在还不算太晚,但中层管理人员下班 后找他的人就少多了。他直觉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果然,是宓晓英打来的电话。   今天是她总值,但现在发生的一起投诉她却处理不了,因为怒不可遏的客人 坚持不和她对话,明确表示必须直接找老总。她只好把电话挂到了成林这里。   “哪里的客人?投诉什么事情?”成林问道。   宓晓英有些吞吐地回答道:“客人在6012房,从天津来的。他说宾馆的维修 工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砸在他们的床上。当时,……他和女朋友正在一起……。”   “什么?”成林不禁脱口而出。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 “我马上到6012房去,你也过去。”   成林在客房服务员的引领下来到6012房。服务员在敲了两次门后,房门被打 开了。开门的是一位个子瘦瘦的中年男子,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怒气。   “我是这里的常务副总。”成林向他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说道:“我可以进 来吗?”   中年男子手往里面挥了一下,算是让过了,自己则回头先走了进去。   成林进去后抬头一看,果然,床的上方有一个大洞,地毯和床单上还留有不 少石膏块及粉灰。   “你们这是怎么搞的嘛!我住了这么多宾馆还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更不要说 碰上了。真是莫名其妙!”   成林看到靠窗的圈椅上坐着一位年青女客,带着又羞又恼的神情看着他们。 但他听中年男子的口吻显然已经有些缓和下来,看他也不像那种闹事的主。因而 成林对他说道:“发生了这样不愉快的事,虽属意外,但我仍要代表宾馆向你们 表示深深的歉意。为了不影响你们的休息,宾馆现在就给你们换一个房间。”   那位女客突然打断成林的话:“我不想住在这里了。”   中年男子和成林都楞了一下。成林接着说道:“现在已经有些晚了,重新找 宾馆更耽搁你们的休息。小姐是不是再给宾馆一个机会,让我们能对过失有个弥 补?”   成林见女客不再吭声,忙对早就进来站在一边的宓晓英说道:“让门僮送一 张同楼层的套房磁卡上来,越快越好。”然后又对那位伫立在旁边的服务员吩咐 道:“等会你负责把客人的行李搬过去。”   中年男子听着成林的一串指示没再吭声,成林知道他是默认了。成林又转向 他:“实在对不起,我代表宾馆再次向你们表示歉意。有关责任人我们将予以追 究。”   这时中年男子开口了:“算了算了,也算我们倒霉。不过,你们也真不应该 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成林点了点头:“确实这样,我们会一追到底,以彻底杜绝此类事件的发 生。”   成林告辞出来后,向刚从楼层工作间打完电话朝他走来的宓晓英说道:“马 上送一只水果拼盘到换好的套房里,明天他们的房费仍按标房收费。”他又问道: “掉下来的员工在哪里?”   “现在在总值经理房间。奇怪,我好像从来都没有看见过这个员工。”宓晓 英疑虑地对成林说道。   成林一听,说了句“我去看看”就往总值房间去了。   房间里坐着位穿着工程部服装的员工,见成林进来便站了起来:“你是管理 人员吧?”   “我是这里的副总,你是……”   “我是市安全厅的。”他在作自我介绍的同时,掏出工作证让成林看了看。 成林疑惑地接过证件看了看,又还给了他,但他更摸不着头脑了。   “我们是和宾馆的章总联系的。我们有任务,具体任务恕我不能多说。刚才 的事情是个意外,可能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你今晚是否……”   “哦,不了。”那人马上明白了成林的意思。“那两人不是我们要找的目标。 今晚不用布控了。这套衣服我现在就可以换下来还给你们。”   成林想,借衣服的手续估计也是章志清通知的,但这些都没有关系,他明天 去把它还掉就行了。   那人进了卫生间,一会就出来了,身上穿一件黑夹克衫,手上拿着那套工作 服,递给成林:“谢谢你们的配合。”成林估计他只是把衣服套在外面,所以动 作才这么快。   成林带着一丝苦笑接过它,说了句:“这是大厦应该做的。”   成林在宽阔的马路上慢慢骑着自行车,带着凉意的晚风让他头脑舒服了许多。 今天一天下来着实忙得晕头转向。越深入下去,越感到有太多的未知因素在左右 着大厦的正常经营。也许,这个未知因素只是他未知,不等于其他人未知,这也 是让他深感苦恼的地方。还有,更让他恼火的是,这里往往要等到出了问题或捅 了漏子,他才有可能发现一些秘密。而到这时,他已经成了消防兵了。   他还预料,这次的改革不可能会顺利。但这一脚已经跨出去了,前方就是泥 沼,也只能踩下去再说。在晚风的吹拂下,他突然带着一丝幽默地想到,自己该 不会没顶吧?   第五章   (一)   丽丽从从容容戴好镶着粉红蕾丝花边的文胸,下面套上了薄如蝉翼的粉红色 三角内裤。然后,斜靠在沙发上优闲地抽起了摩尔。那浅浅的文胸只托住乳房的 下半部,勉强遮住两点樱桃,丰满白皙的上一半似乎要喷薄而出;她腰肢很细, 小小的浑圆的肚脐眼点缀在小腹中央,很是精致。她的两条大腿此刻轻佻随意地 交叉着搁在旁边的琴凳上,它们丰满而富有弹性,而那双脚髁却纤细的惊人,有 些让人担心它们与负荷重量的无法匹配;沿脚髁往下,十只小小的脚趾全涂上了 鲜红的蔻丹,醒目而隐含一种诱惑。从头至踵,这个尤物把人的视线给紧紧拽住 了。   她抬起手不经意地撩了一下那剪着短短的男孩似的头发,动作随意,就像邻 家刚低头做完家务的女孩,顺手把垂下的一缕留海撩开般地自然。   周仕才知道自己是个粗人,但在此刻,还是感觉到了丽丽身上有一种和其他 小姐不一样的特质。虽然她在床上也浪,甚至比不少小姐更浪。但事情一俟结束, 她却会流露出一种毫不做作的别的小姐不可能拥有的自然。这种自然只能让人联 想到不谙世事的初中女生,而绝难让人相信,这就是刚才床上的那个女人。可是, 它们确确实实融合在她的身上,并不可思议地天然浑成。所有这一切,都让周仕 才深深迷恋于她。   他和她已经有过几次了,当然,都不用掏钱。作为他对这一处的特别关照, 老板娘时不时地会酬谢他。 酬谢方式就是让他自己挑选小姐无偿地全方位地替 他服务。   周仕才坐在另一边沙发上,上身还光着,下面已套上了一条三角短裤,胸口 有几溜浅色的稀疏的胸毛。他边吞云吐雾边打量着丽丽。虽然刚刚和这个女人做 完爱,但他仍像没看够似的盯着她。   “你可以走了。”丽丽眼睛没有看他,顾自抽着摩尔,淡淡地这么说了一句。   “丽丽,别这么狠心,哥哥就喜欢呆在你这里。”周仕才腆着脸笑咪咪地说 道。   丽丽没再吭声,又抽了几口烟后,把它摁灭在旁边茶几上的烟缸里,开始悠 悠地穿衣服。等到全部穿戴停当,丢下一句话:“那你就留在这里吧。”说完袅 袅亭亭地出去了。周仕才望着她风摆弱柳似的背影,牙根有些痒痒:“操!小姐 还搞得像贞女似的!”   骂归骂,周仕才还真看重她这一口。他想起和她的第一次,是在自己的办公 桌上。她对自己的冷,不知是不是因为那次的地点不好,才使她后来一直对自己 抱有这样的态度。   那次是快中午时分了,周仕才锁上办公桌抽屉,刚站起来准备去吃午饭,这 时传来了敲门声。开门进来的就是丽丽,当然,那时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手 上拿着一册《安全责任承包书》。他一看就明白了。保安部和大厦每块承包区域 的老板都要单独签定安全责任承包书,其他几块承包的早已把责任书交上来了, 唯独少了娱乐这块还拖着。他原本想下午电话去催一下,现在送来就好了。   “我们老板让我把这个送来。”那女孩递过小册子,声音平平地对他说道。   她的穿着很露,和其他干这行的小姐一样。身材娇小的她却并不瘦,甚至还 有些丰满,但只在那些该丰满的地方丰满,凹凸有致。那双眼睛也不是很大,可 眼睫毛却是往上长长地翘着,整张脸因此而显得娇艳动人。只是她的表情和眼神 是安宁和平实的,让周仕才有些捉摸不透。他在接过小册子时,拭探性地连手一 起抓住了,对方没反应,既没惊讶也不忸怩,脸上也没任何表情。周仕才明白了, 这是老板娘的礼物。   因为他在大厦的这个特殊岗位,他向来都把翼楼娱乐这块里的小姐视为襄中 物。老板娘似乎也纵容他这么做,以维持一种良好的保护与被保护的关系,毕竟 这是不用成本的投入。周仕才很清楚这点,所以对此也从没顾虑。   这个女孩以前没见过,可能是新来的,看样子还是只鲜桃。只要是鲜桃,他 从来都不会放过咬一口的机会。他一点中间过程都没有,直接把她拉过来按到桌 子上,开始急猴猴扒她的裙子。女孩大概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本能地反抗 起来。但她哪是周仕才的对手,或许来时老板娘有过什么交代和暗示,等她反应 过来后也就不再挣扎,只是闭上眼睛任周仕才折腾了。   可能是桌上太硬,有些地方又是嗑嗑碰碰的,那天周仕才好象很不得劲。匆 匆完事后自己穿戴好见她还躺着不动,就伸手把她从桌上拉了起来。或许是在办 公室的环境,那天他什么调笑的话也没有说。可就在她穿好衣服走出去的那一刻, 他从她脸上看到了一丝鄙视和轻蔑的神情。他一下没回过神来,这样的表情怎么 可能出现在小姐的脸上?   后面他们又有过几次,虽然不像第一次那么冷漠和敌视,但他总觉得还是有 那么股味道,弄得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在她面前陪起笑脸来了。事后周 仕才免不了在心里咒骂:难道还要给竖牌坊不成?可她越是这样,周仕才却越觉 得有刺激,另外的小姐甜腻腻粘上来他倒觉得无甚趣味。到了这时,只剩下骂自 己的份了。看来不光是女人贱,男人也贱。这叫什么?不是在老婆那里陪小心, 也不是追情人,这是给小姐在陪笑脸,或者说是在看小姐的眼色。说出去真是笑 话,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事?想到这里,他都忍不住要给自己一个耳括子了。可 是,没办法,他还是要来,来找这个丽丽,再来陪笑脸。他就象苍蝇对臭鸡蛋那 么情不自禁。   (二)   全大厦326 名员工的考勤表,王小萍一早就汇齐送到了成林的桌上。这还不 是大厦编制人员的总数,还有四十二名人员未计入考勤。其中休产假三人,长病 假两人,留职停薪五人,挂靠七人,光拿津贴的土地征用工二十五人。如果把这 些林林总总的人员都算在内,总数就达368人了。按联谊大厦的规模,养这样一 个人数的职工队伍,只要稍稍有点宾馆管理常识的人谁看了都会咂舌。某些部门 人员超标情况成林已经清楚,现在他需要的是对整体作个详尽的了解。   花了半天时间他把全部考勤表翻看了一遍,测算了一下各工种及岗位的工作 量和排班方式,粗粗估算可裁员23%,约为74人。这还是考虑到体制及惯性包括 薪酬目前与同行间尚无竟争力等诸方面的因素,不然就远不是这个比例了。不过 近来他也时常提醒自己:思考和行事都得悠着点,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74人的裁员额度当然不可能平均摊派,接下来成林又细算了一遍各部门的人 员帐,各块比较精确的数字就出来了。然后他把它列成清单,附在那迭考勤表后 面,电话通知王小萍过来把它们送到章总办公桌上,让他有空时过个目。同时把 各部门的裁员指标另拟了一份分别给各位经理,让他们也仔细测算一下,若有不 同看法可尽快提出来。一天过去后,除了个别经理对一些班组的裁员额度提出商 榷外,大多数人对此都没再吭声。   两天以后,章志清在早会结束时把这份清单退给成林。成林接过来一看,那 张清单上只签了一个“阅”字 。但他口头对成林说了句:“行,就按这样操 作。”只是具体如何操作,则又成事不关已的态度了。成林心里清楚,看似信任, 实为推卸。但走到这一步,他也只能上了,哪怕是单枪匹马。   第三天下午,在成林的催促下,章志清参加了成林召开的部门经理以上管理 人员的专题工作会议。此次会议议题只有一项——裁员。会议虽说是由章志清主 持,其实也就是开头结尾的几句话,剩下的都是成林唱了主角。   成林把章志清已经认同的那份清单详尽坦诚地和大家交了底,让各位经理对 下一步要达到的工作指标做到心中有数,回去后把任务统筹排一排。成林还在会 上宣布了下一阶段的工作内容,包括精简部门、管理层绩效考核、现有规章制度 重新审定等项工作。   有一点是不言而喻的。精简部门,就会有富裕的管理人员,如若没有合适而 又恰当的岗位安置,那就意味着“下课”。 座中不少人认为,谁将轮到这样的 命运,很大一个因素是看这个阶段的工作表现,却不会想到上峰还记得“冰冻三 尺,非一日之寒”的道理。   也因此,大多数部门经理对大厦下达的裁员计划予以了无奈的积极配合。经 过鸡飞狗跳的二十天,大厦共裁员19%,计划内还有裁不下来的4%的人员则情况 各异,有来自上头的压力章志清抗不住让成林松一松的,也有部门来商量从工作 角度考虑确实无法裁下去的,也有个别人员因历史原因大厦有过承诺的,等等等 等不一而足。成林把这十多个人的名单筛了好几遍,也确实感到难度很大。难在 他权限不够无法去动,也难在会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利弊关系。从长远计,他只 能徒叹一声了。   (三)   章志清在周五下午找了成林,通知他合并部门的方案最终已经得到董事会的 批准。成林接过方案一看,却不由得皱起了眉。虽说原订方案没动,减掉四个部 门,电脑部、采购部合并到财务部改称计财部;销售部并入前厅部合称前销部; 人事部放进办公室。可问题是部门经理一个也没有动,各管自己的那一摊,原来 是什么职务现在还是什么职务。成林抬起头还没讲话,章志清就先开口了:   “方案就这么定了。下一步如何操作,你组织安排一下。”   “章总,这……看起来是减少了部门,可实际上是换汤不换药,集中起来而 已。”   “先就这样吧。做什么事情都得讲个顺势而为,要一步一步来,尤其是在我 们这种体制下,更应力求稳妥。安定团结是从上到下都在强调的大局,我们当然 也不能例外。小成你说是不是?”   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让成林无法再说什么,只好勉强点了点头。见成林点了 头,章志清便直截了当往下说了:“来,我们先议议,看看如何入手。”   ……   成林回到办公室,看到他让王小萍原先送给章志清审阅的那份营销方案已经 转了回来。章志清在上面签上大名并已往各部门转发了。成林见此情景,知道这 份方案实际上又泡汤了。   营销的草案由成林初拟,这份草案有些条款在实施前还应辅之配套措施。而 这些配套措施的出台,又需几个相关部门先行专事讨论。如全员促销那款中奖励 工作如何细分?如何甄别?如何登记入册?谁把关?谁审批?最后用何种方式兑 现?等等等等,这些问题都需财务、营销,还有业务部门如管家部、餐饮部等一 起加入讨论,达成共识并形文让总经理审阅批准后备案,然后才能下文通告大厦 全体员工。这些前期准备工作都还没做,遑论落实?   送上草案时,成林特意用回形针别上一张小便笺,注明这是份需要商榷的草 案,请章总审阅。现在倒好,他居然大笔一挥就过去了,这样的营销方案如何实 行得了?成林看着这份已形成正式红头文件的东西,心想,只能是一个解释,章 志清根本无所谓营销不营销这回事,就像他从来都分不清营销和销售这两个概念 一样。   (四)   童莉萍这几天眼皮老跳个不停,左眼跳还是右眼跳有问题她已经记不清了, 但她知道眼皮跳总不是好事,说明有事情要发生了。当然,这不是指家里的事。 昨晚陈小军又打她了,是他要不了她的发泄。只要他不打的太狠,其实自己也是 有些同情他的,不,是怜悯。   一个男人,不能享受鱼水之欢,已经是很大的不幸,但这个不幸还仅指肉体, 还不包括心灵和自尊。什么叫男人?性能力没有了还能叫男人?以前人们把他们 叫太监,或公公。倘若一个男人因为年纪大了,精力不济,总还可以让人接受, 可他算是怎么回事!陈小军从不肯承认自己的不是,当然也就不会低头。人家夫 妻碰上这档子事,看看医生,或夫妻间再努力努力,都是可以做也应该做的事, 可对陈小军而言却决无可能,他能做的只有性虐待。   就像昨晚,她分明已从他急猴猴的神情特别是愤怒的眼神中看到了那个欲望, 和以往一样,别看他现在这样急不可耐,但最终都是不了了之,所以,自己根本 不可能去响应和配合他。陈小军开始还想拭拭,所以还算客气,动作也说不上特 别粗鲁。当所有努力未果后,他又重新开始了以往的那一套:扭、扯,用脚踹她 的下部。看着他大汗淋漓的样子,她忍着,只要忍得住,她想,总会过去的。可 折腾时间一长,她有些急了,情不自禁大叫了一声。这一声大叫,倒让陈小军楞 了楞,犹豫片刻,想想实在也折腾不出什么,往旁边一歪,颓然倒在了床上。为 了不让他太难堪,她躺着没动。好长时间后,她才慢慢从床上起来,来到外间。 她穿着内衣内裤在沙发上坐到了天亮。   她恨他,虽然不乏怜悯。但是,她还是不禁要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算 是个头?   ……   但她知道今天一定不是这个事情,眼皮跳一定还有不清楚的事情,要不,就 是那件事了。   俗话说,“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但人总是要下来的,迟早的事。合 并部门的风声早就传开了,听说名单也在酝酿之中。部门合并了,部门经理当然 不言而喻就会多出来。可最后到底会是谁呢?自己是前厅部经理,这块是实务, 不懂行是不行的。男经理一般不太可能调来,论年纪自己也没问题,从几个方面 推断来推断去都不该出现什么问题,可心里却仍不踏实。眼皮跳其实就缘于此, 其他的她也想不出会有什么事情了。   已经有段时间没和黄东明在一起了,约半个多月吧。不然就可以从他那里知 道些详情。想到这里,童莉萍拿起电话拨通了黄东明的手机。   铃声响了很长时间黄东明才接听电话,他正在开会。等走到会议室外面后他 才对童莉萍说到:   “好了,你说吧。我在外面了。”   “想你了。”   “莉萍,我也想你,……我现在在开会。”   “今晚有没有时间?”   “……今晚不行,有应酬,估计不会早。有事?”   “大厦部门合并的事定下来没有?”   “莉萍,没你的事。”黄东明马上明白了童莉萍的顾虑所在,便宽慰她道。   童莉萍一听他这样说,知道不用担心了,也就舒了口气。“那你空了打电话 给我。”   “好,我记着了。那就这样,我要进去了。”   (五)   高级员工餐厅原是中餐厅的一个小包厢,位于大餐厅的最北端,部门经理以 上级别的管理人员平时都在这里用餐。中餐是套餐,晚餐和周日因用餐人员相对 少些,则实行点菜,但每餐不能超过三十元标准。   今天因预定的团队多,虽然已陆陆续续到了一些,但成林还是准备晚些再走。 现在的境外团越来越少,基本是国内游客,今天到的就是惠州国旅和青旅的地接 团,还有几个是江苏青旅发过来的团。   昨天大厦的住宿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八,今天到的团最早也要下午两、三点钟 才能进房,所以客房部不用抢房搞卫生了。成林在大厅转了转,又到楼层走了一 圈,看看相关几个部门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这时肚子也感到有些空了,便放 心地往二楼餐厅去了。   走进高级员工餐厅,成林看见程烨一个人坐在那里,正在对付着一碗面条, 便知道今天是程烨总值。两人打了招呼后,成林在他旁边坐下了。服务员马上过 来递上了菜单。成林想了想把菜单还给服务员,对她说道:“来碗和程经理一样 的面条吧。”   “靠你我两人这样节约,大厦还是省不下多少钱的。”等服务员走后,程烨 抬起头微笑着对成林说道。   成林顿了一下,思索着这双关语的含义。他感觉程烨似乎有话要对他说。凭 这段时间下来的了解,成林知道这是位中规中矩的财务经理,平时也恪守财务人 员的本份并不多言。那么今天他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呢?大厦的成本居高不下,漏 洞到处都是。前者从报表上已经反映出来了,而后者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成林 感觉也已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作为精通财务和早来一步的程烨,理应比自己更 透彻地看到这些问题。成林猜测,程烨想谈的应该不会离开这个中心话题。他们 谈不上有私交,故而还应是工作上的内容。   程烨望着成林略带思索地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大概猜到我想和你说什么了 吧?”   听到这样的问话,成林不觉笑了:财务部经理脑袋绝对好使。   “程经理,你说吧,我洗耳恭听。”成林想让两人的谈话气氛宽松些,便用 了调谐的语气说道。   程烨却没顾及成林的这层意思,忧心仲仲地直接切入了主题。   “成总,你知道,我们这个行业的竟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客房住房率 逐年在下降,利润空间也越来越小。往外的拓展尽管谁都在使劲,可收效却很有 限。若想进一步提高经济效益,从挖掘内部潜力入手,降低成本费用支出,杜绝 纯利润的流失,毕竟也是很重要的一环。可是,大厦到处都是漏洞,已经不是流 失这个词汇所能代表的含义了……。”说到这里,程烨顿了顿,看了眼专注地听 他讲话的成林。成林看到了程烨探询的目光,便表示赞同地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程烨看到成林鼓励的态度后,又接着讲下去了。   “较大一块是原材料管理上的漏洞。采购员在采购时,虚开发票或预先告知 供应商提高进价以次充好,用这个方法拿到固定的大宗回扣,这样一来大厦的原 材料成本就大大提高了。我们曾悄悄调查过几宗采购,其差额之大,不得不让我 们感叹他们的胆子。   “有多大差额?”成林插了一句。   “百分之四十。”   “这么厉害?”   程烨点了点, “另外,货物进来后,保管员在保管过程中责任不强,造成 货物变质变味、鼠咬虫蛀,以及多报损耗加上使用时的浪费等,也是造成成本居 高不下的一个原因。有次财务部的成本核算员月底去餐饮部仓库盘点时,竟然发 现有一大箱特级鱼翅已经霉变无法食用只能报废。真是让人心疼。   还有一个大头就是能耗上的漏洞。能源消耗本来就是成本支出中最大的一宗 开支,但在我们大厦跑、冒、滴、漏到处都是。保安值班室旁边有一条水道,哪 怕是半夜里所有部门都已停止用水,那里还在不停地涌出水流湍急的清水。听说 水暖工也查过几次,可就是没个究竟。现在水价这么高,已经是两元三毛五一吨, 快要赶上油的价格,这就好比每时每刻都在‘哗哗’地向外淌钱。我曾提醒过工 程部陆经理:能不能在控制好本部门成本的基础上,对前台几个使用部门提出一 个降低能耗的标准,”成林打断他的话,问道:   “陆经理拿出标准了吗?”   程烨摇了摇头:“他那边也是一大摊的苦衷。不少员工都是上面塞进来的, 技术上怎么样且还不论,工作态度也非常够呛。这样的特殊员工多几个,他的工 作难度就大了。陆经理平时也不愿多说,那天他隐晦地提到几句,我也就明白了。 陆经理有他的难处,对他而言,跑、冒、滴、漏这些事情比起安全来说,毕竟又 是次要了。上次锅炉房差点发生爆炸,就是因为有这样一个特殊员工,晚上值班 想睡大觉,就把低于警戒水位就要报警鸣响的开关关掉,结果锅炉干烧了半个多 小时。就在快到临界点时,幸亏接早班的员工早来了十几分钟,听到异响,赶到 锅炉旁查看,结果发现了险情,急忙采取进水措施。据说当时立刻一阵很刺耳的 ‘嘶嘶’声传了出来。你想想那后果,我听了都毛骨耸然。陆经理的压力,也是 可想而知了。”顿了顿,程烨又说了一句:“有时我也真同情陆经理,那感觉就 像坐在火山顶上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出大问题。”   成林听着程烨的叙述,陷入了沉思之中。虽然许多情况也有所闻,但看来实 际状况比他已经了解到的还要麻烦的多。   程烨接着又往下谈了,仿佛今天要一吐为快似的。“物料消耗方面也一样。 客房一次性用品如小香皂、牙具、小梳子、针线包等东西,还有餐厅的酒杯、牙 签、小方巾这些被员工私拿或随意使用、送人,造成的消耗也相当大。工程部维 修时换下的零部件如阀门、开关、锁芯等,有不少修一修仍是可以用的,但员工 嫌麻烦,往往就直接换上了新的。   我们的废旧物资堆在租用的大仓库里,帐面价值有120万元之多。里面从杯 碗瓢勺到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可以武装一个小型招待所。我和上面提过几次,希 望能妥善处理这些物资,省得再开支每月五六仟元的仓储费。可没人理会这事。 除了不愿背上国有资产流失的名声外,帐面富贵也是一个因素。唉,”他摇了摇 头。   “还有,基层收银方面也存在问题。当然,这是我的问题,就像审核这关我 没有把好一样。”   这时服务员端来了面条。这盆面条烧的时间也够长了,不知是因为厨房里今 天忙,还是见两人正说着话服务员就没去催。程烨停了下来,他不想让员工听见 什么。服务员把筷子从筷套中褪出并搁在筷架上后,便退出了。   成林边拿筷子边想着程烨的最后那句话。其实,这应该是自己的问题,而不 是程烨的问题。记得有次去财务部办公室,他刚好听见出纳在抱怨:“老是这样, 把老总签过的单子往我这里一放,很牛似的。他也不想想,程经理还没审核呢。 既然有本领让老总先签,何不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叫财务经理补画个押?别让 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来为难。”   这位出纳本来还想往下唠叨,抬头看见了成林才勉强住了嘴。但成林已经听 得一清二楚了。他想,她当然不是指自己。审核已经形同虚设,可碰到这种明显 不符财务制度的事,程烨也无可奈何,因而所谓的责任,事实上也无从说起。当 然从理论上讲,追究起来程烨还是脱不掉干系的。成林还在想,将来有一天,自 己是否也会落到像程烨这样无奈的地步呢?他突然醒悟过来,程烨还坐在一边呢。 他抬起头对程烨说道:   “你接着讲,我边听边吃。”   不知是包厢里有些闷热,还是程烨讲的性起,胖胖的脑门上已经有了密密匝 匝一圈细汗珠,他摸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在脑门上按了几下。现在带手帕 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看来财务部经理的某些生活习惯也和他的为人一样,中规 中矩。他把手帕放进兜里后,接着说道:   “因控制不严,庞大的超编人员不但形成了人浮于事的局面,也使工资支付 总额逐年上升,这两年每年递增达百分之十三。我虽然对宾馆管理探研不深,但 初算算起码也可以裁减现有总人数的五分之一。就是用最笨的办法,和其他同类 宾馆横向比一比,也可以看出这个数字是只少不多。”   程烨真是三句不离本行,成林已经听他报出好几组数字了。他肯定认为只有 数字才能最直观的说明问题。   眼前的面条热气腾腾,成林虽说可以边听边吃,可他基本没怎么去动筷,而 是用眼神鼓励程烨继续讲下去。大部分情况自己是知道的,但还想听听程烨从财 务角度对大厦管理上存在的问题作一个分析。   “维修保养不力,服务质量方面的问题,还有因安全因素引发的损失,也划 去了不小的一块应得利润。平时不注意维修保养,加上原先购买的一些设施设备 质量不过关,或者是些行将淘汰的产品,除了不愿花时间修理外,还有因缺少零 部件无法维修的原因,最终到了设施设备撑不下去时,只好全部报废再买新的。 大到几十万,小的几块钱,都是这样。因安全防范不到位而引起的住店客人房内 物品被盗事件,也不时会来上几件。碰到素质不高又不讲理的客人,就趁机狮子 大开口。纠缠到最后,总是以大厦让步接受对方条件而告结束。有一次外面一群 人冲进客房殴打住店客人,耳朵被撕裂,手机、钱包被抢。事后住店客人坚持认 定,虽然他们之间原来有瓜葛,但一定是大厦服务员告知对方房间号码,才会这 样一扑一个准,所以要让大厦全额赔偿所有医疗费、被抢的物品损失,甚至还提 出了精神损失费、营养费、误工费等等。这事前后拖了三个月,对方甚至动用了 黑道上的人来威胁大厦,也找了章总多次。最后大厦以一万二的价格平息了此 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下半年。还有一个方面……”程烨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成林诧疑 地看了他一眼,奇怪他话已至此怎么反倒吞吞吐吐起来?   “上面的一些违规行为也让我很为难。”程烨终于吐了口。成林这才明白他 刚才吞吐的原因。但程烨似乎并不准备就这方面细谈,“你无论如何也不会猜到, 我们大厦一年的全免房类计高达二千七百多间,平均每天有七间。这些基本都是 章总拿的。”   “什么?总量有这么多?”成林惊讶地问道。   程烨点了点头。“另外,章总家的装修款有十来万在大厦入了帐;有时…… 也会从前台收银处直接坐支还一些债,事后再告诉财务后台,指示用其他支出款 项抵进去。看来我们这个大厦谁也不用替资产负债表负责,不知道这算不算托共 产党的福。”他不觉微微摇了摇头。突然,他看见了桌上的那碗面条:“成总, 你快吃吧,不然面条都要胀了。”他边说边站了起来:“我也该出去看看了。”   “程经理,有空我们再聊。但我想,或许接下去会有机会让局面多少有些改 观,到时希望你能援把手。”   程烨看了看成林,不置可否地对他笑笑,便出去了。   成林低头开始扒那碗早已胀了的面条。好在他对吃并不讲究,脑子里还在转 着刚才程烨所谈到情况。真实现状比他已经看到的还要严重得多。程烨最后谈到 的那些情况,他这个副总经理在这之前也不甚了解,虽然零零星星也听到过一些。 上面除了吃、喝、拿,每月报销的单据也很可观,而且那些单据非常可疑。作为 财务经理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尴尬。不可能抗旨,可操作起来良心又受累。其实 程烨只比他早来没几个月,他前任的情况,成林是知道一点的。   前任财务经理是位女性,姓钱,也许是相得益彰了。这位女性是个不甘寂寞 的人,在外面兼了两份差使,那两家都是民营企业。每逢月末、季末外面忙不过 来了便打病假条。至于大厦的财务是不是也到了月末、季末她就管不了这么多, 更遑论大厦诸如财务审核及漏洞等问题。所以,财务这一块包括收银、仓库等几 块遗留的问题一直不少。终于在其中一家开出可观的高薪后,这位钱经理便一走 了之,把一副烂摊子留给了继任。成林也知道程烨到任后,还是做了不少工作, 包括重新制定规章制度,严格审批手续,当然这些都是针对下面的。有些事情积 重难返,需要假以时日,而非一朝一夕就能扭转过来的。从这点看,财务部经理 心里必定还有不少苦衷。但成林可以断定一点,这是一个正直的人。在接下来的 大厦改革中,他俩或许可以联手做点事了。   (六)   快临近大考了,尹宁在考虑是不是该找找肖亦敏,看他能不能给自己在考前 “恶补”一下。那天听他讲那番话时还是很有诚意的,不像是说过算数的人。   自那次从大菁山回来,已经有两个多月了,尹宁时常会想起肖亦敏在车上对 她说的话。分手时,晓慧特意朝她眨了眨眼:“怎么样?那人好像不错呢。”   “别瞎想,人家已经什么年纪了?”当时她是这样笑着对晓慧说的。   “年纪就这么重要?”   “你想哪里去了?”   “不过,我还得对你讲几句话。千万不要守望空无。男人很现实,得不到时, 会使劲地追;而得到了,就厌倦了。女人和男人还是很不一样的。男人往往需要 的只是情人,而女人需要的则是一个家,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所以,你可要 想清楚。”   “你今天讲得是什么呵,乱七八糟地。”   “好吧,我就讲点不那么乱七八糟的。你不是喜欢艾米莉的诗吗?我虽然说 不上喜欢这些,但在你那里曾经翻到过这样一首,不知怎么居然让我给记住了, 你不妨听听:   铺一片草原需要一株三叶草   和一只蜜蜂——   还有幻想   怎么样?”晓慧说完大笑起来,她伸手友爱地捏了下尹宁的胳膊后,两人便 分了手。   尽管晓慧说了这么些,尹宁还是听过就算了。其实,尹宁的功课并没到必须 在大考前恶补的地步,其实是有种说不清的心态,使她在潜意识中想见见肖亦敏, 听他再对自己讲些东西。肖亦敏身上有一种成熟男人的气质,让她对他有了一种 朦胧的亲切感。他和她周围那些小男生似的男孩子差异太大了,尹宁体味到他更 像是一位兄长,一位可信赖的兄长。   她找出了那天下车时肖亦敏给她的名片。   肖亦敏的单人宿舍不大,只有十二平米左右。除了床和桌椅几件基本家俱外, 入目都是书了。书堆得有些零乱,两只毛竹书架自然放的满满当当,其余可放的 地方也都堆满了书,以致尹宁初进来的那个瞬间,产生了被书包围的感觉。唯一 的绿意是窗台上的两盆仙人掌,其中一盆枝杆的球状物上还开出了两枚红得很艳 丽的小花骨朵。   尹宁爱洁净,她自己的小屋拾掇的很温馨雅致,因而在进来的那个片刻,她 甚至都有种冲动想动手收拾房间了。当然在念头起来的最初,她就硬生生把它压 下去了。这当然是不妥的,容易引起误会。在开初的不适应过去后,尹宁还是接 受了这个环境。   墙上的电子钟在不觉中已经指向了九点,自肖亦敏从办公室给尹宁带到宿舍 开始补习起,已经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尹宁发现肖亦敏特别适宜做老师,讲课很 有自己的特色。他首先把单元重点提出来,从几个不同角度开始讲解,让自己强 化对它的理解,然后才是单元中的细节,循序渐进一路铺陈过来。被他这么一理, 尹宁感觉整个单元变得凹凸有致也简单起来了。以往她常常把它们处理成并行的 几条线,或者是处在同一平面,没有搞清它们之间内在的联系,结果是事倍功半。 她想,今天自己对提纲挈领这个成语应该有切身体会了。   桌子内侧那个木质小镜框里的小姑娘,一头浓浓的黑发打着小辫子,整个晚 上都在甜甜地看着自己。尹宁每次抬起头,总能碰上那纯纯的带着笑意的目光。 她是肖亦敏的女儿,女儿太像爸爸了。小姑娘眉毛浓浓的,浓眉下那双单眼皮眼 睛并不大,可清澈中透着一股灵气。唇线分明的嘴唇微微嘟起,流露着一股娇憨。 那眉毛和眼睛和爸爸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照片上的小姑娘肤色比爸 爸白皙得多。尹宁想,这该是得着了妈妈的遗传吧。   紧贴着镜框旁边是一摞书,尹宁在上课间隙时忍不住瞟了瞟那些书名,《中 国经济的前沿问题》、《通往奴役之路》、《数字化生活》等等。她从来没看过 这类书,但心想,它们一定很深奥吧。   肖亦敏一抬头看见了电子钟上的时间:“哟,小尹,已经不早了,我看今天 就到这里吧。贪多嚼不烂,消化不良也不好。你说是不是?”他笑着对尹宁说道。   “好。今天已经耽搁你不少时间了,真不好意思。”   “小尹,别客气。如果你觉得还有些帮助,我就感到高兴了。”   尹宁看了看他,脸上是真诚的,讲的不是客套话。在尹宁看他的同时,肖亦 敏突然抬头正面注视了她一眼。被他这一注视,尹宁觉得自己的脸倏地红了起来。 她忙站了起来,低头收拾起桌上的课本和笔记,接着把它们放进随身带来的小黑 皮包里。   两人走到门口。等到打开门,才发现外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经飘起了小 雨。淅淅沥沥的小雨虽然不是很大,但透过路灯的光线,还是可以看出雨帘是密 密匝匝的。肖亦敏见状忙说道:“我去拿把雨伞。”   找第二把伞让他花了不少时间,总算找着了一把很旧的伞。他把好的那把递 给尹宁,自己则去打那把旧伞。可折腾了好一会还是打不开它,尹宁见状便说道:   “你留步吧,这里离电车站不远……”   “你一个人走不安全。”他认真地对尹宁说道。   尹宁笑了:“大马路的,路灯又这么亮,怎么会不安全呢?”   “小心没大错。走吧,我送你到车站。”他把那把旧伞放在一边,接过尹宁 手中的伞。   尹宁见肖亦敏执意要送,也就不再说什么,两人共一把伞一起向车站方向走 去。   俩人的距离不是很开但也不是很近。在这一刻,尹宁突然涌上了一股怪怪的 感觉,只觉得在这个雨天的晚上,两人共一把伞这么走在一起,恍如是件很不真 实的事似的。   (七)   琪琪去香港的飞机下午三时五十分起飞,成林事先和她约好去机场送她。成 林下午一点还有个会,是餐饮部的成本控制会议。这个会议是成林提议召开的, 通知下去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并请财务部经理程烨一起参加,所以成林不可能 缺席会议。琪琪的行期是在这个会议时间定下来后才确定的。不过成林算算会议 结束后赶去机场应该还来得及,大厦到机场车子过去有四十分钟就够了。   会议在两点左右便已结束。成林两点二十分在大厦门口叫了部出租车直接往 机场去了。   机场坐落在城市南郊,驱车前往的沿途是一派田野风光。成林摇下车窗玻璃, 初秋的凛冽凉风扑面而来的同时也毫不留情地灌进了脖子。秋是丰收的季节,大 片大片的金黄色铺陈在天宇下,明亮,饱满,殷实。然而,开阔怡然的场面,仍 然释放不尽成林心中那股堵堵的感觉。刚才成本控制会议上的场面,仍时不时地 浮现在他的眼前。   ……   餐饮部最北边的沁亭大包厢里已经坐了十来个人,他们是餐饮部前后台两大 块的骨干。成林、龚立军、宓晓英、王德富都已经在坐了。座椅今天排成了里外 两圈,领班们则早早抢占了后一圈的位置。只要有可能,谁都不愿坐到前面去, 这已成了会议的一种惯例。   餐饮部开会一般都是安排在早、中两顿饭之间进行,以不影响餐厅开餐时间 为原则。有时也会排在下午两点以后。但下午是大家的休息时间,在这个时间段 开会大伙一般都不乐意。而上午本来就是上班时间,因而只要会议时间不长,不 论大厦还是部门都不会安排在下午,这是一个惯例。但今天要例外了。   会议还未开始前,成林一直在想琪琪去香港的事。白云宾馆这次共有八名管 理人员赴港作为期半年的实习。他们年纪都很轻,学历均在大专以上,且有两年 以上的宾馆管理经验。显然,他们是白云宾馆的培养对象。通过这次赴港学习, 若在经营和管理理念上能有个更新和接轨,那么在今后的工作中,理论和实践两 方面都会有个全面的提升。   琪琪能有这个机会出去看看,成林当然高兴。但通过白云宾馆所做的这些动 作,他马上又联想到联谊大厦,距离实在太大了。就像现在,他坐在这个包厢里, 给餐饮部骨干召开成本控制会议,简直就像在上管理ABC课。路走到今天,搞经 营的人难道还有不知要抓成本的?这就是体制的痼疾了。   应该出席的十五、六人已全部到齐,会议开始了。今天的会议由宓晓英主持。 她直接点明会议主旨后,就马上请成林讲话了。   成林拿出从计财部调出的几份表格和数据,开宗明义地报出两组数据:餐饮 部近两个月的毛利率、净利润率与营业额,及本市相等规模同行的这几项指标同 比。他告诉大家,营业额因种种原因,可能会存在较大的差异,但毛利率这一块 与同行相比,几乎要相差15%至25%,这是很不正常的。今天的会议就是要找差距, 找原因,改变目前的现状。利润上不去,整个部门运转得再忙也是没有效益的。 成林还谈到:   “也因为是体制因素,目前计财部计算出来的这个毛利率其实远不是真正的 毛利率,真正的毛利率还要分摊总经办、计财部、销售部、工程部、工会团委、 采购部、人事部、电脑部等一些直接或间接为餐饮部配套服务部门的部分费用。 因为餐饮部是大部,所以这块费用摊派的额度应该不会少。严格核算起来,餐饮 部目前连5 %的纯利润都不到,实际上早已是入不敷出了。”   一听成林的这个结论,下面一下哗然了,“嗡嗡”声一片。片刻后,龚立军 说话了:“大家静一静,听成总把话讲下去。”   成林接着说道:“存在问题并不可怕,可怕得是对问题的熟视无睹。我们既 然已经看到这些问题,如何尽快着手去解决,就是今天会后马上要做的工作。今 天我们把问题端出来了,大家首先要在头脑中引起高度重视。然后按小组从自己 分管的这块开始,列出开源节流计划。关键是要可行、要细化。我们不搞虚的那 一套,必须实打实抓起来。接下来大厦也会下达具体的考核指标,这里先和大家 打个招呼。考核最终将和个人的绩效挂钩,这是压力也是动力。企业要生存,我 们必须这么去做。”   这个会议尽管他一周前就已经让秘书王小萍通知相关人员了,但他还是看出, 除了他自己和程烨,其他人都没有作任何准备,包括宓晓英。这从他们只带了几 张空白的大厦信笺和一支笔上就可以看出来了。而从厨师长那里,他明显看到了 抵触情绪和隐藏的敌意。他什么都没有拿。   成林不管这些,仍然按前两个星期自己了解和观察到的问题以及初步拟就的 实施提纲谈下去。他主要从以下一些方面入手,阐明观点并提出了具体要求。   餐饮部所有的物品进价实行严格的审批和控制,包括采购关和验收关;核价 权限重新审定;降低能耗问题的几大步骤;杜绝漏洞的具体措施;人力资源的合 理配置;餐饮收银员的监督职能与被监督问题;合理避税;部门考核指标量化与 细化;计财部将参于部门的每月盘点;等等等等。成林心里明白,餐饮部若真能 照此落实,内部管理这块已经差不多,剩下的就是培训和营销工作了。可他们真 能照这些去做吗?   果然,厨师长开口了。虽然他刚才什么都没有记,成林特意留意了这一点, 可成林讲话的要点他却全记住了,这可以从他逐条在推卸客观原因和理由上看出 来。   早就听说,厨师长虽然文化程度不高,看着人也有些木讷,可实际却是大智 若愚。算大帐时的精细程度,一点都不比搞财务的人逊色,而且他大多是用心算 完成的。去年大厦为了考核厨房业绩,特地制定了以毛利额计提奖金的方式,规 定低于38%的毛利厨房就不能提取当月奖金,可这些一点都难不倒这位厨师长。 他用库存数作杠杆,使每个月的毛利率几乎保持了一个常量,既不会拿不到资金, 也不会把它搞得过低。毛利率过低,就会变成鱼鹰脖子上的那条绳子,以后可能 会越套越紧。具体做法是,如果他估算出这个月厨房成本偏高,那么在临近月底 时他就会压缩进货存量,尤其是鱼翅、鲍鱼等干货类,需要时可以让供应商随时 送过来。这样在月末盘存后,厨房的毛利率反映出来的仍是常数。反之亦然,成 本偏低时他大量进货,把毛利率抬高,使之能达到一个常数。成林来了两个月后, 就觉察到这个问题了,但也奈何他不得。常务副总不能干预部门工作太深,何况 这些带技术性的部门包括工程部、电脑部这类,不论哪家宾馆涉及到他们时都会 比较注意,毕竟不是随时就可撤换的。除了怕被做手脚,找合适的顶替人也需要 时间。   厨师长在会上提出的那些难以操作的理由,有些明显属于狡辩,有些虽有困 难但略为变通就可操作,这是任何明眼人都可以看出的。比如验收人员的工作时 间安排问题,他可以毫无顾忌一下就把自己降为能力平庸的管理人员,似乎这些 都已成了工作上的难题。而成林也只能耐着性子和他讨论并解决这些低级问题。 结果,这个会上不少时间就花在了这些方面。   成林突然明白了宓晓英的态度,她清楚最终的力量对比才采取了这样一种暧 昧态度吧。他望了一眼坐在一边的程烨,他至始至终时不时在本子上认真地记上 几笔。成林不禁在心里苦笑了,程烨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傻得可爱?通过这个场面, 更让成林意识到,这条改革之路将会走得非常艰难。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信心的 动摇,但这种动摇绝对不是来自于自身。   ……   机场入口处的大型广告牌已经醒目地置立在前方了,成林的思绪才算拉了回 来。琪琪这一走就是半年,近年来他们总是聚少离多,两边的父母也都不愿他们 这样拖着。琪琪虽然没多说什么,但他知道她也希望两人能尽早走到一起。说实 话他并不是有意要拖,实在是凑得不巧。毕业后紧接着是实习,然后是单位报到, 再后面是接踵而至的千头万绪的工作,然后就是琪琪的赴港学习,事情一件接一 件,根本就没给他们留出结婚的时间。等琪琪回来吧,他想。等琪琪一回来就把 事情办了,也好让两边家长放心。   上周日的傍晚他去了琪琪家,本意是想帮琪琪整理整理行装,毕竟要去半年, 该带的东西不要拉下。可到她家一看,所有东西早已整理停当了,琪琪也不让他 再插手,只让他坐下来。她知道他工作压力大,身累,心更累。成林看看真没什 么事情可做了,也就在床边坐了下来。琪琪端上一杯茶,把它放到桌上,人却走 了过来,挨着成林坐下了。成林很自然地抬起手臂搂住她,把她拉向自己怀里。 她仰起脸,闭上了眼睛。成林凝视了她一会,轻轻封住了她的唇。她的舌头很柔 软,一会儿后开始纵深探向他的口腔。她能这样主动的时间并不多,成林有些激 动起来,使劲吸住琪琪的舌头。因为彼此拥得紧,琪琪丰满的乳胸重重挤在成林 胸口上。鬼使神差地,成林一只手仍然拥吻着她,另一只手却慢慢滑向琪琪的腰 部,它已经触到她的裤子拉裢了。她仍然忘情地回吻着,但他感觉她也在等待。 他的手已经握住拉裢扣,只差那一下。然而,就在这时,他犹豫了。他不知自己 担心什么,怕什么,但就是难以做到毫无顾忌地把这个拉裢拉下去……。又犹豫 了会,他悄悄收手了。手回到了琪琪的背部,轻轻抚着她,而此刻,他的吻已温 柔多了。   琪琪一直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他直觉她也有些渴望。对这个未果,他想, 琪琪会理解他的。   出租车在候机大厅外停下了,它进不去,成林只好下来了。他下车后快步往 大厅走去。刚进大厅,老远就看见了琪琪。他们一大群人聚在一起很是醒目。在 成林快走近时,张静琪看见了他,她从他们中脱身出来朝成林迎了过来。   “你再不来都要赶不上了。”张静琪故意嘟起嘴朝成林嗔道。   “我是算好的,误不了事。”成林笑着对她说道。他看了看旁边的空椅, “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吧。”两人就在后面的一排空椅上坐了下来。   “琪琪,到了那边只有自己多照顾自己了,起居上要认真些。书带上了吗?”   他知道她离不开书籍。琪琪点了点头。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也不知你会 不会水土不服,我如果早些想到了,应该让你带些抗过敏的药才对。”他有点自 责地轻摇了下头。   张静琪笑了,她喜欢他那大咧咧中又不失细微体贴这一点。   “我这边你尽可放心,毕竟我们有十多个人,会互相照顾的。倒是你,让我 放心不下。”   “我能有什么事?”成林笑着看着她。   “你知道我指得是什么。林林,听我一句话,别梗到底。我不是让你见风使 舵,但在许多时候你会因为种种原因而达不到想要的结果,这不是你不努力,是 力所不能及,你必须接受这一些。如果你付出心血,工作上有了成绩,我会为你 感到高兴;反之,因客观原因工作上有了挫折,我也希望你不要太沮丧和失望。 今天不行,不等于明天不行,条件成熟,你仍然有机会可以发挥自己的能力。你 要是能坦然看待这些,我就放心了。”   成林有些动情地抓住她的手,用力捏了几下。他明白她的担心。   “你放心吧”,他望着她的眼睛,“我会处理好关系的,也会适当地审时度 势,我毕竟不是唐?吉柯德。”他和她开了个玩笑,意在让她放心。   张静琪一想到那个手拿长矛冲向风车的形象,忍不住笑了。   大厅扩音器里传来通知飞往香港航班的旅客开始登机了。那边一堆人中也传 来叫“张静琪”的声音。两人站了起来,一起往人群那边走去。   “安顿下来后,写封信过来。哦,家里也别忘记,别让伯母他们惦记着。” 成林叮嘱着张静琪。她点了点头。成林拿起她那随身带着的小箱子,一起排队向 检票口慢慢移去。到检票口后,张静琪接过成林手上的包,“我进去了。”   “去吧。”成林深情地望了她一眼。张静琪朝里面走去,走了几步她又回头 朝成林挥了挥手,成林也朝她招了招手,目送她一直到拐弯处无法看见为此。   (八)   尹宁的家在井亭小区十二幢的三楼。一百多平米的面积,让家庭每个成员都 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尹宁今天是后半夜的班,要晚上十一点才上班。和平 时一样,她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蜗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管父母两人都在 还是只有一人在家,她都清楚,小房间外面的空气是凝固的。   现在还没到晚饭时间,到点时妈妈会来叫一声,然后三人会在沉闷中完成那 顿仪式。不知是不是这种压抑对消化功能产生了副作用,一直以来,尹宁的肠胃 消化功能总是不太好。   今天外面下着雨,她虽然捧着书本可却看不进去。她放下书本走到窗前。   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她长久注视着那空朦而连 续不断的雨帘,在这一刻间,似乎感觉到了一种透进骨髓的冷。她下意识用双手 交叉着扶住肩。不,不是身上冷,是心里冷,是从心里透出的那股彻骨的冷。这 样的一种冷和无边的忧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种无法言尽而又笼罩全身和心灵的 的况味。她从前曾感悟过的戴望舒的小诗《雨巷》中那“结着丁香样的忧愁”的 意境,现在看来已是太轻飘了,简直就像营造出来的别样的奢侈享受。就连她向 来喜爱的陆放翁的词“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 雨。”也无法囊括此刻全部的心境了。   屋内的装饰和布置以暖调为主,风格中含有几分典雅,甚而还有几分温馨, 可是,它们却无法渗透她的心绪。身在屋中的无着落,以及无来由的空寂和寥落, 都已转换成了心中那份彻骨的寒意。而灵魂,就像是在风雨中飘荡,无所皈依。   或许是长期以来心里一直没有一个支点,那份没有矫饰的微笑,在她心里已 幻化成无穷大的柔情,让她倍感珍惜和向往。   (九)   各部门富余人员名单逐批出来了,并陆续上报总经理室。成林看了看,和下 发的按岗定员编制比例相差不多。自周一开始,成林几乎一点空余时间都没有, 全被找他的人包围了。各部门的经理、名单上的人员及家属、人事部工作人员, 办公室门外一个接一个地等着。部门经理有叫苦的、求助的、也有佯装准备搁担 子的;而名单上的员工则有哭的、骂的、哀求的还有闹的,更还有家属来了坐在 一边一声不吭但就是赖在办公室不走的;人事部人员则每天上午来请示当日如何 具体操作的指示。   按总经理室原先商定的步骤,不进行整批处理以免矛盾激化,宁可时间长一 点,谈好一个解决一个,以维持安定的局面。事后成林才明白,这些都不过是虚 晃一枪罢了。   到了这个份上,章志清想超脱也没可能了,找他的人不亚于成林这里。更还 有不少关系户找到他,要他通融一些榜上有名的员工。章志清除了心中有数最后 肯定要帮忙的那些外,对其他托过来的人,一律采用了推诿和拖延的办法。   成林作为主要实施者,每天上午早会后和章志清碰一次头,确定次日要操作 的离岗名单。大厦目前的方针是,离岗下来的员工先在家里等通知,离岗期间拿 基本生活费。   在最初几天过去后,成林发现了一个现象,前一天商定的名单常常在晚上又 有变动了。章志清会在电话里把改动的变化通知成林:某某某先暂时放一放,某 某再等等。为此,成林在次日一早又要马上通知人事部门更改名单。开始,成林 也没细想,因为章志清在通知他时,都会有个简略的解释,那解释自然是能成立 的。可一天下午,成林在办公室翻看这段时间已经离岗和各部门报上来准备让其 离岗的名单时,突然发现了一个规律,已经离岗的几乎都是无根无基的一线员工, 而那些斟酌不定的却往往是些特殊岗位的人员,如采购员、财务办公室人员、营 销员、全脱产的消防主管等等,他这才恍然大悟了下面的许多议论。如果说这些 人进来就是有门路的,那么今天他们照样可以通过门路不被精简出去。而部门为 什么把这些名单报上来成林也就清楚了。谁不希望自己手下的特殊员工越少越好? 何况成林还知道,不少部门是用无记名投票方式推出下岗名单的,部门经理用不 着自己直接去得罪人。至于幕后的工作,多多少少总会去做一些。等到弄明白这 些,成林只剩了苦笑的份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轻的“笃笃笃”敲门声,那声音轻得若有若无。他 在说了“请进”后见没反应,便站起来走过去拉开了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门外站 着的原来是餐饮部那位勤杂工老常。成林忙把他让了进来,心里却有些诧异他找 自己的缘由。   老常身上的工作服湿乎乎的,一看就知道是直接从岗位上过来。此刻,他搓 着两只手,略带尴尬地站在成林面前:“老总,真不好意思麻烦您。我都不知道 该怎么说……”   成林望着他:“老常,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常燮林忸怩了片刻,才开口道:“老总,我家里……实在是困难。妻子瘫痪, 没有劳动力。女儿又在读书,……有没有可能……把我留下来?”   “什么?让你离岗了吗?”成林一下反应了过来。   “是的,部门已经通知我了。”   成林忙拿起旁边那叠名单翻看着,很快翻到了餐饮部那一张。   “你叫什么名字?”   “常燮林。”   果然,他的名字已经列在上面。成林清楚,像老常这样的临时工月工资只有 五百多元,而且也没有劳保,但工作量却是不少的。   “你走了,那摊工作给谁知道吗?”成林问道。   “他们说以后晚上就不放值班的人了,第二天上班后让服务员搞卫生。”   “真是乱来!裁员难道可以降低服务质量?”成林有些生气地说了一句。突 然他意识到眼前站着的老常,忙对他说道:“你先回去吧,我去了解一下情况。”   等常燮林出去后,成林拿起电话拨到宓晓英的餐饮部办公室。值班领班告诉 成林:“宓经理休息去了,要五点钟才上班。”成林只好先放下电话。   五点多一点,成林再次拨通宓晓英办公室,这次接电话的恰巧是宓晓英本人。 成林开门见山地询问常燮林列入离岗名单一事,同时也核实了一下常燮林的家庭 状况。对常燮林家的窘境宓晓英倒是知道的,她简单地向成林介绍了他家的具体 情况,和他本人讲得一样,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成林问道:“像他这样的情况, 再说工作也需要,为什么要裁他呢?”   宓晓英回答道:“厨房的名单是厨师长报上来的,具体情况我还真不清楚。 要不我去问了厨师长再告诉你。”   成林一听:“算了,还是我自己问他吧。”   放下电话后,他想,这些事电话里一时也说不清,还是过去一趟吧。他看了 看表,快五点二十分,厨师长应该来了。他站起来带上门,往大楼二楼走去。   凑巧,在厨房门口遇上了穿着白色厨师服、头上顶着高高的纸质大厨帽的厨 师长,他正急匆匆地准备去他那设在大冰库旁的办公室。见到成林时他站下了, 叫了一声“成总”。场面上的礼数他从来都不会缺。   “王师傅,找你有点事。到你办公室去谈吧。”   “好。成总,这边请。”他做了个手势,把成林引向了办公室。   两人坐下后,成林问道:“王师傅,厨房里有个勤杂工叫常燮林,刚才来找 过我,讲了家里的实际困难,希望能把他留下来。你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   王德富这才明白成林来找他的缘由。餐饮部属龚立军分管,成林这个常务副 总找他的机会还是不多的。他想了想 ,慢吞吞地开口道:“常燮林的个人困难 我是知道的,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没办法的办法。大厦给 我下了那些指标,总得裁掉一些人吧。上面的指标应该执行,但我们这些具体管 事的,就难了呐!要说困难,不光常燮林有,其他被裁的人多少都有一些。我下 班已经够晚了,可再晚回到家里,每天都还会有人在家里等着。这是端人饭碗的 事,人家能不着急?这我都能理解,所以我只好和他们磨。我也同情他们,可我 又能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对上顶着不办吧?”   不软不硬的一个球,巧妙地给踢了回来。成林想,这才是王德富的本色。以 前虽听人说起过,但尚未真正过过招,看来确是名不虚传。但今天却不想和他在 这里理论,就直截了当地说道:   “王师傅,改革是势在必行的事,裁员只是其中的一个步骤,那天动员会上 已经讲得很清楚了。但是具体到每一个员工身上,应该可以具体对待。比如常燮 林,他那摊工作是实在的,不是说裁掉后一定不行,但不管从哪个方面看,如果 放到第二天去搞,应该会影响工作。何况临时工的工资本来就不高,这个名额的 裁员就意义就不大了。”   “成总的意思是留下他吗?”王德富不阴不阳地盯问了一句。   成林明白,他是要自己明确欠他这个人情。同时他马上意识到,事情远不是 那么简单,这个伏笔已经埋下了。既然今天自己可以为常燮林开这个后门,那么 将来王德富的其他问题也就不是不可通融了 。成林知道此刻对方也一定是在这 样想。他也清楚,自己这样替常燮林说话是很不明智的,这对今后处理问题都是 一个麻烦。虽然这么明了利弊关系,可他还是忍不住想帮他一把。是同情吗?应 该是吧,除此之外就再没其他理由了。其实,潜意识中还是有一点原因的。他不 愿那些弱小成为改革步骤中的替罪羊。干着辛苦的活,拿的又是这么低的薪酬, 还要被人拎去做替罪羊,他实在是于心不忍。他动不了那些有背景的人,但要帮 助常燮林这样的弱者,目前还是可以做到的。他还知道,王德富最终会给他这个 面子的。不论从哪个方面看,他目前还犯不着得罪自己。他抬起头对王德富明确 表态道:   “对,我希望把他留下来。”他边说边站了起来,表示事情已经谈完。王德 富也站了起来 ,“成总你放心,我今天就通知他部门更改决定了。”   成林朝王德富点了点头,往外面走去。王德富则一直陪送到电梯口。   (十)   肖亦敏在单位食堂用完晚餐回到宿舍,拧亮台灯在桌前坐了下来。他还是有 些不习惯这整理的齐齐整整的环境。原来虽看着零乱,但他心里却是很有数的, 什么书什么资料放在哪里一拿就着。现在整齐倒是整齐,却要花时间去找它们了。   尹宁现在每周过来让他辅导一次。女孩悟性不错,也用功,近来学业上提高 很快,他看得出来她回去后进行了消化。两天前,尹宁按约定时间到了后,却说 今天不用辅导了,她要替他把屋子收拾一下。当时他一听忙阻拦她,说自己已经 习惯了,让她不用劳神忙这个。谁知尹宁却找了个他一下难以拒绝的理由,“环 境整齐了,我的学习效果会更好。”肖亦敏明知她是在找理由,却也无法驳斥她, 犹豫了一下,只好由她去搞了。在她开始动手后,想想自己不好意思不介入,只 能被动地一起搞起卫生来了。   整理过程中,肖亦敏在不觉中滋生出了一种愉悦,在这之前他还从没在做家 务过程中能产生出愉悦的感觉。他心里暗暗有些惊讶,生活中愉悦的感觉原来并 不取决于在做什么,而是取决于自己拥有怎样的心态,以及是和谁在一起。那个 晚上后来果然没有再辅导。等到开始动手后,肖亦敏才觉察到了自己屋子的零乱。 整整三个小时,一直到近十点,屋子才有了头绪。当时他一看时间已近十点,无 论如何不让尹宁再干下去了。他让尹宁作选择,要不他现在请她去外面吃宵夜, 要不马上回家休息。在他的坚持下,尹宁只得停了手,选择了回家。照例,肖亦 敏把她送到了车站。   回到房间,肖亦敏坐到桌前时又看到了女儿的照片,便拿过镜框仔细端详起 来。照片上的女儿对他甜甜地笑着,可生活中的女儿却有些忧郁。这难道也是遗 传?结婚已经五年了,和妻子的感觉只能说是过日子。他虽然挑剔不出什么,可 肯定少了些什么。他总觉得这种过日子的感觉应该是老来伴时才可能产生,而不 该是他们现在这个年纪。激情、憧憬、未来的设计,他从来都认为生活中应该具 有这些元素而且不断充实才对。而实际情况是,他们的生活淡如开水。   妻子在县城一中教书,教数学。他们是高中同学也是邻居,双方的父母还是 好友。文革中父亲落难时她家伸出过援手,在那样的年代里就愈发感到弥足珍贵。 在这以后两家走动的就更加频繁了。后来孩子们渐渐大了,一个进了师专,一个 进了惠大,再之后都毕业参加了工作。在两家父母的撮合下,他们就像听话的孩 子一样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   按理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不能说不了解。可等到婚后,肖亦敏才发现,其 实自己对妻子一点都不了解。他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恋爱过程,更不用说那种刻 骨铭心的恋情了。妻子很沉闷,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在外人眼里那种性格是一 种沉静和稳重。她对性事也很冷淡,每次都像是在尽义务似的,只是紧闭着双眼 直挺挺地躺着。那双眼因闭得太紧,眼皮还在微微颤动。看着她这副神情,肖亦 敏不禁联想到那幅耶稣受难图。等到脑子这么一转,功能已经大受影响,变得索 然无味了。当然,这些没有妨碍他们仍然迎来了女儿。   自有了孩子后,肖亦敏有种感觉,妻子似乎认为夫妻生活已经毫无必要了。 繁衍子息的使命已经完成,这之后的每次性行为,只是为了丑陋的肉欲上的享受。 因而,她多多少少在脸上表现出了一种鄙视。肖亦敏不迟钝,他当然感觉到了。 这以后的每次求欢,他甚至都有了像条公狗似的心态。他是男人,男人除了性的 欲望还有男人的自尊。此后,他们间慢慢淡了下来,不仅性事逐渐稀疏直至停止, 其他的沟通也越来越少了。每次回来,闲时妻子只是低垂着眼帘顾自做着手上的 事情,两人即使在作交谈时,她的眼睛也不作对视。肖亦敏有时望着她心想,她 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作她的丈夫,还是仅仅为传宗接代的工具?   婚后这些年来,除了多出一个女儿,有了名义上的一个家外,肖亦敏感觉和 以往的单身生活并没什么两样。他现在独自住在宿舍里,大学时代的生活依稀感 觉又回来了,不同的是五六个人的宿舍变成了一个人的宿舍。妻子是个平实的女 人,上班、下班、孩子、家务,她的生活半径早已确定了,然后就是以家为中心 绕着这个半径转动。在这之外的任何东西,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关注和思索。肖 亦敏也曾多次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应该给妻子一个公允的评价。妻子是贤惠的, 她毕竟管着家和孩子。转而他又问自己,妻子算是贤惠的吗?女人难道不该有温 柔的一面?他最感苦恼的是夫妻间的无法沟通,他无法把她当作自己可倾诉、交 谈的对象。她那种淡,就像一道高高筑起的水泥墙,冷冷地横在俩人之间。他曾 经拭着去推这道墙,他希望自己能撼动它,既而推倒它,可终究还是徒劳。在这 之后,肖亦敏就再也没有调回家乡的打算了,也不拭图努力把她调进惠州。他觉 得既然只是过日子而已,也就无所谓是不是经常能在一起了。只是,他很想女儿。 这样的日子几年过去了,他有几分无奈,也有几分认命。后来,干脆也就不去多 想它了。工作虽然说不上太忙,但迎来送往的总有事情可做。   ……   肖亦敏感到有些倦,站起来走到床边躺下了。近来总是感到倦,力不从心似 地。他仰天躺着,鞋子也没有脱,双脚悬在床外,两手撑在脑后,眼睛直直地望 着天花板。   他想着自己的那个家,妻子,女儿,也想着最近走进这屋子的尹宁。他发现 尹宁的影子在脑子里出现的次数多起来了,每周一次的辅导课他有些盼着似的。 是不是因为这屋子太冷清了,希望能多些鲜活的人气?他知道不是。话不投机半 句多,与其和谈不拢的人在一起消磨时间,倒还不如自己独自看些书。他默默地 呆望着天花板,潜意识中他已经不想回避这个问题了,他愿意或者说是期盼着尹 宁的到来。当两人在灯下摊开书本,近距离地坐在一起时,他闻到了一股少女身 上散发出的独有的青春气息。说是闻到还不如说是感应到 ,他从那头发、眼睛、 皮肤和举手投足间,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青春气息和活力。每次她到来前的那段 时间,他就无法静下心来。虽然他知道她还要一个小时以后才能来,但他却什么 事情也做不成了。他试过看书,可同时却不断看手表,把任何文章都看得支离破 碎。看电视,心情进不去,搞笑的东西笑不出来,新闻类的节目在此刻看来也引 不起任何兴趣。不远处的敲门,都会让他条件反射似地走到门口去听一听。后来 他觉得还是洗衣服比较好,在走廊里洗衣服,老远就可以看到她过来了,再说手 上也有动作。只是日后这些衣服上了身时,他才看清,它们仍然是脏的,原有的 污迹依然还在。   和妻子谈恋爱时他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当然,他们也说不上有恋爱。可这 种焦灼不安、坐立不宁的心态怎么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印象中,只有初恋 的毛头小伙子在等待心上人时,才可能出现这样的心理状态,难道自己在恋爱? 笑话!有了一个五岁女儿的他竟然开始恋爱了,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是和 妻子以外的另一个女人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末,这种异样的心理状态不是恋 爱又是什么?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觉的?他回忆着。在最初的几次后,就开始有那种特 别的感觉了。只是那时还朦胧着、模糊着,不甚分明。后来,后来自己在心里开 始辩解了。他找出种种理由,来举证自己的心态并没有发生任何细微的变化,一 切的一切,仍然局限在那个简单的初衷里。什么都没有变化,也没有开始发生变 化。   是呵,辅导功课,送她到车站,出于礼节端上的加了奶的浓浓的咖啡。还有, 搞卫生。仅此而已。也只能仅此而已。难道不是吗?   (十一)   马林涛守候在这个拐弯处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今天天气有些冷,风吹过来 直往脖子里灌,但他仍时不时地伸出脖子往左边的大道上望上一望。他早已摸清 成总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了,所以今天特地在这里等他。   他也是犹豫了好长时间,才最后下了这个决心,因为成总根本不认识自己。 再说和那些头打交道他心里总有些发怵,要不是关系到家里几张嘴,他是断断不 会去找他们的。这份工作无论如何都得保住,自己五十来岁年纪了,又没什么其 他手艺,找份工作不容易。妻子是农村户口,身体不好,又没文化,只能在那些 小饮食店里打打零工,赚不了几个钱。两个小孩正读初中,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自己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所有津贴加起来包括夜班费也有一千多一点,大厦还免 费供应一顿工作餐,整个家就靠这块收入在度日。他甚至都无法想像,如果工作 没了那个家还怎么撑?   恍恍惚惚地想着,突地一抬头,看见不远处一个很像成总的人骑着自行车过 来了。他忙迎上几步,待近些再仔细一看,果然是成总。他站在路中央伸开了手 臂,嘴里叫着“成总,成总,请停一停。”   冷不丁地跑出一个人来,成林给吓了一跳。仔细辩了辩,好像见过。他马上 跳下车:“你是哪位?”   “成总,我是大厦工程部锅炉房的,我叫马林涛。”   “哦,马师傅。找我有事吗?”   “成总,我想问问你,我的工作能不能保住?”   “马师傅,具体操作是由部门掌控,他们会根据工作需要和实际情况进行调 整……”   “但大家都说,权力在你这里。”   “改革的计划确实是大厦提出来的,这是势在必行。企业有企业的难度,冗 员冗岗一多,企业就背不动这个包袱了。至于具体到个人,这要根据岗位设置来 考虑,当然,大厦有一个大的框框给部门。但大厦也好总经办也好不可能管得很 细,也不应该插得太深,因而具体还得由部门根据自己的情况统筹考虑。”   “成总,我知道你很忙,按理我不应该再影响你休息了,”成林摆了摆手。 马林涛接着讲了下去:“成总,我家里真有实际困难。去年老父亲肝癌久病不起, 怕拖累我们,走了自尽这条路,但还是给家里欠下了一大笔医疗费。老婆身体也 不好,只能打打小工。还有两个上中学的孩子。成总你看,我要是没了工作,这 一家大小还怎么活?”   “部门裁员名单上有你吗?”成林问道。   “我听说上面有我的名字,所以才急着来求您了。”   成林沉吟片刻,“我了解一下吧。”   “谢谢谢谢,”马林涛一迭声地说着。   “回去吧,这里风大。”   “谢谢成总,您也快回去休息吧。我耽搁您了。”   “没事没事。”   天气有些凉下来了,成林跨上自行车猛骑了一阵。他边骑边想着刚才谈话的 马林涛。如果他说的家庭情况属实,那个家境就够窘迫了。按理能照顾还是可以 考虑照顾一下的。那个家唯一稳定的经济来源就是马林涛的工资,可现在成林却 不能向他承诺什么。除了真实情况还不了解外,他也不能介入部门太多。他很清 楚,尽管不是谋私利,如若部门经理也这样向自己提出同样的要求,局面就会变 的很棘手了,这样下去甚至还会影响到最终指标的完成。   他心里隐隐有种想对马林涛援把手的念头。明天找陆建民先聊一聊再说,最 后他这样想道。   第二天成林抽时间去了趟陆建民办公室。成林没有事先打电话,他不想让陆 建民感觉他是专程去的。过去时陆建民刚好在办公室,手上捧着一本杂志。他一 看见成林,就站起来说道:   “成总,你来得正好。这里有本杂志,里面讲的很多情况和我们平时很相似。 还有,这里还有一段话,它是这样说的:‘感觉的东西,你不能立刻深刻地理解 它,只有理解的东西,你才能更深刻地感觉它’。我平时看这些东西少,这几天 看了它们感到启发很大。成总,你看大厦能不能给我们工程部员工都培训一下?”   成林微笑着望着陆建民并接过杂志,看到了陆建民折过的那一页。   ……   6.要提倡安全、文明、卫生的检修。   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以下一些情景:   修好的风机口边,五个手指印留在了天花板上;   五金工具直接放在了浴缸和水池里;   修好了木器,弄脏了地毯;   维修时随意使用客用设施,坐在客床上,直接踏沙发;   ……   成林笑了,写得很形象。他把杂志还给陆建民:“你这个建议不错,陆经理。 等稍稍空一点,我们给工程部安排几次培训,这些真的很有必要。后台员工宾馆 意识确实比较差,当然,这也是行业内的普遍现象。陆经理,我今天找你是另有 事情。”   接着,成林开门见山问起了工程部裁减冗员、冗岗这项工作的情况。陆建民 说部门经过几次讨论和斟酌,名单基本已确定了,他边说边拿出了名单。成林接 过来仔细看了一遍,果然在其中看到了马林涛的名字。   “这个马林涛工作怎么样?”成林指着名单上马林涛的名字问道。   “工作还是可以的。他从大厦开业就来了,干锅炉也已经好多年了。”   “那为什么要让他走呢?”   “唉,怎么说呢。首先是锅炉工并不需要多少技术,上手后跟一跟马上就能 上岗了,关键是责任性。他的问题是……章总有过意思。”   “章总?”成林奇怪地叮问了一句。陆建民点了点头。见成林望着自己,陆 建民想了想说道:“他和章总曾有过过节。别看他平时脾气还可以,可其实是个 倔头,认死理不会转弯。那次就是他的脾气害了他。”   “那是怎么一回事。”   “起因并不大,马林涛值班脱岗出去买烟回来,刚好给章总逮了个正着。那 天章总宴请结束准备回家,到大厦门口时,看见马林涛穿着工作服从外面进来。 晚上八九点钟不可能下班也不可能上班,只能是脱岗。章总一查果然如此,第二 天便通知部门扣除马林涛的当月资金。发薪那天,马林涛见真扣了他一个月的资 金,便直接冲到章总办公室大闹了一场,当时百无禁忌什么话都出来了。先还说 些大厦处事不公要评评理,比如偷吃、偷拿、上班干私活等等为什么不处理?是 不是别人有背景不敢处理,他是平头百姓可以下手等一些的话,讲到后来就把章 总也给扯进去了。谁谁谁送了多少礼就给安排好工作;家里搬家,让大厦厨师上 班时间带了所需食品去替他烧菜等等一大堆的事都给抖了出来。章总终于给他惹 得火冒三丈了,最后拍了桌子还打电话让保安把他从办公室赶出去。当天全大厦 都知道了这件事。虽然已经过去一年多了,看来章总还没忘记这件事。”   陆建民结束了他的话。而成林却没想到这里还有这番曲折。他暗想,事情固 然说不上大,但要说服部门和章志清改变马林涛此刻的命运,却也未必是件易事。 首先是他本身的问题。在那件事情上他当然是错的。他猜测,一旦到章志清那里 把事情提出来,章志清完全可以用那件事情来说明他的工作态度不行。其次,成 林已经可以想见章总那天的恼火程度并还延续至今,不然就不会有现在的特意 “关照”。想到这里,他不准备对陆建民说些什么,而是看看有机会直接拭拭章 志清的态度。   这天,开完早会其他部门经理都走了,只剩下他俩。刚好章志清主动问起各 部门的裁员情况,成林简单地汇报了一下这项工作目前的进展情况,然后说道:   “各部门基本是按部就班地在进行。”   章志清点了点头。成林又说道:   “工程部有个马林涛,名单上有他,但听说他家庭比较困难。”   “我们不是慈善机关。有一份工作又不懂得珍惜,只能怪他自己了。”   “能否考虑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个人本质不行,所以工程部裁他是对的。”   “……”   成林已经清楚,章志清绝对不可能抬手了。人哪,有时还真的很无奈。他都 不知道这是指自己呢还是指马林涛。   第六章   (一)   下午上班时间刚过,黄东明便到成林办公室里来了。   董事长是第一次到自己办公室里来,成林颇感意外。他站起来请黄东明坐下 后斟上了茶。黄东明打量着办公室:“唔,小成这间办公室不错。采光很好,也 宽敞。”   成林一边应着,一边揣摸着黄东明的来意。   “小成,大厦这次改革,进行到怎样一个程度了?”黄东明从大处入手开始 发问了。   “董事长,按照上次报给董事会的计划,先裁员,然后逐步修订和完善各项 制度。成本控制这块也开始着手了。下一步是合并部门……”   “裁员进行的怎么样?有没有问题?”黄东明今天似乎对其他问题没有兴趣。   “部门报上来的人数和大厦原先制订的裁员总量差不多,近1 5%。大部分已 经落实了,还有少数的要再做些工作。”   “裁员不能搞一刀切哦,也不能搞平均主义,尤其是不能为裁员而裁员。大 厦经营的局面还是要维持的。”   成林被他的说法弄得有些糊涂了,不知黄东明怎么会有这样一说。但他仍回 答道:“我们做事是慎重的,也充分考虑到正常经营的需要。有些被裁人员涉及 到消费大户,我们还特地先缓一缓再说。”   “考虑到这些就好。那两个人怎么样?我是说采购部的褚明和财务部的冯平 平。”   “他们……,”成林一下给问懵了,不知道他指的是他们的哪方面。突然他 醒悟过来了,忙拿过那份名单一翻,果然翻到了他俩。   “他们两人都已在离岗名单上了。”他抬头对黄东明说道。   “这两个人据我了解,从大厦开业就来了,表现还可以嘛!怎么也让他们离 岗了?”黄东明边说边站了起来。   “小成,大厦的第一步总的来说走得还不错,你也动了不少脑筋,这我们都   看到了。有困难可以直接来找我,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嘛。是不是?还是那 句话,   放手大胆干,董事会会替你撑腰的。好,我走了。”说完朝成林点了点头, 拉开了门。成林只来得及站起来,黄东明已经走了。   成林重新坐下后,细细品味着黄东明的话。   目地很明确,只是没有明说罢了,其他内容不过都是点缀而已。成林这时一 下想起了章志清在早会上的一番话。章志清今天一反常态,在早会上侃侃而谈。 语调虽然不高,但立意却很高,再次强调了大厦目前正在进行的裁减冗员工作的 重要性和必要性。他最后这样总结道:   “这就像打仗,谁都知道轻装上阵的道理。试想,背负着庞大的包袱,你能 冲到前面吗?两军一旦对垒,不用别人打,你自己就把自己压跨了。所以,一支 善于作战的部队,是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的。我们都应该明白,我们现在正在进 行的工作,就是为了让大厦能够更好的生存下去,而且还要能在今后的市场竟争 中打胜仗。在这个过程中,如果说要付出一定的代价,那也是正常的。因此,各 位经理回去后,务必把工作做的细些、再细一些,尽可能把工作做完美。”   成林还想起本来早会上章志清的这段话也算冠冕堂皇了,可偏偏那单大霖似 乎不太搞得清楚。也难怪他,平时思维总要慢半拍,他自然辩不清今天章志清的 风向,因而不合时宜地放了一炮:   “不少员工找到工会,对大厦这次裁员意见很大。认为这是不管员工的死活。 我想,这个意见还是应该带上来的。”   被他这一说,章志清气得抬起头盯着他说道:“你刚才难道在打瞌睡?”然 后夹起本子站起来就走了,弄得单大霖楞坐在那里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其实章志清上午突然地激进起来,成林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但他知道一定是 事出有因。下午黄东明的造访,他把两件事串起来一想,因果关系会不会在这里 呢?若果真如此,那章志清的态度就明了了,他不准备买黄东明的面子。成林本 来也在疑惑,这些事黄东明按理和章志清打个招呼就行了,为什么反倒来找自己? 看来,自己要被卷进事非圈了。   “看来,这事只能先放一放了。”最后,他对自己这样说道,   (二)   快下班时,郭保龄敲门进来,成林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有事情发生了。   这位郭经理虽然已是四十挂零的人,可什么事情都藏不住全会放在脸上,和 她的性格一样。她坐下后,还未说话就先掉了泪。成林吃了一惊,忙从抽屉里拿 出几张纸巾递了过去:“郭经理,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   “成总,我想我做事情是最公平了,什么事情都是大家讨论。这次的离岗名 单也是全部门无记名投票产生的,可最终还是落了个不是。我从来就没在乎过这 个位置,所以,我还是把辞职报告递上来了。请总经理室另找能人吧。”她边抽 泣着边递给成林一张纸。   成林接过一看,果然是张辞去部门经理一职的报告。   “郭经理,你这是何必呢?这点沟沟坎坎难道还跨不过去?”   “工作苦累我都不在乎,可这种窝囊气我受不了。我不是没有饭吃,硬要赚 这点口粮。”   “你看你看,这话就说远了。搞管理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和困难,其中当 然也包括委曲和受气。其实,平时你不也这样教育下属的,怎么轮到自己反倒想 不通了?人的一生中,总会碰到许多不如意的事,就算你不在这个岗位上了,难 道就能保证自己今后不再受委曲?关键在你如何去正确对待它罢了。郭经理,你 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郭保龄这时已经有些平静下来了,便把昨晚在家里接到匿名威胁电话,和刚 才在办公室接到恐劾电话的事告诉了成林。成林这才明白她一时气急的缘由。经 好言相劝一番后,便把那张辞呈退还给了她。郭保龄忸怩了一下后还是收回去了。   两天后成林寻了个空档,专程去找了章志清,把黄东明的意思和盘托出了。 成林清楚,他想越过章志清进行操作是没可能也没必要的。章志清听了成林所讲 的事情后,沉吟了一会,说道:   “已经有人为他们找过我了。但如果我们照此办理,那这项工作还怎么进行 下去?”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听了一会,成林只见他“嗯 嗯”地应着,又客套了几句便挂了电话。他回头对成林说道:   “旅游局来要一些数据,传真马上就到商务中心。让我们按传真过来的表格 填好抓紧给他们回传。据说这是市里要的,是有关优秀旅游城市的评比。这事你 落实一下吧。”听这话,其他的都说不下去了,成林只好答应着先走了出来。他 想,那两个人章志清到底还是没有松口,这样自己也就很难办了。   有人找过章志清了,那会是谁呢?难道是黄东明?为这两个人把和黄东明的 关系搞得这样僵,似乎不太符合章志清的性格。况且,今后大厦的工作他又如何 去和黄东明沟通?当然,说到底,自己对章志清也说不上了解。作为到了这个年 纪这个位置的人,他不可能不权衡利弊。他坚持这样处理肯定也已经想透彻。这 事看来就这样定局了。   晚上,成林在家里也接到了辱骂电话。在听了两句后,成林便心平气和地把 它挂断了。这点心理准备他还是有的。   (三)   肖亦敏从尹宁一进门就感到有点不对劲。她两颊潮红,嗓音已稍稍变粗,精 神也有些恹恹的。肖亦敏心里暗暗疑惑,在翻开书本指点章节时,无意间碰到她 的手,才发现那手竟然冰凉冰凉。接着他还发现她全身在微微颤抖。   “你感冒了?”他急急问了一句。尹宁轻轻点了点头。   “大概是昨天开始的。”她哑着嗓子说了一声。   肖亦敏一听这话,本能地伸出手去拭她的前额。果然,前额火烫火烫。这下 肖亦敏急了:“你怎么不上医院?我现在陪你去。”   “不,我不想去医院。我已经吃过药了。”   “光吃药怎么行?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在发烧了。”说话的同时,他发现她仍 然在瑟瑟发抖,忙去翻出一件毛衣给她披在身上。在披上衣服的瞬间,他们的视 线撞上了。肖亦敏迟疑片刻,还是把眼神移开了。尹宁的眼晴却仍热热地望着他。   俄而,尹宁低下头固执地说了一句“我不去医院。”   “真的不去医院?”肖亦敏也低低地叮问了一声。   “我不想去。”   “那就早点回家休息,今天不要看书了。要听话,唔。”他哄孩子似地对她 说道。   一股暖流从尹宁的心头淌过,她的心悸动了。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她 说话了。父母心里都爱她,这她知道。但他们在日常行事中却缺乏温情,加之那 样的氛围,那种感觉成了只剩下冷了。今天虽然人在发烧感到很难受,可她宁愿 呆在肖亦敏这个小屋里也不想回家,更不想去什么医院。但是,她已经看见了肖 亦敏那躲闪的眼神。他是个君子,只是,太胆小了。   她从身上拿下毛衣,塞到他手里,低低地说道:“我回去了。你不要送,我 想一个人走走。”说完便夺门而去了。   肖亦敏一下楞在了那里,犹豫片刻后,马上拿起毛衣追了出去。无论如何, 都不能让她再着凉了。他想。   追出没多远,便看见尹宁沿着两边铺陈着冬青叶灌木的小路孑孓而行,在昏 暗的路灯下显得那么形单影只。肖亦敏心里狠狠抽搐了一下,这时他才在心里真 真切切地承认,原来自己是这么牵挂她。   他紧走几步赶上她:“尹宁!”他把毛衣披在听到声音转过身来的尹宁身上 的同时,一把把她紧紧搂进了自己怀里。尹宁怔了怔,可瞬间就很紧很紧地回拥 住了他,眼泪在这个片刻汹涌而出……   “昨日是历史   如此遥远   昨日是诗   是哲学   到了今天   昨日是谜   而我们苦心猜谜时   它们却展翅远去”   (四)   成林在经过洗衣房门口时,被刚从洗衣房出来的郭保龄看见了。她忙迎了上 来:“成总,我刚想找你。你看,”她打开手上的两块小方巾给成林看,“近来 新到的这批洗发液和沐浴液会染颜色,褪到小方巾上就洗不掉了。不光是小方巾, 毛巾、面巾和浴巾上也有不少。我们用油污乳化剂和中和酸剂都拭过了,一点都 不奏效,这样下去我们只能把它们报废了。我们的棉织品订的又特别好,克数早 就超标,都已达到五星级酒店要求,害得洗衣房熨烫都特别费时间,真不知当初 是怎么回事。但这么好的毛巾就这样报废了看着真是让人心疼。”   成林接过来看了看,60克的小方巾质地很厚实,但那绿色的污迹却吃得很深。 看得出来,手上这两块小方巾已经洗了好多遍了,但那蓝颜色仍然很浓,牢牢地 渗透到白色的布丝里。   “这样的毛巾总共有多少?”   “有二、三十条了。”   “有没有和厂家联系过?”   “我一周前就告诉了陈经理,可他居然还不相信,说‘这是不可能的,就算 有点颜色也肯定能洗掉’。反正,和他说是白说,他从来都是帮供应商说话的。”   “这两条方巾就交给我吧。”成林对郭保龄说道。郭保龄答应着把它递给了 成林。   成林拿着两条方巾回到办公室。关于陈萌,他已经听到许多话了。联谊大厦 进的货物质次价高在外面是小有名气。这并不奇怪,因为陈萌本身就是一个特殊 人物。原先工程部的零件采购因专业熟悉程度问题,早就划归部门自行安排专人 负责了,大厦另外四名采购员组成一个采购组,行政上隶属财务部管理。但自陈 萌来了以后,却为他单设了一个部门,由他担任经理。这个部门就是这样多出来 的。   既然开头就是匪夷所思,那末接下来源源不断进来的质次价高的物品,也就 不足为怪了。例如煤,每吨的进价高于市场平均煤价的30%,而且含泥量也很高, 这样就导致出渣率也高。成林曾听陆建民报怨过多次,说是锅炉工反映近来工作 量实在太大,要求增加人手。陆建民当时就是为了增加这名锅炉工的名额来找成 林的。   成林一问缘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自然不可能同意再批给他名额了。   还有,关于客房的卷筒卫生纸质量,早会上不少总值经理都曾提出过,他们 已经多次为此受理投诉了。客人反映那些纸一用就碎,要扯出许多才能对付。但 这样一来那筒的量要对付一天又不够用了。向服务员要,她们一般都不愿再给。 客房部这方面向来控制得很紧,再说一次性客用品的耗用量是和资金挂钩的,这 样就导致了客人的经常性的投诉。究其原因,仍然是和质量有关。林林总总,成 林听到的够多了,他不相信章志清就会一点都没听到。陈萌怎么进来靠什么关系 进来成林虽然不知道,但章志清对陈萌什么事情都网开一面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所以,找陈萌是没有用的,要找就找章志清。   成林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也不知章志清在不在办公室,便拿着两条方 巾先过去看看再说。   到了二楼,走到王小萍那外间,见王小萍正在整理一堆报纸,便问她道:   “小王,章总在不在?”   王小萍抬头望着成林答道:   “成总,章总不在。哦,章总来了。”   成林回头一看,章志清正从走廊那头走过来。等章志清走近,成林说道:   “章总,找你有点事。”   “哦,进去谈吧。”   成林坐下后,把两条小方巾放在桌上,把来路去脉说了一遍。章志清等成林 说完,点了点头,看着态度认真地说了句“我来找他。报损率太高是不行的。” 成林站了起来:   “那两条方巾就放在这里?”   “不,你拿去吧。我知道了。”   ……   一个转眼,十多天过去了。那天轮到郭保龄总值,成林晚九点多走到大厦门 口,刚准备拐向车棚取自行车回家,碰到在大厦各处转悠的郭保龄。看到她,他 想起了那件事,便问郭保龄道:   “郭经理,那些沐浴液供应商有没有来调换?”   “没有哇。什么人也没和我说起这事。”   “那些毛巾每天还在污染?”   “每天都有这么十几条或几十条下来。当然,这要看住宿率了。住宿率越高 污染的毛巾就越多。我现在把它们积攒在那边,到时一起扣供应商的钱!”   成林说了句“我明天再催一催”便往车棚方向去了。   他想,能不能扣供应商的钱,不是由他说了算,更不是郭保龄说了算,说到 底是章志清说了算。但无论如何,他明天还是要去催催章志清。   第二天早会结束后,成林问了章志清一句:“章总,那件事有没有告诉陈经 理?那批货至今还没有动静和说法。”章志清只说了一句“这个陈萌,我来通知 他。让他抓紧去办!”成林听出他仍然不肯授权给自己处理这事。财务部、采购 部都是直属总经理的,自己也无话可说。但他明白,这是最后一遍催促。关于这 事,他已经不便再催章志清了。   果然,此事就再无下文了。不过,奇怪的是,一天下午,黄东明到大厦来, 看见成林劈面就是一句:   “小成,你们的客房用品听说质量很差,引起不少投诉。有没有这回事?”   自那次没有替他把两人留下来,成林就有些担心他会把对自己不满的怨气撒 到大厦的工作上,今天听他这么一问,也只好如实答到:   “董事长,有些物品质量确实不是很好。”   “那就应该采取措施嘛。”说完他不等成林回答,就顾自走开了。   成林苦笑笑,微微摇了摇头。董事长的消息可一点都不闭塞。他又何尝不想 采取措施?可光想有用吗?   正在这时,腰间的传呼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分机号是王小萍的。他就近 找了只内线电话打过去。王小萍在电话里着急地说道:   “成总,你快过来吧。我找章总找不到,他手机关了。这里有食品监督局的 人在这里,说是收到我们员工的举报信。举报员工食堂在进死猪肉。具体我还不 很清楚。”成林一听忙说道“我马上过来”便挂断了电话。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三个人,王小萍早已给他们送上了茶水。成林推门进去时, 其中一人看见他便站了起来。成林定睛一看,原来是市食品监督局检验科的马科 长。他们是认识的。   “马科长,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   “成总,是我们不好意思了。”   “哪里哪里,都是为了工作。”成林因为已经听王小萍在电话里提到他们此 趟的原因,所以也就干脆这么说了。   马科长听成林既然已经挑开了,也就开门见山谈了事情的来路去脉。最后他 这样说道:   “局里的意思是,既然有举报信过来,虽然没署名,但也是有鼻子有眼的, 因而让我们来调查核实一下。希望大厦理解我们的工作。”   成林一听忙说道:“这是应该的。马科长放心,需要大厦做哪些工作我们一 定配合。”   “有些基本材料要提供一下,如员工食堂的肉类供应商名单,还有供货合同 和日常供应量数据等。另外,今天我们既然来了,也准备采些样带回去。成总, 我们也是例行公事。”马科长带些歉意地说道。   成林诚恳地说道:“马科长,是大厦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样吧,资料我马上 提供出来。采样现在就可以去员工食堂。”成林打开会议室的门,对外面叫了一 声“小王你过来一下”。他交代王小萍马上让财务部找出相关合同,复印一份拿 过来。成林站起来回头对马科长道:   “要不我们现在就去采样?”   马科长也站了起来:“成总,请这位小姐陪我们两位同志去就可以了。”   “那也行。小王,你先电话通知财务部让她们准备材料,然后陪两位同志去 食堂采样。”   王小萍答应着和那两人一起出去了。   剩下马科长和成林两人重新坐下后,马科长对成林说道:   “成总,举报信我不方便给你看了,但那信是有所指的。我先和你透个底。”   “哦,是这样?”   “信里讲的很明白,说那供应商是你们董事长的亲戚,所以才有持无恐。还 提到平时进货的价格一向都很高,克扣员工的伙食。当然这些我们管不了。但信 里还提到供应商不时给食堂送些死猪肉和母猪肉,确凿的日子举证了好几个,因 而我们不可能不来。事情的究竟虽然还不知道,但不会空穴来风。我先和你提个 醒。”   成林知道马科长是好意,他们间交情不算深,难得他还能如此一番,忙说道:   “马科长谢谢你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也会好好反思大厦的工作。”   不一会,资料和采样都齐了,他们也就告辞了。虽然快到晚饭时间,但因为 碰到这样的事情,成林估计马科长他们不会留下来吃饭,因而也就不客套了。   下班前,成林把这事向刚从外面回来的章志清作了汇报,还告诉他马科长谈 到的信上的内容。章志清“唔唔”地听着,也没多言语。听完后喝了一口茶,然 后当着成林的面,直接拿起电话拨通了黄东明。   他在电话里把这个情况向黄东明复述了一遍,语调不亢不卑。对方怎么讲成 林自然听不见,但章志清拿着的电话一直没放下来,到时应一下,他就知道对方 一直在讲个不停。成林见他们一直通话个没完,也不想坐着旁听,刚站起来准备 走,却被章志清一个手势阻止了。   又是一段时间过后,章志清终于放下了电话。   “小成,情况告诉董事长了。也应该让他知道嘛,可以有个心理准备,以免 到时太被动。其实有些情况董事长也未必清楚,也怪我们平时把关不严。我看这 样吧,你通知陈萌重新去找家肉类供应商,以后验货要有专人负责,保证质量不 会出现问题。我们要对员工的身体负责。”   “章总,这样处理,恐怕会让员工感觉前面的举报已是即成事实。现在调查 结果毕竟还没有出来,是不是等……”章志清打断成林的话:“‘亡羊还不补 牢’,就是我们管理上的责任了。”   成林见章志清既然这样说了,知道他已不会改变主意,只好保留自己的看法 去通知陈萌了。可他感觉章志清像是打了一场胜仗。   食品检查科的调查报告并没有下文,这是大家意料中的事,因而也都不以为 怪。   (五)   下午在章志清办公室开了个总经理室成员碰头会,会议由章志清主持,议题 是关于如何开展下一阶段的工作。同时,三人把各自分管的一摊以及从改制第一 阶段过来的主要工作简略讲一讲,互相作个沟通。   “按原定指标,餐饮部进行的差不多了。厨房难度大一些,裁员名额还差一 二个。厨师长向我叹了不少苦,还说向成总也反映过,希望总经理室能否考虑他 们的实际情况和具体困难,在名额上稍微通融一下。”龚立军讲到这里停了停, 看看章志清没有说话,只好又说下去了。   “餐厅前台这块没有问题,宓经理工作做的比较细。意见虽然也有一些,但 都不集中。我了解了一下,还是符合我们的政策的。被裁人员是进来不久的临工, 表现也不怎么样。固定工有几名,可这是无记名产生的结果,指向性也很明确。 所以她们自己也无话可说。   保安部有四名土地征用工主动提出留职停薪,按国家标准发给生活费。又裁 掉一名临工,名额也就刚好了。我这块就是这样。”   程烨扶了扶眼镜开口了:“财务部的难度比较大,我也就直说了。不少都是 关系户,有些人还托到了信托公司,公司也有直接打电话来的。章总清楚这个情 况。章总这里压力比还我大,都是来说情的。到目前为此,我们共裁下四名。仓 库一名,收银一名,后台办公室两名,按比例也差不多。但我在担心,上面会不 会再来一个什么指令,到时顶不住就麻烦了。”   “先不管上面,该怎么做就怎么做。”章志清插了一句,其实是打断程烨的 讲话。成林清楚章志清是不愿意程烨把话讲得这么直白。接着章志清把眼光转向 了成林。   成林打开记事本看了看:“客房部原有116人,包括洗衣房和PA这一块,按 比例应下来22人。但现在这个部门编制内还有5 名孕妇,所以现在虽只下来21人, 但人手已经有点吃紧了。除了洗衣房有两名固定工闹得比较厉害外,其他还没有 什么大矛盾。”   “他们闹什么?”   “洗衣房的编制肯定要降下来,但考虑到她们是固定合同工,就把她们调往 楼层去做服务员。为了给她们挪地方,楼层还特地裁掉了两名培训生。这两名培 训生干了大半年,干活也开始顶上来了,郭经理还有些舍不得呢,但这也是没有 办法的事。哪知道洗衣房那两名员工还不肯上去。”   “现在怎么样?”章志清问道。   “这几天她们在调休,但已经明确通知她们了。按照国家《劳动法》,调动 工作岗位是正常的,只要是企业需要,她们就必须服从,闹也是没用的。否则就 是双向选择的问题了。”   “对,就这么办。”章志清赞同地说道。   “前厅部、营销部还有工程部,基本按比例都处理好了。走的都是临工,问 题比较简单。章总,”成林接着说道:“我加起来算了一下,整个大厦这次的裁 员比例是19%,接近我们20%的目标。”   章志清点了点头,说道:“所以,我们接下来要讨论下一步的工作目标。第 一步走的不错,但后面一步也很关键。”   大家都清楚,章志清说的讨论,其实并不会真讨论,只是他一个人下指示, 所以也都静默着等他继续讲下去。   “按原计划,接下来是合并部门,精简管理人员。这就要求我们更慎重、更 稳妥地操作。成总,你先抓紧拿个方案出来,然后我们再专门开会讨论一下。另 外,我还得再提醒一下,还是要注意保密。这是个敏感时期,要处理得非常得当 才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好,今天就到这里。”   听章志清这样讲了,三人都站了起来 。   下一步的方案成林早就烂熟于心了,只是尚未形成文字。他无数次地在心里 盘算过部门如何合并、富余的经理们如何安置等问题。他甚至还画了不少草图, 从工作路径、隶属关系、运转流程等方面全面进行权衡。渐渐,他心里清晰起来 了。现在等到章志清让他把方案拿出来,应该是轻车熟路了。   他把十一个部门合并成七个部门,中层管理人员也就是相当于部门经理级的 多出了六名,接下来的主管又多出了八名。看着这份名单,他想,别看只有这十 来号人,动他们的难度远远超过动几十名员工。他还想,如何安置他们并不是这 份方案上的内容,得先把这个部门合并方案通过才能去考虑后面的实施。他还预 料,情况会有所变化,这是必然的。不变才让他感到意外呢!在这之前,他之所 以没把具体方案形成文拿出来,就是担心泄密。从来都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不想 事情还没开始就处于被动的局面。   方案交给了章志清,但转眼三四天过去了,章志清却一直没来找成林,在这 样的时候,这三四天就显得特别长了。这段时期,成林干脆分出心来看看各部门 其他方面的工作进行的怎样。比如原先布置的部门清理台帐,完善复核审批制度, 以及整理各部门的小仓库库存等等事项。他到下面部门走了圈,发现进展得不太 理想。有些部门稍好些,像客房部、财务部的总仓,也包括保安部。而有些部门 几乎就没动,像餐饮部特别是厨房,本来这块就是最务实的,可它却按兵不动。 餐饮前台倒还搞了些规章制度,但大都是礼貌礼节、服务程序等。为此他特意去 找了趟王德富,询问这些工作没有动作的缘故。   王德富依然恭敬地接待了成林。寒喧过后,当被问及这些工作的落实情况时, 他两手一摊,先倒了一大堆苦水,诸如大厦不能及时支付供应商款项,供应商赘 言颇多,因而无法拿到质优价廉的货物;因场地关系,厨房灶眼不够导致上菜速 度偏慢时常遭遇投诉等等等等。有大问题也有小问题。最后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请 总经理室物色一下,有没有比他更有能耐担纲厨师长这项工作的人。   这块难啃的骨头终于露出它的端倪了。你想追究他的工作,他干脆给你摞担 子,看你还如何说下去。成林望了望对面这个四十七岁略显肥胖看似忠厚实则精 细的男人,不亢不卑地说道:   “王师傅,你也明白,我们现在谈的是两档事。一个是前段时间的工作落实 情况,一个是你对目前自己负责这块工作的看法和建议。这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支 的道理。在分工没有变化之前,布置的工作还是要该怎么办就怎么样办,不然你 就让上面为难了。你说是不是?至于你有另外的建议和想法,如果慎重些,最好 用书面表达更妥当,对不对?”   被成林几句不软不硬的话一挡,王德富脸上先是胀得一阵红,然后又带上了 几分恼羞和尴尬的神色。但他人毕竟不笨,权衡了一下,还是马上转了回来:   “成总,我是个老粗,不会讲话,可能刚才的意思我没讲明白,让你误会了。 你来的少,今天有机会我就什么都倒出来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呵。”他已经明白 刚才这一招对成林没起作用,便赶紧掉头。   “王师傅,工作上的问题作些交流是正常的,我们需要这样的氛围。但前面 拉下的工作还得抓紧补上才是。后面阶段有后面的事情,有些是环环相扣的,不 然我们的工作就会被动。”   “明白明白,我会抓紧补上的。”   “那好,就这样吧。”   “成总,不再坐坐?”   “我还要去其他部门转转。”   “那……您慢走。”   成林和王德富分手后,从二楼来到了一楼大厅。他很不喜欢王德富那种画地 为牢式的客套,那种客套会让你时时记得这里是他的地盘。另外,他也怀疑王德 富是否真能把那些工作补上来。刚才他只是不想让两人的关系处理得过僵罢了。   过后成林侧面了解了一下,果然不出他的所料,王德富浮光掠影地做了一些, 显然是应景,和成林的初衷到底就大相径庭了。   (六)   一张上午刚传真过来的客用一次性易耗品报价单,此刻正摊在程烨的桌子上。 浴帽、香皂、拖鞋、头梳、牙具、沐浴液、洗发液,程烨粗粗浏览了一下,哪一 项也比大厦目前使用的物品要便宜,而且下来的总金额不会少于三分之一。如牙 具,在相同档次的情况下,这份报价是五毛二,大厦目前在用的却是八毛八,价 格竟然相差百分之四十六!   “太过分了!”程烨心里这样想道。   按理,作为总助兼财务部经理的程烨,在进货价格以及品种数量包括质量等 问题上完全可以制约和左右采购部经理陈萌,因为采购部属于程烨分管。可事实 上,程烨根本管不了陈萌。陈萌凡事都越过程烨直接向章志清请示,在拿到上方 宝剑后便开始自行其事。当程烨拭图对一些不符合财务制度的操作进行干预时, 陈萌往往一句话就把程烨堵了回来:“我已经请示过章总了。”气得程烨只能干 瞪眼。这次大厦改革,董事长黄东明和章志清在动员会上都作了发言并表了态。 程烨还仔细地听到他俩都用了要控制成本、降低费用等字眼。不管怎么样,哪怕 做做样子也应该呵,他这么想着。此后,成总也曾两次向自己问起客房一次性用 品的进价,因而,他准备就从这里入手抓一抓成本控制。   所有供应商都是陈萌联系的,程烨也隐约知道有几个供应商是上面指定的, 当然不可能是全部,可陈萌借着这个因头就把帐全部算在了“上面”头上。程烨 也知道,所谓的上面,就是黄东明和章志清两人。但他想任何人也不能在同等质 量的情况下,几个报价放在一起时明目张胆挑高价进吧?所以他通过114查询台 查询到一些一次性用品的供应商电话号码后,让他们把报价传真过来。这不,才 过来一家,差价就已经这么大了。   下午,另两家的报价也传过来了。程烨看了看,这两家的物品小项各有高低, 但总额相差不多,比起来还是上午那家略低一些。程烨拿起三张传真找陈萌去了。   陈萌的办公室与财务部同在一层,都在二楼。程烨敲门进去时,陈萌正惬意 地斜倚在那张有着高高靠背的老板椅上打电话。见程烨进来,对话筒说了句“就 这样吧,回头我再找你”便挂断了电话。   陈萌个子中等,人长得白净,怎么看也不像是采购部经理,说他是办公室主 任或许更让人相信。只是,脸上那双不大的眼睛总是转得太过灵活,像时刻都在 揣摸人。说来也奇怪,程烨从来都没对他有过好感,这完全是一种直觉。用直觉 去估量一个人毕竟放不到桌面上,所以有时他也会问自己,这样去评估一个人是 否有失公允?但等看到陈萌时,那种感觉马上又浮了上来。没办法,他能做到的 也就是不让它显露在脸上而已了。也正因此,程烨从不愿和陈萌多接触,今天也 不例外。他把那几张报价单放在陈萌桌子上,开门见山地对他说道:   “这里有几份一次性用品的报价单,看来最近价格有些下来。你了解一下, 如果质量基本持平,可以考虑换一家。”   陈萌犹豫了一下,嘴里“哦”了声,拿过那几张单子近前来看。程烨知道他 心里是不会痛快的,也不想和他多言语,说了句“你先看看吧”,不等回答就顾 自开门走了。   两天过去了,陈萌这里没有回音。这天,程烨在办公室接到章志清的电话, 告诉他据陈萌了解,那几家供应商价格虽然略低,但质量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问题。 有卫生许可证过期的,也有前两年引起过质量投诉的。所以,他认为还是目前大 厦供应的这家保险些,暂时就不用去换它了。当然,他还想听听程烨的意见。   程烨在听了章志清开头几句话时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因而在听到最后那 句话时,只是勉强跟了句:“就按你的意思办吧。我没其它意见。”   搁下电话后,程烨觉得心里很是憋气,情绪也变得非常低落了。他把桌上的 台帐推开,站起来走到窗前。   看来自己犯了一个低级错误,太容易轻信人了,以为那些官们在台上人前曾 经许诺过、表态过的话都是准备兑现的。现在他明白了,讲话、开会是一种需要, 讲话及开会内容和结束后是否准备实施,它们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在这样的气氛 中,在这个时间段必须要有这些动作,这是官场套路。这就像游戏场墙上张贴的 规则,没人会认真理会那些东西,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作为一个已经四十来岁 的男人,程烨不会不清楚这些。只是,一旦遇到具体工作,他又表现得像个初中 生一样幼稚。他深知自己这种秉性是无法在官场上混的,就是目前这点职务看来 都还难以适应。在和人打交道方面自己实在是弱智。   (七)   市旅游工作会议这次放在联谊大厦三楼大会议室召开。会议结束后,成林尽 地主之谊请旅游局领导用中午的便餐。当然,实际并不是便餐,领导们自然欣然 允诺。席间甚是尽兴,餐后成林让大堂副理给几位领导每人送来一张套房房卡, 请稍事小憩,而后由大厦的车子把各位领导送至局里上班。安顿好这些后,成林 看看时间已经快下午一点,便准备往办公室去了。   路过餐厅酒吧时,被里面的一名员工叫住了。成林定睛一看,原来是郑昱。 郑昱是去年上半年分来的几名旅专毕业的学生之一,因工作出色,上个月已被提 为酒吧主管。成林刚签发过他的任命文件,因而印象还是有些深的。   “成总,您现在有时间吗?我想给大厦提个建议。”   “好呵,小郑。”   “大厦里年青人较多,但大家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太沉闷了。总经理室能不 能考虑安排些活动,如参观高星级宾馆和开些专业培训班等,让我们开开眼界, 至少也应该知道我们和高星级酒店之间的距离。”   “小郑,你这个想法非常好,和酒店的思路刚好不谋而合。我也一直在考虑 怎样充实青工的业余生活。旅游和参观是一个方面,除了专业学习,也可以由大 厦出面组织各类兴趣小组,让年轻人从中学到一些自己有兴趣的东西。你看怎么 样?当然,你也可以和大家讨论一下,综合意见后再反馈上来。大厦可以在这个 基础上再作统筹考虑和落实。”   “那太好了。我和他们讲一讲,看看大家还有什么好主意,然后再汇报给 您。”   成林笑了,“你和郭玲玲进展顺利吗?”   郑昱一下燥了:“成总,您怎么也知道了?”   “郭玲玲是个好女孩,你可要抓紧呵。”成林边说边笑着走了。   因记着这件事,成林抽空拟了个草案,建议由工会牵头组织几个兴趣小组, 如英语学习小组、文学兴趣小组、集邮小组、旅游指导小组等。人员可采用自愿 报名的形式,费用原则上从工会经费中列支,个人象征性交一点。他把草案先给 章志清过了个目。章志清看看发生的费用不多,就在草案上签了名欣然同意了。 单大霖见有章志清的签字,也就乐颠颠地去筹备了。本来他就空得要命,只要有 活动,就会有油水。而成林自己则准备办一份大厦的刊物,名人到访,大厦决策, 褒奖惩罚,员工园地等栏目都可以开列其中。这是一个和员工沟通的好渠道,不 少宾馆也都有自办的印刷精美的报纸。作为上传下达的载体,它在一个企业里有 着不可低估的作用。   当然,首先要组织一个编辑班子,还得有些舞文弄墨的人。通过这个过程还 可发现大厦这方面的人才,好好加以培养,以后就是大厦的财富了。   半个月后,单大霖总算把几个兴趣小组的架子勉强搭了起来,它们是英语、 文学和旅游三个兴趣小组。成林自然又分了不少心思去关注并维持它们的正常运 转,有时还得给学员们开开课。最让他操心的还是那份随后马上就办起来的《联 谊通讯》。主编挂的是他的名字,副主编是办公室主任薛跃进。按理这一摊应该 由薛跃进去抓,可他因自身文化底子的问题,这项工作实在是让他发怵,因而总 是盯着成林,每期都要请成林出面组稿。到后来,成林在每期上面的直接执笔量 已经达到了上万字。   组织这些活动,成林原先考虑的是两个方面,给青年员工创造一个良好的工 作环境,同时也能增强员工的凝聚力;另一方面是倡导企业文化,全面提升企业 的文化品味,在潜移默化中营造一种良好的企业氛围。   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达到上述的目标,至少在郑昱他们这群年青人中还是起 到了一定的作用。这批年青人有一定的文化程度,对目前供职的企业充满着热望, 对自己的前景也满怀着期盼。他们不但好学也能接受新的理念。成林感到,他们 是大厦非常可贵的后备力量,拥有他们是大厦的幸运,未来的希望应该是在他们 身上。郑昱曾在《联谊通讯》中提到,目前大厦存有不少让他们困惑和忧心的地 方。他特别谈到目前大厦缺乏一个配合良好且同心协力的工作流程,而大厦应该 建立起这样的流程。他还引用了日本一位企业家的观点:“不论是研究发展、公 司管理,或企业的任何方面,活力的来源是‘人’。而每个人有自己的意愿、心 智和思考方式。如果员工本身未被充分激励去挑战成长目标,当然不会成就组织 的成长、生产力的提升,和产业技术的发展。”   成林理解他们此刻的忧心仲仲,欣赏他们正在投注于那个方向的目光。不论 是对他们个人正在经历的历程,仰或对于一个企业,这才是弥足珍贵的呵。而今 天,从他们身上,他似乎又看到了自己以往的影子。   第七章   (一)   林:近好。   等急了吧,是否在惴摸为什么半个月还没有信?或者,已经开始嗔怪我了? 其实,到港的第二天晚上我就摊开过信纸,可却感到难以下笔,直觉仅凭一两天 的感受来谈太浮光掠影了些,又想着能有多些东西一併告诉你,但这样一来一搁 至今。只是,每天在积累所闻所感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在心里随时和你沟通着。 从这点上说,我又是每天在给你写信了。   港埠的繁华、洁净、时尚自在预料之中,但港府的各职能部门在行使权力方 面以及港人在日常行为上遵循 “以人为本”和尊重个体“这一个”的原则,去 面对和处理所遇到的问题的态度,却更让我讶异。看来多年以来我们所形成的观 念上的定势包括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还是很有些问题的。这里有意识上的因素 更有主观立场上的问题。这是我到港后深感震憾的一点。来港之前,我曾偏狭地 把这次实习理解成单纯的宾馆管理学习,现在看来,若能从意识上有个脱胎换骨, 那才算有真正的收益   “以人为本” 的服务理念与宾馆管理在实际行使中会有相悖之处(虽然理 论上并非如此),两者如何进行有机结合则是我感兴趣的问题。你知道,宾馆管 理以规范和严格著称,这样的前堤下要渗进宽宏、理解、提供自主空间等充满人 性化的元素不咎是件难事。而这边因长期灌输这样一种理念,即使是宾馆的基层 管理人员也能依照这种思维进行操作了。有件投诉事件的处理,让我看到了它们 在实际工作中的具体体现。   一名管家部员工受到宾客的投诉,起因是客房棉织品洗涤质量上的问题。领 班在妥善解决宾客的投诉后,她没有对受投诉的那名员工进行简单直接处理,而 是从几个不同角度去了解事件产生的真正因素,然后才向上一级领导汇报。那次 恰恰是因为工程部对洗衣房设备维修不及时方才导致的绵织品质量问题。   当然,对住店客人而言,遭受到劣质服务宾馆就应承担百分百的责任。但对 那位员工来说,若直接对她进行简单处理则意味着不公。同时,还可能因服务质 量问题没得到彻底解决为再次引发投诉留下隐患。   宾馆的处理方式是,给当事人以恰当的处分,并通过早会通报此投诉事件。 然后找出事件发生的深层次原因 ,相关部门有针对性地彻底解决此类问题。这 就是本次投诉最后的处理结果。   白云宾馆在人性化管理方面虽已初露端倪,但即使在高层管理人员中也还没 可能达到普遍的运用。通过这起投诉事件,我时常会想到这边许多问题的解决方 式,实在是有太多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   好了,不谈这些了。你怎么样?你知道我担心的是你的性格以及那个环境。 倘若条件不成熟,再好的计划也将难以施展。审时度势,这个词是中性的,但我 今天还是要把它送给你。林,先看一看,真不行了还是考虑换个环境吧。男人鲜 有不想干点事情的,可英雄无用武之地,又是多么怅然的无奈。每当接触到优秀 的管理模式和具有人文精神的管理理念时,我马上就会联想到你,想到你一定会 对它们有浓厚的兴趣。   上班时间快到了,不多谈了。酒店现在让我在各个部门轮流培训,每个部门 大约有一至两个月左右时间。我先去管家部。哦,对了,前几天我们游览了海洋 公园。不错,但人多了些。可你知道我对这些向来兴趣不大。   虽然来的时间还这么短,却开始想你了。昨晚做了一个梦,其实那是以前看 过的一本杂志上的一个故事,结果梦中的主角却换成了自己。   一对新婚夫妇。新娘在新婚之夜前被母亲告知,次日早晨起来,不要让属于 自己的那支红蜡烛灭了,因为那代表着寿命。早起,新娘看见自己那支红蜡烛好 好地燃着,可丈夫那支却快灭了。新娘犹豫了一会,在另一支蜡烛快要灭时,她 吹灭了自己的那一只蜡烛。   林,醒来后我很高兴自己这样做了。   吻你。   琪   八八年十月二十三日   琪:   知道你都好,我就放心了。香港的生活和工作节奏都比内地快,适应它会有 个过程,你又是好强的性格,只是别让自己太累。原先我曾担心你会有水土不服 的问题,记得你初到上海时有过这个现象,看来这次能撑过去了,其他方面我倒 不太担心。酒店采用轮训的方式很符合你原来的想法,这样可以得到全方位的了 解和学习。很多时候,我们必须深入进去才有可能知道问题的究竟,以避免浮光 掠影的观感。   上周日我去了你家,伯父伯母都好,只是很牵挂你。你姐姐在大洋彼岸,现 在你又不在他们身边,老人不免会感到孤单。我抽空会常去看望他们,但终究无 法替代你。有时间多给家里写写信,免得老人挂念。   至于联谊大厦,只能说改革还算顺利,至少比我们原来想像的要顺一些。你 放心吧。   最初的几步已经走过来了,裁员、重新编制、制定规章制度、抓成本包括强 化成本意识、营造企业文化氛围等等。下一步我也有了一个计划,它应该是可行 的。精简部门、促销、唯才是举、管理层绩效挂钩,还有抓服务质量、强化宾馆 意识等等。工作量虽然会很大,但我对此仍有信心。   ……   意识的灌输及转变需要假以时日,不可能一蹴而就。要让员工接受这样的意 识关键得让他们理解它。这就像我们在旅专上课时老师提到过的那个例子,餐厅 的烧烤节上,一位餐厅经理是这样认为的 :“我们不仅在销售炸牛排,而且也 在销售炸牛排时的‘嘶嘶’声。”   只是目前的大厦显然还缺乏这样的氛围。讲到这里,想起近期刊登在《饭店 世界》里行家论坛中的一篇文章,里面有个观点很值得认同,就是在服务产品诸 多构成要素中,硬件是放首位的。 “硬件不足软件补”,这种提法在以现代科 技支撑起来的社会里就显得似是而非了。从电梯、空调、热水供应、通讯到诸多 的技术服务,这中间没有一样可以用微笑和人工劳动来替代。   当然,“硬件不足软件补”,其实也是一种无奈。有些饭店出于种种原因, 硬件上存在着问题,可暂时又无法解决,因而才有了这样的提法。但无论如何, 企业要发展,就不能囿于这些陈旧的观念。   琪琪,你的信我一直留在身边。当工作遇到阻力时,想到有你在理解我、支 持我,我又能鼓起信心去面对了。只是我们的聚少离多,总让我感到有些对不住 你。好在等你回来后,我们就可以真正意义上的在一起了,再也不用受这相思之 苦。   保重,权当为了我。   紧紧地拥抱你。   林   八八年十一月十一日   当把信纸放进信封并封上口后,成林突然感觉一下松垮了下来,似乎一个阶 段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从到大厦报到,一直到改革第一阶段结束,总共两个月时间,这期间又经历 了多少过程。每一天到每一天,他都被卷入到一团乱麻似的工作环境中,那种感 觉旁人是无法想像的。身居高位,工作环境舒适,手上掌握着他人命运的生杀大 权,旁人是这么看待的吧。成林想到这些不禁苦笑了。   除了那堆乱麻似的工作的纠缠,很多时候他更觉得自己像个救火队员,哪里 有险情就冲向哪里,手忙脚乱地去快速扑灭那团即将冲天而起的怒焰。一个人一 旦沦入到每天疲于应付的局面,那末心中纵有再好的希冀与愿景,与当下的场面 也已经是天壤之别了。   晚饭后他在大厦又转了一圈。几个团队已经到了,电梯运转正常,行李员正 手脚麻利地把团队客人的行李送往各个楼层和房间。这半年来,电梯时好时坏地 总让他担心,而它又特喜欢在生意高峰时趴下,让成林和总值经理们捏了一把汗。 总值经理是怕碰到棘手的投诉而心怀忐忑。今天既然都还顺利,他也就准备早点 回家了,潜意识中想去陪陪父母。   到家后,见父母都在各忙各的,打了招呼后便回到自己房间。在写完给琪琪 的信后,他从写字台前站起来,走到旁边的沙发上坐下了。放松,也包括不再正 襟危坐。他靠着沙发,闭上眼睛,让全身心放松,权当小憩。   ……累,还是一个累字,首先涌入脑际。真不知这到底是身累还是心累。   在沙发上靠了约模半小时后,他站起来走到桌边,拿出一盒磁带塞进桌旁的 收录机里。他没去看磁带名,反正都是以前自己搜集来的,到大厦后就再没什么 时间逛音响店了。现在不管什么音乐,他只是想放松一下而已。   ……   贝加尔湖   是我们的母亲,   她温暖着流浪汉的心。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为争取自由挨苦难,   我流浪在贝加尔湖滨。   空旷、飘缈,这首俄罗斯民歌很能迎合成林此刻的心境。牵强吗?不,他感 觉自己的心也在流浪,无所归属,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意蕴,以及这种吻合的感觉。   累,只要有所值,有所回报,谁都能接受眼面的这份付出。唯独差强人意的 结果,或与心愿大相径庭的结局,才让人茫然、失落甚而沮丧。心没了着落,便 成了流浪,无方向的流浪。而原先他以为它已经有着落了。   敲门声响了两声后,父亲进来了:“林林,还没睡?”   成林站了起来:“爸,”他过去关了收录机。父亲在沙发上坐下了,成林则 坐在父亲对面的床上。他知道老爷子有话要说。   “林林,大厦那边怎么样?”   他清楚老爷子问的是改革的事。“爸,第一阶段已经结束了,基本在按原定 的计划操作,各方面的矛盾不算太尖锐。”   “我听到的和你讲的可有些不一样呢。”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成林一眼。   什么事都瞒不过老爷子。信托公司不少人的亲戚和子女就在大厦工作,他们 免不了会在办公室议论,老爷子耳朵里肯定灌进了不少东西。他之所以要轻描淡 写地讲,只是不想让老爷子替他担心,这和给琪琪的信里所持的态度是一样的。   “凡事在做之前要三思,不能太猛,你性格中有这一面。你刚去时,我就和 你讲过,那边的情况远比你想像的要复杂,你看到的只是面上的一层。有些事情 是有渊源的,特别是你上面的几位,宿怨很深。他们会用足这次机会,而你却不 明就里。我要提醒你的是:千万不要被人当枪使。我虽然老了,也还能明白你们 年轻人的志向,不会一味泼冷水。但如何处理好错综复杂的关系,又能达到期望 的效果,就是你要去好好把握的事情了。”   “爸,”成林动情地叫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会当心的。”   父亲站了起来:“早点睡吧,不要总熬得那么晚。”他边说边往门口走去。 到门口时转过了身:“琪琪在香港怎么样?都还好吧?”   “她都好。酒店安排她在各部门轮训。”   “唔,她父母那边你记着常去看看。”   “好的。爸,你也休息吧。”   父亲点了点头拉开门回房了。   (二)   陆建民今天总值,但他还是喜欢在员工食堂用晚餐。餐后他回到办公室,坐 下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几本杂志。最近他对管理方面的书籍和杂志有些入迷 了,尤其是杂志上提到的那些酒店工程部在使用万能工方面的提倡。万能工模式 可以对酒店设施设备的维修保养工作带来极大的便利。   杂志上介绍道,酒店万能工最早出现在美国假日饭店管理集团。万能工要承 担所有设备的维修保养,所以必须具有酒店工程维修的各方面的知识与多种技能。 除了对维修人员展开部门内“万能工”式的培训,还可对酒店管理人员和基层服 务员展开这方向的培训。如假日饭店就细化工作要求到工程部对一间客房的日常 检查不能少于八十项。   陆建民暗暗伸了伸舌头:好家伙,八十项!就是让他想,也想不出来有这么 多的项目。看来工作上的标准还真是没个底。   桌上的电话瞬间铃声大作,他心一紧忙拿了起来。电话是大堂副理打来的。 她语气急促地报告今天的总值经理:“电梯里有人被关了,已经有十来分钟。里 外的人都在使劲砸电梯门。而且……那些人很凶,嘴里也骂个不停。陆经理,你 快来吧!”   陆建民一听应了一声,放下电话就赶过去了。   电梯门口聚集了一堆的人,有相干的也有不相干的。最中间的一位正卯足了 劲在用PA服务员平日使用的铝合金扫把杆使劲撬电梯门缝。也有人在用脚不断猛 踢电梯门,嘴里则骂骂咧咧个不休。当一名保安力排众人让陆建民挤到电梯门前 时,为首的那人一看到陆建民穿着大厦制服便知道他是个头,猛地丢掉手上的工 具逼了上来。“你是大厦的?”他边说边把衣袖往上面摞了摞:“我小孩在里面 已经有十多分钟,都要死在里面了,你怎么才滚出来!他要窒息了我就拿你来偿 命!”   陆建民看了看他,没去睬他。转身问旁边刚刚跑过来的大堂副理道:“赶快 让总机通知工程部主管黄国强迅速赶到大厦。”   “已经让总机通知他了,我想马上就会到。”   陆建民赞赏地看了她一眼。大堂副一共有三位,谁上班都会碰到这样的事, 近半年电梯关人太频繁了,所以她们处理起来这几个步骤已是轻车熟路。   果然,不一会黄国强气喘呼呼地赶到大厅,见陆建民也在忙走了过来。陆建 民刚想对他说什么,旁边那人一把抓住黄国强的肩膀,把他推到电梯厅墙角边:   “你赶快把我儿子弄出来!不然我……”   陆建民上前几步推开那人:“你现在就是打死他也没有用,赶快放开他,让 他去操作。”   黄国强刚赶到还没喘过气,又受了这一下,有些懵了,楞怔着没说话。陆建 民对他说道:   “你快到楼顶机房作紧急开启。要跑上去!”   机房在二十二层楼顶上面,黄国强反应了过来,一点头,排开众人就往消防 通道那边跑去了。   黄国强平时是个闷葫芦,不爱说话,可干活却毫不含糊,因而也就成了陆建 民的左右臂膀之一。陆建民当然明白,作为一名管理者,黄国强太欠缺了。但怎 么办呢?总不能让老实人太吃亏了吧,何况他手上也确实拿的起。   ……   终于,电梯的显示灯亮了。几分钟后,电梯门也自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 名十六、七岁的胖胖的小伙子,神情里还有几分惊魂未定并伴着疲惫。陆建民楞 了楞,不是说有小孩在里面吗?那客人一把拥住小青年:“明明,没事吧?没事 吧?”   小青年有些不适应眼前的聚焦场面,木然地摇了摇头。围观的人见电梯门已 经打开,也就散开了。   那客人走到陆建民面前:“好了,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把你们能拍板的人 叫来。”   “今天我总值,和我谈吧。”   “你?……也行。”那人想了想,开恩似地同意了。   “到办公室里谈吧。”陆建民说道。他考虑到旁边还有零星的围观客人,人 多了一起哄矛盾容易激化。成总多次在早会上提醒过大家,不要在大庭广众下处 理矛盾,那样既有碍观瞻也会对处理矛盾不利。因而他让大堂副拿了一楼销售部 留在总台的备用钥匙,打开办公室后,请他们去了那边。坐下后大堂副又送上了 茶水。   那客人翘起二郎腿,傲慢地对陆建民说道:“我是人大代表!”   陆建民礼貌地点点头,心里却奇怪,这和是人大代表有什么关系?   那人又开口道:“大厦要给我一个说法。”   “你有什么要求?”陆建民拭探地问了一句。“要不,到医院检查一下?” 陆建民又补上了一句,他知道那青年毫无问题。   对方也知道这点,一口回绝了:“你们可以通盘考虑给我一个满意的说法。 你有这个权利吗?”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   陆建民脑子转了转,自己确实没有多大权力可以答应什么,有些事情或许缓 一缓会好处理一些。因而说道:“要不先生先把电话号码留下,我明天汇报总经 理室后再给你一个答复?”   那人眼睛朝天花板上翻了翻,想想这样做未必会对自己不利,也就同意了。   “可以,但是明天必须给我回音。”他在递过来的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串 号码和名字,然后把笔一丢,扬手对那小伙子挥了一下:“我们走!”   第二天早会上陆建民把此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成林还没来得及问什么, 章志清已经先问了,“那人说自己是人大代表?”   陆建民回答道“是的,他说自己是人大代表。”   “这好办,我打个电话给人大张主任就行了。你把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给 我。”   陆建民嘴里答应着忙去翻总值本子。昨天他已经记在这上面了。   早会结束后,章志清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时间不长,他又回到会议室,刚好 成林和陆建民还没有离开。章志清笑咪咪地对他们说道:   “张主任刚好在办公室,听我把这事一说,只说:‘没问题、没问题’,就 交给他好了,并记下了名字和号码。这事就这样了。”说完便回办公室了。   成林和陆建民楞了楞,不禁面面相觑。这么简单?当然,简单总是好事。两 人接着就刚才的话题又谈了下去。   “陆经理,电梯老出故障,究竟是什么原因?   “还是那些老问题。电梯门上的感应器坏了,一失灵就会出现夹人现象。当 然也不排除客人硬性扒门的情况。按常规,蜂鸣器响过三次后,它就一定要关门 了。有的客人为了与同伴乘同一趟电梯硬要扒门进去,这时电梯就会强行关门。 等到人一旦被夹伤来投诉时,他们是不会告诉你实情的,只说被大厦的电梯夹伤 了,让大厦赔偿并借机敲诈。当然,也不是所有客人都这样,但确实有这样一部 分客人。我自己就亲眼见过他们强行扒门的情形。另外,几根钢缆都已经老化, 且有松有紧,可一换就要好几万,还要停几天。还有,轿门的滑块也应该更换了, 这些都要钱。再就是电梯内的报警电话和探头屡装屡偷,使我们无法在第一时间 知道出了故障。而人在里面被关时间过长,也是投诉升级的主要因素。有次一个 上海团队过来,十多个客人被关在里面一个多小时,又闷又热,其中有个女客小 便都吓出来了。这样一来后面的投诉就变得更棘手了。”   “关于电梯维修以前有没有打过报告?”   “唉,陆陆续续已经打过好多次了,最早的都有一年,全都石沉大海。我有 时碰到章总也问他,他总说是钱的问题,等缓一缓会考虑的。我也知道这一缓就 没时间了。”   “我们自己在维修保养上有没有可能再努力一下,达到较好的运行效果?”   “说老实话,这些已经与事无补了。它们都是硬伤。”   成林默然了。在上海旅专读书时,上工程管理课程的老师就谈到过:“设施 设备舒适美观程度的高低一方面取决于其配置,另一方面取决于维修保养的程度。 因此,随时保持设施设备完好率,保证各种设施设备正常运转,充分发挥它们的 效能,是饭店设施设备管理的要点。”   老师还特意提到:“国内与国外(西方)设施设备维修管理上最大的区别在于 预防和维修之间。‘缺乏维修和保养是中国饭店普遍存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造成了中国饭店有效寿命极短。’这是世界旅游组织官员十余年前就提出来的问 题,可至今仍未得到有效的改变。   西方一些饭店设备的更换改造周期为九年,国内为四年,由此可见两者的差 距,故而浪费极大。设备设施等坏了再去修理难度会非常大,这也是一般饭店工 程部技术力量和人手总是不够的重要原因。”   在那节课上,老师还举了这么个例子:“不少饭店的客房窗帘滑轮不灵,当 客人要使用时往往会拉不动,结果自然是一大片窗帘被硬拉下来了。客人来住宿, 再没事情也不会把力气往那个地方使,这是饭店的设备不灵便,才导致了最后的 结果。如果当初就滑溜,就不会发生后面的客房部开维修单、工程部员工赶来抢 修这些事了。   优雅的硬件环境,无形中造成一种严肃气氛的威摄力量,使素质不高的客人 不敢轻举妄动破坏设备,从而形成一种良性循环;相反,如果不注意保养,使客 人无所顾忌,就像刚才那片窗帘,那么,积小损为大损,过两、三年再停工大修, 这就是恶性循环。所以,即便有好的设施设备,如果没有好的维修保养,舒适美 观最后也将无从谈起。”   陆建民见成林陷入深思之中,便拿起本子:“成总,我先走了。”   成林朝他点了点头。回过神来,他想,电梯始终是个问题,回避不是办法, 还得设法挤出钱来。什么时候他得找章志清谈谈这事。   (三)   董事会通知章志清,对大厦的部门改组方案,原则上表示同意。但强调大厦 应谨慎妥善操作。章志清又把这通知口头告诉了成林。成林对章志清说道:   “章总,还是开个会和各部门沟通一下吧。虽然他们早都有数了,但我们还 是应该在正式场合讲一讲比较规范。”   章志清说:“也好,就按你说的办吧。”   “章总,那还得你主持。”   “当然。”   成林这时才有点感觉,章志清在现阶段应该意识到两人是在一条船上了。   会议在次日下午召开,地点是开早会的小会议室。   气氛有些肃穆,大家都已经清楚今天会议的主题,因而都正襟危坐着不吭声。 章志清进来后,会议马上就开始了。他先讲了精简部门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大家 知道这是讲话的帽子,也就耐心等待着后面的正文。终于,由成林开始宣读存留 的部门,以及哪个部门并入现在的哪个部门,又改称什么部门;被并掉部门的经 理名单以及等待再分配等等具体通知。   名单宣读完后,会议室里一片死寂。保留位子的人庆幸自己度过了一关,脸 上虽然努力不显现什么,可神情已经松弛多了。待分配的人虽说也在意料之中, 风声早已过耳,可轮到真宣布时,还是脸色有些发灰,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这次共下来四位经理。部门合并是这样的:采购部、电脑部并入财务部改称 计划财务部,简称计财部;销售部并入前厅部改为前销部;人事部并入办公室; 这样就由原来的十一个部门精简为七个部门。采购部经理陈萌这次也下来了。   待岗员工一周前已经开始参加学习班,学习期间只发给生活费。这块工作主 要由工会主席单大霖负责在抓。下来的四位经理被通知也加入到学习班中去。章 志清、成林对这个安排曾犹豫再三,原来他们并不想这样做,毕竟不近人情了些, 可全大厦的眼睛都在看着,事出无奈也只能这样了。前经理们不约而同马上打了 调休、年假或病假报告,反正,没有一个会去学习班报到。除了面子上抹不下外, 还想赢得时间运动运动,人的能量在逼急的时候是难以估量的。而对章志清、成 林而言,真正的压力在这个时刻才显现出来。前面员工们待岗后引发的的辱骂和 恐吓电话仍继续不断在办公室和家里响着,害得成林的父母也跟着担惊受怕;其 次就是各方面的压力和说情,每天都在无休无止地发生。尤其是章志清,到了后 面几天,只好关了手机拔了家里的电话线。   对这一切,成林是有思想准备的,逢接到这类电话时他直接就给挂上了。再 响再挂,对方最后也没折了。至于托情的,托到他这里毕竟还是好挡的,真正有 来头的都一蜂涌往黄东明、章志清那边去了。他倒是有点担心章志清人身会不会 碰到麻烦,也曾考虑派一名保安跟着他,被章志清拒绝了,除了不方便,毕竟也 不是一回事。当然,作为大厦董事长,黄东明那里自然也少不了有人去打扰。这 种状态胶着了有近一个月。   学习班那边起先是学习有关法律文件,再接着学习礼貌礼节,而后又学起了 文化,学到后来,三分之一的人打辞职报告走人了。他们清楚,这样一直学下去 其实前景是一片茫然。他们的走,可真中了大厦的下怀。接着,各部门的临工和 到期的合同工也逐渐让他们走人了,空出的岗位让学习班里愿意配对的人顶上, 这样又消化了一部分。有门路的托关系调到另外单位去,大厦自然一路绿灯。人 越来越少,这股力量也越来越小,一旦成了一盘散沙,就什么都好办了。成林这 次可深切理解到各个击破这个动词了。   凭心而论,大厦的处理过程说不上磊落,成林觉得是用了连哄带骗加磨的手 腕。比如那个学习班,先用的是《劳动法》中的一些条款,如不服从就可解除合 同等条例。大伙心里抱着不愿一步走死的念头只得去了,但最终结果却毫无两样。 当时大厦最担心的是出现大伙齐了心不去学习班的状况。法不责众,这个道理大 厦还是清楚的。然而,他们去了。总而言之,这个过程让成林心里感到别扭。可 他不知道更别扭的还在后面呢!   这天,在办公室成林接到了黄东明的电话。电话里明白无误地告诉他:“陈 萌的工作还是给安排管采购,这是他的专长。”同时还告诉成林:“可以通知他 来上班了。”   没容成林答话,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成林楞了一会,慢慢放下了电话。黄 东明不去通知章志清,而是直接通知自己,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事情已经毫无余地,只能这样了,可怎样去和章志清谈,却颇让他踌躇了一 番。他想,自己只能在其中和稀泥,断无让他们矛盾激化的道理。出乎意料的是, 第二天,他在告诉章志清黄东明这个电话后,他不惊讶也不恼怒,只说了句“就 按他的意思办吧”。   成林楞了楞:“那陈萌的职务怎么考虑?”   “还是副经理,放入计财部,分管采购这块。”   “……”   “还有,王国庆给放到单大霖那里,任……工会副主席。工会这块近来上面 一直在强调,要加强这方面的工作。保护职工的权益,本来就是我们党的宗旨之 一,大厦自然责无旁贷。小成,局里今天有个会,需要一天时间,这里你就辛苦 一点吧。”说完就急匆匆走了,留下成林一人傻站着。   成林心想,要安插一个人,哪里用得着提到那样的高度绕这么大一个圈?突 然他反应过来了,原人事部经理是章志清的姻亲。人说举贤不避亲,这里可是举 庸不避亲呵!   又过了几天,另两名原部门经理降一级也安排回来了。大厦上下对此自然议 论纷纷,诸多不满。   整顿改革结束,董事会建议大厦召开全员大会,通报此次改革工作的巨大成 功。大厦同时宣布进入下一轮工作——大厦的工会选举即将开始。   大厦上下对这次大会反应冷淡。成林坐在主席台上,望着台下张张淡漠的脸, 直觉是一场闹剧收场了。不,还不止是闹剧,这其中又有多少丑陋见不得天光的 龌趗东西。但是,最让他难受的还是自己的妥协。从最初的一步步走过来,自己 已经不自觉地开始妥协和让步了。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也是一名帮凶。身处高 位,帮助这个过程的推进,不是帮凶又是什么?他想,台下那些人,肯定也把他 与台上的其他人等同看待了。他能怪他们吗?   今天他无须发言,章志清主持会议并作总结,黄东明代表董事会对大厦改革 工作作了肯定,接着单大霖作工会改选动员。成林撑到大会结束,总算走下了坐 如针毡的主席台。然而,他知道,前一轮的结束,只是意味着新一轮喧闹的开始。   (四)   近来,单大霖是特别地忙,已经到了不可开交的地步。他给自己安排了几项 工作同时展开。   他当然得谋求连任工会主席,这是毋须置疑的,不然呆在大厦还能干什么? 自设法从黑龙江省建设兵团二十师师部调回来,周转了两个单位后,他就一直呆 在信托公司人事部。公司筹建大厦他是参加的,但他不懂业务。大厦开业后,他 动用了所有关系网络活动了一番,包括市总工会和信托公司的头,才得到了现在 这个位置。换届选举说到底只是个过场,一切应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但相关努力 还得去做,不然就成了一厢情愿的想像了。他得和市总工会的祝副主席再联络联 络感情。祝主席是实权派,对自己也一直抱有好感,因而要把自己的想法明确透 露给他,届时可助一臂之力。信托公司上面也要打点一下,现在的社会太现实了, 光说好听的是不行的。   其次是选票问题,上面的工作做通了,下面要是摆不平也要出问题,说到底 不能指望别人替你挑多少担子。现在工会小组长共有七人,掰着手指算算,铁杆 四人,两位摇摆不定,还有一位与自己就有些生分了。现在要抓紧的是做中间两 位的工作。但不管是前四位还是后两位,都要给予一定的承诺,让他们得到实惠。 比如,作为入党培养对象的确立、预备党员安排转正、行政职务的提名与推荐、 与大厦签署的合同工转为参加社保的正式合同工等等,这些承诺工会还是有些把 握的。   自从成林来了,有些工作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直接插手了。作为工会主席他可 以享受副总待遇,但成林是常务副总,还是高他一级。再说成林那人是个认死理 的。他曾试过几件事情结果无一能冲过,除非动用章志清去压他。如拿全免房, 他有几次亲自到总台去拿房,结果都被当班员工挡了回来。因为成林下了死命令: 除大厦有文件明确规定的人员,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违规,否则总台当值人员 将调离岗位。章志清是只老狐狸,偶尔为之尚可,他断断不肯时常去压成林,他 走的是平衡路线。再说,整个工作他还要靠成林,所以自己也清楚,章志清不可 能来鼎力相助。没关系,他到时只要默认或通融自己就已经满意了。   还有就是王国庆的捣鬼。他那点心术早已成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不就想和自己叫板吗?原先王国庆手上有点权,在人事部经理那个位子上呆着自 我感觉不错,虽然有觑着工会主席的念头,可还说不上迫切。现在经理位子摞了 又正值工会换届,他或许认为可以博一博了。单大霖冷笑一声:不自量力!你以 为这是招名员工,手到擒来?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的根基在 经营了十几年后已经像一株参天大树的根须,远比他想像的要扎得广、扎得深, 若想撼动那真是白日做梦!   不过话又说回来,暗箭还是应该提防的。不可否认,鱼有鱼路虾有虾路,王 国庆多少总能拉到一些选票,但要小心不能让他太如意。因而在这上面又让他花 掉了好几天时间。   他采取各个击破的办法,把可能投向王国庆一票的人排了排队,分别找他们 谈了话。主旨只有一个:认清形势,站稳立场,不可误了自己的前程。现在的人 总还是聪明人居多,一点就透,近三分之一的人当场就有了明确态度。还有些人 嘴里虽没说什么,可心里已明镜似的了。这就可以了,毕竟这部分人数不多。考 虑到王国庆与章志清的姻亲关系,章志清就算有替王国庆援手之意,可看看形势, 他也就不该去做无用功了。   上述几件事告一段落后,他又自掏腰包分两次在大厦外面请工会小组长和骨 干吃了饭,名义上是谢谢大家在自己任期内工作上的支持和配合。当然没人会真 这样认为。席间自然少不了“我们会一如既往配合”之类的话,在心知肚明的情 形下,彼此酒酣耳热尽欢而散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事情终究还是朝着有利于单大霖努力的方向发展并最终得 以实现了。而王国庆靠着章志清的关系,也坐上了工会副主席的交椅。   便宜了这小子,单大霖这样想着。当然,他也听到外面传来的一些难听话, 刻薄些的说自己可以继续吃“党”饭了。对达到目地而言,这些都已无足轻重了。   (五)   静下来时,成林又想起了那封举报信。   信是直接寄到大厦主管单位信托投资公司人事处的。上面列举了成林四条主 要问题:收取巨额回扣;生活作风问题;用公费打国际长途;最后一条是处事不 公。除了曾在办公室给琪琪打过几个不算长的电话外,前面两项纯属莫须有。当 然,处事不公,则很难用标尺衡量,成林要求自己尽可能公正公平地对待所有的 人和事。但凡人难免会出错,会有问题,他只能尽量去做到主观努力。   人事处为此特意找成林谈了话,明确告诉他不是因为检举信内容找他谈话, 而是本着爱护干部的角度,与其让他听到传闻后影响工作再沟通,还不如早早通 个气让他放下包袱。   “我们了解你。这封信的本意是希望搞臭你赶走你。管理与被管理本能就是 一对矛盾,只是在这里尖锐化了。这也说明你抓了工作,让某些人感到了痛,并 侵犯了他们的利益。放手干吧,小成,不要有顾虑。”人事处的同志最后这样对 成林说道。   成林在从公司回大厦的路上,想着刚才的那番谈话,心里还是很感谢人事处 同志对他的理解。   是呵,付出一分收获一分。信任,不也就是最大的收获?   (六)   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所有发生的事情包括那个过程,就像给成林好好上了一 课,他亲眼看着这一幕活剧是如何启幕,然后有声有色地上演,直至最后的落幕。 这期间是几家欢笑几家愁,但从上到下,绝大多数人都被卷入了其中。直到后期, 成林才算彻底明白,根本没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左右局面,甚而连些微的修正 都没可能。这时,他开始退居一边冷眼旁观并开始反思了。   改革之初,自己是章志清和董事会手上的一张牌,恰到好处地打了出去,推 动并使其快速运转起来。等到一个过程结束,他方才明白自己还是被利用了,可 悔之晚矣!这是怎样的一种沮丧,没人可以言述。不要说琪琪在香港,就是在身 边他也不愿向她倾诉。他知道她还在惦着这事。想到琪琪,他该给她写信了。   琪琪:你好。   自从上次通过一个电话,已经有段时间没给你写信了。这边还算平静,几件 大的工作已告结束,这样前后历时两个月,也算画上句号了。   前几天我一直在看一本书,其中有一章谈到了“自我超越” 这个命题,使 我感慨颇多。它在里面谈到,“高度自我超越的人具有共同的基本特质。他们对 愿景所持的观点和一般人不同。对他们来说,愿景是一种召唤及驱使人向前的使 命,而不仅是一个美好构想。……他们具有追根究底的精神,将事情的真像一幕 幕地廓清。他们倾向于与他人、同时也与自我生命本身连成一体,因此并不失去 自己的独特性。他们知道自己属于一个自己有能力影响、但无法独立控制的创造 过程。   高度自我超越的人永不停止学习。但是自我超越不是你所拥有的某些能力, 它是一个过程,一种终身的修炼。高度自我超越的人,会敏锐地警觉自已的无能、 力量不足和成长极限,但这却绝不动摇他们高度的自信。这显矛盾吗?只有那些 不能看清过程重要性的人才会觉得如此。”   我很多次地看着这段描述。它说的很好,自我超越是一个过程,一种终身的 修炼。顺境中认识到这些并努力去做,这个过程固然能往前推进并有所获。而逆 境中回头看它,就有了另一番意义。我在反省和回顾时总会问自己,市俗的羁绊 是否会动摇这些有关人生主旨的东西?答案只能是一个,不言放弃。然而,它如 何在我们人生的行进途中体现出来?又以何种方式体现?回答不免就有些茫然了。   我想,高度的自我超越应该从两个方面去实施,思想高度及学养的提升是一 个方面,而作用于日常行为准则中则更为重要。只是,人往往在很多时候会身不 由己,自觉或不自觉地有悖于自己原有的信念,甚而一些准则。当然,任何客观 因由都不能成为违背信念与准则的理由,在这里,我没有准备用它们来搪塞自己 那些做的不到的地方。但感叹的是,我面对的不是某个具像,而是无垠的社会群 体,那是一种很难逾越的态势。身处这样的大环境,是调整和修正自己顺应形势, 还是冥顽不化地往前走、纵然撞得头破血流?琪琪,我很清楚这是不能选择的。 坚持,即使是失败,也是一种悲壮的失败。男人,应该这样去考虑面临的一切吧。   吻你。   林   八八年十二月十九日   就像一场大仗后的小憩,成林突然感到今天乃至近些日子都没有迫紧的事情 要处理了。意识到这点后,心情不由得有些无奈地松弛下来。是呵,心老绷着, 谁都会感到累。他站起来走到窗前。   今天是个雨天,雨有些大。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么休闲无目地的注视窗外的 景致了。草丛在如注的雨水浸润下,似乎愈见绿了。这场倾盆大雨,让他记起了 他和琪琪的第一次单独约会,那是一个秋季的雨天。   那个周末的下午,原本是个阴天,但天却明净,不是阴晦的那种,也没有要 下雨的迹象。他们相约去了龙华。那里毕竟偏了些,地广人稀,空气清新,在上 海这样的都市里实属难觅,两人心情怡然。谈家乡,谈学业,谈今后工作的憧憬。 话题一个个拉出来,虽然是首次单独面对,可几乎冷场的机会都没有。   不知不觉中,两个小时过去了,天什么时候开始变了他们毫无觉察。等到感 觉到时,头顶已经乌云密布,即将大雨倾盆了。   琪琪平时是备伞的,她从包里拿出备用的精致小伞,成林接过伞。待撑开雨 伞,豆大的雨粒已经毫不留情地砸了下来。琪琪很自然地上前挽住了他的手臂。   伞太小,纵然已经偎在了一起,也只能罩住两人的头而已。如果琪琪那天不 挽住自己的手臂,那他一定会把雨伞往琪琪那边倾斜,自己则肯定淋透了。而在 周围想再找一处能坐下聊聊的地方,比如茶室之类,在这个大雨如注的傍晚,已 经成了奢望。   两人一直在走着,希望能找到公交车站,或者拦住一辆出租车。终于,腰部 以下的部位早已湿透,皮鞋里也进了不少水,成了雨鞋。风雨交加,身上也有了 寒意。琪琪感到冷,不觉中偎紧了些。成林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肩。   不知走了多久,半小时,还是一小时,两人相依相偎心甘情愿地走着。这场 大雨,把两人的距离一下推到了一起,中间跨过了不少过程和时间,两人肯定都 意识到了这点。很晚很晚,他们才拦到出租车。   ……   许多日子过去了,后来当成林回忆起那个倾盆的雨天时,突然感到,那次的 经历已然成了一幅与正常状态下迥异的画面,成了别具一格的遭遇的回忆。   今天这个雨天,又让他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   收到信后的张静琪,对成林的这封信略有疑惑。是感慨,还是碰到了挫折, 或者仅仅是一份读后感?她越想越不踏实,下班后还是到电信局打了长途到成林 办公室。很幸运,他在。当那爽朗的笑声连带那句“琪琪,你多虑了”送入她耳 中时,她终于释然了。   看来自己真是多虑了。   第八章   (一)   两人和衣静静躺在床上,尹宁的脑袋枕在肖亦敏臂弯里。   肖亦敏曾在心里对自己发誓过,在这边的事情没有了断之前,决不去碰尹宁。 尹宁内敛的性格中,蕴含有火山一样的激情,这点他早就觉察到了。如果他愿意, 并采取鼓励她的态度,他相信两人的感情顷刻间就会像火山暴发般不顾一切地喷 涌而出。但是,在三十二年的生命历程中,他还从没像今天一样强烈地意识到一 个男人的责任,他必须对尹宁这个心地纯净的一点杂质都没有的姑娘负责,除了 道义和良心上的责任,他也不愿给尹宁留下一个难堪的回忆。   这么快就遇到了人生的大难题,肖亦敏私下承认,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但 要和尹宁在一起,这个意念却非常明确。后面的路怎么走还要好好想一想,能否 有一个两全之策心里也没底。但有一点他心里很清楚,就是在任何情况都不能伤 害到尹宁。   他悄悄瞧了瞧尹宁,此刻她正闭了眼睑静静倚在他的怀里。那浓密的睫毛覆 盖下来,形成了两只玲珑的扇形,衬着白皙清秀的脸庞,比往日又多了几分妩媚。 他静静注视着它们。当发现它们在微微颤动时,他无声地笑了。她没有睡着。   尹宁睁开眼时,正撞上那双深情凝视着的眼睛,她的脸一下羞红了。她是第 一次躺在床上被男人拥在怀里注视着,而且还闻到了一股不熟悉的男人的气息。 一种强烈的幸福感深深地向她袭来,她情不自禁伸出手臂勾住肖亦敏的颈。在这 一刻,她蓦地产生了一种很强烈、很原始的欲望。她渴望肖亦敏此刻能拥紧她, 拥得很紧很紧。她渴望的还不止这些。她渴望热吻,急风暴雨式的让人喘不过气 来的吻。她原以为,今天进来时,他就会拥住她、吻她,像许多小说里一样,是 那种不闻不顾的吻。可是,她错了。进门后,肖亦敏替她拿过包,帮她除掉外衣, 然后和往日一样送上一杯浓浓的加了奶的咖啡后,在她对面坐下了。但他只坐了 一分钟,就站起来走到她身边,按住她的肩,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说道:“我们到 床上休息一会好吗?”   听到这样的要求,当时尹宁的心一下狂跳了起来,但只有几钞钟时间,她就 决定了:今天她什么都愿意!   ……然而,他们仅仅是躺着,直到现在。   她把他的头扳近,让自己的脸贴着他。似乎冥冥中有股力量在支持着她作出 这样大胆的举动,但她感到内心的渴求还不止这些,那让人头晕目眩的意乱情迷 还在纵容她继续往前走,还在对她说:走吧,不要停下来,往前,一直往前,走 向那不知道的地方。   肖亦敏已经觉察到了尹宁那不平常的噪动,那种噪动就像火柴点着时“嚓” 的一声,它意味着燎原之势可能会在瞬间迅速漫延开来。人们常说,黄昏的恋情 就像老宅起火,一旦起来势不可挡。肖亦敏固然只是三十二岁,虽然也经历了娶 妻生子,但似乎还从未真正迸发过那类激情,因为他还没有找到喷发口。怀中的 温软胴体加上不停地微微噪动,使他的难捺已到了煎熬的地步。他从尹宁的内衣 里伸进手去,解开她的文胸扣子,轻轻握住了处女那尖尖的乳峰。……   一阵战栗从那胴体上传来,肖亦敏心中的警戒灯还是亮起来了,及时地亮起 来了。他一只手拥紧尹宁,另一只手慢慢退了出来,而后紧紧攥住尹宁身后的床 单,同时在她耳边轻轻说道:“尹宁,等我!”   尹宁一下明白过来了,这是肖亦敏对她的承诺。她还知道,今天晚上什么也 不会发生了。顷刻间,她的全身有了一种既失望又释然的松弛。   男人,原来还可以这样去爱一个女人。   (二)   “丽丽,过来!”老板娘尖尖的嗓音在北边拐角的包厢门口响了起来。丽丽 懒懒地甩掉手上的扑克,从姐妹堆中站了起来,马上有人从旁边替补了进去。没 工作的时候——她们都是这样称谓的——大家常常聚在这间大包厢里以玩扑克来 打发时间。卡拉0K包厢和按摩包厢统称娱乐部,都让老板娘一人承包了,所以 小姐们也就两边串着一起工作,客人来了以后的顺序往往是先0K再按摩。那个 包厢里已经有三名小姐在里面了,丽丽还未进门老远就看见老板娘兴冲冲地在周 旋着。老板娘今天穿着一件翠绿的毛衣,下面是一条皮裤子,头发高高盘起,远 看和小姐没什么区别,只是近前一看,就会发现那鱼尾纹早已密布眼角了。她见 丽丽走进包厢,便抓住丽丽的手臂轻轻往右边一推,丽丽冷不防一下跌坐在一个 男人的身上。   “章总,这是丽丽。让她陪您喝吧。丽丽的酒量可是海量,您要当心哟。”   “哦,那我可真要小心了,不能败在女孩子手上。丽丽,是不是这样?哈哈 哈哈”,说完,章志清留下了一串笑声。   “章总,我哪会有这么好的酒量,看来要让你失望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们都是久经沙场,谁没有几斤的量?”章志清随口打 着哈哈。突然,他品了品味,这小姐怎么了?是不会说话还是有意带上了刺?他 感到了些微的不舒服。这种地方的小姐,哪个不是赶着讨好进来的主,讲话也尽 挑好听的说。想到这里,章志清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这样的神情也让他感到不舒服,但在这一瞥间,他却看出这个叫丽丽的小姐 身上有种出格的东西,怎么说呢,可以称作是种冷艳。就是这份与众不同而且也 不该发生在这里的冷艳,把她和他以往接触过的那些小姐区分了开来。   今天是新宇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陈老板作东,几位朋友和陈老板还有各自陪在 一边的小姐早已喝开了。先上的是整箱的蓝带,后来有人说“不过瘾”,陈老板 一挥手让服务员去拿皇家礼炮,打开后又有人说“太辛辣了不习惯”。陈老板说: “今天就喝这个了,谁也不许换!”章志清和丽丽的茶几面前也很快被服务员换 上了威士忌杯,加进冰块后就给倒上酒了。   章志清也不习惯这酒,但既然陈老板坚持,也就客随主便了。转眼,陈老板 已经喝下了不少,此刻正拿着话筒站在屏幕前吼:“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往前 走呵莫回头!”包厢的光线昏暗,加上多种色泽灯光的旋转投射,他的脸上呈现 了动态的一道道,弄成怪怪的小丑样。几位坐着的客人的手已经开始不老实,小 姐们不仅不在乎,还赶着往那几位的怀里偎。看这阵势,章志清知道,这几位小 姐都是出台的。他斜眼看了一眼旁边的丽丽,紧身衣服把她侧身线条勾勒的原形 毕露。眼下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屏幕,视而不见周围的情景,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啜 着酒。章志清用腿碰了碰丽丽的腿:“丽丽,来,我们干一杯。”   丽丽嫣然一笑,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又倒上一些,眼睛也没看章志清,然后端 起酒杯和章志清的杯子一碰,一仰头全下去了。第二杯是章志清给她倒上的。三 杯过后,章志清直接伸手把丽丽揽了过来。揽的时候他故意把手伸的长一些,直 接按到她的乳峰上连人一起拽了过来。丽丽没有任何感觉,好象那身体不是她的。 虽然她随惯性倒在了章志清的身上,但章志清没有感觉出往常小姐们在这种场合 一般都能表现出来的那种默契和推波助澜。   章志清明显觉察到了丽丽骨子里的那股冷,心里有股无名之火不由得开始渐 渐升腾起来。他用另一只手拿起酒杯,又猛喝下一大口威士忌,带有一种报复性 的占有欲的念头在他心里越来越强烈了。今天不是他做东,所以还得顾着场面, 他知道过不多久大家都会进了包房。他压着心头的那股邪火,又倒上三分之一杯 的威士忌,慢慢呷了起来,另一只手仍搭在丽丽的腰上。   陈老板早已经下来了,换了一位小姐坐在沙发上唱。那小姐嗲声嗲气地唱着: “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知道我在等你吗?”媚眼则飞向了旁边搂着的男人。 这时陈老板站了起来:“我喝多了,先休息一下。各位要玩得尽心,玩得尽心就 是看得起我陈某!”说完,略带醉意地迈着有点踉跄的步子,拉上粘着的小姐往 里面包房去了。   章志清又坐了几分钟,接着猛地把杯中酒一口喝尽,然后站起来粗鲁地拉起 丽丽:“走吧!”   进了包房后,章志清也不言语,首先动手扒了自己的衣裤,等到只剩下一条 裤衩时,他走过去抓住坐在一边的丽丽的手臂,开始往下扯她的衣服。   “你抓疼我了。”丽丽声音稍高地叫了一声。章志清略一迟疑,手上停了停, 丽丽借此机会挣脱了他,自己手脚麻利地三下两下就除尽了衣衫。转眼,一个完 美的胴体就伫立在章志清面前了。   她眼神平视章志清,似挑逗又似嘲讽。她转身上了按摩床,支起上身,下颌 微微抬起,这个动作使上身挺挺地,章志清看到两点樱桃在那白白的山峰上微微 颤动着。侧身的边线柔顺流畅地下滑,一直收到骨盆,紧接着是另一道优美的弧 度……。他隐约见到那神秘处的茅草地,正探头探脑地茁壮成长。他伸手扯掉自 己身上的最后一点布头,慢慢走近了她。“这是一个魔女!”在他走近她时,脑 子里最初闪过的就是这样一个念头。   …………   章志清大汗淋漓地躺着。平日修饰的无懈可击的染过、吹过又上了摩丝的头 发,此刻已可笑地坍塌下来。脸上和颈部的皮肤也显而易见地松弛多了,他只来 的及拉过旁边的毛巾毯,遮住连自己都觉得可鄙的垂头丧气的下体。   这是一个魔女!没错,脑子里最初蹦出的就是这个词,看来自己真是先知先 觉了。都说男女间的战争,最终总是以男人的全线败退告结束,可他连中间过程 都没有攻占过、得手过,他被一个至始至终的女上位折腾得欲仙欲死然后丢盔解 甲。今天他从进卡拉OK包厢起,直到现在,在心理上就一直没有赢过,这感觉 实在太差了!   而此刻,她却已穿戴齐整端坐一边开始了吞云吐雾。眼神仍是冷冷的,就像 刚才他们间未曾发生过任何战争一样。   章志清无法忍受那在自已裸露的身体上逡视的目光,因而稍稍喘了口气后, 就穿上了衣服。下了床,他从皮夹里摸出五张老人头,把它们折成小小的一叠, 走近丽丽身边,塞进她的乳罩里。他故意塞的深深的,手指触碰到了她的乳头。   今天是陈老板买单,这是章志清额外给丽丽的,数字不算少了。丽丽展露了 难得的嫣然一笑,算是谢过了。   章志清除了出差从不在外面过夜,事毕,他准备走了,但他知道,他还会再 来的。他轻拍了一下丽丽的脸蛋,“后会有期”,然后出了包房。   丽丽等手上那支烟燃尽后,从文胸中取出钱,丢进自己的小包里。然后,她 点上了第二支烟。   小巧而浑圆的烟圈,渐渐往屋顶上方去了,那烟圈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淡,她 注视着它们在灯光下渐渐散去、消遁。她清楚章志清已经被她勾住了。男人都贱, 她知道如何去对付他们,不管他们中的某些人看起来是那么高深莫测和道貌岸然, 然而,到了她这里统统都得缴械。这是怎样的一种动物?对那一进一出的原始功 能始终是那么乐此不疲。她实在是看透了他们。她的冷峻,除了因身世导致对男 人的本能厌恶,她还清楚,冷峻,更能吸引男人。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小姐的 “嗲、粘、甜”,现在突逢异类,就像一道风情别样的口味,会让他们欲罢不能, 因而一钓一个准是意料之中的。   干这行已经有两年了,她从十七岁开始,两年来总共积蓄起了几十万块钱。 家里靠这些钱翻修了老屋,还在旁边盖了幢四层的小楼。两个妹妹和小弟现在都 在读书,妈妈看病的钱暂时也有了保障。   在袅袅上升的烟圈中,她想起了以前的那个陈细妹,那个曾经是语文课代表、 有着许多文学美梦、成绩在班里一直拔尖的陈细妹。   她到现在都无法知晓,在那个贫穷又酗酒、对母亲时常拳脚相加同时又患有 严重肺结核病的父亲的家庭里,自己怎么会萌生起对文学的兴趣?她在功课和家 务及田里劳作的空隙,千方百计寻找书籍来阅读,学校那小小的图书馆里的文学 类书籍已经差不多被她翻遍了。随着书籍中的知识的积累,她开始遐想自己的未 来,甚至还做起了城里女孩才会有的文学梦。   人生的转折点,是在父亲终于咯血而亡之后。家里欠下的债和五张嘴的维持 还有读书的开支,让早就疾病缠身的母亲再也支撑不下去了。那天,走投无路的 母亲让长女的她去找同村远亲的村支书借点钱。就在那个下午,她第一次看到了 男人最丑陋的一面,也让自己从此跌入了万劫不复的泥淖!   当她拖着零乱的衣衫和破碎的身子,怀里揣着那个她叫大伯的男人硬塞进她 兜里的五十块钱,跌跌撞撞回到家时,母亲在最初的震惊过后,马上就都明白了。   在抱头痛哭后她们想到今后还得在这里做人,还得活下去,因而也不敢声张 只得认命了。不料,两个月后,细妹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接下来的堕胎,自然 瞒不过村里和学校。在被学校除名和村人白眼相向的压力下,细妹再也无法在村 里呆下去,她只得选择了离开,离开那个只剩下孤儿寡母的家,以及熟识的村子 和学校。   她准备走的远远的,走到一个没人知道她的地方,看看还能不能重新开始生 活。   她来到了惠州。   ……   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城市,呈现在眼前的最初,让她目不暇接晕头转向。 而当开初的惊悚和兴奋过后,她马上想到了自己的吃饭和安身问题。怀里揣有两 百元钱,其中五十元还是那耻辱的让她破碎了所有憧憬的该诛咒的钱,而今,都 已成了她的活命钱。没有技术、没有文凭、举目无亲的她,可供选择的工作机会 实在太少了。似乎是顺理成章,沿街粘在玻璃窗上招收洗头女工的广告,自然而 然把她引进了小小的发廊。   到发廊的第三天,在她身上就重演了乡下的那一幕。不同的只是钱翻了几番, 变成了两百。但嫖客走时却骂骂咧咧,说店老板告之是处女,结果却是开了苞的, 坑了他一把。勉强甩出的四百五五分成到了细妹这里则变成了两百。   兜里的钱转眼增加了一倍,而且来的这么快,使陈细妹对店老板的仇恨也消 褪的很快。不久,她就自动下水了,名字也改成了丽丽。再接着,土气渐褪又因 稍有姿色而在周围名声日隆,渐渐,小池塘养不下这条大鱼了。就在这时,她走 进了联谊大厦对外承包的桑拿娱乐部。   她恨这些臭男人,所有西装革履的男人在脱下那点包装后,全是一样的丑态。 但是,他们又源源不断地供给她钱,让她能寄回家,维持那个家里的生计,并在 以后的日子里还拥有了新盖的房子。   她编织了很多很多美丽的谎言,让母亲和弟妹们安心享用着这一切。因而当 大妹写信来说,也要出来一起挣钱时,被她在信中狠狠骂了一顿。   她还得在这样的生活状况中继续走下去,因为除了这个,她没有干过其他的 活。她既没有能力也干不了,而且,干什么也比不上这个来钱快、来的容易。偶 而,她也会想起自己曾经有过的遥远的那些梦,想起明媚阳光下的田野,那些分 割成大小不一的熟悉的地块,以及那座简陋而亲切的学校。她脑子里还出现过小 妹的那句问话:“姐姐,太阳有味道吗?”   那晚,姐妹俩躺在一个被窝里,身上盖着妈妈白天拿到晒谷场上晒过的被子。 她分明嗅到了从被子上散发出来的太阳的味道,小妹肯定也闻到了。她记得在那 个晚上她笑了:“小妹,太阳是有味道的。这不,我们不是已经闻到它了?”   倏忽间地想一想也就过去了。她清楚自己已经无法接受和习惯那样的生活。 那种自小不断被母亲呵斥着吃完稀粥后要用手指在碗壁上刮一圈,然后放进嘴里 再吮一吮的生活;以及过年时,桌子中央那碗肥肉几度进出,直到接近年尾确信 不会再有客人才让他们兄妹动筷的生活。她不可能走回过去,她也不愿再走回过 去。因而,她只能无奈但也多少带些心安理得地继续着她那猫戏老鼠的日子。   (三)   肖亦敏住院的消息,是尹宁旅游回来后才知道的。这次大厦工会组织员工一 年一次的旅游,地点是黄山,行程为四天。黄山一直是尹宁向往的地方,因而她 没犹豫就报了名。这趟出去很顺利,他们看到了日出和云海,尹宁甚至还上了天 都峰和鲫鱼背。回来的当天因为实在太晚,已经快十一点半了,她就没给肖亦敏 打电话。第二天她上的是晚班,所以上午睡醒后,才往他办公室挂电话。不料, 办公室同事却告诉她肖亦敏住院了。   最初听到这个消息时,她吓了一跳,忙问对方肖亦敏得的是什么病,对方说 好象是肝炎。尹宁在问清肖亦敏住哪家医院后,就心急火燎的直奔那边去了。   找病房来回花了不少时间,等到她终于问清楚并找到520病房门口时,她一 眼就看见了肖亦敏的妻子、女儿都在。肖亦敏的妻子尹宁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就 连照片也没有看见过,但肖亦敏女儿那张照片她却早已熟读,那种内在的血缘联 系让她一看就明白了。肖亦敏的床边还围着不少人,大多是同事们。看着这个场 景,尹宁一下变得进退两难。犹豫了好一会,还是悄悄走掉了。   肖亦敏在最初就知道了自己的真正病况以及程度。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出现 常人遇到这种情形时往往会有的那些过程,震惊、愤怒,既而害怕、伤心欲绝。 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这样一种平静。是因为凑巧前段时期看了那本《西藏生死书》 而有所悟?恐怕也不尽然。不过,他最感到庆幸的是自己还算对得起尹宁,同时 也很感激她。感谢她让自己体验了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恋爱。罗曼?罗兰认为,一 个美好的女人是尘世的天堂。还有人说过,期待也是一种幸福,思恋是一种更深 的情感。倘若此生没有与尹宁相遇,他就不会享受到这些深刻的体验。只是在想 到妻儿时,他对她们产生了少许的愧疚感。作为夫妻,虽然说不上谁对不起谁, 但他们在这桩婚姻上是失败的。当然,处到这个份上他想自己肯定也负有责任。   躺在病床上,就多了许多的时间,让他可以回顾和梳理以往在忙碌时显得杂 芜的思路。可近来他脑子里转的最多的却还是那本书里的内容。大概是突然的变 故让他感觉自己和它有了某种密切的关联吧。   当你强壮而健康的时候,   从来不会想到疾病会降临,   它就像闪电一般,   突然来到你身上。   当你与世间俗务纠缠不已的时候,   从来不会想到死亡会降临,   它就像迅雷一般,   轰得你头昏眼花。   最初见到这首小诗时,他只是看了看它,心想,是这样吧,但却从未把它与 自己作个相联。而在近来的日子里,它一次又一次地走进记忆中,让自己默诵着 它,咀嚼着它。   同样在脑子里反复出现的,还有另外一段话:“如果我们观察自己的生活, 就可以很清楚地发现我们的一生都在忙着无关紧要的‘责任’。有一位上师把它 们喻为‘梦中的家务事’。我们告诉自己,要花点时间在生命的大事上,却从来 也找不出时间。即使是早上刚起床,就有一大堆事情要做:打开窗子,铺床、冲 澡、刷牙、喂狗、喂猫、清扫昨晚留下来的垃圾、发现糖或咖啡没有了,出去采 购回来、做早餐……一大堆说不完的名堂。然后,有衣服要整理、挑选、熨平, 然后再折好,还要梳头发……。一筹莫展,整天都是电话和小计划,责任竟然这 样多,或者称为‘不负责任’还比较妥当吧!   我们的生活似乎在替代我们过日子,生活本身具有奇异的冲击力,把我们带 得晕头转向,到最后,我们会感觉到对生命一点选择也没有,丝毫无法作主。当 然,有时候我们会对这种情况感到难受,会从全身冒冷汗的噩梦中醒过来,怀疑 ‘我是怎么过日子的?’但我们的恐惧只维持到早晨时刻,然后拎着公文包出门, 一切又回到原点。”   ……   肖亦敏慢慢品着这段话,不由得这样在想:现在虽然有时间可以梳理自己的 生活,却真有点晚了。而如何去面对最后将要到来的问题,是自己目前唯一还可 以把控的事。   “接受死亡有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失望、接受。帮助临终者, 让他们知道,不论他们有什么样的情绪,都是正常的。当痛苦与悲伤的波浪爆破 时,要与他们共同承担,帮助他们不要压抑,等情绪慢慢褪去,让临终者回到真 正属于他们的庄严、宁静和理智中去。”   自己能够做到的或许只有在最后时刻来临时,因了自己的坦然态度,让亲人 能有所感染和影响,而不是悲痛欲绝。   想得多了,肖亦敏感觉自己已经越来越能平静地接受这个现实了。   尹宁在第二天到底还是不闻不顾地走进了病房,但她知道只能作出一个普通 朋友的姿态而不可能有其它的表露。尹宁笑着对他们说道:“来医院配药。听说 肖科长住院了,所以过来看看。”   肖亦敏脸色有些黄,几天功夫已经削瘦了许多。他倚在床上,平静地向她轻 轻点了点头,表示谢谢。问起病情,妻子在一边说:“有几项化验指标明天才能 出来,但肝炎是肯定的了。”妻子长得很一般,待人接物还得体,只是身上的衣 服不论颜色还是款式都有些落伍。女儿则静静坐在一边,看着大人们没有说话。 或许是不习惯医院的这种氛围,尹宁觉得小女孩全然没了镜框里的那种鲜活和灵 气。   十来分钟后,尹宁只得告辞了。她用眼睛看着肖亦敏,眼神里什么也不敢流 露出来。肖亦敏安宁地回望着她。尹宁却解读不出那里面的内涵。   “肝癌晚期是可以确诊了,”大夫在办公室里,指着手上的CT片,对肖亦敏 妻子说道。“你看,这里已经出现了大片阴影区,说明已经开始扩散了。”   她呆呆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在这之前,护士来通知家属去一下办公 室时,她还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肝癌。晚期。”这几个字她听见了。但她好 象还没有明白。怎么会呢?他年纪这么轻,身体一直不错,从来没听他和自己讲 起有什么不适。他以前什么病都没有,她甚至还记得他在结婚前对自己说过,他 的身体就像一头牛一样壮实,连感冒都很少光顾,有时还真想尝尝生病的滋味。 可现在怎么会这样?会不会是误诊了?这样的事她好象也听说过,不过,刚才那 医生对她说“确诊了”。当然,误诊的医生和医院在最初时,大概都是这样和家 属说的。她见医生似乎没有再对自己说点什么的意思,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办公 室。快走到520病房门口时,她有点反应过来了,自己似乎不该就这样直接走到 肖亦敏面前。   她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肘支在膝盖上,用手顶住垂下来的 头。……她不清楚自己坐了多久,但在这段时间里,头脑中有一个地方开始慢慢 复苏了。   医生用这么确凿的口吻告诉她这个结果,还让她看了那张片子,她也明白, 误诊的希望是非常小的,只是心里太难接受这个现实了。   他们结婚只有五年,过得平平常常,但也算顺利。虽然有时也感到两人之间 话是少了些,但有默契就行了。她是爱亦敏的,相信亦敏也爱她,爱女儿。她在 这一刻突然意识到,她必须竭尽全力去救亦敏,在死神还没有伸手之前先把丈夫 抢回来,抢回自己身边。她觉得单薄的肩膀上,从此刻起压上了一副沉甸甸的担 子,但这副担子又激发起从未有过的一种动力。她记得在办公室里生物老师曾玩 笑地谈起过那个实验:把青蛙放入滚烫的开水中的那个瞬间,求生的本能居然可 以使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弹跳出去!而她现在的使命,就是要带上亦敏,跳出死 神的魔爪。她站了起来,朝520室走去,脚步显然比刚才已经坚实多了。   尹宁站在收银台后面接待客人的退房。收磁卡,收押金单,打账单,在压印 机上压印信用卡,请客人签名。她一边忙碌着,一边忙中偷闲地用眼睛瞟着大堂 背后的那排钟。石英钟最中间的那只,是东八区的北京时间。离下班还有半个多 小时。她是后半夜的班,交接班是在早晨七点半,但这时又往往是客人退房的高 峰,就像此刻,等待退房的客人已经在收银台前拥成一片,所以,每次晚班下班 前,总要忙碌上一阵才能走。   近段时间尹宁除了上班,其余时间几乎全部都在医院里。肖亦敏的妻子已经 先回去了,她那边的课不能老让同事顶着。还有孩子,虽然肖亦敏宿舍里可以住, 但那里无法开伙,弄得孩子也跟着有一顿没一顿地凑合着。当然,长期以往经济 上也是问题。现在他妻子是周五傍晚过来,周日晚上赶回去。因而尹宁除了周末 避一避,其他时间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肖亦敏看上去已经很憔悴了,可能是化疗的缘故,尹宁看着心里特别地疼。 医生嘱咐要适当注意营养,可这里除了尹宁就是同事了。同事毕竟来一趟是一趟, 捧得大都是鲜花,尹宁就经常在自己家里烧些菜带到医院去。像今天,她上后半 夜班,明天早晨回到家里,父母上班去了,她就可以动手了。除了自己寻空档烧 一些菜,不方便时她也会买些熟食带去,当然还时不时地买些补品。近来她又开 始到处打听关于治疗肝癌的民间特效偏方了。   在知道肖亦敏病情的最初震惊过后,她就不顾一切地投进去了。为此,她去 看了《大气功师》,也找了不少据说有神奇功效的偏方。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 样,去关注和治疗肝癌有关的一切信息,不管是气功、食疗抑或药物。她就像一 个快要溺水的人,看见远处的那些浮木甚至是稻草,都会满怀企盼地扑向一个又 一个可能带来希望的飘浮物。   为了救心上人,尹宁已经耗尽了自己几年来的所有积蓄。肖亦敏有些针剂不 属于公费医疗范围,不能报销,但只要有助于医疗,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掏出钱。 她无法直截了当向父母要钱,但会以各种理由设法让他们补贴给自己一些。在钱 上面父母对她并不吝啬,而他们之间因沟通不畅甚至还可以让她两边得手。但这 些毕竟有个限度,过了这个度他们就会怀疑了。为此,她把自己的开支降低到了 最低限度。粉饼用光了干脆就不用,护肤用品虽不能减,但她也有办法。以前一 直在用的是日本产的植物系列护肤品,价格较高。现在则改成了百雀灵。这种上 海的老牌产品,三块多一盒,现在大概只有居民区的少数大妈还在用了。但光节 省还是解决不了肖亦敏需要日日填进去的开支,尤其是那几支进口针剂,都是几 百元一支的,一周就要注射两支,而且这已是最低剂量。这些可用来增强肖亦敏 的抵抗力,尹宁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它停下来。可是,摆在眼前的问题是?——如 何解决所需支付的钱?这可是一桩实实在在的事,不是凭一腔愿望就可以逾越的。   两天前,她偶尔从一份当地小报上看到一则社会新闻,说是本市西郊住着一 位隐士,独自以种田为生。他手上有一张祖传偏方,专治各类疑难杂症,也有缓 解过癌症患者病情的纪录。上面甚至还举了一例,说是一位被医院宣布只有两个 月生命的病人,在服了他的偏方后,至今已经一年半过去了,还好好活着。该病 人有名、有姓、有地址,不由得让人不信。但上面又写道,该隐士并不以此谋五 斗米,所以一般不接待患者。可越是这样求医问药的却越多,据说他仍持不接待 的态度。尹宁在搞到确切地址后,利用休息日专程去了那边一趟,并顺利找到了 这位报上所说的奇人。   并没有报上所说的那种火爆的求医场面,其人的穿着也和老农无异,只是发 须皆白,尚有些道骨仙风的遗韵。就是这点感觉,还是尹宁在看了报纸后产生的 一些联想。   隐士还是客气的,尹宁被让进屋,满墙的锦旗横匾似有些让尹宁折服。那人 直截了当告诉尹宁,他没有行医执照,因而不能开处方。到了这里,也就是“信 则灵,不信则无”的事了。他还提到,如果用他的偏方,必须坚持服用三个月以 上的疗程,否则就不会见疗效。而且那些药价格不菲,因为有几味药的原料已经 很难采集了。   “就是因为这个,我已经差不多停止接受就诊了。虽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 浮屠,可我还得保住祖传下来的这点名声。”最后他对尹宁说道:“姑娘你考虑 清楚再说吧。”   话虽然辨不清真伪,但那满墙的锦旗和语气中合理的内核,还是让尹宁倾向 于信服。何况,他几乎快把门给关上了,只不过还留了点缝隙而已。若是江湖骗 子,哪有这种骗法的,大敞其门还来不及呢!   不管如何,尹宁还是决定拭一拭那个偏方,可第一步还得筹钱。一想到钱, 脑子就开始发胀了。她已经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再筹到钱,几年工作的积蓄 都已花完,两条仅有的金项练也早已拿到小金饰加工店贱价处理掉了。现在,已 经无计可施。突然,她想到了晓慧。虽然借钱是件让人尴尬的事,可现在已经顾 不了这许多了。   ……   肖亦敏的病情又开始恶化了,已经出现了几次肝昏迷,所有该采取的医疗措 施都无法从根本上扭转颓势,至多只是有限的延缓而已。尹宁心急如焚,她越来 越意识到,或许只有西郊的那位隐士才能救肖亦敏的命。在现代医学力不能逮的 地方,有些民间偏方或许还能拾遗补厥。可现在的问题仍然是钱的问题。晓慧去 北京学习三个月,让她破灭了最后一点希望。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 可是,病魔却还在一刻不停地和她赛跑。此时此刻,她感到自己是那么孤立无助。 她真得没路可走了吗?   大厦各处的漏洞由来已久,不少人都是清楚的,尤其是一线员工。比如吧台 酒水员,月底盘帐若少了酒水和听装饮料,那么,他只要在会议的接待酒水单上 多开些数字补足那个缺口就可以了。一般来说,会务组人员不会这么仔细,退一 步,就算碰到较真的会务人员,对此也是无能为力的。他不可能每次宴请都一桌 桌去核实客人究竟用了多少酒水量。   如果说,最初只是为了补缺口,那么到了后来就不仅仅是这个了。喝一些、 拿一点都成了可能。而且,因为需要和吧台外的餐厅和包厢服务员口径一致对付 会务人员,按利益均沾原则,得益的就不仅是酒水员了。   这些都属于坑害客户的行为,但还没有挖到大厦的墙角。而在大厦内部,偷 吃、偷拿的现象也是比比皆是。除了这些,还有更甚的,就是直接捞钱和拿回扣 了。   大厦的进货质次价高已经不是秘密,不论餐饮部的食品原料还是管家部的布 草和一次性客用易耗品,及工程部的物料和配件。这里有采购部的问题,也有众 多头头脑脑插手的问题。到了这个份上,大厦员工若因工作失误或差错导致赔款 而从自己兜里拿出来的话,谁都会被认为是大傻冒了。   餐厅收银员若要请亲朋好友堂而皇之坐在餐厅里用餐,只要让厨师配合一下, 拿出已经出菜的入厨单,和抽取账台上一式两份的记账联后,就可以从帐单上减 去这个菜的金额。当然,减去的这个菜往往是价格最昂贵的菜,比如煎小牛排、 黑鱼子酱等等。到帐台里拿出记帐联时,只要在上面自己签个字告之是客人退菜 或干脆直截了当说明。前厅收银员的绝招是,当客人用现金支付了房费而又没有 要发票时,把这个房间的所有资料转为全免房,自己代画上有权签免房名单中任 何一位的签名,反正他们自己不可能看到那个仿冒的签名。每天的帐单都会转往 后台财务办公室。当日复一日堆积起来后,就再也不会有人回头去审核它们了。 当然,风险还是有的,万一被发现,就要冒着被除名以及身败名裂的风险。所以, 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会想去这样做,偶尔为之都是因为少了钱又不愿赔进去才 用了这个方法。   尹宁刚参加工作不久就发现了这些事情。她也曾为此向领班反映过,领班用 “管好你自己的事”一句话给挡了回来。然而,尹宁今天却也准备这样去做了。   她已经考虑好几天了。她知道别人做过,而且都平安过来了。她不想多要, 只要凑足那笔开支就行。她估算过费用,约模三仟五左右就够了。今天是后半夜 的班,趁着晚上有些空,她把所有宾客帐单翻看了几遍。有几位客人比较符合条 件:不是常客,也不是用信用卡和支票结帐,甚至不是本省的。这一点很重要, 万一回头再来要发票就麻烦大了。还有,他们同时开的是两间或两间以上的客房, 但不能超过三间,数字太大容易让签字人回忆,何况三间以上不要发票的客人也 少。现在就看他们能不能在早晨七点半之前退房并不要发票,七点半以后上白班 的同事就要来了。   很幸运,有位要了两间客房的外地客可能是赶车,六点半就退房了,也没有 要发票。看来他们是私人旅行,两位先生都带着太太、孩子,两个三口之家。这 应该最保险了。   第一次的六百四十元钱尹宁就这样得手了。   第九章   在那高高的白杨树下   埋葬着我的情人   她那美丽的眼睛   和那动人的歌声   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这是首古老的维吾尔族情歌。歌声凄婉动人,在当下的静谧中,它一直在成 林脑海里反复鸣响。成林坐在一座白色大理石墓碑前,点上一支烟,默默坐着。 他没有抽烟,只是任那袅袅烟圈飘向青白色的深邃的天空。   ……   近段时间已经数次梦到她了,忽长忽短,或只是个片断,有时甚而是一个背 影或侧面,有一次她至始至终在其中。他知道自己该来这里了。来看看她,同时 也来理理自己的思绪。   最近五六年间,他每年都会来一至两次,但都不是清明。那个时分太闹,她 不乏有人陪:家人、朋友和亲属。他总会挑一个和她单独相处的日子过来,在白 云和青山间和她静静面对。周遭静寂而空旷,惟有微风,穿行于林木和墓碑间, 籁籁有声。   一个定格,已然成了永恒。细雨中,那把嵌着花边在当时看来颇为洋气的浅 蓝色雨伞,正从小街深处轻盈地移过来。伞下那剪着短发的少女的脸,在与他擦 肩而过的霎那,给了他一个纯真而灿烂的笑靥。   那天,她穿着一套极淡的粉红色连衣裙,娇小的个子,连着纯然的微笑,很 是可人。   她是他的同班同学。   高一下学期,成林家斜对面原来一直无人居住的一幢小楼房里,搬进了一户 人家。自此,对面就热闹起来了。经常有客人进进出出,门口也不时地有小轿车 停着。那家有一位四十来岁的女佣在操纵家务,每天的买菜和阳台上的晾衣、收 衣,使的邻人能看到她总在忙碌,可家庭其他人员就不太能看见了。   对这个有些异化的一家,小街的街坊们不免窃窃私语。话传来传去就带上些 神秘色彩。如家庭背景有海外关系,或是统战对象等等说什么的都有。成林母亲 在饭桌上也曾提到有这些一户人家搬过来了。父亲边吃饭边“唔”了一声,成林 顾自吃着也没往脑子里去。母亲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那家女孩倒是文文静静 地一个”后,话题就转到其他方向去了。   半个月后,女孩插班进了成林所在的班级。成林是在几次见了那女孩进出对 面的那幢小楼后,方才确定是他的同班同学。   女孩是在马来亚读的小学,初中时到了北京,所以一口国语很纯真。高一时 随父母亲来到了惠州。可成林始终都没弄明白她家为什么会来惠州。   或许是基础打得好,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矛。但和同学却始终有着一定的距 离,似乎任何人都无法走近她。她并不倨傲。她的不爱说话,和那带有异国风情 的穿着,都让她罩上了一层不可捉摸的色彩。班里同学的好奇心在持续了一段时 间后,终于以送上一个“冷美人”外号而告结束。   高一是个混混沌沌的年代,也是个情欲初开的年代。它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似懂非懂,然而,朦胧的意识却开始萌芽了。那个甜美清纯的形象,第一次在成 林脑子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那次,班委会组织郊游。本来大家对这样的活动兴趣都不大,已经是这样的 年纪了,还以班为单位集体出游,实在没什么意思。后来听说这次主要以野炊为 主,大伙才稍稍有点劲。   莫邪湖是此次郊游的目的地。该湖在惠州的西北郊,占地六十多亩,半个湖 的周边被杉群环绕,放眼望去,目力所及见不到一处建筑物。纯粹的自然,天水 相衔,和谐一体。青淡色的湖,深黛色的林,横陈在青苍作底色而今被日光映衬 得明丽极了的天穹下,那该是怎样的一幅景致?   “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亦如是。”此时此刻,成林脑子里突如其 来地涌上了郁达夫那豪放之语。他固然不敢这般自信,但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便 可以想见当年的浪漫诗人为何会有感而发了。   到达莫邪湖已经是半上午了,那顿午餐又让大家忙活了近两个小时。餐毕, 是自由活动时间,同学们欢呼雀跃似又恢复了少年状。大家三三两两散开后,掏 鸟窠、捉鱼蟹、采摘花果,不亦乐乎。也有人寻到平坦处后,摊开带来的塑料布 就在上面甩起了扑克。成林谢绝了同学的邀请,准备独自四处走走。“既来了, 再固定在一处,岂不可惜?”抱着这样的想法,渐行渐远,喧哗声终于渐次淡下 去了。   翻过小坡,一片阔远的湖面展呈在了眼前。深幽,宁静,恬淡,美极了。花 开如梦,风过无痕,幽兰生谷,方竹满山,那是传说中的仙境。而眼前的这片琉 璃湖,大约该也就是这般了。它不单纯凸现景色之美,内蕴中那种特有的闲定、 大气和雍容,隐现出它的另一类的气质。   他想找个平坦处坐下来,环顾四周,不料,在一瞥间竟楞在了那里。居然已 经有人在这幽雅的环境里捷足先登了。不远处的杉树下,一动不动坐着位女生。 她的衣服是深蓝色,在以绿为基调的自然中并不起眼,所以初时他并没有看见她。   他只看见女生的上身,那是件深蓝的窄腰上衣,似乎还是圆摆,但看不太真 切,有点像五四时期的服装,然后是一头黑黑直直的短发。因了这短发,他认出 来了,还是她,那位邻居同学。她独自静静坐着,眺望湖面。她该是喜静而选择 了独处,成林欲往前伸的脚步停滞了,却一时难以移开脚步。那侧身的倩影与恬 淡宏阔的自然融为一体,烘托出一个很美的意境。他的心悸动了一下。久违了, 这样的画面,和一种别样的情愫。   “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却创造了城市。”人们迷失多久了,在车水马龙的 都市?喧嚣的红尘,充斥着压力、竟争和博弈。就他们而言,当然还只是学业上 的打拚,还未走进社会,可耳闻目睹,他已经依稀可见前行道上的弥漫硝烟刀光 剑影。这次的偶尔回归自然,抑或是要让人记起,生活中,还应有这样的一方净 土?   他悄悄站着不敢再走动了,生怕惊动了前面的倩影,也怕扰乱了这幅画面。 此刻此景,连同飒飒的风声,头顶上几声叽啁的呢喃,暖熙的日照,还有草丛和 树木杂糅在一起的青葱味,皆已声、色、味俱全地定格在他的脑海中了。   记不清过了多久,他还是悄然而退了。   ……   郊游过后许久,那幅场景连同那倩影,长久地在他心中挥之不去了。   高三上半学期,一次偶然,让他们开始有了接触。   那是一次临近期末的大考,成林突然发现自己的历史笔记本找不到了,那上 面除了有老师在课上讲的单元重点提示外,还有抄录的复习大纲也在上面。当时 学校一般不发讲义,老师总是写在黑板上让学生抄写。成林记笔记很认真,课堂 上老师讲的要点他都不会拉下。所以这本子若找不到,对历史课考试影响就大了。 成林因为着急,也询问过不少同学,结果一圈下来仍然音讯毫无。这一切都被坐 在前排的女孩听见了。放学后,成林轮做值日留了下来。待同学们走得差不多时, 女孩走近成林身边,递给他一本精致的粉色封面的笔记本:   “这是我的历史笔记本,你可以抄一抄。”她轻声说完后把本子放在课桌上, 转身出了教室。成林未及作答,因为还没反应过来,转眼课桌上仅剩了一本笔记 本,证实着刚才的真实。   字迹是娟秀的,字如其人。而每课后面备注内容的详尽和翔实,其范围远远 超出教科书上的内容。可以看出,没有相当的参考书是无法达到这个程度的,这 让成林深感讶异。而女孩国文底子的厚实,在笔记中也可见一斑。两天后他抄好 还给了她。   好感,在这一借一还中萌芽了。眼神,微笑,和微微的脸红,都在暗示着一 个开始。过程是渐进的。不经意的同路多了起来,从互相一个致意,到一路骑着 走,终于,有了第一次的一起复习。   复习是在一个周末的郊外进行。两人有点忐忑,有点不安,因为这份举动有 些出格。出格是因为他们大胆偷偷的尝试,这有点像孩童背着大人用手指蘸着在 偷吃糖罐中的糖。同谋,包括过程,则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那个下午,在小山坡的一条清澈小溪边,他们拉开一块大塑料布,开始复习 几门主课。   鸟啼、蝉鸣、流水潺潺,思路在特定的时分里似乎特别清晰,公式、定理、 概念,不再似往日那般枯乏和繁复。成林深感讶异,心境和效果竟可这样成正比。   就是在那个下午,他第一次敢于认真注视坐在他对面的女孩了。   秀气的瓜子脸,肤色是白净的,他惊异女孩的皮肤竟然会这样细腻。齐耳的 短发,浓密、幽黑和丝滑。还有那厚度,青春的厚度,蓬勃着。一对眸子,那里 是单一的纯,没有杂质,影影绰绰似可追溯到进入鸿蒙天地的开初。小小的红唇 这般饱满,若轻轻触动,它又该有怎样的弹性,一如那鲜润饱满的半球?鼻梁高 耸而秀气,让那清纯的脸庞拥有了一种内在的张力,而非一味地小鸟依人。   脖子往下的丘陵地带他只用眼锋一掠而过。他不能和一点点的邪念挂钩。他 连思维都不能去触及。   再往下,隐约觉察腰肢是纤细的,古籍中总爱用“盈盈一握”这个词,现在 他可以作一个联想和挂钩了。女孩身段中等,但两腿修长,脚髁纤巧得让人不忍 怜爱。   单独的每个部位都很纯然,但关键是组合在一起的效果。经过组合,成林相 信上帝在开初造人时是有偏心的,不然大观园中那位宝哥哥何以冠之以“水做 的”、“泥做的”类别 ?   有如天籁般的微风,把女孩的脸从书上拉了开来,她仰脸承接着那柔柔的亲 吻。片刻,她转向了成林:   “你复习到哪了?”   一声轻问切断了成林专注的欣赏。他有几分惶乱,也有几分的不自在,怕被 女孩洞穿了思绪,偷偷的打量毕竟不理直气壮,因而有些仓促,他应答道:   “……哦,我在梳理五代十国的脉络。”   ……   时间在这种场合,总是表现得像小偷一般飞似地在逃走。当夕阳渐渐西下时, 女孩开口了:   “我们……是不是差不多了?出来时间有些长,该有两个多小时了吧。”   成林纵是再不愿意,也只有应道:   “对,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他想伸手拉她起来,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敢这样做,便忙着开始收拾书 和本子了。   分手时互道了再见,但没有约下次。   有了这样一个两人固守的秘密,以后的每一天就过得不一样了。每天的上课, 成林见她已在教室,一颗心也就宁静了。幸而她虽然踩着钟点来但从不迟到,总 会让成林在最后一分钟里放下心来。而她在一天中,也总会有机会给成林以期盼 中的微笑。   时节的更替,经过了两个完整的轮回,那是美妙的七百多个日日夜夜。因为 有一双美丽眼睛的注视,那份动力是不言而喻的,不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学业上。   当初秋到来时,他看到她换上了一件浅湖蓝色毛衣。毛衣是宽松的款式,并 不裹身,但青春胴体的魅力,通过那宽松的氛围仍能投射出来。文静和淡蓝,不 知是谁渗透了谁,不然怎么会那么相得益彰?   有些概念往往是飘缈的,如美,青春活力,赏心悦目,等等等等,总有些让 人无法捉摸无法皈依。只有当一个具象真真切切可感觉、可触摸时,方才明白, 那个概念有着落了。   尔后是冬,又是春、夏,每个季节的更迭,都会让成林有新的欣喜,和共同 迎接它们时的愉悦。女孩在时节的推进中也有了自已的变化,她的体态更趋丰盈, 她的神情充满了少女的矜持,生命的潮汐盈缺就这样渐次在行进旅途中留下了痕 迹。而他,令人尴尬的男性特征,喉节、下巴上黑黝黝的一圈绒毛,也越来越显 而易见了。   所有美好的憧憬,结束在那个烟雨朦胧的下午。   傍晚从学校出来,在离家还有五分钟路程的小巷口,一场车祸,瞬间带走了 女孩如花的生命,它是这么突兀,不给人留下一点点悬念和希冀!一条鲜活的生 命,连同那花季中所有的梦,远去了。   一个小时后,成林才得到恶耗。生命旅程中第一次最凶猛的打击,在这一刻, 沉重地毫不留情地砸向了他!天与地,连同当下,瞬时间,仿佛都暗淡了……   原来,让人晕眩的心痛是这样一种感觉;原来,生活中那条轴线是一直隐隐 存在的,只有当被抽走时,它倍感清晰地凸现出了失却重心后的倾斜。人所能遇 到的所有痛苦,再也没有比情感上带来的痛苦更甚了。而此刻成林感受到的那份 痛,却还不能在人前放纵显露。那是怎样的一种极度的压抑。才十八岁的他,这 次必须承受生离死别带来的无法言述的大恸!   ……   后面半个学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成绩自然是直线下跌,人也一下变 得沉默了。家人、同学、老师都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品学兼优的班干部,怎 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成林才慢慢缓了过来。但终因时间过于紧迫,高考还是 以八分之差失利了。他没有复习准备参加下一年的高考,而是直接参加工作,进 了信托投资公司。   ……   前面几年,每次来这里,总会在心里激起阵阵灼痛。那种灼痛,在回去的几 天里都无法止息。后来几年,心情稍稍有些缓和。但每当心情不好或工作中有不 顺和挫折时,他还是会来这里,默默坐上几小时,在心里和她进行对话。他和她 探讨所遇到的困惑和不解的问题,想像着她的态度和观点,推测她是否会赞同他 的一些想法和处理方式。就这样,在沟通中,他的心情渐趋平和。   久而久之,这里成了他心中的一块净地,甚而成了一种依托。一年中,他总 会 前来数次。通过凭吊过程,烦恼和不快渐渐消遁,同时还拥有了一份奇异的 安宁。   接受新的感情是不容易的。女孩车祸至今,已经十多年过去了。当然,这中 间不乏有人给他介绍对象。父母亲最终还是知道了他的心事,可从来没和他挑开 谈过。他们虽着急,但也不敢太过地催促。而在成林心里,情感的涟漪却一直难 以再度掀起。   琪琪能走进他的视线,是偶然,也有必然。已故女孩身上显现的是一种沉静 之美、忧郁之美;而琪琪给人的印象是明快和净朗之美。反差之大,印象便深了。   那次是学校里同乡聚会,他第一次碰到琪琪。晚餐时,两人刚好又坐在一起。 因为是同乡,同一城市里来的,又在同一所学校,彼此少了初次见面的那种戒备 和生分。两人谈了不少,他们发现彼此竟然有很多共同的观点。   对大自然的尊重,不喜欢刻意、人为的东西,欣赏有文采的思想性随笔,连 喜欢的作家都有好几位是相同的。另外,绘画和音乐,也是他们共同的爱好。文 艺复兴时期的经典绘画,李斯特、门德尔松、马勒等大师的作品,成了那顿晚餐 中的主要内容。   终于,成林感觉到眼前这位看似明净开朗女孩的厚度了。好感,在那个晚上, 深深地留在了彼此的心里。   再以后,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第十章   (一)   琪:   都好吗?。   到港快三个月了,想到你一人在外,总感到牵挂。我并不担心你的工作环境 和生活条件,那是不会有问题的。只是想到你天性好强,又敏感,而敏感的心性 比较容易受伤,这才是让我担心的。宾馆的工作说到底也就是和人打交道,在这 样一个小社会里,每天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矛盾也会来自各个不同的方面,你 的工作能力我从不怀疑,但心情倘遭遇不适,它的调整却需要较长的时间。 因 而,琪琪,送你两句话,它们也曾让我感慨颇多。   “山就是山,山不是山,山还是山。”   “人活到明白时,仅仅是拈花一笑而已。”   假若我们真能靠近这样一种境界,想必将得益匪浅。当然,那是已经到达博 大深缈的佛学境地了,凡人恐难以悟透。但确实在很多时候,我们往往会活在似 乎永远也走不出的琐事中,甚而还迷失了自己。因而时常调整、修正和警戒自己, 或许会活得明白些,同时还能让自己的生活顺达和净朗些。但不管如何,你若能 开心地工作着,我也就放心了。   ……   近来抱着一丝好奇,也有些微不想落伍的念头,看了不少前卫新锐艺术家的 书籍包括他们的作品。总的感觉,是杂芜和纷乱,某些行为艺术也不敢恭维。其 印象就像宣传品中罗列的那堆词藻所表达的那样:新颖、时尚、前卫。而我还要 加上两个字:堆彻。   当下的时代,爱滋、核试、股票、克隆、伟哥、基因、女权……速食一般, 倏忽间不少名词和事件蜂拥而至。可越时尚,越前卫,往往消失得就越快。至少, 退潮时也会越快。看到这些时我不免要去想,那么,相对长久的又该会是什么?   我仍然认为,人类的博爱,人性中的善,人类创造的辉煌艺术,包括对美的 感觉和欣赏,等等等等,它们是可以长存于我们心中的。当然,你在信中也曾谈 到过,世间万物,很多现象是交错甚而是相悖的。创造出美的灵魂,其灵魂却不 一定美。但这并不妨碍他去创造出美。比如罗丹。毋庸置疑,他是一位大师,但 这仅指在他从事的领域。至少,他绝不是人格意义上的大师。   也因而,我们在观赏一件美仑美奂的艺术品、或阅读一本睿智的书籍、聆听 一部可以撼动灵魂的音乐作品时,不妨直截感受它所给我们带来的愉悦、启迪和 熏陶,而无须细究创造它的那个人的全部背景。追究下去。或许会让人扼腕。近 些年来大家谈到的海德格尔在二战中的作为,便是如此。曾提出过“人,诗意地 居住”的形而上的观点,按照以往的立论,则应该“文如其人”了,但像这种割 裂开来的态势在近代和当代却并不鲜见,难道这也是一种进化?   ……   吻你,爱你。   林   八九年一月十日   (二)   天宏集团董事长陈天宏这几天忙得不亦乐乎,除了麾下在本市的两个建材、 化工市场还有遍布全省的三十来家连锁店要给予关注外,再就是集团的房地产公 司的安居楼盘春节前要开盘了。   对这个楼盘他可没少费心思。当时安居楼盘因是低密度,便适当增加了小高 层住宅及高层住宅,以满足整体容积率为0.8的平衡地块指标要求。虽说是安居 工程,但陈天宏并没把它作为安居工程来操作,而像对待精品楼盘一样,在环境 设计上下了很大一番功夫。他特意聘请了一家有相当知名度的品牌设计公司担纲, 在设计理念上把绿地景观、水景、园景和建筑立面景观等进行有机融合,从而把 整个建筑纳入到景观范畴里。此外,他还要求房地产公司注意必须要有完善的公 建配套,及今后物业管理方面必备的设施。所有这些,都使这个楼盘脱离了仅为 安居的概念。   回忆起来,陈天宏的路走到今天实属不易。从中学校办工厂的半导体零件加 工起家,经过近二十年的拚搏闯荡,终于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此后再接再厉, 公司得以稳步发展。当然,其中的万般艰辛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品咂了。正因为此, 尽管公司目前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陈天宏仍然每天用如屣薄冰的态度,一以贯 之地对待公司前进中的每一步,在很多事情上仍然习惯事必躬亲,丝毫不敢大意。 当然,这样做的一大好处是,下面的人更要战战兢兢做好每件事,而不敢马虎对 待工作了。   陈天宏已过不惑之年,他身段不高,微胖,终年剪着一个平头,惯常的服饰 也朴实,深色便装居多,外表的平实和生意场上的精明融于一身。他还不嗜烟酒, 不好女色,这样的民营老板如今也不会太多了。   安居楼盘眼看即将开盘,陈天宏一直把它看作是自己的一个大手笔。这不仅 是因为它规模大,也不是因为公司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建成了它———占地面积为 六万二千平米;从夯地基到开盘,只用了一年零二十天——而在于它所具有的特 殊意义。至少陈天宏个人是这样认为的。   民营企业在完成最初的资本原始积累后,有些人会把部分注意力投向生意以 外的地方,比如公益和慈善事业等等方面。醉翁之意当然不在酒,既而就会希冀 在政界谋求自己的一席之地了。因而,抗洪救灾、希望工程、环保等领域和相关 的场面上就时常能看到他们的影子和声音包括慷慨解囊。再通过其他一些方面的 努力 ,某些民营企业家就能够得到诸如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之类的光环。另还 有一类企业家,虽然自己无法著书立说来青史留名,但可以请人写传记,或退而 求其次,让其写些报告文学之类藉此扬名。他们已经意识到仅仅用钱,还不可能 做到真正留名,有时还得借助其他载体来完成这个夙愿。陈天宏不能免俗,不可 能不注意到这些,所以一直以来,他把通俗政治经济学也运用得很好。   建安居房是市委、市政府的一项政治任务,是本年度对百姓承诺的十大为民 工程之一。当然,对房地产公司来说它未必是桩好买卖,谁都知道它的售价是政 府干预的,且有个基本框框。即使地段并不偏,也不能援常例由市场来决定价格。 这样一来,房地产公司就白白损失了一大块纯利润。但什么事情都得一分为二, 若单从经营方面看,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但若从多层面去分析,帐不仅不应该这 么算,而且还可能是一个非常好的商机。   首先,藉此机会可以接近市府有关部门的领导,既而进一步熟悉分管副市长。 通过一年多的密切接触,距离就会近多了,这种机会不是谁都可以碰上的。从长 远计,或至少从本届政府的任期计,都是一笔无法估量的无形资产。   其次,通过这项工程,可以快速提高公司知名度。公司其他业务也可利用这 项带有公益性质的项目作一个有力的拉动。像月底举行的安居楼盘开盘仪式,届 时天宏集团将请市府主要领导出席并剪彩。这个项目不可能请不到他们,因为这 也是市府的政绩,若放在平时,就成了奢望了。另外,举行仪式的过程电视台将 作为本市一条重要新闻进行实况转播,还有报纸等其他媒体的介入。这种能迅速 提高公司知名度且带有政治色彩的效果,就不是一般的广告投入可同日而语了。   第三,市府有关部门早就对陈天宏有过暗示,只要天宏集团把这件事情做好, 今后在本市其他地块开发时,只要政策允许,他们会考虑给予一定程度的政策倾 斜。话能讲到这个份上就已经足够了。来日方长,这也就是堤内损失堤外补的意 思。每每想到这些,陈天宏都会为自己当时果断揽下这项工程感到庆幸。公司还 要发展,这是个不进则退的时代。虽然不少开发商对这个项目都有退避三舍的味 道,但他仍然坚持自己原来的分析和判断。   本来,有些事情可以放手让下面人去干,像开盘当晚的庆典酒会这类。可不 巧的是,管这摊的办公室主任昨天老母亲突然病故,今天一早匆匆奔丧去了,估 计这两天一时还赶不回来。虽然有其他人接手,但他还是怕有闪失,仍要自己过 问了才放心。这不,办公室的小李又来敲门了。主任不在,他只有直接向董事长 汇报工作了。   “董事长,联谊大厦接到我们报过去要增加酒会人数的通知后,来了电话, 说他们的宴会大厅接待能力是350人,再多就拥挤了怕效果不好,问我们人数里 是不是放进了余地。他们还说,以前的接待都没有超过300人的。”   “你告诉他们,人数只会多不会少,让他们想想办法。菜单有没有传真过 来?”   “还没有。”   “你把这事记一下,菜单必须经过公司过目,不能有半点闪失。还有,水产 不要排得太多,有几位领导不喜欢海鲜。”   小李答应着刚想走,陈天宏又说道:“这样吧,这两天我们抽空去一下,到 实地看看。”小李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把酒会放在联谊大厦,陈天宏是有自己的考虑的。这次餐费标准定得很高, 本来应该放在更高档次的宾馆才对,像五星级的白云宾馆都是很不错的。但天宏 集团的总部大楼紧挨着联谊大厦,他希望市府领导在赴宴时能顺便到公司来看一 看,这样的场合领导们一般都不便拒绝。而到公司后留张影什么是可以做到的。 陈天宏还准备了文房四宝,当然这要视情况而定。如果领导有兴致能留下墨宝, 裱装后挂在公司会客厅里,这就是公司的无价之宝了。若酒会不是放在联谊大厦, 再要请领导们曲尊移步来公司,几乎是没可能的。这也是陈天宏坚持要把酒会放 在联谊的根本原因。但现在看来,联谊那边似乎有点问题,是容量的问题。他想, 自己得抽点时间去实地看看,如果下午排得出时间就马上去一趟。   下午五点差十分,陈天宏刚从中行马副行长那里回来,小李就敲门进来了: “董事长,今天晚上凑巧没有安排,您看是不是晚上去联谊大厦看看?”   陈天宏看了看表,“时间还早,现在就可以去。哦,你通知司机,下班时间 到了让他先回去,我们现在走过去。等下也不用来接了,我们打的走。”小李答 应着去了。   当两人来到大厦大厅门口时,已经有一位大厦销售部的员工等在那里了。小 李出来前往联谊销售部打了个电话,请他们派一个人陪同往大餐厅去看看。小李 认出等着的那人是陈平,大厦销售部主管,他们以前为接待事宜曾打过交道。陈 平见他们过来,便迎了上来。双方简单寒喧后,小李请陈平一起陪着去餐厅看看 那个场地究竟能容下多少人,放350人是否真有问题。   一到场地,陈天宏马上明白了联谊的顾虑。确实,接待300人都有些拥挤, 更不用说增加人数了。见此光景,他不由得锁紧了双眉。他习惯性地往四处打量 了一番,发现大厅左侧墙面材料是用三夹板稍作装饰而成,便快步走了过去。果 然,墙上只是涂了一层涂料,然后挂上一幅大型的山水画而已。他回头对已经跟 上来的两人说道:“这后面是什么知道吗?”   陈平说道:“后面是餐饮部堆放一些桌椅什么的临时仓库,它的门外是消防 楼梯口。”   “仓库有多少面积?”   “这……我不太估得准。这样吧,我去找餐饮部的宓经理,让她把门打开看 看。”   陈天宏点点头道:“那就麻烦你了。”   不多一会,宓晓英和陈平快步过来了。陈平在给双方作了介绍后,就由宓晓 英领着一行人往消防楼梯那边去了。   打开仓库一看,里面横七竖八堆着不少暂时不用的桌椅和转台,但面积却不 小,约有二百多平米,而且很规则,宽度、高度都和大餐厅齐平。陈天宏看清楚 了,它就是从原有的大餐厅分隔出来的,隔得也很简陋。   “是后来隔出来的吗?”他向宓晓英问道。   “是的,除婚宴外,一次性接待三十桌以上的机会不多,而我们又急需一个 堆放闲置桌椅的地方,所以就隔出了这么一个仓库。”   “宓经理,我们这次的酒会人数可能达到350人。你看,能不能把这里先拆 掉,酒会后再复原,这样与大餐厅连在一起就够用了。这块的费用可以由我们来 支付。”   宓晓英楞了楞,她没想到对方提出了这样一个要求,稍稍犹豫了一下,有点 不肯定地答道:“这……我可能做不了主,要请示上面。”   “你能替我找到拍板的人吗?我亲自和他谈。”   宓晓英想了想,点头说道:“好,请稍等,我这就去打电话。你们请先到大 餐厅坐一会。”   成林接到电话不到十分钟就赶到了餐厅。宓晓英给他们作了介绍,在握手交 换名片后,陈天宏笑着对成林说道:“没想到联谊的常务副总还这么年轻。”   成林有些不好意思:“让陈董见笑了,我的工作经验确实不够。”   “哦,”陈天宏摆了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看到 你们,就知道自己老了。”   成林刚想开口说什么,陈天宏已转换了话题:“成总,有件事情要麻烦你了。 我们订在本月二十五号的酒会,对公司来说非常重要,所以标准订的也比较高。 因邀请的客人多,这个场地偏小了些,我们也不想再换宾馆了,你看能不能把后 面这个仓库先腾出来,去掉隔板打通它。这个费用可以由我们出。”   成林沉吟了一下,他知道这只是一堵三夹板做成的墙,不是承重墙,安全上 决无问题。只是里面的东西不知餐饮部是否有地方消化。这个酒会的标准他是知 道的,不包酒水每人150元,这笔业务他当然不可能轻易放弃。陈天宏见成林有 些迟疑,便加了一句:“酒会后的复原费用也可以算进去。”   成林笑了:“陈董,不是这个问题。”他转头问宓晓英:   “里面的东西能不能暂时找地方解决?”   宓晓英想了想:“只能放在消防通道上,其他就没地方了。但要真出问题或 者被消防大队查到就麻烦了。”   成林一听,果断地对宓晓英说道:“就这么定了,所有物品堆到消防通道上, 但必须留出两人能同时上下的通道,只堆放酒会进行的时间段。酒会一结束,我 会另外抽调人手把这些物品立即搬运回原来仓库的位置。在隔板还没复原期间, 外面用屏风暂时挡一挡。”成林回头对陈天宏说道:   “陈董,请放心,酒会开始之前我们一定会妥善解决,你尽管邀请客人来。 酒会的菜单我会在明天上午传真给贵公司过目,如有不满意的地方再提出来,我 们马上进行更换。”   陈天宏听了成林的一番话,笑着说道:“我哪里还有不满意的?成总的安排 已经考虑得很周全了。怎么样,今天我作东,先谢谢联谊大厦。”   “陈董,要请也应该大厦请,感谢贵公司对大厦的关照。就看陈董今天给不 给我们这个机会了。”   陈天宏一听朗声大笑:“既然我们这么投缘,今天就先聚一聚。谁买单无所 谓,生意场上讲究的就是一个缘字。成总你说是不是?”   大家都微笑着望着陈天宏,而后一行人便由宓晓英领着往前面包厢去了。   (三)   自助酒会已经接近尾声,成林站在门口朝大厅望了望。来宾们手握酒杯三五 成群地交谈着,场面热闹而有序。酒会是成功的,他提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下了。   这个酒会前后筹备了不短的时间,从原材料的单独采购到氛围布置、灯光的 添加,后面还多了一块扩出仓库的处理,大厦甚至还提前开启了冷空调。因为还 没到开启冷空调时间,这个提前开启,就意味着提前检修和预冷试运行。成林这 次是事无巨细一抓到底。餐饮部、销售部、包括工程部电工、空调工等通力合作, 可以说是打了一个漂亮仗。成林第一次感觉到联谊居然还能拉出一支能打仗的队 伍。   尤其让成林满意和自豪的是这次酒会的菜肴。这次的菜单五易其稿,当客户 最终认同后,餐饮部马上开始了原材料采购。为了能在酒会上出现一些新面孔的 菜,成林临时聘请了一位西餐大厨来助兴,菜单中排进一定比例的西餐和西点, 当然原材料也很正宗。   成林记得在旅专上课时,老师在讲到餐饮管理时特地提到意大利雕塑家米开 朗基罗的一句话:“细枝末节铸成完美,完美非细节。”这个辩证关系在宾馆及 其他部门的管理上也同样适用。在日常管理中成林融进了这个理念,他注重细节 及细节的处理,从某种角度看,宾馆管理就是由细节组成的。自然,这次的酒会 他关注到了方方面面。酒会在灯光、器皿包括展台的金丝绒颜色等细部都作了全 新的处理。餐厅顶部上方临时配置了多组聚光灯,以凸出长展台上几组重点群雕; 宫廷黄的金丝绒布涟漪般铺陈着作了展台的底色,它们在灯光的聚焦下,折射着 光滑如丝的金黄色泽;在那上面,璀灿的银餐具在环形琉璃大吊灯及聚光灯的映 照下熠熠生辉;浆洗挺括的粉红色餐巾折叠成各式的花卉,宛如只只彩蝶飞绕在 展台上;还有几只精工细作的南瓜雕,卫兵似地守卫在硕大的冷菜拼盘旁。   酒会进行到一半时,宓经理曾过来向成林汇报说:“西点展台前人气最旺, 看来最受欢迎了。女士们已经顾不了多用甜点会发胖的顾虑,看来那位西餐大厨 确实手艺不凡,像那只‘甜点——冰淇淋——饮料’三合一甜品,已经添置几次 了,每次刚端上就被一扫而空。还有一种被称作‘烤阿拉斯加’的西点,听厨师 说制作特别费时,但口感很独特。”   听宓晓英提到这只点心,成林点了点头,那位大厨刚来时就听他介绍并试尝 过了。   一块直径一尺二的蛋糕中间被缕空,灌入樱桃并加果子酒进行调味,然后在 它四周和上面涂上一层厚厚的冰淇淋,冰淇淋上面加上刚才挖去的蛋糕内芯,接 着,再覆盖上白色的鲜奶油花饰。经烘烤后,凸出的花纹变成粽黄,凹下的部分 仍然雪白着。最后,在它顶部再轻洒一层薄薄的杏仁,这样,“烤阿拉斯加”便 大功告成了。类似这样的甜品还有十多道。面对这些美味,成林心想,来宾们只 能埋怨自己肚子的容量了。   宴会上还有不少正餐同样是美味可口,像油灼小鲜虾、小牛排、松脂煮土豆、 鲜烤牡蛎、红椒烩野兔等等都让人难以割舍。除了饮品和各式葡萄酒,还有多款 现配现调的鸡尾酒。成林站在门口,看到两位身着黑色燕尾服戴红色领结的调酒 员,正一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拿着调酒筒上下翻飞个不停。转眼,一杯杯血红 玛丽、罗丝刀便魔法般地展呈在了宾客面前。   ……   近段时间忙下来,宓晓英感到很累。宴会的善后工作估计上午的时间也就够 了,看来明天下午可以抽半天时间休息一下,此刻,宓晓英在大餐厅里边转边这 样想着。   为了今晚的酒会,宓晓英通知整个部门全部停休,另外还特地挑选了二十多 名业务熟练、容貌姣好的女服务员负责前台的服务工作。久已不用的银餐具在从 总仓领出来后,两个服务员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用擦银粉好好擦拭了一番,才让 它们重新熠熠生辉。   厨房这次配合的也不错。以往碰到这样的大型酒会,宓晓英很大的一块压力 便是来自厨房。虽然她是餐饮部经理,理论上可以统管全局,但业内人士都知道, 宾馆餐饮部的前台和厨房完全是并行的两大块,从某种角度说,这个部门的整体 服务质量甚至还取决于厨房。级别上餐饮部经理和厨师长都是属于部门经理级, 所以,事实上并不存在她领导厨师长的情况。为取得厨师长的配合,平日她在工 作上也总是主动找厨师长协商着做事情。   王德富以前在市饮服公司工作,也算是个老餐饮。据说他还是章志清的远亲, 所以联谊开业后,就调过来做厨师长了。只是饮服公司和宾馆之间毕竟有着太大 的距离,王德富本人又只是初中文化,所以厨房的管理便无从谈起了。   自王德富调过来后,陆陆续续跟过来不少他的徒子徒孙,渐渐就形成了一支 王家军,因而虽然谈不上管理,但手下人基本还是能听话的。王德富的手艺还可 以,只是菜谱有些老派,新事物的接受总要慢几拍。也正因此,指望大厦菜餚的 翻新就很有限了。在这样的氛围里,真正有头脑、手上又拿得起的非嫡系军便很 难留住,曾有几位很有培养苗子的年轻厨师就这样离开了大厦。   对这些宓晓英虽然感到惋惜但也毫无办法,不过,对王德富她还知道另外一 些事情。   对厨房这块成本原先她也一直心存疑惑,后来留意了一段时间后,终于看出 了猫腻。她粗粗估算了一下,餐饮部利润中不小的一块都流入了王德富的腰包。 再后来,发现有不少事情竟是和章志清有瓜葛的,她这才明白过来,王德富为什 么敢这么有恃无恐。   宓晓英并不笨,在弄清这些后,她对厨房包括整个餐饮部成本这一块也就顺 其自然了。她知道章志清不会追究,他也无法追究。高于市场零售价的原材料进 价,以及与大宗货物供应商之间的心照不宣,来路不明的食用油和大米,还有捡 举箱中列举的员工食堂的陈年霉米和死猪肉,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都说明了同一 个问题。她能去抓吗?她抓不了。她估计成林对这些情况多少也有点数,所以这 次酒会亲自来抓了,并且还临时聘请了几位中、西餐厨师参于进来以保证技术力 量。   当然,王德富除了前面那些问题,在和人相处时还算不错,这次酒会与前台 合作得也可以。当然,这次采购的油水仍是丰厚的。   这次酒会宓晓英考虑到因客人较多,届时大厅的温度会上来,虽然还没到开 冷空调时间,她特意事先和陆经理商量要求开三个小时的冷空调。现在看来这个 举措确实很有必要,西装革屣的先生和浓装淡抹的小姐、女士们就不用担心在酒 会上汗流浃背了。不管怎么说,大伙忙了一个多星期,总算是画上了一个圆满的 句号。   她是个喜欢干实事的人,成本抓不了,但服务质量要是跟不上,那就说不过 去了,因而在这方面花了不少气力。尤其在培训方面,最近好好抓了一下,别说 感觉效果还真不错。因为准备充分,她觉得在这个过程中自己也是得益匪浅。   她把培训分成两个阶段进行,理论和工作中曾经出现过的具体案例。尤其是 后一部分上课时,因为不枯燥,员工的注意力至始至终都比较集中。   她把上次成总下发的一份培训资料,即海外一家酒店收到的一封宾客来信复 印给员工,让大家细看:   ……   “我是一个很好的顾客,无论酒店的服务如何,我从不投诉。我发现每当自 己作出投诉时,对方的态度都很讨厌。我一般不抱怨,不唠叨,从不指责别人。 我从没想过要在公众场合大吵大闹,这样做太伤和气。 别忘记我是一个很好的 顾客。   让我告诉您我的另一方面:我就是那种受到不良对待后,永不再光顾的客人。 没错,这样做不能让我即时发泄不满的情绪,远不及当面指责他们痛快;但从 长计议,这可是致命的报复!   其实,像我这样的客人,加上我的众多的“同道”,大概足以拖跨一家酒店。 像我这样“好”的人在世间多的是。当我们受到不良待遇时,我们便会光顾第二 家酒店。哪家酒店和职员够殷勤,懂得重视客人,我们便到那里去。总的说来, 那些不懂得以礼待客的酒店每年会因此损失达数百万的收益。   当我们看到这些酒店不惜重金,企图用宣传攻势使我们回心转意时,我觉得 他们是多么可笑。想当初,如果他们懂得以亲切的态度和殷勤的服务挽留我这个 顾客,就不至于到此地步。”   ……   这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所能听到的声音,餐饮部那些年轻员工在这之前肯定听 之甚少。宓晓英告诉他们:   “顾客对于一个企业的意义,如同水对于船。‘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作 为饭店业的督导人员,以上的顾客告白对我们尤其有警示作用。‘顾客是我们的 上帝’,但上帝也许要的并不多,或许是一声亲切的问候,一个真诚的微笑,甚 而只是一个关注的眼神,这些看似简单的动作或语言,却在传达着一个不平凡的 信息——顾客是应该受到尊重的。所以我们千万不能忽略这些问题。我们最应该 担心的是,‘当你还没有作出改进措施之前,顾客已经决定了今后不再购买这个 产品。’这就是市场,它有时残酷的连改正错误的时间都不给你。当然,如果处 理得当,投诉客变成回头客的也不乏其例。所以,我们一定要重视宾客的投诉, 而且要把投诉减少到最低限度,这虽然不是衡量一个部门服务质量的绝对值,但 毕竟是一个标杆。在经营管理基本到位的情况下,宾客意见所反应的问题就是我 们今后改进的方向。”   她几乎把成总给部门经理培训时的笔记全给照搬了。而那些具体案例,往往 也是日常工作中随手可拾的例子。   ……   宓晓英从来没想到自己上培训课的效果能有这么好。对自己而言,其实也是 一种收获。这就是如何学习培训的收获。   陈天宏今天也算如愿以偿了。通过做工作,分管市政建设的马副市长来了。 市长果然没有拒绝去天宏总部看看。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题词、留影,这些 都是对公司今后发展有用的东西。从内容上看,可以把它放进企业文化的范畴, 其实它的真正意义远不止这些。当然,除非它的主人出事。   今晚的酒会陈天宏是满意的,原先他还担心这家宾馆的接待能力能否上规格, 现在看来这个担心是多余的了。刚才他一直被几位房地产公司的老总包围着,大 家啜着葡萄酒的同时,边交流着业内信息。抽个空档,他走了出来,来到吧台边 换了杯冰镇矿泉水润润嗓子。今晚毕竟是主角,说的多了些,喉咙有些难受。   “陈总,安排得不错嘛。”   陈天宏一回头,看见马副市长和秘书正站在他后面,忙转过身来:“马市长, 我还得感谢你对我们民营企业的支持。”   马副市长摆了摆手:“政府扶持民营企业,服务于民营企业,这是中央一再 强调的,要突出政府的服务职能嘛。支持像天宏集团这样急政府所急、又能热心 公益事业的企业,更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陈总你说是不是?”   陈天宏笑了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马副市长伸手在陈天宏肩上轻触了一下: “陈总,今晚的酒宴确实不错。我还有点事,要先走一步。”   陈天宏知道头们都不愿意散场时乱哄哄地一起走,忙说道:“马市长,您先 请,”陈天宏边做了个请的手势边陪着马副市长向门口走去。   (四)   常燮林在做完家务,料理好妻子的洗嗽,并安顿她休息下后,便推着自行车 上班去了。   今天他心情很好,比平时出门时间也稍早了些。近些日子妻子的气色有些好 转,也有了些胃口。晚上他炖了一条大鲫鱼,汤熬得很浓,白白的,加上姜和蒜 头,再放进不少翠绿的葱段,清白相间,很勾人食欲。妻子平时怕腥,可今天却 吃了半条鱼,汤也喝下不少。见妻子吃的这么香,常燮林心里也熨贴了许多。   和熙的晚风拂面而来,让他感觉到一种闲适和惬意。常燮林骑着自行车不快 不慢地往大厦方向骑去。从家到大厦骑自行车约需二十分钟,这样的路程在惠州 算是很近了,只是从家刚出来的那段路不太好骑。因住家拥挤,每户就开始占用 公共地段,东搭一块,西划一片,有堆东西的,也有辟为厨房的,再加上晾晒和 临时堆放东西,让骑车人和行人要顾着左右才能穿行,但过了这段路就好了。   前面是新开发的花园新村。崭新齐整的商品房,中间还有大片的草坪,进出 道路修的也很平坦。有物业管理公司管着到底不一样,什么都有个规范,看着就 让人舒坦。当然,那些房子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的,动不动就是几十万,所以平 头百姓想都不会去想它。转眼,常燮林抬头已经看见前面那片围墙围着的整齐漂 亮的楼群了。   这块地块还没建成之前,人们虽然住在拥挤的灰头灰脑的平房里,但多年来 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现状也没觉得什么,可等到这片楼群立起来后,绿化跟上了, 开盘后住家陆续搬进,接着小轿车也进进出出忙碌起来,人们心底深处的那种感 觉到底还是出来了。回头看看,不仅相形见拙,简直就是棚户区了。毋庸置疑, 大家心里的失落感还是显而易见的。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的有钱人的豪宅,现在 真真切切出现在了家门口,包括与这样的居住条件相匹配的各式豪华轿车。   因为这一切,虽然嘴里都不会承认什么,但老城区居民和新村里的住户从最 初起,就有了一种天然的隔阂。这种隔阂不是单个的相对,而是以群体对群体的 态势,彼此保持着一种心理距离。当然,这个对立或许只是单面的,那边的住户 无暇顾及这些,仰或根本就无感觉。   常燮林亲眼看着那些漂亮的楼群在眼前一点一点拔地而起,既而,里面开始 有了热闹的人气,有了满地的绿意,但他却没去多作联想,自己生活里的事情已 经够他揪心操劳了。   他一直隐隐有种预感,联谊的那份工作或许不会长久。如果到了那一步,自 己又该为找份养家糊口的工作奔波了。有一次,他在上班路上看到马路边有人在 叫卖报纸,当时心里蓦地一动。这份工作他可以做,也不需要太多成本,只是辛 苦些。现在他已经有了两份工作,除了大厦的工作,他还包下了所在街道几条道 路的清洁工作,说白了就是扫马路。两份工作加上照顾妻子,所剩时间就不多了, 不然还真想再去找份工作。女儿虽然懂事,但毕竟是大姑娘了,他不想让女儿和 他一样为生计奔波。自己做过老师,知道现在学生的功课压力很重,他们应该有 许多参考书,也应该有各种辅助工具。参考书虽然可以在图书馆解决一部分,但 不能解决全部。女儿从没在这方面开过口,可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常常会在私 下对女儿有种深深地愧疚。不能给妻儿提供好一点的生活,这何尝不是一个男人 的悲哀呵!   常燮林边骑车边胡乱想着。在快骑到靠近花园新村西侧那片小林子边上时, 突然看到有个蹲着的人影。他心一紧,是小偷?又骑了几步,他似乎看见一个花 白的头颅。不对,出问题了!他这样想着,紧骑一阵冲到那人跟前。跳下车后他 才看清,原来是位老太太瘫靠在一小土墩旁,双手捂着胸。头虽然低着,但隐约 可见脸色已变成绛红色了。   常燮林紧步来到她跟前,蹲下后急促地问道:“大妈,您怎么了?”   老太太已经说不清话了,但还有些神志。她缓缓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常燮林 连问几遍,她嘴里只是喃喃着,常燮林凑近听了几遍才听清了“儿子”两个字。 常燮林忙追问道:“大妈,您把您儿子的电话号码告诉我。”   她嘴里仍喃喃着,常燮林知道她在念电话号码,忙把耳朵凑近她嘴边,几遍 后总算听清了号码。他身边没有笔和纸,就在心里默诵了好几遍号码,在确认自 己记住后,忙对大妈说了声:“大妈,您先别动,我马上回来。”就飞奔上车找 公用电话去了。   电话很顺利,是老太太儿子本人接的。常燮林三言两语说明情况和老太太现 在的位置后,听得那边急急说了句:“糟了,我妈心脏病又犯了……我马上过来! 请你帮助照看一下。”   常燮林赶回老太太身边。见老太太仍瘫坐在地上,手捂胸保持着原样,看样 子人已经非常难受了。常燮林知道点医学常识,明白心脏病人发病时不能乱动。 他叫了几声“大妈”也没听到应声,只好在旁边蹲着干着急。他站起来走几步, 又蹲下去看看老太太,这动作已经下意识地重复了几遍,一边焦急地引颈盼着老 太太的儿子快过来。终于,他听到了汽车马达声。转眼,看到一部白色的小轿车 向这边疾驶而来。他忙紧跑几步大幅度挥动双手,把他们引导过来。皎洁的月色 让汽车里的人很快看清了他的位置,小车一会就到了眼前。   车还没停稳,车里就跳下几个人跑了过来,为首的那位四十来岁的汉子嘴里 还不停地喊着“妈”。   常燮林见他们几个人一起涌向了老太太,也就放心了。心里惦记着自己的上 班时间,他还不想被炒鱿鱼,便推上搁在一边的自行车,急着骑车赶去上班了。   (五)   成林在拿到计财部送来的大厦上月的会计报表后,仔细看了收益表、损益表 以及几个大部的几项主要指标,总的和心里估算的差不多,但餐饮部的综合毛利 率和部门利润率下降得较厉害,已分别跌至32.6%和6.8%。他看着看着眉头不禁 皱了起来。   上个月大厦的整体营业状况还是不错的,营业额有216万元。虽然管家部占 了一半强,但餐饮部的形势也相当可以。会议、团队、婚宴不断,再加上住店客 人的用餐和外来散客,生意一直很火爆。报表上的落差有些让人不可思议,虽然 他也知道,食品半成品的核算难度比较大,这里的数字或许会有些出入,但不至 于相差这么多。除非有一点,成林马上想到了厨师长。那人肚子里弯弯绕特别多。 他常用的一招是用仓库库存数作杠杆来打埋伏,以求得相对平衡。他自然不愿几 项指标太高,太高对他没好处,他担心这样下去会变成鱼鹰。反之,那些埋伏倒 可以在厨房因种种原因导致毛利下去、成本上来时作些补充。而所谓的种种原因, 他是心知肚明的。   成林是在很偶然的一个机会里得知这些的。虽然是在玩数字游戏,可东西毕 竟还在仓库里,因而成林也不便过细查询。但这个月差距大了些,因而想到计财 部去看看最近厨房库存盘点清单的底单。他想,库存总额若加进去能和以往的月 份大致持平,也就可以了。   他不想惊动餐饮部,甚至也不想惊动计财部,因而准备找个其他理由到成本 会计那里看看这份清单,默记下数字回办公室算一算就行了。有些事情是很微妙 的,一张扬反倒不好办了。   成本会计的办公桌在计财部办公室的最里面,前面还有出纳和夜审会计的办 公桌。在经过夜审会计办公桌时,成林瞥了一眼桌上。桌面上有一叠帐单,最上 面那张有他的一个签名。后来回忆起来,就是看到帐单上自己的签名才让他本能 地去注意它了。当时还有个感觉,就是那签名似乎有些怪,形似神不似。当他把 它拿近仔细看了后,他已经确定这不是自己签的名了。   在看了餐饮部的仓库盘存清单并默记下最后的数字后,他转身去了程烨办公 室。   尹宁就这样被捅出来了。经查实,她一共进行了三次,金额为一千五百十二 元。   在联谊大厦二十二层的平台上,尹宁抱膝席地而坐已经有大半天了。   今天她应该是白班。早晨一上班就被程经理电话叫到办公室里去了,这种情 况以前还从来没有过。当程经理把那几张仿了签名的帐单推到她面前,让她对此 作个解释时,她一下全明白了。   她默默坐着,什么都没有说,可脸色已经惨白惨白了。最后她依稀听得程经 理说了一句:“请你父母来大厦一趟。”   她没有打电话给他们。在从大厦后面那幢办公小楼出来时,她仰起脸,深深 地吐出了一口气。在仰起脸的那个时分,她望见了大厦二十二层楼上面的平台。   今天天气真好,万里晴空如碧,几缕淡淡的云絮懒懒地飘浮在湛蓝的天穹上。 阳光早已普照大地了,到处都是亮晃晃的,明媚的让人睁不开眼。风儿在微微拂 动,冲淡了阳光在空间里的咄咄逼人。已经是冬天了,行道两旁以往那泛滥着的 华盖现在已成了绿黄相间。居高临下俯视着这一切,她第一次感觉到视线竟然可 以看得那么远,那么辽阔。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注意这些了。她每天都在奔波, 三点成一线:大厦、医院、家。在奔波中她从没感觉到累,真得,一点都没觉得。 可能是心一直被高高的提着之故吧。可是今天,她却感到累了,很累很累。   爱一个人真得这么累吗?   阳光照在身上久了,已经有些暖烘烘了。她眯眼望了太阳一眼。小时候总以 为太阳是装在地下的一个盒子里,每天到了一定的时候它就跳出来,然后人们开 始早饭、午饭和晚饭,最后它又躲进相反方向的一个盒子里去了。   这个想法多好呵,单纯、美丽。世间很多事情原本都应该这么美丽单纯的吧, 就像干干净净、不带任何污点走向自己爱人的身边一样。   ……   一团黄绒绒的小绒团在她不远处的头的上方飞舞着,在抬手撩开被风吹乱的 刘海时,她看见了它。小蜜蜂能飞的这么高吗,这个小精灵?窄窄的柳腰,虎皮 似的毛茸茸的斑纹,薄如蝉翼的双翅。“嗡嗡嗡嗡”,幼儿园的时候,小伙伴们 一听见这声音就忍不住全跑开了,嘴里还会嚷着“有蜜蜂有蜜蜂”。谁没被它蜇 过?那记忆在听到“嗡嗡”声时便复苏了。   又一阵微风把它推到了近前,她再次瞥了一眼。原来竟是一团黄色的绒毛。 奇怪,怎么今天想到的都是儿时的记忆?   清风,仍在微拂,在这二十二层高的平台上。头发已经很乱了吧?她又一次 习惯性的抬起手,把一些乱发捋到耳后。从这里远眺,可以一直看到城市的边缘。 环城的护城河在明丽的阳光下,蜿蜒成一条金波涟涟的光带。光带的里面,是拔 地而起的建筑群,已经连绵成了一片,此起彼伏,错落有致地煞是壮观。光带外 面,是无垠的绿色大地,一直漫延到无法目及的远方。市中心的主要马路上,车 水马龙、川流不息。红灯亮了,俄而,绿灯开启,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一切都是 这么从容不迫,有条不紊。   真得很美呵,所有的这一切。此刻,她还回忆起了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吻,那 么柔美,那么甜蜜,那么撩人心弦。两片软软的红唇竟能谱写出如此美妙的心曲?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觉漾出了微微的笑意。   “来世再续缘”,她还想起了放在员工更衣柜里的那张纸条。他们会转给他 的,她深信他们会这样做的。想到他,她的眼前又幻现出了一头浓密的黑发和那 没有一点矫饰的微笑。   “一百年后   没有人知道此地   曾经驻足的悲痛   也都归于静寂”   冬日里的阳光温暖和曦,而从云层后面迸发出的光芒犹如道道金光,扬扬洒 洒地落在广袤的大地上。从联谊大厦二十二层高的平台上,有一粒小黑点正在轻 柔地飘下来……   第十一章   (一)   下周二就是阴历的年三十,成林把不少该做的工作挤着全安排进这周了。   他先把该请客的单位排了排,列了一份名单准备给章志清过目。那上面分为 两部分。一是相关的政府部门,像防疫、卫生、治安、旅游局、消防、城管这些 自然都应放进去。另一部分则是一年来在大厦消费的大客户。这部分倒真是大厦 的衣食父母,岁末了,好好谢谢他们是应该的。成林知道,一般来说,章志清对 这些安排不会有异议,因而就预先把这事排成三天操作。他还拟好了宴请标准和 名单,分别通知餐饮部和营销部,让他们早作准备。考虑到名单上个别客人若因 种种原因最后无法过来,还得另外准备些礼品事后补送过去。这些工作都是必不 可少的。   接着,他拿起电话通知单大霖,让他抓紧把特困员工名单列一列,大厦设法 匀些资金节前给这部分员工发放下去。这是大厦的惯例,前几年都这样在做。国 营单位在这方面总有些内容,不管是否真心,对特困员工家庭来说,也是一点实 在的收入。   再接着,成林排出春节期间管理人员的值班名单。他给自己多排了两天。单 身汉总简单些,不比有家小的部门经理,他能体谅他们。还有一件事,就是大年 初一早晨慰问在岗员工。章志清、工会主席、副主席加上自己,四个人也就差不 多了。他要记着提前通知他们三人。   对自己而言,他在办公桌的台历上特意注明,除夕夜和初一早晨要和琪琪通 电话。   (二)   春节过后,这天快下班时,程烨来到成林办公室。在成林的记忆中,这还是 第一次。计财部属章志清垂直管理,成林和程烨在工作上若需沟通,一般在早会 就能解决,当然,也可以通过内线电话,像今天这样特地在下班时分到办公室来, 成林直觉程烨应该遇到什么大问题了。他望着程烨那张略带忧戚的脸,忙招呼他 坐下。   “成总,我准备走了。”程烨坐下后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让成林一楞的话。成 林思索了一下,刚准备开口,程烨抬起手朝成林轻摆了一下,“成总,你不用劝 我。我去意已定。”   见此光景成林已经明白,知道再惋留也没有用了,便只好问道:“单位落实 了吗?”   “已经差不多了,是教育系统下属的一家校办工厂,任主办会计。那厂规模 还可以。”想了想,他又补上了一句:“这边我还没打辞职报告,但这两天我会 递上来的。我先和你打个招呼。”   成林直视着程烨,说道:“我们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我一直感到,在很多 问题上我们的观点非常一致。原来我还有个想法,在大厦改革这件事情上,我们 可以一起联手,或许能有个较大的改观。虽然我也清楚有些事情不是凭你我就能 解决的,但通过努力总会有些变化。如果你离去了,我就更感到势单力薄了。”   程烨听到成林这样讲,有些动情了:“成总,你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这我早 看出来了。但我还想劝你一句,联谊的事情远比你知道的要复杂的多。我的离去, 其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实在承担不起作为一个财务人员应该承担的责任, 我还想安安耽耽过完我的下半辈子。所以,你一定要小心。虽然你是清白的,但 有些事情并不是都讲的清的。你处在这样的位置上,有些字必须签,再说作为管 理责任也未必能脱掉干系。可能我言重了,但却是真心话,希望你理解。”   成林诚恳地望着他:“谢谢你了。我是明白的。”   停了停,程烨接着说道:“肖亦敏前天在医院里去世了。”   成林这才明白他脸上那忧戚神情的由来,忙说道:“程经理,你千万不要太 自责。我们谁也无法预料事情的后果,何况,有些工作我们处在这个位置上,毕 竟是应该去做的。”成林讲得很小心,尽量不去提及那件令人揪心的事情。但既 然已经知道了程烨的症结所在,就不可能不提到它,因而就用了较为笼统的语语 来指代它了。   程烨轻叹了一口气:“我自己都讲不清这算不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年纪轻 轻,谁会想到性子竟然那么烈!和大厦许多违规的事情比起来,它毕竟不算太大 的事情,可居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我无法制止那些每天都在发生但大家又司空 见惯的事,可在这件事情上……,是不是因为她只是一名员工?……所以我真的 无法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成总,你可能会猜测我是因为尹宁的事件才走的,其实,这只是一个因由而 已。”   “那我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你迟早是要离开的?”   程烨肯定地点了点头。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我到你这里来,就没准备回避这个问题。我已经要离开了,很多事情蹩在 心里会很难受,讲出来或许会好受些,可因为那该死的职业习惯,把人的一些思 维方式和习性也变成了定势,可能我是品尝不到一吐为快的那种感觉了。”   “程经理,我能理解。这可能还不仅仅是职业习惯,这里还有职业道德的因 素在里面吧。”   程烨看起头认真地看了看成林:“谢谢你的理解。我曾经签下不少从财务角 度审视不该签的字,但我还是签了。可每签一次,就会加重一次心理负担……。 我有种预感,这里迟早会出事。一旦到了那一天,就不是一件件单独的事情了, 它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成片地无法阻止地倒下去。   我不是巫师,可以凭空预测。从感情上说,我也不愿意这里出事,可感情替 代不了现实。我作过努力,多次的提醒和旁敲侧击地忠告。我做了在这个位子上 应该做的事。可这一切都没有起到的丝毫作用。所以,我应该走了。”   “或许我走了之后,财务这块运作起来可以更畅通了”,程烨又补上了一句。   成林没想到他竟然考虑得这么远,同时还伴着深深的自责,便想好好劝劝他, 就说道:“程经理,这样吧,今晚我们好好喝一杯。或许今后各忙各的很难凑时 间了。”成林明白,一般说来,他们今后不会再联系了,他们之间一直都谈不上 有私交。   程烨站了起来:“成总,不用了。谢谢你一直以来在工作上对我的支持。我 走了。”他朝成林苦涩地笑笑,拉开门出去了。   两天以后,程烨递上了辞职报告。在后面的几天里,程烨交接完手续便离开 了。成林后来回忆起来,那天的谈话,他们就算是告别了。   (三)   陈天宏母亲穿着件洗的已经很柔软的白细布大襟衣服外披一件深咖啡色粗毛 衣斜靠在床上,看着儿子从网兜里往桌上放着一盒盒营养品和一堆进口水果,等 阿姨把东西拾缀好走开后,便问道:“天宏,人找到了吗?”   “妈,暂时还没有消息。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派了好几个人去找了。我还托 了朋友到那块地方的派出所去查询,把你说的那人的特证也告诉了他们,应该会 有结果的。”   “天宏,你可要上心哪。你也听到医生讲了,再晚些就危险了。你妈这条命 是那人给救回来的,他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妈,我怎么能不明白。”陈天宏笑着说道。他把旁边的椅子拉近床边坐了 下来,伸手拿掉落在母亲肩上的一根白发:“妈,我正想问问你,这么晚了你怎 么还一个人出去散步呢?”   “出去时我是犹豫了一会,是有些晚了。晚上阿姨熬了些她老家带来的红枣 小米粥,好些时间没吃到这么可口的东西了,你知道这里买不到这么地道的东西, 我就多吃了一小碗,结果肚子感到有些胀了。近段时间好不容易吃饭才正常些, 想到可能会不消化,就准备出去走动走动。阿姨正在洗碗,说要陪我一起去,我 说我自己转一圈就回来了,不用陪。哪里能料到这么一小会就犯病了呢?也算我 命大,遇到那么一个好心人。你们都说这世界变得越来越不讲人情了,照我看哪 这世界还是好人多。天宏你说是不是?”   陈天宏望着母亲认真看着他的眼睛,不由得点头说道:“是呵是呵。”可脑 子里却闪过商场上一些尔谀我诈的场景。但转而又想道,这个社会有小人也有君 子,哪个朝代不是这样?说起来总是好人多,小人毕竟是少数,不然这个社会还 不乱了套!他自言自语地说一句:“应该还是好人多。”   他妈接了上来:“那当然。所以天宏你要抓紧找到那好人,我要当面谢谢 他。”   “妈,你放心。我抓紧就是。”   “你忙你的去吧,这里有阿姨照顾我,再说我也已经好了。”   “妈,你别再大意了,要出去一定要两个人一起走。……公司里倒还真有事, 那我走了。”   “去吧,别耽误事。”   陈天宏嘴里应着,又叮嘱了母亲几句。接着走到外间,对正在抹尘的阿姨又 叮嘱了一番才走了。   (四)   今天的天气很暖和,像个小阳春,太阳也变得热烘烘的,家家户户都在忙着 洗衣服、晒被褥。看着这样的好天,常燮林想到应该给妻子好好擦洗一下身子了。 说干就干,他马上把煤炉拎到门口开始生煤炉,照以往他总要到中午时分才生炉 子,生了炉子后,烧上几壶开水,就到准备中饭的时间了。女儿在学校吃,俩口 子的午餐也简单。中饭后再把炉子封上,到下午四点多再打开准备晚饭。有不少 人家炉子是封过夜的,这样就不用天天生炉子了。常燮林算过一笔帐:封过夜的 炉子需要三只煤饼,到天亮这三只煤饼基本也就耗尽了,日子一长这笔数字就不 小了。而发煤炉所需的柴禾,常燮林去周围拣一圈就有了,不用花钱,所以他还 是坚持每天发炉子。   他手脚麻利地点上旧报纸和小树枝后,再慢慢往煤炉里加进些小木块,等燃 了一小会后开始放上一只煤饼,然后在煤炉上套上“高帽子”——一只自制的用 白铁皮敲打而成状如热水瓶的套子,便随它自个儿慢慢燃着了。趁煤饼还没旺起 来的这点时间,常燮林去择芹菜了。   他一般在上午九、十点钟去菜场。早市到了这时,已经快落市了。为了早点 回家,有些小贩的倒担菜——即最后几把菜,往往用只有刚上市时一半甚至还不 到的价格就脱手了。菜还算新鲜,只是萎了些,但不影响口感。今天常燮林买了 芹菜和罗卜,准备做个芹菜炒肉丝和罗卜煲骨头。等到择好芹菜,常燮林到门口 看了看煤炉,柴已经烧尽,烟也没有了,他便让茶壶坐上了炉子。   ……   床边的方凳上放着一只蓝色的塘瓷脸盆,脸盆里冒出来的热气在小屋里袅袅 上升。常燮林拿着一块红白相间的条纹毛巾正在替妻子擦拭身子。半个月前,妻 子胃口刚刚有些正常,一场重感冒又让她萎了下去,常燮林看见妻子身上比前个 时期瘦得更厉害了,肋骨也一根根清晰可见,干瘪布袋似的两只乳房搭拉在胸前。 看着这些他心里不禁一阵心酸。当年那个满溢着青春气息的姑娘肖像还深深烙在 脑子里,和眼前这个薄薄的纸人似的妇人又如何划得了等号?他心里感到有种很 沉重的东西堵在那里,在这一刻,他又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这 种无奈,近来时常会让他陷入到极度的沮丧之中。   他下手很轻,一把把地绞,轻轻地擦,他尽心地做着眼前这件事。在换第三 盆水时,妻子说话了:   “老常,可以了。我一天到晚躺着,身上不脏。你别累着。”   “今天天暖和,多擦几把活动活动血脉。”   妻子脸上的肌肉牵动了几下,常燮林知道,这就是笑了。妻子并不是已经失 去了笑的功能,而是在现实生活中,实在没什么事可以值得让她去笑。   常燮林又换了盆干净的热水,绞了把毛巾,开始给妻子擦脸。他用一只手托 住妻子的后脑,另一只手轻轻撩开妻子额上的几缕短发,毛巾从额头开始一点一 点往下擦拭。双眼皮已经耷拉了,那双曾让他心跳不已的美丽的双眼,如今早已 暗淡无光;鼻梁像刀削似地形销骨立;旧年的红唇早已不再。每当仔细审视妻子 的脸庞时,常燮林总会感到自己的心在往下坠。他分明已经看到,种种衰老的迹 象比同龄人更快地在妻子脸上驻足了。   给妻子换好那件已经洗的发白的小碎花衣服,又套上一件用几种不同色泽混 在一起编织的毛背心,常燮林拿起两只枕头垫在她的身后,把桌上那台十八英寸 黑白电视机的屏幕朝向妻子,并把遥控器递到她另一只能动的手上。又叮嘱了几 声,让她先歇着,然后自己端起脸盆往披间走去准备中饭了。   骨头刚才就炖上了,等到拿起盐瓶时,常燮林才发现盐已经快用完了。他拿 上点钱往巷口的小店走去。   还没走到小店,就看见不远处停着一辆轿车。常燮林虽然并不认识车子的款 式,但还是可以感觉到这是一部好车。车的身子很长,这点他还是知道的。既而 他又奇怪了:这个地方很少有好车进来,会是谁家的客人?   他马上又看到离车十多步远的地方围着一堆人,他站住朝那边张望了一下。 恰在这时,从那堆人群中快步走出一位老太太,扑向他站着的方向,嘴里还在嚅 动似在叫着什么。常燮林一看见老太太时,心里便什么都明白了。   ……   常燮林有点窘迫地把老太太和她的儿子让进屋里:“地方太小了……”他找 了两把凳子请客人坐下,“这是我爱人。她身体一直不好,不能下床”。他一边 对他们介绍着,一边又转过身对妻子说道:“天雯,这两位是……”他都不知道 该如何向妻子介绍了。那事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回来也没向妻子提起。陈天宏 见状忙站起来对她说道:“你丈夫是我妈的救命恩人,那晚上如果不是你丈夫, 我妈就危险了。”   陈天宏料定她丈夫什么都没对她讲,便从包里摸出两张名片用双手分别递给 他俩,常燮林夫妇很不习惯地收下了它。接着,陈天宏简略地向她介绍了那晚的 经过。常燮林从外间端来两杯开水放在桌子上。这时,陈天宏母亲站了起来,走 到常燮林面前,双手抓住常燮林的一只手:   “我们找了你好长时间。出院前,我儿子让不少人去找,出院后我也时常在 这块地方转转。那晚天黑,我又发了病,不太看得清恩人的脸……”   常燮林不好意思了:“大妈,我姓常,叫我老常吧。”   “好,好。当时我只记得常师傅一个大致模样,所以这几天我天天傍晚都在 这里转悠,心想,总应该有机会再碰到常师傅。昨天下午,我看见一个人很像常 师傅,骑着自行车往这边过来了,虽然骑的有些快,我也叫不住,但我感觉应该 是了。回家后,我马上打电话给我儿子告诉了他。我们真的很高兴,讲好今天上 午一起到这一块来找。老天帮忙,我们下车没多久就真的碰上了。常师傅,谢谢 你呵,你救了我的命。”   常燮林忙说:“大妈,您坐。您别客气,谁碰到了都会这样做的,您碰到了 也肯定会这样。大妈您说是不是?”   “常师傅,道理是这样。可不管怎么说,我这命就是你救的,所以我得好好 谢谢你。”   陈天宏开口了:“常师傅,你在哪里工作?”   常燮林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在联谊大厦工作。”   “哦,能告诉我在哪个部门工作吗?”   “在餐饮部,做清洁工作。……我是上晚班的。”   “常师傅,”陈天宏沉吟片刻,“您愿不愿意换个工作环境?”   “不,不,我现在这样很好,大厦领导对我也很好。再说我也不会干别的 活。”   “常师傅,您是否再考虑考虑。”   常燮林想了想,说道:“陈先生,谢谢你了,我明白你的好意,可我真的不 能走,我要对的起大厦领导。”接着,他把大厦裁员,他被裁掉成林又追回来的 过程简单说了一遍。   “常师傅,您说的是不是那位年轻的成副总?”   “对呵,那可是位好领导,年纪还很轻呢。”   “成总我见过,很干练,是位人才。”陈天宏想起了那次的晚宴。这时,陈 老太太开口了:   “常师傅,孩子读书还是工作了?”   “大妈,一个女孩,还在上大学。”   “那好呵。快毕业了吧?”   “还有一年。”   一边的陈天宏已经意识到了常燮林一家在经济上的窘迫。一人工作要养活三 人,他的工资不会高,还得供女儿上大学,真不知是怎么过的。他接口道:“常 师傅,你们若信得过我,女儿毕业后的工作,就由我负责了,孩子会有出息的。”   常燮林妻子在床上说道:“那真不好意思了。”但听得出来,她还是很高兴 的,女儿毕业后的出路确实是她的一大块心病。常燮林搓着两只手,腼腆地笑着: “这……太麻烦你们。”   陈天宏站了起来:“常师傅,千万不要这么说,我怎么谢您都不为过呵!”   “天宏说的对。常师傅,你一定要给我们一个表示心意的机会。”   陈天宏指了指进来时就放在桌上的一大兜火龙果和蛇果,对常燮林说道: “一点小意思,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今天我们就告辞了,我会再来 的。”   常燮林搓着手,尴尬地笑了:“太客气了,还带东西来,真让我……”   “常师傅,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常师母,那我们先告辞了。”   “老常,送送客人。真不好意思,我起不来。”   “您别动您别动,放宽心,都会好起来的。”陈老太太忙上前轻轻拍了拍她 的手臂:“我会再来看你。”   到了门口,陈天宏说什么也不让常燮林再送了:“你如果不拿我当外人,从 今以后,我们就是朋友加兄弟了。有困难找我好吗?”   常燮林只是微笑着,嘴里说着“谢谢谢谢”。陈天宏坚持让他止步,他只好 作罢了,看着他们往巷口走去。这时,他听见妻子在屋里叫他,他忙回了进去, “天雯,怎么了?”   妻子指了指那兜水果让他看。他看见那水果网兜的底部露出了一只牛皮纸信 封的一角,忙解开网兜把那信封给拿了出来。   信封没有封口,常燮林一下就看见里面有厚厚一大叠的百元大钞。他顾不得 和妻子打招呼,拿起信封就冲了出去。到了巷口,看见轿车已经发动了,正在慢 慢倒车,他忙紧赶几步上前。这时陈天宏也看见了赶过来的常燮林,忙停下来摇 下了车窗。   常燮林把那厚厚的信封递了进去:“陈先生,这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收。”   “常师傅,一点心意,我母亲和我的心意,请你理解,没别的意思。”   “对对对,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陈老太太坐在后面也跟着点头。   “大妈,陈先生,心意我领了,但这真不能收。陈先生 ,我不会讲话,可 我真的不能收。”常燮林一脸恳切,像是要请陈天宏原谅他似的。陈天宏望着他 又着急又认真的神情,无可奈何地只好接了下来。   一周以后,常燮林家里来了几个电信局的工人,拉进了一根电话线。询问缘 故,只说是按施工单上的地址安装电话,其他就一概不知了。常燮林心里明白了, 肯定还是那位陈先生所为。   (五)   “五号包厢去四个人”,外面有人叫了一声。美美、萍萍和小倩一下都站了 起来,看似都带点懒懒的,但却用了和那神情不相称的麻利动作蜂涌而出,她们 浓装艳抹地等的已经有些无聊了。不过时间确实早了些,十点不到,因而这还是 今天的第一宗买卖。老板娘过来了,对仍坐着的丽丽说了一句:   “丽丽,你过去吧。是这家大厦的董事长和他的客人。”刚才蜂涌而出了三 人,还剩有一个名额,丽丽和另外几个姐妹不愿在互相间挣这个名额才迟疑下来 的。被老板娘点了一下,丽丽站了起来,她用带点歉意的神情,朝旁边看了一眼, 然后出去了。   姑娘们干这行久了,眼睛也变的很毒了。她们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真正有钱 的主,谁又是肯掏钱的主。丽丽去的晚了一步,四位客人中只剩下一位年轻人还 孤家寡人地坐在那里。以他三十挂零的年纪,自然不会是买单的主,当然,做生 意是碰来看的,谁也不可能天天碰到大款,遇上抠门的也有的是。好在今天是这 个大厦的董事长带客人来,不管是谁买单,总不会太过不去。因而丽丽迈着悠悠 的步子走向了那位年轻人。快走近时,她给了他一个职业性的微笑。   一个小时多一点,一对一对地已经往包房名曰按摩去了。   成林随这位小姐进入了包房,这是他第一次进按摩房。他知道这是个藏污纳 垢的地方,所以进来时心里便准备好了,只接受按摩便是。   傍晚时分他去大厅转了转,刚好碰见黄东明领着几位客人从外面进来。客人 是黄东明的战友,现在是某地的信访局局长,出差路过顺便看看老战友。这位局 长人高马大,旁边还跟着一位年龄在四十左右的秘书。黄东明在给他们互相介绍 过后,就让成林一起陪着去餐厅用餐,然后就这样一直陪到了包房。   他抬起头打量着这间十二、三平米的按摩房。除了一张窄窄的前面开着一个 能放进面部大小圆洞的按摩床外,旁边还有一张宽敞的几乎呈水平的躺椅,躺椅 旁是一只小小的正方形床头柜,上面可以放些杂物。地上铺着暗红色的提花地毯, 那地毯已踩的很实,全然没了脚感。这使成林想到,当年铺垫时是不是为了省钱 而没放进胶垫?门上有一个六十公分左右见方的小窗,可那窗上安装的却是毛玻 璃。成林知道,这又是打的擦边球。公安局要求凡是这类场所的包厢都必须有窗, 门不能上锁,开关应安在外面,这些是硬杠子。可现在玻璃成了毛玻璃,任何条 例都不可能细到规定用什么品种的玻璃。最后能否通过,就要看和公安的关系了。   或许是光线昏暗的缘故,成林自进包房起就觉得里面的空气很浑浊,而这种 浑浊,又引出了另一种感觉——龌龊。这种感觉完全是因心理因素引起,是由以 往对这类地方的综合评判而得出的结论。因而,成林这时在心里已经改变主意, 按摩也不准备接受了,打算稍坐一会就走。   当他在那张躺椅上坐下,抬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脱的只剩文胸和三角短 裤的丽丽时,他愕然了,“你!”   丽丽嫣然一笑,“先生,别紧张。按摩是很累的,会出许多汗,所以……”   “不,我不按摩。请你把衣服穿上吧。”   “先生,钱已经付过了,不按摩,不就浪费了吗?”丽丽边说边走过来坐在 成林身边。她故意挨得很近,坐下时还侧了点身,让丰满的乳峰触到了成林的手 臂。别看眼前这位也有三十挂零了,可她断定他还是个雏儿,或许还未开苞也说 不定。她突然生出了一缕恶作剧的心态,想耍他一耍。   成林被她这轻轻一触,蓦地站了起来,退开几步后对她说道:“小姐,请你 自重。”   丽丽并不言语,她站了起来,动作从容地从后面解开镶着蕾丝花边的文胸, 瞬间,那白的晃眼的两只丰满乳房昂昂然挺向了成林。接着,她用两只手悠悠褪 下三角短裤。她一只脚稍稍抬起,动作优雅地从那不盈一握的布料中退出,然后, 微微弯下腰,抬起另一条腿用手把那点遮羞的东西扯下,轻一扬手,丢在了身边 的椅子上。在那一弯一直当中,她的全身充满了动感。高耸的乳胸巍巍颤颤,腰 部的线条更柔顺、更流畅。大腿内侧中央的高阜上,布满了浓烈的黑色,它们似 乎是那么水草肥美。从侧面射过来的光线,让身体有了凹凸分明的明暗对比,在 这一刻,这躯体具有了浮雕的意蕴。   整个过程,她两眼直视着成林,带着明亮却是挑逗的神情。   成林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架势,他没料到小姐们竟然是这样直截了当,看 来,自己只有走的份了。他刚准备转身往外走,在动念的霎那,就像洞穿他的心 事似的,眼前的小姐说话了。   “如果这样逃之夭夭,作为一个男人是否有些可笑?   这话一下把成林的脚钉在了原地,让他动弹不得。他用眼睛看着站在对面的 这位小姐,还没等他开口,对面又发话了:“你的心理真的就这么脆弱?”   这样两句问话丢过来,让成林不能小觑她了。他原以为这里的小姐都是胸无 点墨、只认钱财,没料到眼前这位小姐还能讲出这样两句话。现在看来拔脚就走 倒还真不是这么回事了。当然,他并不是如她所想是因为怕,但目前这种场合进 行对话是断断不妥的,他望着她的眼睛:“请你先把衣服穿上。天气有些凉,别 冻着。”说完,他转过身去看墙上那幅拙劣的风景画,以留出时间给她。   丽丽一下楞在了那里,心里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敲了一下。就是那句话,那 句看似平平常常如果有母亲在身边则时常能听到甚至会被认为唠叨的话。自离家 以来,已经有多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所有男人,从眼睛到手,都希望越快越好 地扒下她身上所有的衣裳。她已经习惯了这些,习惯了充满肉欲迫不及待和粗鲁 甚至是野蛮的动作。习惯中加深着憎恶,那大汗淋漓后的丑态,让她把所有男人 都看成了同类,同一种雄性动物。她的心就这样渐渐结上了痂,有着一层硬壳的 痂。   可它怎么被一句话点软了呢?   她忍着心里的悸动,背过身去,动作麻利地迅速穿好所有衣服。在闭上眼睛 平稳地呼出一口气后,转过身来对成林说道:   “坐吧。”   她用一次性杯子从墙角边的热水瓶里倒了一杯开水,放到已经坐在躺椅上的 成林面前。“杯子是干净的,你可以放心。”   成林并不口渴,但还是拿起杯子,象征性地泯了一口水。等他放下杯子再抬 起头来看她时,他暗暗感到了惊讶。此刻的她,竟然带上了些微的羞怯和纯真。   她文文静静地坐着,像一位小家碧玉似地拘谨地坐着,双手则放在膝上。成 林一下语塞了,他斟酌着该用怎样的话题来开启两人处在目前状态下的谈话。虽 然两人身处按摩包厢,但成林直觉他们可以坦诚地聊一聊。   “小姐不是本地人吧?”   “叫我丽丽好了。我不是本地人。”   “……丽丽,来惠州有几年了?哦,你别误会,我不是有意打听。”   丽丽笑了,“先生打听也没有关系,我们是不会介意这些的。”   仍然是纯真的笑,没有一点做作。不知怎地,这样的回答和这样的笑容搭配 在一起,让成林有些心酸。他为眼前的这个女孩惋惜。花样的年华,前面的路该 有多少条,可怎么偏偏走了这样一条泥沼之路?   他稍稍犹豫了一会,还是问了:“你,有没有想过其他更适合你的……工 作?”   丽丽又笑了,她无意识地抬起头,却撞上了成林那双诚挚的眼睛,她突然清 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先生是很认真很关切地在问她。他是真关心她。此时此刻, 她相信自己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在今晚短短的时间里,她的心已经是第二次被 击中了!   那双眼睛仍然关切地望着她。对着它,丽丽已经明白自己无法再去敷衍它了。 除了有一种倾诉的欲望在内心深处迅速聚集并升腾起来外,她第一次朦朦胧胧产 生了要去想一想今后出路的问题,而在这之前,她还从没去考虑过它。从最初身 不由已地卷入到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方式后,她就破罐破摔了。她才只有二十岁, 再干十年应该没有问题,到那时,或许后半辈子的钱也就够了。再以后的事,她 从来都不去想它,想它又有什么用?周围的姐妹们也都这样,很现实地生活着, 赚着来的很容易的钱。当然,在看电视的时候,偶尔也会被里面充满人性的、高 尚的、感人的一些情节和对白所打动,毕竟她是个读过初中并曾经有过文学梦的 女孩。姐妹们中有些只读了几年小学,她们对那些东西就没什么触动了。因而, 每逢有这样的电视剧时,如果恰好又没“工作”,她就会找一个包房独自静静地 看着,它们还能掀起她内心些微的涟漪。可当走出包房,自己就会和所有小姐一 样,很现实地希望今晚能碰上一个出手大方又不是性变态的大款。但是,今晚, 现在,她却真的开始想了,想她今后的活法。而且,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很奇怪 的念头在心里慢慢形成了。她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有一个态度,来回报眼前这个人 对她的关心。然而,在说出来时,却变成了追溯到源头:“我想,没有一个人是 天生愿意走这条路的……”   成林扬起了眉,专注地望着她。他想,她说的对,不会有人生来就愿意或注 定必须走这条路。原因或许会是多方面的,但总是有缘由的。他感觉她似乎想向 他倾诉些什么,说实话,他不想打探它们,但如果她准备倾诉,他还是可以认真 地倾听它。   果然,他听到她开口了:“如果……你有时间,也愿意听听我的身世,我想 今晚和你讲讲,我从来没和人说过。当然,如果你……”成林打断她的话,柔和 地对她说道:“你说吧,我愿意听。”   ……   夜渐渐深了,外面已经开始起风了,喧嚣了一天的城市也开始安静下来,而 这一切,在联谊大厦裙房的一个包房里的他们却浑然不觉。丽丽用着很平稳的语 调叙述着,平稳的就像不是自己的遭遇。但通过这个叙述过程,郁结了几年的东 西在慢慢地释放,渐渐地,她开始感觉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舒缓。   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成林除了站起来替丽丽倒了一杯开水和替自己续了一回 水外,其余时间都在默默地专注地听着。   终于,丽丽讲完了。两人沉静了片刻,成林感叹地说道:   “你吃了不少苦,委曲你了。”   刚才还是平静的丽丽,听了这句话后顷刻间泪如雨下了。她也不能明白自己, 不是已经如释重负了吗,怎么还会出现这样控制不住的情绪?她开始意识到,自 己已经把对面的这位先生当成可信赖的大哥。亲人般的理解和那暖人的话还是让 她失了态。成林递过几张餐巾纸,丽丽接过了它。   成林没有再说什么,等她平静下来后,他诚恳地对她说道:“换一种活法吧。 丽丽,你要有决心脱离现在这种生活环境,这对你的身体是有害的。你还这么年 轻,前面的生活会有希望的。你应该有安定的生活,也会有自己的家庭,有一个 爱你的丈夫,像大多数的女孩子一样。你一定要有信心和决心,要知道,你的命 运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中的。”   “大哥,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成林点了点头。   “大哥,谢谢你。谢谢你花时间听我讲这些和你不相干的事,还对我说了那 些话。我想,我应该不会辜负你的好意。”   听丽丽这样说了,成林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还想说什么,突然,腰 间的传呼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对不起丽丽,我得走了。大厦有事找我。”   “你也是这大厦的?你……不会是董事长吗?”   “不”,成林笑了,“我不是董事长。”   “那你是董事长的客人?”   “哦,也不是。我是在这家大厦工作的。”   “在这里?什么部门呢?”   “我是搞管理的。”   成林腰间的传呼机再次响了起来,成林看了看,还是大厦总机。“我真该走 了。不早了,你也休息吧,不要老是熬夜,这样会老得快的。”成林为了让气氛 宽松些,和丽丽开了句玩笑。他知道自己一般不会再来了。丽丽或许也明白这个 道理,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再见。”成林伸出了手。待两只手分开后,丽丽望着那身影快步离去,直 到最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   已经凌晨了,丽丽还没有上床。卫生间传出那只早就坏了的龙头的缓慢而又 持续不断地滴水声,这声音固然无法和雨打芭蕉去相提并论,可在这冷寂的房间 里总聊胜于无,有了些许的鲜活气。一同租房的小姐妹前几天回老家看她生病的 母亲,小房间里只有她一人。她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毫无 睡意,她在想着今晚发生的事。   她真的无法相信,自己所有的隐私,竟然倒给了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人。在 他走后,她才回过神来。他是这么年轻,还不到三十吧。男人中也有好人吗?甚 至到这种地方来的男人?他在看着你的时候,眼神是这么清澈和坦诚,和那些充 满肉欲的眼光有着天壤之别。她甚至还猜想,靠在这样的胸膛上,该是怎样的一 种感觉?   她想起以前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的两句话:一个人除了爱和被爱,什么都没 有,他还是富有。一个人除了爱和被爱,什么都有,他还是贫穷。突然,她跳出 了一个念头,以后要找一个这样的男人,有爱,可以终身相伴,而且还要有他的 孩子。从此以后,两人和和睦睦过日子,平安实在地过日子。她不奢望像那位大 哥那样年轻英俊,她只要对方对她好,人实在就行了。她想,再干一段时间吧, 再攒点钱,够以后成家的费用了,一定离开这里。为了自己的将来,也为了那位 大哥对她说过的话。   因为自己已经拿定了这样一个主意,她略略有些宽心了。睡意开始袭来,她 款款地打了个呵欠,上床了。   第十二章   (一)   昨天晚上窃贼光顾了大厦,有两个楼层共五间客房的物品得了手。从早晨五 点半开始,就有客人陆陆续续开始报案了。成林是在五点四十分左右接到当值经 理吕平的电话的。吕平是电脑部经理,属于后台部门经理,加之性格又偏内向, 遭遇这类问题自然是束手无策。成林接电话后赶紧起床穿衣洗嗽,然后赶往大厦。   最早报案的那位客人因要赶早车去上海,所以起来就马上发现了房内的异常。 接着,另几间客房的客人也慌乱地打电话到总台了。赶早车的那位客人因有急事 必须赶车,留下被窃物品清单和地址就先走了。经统计,昨晚共被窃现金一万六 千多元,手机七部。其他就是一些票据和若干张身份证。这几间被窃房间的共同 特征就是房内的反扣均未扣上。小偷是有备而来的,两个楼层的监控探头早已被 胶带纸粘上了。   从大厦方面看,在这上面的防范工作该做的都已做了。除了每间客房已装上 防盗扣外,还在房门后面贴上了醒目的提示,要求宾客在就寝前扣上反扣,同时 请宾客把贵重物品和大宗现金放入总台保险箱存放。旅客登记表上也有宾客自己 表明无贵重物品需要保管的签名,因而大多数客人对此无话可说。但毕竟是住店 时丢失了东西,那股怨气出不去,再说身份证和票据的丢失又是桩麻烦事,自然 都不肯罢休了。   折腾了半天,成林和客人在道理上说尽,该挑明的也已摆上桌面但仍然没有 结果,双方差距很大。成林给章志清打了电话,在权限上作了请示。俩人达成的 意见是,给每位客人补偿三至五百元不等的现金,并免掉昨天的房费。如果客人 还不能接受大厦在道义上的歉意和补偿,大厦最后的态度是,他们可以通过法律 途径解决问题。这是他们的权利。   其实双方都明白,谁也不愿意为这点损失去打官司,费时费神,结果还难予 预测。无奈,客人最后只好接受了大厦的补偿方案。   第二天早会上,成林在安全防范问题上不免要再强调了一番。会后他想,真 正能从思想上引起重视并行动上予以落实的能有几位经理,就只有天知道了。不 过,他自己还是要去督促落实这一块的。   成林在经过薛跃进办公室门口时,被薛跃进给叫住了。他走了出来,习惯性 地扶了扶眼镜,面露难色地对成林说道:   “成总,有件事……很是麻烦。”   成林见他那吞吞吐吐的神情,便用手往办公室里一指:   “我们进去谈吧。”   两人坐下后,成林望着薛跃进,等着他说下文。薛跃进稍稍考虑了一下,然 后开口道:   “成总,就是被尹宁压扁的汽车索赔那件事。”   “哦,是这事。我记得车子是青湖乡政府的,他们没有参加保险吗?”   “车子是保险的,但保险公司对自杀事件导致的车辆损伤、包括车辆报废是 不受理的,所以青湖乡又来找大厦了。已经有几个来回,拖得时间也有些长了, 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才是。”   “向章总汇报过了吗?”   “提过多次了,但都没有态度。青湖乡又老来找我,所以……”   成林这才明白薛跃进面露难色的原因。但是,他马上明白这件事的棘手了。 其实,薛跃进说了没几句,他就已经清楚章志清的态度了。这是他一贯的工作作 风,能拖就拖,能不理睬就不去理睬。对这样的工作作风成林非常不以为然,这 决不是积极面对问题的态度。然而,他又能怎么样?那位是他的顶头上司,不是 他的下属。可现在问题出来了,他这个常务副总还真绕不过去。薛跃进这时又接 着说道:   “青湖乡在大厦的挂帐已经有几个月没有结了。我问了计财部,到上个月底 已经有六万多。我估计这事要是不解决,他们也不可能来结帐。他们是大厦的协 议单位,协议是两年有效期,我们不可能无故终止协议。所以,如果他们真放开 甚至恶意挂帐消费的话,对我们来说恐怕也是件很难办的事。   哦,还有,听说他们找了黄董事长,要免掉一半的费用,再谈汽车的事。我 也特意为此事去营销部了解了一下。陈平说:‘董事长提到过这事,但并没有说 同意给他们免一半。还说我们见风就是雨,客人说免就免了?并要我们每天坐阵 去收那个应收款。’陈平他们去了后,对方说,‘你们没有资格来处理这件事, 让董事长或总经理过来面谈。’陈平话带回来后,不是这个说要开会,就是那个 说要上医院没时间,反正就是个拖。催急了那天董事长给营销部发了个话,说 ‘就免五千吧,你们去处理。’陈平向我诉苦:‘可人家并不跟我们谈,他们要 跟头头谈。他们心里可明白着呢,我们手上权限不多有什么可谈。’”   成林没料到这里还有这么多的周折在里面,心想,这事就是想搁也搁不过去 呵。他对薛跃进说道:   “我再找章总商量一下吧。”   薛跃进巴不得成林把这事挑过去,省得对方老来找自己,便脱口而出道:   “那可太好了。”   这样的语气和事情的性质实在有些相悖,成林不由得专注地看了他一眼。薛 跃进也意识到刚才口吻的不妥,忙补上一句:   “我是说,这事是得赶快处理了。”   成林不再说什么,朝他点点头便走了。   回到办公室后,成林先挂通了章志清的电话。章志清很干脆,让成林直接找 黄东明,并说:“这事他已插手,我再下指示就不妥了。”话听起来似乎有一定 的道理,但明显是搁担子。成林没办法,只好直接把电话挂到了黄东明的手机上。   黄东明手机响起来时,他正和童莉萍在床上。   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在一起了。说不上很忙,可总也凑不好,两人都有点想 对方了。说来也怪,并不完全是想对方的身体,也想对方的人。相处时间长了, 即使最初有逢场作戏的成分,但到了后来,还是相处出一些感情来了。对黄东明 而言,在童莉萍这里他很松弛,不累,甚至都不用动心思。官场上太累了。莉萍 人还是可以的,她甚至都不贪钱,她要的是靠山。这就行了,女人嘛,找个靠山 也情有可原。也因此,他也就愿意和她一直继续下去了。固定有固定的好处,他 一直抱着这样的观点,从来没有改变过。当然,不排除偶尔采点野花,那也情有 可原,不然还叫男人?   黄东明拿起手机看了看,是成林办公室打出的电话,他按了接听键。   “董事长,您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青湖乡汽车索赔那件事。”   “小成,那事我已经有一个态度给大厦了。减免只能意思一下表示我们的诚 意,我们是国营单位不是股份制企业,毕竟是国家的钱,我们没有权力来大笔一 挥处理掉多少,你懂我的意思吧?所以,还得和他们好好谈,妥善解决,同时也 请他们理解,我们有我们有难处。小成你就按这个宗旨去处理吧。”   “那……好吧。”   ……   “是成林吗?有什么事?”躺在一边的童莉萍这时拗起身子问道。   “还不就是那部汽车索赔的事。”   “这事倒真该了结了,说起来时间也不短了。”   “大厦下一步可能实行改制,这是大势所趋。一改制那些小帐就没心思去处 理了,毕竟大帐都还来不及对付呢。要不回帐,乡政府欠大厦,是共产党欠共产 党。而免掉多少钱,我则是要挑肩胛的。道理就这么简单。”   童莉萍听黄东明讲到大厦改制,心里不禁有些沉重起来,同时又庆幸自己靠 住了一棵大树,因而也就没心思去管什么汽车的事了,只想着怎么能让黄东明更 开心更舒服了。   ……   成林挂断电话后,心里感到很憋气,这事还真成了薛跃进描述的那样了。再 回头找章志清商量,也不会有任何结果。他若把黄东明的意思清楚地传达到,章 志清马上就会一推了之。若是不传达清楚,他又不愿意这样做。思来想去,也只 好先放一放了。可他又想,这放一放和拖一拖又有什么本质区别?而今,自己也 走到这步田地了,真是一种无奈呵!   (二)   1818套房的长包房客人张鑫源中午在餐厅宴请完客人并把他们送至大厦门口, 目送轿车驶离后,便消消停停地坐到了大堂吧,要了杯碧螺春,悠悠地啜了起来。   他在联谊大厦包房已经有一年多了,平时一个月回去一趟。总公司和家都在 威海,这里是一个办事处,其他员工都是本地的。惠州城市虽然不大,但他在联 谊的感觉却很好,他把它当成自己在这里的家。这个感觉是从去年那次联谊救了 他的性命后开始的。   说联谊救了他的命一点都不夸张。他的心脏一直不好,已经有十几年了。房 颤,窦性心动过速,说不定什么时候都会袭来,因而他身边常年备有速效救心丸。 可那次发作事先一点症兆都没有。晚上九点多钟,他准备到下面酒巴去买包烟, 刚走到房门口,就感到一阵绞痛从心口处袭来,当时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糟 了”,就慢慢倒下了。在倒向地毯时,他用尽所有力气重重拍了几下门后,就什 么都不清楚了。等到再苏醒过来,人还在地毯上,但旁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人,甚 至还有医生。   事后才听人说,他拍门的声音,刚好被走廊上路过客房门口准备去做夜床的 管家部员工听见,感觉声音异常,便赶紧去请示部门领导,部门领导闻讯赶来, 让楼层值台用应急卡开了门,发现客人已躺在地上。随后是值班经理到了,再接 着,大厦请的医生也很快赶来了。事后据医生说,非常险,再晚一点后果就难料 了。   那次他是偶尔到联谊大厦来下榻,自这以后,他就长住联谊了。   因为感情上有了倾斜和依赖,他在这里住着,一切都感到是这么自在。服务 员也都熟了,从前厅到客房、餐厅,不少服务员他都叫得出名字。她们看见他时, 也会随意地和他打招呼。他不喜欢一些大宾馆里员工总是站得笔直,可脸上却没 什么表情。比起来,在联谊就是有家的感觉。不过,这几天他倒有件尴尬事。   近来他在服中药,医嘱这药在服用前加热疗效会更好,因而他特意去买了只 电炉子放在客房温药用,可才用了一次就被服务员发现了。搞房间卫生时她们发 现了放在电视柜里的电炉。回房后他发现桌上放着一张便条,通知他宾馆客房里 不得使用明火。其实他也知道这是违反消防安全规定的,但他的药怎么办呢?   正坐着想这事,大堂旁走过一位大厦的管理人员,这从他们的服装上就可以 看出来。他招了招手请他过来。近前后张鑫源看了看胸牌,排名是002号,他知 道是位副总。   “老总,坐,”   “先生,有事吗?”对方坐了下来。   “也没什么事。我是大厦的长住户,姓张。说起来,我这条命还是你们大厦 给的呢。”   “哦,张先生,此话怎讲?”成林微笑着看着他说道。   张鑫源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成林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事,不过心里 倒挺高兴。让他为大厦感到高兴的事还真不多。但不管如何,多少冲淡了一些他 心里的不快,这两天他正在为那个汽车索赔一事堵得慌呢。   “张先生,您不管住到哪家宾馆,碰到这样的事,都会这样处理的。”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住过的宾馆不少,有好的也有不好的。我不是指宾 馆的档次,说老实话,档次有时和服务还真不能成正比。像我们大厦客房的卫生, 就胜过一些四星级的宾馆。”   成林注意到这位张先生在提到大厦时用了“我们”这个词。   “不是我当面夸你们的管理,我举个小例子吧。卫生间盥洗台下面的磁砖, 一般宾馆都不会去注意清洁它,不说污迹斑斑,水迹总会经常看到的,更不用说 磁砖缝里的污垢了。但我就经常看见你们服务员定期用报废牙刷在刷那磁砖缝。 有了这个动作,我对洗手间的卫生就放心了。”   成林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张先生突然对着收银台方向招了招手。成林回头一 看,过来了一名客房服务员,看样子她是来总台交报表的。近前一看,成林认出 她就是八楼的那名服务员。看来董事长和童莉萍还真没动她,成林有些欣慰了。   “来来来,老总,我介绍一下,我发病那晚就是她值班。幸亏她听见了我在 敲门,不然,后面就难说了。小崔,谢谢你呵。我要让你们老总表扬表扬你,”   小崔一下脸红了,“张先生……”   成林朝她笑了笑,说道:“小崔,我听张先生讲起你的故事了。你去忙吧。”   小崔忙说了声“张先生,我去做事了” 就不好意思地走了。   张鑫源回头对成林说道:“大厦这样的员工还真不少呢,像你们销售部的陈 平,车船机票、有朋友来游玩住宿,哪怕不是他份上的事,找到他都会替你办好。 还有酒吧的那个小郑,那次我请客喝多了,在洒吧坐了很晚还吐了一身,就是他 把我扶到房间的。有这样的员工都是你们领导有方呵。”   “哪里,”成林摆了摆手,“张先生,不瞒您说,大厦还存在不少问题。”   “我知道我知道,”张鑫源打断成林的话,“你们总是要求精益求精。要求 当然是没有止境的。对了,老总,我还有事情要麻烦你呢。”   “哦,张先生,叫我小成好了。您说吧。”   张鑫源就把服药要加热,房内又不能用电炉的事说了一遍。成林沉吟片刻:   “张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药可以拿到餐饮部去温。我会通知送房服务员 热好后,放到您房间里。您大致确定个时间,以免药冷了。”   “那太好了,就是麻烦你们。我在中午用餐时先把成药带到餐厅去,晚上八 点左右请服务员把药送上来。送房服务的费用就挂在我房间好了。”   “哪里,您是常客,费用就免了。大厦离不开你们常客的支持呵。”   “成总,我这个人年纪虽然还说不上太老,但却是老派人物。像以前那些招 待所,服务员和客人之间都很熟悉,可以打打招呼、开开玩笑,有什么事也可以 帮个忙,那才叫宾至如归。现在的宾馆,越是现代原来的味儿却越少,我还是喜 欢原来的那种氛围。联谊多少还保留了一些,所以我愿意住这里。有朋友来我也 常介绍他们过到这边来。当然,年轻人还是喜欢去那些时尚的宾馆。”   “张先生,这就是差距了。市场竟争是残酷的,经营有时还只能跟着市场需 求走。”   “这我懂,哪行都一样的。”   成林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下午两点还有个《联谊通讯》的通讯员座谈会,他 已经有了个提纲,让大家安着这个大思路去探讨。通讯员大多是各部门思想活跃 的年轻人,和他们在一起,听听他们的看法和建议,会让自己有所启发。再说, 大厦基层员工的真实想法成林在上面不一定能听得到,而通过他们则可以有所了 解,这也是成林愿意时常和他们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张先生,我下午还有个会,您的事我去落实一下,我们有空再聊好吗?”   “成总,你忙你忙。我是闲人,有的是时间,空了再聊。耽搁你了。”   “没有没有,张先生,很感谢你的信任。有事请找我,这是我的名片。”   成林递上名片后,互道再见便回了办公室。   他先把电话挂到餐饮部办公室,宓晓英还没走,他把这事简单讲了讲,让她 通知送房服务把事情记下来晚上开始操作。宓晓英答应了。随后成林又拨通了郭 保龄的电话,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   座谈会开得很成功,虽然历时两小时,大家讨论得却非常热烈。成林欣喜地 发现,原来还有这么多年轻人在关心着大厦的前景,仅此一点,他感到之前的许 多付出也值了。   会上通讯员们还提出了一些建议,如全员促销方案的补充和开展培训月活动, 全方位提高员工的服务技能和服务意识。   陈平还提出一个兵教兵的观点。培训并不只是官教兵、老师教学生、专家教 学员,还可以员工教员工。比如,工程部的员工可以给前台使用设施部门的员工 实地实物讲解小设备的使用方法,像吸尘器、烘干机、地毯松毛机等设备,很多 时候就是因为使用不当而造成设施损坏或导致有效使用时间缩短。正确使用设备, 也是一种最直接的节约成本。   前面那条建议,其实已经有过一个文并已下发了,只不过形同虚设更不用说 完善它了。当时章志清大笔一挥就通过了这个方案,许多细节成林都来不及和他 商榷。等文件下发后,显然已经不适合再来酝酿和讨论,成林只得作罢。今天的 座谈会倒提醒了他,可以借这个修改方案的机会,来个真正含义上的重起炉灶。   会议结束后,成林回到办公室,拿起陈平会后递给他的一份书面材料,看来 陈平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并已整理出了一些思路。他仔细看了起来。   陈平提出,大厦的餐饮缺乏特色菜肴和拳头产品,没有自己的亮点。在硬件 和价格甚而包括服务上也都不占优势,因而一直以来就处于不温不火的低迷水准。 随着周边竟争力量的上来,和市场份额的重新切割,营业额还呈逐渐下滑的趋势, 这样下去,连目前这种状态都会难以为继。大厦现在亟需考虑的是如何拥有自己 的经营特点,并辅之以有效的营销手段以扭转目前的经营颓势。   另一个就是在会上提到的培训问题。他认为,大厦员工的整体服务质量下降 和缺乏培训不无关系。因而多角度、多层次开展有的放矢地培训,是眼下当务之 急的工作之一。   陈平确实说到点上了,成林想,这两个问题也是自己从最初起就在考虑的问 题。客观因素导致了迟迟无法开始这几项早就该着手的工作。现在急风暴雨已经 过去,且不谈那场风暴是否能涤荡尽应该清除的污垢,毕竟它已经过去了,现在 有时间、也有精力可以重新回过头来实施正常的工作计划了。   (三)   当最后一部轿车驶离大厦后,成林和童莉萍、薛跃进以及其他几位经理从门 口回到大堂,成林对大家说了声:“各忙各的吧。这次接待可以画上句号了。”   大伙都笑着点了点头,散开了。   这次活动是由联谊大厦牵头,联合了惠州附近旅游线上的几家宾馆,共同发 起邀请十几家上海常发这条旅游线路的旅行社老总过来踩线。名为踩线,实为旅 游。所谓踩线,即看看准备开辟的新线路还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而惠州这条线 这些旅行社早就推出了,而且还是热线,故而踩线之说只是个缘由而已。再说了, 旅行社的头哪里没有玩过,能接受这边的邀请过来,后面的继续合作就有戏了, 所以这次排的十几家旅行社都是发团量比较靠前的。虽然最后只来了八家旅行社 的老总和副总,成林他们也已经很满意了。   这次行程共三天,吃住当然全免,包括水上漂流、森林公园、农家乐等特色 项目费用全包。越土就越有吸引力,这和越有民族性就越有世界性的道理是一样 的。几家宾馆配合得都不错,利益均沾,大家对此心里也是明白的。招待不错, 走时都还让他们带了当地的土货,因而旅行社的客人玩得也尽心。这样,这次活 动的目地也就算达到了。联络感情到此为止,后面的事情只要交给营销部和对方 的计调部去办理就行了。   这次活动的思路最初是成林提出来的,整个过程操作的很圆满,成林心里自 然也熨贴。几个月后,团队量明显上来了。半年后进行了一次统计,团队接待这 块占了大厦接待总量的27%。   部门工作协调会开得非常成功,其效果超出成林的估计。这固然和准备工作 充分不无关系,但大家对这个会议的投入程度也让成林始料不及。   今天的管家部和工程部的工作协调会,原来准备时间为一个半小时,结果延 长了一个小时大家还欲罢不能,而且气氛非常热烈。会议刚开始时,大家还不适 应这个场面,稍稍有些冷场。经过成林和两位部门经理的再三启发(当然,经理 们事先已经碰过头,对大致程序和会议的最终目地、以及要达到的效果心里有个 框框),终于,管家部员工首先向工程部“发难”了。只要有人开了头,后面就 一下变得顺畅了。到了后来,因为要求发言的人太多,时间竟然都不够用了。   第一次协调会的成功,让成林对开好后面类似的会议有了很大的信心。   对部门之间工作矛盾的解决,成林曾设想并尝试过不少方法。个别交谈,部 门领导之间直接沟通等等,虽说不是没一点效果,可总有些隔靴搔痒的感觉。后 来成林在想,是否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去考虑:部门间的矛盾是如何产生?通过 什么途径得以反映?汇集到哪一层才集中到他这里?其实到这一步已经很明白了。 能直接向他反映的一般是部门经理这一级,他们听取的原则上都是本部门员工或 领班、主管的反映,因而绝大多数情况是指责、埋怨对方,且偏听偏信状况居多。 在这样一种状态下,部门间的矛盾不变成雪球越滚越大才叫怪呢!明白了症结所 在,对症下药就简单多了。   部门间的协调会,首先是与会人员要有级别层次,两个部门都应有员工、领 班、部门经理三个层次的人员参加。员工、领班作为基层工作人员,每天在和相 关部门打交道,最了解情况。部门经理和成林最终要对一些程序在达成共识的情 况下拍板,因而两部门的三级人员都不能少。   其次,成林希望通过这种面对面的形式,达到部门和员工间的互相体谅。比 如管家部住房的抢修,不管是灯的问题还是水的问题,作为客人,自然连一分钟 都不愿意等,最好能立刻解决问题。但当管家部员工把维修单报到工程部时,或 许工程部正在其他部门抢修。像餐饮部的灶具、煤气管道要是出了问题,就必须 在第一时间进行抢修,因为不能耽搁开餐时间。再如洗衣房的大型设备若出了问 题,也是不能担搁的,它会影响到全局。碰上这类抢修情况,工程部维修人员暂 时无法脱身,可他们未必会向这边详细说明情况。而这边的员工面对客人的催促 和责难,甚而有时是漫骂,自然要把气往工程部那里撒了。   成林特地在会前准备了一些类似的工作实例,让两部门员工自己来倒“苦 水”。通过让大家换位思考,以此来取得彼此的理解和体谅。   这样的状况当然也会出现在餐饮部和工程部之间,以及管家部和前厅部、餐 饮部和管家部之间。其他宾馆一般也不会例外,至多是程度不同而已。所以,这 次尝试,让成林感到找到了一种较好的解决方法,这让他尤感欣喜。这也是这个 会议另一层含义上的成功。   (四)   今天餐厅有一百八十人的大团用餐,共十八桌,加上司陪七人坐在旁边的小 桌上。六时整,团队客人已经到齐开始用餐了。宓晓英在大厅巡视了一圈,见员 工们正在有条不紊地用最快速度上齐了菜,心里还是欣慰的。她回想起半年前餐 厅刚开始接待团队时的情景,那才真叫做乱。当时,服务员仍套用一般散客上菜 速度和程序,一道一道地上菜,结果九菜一汤上完了客人却还直叫没吃饱,这下 轮到大厦尴尬了。没办法,只好补上蛋炒饭、馒头之类的才勉强过关。后来还是 成林闻讯赶来,告诉他们团队菜的上法:必须等厨房里菜出齐了才可以一起拿出 来,而且还应在上菜之前先上米饭。如果按散客的上法,不要说九菜一汤,就是 十二道菜,要是一盆一盆上,一人夹一筷也就没了。自这以后,餐饮部就再也没 出过那样的洋相了。   团队越接越多,接待技巧也越来越娴熟。常来的那些旅行社对大厦餐饮部的 评价也都不错。那些游客回去后,几乎没对大厦餐饮这块有任何的投诉,这也是 非常不容易的。所以,宓晓英对这块也就放心了。   (五)   天有些擦黑,办公室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进来的是王小萍。她手上拿 着一份旅游局文件。   “这么晚了还没下班?”成林边接过来边问她道。   “理了理存档的文件,刚准备下班,下面行李员送来了这份文件,我想你可 能在办公室,就给拿上来了。成总,你不去吃饭?”王小萍关切地问道。   “还早了些。小王,最近《总经理密函》收上来的情况怎么样?”   客房部放在客房里让宾客填写的那些《总经理密函》,汇总上来后就交到王 小萍这里,然后再报给成林。成林最近有十来天没有收到这些密函了。   “我那边有两封,都是比较小的事情,口气也不严重,所以我还没有拿上 来。”   “说不清是真的质量上来了,还是客人懒得写。但这个毕竟也是和客人直接 沟通的渠道呵。”   “成总,这段时间下来,大厦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我就听到一些常住客的 反映,说我们客房的卫生比不少宾馆都干净。特别是卫生间,连瓷砖缝都很干净。 还有,大厦的团队接待最近比例也越来越高了。营销部在说,和我们同档次的宾 馆接团的量就没我们多。”   “哦,是这样?”成林微笑着应了一声。他知道她是在劝慰自已。   “成总,是这样的。”王小萍认真地对他说道。   成林望着她认真的样子,笑着对她说道:“你快下班吧。回去是不是还得烧 饭?”   “今天家里有人烧了,所以我不着急。”王小萍也笑着回答道。   “我走了。成总,你也可以去用晚餐了。”   “好,明天见。”   “明天见。”   (六)   林:   你好。   有人带了一本内地的《散文世界》过来,里面有篇《至楠》印象深刻,作者 是刘烨园。很想让你看看,就全文摘录给你吧。   “我走近你的坟。轻轻地,脚步上沾满北国的泥巴,身上是命运猛抽的鞭痕。   18朵野花。我亲手采的,带着泥根。黄灿灿的花瓣上,升起了1 8 年思念的 药香。   我没有忘记。不能忘记。在心里产生的,都是刻下的。   风雨之夜,我在异乡听到你孤单的哭泣。荒草野藤,压倒了泥迹斑斑的石碑。 青山寂寂,蝉嘶鸟鸣。雨后的骄阳烧烫了水洼。热风吹过,樟树叶上的水滴,漫 进我裂开的心里。   你活着。清凉的夏夜,静谧的校园。枇杷林里有幻想的星星。我们躺在潮湿 的草地上,看鹅山托起明月,照亮袖章金黄的字迹。   你说,那时,普林斯顿的冬夜很静。雪覆盖着积木似的房子。有一片树林你 只去过一次,是在就要回国的日子。   风呼啸而过,像我们一直骑车去郊外。头发扬起来了。我们赠送了初恋的眼 睛。   年轻的夜不会再有了。藏着小河般柔亮的心愿,你倒在黑色的血泊里。枇杷 林荒芜了。   18年不眠的夜。一代人的风雨。收下这束鲜花吧,在岁月覆盖血迹的时候。   历史,不会是遗忘的荒坟。因为,我活着。”   ……   生命里总有些让人缅怀的东西,它们会在心灵深处沉淀下来,无法忘却,也 不可能忘却。有些历程,我们也曾遭遇过。还有些人,在他们的青年时代,因为 这些历程,支付的却是——最宝贵的生命。   根本无法去探讨值与不值这些价值观念,在钦定的国策中,作为个体的生命 完全是身不由已。   只能归结为宿命了。   我还在想,讨伐别国遗忘、篡改历史的同时,总不该忘记自身也应以史为鉴 吧。多少人曾呼吁过的文革博物馆,为什么就这么难于直面?这么一场人类历史 上的大灾难大号劫,一个民族难道真能背过身去?倘若以几十万计的灵魂的呜呼、 哭号直至离去,都不能唤起人们内心的惊悚和警惕,那么,重蹈覆辙就不是没可 能的事。   看这些文章,总会有一种沉重。因为这沉甸甸的份量,压得人在看眼前的其 他事物时,总会显得是那么无足轻重。然而,我们仍在每天投入地对待那些无足 轻重。或许,从个人角度看,会想到无能为力这个词。但是,这样的托词,是否 也是一种责任的推卸?似乎以一个无能为力,从而可以不让我“这一个”去背负 作为民族一分子应该承载的十字架?   林,思索这些让人感到压抑,这种压抑既来自内心,也来自我们所处的生存 环境。歌舞升平、欣欣向荣,往往掩盖了一些深层的东西。作家筱敏曾以一个文 人的良知,提出“任何一位知识分子,对自己的时代如何使思想衰败到最低点的 过程,都负有责任。任何一位知识分子,在狂燥的时代里,都有义务摆脱集团思 维的模式,回到纯粹的个人立场。”她讲得固然对,然而,应该不仅仅是知识分 子,每个国人难道不该去铭记、反思、引以为鉴?   回避就是逃避,就是不愿正面表态,就是从骨子里存留了一种死不认帐。究 竟是怕什么?是因为会否定什么?还是既定口径将被颠覆?   宏阔的理论可以涵盖许许多多的客观存在,而恰逢这些大事大非问题,却无 言了,哑然了,失语了。悲哀呵,谁说这不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不知为什么,近来时常会想到这些东西。或许在港生活相对单调,(环境虽 然五光十色,可我却没多大兴趣)因而除了工作就是任我海阔天空的思和想了。   当然,包括想你。   保重。   琪琪   一个阴晦的周六之夜   琪琪:   一周前收到了你的信。知道你工作还是顺利的,身体也好。我打电话告诉了 伯父伯母,免得老人挂念。   我能理解你在看那些散文时的心情。它确实沉重,我们无法逃避,也无法故 作轻松。直面历史,是常识,也是起码的对待历史的态度。以史为鉴,自然应该 是对全人类的要求,更应该包括我们自己。然而,太多的不该有的遗憾,让我们 成了一个容易遗忘的民族。但很多事情它并不以人们的意志而转移,总有一天, 人们会意识到,我们还有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情需要补课,需要马上投入人力物力 把它们追回来。而且已经刻不容缓。   ……   大厦这里没什么实质性的变化,不温不火地走着,其实平稳中掩盖了许多问 题。我也只能小打小闹地作些修补,完全是无济于事。   最近我开始关注《第五项修炼——学习型组织的艺术与实务》一书。央视的 经济频道栏目主持人在对全球顶尖级企业的一些总裁进行采访,当问及采访对象 平时阅读哪类书籍时,为数不少的企业高层都提到了这本书,引起了我对它的注 意。在书店寻找它时,意外发现围绕如何更好地阅读它的书居然不下七、八种。 我想,这么多企业成功人士对其青睐有加,一定有它特殊的内涵。   我前后断断续续但细细看了两遍,正如导读所言,“这是一本不寻常的书”。 因为它是“一本探讨个人及组织生命的书;它让我们看到个人及组织中几种潜藏 着的巨大力量来源——它们是最根本、最持久、但却常是最不明显的。当掌握这 些力量,个人的生命空间会变得很大,如此方能成为一个全神贯注于自己真正想 做的事、又兼顾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学习者’;组织也因此脱胎换骨成为‘学 习型组织’——在其中,人们得以不断扩展创造未来的能量,培养全新、前瞻而 开阔的思考方式,全力实现共同的愿景,并持续学习如何共同学习。……书中所 探讨的问题,其实不限于企业组织,小至家庭,大至全球的问题,都具有类似的 组织学习智障。这本书只是把焦点放在企业组织上来探讨。”   “五项学习修炼提供一个框架,使他们在培养领导能力时有了焦点。将系统 思考、自我超越、心智模式、建立共同愿景和团体学习叫做‘领导的修炼’,和 叫做‘学习的修炼’同样恰当。精熟这几个领域的人,将是学习型组织自然的领 导者。”   ……   这本书用独到的观点和细致入微的观察方式,对打磨一个有着一定规模和实 力、初具企业文化的经济实体而言,非常适合。只要稍作适合本企业的修改,坚 持下去,我相信对这个企业团队乃至它最终的经济效益和企业发展前景,都将大 有禆益。   但是——只能用这个但是——对国内绝大多数企业来说,因为差距,套用它 是不现实的。日前的状况是,从业人员(不仅指旅游行业)普遍文化水平低下, 职业道德也相当欠缺,同时也缺乏工作责任性和投入性,得过且过。我时常会想, 是什么原因,让我们的企业无法达到要求并不高的工作质量和水准?细究下去, 还是人们普遍的文化素质低下的因素,导致了这种带有普遍性的态势。   这就是当下绝大部分企业面临的悲哀。   作为一名想要有所作为的企业管理人员,在拥有这样一册好“教科书”时, 都不免会产生想拭一拭的念头。可在太大的距离面前,又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因为这一些,我有时也会浮上换一家值得打磨的宾馆去干一干的念头。   营造一种温馨的工作氛围,期间充盈着人性化的服务和管理,从而让企业健 康的发展,这样一种希冀,其实要求并不高呵。   读一本好书,引出这样一番感慨。琪琪,环境有时还真的让人很无奈。   祝   顺利。   林   八九年四月八日   第十三章   (一)   今天晚上丽丽的情绪很不好,刚走的那个客人折腾了她一个多小时。看似是 酒喝多了,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性变态者。整个过程中实质性的性行为他无能为 力,却在那些敏感部位不停地捅、咬、撕、扭,好几次丽丽疼得都忍不住叫出了 声。这样的客人她以前不是没碰到过,只不过行径没这么狂暴,时间没这么长罢 了。   刚进来时,客人炫耀似地把一迭人民币“拍”地一声拍到桌子上。丽丽看到 了那迭钱的厚度。不知是客人知道自己的行为不能用惯常费用来打发,还是支付 了比常例多的费用要把它折腾回来,反正丽丽今天是够呛!   看着全身大小不等青紫色的淤块,丽丽的心里不禁越来越恼火。这时,一个 念头蓦地涌了上来,旋即她就想定了。   她返身向那客人靠了过去,伸出双臂勾住他的脖子,送上了两片饱满的红唇。 客人略有些讶异丽丽态度的转变,但随即也就乐陶陶地接受了丽丽的施惠。丽丽 尽可能把舌头往纵深探入,以扩大口腔之间的接触面积。她清楚肺结核的传播途 径,她在眼下的报复行为中享受着快感,为此她可以忍受那作呕的酒气和变态的 性暴力行为。   不是说这是富贵病吗?为什么像父亲那样的穷人却会摊上呢?既然是富贵病 那就让有钱人去生吧!丽丽怨恨地这样想着。   自这以后,丽丽有选择的报复行为也就开始了。   (二)   林:   这次来港,带来的几册书中有本《雪国》。已经想不起当时为什么把它从书 架上抽出来了。十多年前,初次读到川端康成这本薄薄的小书,掩卷后,只感到 找不出贴切的词汇来表达内心的那种感受, 清泠、洁静、返朴归真,情、景、人 交融于这样一种画面和意蕴中,脑子里只剩了浑然一团的美。   雪,被雪消匿后的寂静,突兀而起的清脆的少女对话声,清雅的银白色和服, 就这样一蜂涌地存留在了头脑中。   这些年来,提到川端康成,便会想到他这部代表作之一的《雪国》,随之就 会在脑中浮现出这些当今社会越来越难寻觅的场景。   这次重新精读它,边读边和脑子里残留的印象作着对比。初时心里有种时过 境迁的担心,但在看完后,十几年前的那种感觉重又出来了——蒙着雾气的淡淡 凄情,飘缈而又捉摸不定的忧伤,以及在那片晶莹世界中随着茫茫雾气升腾起来 的清脆女声……   ……   这本书让人勾起了一种心绪,一种久别艺术世界、深感心田枯竭焦灼的心绪。 一个想重新亲近它们、与它们作近距离接触的念头便克制不住地产生了。   总算等到了休息日,打听好路线,便往港埠的美术馆去了。   不论是临摹的油画还是那些雕塑,重新见到久违的艺术品时,一种熟悉的感 觉扑面而来。《思》、《大卫》、《拾麦穗的女人》、《舟发西苔岛》,置身宽 敞的大厅里,仔细端详它们,届时,所有烦琐杂念全然没了,只剩了静静观赏和 品味的心情。   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吧。   林,真的很有意思,我有时老会觉得有两个自我,一个在为工作或称之为生 计忙碌,而另一个永远只愿对着心仪的那些活着:文学、音乐、绘画、大自然。 后面的那一个,才是真正的本我。只有在这时,我才感受到了无比的愉悦和心性 的平静。   ……   你提到的《第五次修炼》,我曾在杂志上看到过对它的介绍,应该是很有影 响的一本书。等我回来,一定好好读它。   这边其他都还可以。近来在我们的要求下,轮岗速度比原来快了些(宾馆也 发了公函过来,请这边近可能考虑整体培训计划并予以妥善安排)。我从上周起 已经到营销部上班了,这样可以多学点东西,毕竟来一趟不容易。   周末我又跑了书店,翻译类书籍还是多的,虽然竖的排版加繁体字看起来总 有些不习惯。   每次进入书店,总会有种感觉,这里就是我的诺亚方舟,它将带我驶向知识 和思想的浩淼海洋。待找到几本好书,放进包里带回来时,那种拥有的满足不免 使我窃窃心喜。林,我很庆幸你也是爱书的人。我都不能想像,和一个不爱书的 人怎么能够生活在一起?阅读和谈论书籍,在我们之间占据了不少时间,这是一 种充实,一种丰盈,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替代这种感觉了。   爱你。   琪   八九年四月十二日   (三)   成林在经过大厦停车场左边那排橱窗时,不禁楞了楞,他看见有几名陌生人 正在出橱窗里的《大厦园地》。刊头、补白包括正文都是用电脑打印,整整齐齐, 色彩搭配和谐。员工中不可能有这样的人才,这是怎么回事?成林有些疑惑,便 过去问道:“你们是……”   “我们是广告公司的。”   “哦,谁和你们联系的?”   “你们工会的单大霖。”   成林一听便明白了,朝他们点了点头,往办公室走去。他边走边想,国营企 业这个温床,竟然培育出了这样畸形的懒汉方式。《大厦园地》这类宣传栏,固 然是企业文化的一个部分,但更实用的功能,是作为大厦对近期工作的布置的和 传达以及部门间的沟通、员工要求和呼声的反馈等等的平台。每个企业都会有一 群文体积极分子,对他们而言,可以在这里施展自己的特长。从另一个角度看, 各类人才是企业的财富,拥有各类人才的的数量越多,企业的凝聚力便越强,综 合实力也因此得以提高。可如今,联谊大厦的人才流失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有点 能耐的人不少已经跳槽或正准备跳槽,留下的几个也不愿再来管这些闲事。这样, 就到了更换一期宣传栏竟要出钱让广告公司来代劳了。成林想,广告公司或许还 是第一次接这样的业务吧。对大厦而言,可真是一种悲哀。   (四)   从医院出来,被那和风一吹,丽丽的脑子开始清醒过来。   “你这是肺结核。”刚才那位戴着眼镜有些秃顶的老医生的话,又在她耳边 响起来了。当时她怔怔地望着他,好像没听明白似的。医生见她没说话,以为她 没听清楚,就又说了一遍,她这才回过神来。   她机械地去配了药。有中药有西药,一大堆,捧着。她在马路上慢慢地走。   肺结核,她想着这三个字。她太了解它了,父亲得的就是这个病。小时常见 妈妈叹着气,用无望的眼神边煎药边对着药罐自言自语,“富贵病哪,怎么让我 们家给摊上了呢?”   母亲那低低的叹息烙印般地留在了她这个长女的心上。而后,她目睹父亲酗 酒、动粗和咳血每天交替进行的过程,直至咯血而亡。而今,那终年弥漫的中药 味似乎又将扑鼻而至了,难道她也行将开始终日与药罐为伴的生活?虽然,现在 远比肺结核可怕的病有的是,像爱滋病、白血病以及各式的癌症,但是,肺结核 在她眼里仍是不治之症。虽然,刚才那老医生也说了什么病灶可以碳化什么的, 反正她也听不懂,或许是好心的医生为了安慰她才说了这些。自从上次和那位大 哥谈了那番话后,她真的对自己的将来有了憧憬,有了盼头。她开始节俭了,不 再乱花钱,她要节省下每一分钱,尽可能缩短留在这里的时间。然而,命运为什 么会如此无常?都说上帝是公平的,可上帝对她公平吗?她已经欲哭无泪了。   ……   天已漆黑,她起来后先坐着发了阵呆。自开始服药后,胃口几乎倒光了,像 今天就什么都还没有吃。但空腹服药更不行,她刚才就感到很难受。想了想,站 起来从墙边的柜里翻出一碗“康师傅”,用电茶壶烧上开水泡了面条吃了。吃完 面条,又呆坐了一会,接着开始洗脸,而后捧出了化妆盒。   镜中的自己仍是年轻的,她定定地看着对面那张脸。脸上有些憔悴,一憔悴 就没精神了。咳出血丝已经有两个月了,开始她想当然认为是支气管发炎,直到 血丝开始变浓、变厚,才感到有些不对劲去了医院。只是,一个人的衰败难道真 会这么快?   她从盒子里取出拔眉毛的镊子,看了看,然后慢慢举到眉前。已经有几根眉 毛杂乱地长出来了。她对准一根,重重地镊住它刚准备使劲,可它居然滑脱了。 真是,连眉毛都夹不住了?她有点生气了,又一下夹了下去。这次下手重了些, 镊的太往根部去了,她觉得有点疼。因为生气,手变得有些巍颤颤起来。终于, 在付出比平时多一倍的时间后,才算干好这件事。接着,又从盒子里拿出一支眉 笔,对着眉毛轻轻描了起来。她不喜欢浓妆,像其他姐妹们那样,她只是希望自 己显得精神些就行了。“画眉深浅入时无?”此刻的脑子里倏忽跳出了这句以前 读过的诗,谁写的已经想不起来了。可自己将来的夫君又在哪里呢?   两道眉毛已经有些微微上扬了,并不很粗,她看了看,感觉还是满意的。接 下去拿出了睫毛夹。这次比较顺利,两边只夹了几下,它们就听话地往上翘了。 她又拿出一支细细的眼线笔,在眼角上下浅浅地画上几笔。她停了手,注视着镜 中的那双眼睛,现在看起来精神多了。但她马上意识到今晚的程序错了,少了两 道程序。收缩水忘了用,粉底霜也忘了打,就直接上了眉笔和眼线。算了,她懒 懒地想着。她从化妆盒中挑出一瓶法国原装的方形粉底霜,拧开盖子,用食指轻 轻蘸了蘸,往两颊上一点一点的抹着,在把它们抹均匀后,她拿出了腮红。   她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刚到惠州安定下来那阵,她甚至都可以不用腮红,那 里有由里外往透出的红晕。后来在一次做头发的发廊里,看到一本白领女性的杂 志,上面谈到,化妆品、香水等不能经常和过量使用,那会使毛孔变粗、皮肤质 地变差。好的皮肤应该“天然去雕饰”,那才能真正长久保持白嫩细腻的本来面 目。看着这个观点,她当时想,这本杂志倒还讲了点真话。现在哪本杂志不是变 着法让人掏钱出来?所以她对这段话印象很深。道理是对的,可真要一点都不化 妆,还是走不出去的,尤其是过惯夜生活的人,脸上总有那么一种倦容,需要用 妆来掩盖,但此后她却不愿用较浓的妆了。   她把腮红抹淡了些,停下看看,感觉可以了,现在只剩了口红。她盯视着镜 中良久,才动手慢慢描上唇线,然后,在化妆盒中拨拉着。口红有五、六支,可 今晚没有一支颜色合她的意。好一会,才勉强挑了一支深玫红的涂了起来。   总算全部完成了。她下意识从镜子下方两小瓶香水中拿起一瓶,拧开瓶盖朝 两边耳轮后面各喷了几下。   镜中的自己,似乎光彩夺目了,可她左看右看,越看越感觉那脸就像是一道 面具。如果把上面的一层揭掉,下面又该是怎样的模样?   桌上还零乱的摊着,化妆盒也没盖上。丽丽穿好外衣后出了门,慢慢往联谊 大厦方向走去。   ……   这个疗程的药又快没了,还剩了一天半的量。丽丽边走边想,明天上午吧, 明天上午得起早去趟医院,再续一个疗程的药来。已经服了三个疗程了,效果虽 然说不上明显,但近来大量的咯血倒是止住了。也因为心里的那个计划,因而对 疗效的感觉似又信任了几分。   这是她的希望,她的盼头。只有第一步走出来了,才有可能去实现后面的计 划。那位年轻的成总的形象经常会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是后来才打听到他姓成 的。她不是对他有什么想法,这是不可能的,这点她清楚。她只是把他作为一个 标准,有点类似现在女孩子的偶像那样。她希望今后能找到像他那样的一个男人 来作为自己的终身依靠。当然,自己首先要把病养好,才有可能离开这里,不然, 她要是连看病的钱都没有着落,后面的计划就无从谈起了。   她会拭着去做一个好女孩,靠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这样她才配得上将来那 个好人。   第二天上午,丽丽早早起来去了医院。当然所谓的早也已经十点多钟了,但 比起以往的十二点、一点来说又早多了。顺利配完药后的丽丽感到肚子有些空, 便准备找个地方早中饭一起解决。   前面不远处有家小店,她曾去过几次,品种不少,口味也还可以。就去那里 吧,她想。还未走到小店,见前面几步远的人行道上围着一圈人,似在观看什么。 趋前几步她朝里面探了探头,原来是一名十一、二岁大的残疾孩子背着书包正跪 在那里。面前有张写满密密麻麻字体的大纸,四角用小石块压着,周围人群正对 着上面的内容指指点点。丽丽一看这情形就明白了,纸上的内容虽然没细看,大 抵也能猜到一、二。   谁又会没个难处,不到万般无奈谁愿意自己的孩子当街下跪?她马上想到当 年自己家里走投无路时,向那禽兽书记乞求援手的情景。如若家里不是碰到了那 样的遭遇,或许她和其他女孩一样,此刻还坐在教室里并能顺利读完初中。一个 过不去的坎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想到这些,她轻轻吁出一口气。   她把手伸向包里掏出皮夹,从中夹出两张百元大钞,挤前一步弯腰放在残疾 男孩面前的纸盒子里。旁边围着的人见有人放下两张百元大钞,不约而同把视线 集中到了丽丽身上,窃窃私语也随之四起。男孩见这情形楞了一下,回过神后一 迭声地叫着“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丽丽一低头走出圈子,心里却有些五味混杂。她知道两百元钱对一个家境窘 迫的家庭意味着什么。当年家里若有这样两百元就能撑好一阵子了,如今在一个 客人身上的收获也不止这个数。然而,这可是作贱自己的钱呵!她从来都不敢让 母亲知道寄回家的那些钱的真实来历。母亲已经苦了一辈子,她不想再让她受到 乡人的羞辱。   因为刚才的那个插曲,她变得一下没了胃口。她不准备去小店了,而是慢慢 朝住宿处走去。   (五)   凌晨时分,周仕才直到蹲在派出所值班室角落时才后悔莫及。身边放着这么 多白吃的食,还要眼馋那些野食,自己真是昏了头。现在可惨了,想到明天大厦 来保人后,这事就不免要传开,那河东狮吼的老婆会闹到怎样的一个天翻地覆他 都不敢往下想。回头又想到那可恶的二毛,甚至都有些咬牙切齿了。这次就是被 他坑了,要不是他打来电话约自己去喝酒,两人灌够黄汤后,又被他拉着去找乐, 在发廊里又被特警堵个正着,自己怎么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那小子倒便宜 了他,让他给跳窗跑了。   派出所的人进进出出忙个不停,不断有人被带进来,接着就是抱头、蹲下。 渐渐地,一屋子都蹲满了。周仕才在最初的惊悸过后,总想找个机会告诉那些小 民警一声,他和他们的副所长包括这条线上的治安大队长都熟,可因为旁边老是 有人,讲话不方便,他只能犹豫着一直在找机会。等到房子里都是人了,他知道 已经没可能告诉他们这些,只能老老实实照提问回答了。但他还在等待机会,若 能单独审他,就有机会了。然而,根本就没人再来睬他。到天亮时,他终于撑不 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度醒来,是被人使劲地摇醒。睁眼一看,原来他昨晚报给他们单位和电话 号码起了作用,看来章志清一早就接通了王国庆,让他带着有关证明来接人了。   ……   早会后,章志清坐在自己那间办公室里,鄙夷地盯视着坐在对面搭拉着脑袋 的周仕才,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可并不吭声。周仕才被他那无声的逼压早折磨 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他不知道章志清会怎么处置他。扣奖金?摞部门经理?仰 或开除?周仕才虽然绝对不能算聪明人,但还不至于笨到认不清形势。败坏了大 厦的名声即败坏了章志清的名声。他当然听说过黄东明和章志清之间的关系,或 许对方正苦于抓不到章志清的把柄呢!在官场上,谁要是影响到自己的官帽,不 少人顷刻间就会翻脸不认人。正是从这方面考虑,他才会越想越远,甚至想到被 开除,不然这点小事何以想得那么极端。事关帽子,事关权力,事情就变得很难 说了,这才是他忐忑不安的原因。从事情本身来说,玩玩小姐实在是没什么大不 了的,可自己真要裁在这上面,家里闹个底朝天且不说,今后要在市面上混毕竟 脸面上也不好看。想想若离开了大厦,手上没点拿得起的东西,一下还真没着落 呢!他抬头偷偷看了看章志清那张不露声色的脸,转而又在想,考虑到他老婆哥 哥的那层关系,章志清还不至于做得太绝吧。   章志清吐着烟雾在思考着,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窝囊废,进来后就没断 过麻烦。他管的那摊工作烂成什么样子自己是有数的,不去追究已经很宽容了。 说到底,还不是看在老婆哥哥的面上,省得回去又要听老婆唠叨。不然他在这个 位置上还能坐到今天?就说最近那次全市消防大检查吧,他就让自己丢尽了脸面。   那次是分管副市长带队,对全市厂矿企业进行消防工作抽查,大厦也凑巧在 检查之列。结果,检查到大厦的烟感和喷淋时,竟然有半数以上楼层的烟感对烟 雾毫无反应。既而抽查客房也是如此。章志清一问旁边跟着的周仕才,他嗫嚅着 说“……是有几个月了,可能是老鼠把电线咬断了,所以线路不通。”见此光景, 副市长的脸色就有些沉了,随从们也都变得严肃起来。章志清当然知道这个份量, 消防工作要说重要可以说是重中之重,尤其是在这检查的当口。搞政治就是这样, 一项工作放在一边时也就冷在一边了,自然有其他一项接一项的工作要落实、要 贯彻,而当某项工作被提到议事日程上时,它就是目前的当务之急了。自己固然 算不上搞政治的,但风向还是会看的。今天这种场面,谁来了都不会高兴。什么 事情都要在面上有个交代才好过去,这他能理解。可周仕才这个蠢货能理解吗!   今天,他又来了这么一下。嫖娼,他还真不是个省油的灯。没能耐就别去惹 腥呵。此刻,他仿佛已经看到黄东明那张阴笑的脸。不出今天,黄东明就会堂而 皇之地以董事长的身份来过问这件事了。   摞了他吧,在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后,他对自己说道。   在掸烟灰的片刻,他瞥见了周仕才那躲闪的眼神。看来他也知道这是一劫了。 问题不在嫖娼本身,而是他被抓住了,而且还要单位出面保释,麻烦是在这里。 有些东西放到明处就不好办了。可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了他那次抹磁带的举动。 想到那个,他的心又软了下来。   那次是他外地的老同学过来。老同学下海经商已有经年,财大气粗,当然也 就多了几分狂放不羁。酒后回客房一定要让章志清设法弄俩小姐来凑一牌局。章 志清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拗不过老同学的要求,打电话到二楼娱乐部妈咪那儿, 叫了俩小姐上来。麻将确实玩了,当然最后玩得不止是麻将了。可两天后,周仕 才却来告诉他,大厦里有些谣传,说是前天晚上有人看见几位小姐上楼到了他朋 友的房间,还传言说他也在房里……。章志清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大 厦的录像磁带是保存三天,现在两天过去了还有一天,可这一天是随时都会出现 问题的。他沉思片刻,对周仕才说道:   “我那同学经商多年,商场上有时也是需要,那天究竟有没有出格我也不便 问。我看这样吧,毕竟他是在我这里,不管有事没事你去处理一下……。这事就 到你我这里为止。”   周仕才心领神会地应道“章总,你放心,我这就去办。” 那次他说完马上 就走了,不似以往一样有事无事总希望再粘糊一阵。章志清知道他清楚自己的意 思了,即把磁带马上抹掉。那天周仕才的表现他是满意的。   想到这些,章志清不禁轻叹了一口气。平时总是以摆平为原则,这个惯性今 天也不可能不影响他。他抬起头,对周仕才说道:   “到了这个年龄了,哪些事可做哪些事不可做总该有个数吧?什么事情都要 有个度,你以为什么事我都可以担着?脑子是用来思考的,不要每天懵懵沌沌过 日子。你也不想想,事关企业声誉,我就是开了你都挽回不了那个损失!你也别 以为我不会那么做,不然我对董事会都无法交代。只是回头替你想想,摞了出去, 你还能干什么?所以我说这人哪不能把自己逼到墙角上,脑子多转几圈做事就会 三思了。   你先回去停职反省三天,然后写个深刻检查上来,看看班子能不能通过。就 这样,你走吧。”   周仕才既是意料之内又是意料之外,忙站了起来,想说“谢谢”又感觉不妥, 犹豫片刻,才介于点头和掬躬之间这么弯了一下后出去了。   望着周仕才走出去时的背影,章志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六)   成林一回到办公室,便看见办公桌上放着几份请柬和一份报表,估计是王小 萍刚刚拿过来的。他拿起来一看,请柬是两家即将开张的宾馆分别送来的,时间 都定在周末。他的第一感觉是压力,竟争对手又增加了两家,而且距离离大厦都 不太远。其中一家是连锁品牌,这个品牌的服务质量口碑一向不错。这次可真是 狼来了。   去不去倒不一定,但这贺喜的意思还是要到的。他不喜欢把事情搁在手上, 便给采购部打了个电话,让他们订购两只大花蓝,授带上的庆贺用语让他们用笔 记一下,口述了内容后他又告诉他们在什么时间里送过去。这样,这件事他便可 以放开了。   另一份是上个月的财务报表,翻开经营报表一看,又是负数!大厦已经连续 五个月出现负数了,就是说连保本线都没到,这样下去大厦还如何运转?他仔细 看了看费用一栏,支出一栏中的“另外”项上仍然是每月近十万的开支,他知道 这就是黄东明与章志清两人每月的花销。这个花销还不包括在大厦餐厅的签单和 客房的免费房,那两项是连成本都不会在帐上体现出来的。   他想起郭保龄曾对他抱怨过,每天有这么多的免房,每间客房的使用本身是 要发生成本的。还有员工的奖金,因为免房没有实际收入,做房便成了白干,谁 摊多了都会不高兴。事实上,管家部的每月奖金核算免房这块大厦是不计入的。 当时自己也只能“以大局为重”这样的话去半劝慰、半官冕地对郭保龄说了。不 过,黄东明章志清两人的行径也确实太过了。家里装修的费用,送儿子单位的礼 品,全家出国旅游的开支,老父出殡的花销,统统拿到大厦来报,而且每月还保 持了一个相对的开销常量,尽管大厦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每个月的财务报 表都要送给他们过目,他们不可能不清楚大厦的财务状况,但为了私利,仍还不 闻不顾地这么做。成林心想,由此可见品行的恶劣了。   成林接着开始看各部门报表。   餐饮部的成本这块,经过上次的成本会议并落实了相关措施后,有些降下来 了。尤其是在成立了成本控制小组后,全面调控了物品的进价,并抓了采购和验 收关,近几个月的毛利一直在45%左右,效果还是明显的。   能耗这块工程部在对各部门设立了单独的水电分表,订出合理基数并辅之以 奖罚指标后,耗用量普遍低于基数,说明这一招也奏效了。成林知道,大厦的能 耗是开支大头,这里应该还会有余地。比如,可考虑水循环的合理利用,有些管 道的走向和布局也很不合理,工程部在这些方面还可动动脑筋。如果从细处去考 虑,肯定有不少文章可做。成林想,什么时候空一些,自己还得再抓抓这块。开 源有限,节流就更为重要了。   管家部的客用一次性易耗品在帐上反应出总量降得较多,其比例大于住宿率 的下降幅度,这是非常可喜的。成林知道郭保龄在这方面动足了脑筋。他曾在郭 保龄的办公桌上看到过一张表格,当时他拿起来看了一下,那是一张考核管家部 员工客房一次性用品给予量的表格。上面注明在住宿率为基数的基础上,沐浴液 洗发液为45%、牙刷85%、 头梳40%、浴帽35%、香皂85%、拖鞋90%。说实话,成 林看着这份表格也觉得卡紧了些。但他知道,郭保龄的工作作风很务实,在制定 这样一份单子出来之前,一定已经做了大量的摸底和调查工作。她曾经对成林解 释过之所以把沐浴液、洗发液给予量定的这么低的原因。随着套房、高级商务房 住宿率的回升,那些房客往往习惯自带熟悉品牌的用品,而不会去用宾馆配备的 那些大路货的沐浴液、洗发液,因而,给予45%的配给比例应该差不多了。在和 服务员说明这些因素后,她们基本也能接受。同时郭保龄认为还留有了余地。而 节约下来的用品,则按比例提取一定的奖金给员工。她的原则是,但凡一个标准, 稍稍跳一跳就能够得着,说明可以实施。反之两个极端都是靠不住的。   她手下的员工一般文化水平都不高,太容易达标固然不行,可要是肯定够不 着就会导致她们放弃这块的努力,而这个结果就不是管理层的初衷了。所幸郭保 龄推出的措施基本都是切实可行的。也因此,成林对管家部向来都比较放心。可 惜,大厦这样的经理太少了。   然而,从大厦整个财务状况来看,这些毕竟只是杯水车薪。   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成林的思路,进来的是新任计财部经理。这位经理姓 马,四十挂零的年纪,偏瘦,和他的前任正好相反。或许进大厦是成林找他谈的 话,他有事时总愿意和成林谈,虽然他属章志清直管。因为都不是大问题,所以 成林一般也不拒绝。若事关重大决策,成林还是会让他直接找章志清的。   马经理来反映的是大厦的应付帐款已经应接不暇了,看看下面该如何操作。 成林问了声:   “我们的应付款总量是多少?”   “一共是两百多万。”   “怎么有这么多?”   “我把所有该付的款项全都算进去了。主要一块是餐饮部的供应商,是一直 累结下来的,仅水产和肉类供应商那里就达一百零五万;其次是布草,有四、五 十万。剩下的就是零零星星的了。但这还不是主要麻烦,最头疼的是水、电和税。 这三项哪项都不敢拖,前两项他们会采取措施,断水断电,这肯定不行。而后面 那个可是要罚款的,断断不能拖。三项相加,起码也要五、六十万才拿得下来, 而我们帐上只有二十多万,发工资还不够。所以,你看……”   成林没想到形势这么严峻,不禁锁起了双眉,“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是呵,尤其是税这项,这周就必须交纳,已经拖不过去了。”   “这样吧,我和章总碰个头再给你回音。”   “那……时间可得抓紧了。”   “我知道,我会尽快给你回音。”   “哦,还有,电力局来电话 说,‘大厦要是再不把电费交上去,他们下周 只好拉大厦的电闸了。’”   成林听了皱了皱眉,朝马经理点了下头,表示听到了。马经理见成林不再说 什么,便走了。   马经理走后,成林拨通章志清的手机,告知了这个情况。   对方沉吟片刻,说道:“和水产商说一声吧,给他们的款暂时缓一缓,先拨 到水、电、税那边。”   “拖欠水产商的款项数额已经很高了,恐怕他们不一定能接受。”   “情况我知道,”章志清有点不耐烦地打断成林的话,“也没其他办法。你 和他们谈了再说。实在不行,我到信托公司去调些头,但也没把握。就这样吧。”   听他的口吻似乎急于想挂断电话,或许手头有急事。成林知道,再谈也不会 有结果了,只好悻悻然挂了电话。想了想,成林还是把电话挂到了马经理那边, 简短地通知他,用这个方法把几个窟窿先填上再说。那边自然是一迭声地叫苦, 成林也不想多说,只告诉他“好好和水产商商量一下吧,告诉他们大厦是真的有 难度。”放下电话后,他想,这寅吃卯粮的活如何维持的下去。   (七)   周仕才刚拉上办公室的门准备下班,却听得里面电话铃声一连串地响了起来。 想了想,嘴里嘟哝了一声,还是撩起那串拴在裤腰上的钥匙开了门。电话是原来 的一个老街坊打来的。彼此有几年没联系了,只听说此人一直在做生意,今天怎 么找到了这里?周仕才一边应着开头那段寒暄,一边这样想着。果然,客套过后, 对方直截了当开了口:   “哥们,一起做挡生意怎么样?”   周仕才笑了:“我有心赚钱也不知道怎么赚呵!你找我算是白找了。”   “不会不会,找你肯定是对的。你们大厦不是要配消防器材吗?”   “该配的早就配齐了,不会配的再说也是白搭。你不知道我们这里早就穷得 叮当响了。”   “你听我说,‘1211’灭火器总有吧?”   “这还用说?一百二、三十只早配齐了,这是硬杠子,砸锅卖铁也得配,不 然就得叫我们关门。可这一百二、三十只我是按最低标准配备,当时还像要了我 们老总的命似的。再想增加是不可能的。”   “谁要你增加了?但你保质期总得管管吧,没用的东西放在那里干什么?”   “那又怎么样?”   “换呗。我这里有货,价格上绝对让你能放到桌面上,还有回扣。回扣可是 可观的哦。”   周仕才被对方说的有些心动了,“每瓶价格多少?返回又是多少?”   “市面价格你是知道的,每瓶要180元,我可以给你放低到160元,这应该可 以了吧?返回呢……每瓶30元。哥们,给你是最狠得了。”   “有这么好的事?”周仕才半信半疑。   “实话告诉你吧,这批货时间卡得紧了些,快要到点了。”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它们就要过期了?两年的保质期都要过了?”   “没有没有。快到了嘛,怎么能说是过期了呢?”   “到底还有多少时间?这可不是开玩笑,出了事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看你,说得这么邪乎干什么?反正还有段时间。你总拍过照片吧?胶卷 时间到了难道第二天就拍不出来了?过期也有个过程。何况你们大厦开业至今不 是都平平安安的,你可不能咒它呵。”   周仕才犹豫片刻:“你对这批货有把握吗?”   “你一百个放心吧,我还坑你不成?你刚才不也说了,你若真有事我还跑得 掉?”   周仕才想起件事:“有发票吗?”   “废话!没发票怎么做生意?”   “那……我先和老总打个招呼,再统计一下数量后,和你联系。”   “你可要抓紧了,货不多,和我联系的人已经有好几个了。你是老街坊了才 先想到你的。”   “知道了知道了。”   “那听你音讯了。”   “好。”   后面的事情顺利得出奇。周仕才因为有了前面那段耻辱的经历,对章志清有 些将功赎罪的意思,自认为替大厦拿到了一批便宜货。而章志清因消防器材确实 是硬杠子,不敢在这上面有闪失,钱再紧也得挤出来,所以也就爽快地批复了。 只是货到后,周仕才看了看,保质期竟然已经踩点了。他在心里骂了一声,但对 着手上那迭钞票,也只好作罢了。当然,说到底,这些东西是作做做样子的,但 没有却是万万不行的。他最终这么想着也就安心了。   (八)   保安部员工祁明今天上的是后半夜的班。   老婆做产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她家在农村,自然不会有人来服侍产妇,而自 己的父母都不在本地工作。每月的这点收入也请不起保姆,所以近段时间祁明忙 得焦头烂额。   老婆昨天已经在抱怨,说家里该洗的床单被褥已有一大堆了,她还不能下水, 总不能送到洗衣店去。言外之意是他应该去洗了。想想也真无奈,他不动手还有 谁动手?突然他灵机一动,今天是上后半夜的班,何不把这些东西带到大厦去洗, 明天早晨下班带回家刚好晾出去。想好了他马上就开始动手,先把脏床单换下来, 然后特意找出一只大的不透明的塑料袋,给人看见总有些不好意思。接着,他把 它们统统装了进去。好大一袋,拎起来都有些沉。想想今晚的任务可有些艰巨了,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接班以后没多久,其他几个保安都找地方睡觉去了。祁明从值班室里拿出两 只大铁桶,再拎出那袋物件,便往消防龙头那边去了。他早就考虑好了,地下室 旁边的消防总阀那里有个下水道,又地处偏僻,洗起来方便也不被人注意。他带 了洗衣粉,真洗起来三下五除二也是快的。   到了地方,放下桶后,他先去打开消防阀门。阀门很大,也有些锈了,他用 力转了几下居然纹丝不动,这点他倒没料到。他稳了稳神,迸了口气,然后又开 始拧。花了很大的劲,仍一点都没动,他心里有些燥了,回头从桶里找出一只枕 套覆在阀门上,再次用力拧了起来。依然纹丝不动。看来,是真锈死了。楞了楞 后,他只好放弃在这里洗的念头,拎起铁桶往员工更衣室走去。那边龙头的水流 量小,池子也小,洗起来很不方便,可今天没办法了,谁让这消防阀门锈得这么 死。   祁明边洗被褥边想,这日子过得真是窝囊,就像现在,一个大老爷们还得在 这里偷偷摸摸洗这些什物。如果手头宽裕些,请保姆虽然不敢想,但送到洗衣店 或者买个全自动洗衣机不就解决了?之前也和老婆提起过买洗衣机,说这样一来 洗起东西就省心多了。可老婆总认为太浪费,自己动动手这钱就省下来了。但她 没想到像现在无法动手时就麻烦了。接下来小孩要洗的东西也不会少,看来这钱 还是省不下来。   这时祁明脑子里突然闪过那天一名保安对他说过的话:   “发外财的机会有的是,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这名保安是和祁明一起进大厦的。他在搬家时曾向祁明要过一些诸如插座、 日光灯镇流器之类的东西,自己在当晚班时拿给了他,所以平时彼此算是好说的, 不然他也不会和自己说这些了。他还具体教了祁明一招:   “大厦的棋牌室不是在十四楼吗?如果晚上有生意,棋牌室的灯就会亮了, 从底楼望上去一目了然。去那里的客人没有不赌的,你只要照着这个电话号码打 过去,”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片递给祁明,祁明接过一看,上面写着一个电话 号码。“他们马上就会过来。不过,你最好把棋牌室号码报给他们,这样他们就 可以一扑一个准了。”   “他们是谁?”   “特警队。提成是赌资的20%。你别看这20%,要是赌注下的大,就很可观了。 有人就拿过一、两万和更多的。”   “有这么多?”祁明有些半信半疑。   “那当然。要不还会一举报就来?20%都有这么多,还有80%呢?你想想,该 有多少。人家也有老婆孩子,也要发奖金,所以都很当回事。再说,抓赌抓黄本 来就是他们的事,一举几得,为什么不干?哥们,记住了,得了好处给兄弟一盒 烟,不过份吧?”那保安边拍着祁明的肩膀边开玩笑地说道。   祁明当时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因为对这事他心里没有底。   看来,他还正该去拭拭那个办法。人嘛,逼急了什么事都会去做,谁让自己 总是这么拮据呢。   花了近一个小时,总算干完了这件事。祁明在直起腰时,心里还是感到释然 了。洗好了衣物,也想好了下一步的生财之道。   (九)   湘江二建昨天下午通过大厦总机找到黄东明,提出要结清大厦建造时拖欠下 的工程款。对方还说单位马上要面临改制,前几年的帐都要结清作个了断,什么 时候他们派人过来先对一对帐。黄东明听对方这么说着,心里却沉了下来,麻烦 事情来了。他嘴里淡淡地“唔”了几声,然后说了句“我们先把帐拿出来理一理 再说”便挂断了电话。   帐他是清楚的,当时因工程质量上的一些原因,还有因建筑材料不是甲供, 这边提出材料等级有误差等理由,把给二建的应付款扣了六十多万下来。他们现 在提出结帐,结的就是这部分的钱。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钱早就提出放入另外的帐户,但没有支付给他们,后 来又被自己和章志清提掉了。他记得很清楚,家里买商品房时,从这里提了三十 多万,后来是装修,再后来是孩子出去读书。起先只是借用,当然,正确的用词 他知道应该叫挪用。但他现在哪里还还得出来?原想那单位在建造这幢楼时,公 对公地也让他们赚了一些,用意就是有些方面大家行个方便。一转眼几年过去了, 这边在想对方的头也该换得差不多,或许这帐就这样不了了之?前面几年他根本 没敢动这笔钱,虽然这钱由他和章志清两人签署就可以从会计那里划出。一直到 两年前,他看看对方总没反应才开始借用。章志清也借了七万多,派什么用场他 不清楚,反正都是心照不宣。而今,若真要来填这个窟窿,问题可就大了。   他没准备填窟窿,也无法填平它。现在各方面都规范多了,完全无法和往年 同日而语,即便想东家挪到西家也没这么容易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帐重 新做一做,这个帐光财务人员还做不下来,还得工程人员一起做,主要是在材料 上找问题,直至做平不用支付为止。他要马上找到章志清,让他把这个事情尽快 处理好,没有处理好之前总是桩心事。两人虽然有矛盾,但在这件事情上可是同 一条船,章志清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果然,章志清在听清事情的原委后,马上着急了起来,继而很快同意了自己 的思路并允诺马上着手去做。   放下电话后,他稍稍舒了口气,点上一支烟,考虑章志清在几天内应该搞定 这件事。   (十)   丽丽近来咳的很厉害,药量也上去了。她原来很担心让客人发现这个,怕生 意受到影响。后来,却不这么想了,爱传不传,她也管不了。不是有均贫富这一 说吗?就这么着吧。毕竟到这个地方来的人,像那位大哥那样是凤毛麟角。不过, 在医治上她还是很上心的。前段时间打听到一个偏方,是一些草药。她在配齐它 们后就每天煎上一大罐,按要求分早中晚三次服下。晚上去大厦前,会把最后那 次的药汁灌进一只不锈钢保温瓶带到大厦去。 她还买了一只小电炉放在大厦热 药用,那郎中一再告诫,“这药趁热喝疗效会更好。”   从昨天开始瓢泼大雨就一直下个不停,今天中午起稍微缓和了些,可傍晚起 又开始了如注的大雨。这样的天气,生意就很受影响了。住店客人本来就来的不 多,平时还是外面的客人更多些。看来,今晚生意又要清淡了。   旁边的大包厢里传来姑娘们玩麻将洗牌的声音,没生意时大家都是这样消磨 时间。可丽丽近来却越来越感到自己怕闹了,她不想去凑这个热闹,就找了个小 包厢打开电视独自看了起来。拿着遥控器翻了一阵,也没什么可意的节目,这时 她突然想到应该热药了,便去更衣柜里拿来小电炉和不锈钢杯子。把炉子放在地 上插上插头后,便把杯子坐上了。时间不长,药就沸了。她拿了张餐巾纸裹着杯 子的柄从电炉上拿到桌上,刚想放上去,想到要找张纸垫一下,不然桌面就要留 下痕迹了。这样想着,她就用一只手坚持着,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餐巾纸摊到 桌上,然后赶紧把杯子放上去。拿的时间长了些,手指已被杯柄烙得有些生疼了, 她把手伸到近前看看,有些红了。她朝它吹了口气,并用另一只手轻按了几下。 还好,不算太疼。她重新坐到躺椅上,又拿起遥控器,准备等药稍凉一凉就喝了 它。   电视里没什么吸引人的节目,她翻来复去不停地换台,东看一段西看一段, 终究是个不连贯。渐渐地,困意上来了,她用遥控器把音量摁小了些,兀自歪在 躺椅上睡着了。   ……   她梦见自已结婚了。   蓝天上一大群洁白的鸽子在飞翔盘旋,地毯般松软的绿菌上佳丽如云,许许 多多她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都来了,他们都穿着节日的礼服。先生们西装革履、 风度翩翩,女士们则千娇百媚。今天,他们欢聚此地,只是为了庆贺她——丽丽 的婚礼。   不远处,耸立着一座巍峨庄严的大教堂,尖尖的哥特式教堂塔顶直抵蓝天白 云。教堂那深褐色条石彻成的墙身,昭示着它所拥有的悠久年代。听老人说,在 这座教堂结婚的新人,上天会在今后的生活中给他们佑福。很多恋人都以能在这 里结婚为幸事。丽丽高兴地想着,今天自己终于如愿以偿了。   她身披曳地的白色纱裙,头上戴着象征纯洁的白色花冠。白纱裙很长,有十 几米远,童男童女轻扯裙子一角远远跟着,他们脸上早已漾开了花儿。她穿过丝 绸般柔顺的草地,朝不远处的教堂缓缓走去。人们往她身上不停地抛洒玫瑰花瓣, 点点玫红落在洁白的底色上,映着那如花的娇容。   这时,耳边滚过一串久违的笑声。定睛一看,在她几步远的地方,竟然伫立 着妈妈和弟妹们,他们全都穿上了体面的礼服,正望着她幸福地笑着。她看到妈 妈那满是折皱的脸,此刻也笑成了一朵菊花。妈妈的笑脸,让她心里又多了一份 满溢。在这样一个盛大的婚宴里,母亲为女儿感到由衷的骄傲和自豪。妈妈呵, 这该是您一生的巅峰了。   管风琴响起来了,那么悦耳动听,此刻在丽丽耳中,它们犹如来自天上的圣 曲,温馨、柔美、祥和。   她走进教堂,走进那以高大建筑拱门为起始,整个上下绘制满了各式宗教画 幅的大厅。除了高高的穹顶上辉煌的壁画,两壁高大的壁龛里,分别供奉着智慧 女神雅典娜雕像和音乐之神阿波罗雕像。两神形象浑圆饱满,似乎血脉贲胀着, 是那么栩栩如生。教堂内色泽艳丽而又合谐协调,建筑背景纯为大理石结构,富 丽堂皇。   人们早已蜂涌而入,主婚的牧师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他的下面,伫立着长身 玉立的新郎。新郎身着黑色燕尾服,戴着洁白的手套,他的身子微微后侧,似乎 在焦急地等待着自己心爱的新娘。然而,丽丽却看不清新郎的脸,她心里有些惶 恐了,他应该是谁?她想,再走近一些,自已肯定能看清他了。   她已经走近并站定了,她听的一个声音从上面稳稳传来:   “你愿意嫁给这个人吗?”   丽丽拚命睁大眼睛看着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他微微笑着,深情地望着自己。 可他的脸上却像蒙着一层面纱,无法让丽丽看真切。上面那个声音语气加重了: “你愿意嫁给这个人吗?”   丽丽着急了,她想说“我愿意”,但是她要先看清那面孔后才能说出来,可 她又怕上面那个声音更生气,眼前的这张脸又始终看不真切。一着急,嘴里什么 声音也发不出来了。在这个片刻,她汗如雨下。终于,在要使劲发出声音的强烈 意念下,她惊醒了!   ……   她躺在躺椅上,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慵慵地躺着,想着那个梦,那个离奇的 梦。那个新郎到底会是谁呢?   第十四章   (一)   今天不是成林总值,但晚上他还是决定去大厦看一看。   下午去市旅游局开会,会后安排了晚餐,各宾馆的一、二把手来了不少,大 家难得相聚,考虑到业务上可作个交流,许多人会后就留下了。成林用完晚餐看 看时间已经不早便直接回了家。到家后,在小客厅陪妈妈边聊天便看了会电视。 已经很久没这么早回家,妈妈今天显得特别高兴,端出水果,还一定要给儿子削 个苹果。为了不拂她的意思,成林尽管肚子已经饱了,仍吃下了妈妈递过来的削 好的苹果。又坐了会后,成林披上外衣和父母打了个招呼,还是出门往大厦去了。   今天团队只有一个,但散客不少,大厅里客人进进出出很是热闹。成林从一 楼开始,所有经营部门都转了转,接着往后台的动力设备机房及锅炉房、地下室 又走了一圈。除了个别员工有些小的违规行为,其他都还算正常。这一大圈下来, 用去了近一个半个小时。当他再回到大厅时,恰巧碰到了刚从大门外进来的章志 清。   “章总,这么晚了还过来?”成林迎上前招呼道。   “是路过。从一个朋友那里过来。”章志清穿着一件黑便装,神情似乎有些 疲惫,眼神暗淡,脸上肌肉松松地。见此光景,成林忙说道:   “章总,那你早些休息吧。”   章志清停顿了会,抬起头对成林说道:   “小成,我看我们去喝一杯怎么样?”   成林楞了楞,想不到章志清会提出这样一个建议。刚想说见他累了且天色已 晚是否改天,不料,却迎上了章志清那带着期待的眼光。他心动了一下,忙应道:   “那好哇,我们去外面吧。”   “走。”章志清似有些释然地边说边拉开大门。成林随着章志清往外走,可 心里对章志清今天的举止和神态却有些诧异。他们相处至今,仅止是工作关系, 从来没有私人感情在里面,换句话说,就是谈不上有私交。可今晚他却感到章志 清很希望自己能和他在一起。   过了两条街,找到一处干净些的小店。店虽小,却还有几个雅间。两人在雅 间坐下后,服务员过来递上了菜单。章志清朝服务员摆了摆手:   “来几个下酒的小菜,再来五、六瓶啤酒就可以了。”   成林听了一惊:   “章总,多了吧?我们两个人……”   章志清笑了:   “小成,两个大男人,这点酒算什么?来来来,服务员快拿酒。”   等服务员拿上啤酒,章志清刚想伸手去拿酒瓶,“我来。”成林已接过酒瓶, 先替章志清满上,然后也给自己倒满。章志清举起酒杯和成林碰了碰后,一口干 了。见此光景,成林也跟着干了。接着,章志清给两只杯子都倒满,然后人往椅 子上一靠。   “小成,你来了这么长时间,我们还没好好一起喝过酒。记得以前在部队的 时候,我们经常喝老白干,那才叫带劲,大伙的酒量也越喝越好。”章志清略带 感慨地说道。   “部队里能让人放开喝酒?”成林有些好奇。   “新兵蛋子当然不行,混到副连就可以了。”章志清拿起杯子喝了口酒,放 下后说道。   “章总,你复员的时候官衔到哪一级?”成林以前从未听章志清说起过这些。   “副营。”   “那不错了。”成林笑看着他。   “是呵,应该不错了。我没背景也没有学历,能混到这个份上,满足了。”   他往后椅背上一靠,长吁了一口气,“小成,你可能想像不到,我是怎样一 步一步熬过来的。给上司打洗脚水、洗内裤和袜子,打扫厕所、主动代人晚上值 班,这些自不用说。比武演习,我几乎拚上了命。十二年,就这样,走过了十二 年。唉,我算是成功的,也出了成绩,得到了上下的认可。可想想还有不少和我 一样拚死拚活、花样百出的人,就没我这么幸运了。要说努力也努力过了,可到 了点,该回乡还是回乡,该复员还是复员。在部队吃了几年饭,成了老兵油子, 再加上失望和沮丧,回老家后又没什么着落,这样一来,有不务正业的,也有成 了痞子的,最后混出的没几个。要说他们,几天几夜也说不完,想想也够可叹 了。”   “是呵,人和人之间在最后的结果上,差异真的会很大。自身的努力固然是 一个方面,但还有很多时候却是说不清因由的。机遇、甚而命运都会左右一个人 的未来和走向。”   “小成你这话算是说对了。刚才我说我算是幸运的,可也是有得有失。经历 了这么些年,自身的变化却是连自己都不敢相信。有时半夜里醒来,一下睡不着 了,躺着,东想西想,白天的经历,和最初踏上社会时自己立下的做人准则,还 有母亲对我的教诲,真是天壤之别!”   章志清有些动情,一下语塞了,眼睛转向了窗外。成林一时也接不上话,但 看出他今天是真动感情了,便掩饰地拿起酒瓶给章志清添了些酒,也给自己满上 一些。他不清楚章志清今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但他感觉自己今晚可能要陪 章志清一醉方休了。   人的性格的多重性和复杂性也就在此,成林这样想着。在一个特定时刻和环 境,说不清缘由,有时会突如其来想倾诉甚而是倾倒出内心深处的一些东西,要 是放在平时,会感到多么不可思议。当然那个前堤是要有合适的受众——?没有 直接利害冲突、相对又能理解的受众。看来今天自己是要充当这样一位受众了。   他静静地等待着章志清讲下去。有时,即使考虑定了准备向其倾诉,也是需 要理理思绪的。   “每个人在最初的时刻,或许都准备循规蹈矩去做人的。”章志清在停顿了 好长一会后,语调沉重地说下去了。   “太多的现状让人触目惊心,而社会对这些现状的麻木和容忍,却更让人惊 骇。久而久之,内心深处的劣根性开始蠢蠢欲动了。为什么有这么多人在做、在 拿、在损人利己,而社会却始终没有去有效制约他们或者说去健全制约的机制?   ‘好人一生平安’,只是好人的愿望,可他们平安了吗?‘恶人有恶报,不 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又有多少恶人在逍遥法外?社会的不公,固然不是使 人滑向深渊的理由,但也不能说没一点因果关系。有不少人就是在这样的外界因 素下,开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一次两次,开始是小打小闹,看看平安无事, 渐渐胆子就大了。再加上还有旁人不断给制造各种交易的条件,实际上是在推着 人往前走。等到陷到一定程度时,往往已是身不由已了。   人哪,有时太难把握住自己。关键时刻几步不稳后面就麻烦了。又因为没几 个人能悟到迷途知返的道理,这是又一层悲哀。在一些讯号出现时,非但没引起 警戒,往往还会采用阿Q式的不在乎宽慰自己:没什么了不起,都会过去的。可 实际上,人的一生又有几回可以让你错?   在我们这样的年纪,生活已成定局,就像演戏一样不论上演的是喜剧还是悲 剧,都不能不演下去了。”   章志清眯着眼,微微摇了摇头。而成林今晚听来,怎么都像在做一个人生总 结。有感而发,再明显不过了。而因何而感,就不得而知了。但章志清今晚用这 种大而统的方式,倒让成林舒了口气,自己可以不用在心理上承载太多不必要的 负荷。 ?但他不清楚章志清是否还想讲下去,见他仍沉默着,为了缓和一下,便 拿起酒杯朝章志清的酒杯杯沿上碰了一下,自己仰脖先把一杯酒干了下去。章志 清见成林一杯下去了,也拿起酒杯“咕咚咕咚”几口给喝干了。成林招手让服务 员再拿几瓶啤酒过来,章志清也不阻拦,成林见此光景干脆让服务员再添几个热 菜。可等到菜上齐了两人再开始动筷时,成林明显感觉章志清已经没了刚才的谈 兴。接下来,两人谈了些无关痛痒的工作后,这顿夜宵也就结束了。成林抢着买 了单,章志清也就由他去了。   (二)   市政府每周例行的工作会议已经进行到最后一项,即对联谊大厦是否拍卖进 行表决。在大多数常委看来,这是势在必行的事,前几次的工作会议上已经提到 过此事,也可以说是酝酿过了。按大厦目前的运作情况看已是入不敷出,它的资 产负债表上也显示其负债率高达91%,这种状态任其下去,就是对国有资产的不 负责任,因而当会议对此项议题开始表决时,已经一点悬念都没有了。   在百分百举手表决通过后,大家把讨论思路顺利转到了即将开始的操作程序 上,相对来说这才是一项棘手的工作。   联谊大厦老员工多,他们中有不少人一辈子都在国营单位里度过,不管是从 饮服公司还是国营工厂里调动过来,手上一般没什么专长。另外,一家几口都在 大厦工作的也不鲜见。如何妥善安置他们,确实是件头疼的事。又因联谊大厦当 初建造时所处的位置,它还有不少土地征用工。当年这些土地征用工整一家子一 起进大厦的有不少,这个情况班子也是清楚的,所以当议题转到这上面时,空气 就有些凝重了。   安定团结上面一直在强调,谁也不敢掉以轻心,如果在这方面闹出点问题来, 责任就大了。国有资产流失是一回事,可影响一个地区的安定团结就更是大事, 在这点上,孰重孰轻谁都心里明镜似的。既要改制,又不能出事,这就是摆在班 子面前的难题。接下来,大家在细节问题上逐项逐条进行了具体讨论,市府夏秘 书长把大家的发言记得很详尽,以备日后操作时可参考。   陈副市长最后提议,关于联谊大厦的改制问题要组织专门班子认真处理这项 工作。很快,相关部门名单马上出来了,济经委、国土局、商业局、体改办等一 干单位自然少不了。接着,这些单位各自酝酿具体人选去了。   (三)   宓晓英有些不安地站在餐厅大厅门口,看着超乎常量的人流在洗手间进进出 出。   今天有二十六桌婚宴,虽说时间过半后上洗手间的人会比前面多些,可看目 前的阵势,不知怎么,她总感觉有些不祥之兆。干了这么些年的餐饮工作,看人 已经很有些准了。上洗手间带有普遍性的着急,且脸部表情的不悦和锁眉,都反 映出应该是肠胃出了问题,而眼前的肠胃问题,很可能就直接和食品有关了。说 实在的,大厦出现这类问题也不是没有先例,她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想了想, 转身勿勿往厨房那边去了。   王德富一脸的不在乎:“宓经理,没问题,进的货都是新鲜的。那批左口鱼 我已经红烧了。”   话刚说完,他顿了顿。宓晓英一下警觉起来:“红烧?”当地习惯水产是清 蒸,除非东西不新鲜才会红烧,难道还真有问题?王德富见宓晓英迟疑着,就干 脆说开了:   “左口鱼是冰冻货,我没进活的,冰冻的到底价格相差多了。为保险起见我 特意改成了红烧。”   宓晓英这时已是一脸无奈了,“王师傅,但愿是我多虑,上洗手间的客人实 在是太多了……”   王德富打断她的话:“酒喝多了哪有不上厕所的道理?你就不用多想了。”   宓晓英想了想,点点头往前台去了。她实在放心不下,还是抓紧再过去看看。   然而,她担心的事情第二天还是发生了。   大厦总经理室一上午就接到不少投拆。前一天晚上,相当一部分参加婚宴的 客人回家后就开始上吐下泻,还伴有头昏恶心的现象。上午九点多钟防疫站的工 作人员接到投拆后也赶来大厦取样了。   很快,结论出来了,水产是变质的,已经可以确认是食物中毒。再接着,媒 体也得到了消息,晚报上首先给曝了光。次日,又有几家报纸相继作了报道。第 三天下午,防疫站发出了责令大厦餐饮部停业整顿的通知。该通知两天后即下周 一生效。在这期间,尽管董事会及章志清、成林动用各种关系作了不少努力,但 已经回天乏力了。   (四)   一大群男女老少从大门外涌了进来,手里提着小凳子、竹椅,更有甚者还有 抬着躺椅的。进入大厅后,他们有条不紊像早就商量好似地把手上的家伙在总台 和收银处前一条龙排开,刚好把长长的柜台与宾客隔开。看这阵势是预先策划好 的,目地很明确,造成客人无法进房和退房,也就是希望大厦停业。总台员工一 看这阵势,知道有麻烦了,忙往成林办公室打电话。   成林办公室里几名供应商已经坐了好长时间了,是水产和客房一次性用品及 绵织品的供应商。这几位的应付款额度都比较大,现在听到有关大厦的种种风声, 自然要急着赶来了。成林一直在向他们做解释工作:大厦要改制是不争的事实, 但所有环节和过程都是按规定程序进行。不管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他们的款项都 不会有问题。倘若大厦很快拍卖成功,资金就更不成问题;如果暂时还无结果, 那么大厦和各位的协作关系则还会继续下去,想必大家对此也会有兴趣的。   这边工作还在继续,下面的电话却没完没了的催,看来总台员工也沉不住气 了。成林只好拿起电话打到工会,他原想让单大霖先去处理一下,不料电话里却 传来一片的热闹声音,听起来人声鼎沸。成林刚把下面土地征用工闹事的情况讲 了个开头,单大霖已经在那边叫开了苦:   “成总,我这里热闹着呢。复员军人、招工进来的学生还有顶职的员工都在 这里,他们在算时间帐,看看大厦可以补给他们多少钱。你不知道,这笔帐算起 来还真吓人!他们说……”   成林打断他的话,说了句“那你忙吧”便挂断了电话。他在心里叹了口气, 关键时候有几个中层干部能派得了用场?指望他们根本没可能,不过刚才单大霖 反映得倒也是实情,不光是现在工会办公室里那些人,甚至可以说,全大厦员工 都在算帐,而且是狮子大开口。从个体角度看,这真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 而人人振奋,排着法在动脑筋。可谁又能说不是这样呢?他们是公认的弱势群体。 无奈,成林好言相劝地和几位供应商又磨了半小时后,把他们礼送出办公室。接 着,赶紧往大堂去了。   成林下来一看,这哪像宾馆大厅,简直就是公共娱乐场所。男人吞云吐雾, 大妈们在织毛衣,三五个小孩在奔跑戏闹,年轻的妈妈们则优闲地嗑着瓜子,瓜 子皮吐得满地都是。偶尔有几位客人进出,看着这个场面都在摇头。也有客人准 备退房,却无法进到收银处前,幸而里面的员工还算机灵,从后门跑出来,从客 人手中接过退房押金单和磁卡,挤进长龙,递给里面的同伴。等里面操作好后, 再挤出来交给客人。成林心里明白,以他个人的力量现在去作说服工作,必定是 毫无作用,也不会有人理睬他。说到底,这个局面已经不是他能左右了。他马上 到大堂后面的前销部通知销售人员,近几天团队不要接了,只说已客满其他不要 多说。然后转身回了办公室,拿起电话向章志清汇报了这个情况。章志清听完后, 停了停,说声“我知道了”便挂了电话。看这情形,成林估计章志清也准备向上 汇报了。   这样的状况拖了四天,每天早晨七点,一大群人就准时到了,一直要到晚上 十一点左右才从大厅散掉。到第五天中午,那是个星期天 ,大厦外面一下涌进 二十多位公安干警,为首的那位神情严肃,扬扬手让大家马上离开大厦。闹事的 那些人说到底家属居多,一般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一看这情形,他们一点都 没担搁,收拾起自己的物品立刻乖乖地离开了大厅。   成林事后猜想,肯定是上面干预了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看来,明天周一销 售部人员上班后,可以通知他们继续接团队了。   (五)   省信托投资公司纪检科王科长的桌子上,摊着一份《关于公司下属联谊大厦 总经理章志清的处理意见》的红头文件。王科长仔细看了看文件,“鉴于章志清 能主动交代并揭发大厦建造期间的一些经济问题,并全部退赔个人获取的非法所 得的所有款项。经公司党组研究决定,免去章志清的所有职务,提前办理退休手 续。”这个处理意见班子是一致通过的。唉,这人算完了。   因为今天已是周五的下午,王科长准备下周一把该文件发送到相关部门去。 他把文件锁进抽屉后站了起来。离下班时间不多了,还有几件事情要去落实一下。 这个星期又快没了,日子过得真快。在拉开办公室的门时,他这样想着。   (六)   “人的意念有时真得很神奇”,丽丽心里在想。在内心有了那么一种初始动 力后,精神作用竟然可以帮助提高药物的疗效。开始服药至今才三个多月时间, 在服用了半个月后,她就明显感觉到了好转的迹象。咳嗽不似先前那么频繁,痰 中的血丝也渐渐少了,更主要的是精神分明比先前好了许多。因此,她比前段时 间更认真地按时服药了。   和以往一样,每天上午她在宿舍煎好一天的药,在服下前两次药后,剩余的 药汁就会装进那只密封的不锈钢杯子带到大厦去。下午那次如果喝的不是很早, 最后一次就要拖的晚些了。装药的杯子性能不错,当初看中的就是它的密封性。 中药味太浓,谁也不愿把自己得病的事搞的满城风雨,更何况是这种结核病。有 了这只杯子,丽丽就可以放心在大厦温药了。   天气依然寒冷。在宿舍用完晚餐后,丽丽觉得呆着无聊,便化好妆,理了理 该带的物品,包括化妆盒、内裤、安全套,还有那只不锈钢杯子,统统装进一只 宽大的粽色真皮皮包里,背上它后便往大厦去了。同宿舍的小姐妹近来伴上了大 款,那天听她含糊地说起要跟大款出趟差,之后就没了音迅。丽丽算算日子也有 一周了,人还没回来,害得她形单影只独进独出。   华灯初上,傍晚的风有些大,马路上行人形色匆匆,骑自行车的也都蹬的飞 快。总之,这不是一个可以在马路上悠闲行走的天气。风虽然大了些,可丽丽今 天却说不清缘由,只想独自在风中走走。她穿了一件玫红的开衫毛衣,下面是黑 长裙和高靴,头上裹了一块驼色的大纱巾用来挡风。马路上行人虽不多但仍有回 头率,丽丽对此也已经习惯了。   路旁一株高大的法国梧桐上,跳跃着一只灰蒙蒙的小松鼠。因距离近,丽丽 甚至看清了它两粒晶亮的小眼睛。它驻足回望了她一眼便又快速往树冠上跳蹦着 走了。丽丽记得有位作家曾这样写道,这些小动物,竟然独自处理了在这世界上 的一切。是呵,她想,它们也真不容易。   走进一楼的“娱乐总汇”,丽丽看见不少姑娘早已来了,大家方城筑的正酣。 一位个子瘦小发育不良似的叫阿珍的姑娘转头看见了丽丽,“丽丽,快过来,这 里刚好凑成一桌。”   丽丽应了一声。她把背着的皮包放进惯常用的那只三号包房里。包房虽然不 是每个人固定的,但约定俗成中总有用的习惯的那只,没有特殊情况她们一般不 会打乱,这也因为除了两只大包厢外其余的包厢都是一样大,客人也就不用挑选 了。   丽丽把窗子打开让房内通通风。关了一天一夜的房间,总有股让人心存疑虑 的味道。现在刚从外面进来还能分辩出这股异味,若在里面呆上一小时,就什么 味道也分不出来了。   窗一打开,一股强劲的秋风长驱直入,房间顷刻被灌了个满贯,丽丽忙把窗 子关上一半。扬起的落地窗帘渐渐有些拢拉在地了。她抬头往上看了看,一半窗 帘轨已经折断了,一直没人来修。她清楚记得,这还是两周前一位喝醉酒的客人 在踉跄地走过窗边时一把给扯下来的,老板娘应该已经通知大厦工程部了。丽丽 知道,不催几遍他们是不会来修的。她用脚把拖在地上的窗帘往里面踢了踢,然 后对着玻璃窗理了理头发,就往大包房那边去了。   今晚的客人来的晚,十点多钟了才叫去几个姑娘,大家对此也习惯了。做生 意的事情是讲不清楚的,有时晚饭刚过却已经忙得不亦乐乎。这是天随人愿的事, 该来的总会来,不来着急也没用,再说偶尔吃白板的日子也不是没有过。大家抱 着坦然的态度,也就顾自玩着了。   丽丽在玩牌的间隙抬头看见了墙上的挂钟,快十一点了,今天是周末,怎么 客人也这么少。她突然想起自己该服药了。自感觉好起来后,便一次药也不肯拉 下了,她没有忘记自己的那个计划,等身体好些钱也积攒下一点,她是要离开这 里的,而目前的首要事情是先把身体调养好。趁一轮结束洗牌时,她站起来对她 们说了声:“我有点事,不玩了,”便往三号包房去了。她走开时,听得后面传 来嘈杂的椅子拉开的声音,几个人都站了起来,嘴里说着“不玩了、不玩了,坐 累了”的话。   丽丽到三号包房后,从壁柜的一只大纸盒里拿出那只小电炉,把它端到屋角 的电插头旁边,又从自己那粽色皮包中取出不锈钢杯子,搁到电炉上,然后把插 头插进了插座。随后坐下来,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才翻了两个台,门就被推开了,探进了老板娘那张笑的甜腻腻的脸:“我就 知道丽丽在这里。丽丽你看,谁来了?”   她一闪身,露出了身后的章志清。章志清仍是西装革履的,可神情却很疲惫。 他慢吞吞又带点苦笑地对丽丽说道:“丽丽,有没有忘记我呵?”   “章总,只有您忘记我们,哪有我们忘记您的理。”丽丽懒洋洋地站了起来, 稍有些诧异他的神情,但也没多去想。她懒得想。   “丽丽还是这么会说话。”章志清手点着丽丽,咧了咧嘴算笑了。老板娘看 这阵势,就趁势说道:“丽丽,你陪章总好好聊聊”就带上门走了。   “章总,您可好长时间没来了,真把我忘了?”丽丽笑盈盈地走近章志清身 旁,两手一下勾住了他的脖子,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她对他印象不错。   “唔,最近忙了点,是来的少了。”   “你们男人谁不说自己忙?”   “好了好了,我不是来了嘛?”章志清两只手搭在丽丽的腰上,把她拉近后, 在她嘴上重重亲了一口。当这个充满弹性的胴体靠近身体时,章志清觉得自己身 上尚存的激情和冲动一下就给激发了出来,这种激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了。自 从他主动向上面交代后,竟然有种轻松感一直充盈在身,他也没料到会出现这样 一种感觉。不管结果如何,他讲出来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上帝去安排了。到现 在,他多少已有些横竖横的态度。现在,他用了和这个年龄不太吻合的急促动作 扒着丽丽的衣服,轻声对她说道:“我想你了。”潜意识中,他认为自己应该好 好放松一回了,因为后面的时间和事情已经不是可以由他自己支配了。   丽丽笑了,太多的男人这样对她说过,她没有丝毫兴趣去分辩他们是想她这 个人还是想她的肉体。前者她没有奢望,后者在她看来则是天经地义,所以对这 些话往往只是一笑了之,可今天,她却感觉到了章志清的急切。近来感觉身体好 多了,心情则也随之好了许多,现在被章志清那急促的动作一撩拨,自己身体中 的亢奋点也给拨动了起来。她主动伸出手去脱章志清的衣裳,在两人的共同努力 下,顷刻间对方都已一丝不挂了。   ……   电炉上的不锈钢杯子因里面的药早已熬干,杯子已经变成了暗红色。虽然那 杯子密封性能很好,但还是有股干透了的怪味慢慢渗了出来,但对床上如火如荼 的一对来说,此刻早已什么气味也闻不到了。   今晚风很大,那风透过半个窗子带动着窗帘微微扬起,扬的高时窗帘的末端 已经触及到了不锈钢杯子。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窗帘末端已经开始焦了……   ……   两人这次都很尽性,时间持续长达半个多小时。对章志清来说,能保持高昂 的性趣又不让它一射千里,实属不易,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酣畅淋 漓了。让他心里暗暗高兴的还不仅仅是今晚的尽兴,男人往往把性能力的高低看 成是男性雄风存留于否的主要依据之一,尽管许多人嘴上并不承认这点,可性能 力的衰退或丧失,总是件让人沮丧的事。章志清兴奋的是今晚验证了自己雄风依 旧,尽管仕途已经完了。跨下的丽丽,也算是久经沙场,可今晚不照样被他爱的 娇喘微微呻吟不断?他清楚有不少小姐会佯装欢快的神情和声音,但他认为自己 的阅历分辩这些还是绰绰有余的。人总得在有些地方保持一定的自信。   丽丽今晚确实累了,但却浑身舒畅,每个毛孔都像被通透地洞穿了一样。累, 还因为投入,主动与被动付出的精力毕竟不一样,当然,快感也完全不一样。或 许是身体开始复苏了,她才有了这样的精气神,才有了忘我的投入和陶醉。不过, 当两人大汗淋漓地终于到达巅峰时,在那个瞬间,整个感觉就像乘滑梯似的一下 “吱溜溜”滑到了底部,掏空了精气神儿的他们,已经一点都不想动了。   那是一种称之为慵懒的感觉,乏力、无助、昏昏然。然而却是尽性后才会有 的乏力,是在短暂时刻把积聚起来的所有能量一下全都释放出去后的极端的乏力, 那种乏力里饱含着满足、惬意和舒泰。此刻,他们就是带着这样一种混合在一起 的感觉,相拥着在躺椅上沉沉入睡了。   ……   又一阵劲风强烈拂过大地,也拂进联谊大厦翼楼的三号包房。风,牵动着曳 地窗帘,使它长时间旗似地飘起来,它的尾端也终于长时间地搁在了地上那小小 的通红的不锈钢杯子上。一缕黑烟在那旗帜的末端扬起,起先只是细细的一缕, 然而却连绵不断。黑烟浓了,越来越浓。化纤质地的窗帘本来燃点就高,它燎原 的速度可以超过许多其他质地的布料。瞬间,浓烟变成了明火,那明火也在顷刻 间伸展成了凶猛的火舌,一下一下以飞快的速度舔着了木窗框、墙纸和房顶。再 一下,它们就封住了三号包房的房门!   这时已是周一的凌晨了。   (七)   市消防大队在接到联谊大厦着火的报警电话后,十几分钟内便赶到了现场。   消防队员从车上一跳下来,便直奔消防龙头去了。但他们马上发现大厦门口 以及近处的几个消防阀门早已锈死。他们无论如何用劲去转动阀门,阀门都纹丝 不动。虽然以往也曾碰到过类似情况,多上几个人,再多使些劲,用不了十几钞 钟,最终总能被打开马上投入使用。可现在手下的几个阀门包括大厦里面近些的 那几个,他们拚尽全力也无法打开。火势却在毫不留情地疯狂蔓延,这才是火烧 眉毛的时刻。在所有努力未果的情况下,队员们最终放弃了这几个消防阀门,快 步冲向消防车拿来了更长的消防水管,再冲向更远的消防龙头。   终于打开了其中的两只,但因路线远,接龙头也花了些时间,前后担搁了近 十几分钟时间。在这样的时刻,十几分钟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它的代价。   在一部分消防队员忙着安装消防水枪的时候,另一些队员冲进大厅,就近抄 起安置在角落的1211灭火机,然而快速跑回火灾现场。临近火源时,他们拔掉插 销倒置过来准备对着火势最旺的燃点喷去,然而,里面居然什么也没有出来!再 换几只,只只如此,这些灭火机已经一点压力都没有了。天黑大家看不清上面标 明的有效时间,估计它们早就已经过期。面对眼前的一切,队员们纵然再火冒三 丈也没有用了。   娱乐总汇的喷淋和烟感系统早就坏了,那套火灾报警联动控制器也就成了摆 设,所以在这危急时刻,大厦的消控中心什么讯息也没收到。   火灾是发生在凌晨,等到有人发现了再报警火势早已燎原,尽管后来四、五 辆消防车一起跟着上,也只能用水枪组成一堵水墙,竭立阻止火势不让它往大楼 那边蔓延而已。   黄东明几乎在第一时间赶到了,是成林让大厦总机通知的。大厦这边的现场 就由黄东明指挥,成林配合。除了保安部和工程部的值班员工,住在员工宿舍的 厨师们和其他部门的男员工在接到通知后也飞快赶到了。部门经理也来了好几位。 周仕才是今天的总值经理,最早就匆匆赶到了,和成林打了个招呼后,便马上组 织男员工投入到抢救和警戒工作中去了。陆建民的家离大厦很近,得到讯息后也 很快赶来。因为要疏散客人,成林让总机通知郭保龄和童莉萍赶快到大厦,因而 火灾现场投入救火的大厦人员总共已有四五十号人。   成林从最初接到总机的报警后就开始给章志清打电话,家里却没人接电话。 他想起章志清老婆到外地探望母亲去了,而章志清的手机则是关机。成林一边调 配工程部、客房中心等部门员工配合消防人员工作,同时让前厅员工做好住店客 人的安抚工作,一边隔一点时间就给章志清打个电话,可始终就没联系上。   两辆120救护车呼啸而至,夜幕中这声音听起来分外凌厉。终于,更多的客 人被惊醒了。总机、总台的内线电话骤然增多,不少客人在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有些动作快的客人已经收拾好行李下来退房了。在解释未果后,成林指示按半 天房允许其退房。一会,总台收银处已经忙成一片。到最后,几乎所有住店客人 都退光了。   ……   这边火灾现场抬出了一名小姐。周仕才刚好站在火灾现场最前端,清楚地听 到最靠近外边的包厢里还有呼喊声传出来。火势非常大,火舌一舔一舔地,进去 的通道已经被封住。刚才这边的火势还略为稀疏,可现在看着就已经变得很可怕 了。周仕才犹豫了,停顿了几钞钟,他的脑子里在激烈斗争着。可就在这时,他 听到里面持续不断的哭喊还在传出来。虽然在嘈杂的环境里那声音显得很微弱, 但仍然让他感到惊悚。想了想,他冲到消防龙头前,夺过消防队员的水枪往自己 身上冲了起来。在队员的惊愕间,周仕才把水抢往他们手上一塞,掉头冲进了火 海。   烟雾迷漫,火势凶猛,身上那点水份进去不多久就被烘干了。万幸的是,周 仕才已经摸到了还在发出微弱哭声的小姐。当然,这也仗着他对这里地形的熟悉。 他把她拖到背上就开始往外走了。背着一个人,身上又多处有皮伤,眼前的火舌 和浓烟让他睁不开眼。他眯眼摸索着往前走。但在脚下拌着一块不知是什么的物 件时,终于还是撑不住“扑”地一声倒在了地上。身下霎间就感到了彻骨的烫, 既而是疼,但倒下时他没忘记用手使劲抓紧背上的小姐。   迷糊了几钞钟,周仕才突然意识到这样下去会很危险,不要说火,就是烟雾 也能让人窒息致死。想到这里,他咬了咬牙,忍着身上多处的伤痛,往通道出口 方向爬了起来。不时有东西砸向他的身上、头上,还有一些砸到小姐身上。他没 有听到她的声音,估计已经昏迷过去了,想到这里,便加快速度往门口爬去。他 刚才看见里面还有一名小姐,可能已经窒息了,倒在那边没了声音。心里惦着那 名小姐,再耽搁几分钟或许就没命了。他把背上的小姐放到安全区域后模糊中看 见有人向他跑来,便又返身冲了进去,这次连水也没有往身上冲。他知道这两名 小姐是不想回去留在包厢里过夜才遭遇火灾的。   夜幕中烟雾越来越大,火势也更猛。在背第二个人时,周仕才体力已快消耗 尽了。终于撑到明亮的光线出现在眼前,周仕才心里一放松,眼一黑就什么也不 知道了。人们发现后忙用消防车上的水枪猛扫过来,接着几个人一起冲上去把他 们拖了出来。紧接着,七手八脚地抬上救护车,转瞬间车子呼啸而去了。   作为大厦的老总,章志清一直没出现在火灾现场。直到第二天下午警方已经 开始清理现场,才发现了一段焦炭样的人形。经鉴定,这就是失踪一天的章志清。 在他的不远处,还躺着一个人。后经查实,是娱乐中心一名叫丽丽的三陪小姐。   此次火灾,伤亡人数为两死五伤。   ……   医院里的三人,其中一名小姐伤势最重,一直未脱离危险期。另一名小姐和 周仕才问题都不大,主要是皮伤和当时因窒息而眩晕,经过呼吸道处理和休息及 外伤的消炎已无大碍。倒是周仕才,在医院里因救人而被人不断地探视采访弄得 手足无措起来。   从记事起,他似乎就没在大庭广众前作为正面形象被提及过。读书时成绩不 好,还老打架。成年后又感觉自己特背运,从来都没有好事轮到他,自然也没可 能在人前光光鲜鲜过。到了联谊大厦,虽说坐上了保安部经理的位子,在这之前 托了多少人送了多少东西也就不谈它了,可进来后除了在娱乐总汇的那些小姐和 手下十几号兵面前还能抬点脸外,他几乎总在人前点头哈腰,弄得跟电影里的汉 奸似的。今天媒体这么一聚焦,倒真让他给露脸了。当然,这次的露脸他是拿命 换来的。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救人一命,胜于……”胜于什么他一下 想不起来了。反正,他还是挺替自己高兴的。堂堂正正做了件大好事,还有这么 多记者来询问。人,混一辈子有这么一次也就够了。他靠在医院的病床上这样想 着。   (八)   各职能部门不论是防疫站还是纪检科,原针对联谊大厦即将执行的几项通知 因大厦目前遭遇的境况已经使它行将关门、包括当事人之一章志清业已死亡而自 动失效了,补充下达的是关于黄东明即刻执行双规的通知。   ……   当童莉萍听到黄东明夫妇闹离婚的消息时,黄东明已经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 字。其妻是在黄东明的双规通知下达后,义无反顾地提出了离婚。   后面的情况还不清楚,她已经不愿再等了。童莉萍想,黄东明的妻子已经年 近五十,不存在像一些年轻人那样有能否守住的问题。看来,还是夫妻感情上的 问题。早就听说,那位妻子是个厉害角色,黄东明固然不可能怕她,但她或许会 想,黄东明经过这一劫,即使几年以后出来,此生官运也就结束了。当然,她提 出的理由是为了儿子的前途。儿子在职读研究生,有一个服刑的父亲,会影响到 他前程。   理由够可笑了。儿子在填表时,莫非还能不填这个老子?童莉萍这样想着。   而对黄东明,她已经明白他对自己是真心的。那次,童莉萍邂逅初恋情人被 丈夫知道后,用水果刀捅伤手臂住进了医院,黄东明知道后直接到医院来看她了。 这让童莉萍很是感动。同一个系统,级别相差这么多,这样的探视自然很引人注 目。黄东明不会不清楚,但他还是来了。   事情还不止于此。当童莉萍出院后,因为不愿再去那个夫家,便直接回了娘 家。在心里她早就作好了准备,要和有名无实只会性虐待的丈夫离婚。而黄东明 居然打听到了童莉萍娘家的地址,再次来探视她了。当他站在童莉萍面前时,确 确实实让她感到了意外。当时,她甚至都不顾母亲还在一边泡茶,就一头扎进了 他的怀里。在这一刻,她感到他是真的心疼她。   现在,当童莉萍知道黄东明的婚姻已经结束,反倒轻松了。几乎在这同时, 她在心里决定了:她要等他。她完全相信,有这段时间,她和陈小军的婚姻应该 可以解决了。因而,在黄东明第二天将转往省城时她赶去送他,当面明白无误地 告诉他:“等你回来,我们一起过安分日子。”   黄东明什么都没说,但她分明看见了他眼神中倏忽地一亮。   或许,此后两人都有了一种盼头。而生活,有时又多么需要这种盼头呵。   第十五章   (一)   联谊大厦的拍卖会定在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在省鸿基拍卖行举行,起拍价 为八仟五百万元。   这八仟五百万是经过省垣通评估行对大厦总资产进行慎重评估后制定出来的。 当然还经过了市政府和与之相关的十几个部门包括国资局、国税局、地税局、济 经委及所有国有股东单位两次审核,才最后予以了确定。   《惠州日报》、《工商时报》连续三天刊登了联谊大厦将予以拍卖的公告。 在这之前,信托投资公司和大厦联合成立了大厦清算拍卖领导小组。因为之前已 经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大厦这边除了成林和工会主席单大霖外,另外成员均由信 托投资公司委派。   连日来,大厦上下议论纷纷、人心惶惶。毕竟这关系到大家的切身利益,对 此领导小组也能理解。为了增加透明度,让员工心中有底,在按程序操作的同时, 领导小组按类别和用工性质的不同,分别召开了多个员工大会,宣讲国家安置政 策,推荐多种就业出路,以及公开拍卖过程,同时和员工进行多种形式的沟通。 通过一系列工作,大厦保证了经营上的正常运作,没有停业进行拍卖。   拍卖行前后接到十多个咨询电话,真正有意向的只有三家。其中两家在报名 截止日期前两天,分别把五百万保证金打进了拍卖行的帐户。还有一家则是在截 止日的下午三点半,保证金也到了帐。大家都吁了一口气,至少从目前来看,应 该不会流拍了。   报名参加竟拍的三家企业中,其中一家是白云宾馆。在这之前,风声早就传 出来了,再是保密也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白云宾馆入主联谊大厦,成林的心情 却有些复杂。从管理、资历、实力上论,白云宾馆的优势自不待言。只是,若真 是白云宾馆入主大厦,那就和琪琪在一家公司工作了。不知为什么,成林并不愿 意出现这种状况。因为都是管理人员,纵然都从工作上去考虑所有问题,也还会 有人从其他角度来评判。也正因此,国外不少酒店就有一条硬性规定:员工一旦 成了眷属,一方就必须离开酒店。这里指得还是员工,若是管理层就更不用说了。 但是,敝开自己的因素,对大厦而言,如果是白云宾馆接手,应该是个很好的结 局。当然,最终花落谁家,也只有到拍卖那天才能知道了。   昨天,收到了琪琪的来信,前一封信他还没来得及回。信上说,她们的实习 期已经过了大半,再有一个半月左右就可返惠。她谈到,此行收获不小。她记下 了不少笔记和心得体会,回来后看看能不能派上用场。不管如何,她相信会有可 借鉴之处。信中不少篇幅是谈白云宾馆接手联谊大厦后的预测,包括成林位置的 安排。从信上看,成林感觉琪琪是希望两人能在一起工作。不过她也谈到,两人 其实也并不是在同一家宾馆,她肯定还是留在白云,而成林则留在联谊的可能性 更大些。   信的末尾,是对婚事的设想。琪琪还是准备旅行结婚。她提了几处地方让成 林考虑:可可西里、张家界或者阿里。这几个地方成林都能接受,到时看看能否 去两处或两处以上的地方。但这几处地域跨度太大,或许会有困难。可无论如何 最终地点的选定他都会依琪琪的。   那封信里,琪琪还附了父亲给她的信中的部份复印件。那是篇冰心的文章, 成林认真看了几遍。   《论婚姻与家庭》   家庭是社会的细胞。   有了健全的细胞,才会有一个健全的社会乃至一个健全强盛的国家。   家庭首先由夫妻二人组成。   夫妻关系是人际关系中最亲密最长久的一种。   夫妻关系是婚姻关系,而没有恋爱的婚姻是不道德的。   恋爱不应该只感情地注意“才”和“貌”,而应该是理智地注意到双方的志 同道合(这“志”和“道”包括爱祖国,爱人民,爱劳动等等)。然后是情投意 合(这“情”和“意”包括生活习惯和爱好)。   在不太短的时间考虑之后,才能考虑到组织家庭。   一个家庭对社会对国家要负起一个健康的细胞的责任,因为在它的周围还有 千千万万个细胞。   一个家庭要长久地生活在双方的人际关系之中。不但要抚养自己的子女,还 要奉养对方的父母,而且还要亲切和睦地处在对方的亲、友、师、生等等之间。   婚姻不是爱情的坟墓,而是更亲密的、灵肉合一的爱情的开始。   “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是中国人民几千年的智慧的结晶。   人生的道路,到底是平坦的少,崎岖的多。   在平坦的路上,携手同行的时候,周围有温暖的春风,头上有明净的秋月。 两颗心充分地享受着宁静柔畅的“琴瑟和鸣”的音乐。   在坎坷的路上,扶掖而行的时候,要坚忍地咽下各自的冤抑和痛苦,在荆棘 遍地的路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   有着忠贞而精诚的爱情在围护着,永远也不会有人为的划清界线,什么离异 出走,不会有家破人亡,也不会有那种因偏激、怪僻、不平、愤怒而破坏社会秩 序的儿女。   人生的道路上,不但有“家难”而且有“国忧”,也有世界大战和星球大战。 但是由健康美满的恋爱和婚姻组成的千千万万的家庭,就能勇敢无畏地面对这一 切!   琪琪那在省文史档案馆工作的父亲,用蝇头小楷端端正正抄写了它,还在后 面附了一笔:吴文藻去世后,冰心写下了这篇文章,它几乎就是他们相爱一生的 理性总结。   他理解老人寄它的含义,更理解琪琪转寄的用意。他想自己不会辜负他们的。   这天中午,成林在办公室接到市旅游局王副局长的电话。王局是去年下半年 新提上来的少壮派,只有三十六岁。平时开会什么两人经常能碰到,粗谈几次后 彼此都感到投缘。因为谈的拢,旅游局有些行业会议王局就不客气了,放到联谊 大厦就会多些。当然,有免费的也有收费的。在这里开会,碰到用餐时间,成林 总会留一留,这样一来二去关系倒更近了。今天王局打电话来,成林以为又是会 议之类的事,不料,对方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成林:   “有没有兴趣换家宾馆干干?”   成林楞了一下,对方又接着说道:   “是一家四星级酒店,还没有开张,托我物色一位常务副总。收入比你现在 可要翻两番,还给配汽车和手机。”   成林回过神来,说道:“王局,我对这家宾馆一点都不了解呵。”   “你放心,我对他们很了解。前景可以看好,不论是硬件还是地段。不瞒你 说,宾馆董事长是我的朋友,原来是搞建筑起家的。我们的关系也不是一年两年 了,人品你可以放心,不然我也不会把你推荐给他们。”   “王局,事情有些突然,让我考虑考虑。行吗?”   “当然,毕竟是重大选择,我也希望你能慎重。但不要拖得时间太长,如果 你真的不考虑,人家也要有个安排。”   “这我知道。我考虑后给你回音。谢谢你,王局。”   “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就这样了。再见。”   “好。再见。”   不能说一点都不动心,挂断电话后,成林这样想着。在联谊大厦,徒有热情 和抱负却使不上劲,国有老饭店的机制制约了绝大部分的想法和念头。而今,新 的一方平台已经铺就,新建的股份制企业相对来说空间会自由得多。从理论上说, 只要有利于宾馆经营、能促进企业利润的最大化,业主应该都可以接受。当然, 不论是哪类性质的企业,真正运转起来也会产生各式各样的问题,成林还不至于 天真到把它们当作伊甸园,但在工作上,总不至于像国营企业这么错综复杂,因 而,它还是有相当的诱惑力。可回头想想,到联谊已经有大半年了,往任何地方 走一圈,都可以看到自己留下的心血。人哪,其实就是个感情动物,在哪里住上 一些年头、工作过一段时间,就会产生感情了,有时还真难以割舍,不是说放就 放得下的。更何况,它马上就要面临一个大变化,而这种变化,对它绝对是有益 的。   前段时间,他在一本最新的经济类杂志上看到这样一段话:“我国的企业与 经济已到了这样的十字路口:一方面,中国经济近二十年的改革,已积累了可观 的物质基础,综合国力迅速提高,形成了庞大的资本存量与生产能力。而另一方 面,企业的经济效益低下,经济增长仍然表现为粗放型,国有企业亏损严重等等。 所以,因产业升级与效应提高而要求的大规模资产重组和进行以兼并、收购、破 产、改制的资本运营已势在必行。   中国企业的调整、改造与重组迫切需要一批善于资本运营的专家,需要一批 具有创新精神的企业家、银行投资家、金融证券家、投资基金家在资本运作中的 策略和艺术,在‘第三次经济革命中’造就中国的巨大经济和企业王国。”   成林清楚,一个变革的年代已经到来,包括联谊在内的所有的国营企业将接 受一场真正的洗礼来进行脱胎换骨,一个人能亲历其中,不可不谓是件幸事。况 且,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弃联谊而去也并非是件易事。他知道,这时的联谊也需 要他。   和琪琪商量一下吧,成林最后这样想着。   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是联谊大厦开始拍卖的时间。大厦上下不论是管理 层还是员工,都在等待着那个最后的结果。两种心态的人都有:有希望拍卖成功 的,也有人希望能流拍。后者是基于对自己的不自信,担心饭碗被砸,当然也有 工作表现不佳的那些人。平时偷懒惯了,可这样的工作态度自己也是心知肚明的, 因而担心饭碗不稳。   ……   两点半刚过就传来消息:大厦拍卖成功了!大厦新主人是惠州市天宏集团有 限公司。   当大家还在纷纷议论天宏集团是主营什么的公司时,成林一下就明白了。和 成林同时明白的,还有常燮林。   第二天下午,成林接到了天宏集团办公室张主任的电话。电话里开门见山地 邀请成林出任联谊大厦总经理一职,并希望他不要拒绝。成林犹豫了几钞钟,虽 然他近来一直在考虑自己的去留问题,可真的什么都明朗时,给他抉择的时间还 是太少了。想了想,他这样回答对方:   “感谢天宏集团的邀请,但容我考虑考虑。我会尽快答复你。”   对方也很爽朗:“行。希望不要让我们失望哟。”   陆建民和郑昱先后不约而同地找到成林,他们应该听到些什么了。郑昱对成 林说道:“成总,留下吧。我们跟你一起干。”   陆建民是这样说的:“或许会比原来有干头。成总,怎么样?要不我们再拭 拭?”   成林笑了:“我考虑考虑。”   (二)   天宏集团临时组织了一个大厦接管领导小组,成林也被纳入了班子。领导小 组暂由天宏集团办公室张主任挂帅。   本来,张主任打算把常燮林放入采购部,现在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陈董事 长曾特意关照这个人可以用。殊不知,在找到常燮林和他谈话时,他无论如何也 不肯去采购部,只是说:“留在原来的岗位上已经很感谢了。”   张主任劝说了好长时间都没说服他,只好搬出了陈董事长。说明是董事长希 望他在这块把把关。可常燮林任凭张主任怎么说,也不肯松口答应。张主任无奈, 只得由他去了。   集团委托上海建筑设计院做的联谊大厦新装修方案昨天已经送来,张主任仔 细看了几遍,总体上说,公司的意图方案上已经体现出来了。联谊大厦今后的定 位是四星级商务酒店。它地理位置优越,有一定的规模。开业几年,也有了相当 的知名度。最主要的是从经营上考虑,通过星评过程,进一步提高大厦的企业形 象和市场竟争力,同时使大厦上下观念上能有个大转变,这样才可能有质的变化。 当然硬件上的改变也是必不可少的。   自从集团准备接手联谊大厦后,张主任抽空已经看了不少饭店管理方面的书 籍。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但今天要入门,只有边看书边实践了。现在大厦已 经接手,他每天留在大厦的时间都没有少于十几个小时的。但一段时间下来,倒 也收获颇丰。他不无解嘲地想:这真是现买现用了。   这份方案中大堂的改造他最为满意。 接下来,他准备把装修方案拿给成林 看看,希望他能补充些自己的看法。前期工作如果不完善,后面的隐患就大了。 另外,通过一些途径的了解,他拟了份大厦今后可用人员的名单,准备和方案一 起拿给成林看看,听一听他的意见。   方案很漂亮,确实让人动心,成林用了两天时间仔细看了一遍。第三天,他 抽个时间找了张主任,谈了自己的几点建议。   有几处细节需要改动一下。行李房和客用保险箱的位置需要稍稍动一动。另 外,团队通道应适当加宽。还有,公共洗手间里残疾人厕位的添置和坡道都是不 能遗漏的。大堂整体色系希望能明快些,不要太凝重。直接照明和吊灯容易使空 间降低,可适当采用间接照明以提高大堂的感觉高度。   对于名单中的三位中层干部宓晓英、陆建民、郭保龄,他持认同态度。三人 负责的都是实务部门,工作态度也不错。成林想,搞经营毕竟要务实,天宏当然 知道这个道理。另外,成林已经听说了,除龚立军、单大霖、王德富、薛跃进四 人因档案在信托公司,提前办了内退和病退外,其他中层干部都已买断工龄自谋 出路了。   从管理角度考虑,不管自己是否留下来,成林都建议天宏集团请一家资深的 饭店管理公司来作大厦的上星委托管理。依靠大厦现有的管理力量,短期内要达 到四星级饭店的管理和服务水准会有一定的难度。而借助管理公司的力量,可以 通过星评过程,达到全面提高的目地。   张主任至始至终认真听着成林的意见和建议,不时地在本子记上一些,并颌 首表示赞同。待成林讲完,他对成林说道:“我会把你的建议转给集团考虑。我 个人认为,这些提议都很好。大厦一俟装修结束,管理就是至关重要了,管理是 能够出效益的。”   虽然,装修期间的管理从某种程度看,其重要程度决不亚于经营管理,但成 林对张主任把后面的管理提到这样一个高度还是感到很欣慰。他不禁认真地看了 张主任一眼。   “其实天宏这次是有备而来的。”张主任接着说道。“集团为这个项目做了 不少的论证,我们也知道联谊的症结所在。就像有些专家指出的那样:‘国有企 业的全面亏损和资产流失,其根本原因首先在于产权没有界定,国有企业成了一 种‘人人所有,人人无责’的模糊的公有制形式。结果,资源在缺乏竟争力的单 位和人员手上凝固,有竟争力的企业和人才却有劲使不上,必然造成社会资源的 极大闲置和浪费。’因而集团这次拿下这个项目,除了有增拓新的利润增长点的 初衷,还想做一个尝试,即通过资产重组或股份制改造,或兼并收购一些有潜质 的企业进行公司改制等资本营运的方式,把企业所拥有的一切有形无形的存量资 本变为可以增值的活化资本以实现最大限度的增值。所以,我们接下去的事情会 很有意义。如果这次尝试能达到初步的目标,那对集团今后采用资本运营这样一 种手法开拓其他项目,就有了很好的借鉴作用。   还有,成总,你个人考虑得怎么样了?集团可是真心诚意希望你留下来呵。”   成林笑了笑,他知道张主任刚才给他绘制了一幅集团远景,但他仍然这样回 答道:“张主任,容我再过几天答复,行吗?”   张主任伸手拍了拍成林的肩,笑着说了声:“我可有点急了哟。”   “过几天一定给你答复。”   “好吧。”   (三)   一大清早,成林已经到山顶了。此刻,清风正强劲地迎面扑来,凉凉地,还 带着点力度。他微扬起脸迎着它。很好,他需要借助这山顶上清冽的劲风理一理 繁纷的头绪。   今天是周日,距上次来这里已有大半年了,那次是和琪琪一起来的。琪琪去 香港也已经大半年了,而大厦,却已经历了命运的大起大伏。   成林找到上次两人坐过的地方,独自坐了下来。   “ 在变革的年代,经营的秘诀,就是‘没有变革就意味着死亡’”。这是 美国著名管理学者彼得?杜拉克的名言。   阴晦的天穹下,有几分怆凉,几分空漠,甚而还有几分无奈,就像近来自己 内心的写照。看来,到这里来厘清思绪是对了。极目远眺。逶迤的群山静默无语, 只是连绵不绝地延向远方的地平线。   ……   “对所有管理者而言,检讨自己用在思考的时间有多少,是一个非常有用的 起点。如果不够充分,原因何在?是工作压力使我们无法排出时间?或是我们花 了太多时间在不该做的事情上?不论是属于哪一种情形,能够改变的杠杆在哪 里?”成林记得有一本书上曾如是说。是呵,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前行后,必须有 一个“休整”过程。回顾、反思、咀嚼,都是必要的。而这个“休整”过程,最 好能“跳”出平日的寻常轨道,带点超脱,带点居高临下,这样才可能有一个全 新的体悟。这就像中国的古代画饰,有人就谈到,在欣赏艺术时最高的境界是什 么呢?叫做玄赏。这种最高意义上的欣赏是不能用语言表达的,所谓“玄赏自不 待喻”。再如,国画的特点为五个字。线:以线述形。空:空白,计白当黑。理: 理念。境:境界。意:画外求意,给人以思想和想像的天地。成林想,很多领域, 其实道理都是相通的。   现在回头看看,其实这是场开头就知道结局的闹剧。当然,自己是不知道的, 但章志清知道,黄东明更知道。   想到章志清,成林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共事大半年,这样的结局是无论如 何都不可能想到的。人已经走了,关于他那些违规行为,真的不愿再去想它了。 成林突然想到,那次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喝酒,看来章志清是有感而发了。 当时自己曾诧异于章志清的神情和讲话内容,猜测章志清或许遭遇了什么而导致 心情沮丧。当然,自己不可能想得更多了。记得来大厦前,老爷子曾一再提醒自 己:‘章黄两位积怨很深。’现在看来这积怨起码可以追溯到大厦筹建时。大厦 的一二把手是这样一层关系,后面的工作难度就可想而知了。   在联谊这大半年,一路过来,不少地方自己都作了无奈的妥协。是为了工作 能进行下去,还是性格中有“弱”的一面?他不止一次地烤问过自己。答案是兼 而有之。自己不可能是“铁腕”,铁腕需要条件、气候和魄力,这几项他都不具 备。这他早就清楚。虽然在内心深处渴望能有方平台,干出点事情,让局面有所 变化,并在辛勤工作的付出后换取一种成就感,这都是他所企盼的。而这一阶段 走过来,他太明白这种国营企业惯有的定势了,也清楚自己在这样一种态势里所 能扮演的角色。为了工作,作适当妥协,也不尽然全是借口。如果一味按照自己 心里的真实意愿去做,或许和许多人一样早就一步走死了。到那时,或许工作难 度会更大,对企业的正常运作也会不利,到这时,已经无法协调了。   然而,那种违背心愿的妥协,每次都在加深着内心的沮丧。这种沮丧,又在 动摇着他的信心。这大半年来,他看到许多东西,也明白了许多不是道理的道理。 他还担心因为经历和看到了这许多,自己会有所改变,变得顺应时势,变得相对 中庸,这是自己绝对不愿意的。就是因为考虑到这一些,他才一直难以答复那两 家的何去何从。他觉得自己需要好好修复一番,精神和心灵上的修复。确实,人 也已经精疲力竭了。这样一种精神状态,是不宜马上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的。   ……   当然,原来的阻力和障碍已不存在,自己若真想干点什么,工作环境肯定会 宽松多了。留,还是不留?这个问题几天来一直困扰着他。   毋容置疑,王局介绍的那家宾馆很有吸引力。他一直希望有个高星级宾馆工 作的平台,好好施展一下自己在工作上的一些思路。他有太多太多的设想,他真 的很想拭一拭。新的宾馆,一张白纸,可以挥洒新的宏图。另外,那边开出的薪 酬确实也诱人。谈薪酬并没什么不好意思,薪酬的高低,也是衡量一个人能力大 小的标准之一。一般说来,它是个客观的尺度。谁也不会把高薪支付给蠢材。   他仍然矛盾着,因为倾向性的想法还没有最后形成,也就没有给琪琪写信。 但有一点心里却非常明确,等琪琪回来——马上结婚。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