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阿Q的诺贝尔赏金   周方舟   引子   他省悟了,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这一定是“嚓”的去杀头。他惘惘的向左 右看,全跟着马蚁似的人,而在无意中,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很 久违,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他 的思想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坟》欠堂皇,《龙虎斗》里的 “悔不该……”也太乏,还是“手执钢鞭将你打”罢。他同时想手一扬,才记得 这两   手原来都捆着,于是“手执钢鞭”也不唱了。   “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阿Q在百忙中,“无师自通”的说出半句从来 不说的话。   “好!!!”从人丛里,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   车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声中,轮转眼睛去看吴妈,似乎伊一向并没有 见他,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 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 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 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 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   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然而阿Q没有说。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 的迸散了。   (摘自鲁迅的《阿Q正传》)   一、   二十年过去了,又有许多的二十年过去了,岁月如梦魇一般。   一个梦魇紧跟着一个梦魇。阿Q只记得梦中的他被“嚓”了好多次,“嚓” 他的有满清的官吏,有义和团,有洋人,有革命党人,有要革命的国民党人,有 要“米西米西”的日本人,有要把革命进行到底的共产党人,有红卫兵,他的两 眼黑了许多次,耳朵嗡了许多声,全身也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许多次,可喝彩的 总还是那一帮人,其中还有他喜欢的吴妈。   “唉,这世道!” 阿Q在心底里叹过许多次。   又过了一个二十年,这世上既多出许多留洋学堂归来的人来,与先前钱太爷 家的大儿子,那个从东洋回来的假洋鬼子不同的是,这帮人不仅腿是直的,自然 辫子更是不见的了,头发却是染成了黄色的了,而且走路的时候居然一摇一晃, 眼睛都是直着往上翻的,讲话喜欢掺和些洋文,还时不时地撂下一句:“OK!” 路人皆避闪不及,称之为“海龟!”。   每逢阿Q遇见这些“海龟”,他都会不由自主地闪开一条道,再赶紧抽紧抽 紧筋骨,耸耸肩膀,仿佛刚刚挨了打般,不过那打更像是打在心里。每逢这时, 他只有等候着并目送他们扬长而去,心里想:“我先前——比你阔的多啦!你算 是什么东西!”   二、   在中国,生活对阿Q来说总是惘然的,前途也总是渺茫的。可你不能不许阿 Q去做梦,尽管他的许多梦最后都破灭的,尽管他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都 随着一个个破灭的梦全被一笔勾销了,可他还是要去做梦的。他又在梦中,那是 两个二十年前的梦,是他,小D!   两个二十年前,全国山河一片红。阿Q被国民党“嚓”了二十年以后,又是 一条好汉!   政治学习会上,阿Q照例是要读报的,报刊上头版头条,党和国家的头等大 事都得照例宣读一翻。那日阿Q读的报纸中一条消息是有关“西哈努克亲王” 的,报中的一段“西哈努克亲王八日到京”,这段话在报纸上转了行,上行是 “西哈努克亲”,转到下行是“王八日到京”,阿Q读到转行处,停了停,他在 找下行,找到下行再读时,下面的人就听成了“西哈努克亲,王八儿到京!”   “好!!!”下面的人丛里,发出一阵阵豺狼的嗥叫一般的笑声来。阿Q目 瞪口呆,拿着报纸的手在颤抖,仿佛梦回到先前被“嚓”的那一刻。人丛中只有 一个人没有笑,阿Q认出了,他就是小D!   阿Q被五花大绑,脖子上插着一个示众的长标牌,上书“现行反革命分子”, 他行将被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在被“嚓”的那一刻,他在如蚁的喝彩的人丛中看到了小D,嘴角边挂着一 丝轻蔑的冷笑!和小D站在一起的还有吴妈,那个曾经被他调戏过的赵府的佣人。   “原来如此啊!” 阿Q心想。   没想到吴妈对小D说:“你自己就够可怜了,还要去欺负更可怜的人!”   小D冷冷地瞟了一眼吴妈说:“阿Q先前也是这般对我的,也是这般对你 的!”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阿Q这般想着。   “嚓!”,还没等他再想下去,他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 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   三、   阿Q从梦魇中惊醒,口里骂骂咧咧:“狗日的小D,狗日的吴妈,狗日的假 洋鬼子,狗日的海龟,狗日的革命!”   这多少个二十年过后,阿Q对革命的信仰也随着那一个个的梦魇破灭了。起 初他要革命,却被“嚓”,后来又因反革命被“嚓”,再后来又因反反革命被 “嚓”,   更后来因反反反革命被“嚓”, 阿Q在革命与反革命的漩涡中不停地打旋 被“嚓”。   后来终究是鲁大人提醒了他:“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 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 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 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鲁迅《而已集》)   于是阿Q终于恍悟了,原来都是信仰XX主义惹的祸!他信过民族主义被 “嚓”过,他信过三民主义被“嚓”过,信过无政府主义被“嚓”过,信过社会 主义被“嚓”过,信过共产主义被“嚓”过,信过自由主义被“嚓”过……在中 国每信仰XX主义都意味着要革命,革命就要被“嚓”。   原来信仰这玩意是个鸟笼子,可他终是不明白前几个二十年的被“嚓”究竟 是他这只鸟在找笼子还是笼子在找他。   阿Q现在变得深沉了,变得喜欢玩点思想的东西。   “革命就是为了从坟墓中站起来!” 阿Q心想,“可革命本身就是个悖 论!”   “思想上有深度!” 阿Q心里琢磨着。   阿Q进一步想:“革命不需要有思想,思想就意味着背叛!”      “更有思想深度!” 阿Q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阿Q再进而想到:“革命是场集体无意识的狂欢!”   “告别革命,终结革命!” 阿Q思索着,他的见识一天天见高。   阿Q喜不自禁,他要把他的关于革命的思想论述完整地表述下来。他伸了个 懒腰,眼光落在桌子上的一张报纸上。   四、   阿Q读着报上的标题“咸与诺贝尔赏金”后,心想:“这诺贝尔赏金可是一 大笔赏钱啊!如今的社会真有些古怪了,有钱才能受到尊敬。”他转念又一想, “可笑,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钱是什么东西,那荣耀才是勋业啊!难怪乎诺贝 尔赏金不仅是海龟们,也是土鳖们口中津津乐道的话题,似乎成了他们活下去的 理由和情结了。”   阿Q心想:“我关于革命的研究成果是足以荣获诺贝尔文学赏金的。”   于是他写就了《阿Q的革命与反革命:中国二十世纪之路》一书。   那天晚上,阿Q做了个梦,在瑞典金色的诺贝尔颁奖典礼的大厅,皇家乐队 演奏着贝多芬的“欢乐颂”,身着黑色晚礼服的阿Q显得雍容华贵,他从瑞典国 王手中亲手接过“诺贝尔文学奖”证书、奖章和奖金,下面是如蚁的人丛,全场 欢声雷动,还有吴妈……他飘飘然地要飞起来……女人,女人啊!……   去你妈的吴妈,脚太大,老子还和你困觉吗?……ZHZIYI,ZHZIYI的奶子太 小……GLI的奶子大,却是被洋人捏过的……小燕子ZHWEI,小燕子的眼睛像牛卵 子一般大……好,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欢喜谁就是谁……   阿Q站在演讲台上正要发表获奖演说,可一时居然语塞了,他……他……他 原来不会讲洋文……阿Q从梦中惊醒……   令阿Q苦恼的是他不会洋文,他必须要找钱太爷家的大儿子,那个留洋回来 的假洋鬼子帮忙。假洋鬼子这个海龟如今是准院士了,据说快要提院士了,也在 积极参与“咸与诺贝尔赏金”的活动。阿Q虽然心里对假洋鬼子很不服,却输在 不懂洋文,这令他很是胆怯,可为了“诺贝尔文学赏金” 他还是要去求假洋鬼 子帮忙,人家毕竟懂洋文啊。   “嘭嘭嘭……”   假洋鬼子听到敲门声,拄着哭丧棒来开门。他打开门见是探头探脑的阿Q。   假洋鬼子拉长了脸,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似乎再多一个字他都嫌多:“干 嘛?”   “洋……先……生,” 阿Q看着穿着一身雪白色洋衣的假洋鬼子,紧张得 有些结巴,他是不敢叫他假洋鬼子的,叫洋人也不妥,“如今‘咸与诺贝尔赏 金’,我写成一书,足以荣获诺贝尔文学赏金,”说到这里阿Q有些激动了,手 舞足蹈起来,嗓门也高了,说话时唾沫飞溅到假洋鬼子脸上,“洋先生能否帮我 用洋文写封信到诺贝尔赏金委员会推荐推荐?”   “什么?”假洋鬼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请洋先生帮我用洋文写封信到诺贝尔赏金委员会推荐推荐!” 阿Q 说完恭敬地递过书稿,他满脸流着朱彩。   假洋鬼子这下子终于听明白了,“哼!”假洋鬼子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恶气, 仿佛是马打的一个响鼻,他咆哮道:“SON OF BITCH,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忘 了生辰八字的贱骨头,” 假洋鬼子抹了一把阿Q喷在他脸上的唾沫,用官话骂 道,“你也配诺贝尔赏金?你这个王八儿的!”   “我……王八儿?”   “还不快滚!”假洋鬼子怒目而视地说道,扬起那根哭丧棒,一棒打飞了阿 Q手中的书稿,书稿散落得一地都是。   “我要投……” 阿Q头皮上的癞疮疤一块块地红涨起来。   “滚!”假洋鬼子又扬起哭丧棒来。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好像要去遮盖他头皮上的癞疮疤,却不自觉地跄踉着 逃出门外。   假洋鬼子看着跑远的阿Q,骂骂咧咧道:“笑话!老子就是院士不当,诺贝 尔赏金不拿,也轮不到你阿Quei呀!”   五、   阿Q跑远了,他这才慢慢地歇下脚来,他头皮上的癞疮疤满疤通红,于是心 里便涌起了同从前一样的忧愁:假洋鬼子不准他“咸与诺贝尔赏金”,他再没有 别的路;他所有的抱负,志向,希望,前程,全被假洋鬼子的哭丧棒一笔勾销了。 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给小D吴妈等辈笑话,倒是还在其次的事。   他从前经历过许多的无聊,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他游到夜间, 排出口袋中所有的铜板,赊了两碗“酒鬼”酒,喝下肚去,他思想里的一些碎片 像水上的浮渣一样浮动起来,便泛起一些新的端绪来:   “革命就是为了从坟墓中站起来!……革命,这个国家需要革命!……”   他思想的碎片开始颤抖起来,很快像旋风一样旋转……   “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   他又开始神往起来,唱道:“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随后,阿Q便颇有快意的一声:“咳,呸!”   阿Q回到土谷胡同时,酒已醒透了。他放倒头便睡,夜里做了个梦,他被押 赴法场,他惘惘的向左右看,全跟着蚂蚁似的人丛,他想那人丛中必定有吴妈。   在被“嚓”的一刹那间,他从梦中惊起,便仰天大声叫道:“过了二十年又 是一条好汉!”   他感觉到心口隐隐作痛,一摸,居然在心口摸到一根辫子……他一惊,辫子 不是早剪了吗?……   他环顾四周,周围一片漆黑,全是黑压压蚂蚁似的人丛,他们的眼睛们依然 连成一气,狼一样的眼睛们,又凶又锋利,闪着鬼火,似乎在那里厮咬他的灵魂。   2006-8-24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