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谁会在时间的丛林里迷失   作者 依堑   离开坳下的时候,已是午后2:00。深秋将至,阳光厌倦了经由春天走向夏 天抵达秋天的漫长跋涉,已然火热不再。它小心翼翼地爬上山头,非常克制地释 放着热量,但那种暖意却始终让人念念不忘。仿佛一位进入知天命年龄的长者, 生活使他的脸布满疲惫,却同样掩饰不住他参透人世的成熟。那些点缀着一片片 红枫林波浪一样绵延起伏的山可以作证:在明暗有致的阳光照射下,山和林都经 受过季节的磨砺,风雨雷电,造就了它们一副俊朗的外表,甚至每一棵树每一根 枝条都那样清晰可辨。此时,穿行于山中的风逐渐加大着它的嗓音,由低音向中 音的转变,呈现的是一种艺术的梯度。在这样的时刻,行走在山间林地,谁会否 认置身其中的欢快与喜悦呢?   三个人,两老一少,行走在大山里。一胖一瘦两位长者,敞开衣襟走在前面, 手里提着一个黑皮包;年轻的跟在后面,却柱着一根木棒。这一幕在多年后的某 一日想起来多少有点滑稽,让人忍俊不禁。如果撇开此行的真正意义不讲,我们 更象一群盲目的登山者。   从坳下到上培,两个小学校之间“只”隔着一片山。但就是这些隐藏在大山 深处的小学校,却像飞鸟嘴里掉落的果子,真要将它们找到再串起来,的确不是 一件很容易的事。   胖胖的长者说:“傍晚时分我们准能赶到曾老师家吃晚饭。”   瘦一点的长者说:“这片山,我们走了几十年了,走哪条路都很熟悉。”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有说话。他们以为我是在担心去路,才那样你一句我 一句说着安慰我的话。其实我当时根本没有怀疑过二老行走山路的经验,更没想 过会迷路。我不紧不慢地跟在二老后头,一边欣赏眼前的美景,一边聆听山谷中 传来的天籁清音。   渐渐听到了水声,真切一点说是感觉到了水声,因为水就在我们脚下。那种 让你猝不及防,没有任何先兆的水流,从一片灌木林中冲刷下来,你根本来不及 脱鞋,水已漫过了脚踝,凉浸浸的感觉依然让你意想不到。像这样没有河道漫山 横流的水,自然是少见的。多年以后,我有幸游览九寨、黄龙。当我为那里的绮 丽水色陶醉不已的时候,蓦然间想起曾经相识的一个去处,它的确有一样的美妙 让我铭心切肤。那一刻,我不知道如何就露出了孩子的本性,欢呼叫喊着,踩着 水在林间蹦跳,一会儿工夫就窜到了二老的前头。水,是从一个水塘里漫出来的。 水塘没有缺口,水只能往四周溢出,这样便出现了漫山横流的奇景。再看那水塘: 水草拥波,翠鸟栖枝;碧蓝碧蓝的水体,就像大地的眼睛,镶嵌在蓝天、白云、 阳光、树木相互掩映的地方,一幅天地造化的绝美图画,让人惊叹,让人回味!   美丽的山间景色在我心头烘托起来的欢愉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我听到二老 因为路的走向发生了争执。虽然我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但我的心头隐隐掠过一 丝阴云:我们真的要迷路了!   从水塘绕过的时候,我就感觉走得很吃力,尔后,我们越走越高,路也越来 越难以分辨,遍布林间的那些分叉小径,看起来都像是路,但每一条又让人疑惑 不定,结果转来转去,竟在同一个地方转了几个来回。   “怎么会这样呢?这条路我记得很清楚的,怎么会这样呢?”   二老的喃喃自语掩饰不住他们内心的慌乱。我试图上前安慰他们,他们却像 两只掉进陷阱里的野兽,尽管不惜体力左冲右突,却始终无法解脱困境。我知道 他们内心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煎熬,我亲眼目睹了危机到来时人的精神定力被瓦 解的整个过程。依据他们的判断,二老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他们甚至把我的 安慰言语当成了无知和徒劳,他们更忘记了冷静的重要。直到我大声地叫嚷: “我们是不是真的要在山上过夜?!”他们才停下来听我的意见。我说,我们都 钻进了林子里,根本看不到林子以外。我们是不是应该找到一个高处往外看,再 来判断我们的位置,找到我们的去路。   “没错,没错……看到有人烟的地方……有田野的地方,我们就往那里走。” 胖胖的长者如梦方醒,竟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看了看四周,还未到山顶,根本找不到地面突出的台地。只有爬树了。我 选择了一棵又高又直的松树,开始往上攀爬。还好,少年时期的那点功夫派上了 用场,不到十分钟时间,我已攀上树冠,稳稳地坐在一颗枝丫间向林子外眺望。 我告诉二老,下面就是一片田野,田野的尽头有一个村子。   “好哇,上培不就在眼前了吗?哈哈……”二老在林子里欢呼雀跃起来。   这时,我看到了落日余晖的壮丽景象。薄薄的光雾漂浮在森林上空,分不清 是什么色彩,但一概那样柔和,有牛乳一样的质感,有音乐一样的曼妙。整个森 林静得如一面湖水,任何一只归巢的鸟轻微的鸣叫,一棵枯枝从树上坠落地面的 声音都可能是一枚击破水中天的石子,那声音也像水波一样会一波一波地向四周 扩散,直至被大山吞没。我探头看了看正在下面林子里轻声唤我下去的二老,不 知不觉就想起刚刚经历的一幕:假如我们真的在森林里迷失了,我们会不会也像 那一声鸟叫,那一声枯枝坠落的声音一样被大山、被黑夜吞没得无影无踪?假若 真那样的话,我眼中的落日余晖会如此壮丽吗?我想起了博尔赫斯关于落日的描 写:更加令人不安的/是最后那绝望的闪耀/它使原野生锈/此刻,地平线上再也 留不下/斜阳的喧嚣与自负……   多年以后的一个秋日,我陪同朋友老布和文瑞游宁都名山莲花山。我们先乘 车上了峰顶,然后徒步沿小路下山。虽说是小路,路况却非常分明,每隔一段距 离均有指示牌,好多处还砌有水泥步梯,标准的景区森林。其间林木葱荣,确实 有些山林的韵致,但我总觉得这与真正的原始森林还有差距,至少还缺乏一种深 度感与神秘性。在这样的地方行走,肯定不至于迷失的。于是我说起曾经经历过 的那次山中历险,话语间流露出对山的厌倦,或者是那种不以为意的情绪来。老 布觉得甚为可惜。   到了山下,在乘车返回的路上,我再次回想刚刚说起的那次森林迷途,自己 言不由衷的缘由,是不是不经意触及了关于时间的主题?   2003年,我离开那个位于武夷山余脉的偏僻小镇,离开了那个曾娶妻生子并 以为定将终了一生的地方。那时,二老均已退休,胖一点的叫曾庆祥,乡教办主 任;瘦一点的叫孔垂福,乡教办教育专干。两个和蔼的人,两个不以富足论生活、 论事业的人。十多年前,他们以朴素的人事观,毫无二心地器重我,真心诚意把 我当作他们在事业上的继续。但世事难料,他们的意愿并未能实现,在他们退休 后,我经历过的教办主任有三、四任,大山深处的小学校被撤并得所剩无几,进 山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在以后的时光里,很少能听到二老的消息。记得有一次 看到曾庆祥是在镇上的集市上,他已消瘦得几乎没有了当年的模样,他说:“患 糖尿病都好几年了,能活下来就算老天见怜。”他还住在一个小村子里,还是那 几间老屋,儿女们都出去了,家里空荡得很。说起孔垂福,他说:老孔刚退休那 阵子是挺潇洒的,还买了摩托车做点小买卖,后来听说他老婆在山根下提水浇菜 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现在屎尿都不能自理,老孔算是有苦受了。曾庆祥问我 的情况,我说还是老样子,孩子都三岁了,不再想那么远。因为我的事,他总觉 得内疚,早知道这样,那一年就该让我去了南方,也许就不会迷失在一个山旮旯 里不复得出了。   常常感怀齐秦的一首歌,歌中唱道:没有人能挽回时间的狂流,没有人能誓 言相许永不分离。对于那个叫湛田的偏远小镇,我的确有着许多难以割舍的东西, 即便是在春暖花开的季节里脱去一件棉衣,我也会努力保持一点对冬天的回忆, 会想起迷途中的种种遭遇。在未来,这一切或许都是财富。   二OO六年八月十六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