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燕子河纪事   叶柄   老庙   燕子河边老庙的正殿堂供着传说能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这就使老庙所处 的深山野岭有了一点生机,不论天晴下雨,还是刮风降霜,总会有人为了求个太 平,直奔老庙进香。   老庙之所以经历了那场十年之久的政治风雨而未被毁掉,多半是因为它太远 太小的缘故。远到不便于毁掉,小到不屑于毁掉。   老庙里长住的只有三个和尚,最小的是一个孩子,十二岁。     孩子是大师傅在下山时从路旁的草丛里拾来的,抱上山的时候,他在大师傅 的怀里死命地哭,小胳膊小腿挥舞得很有劲。   大师傅看着看着就笑了。   孩子就在老庙里天天听着木鱼邦当邦当和诵经呜呜哇哇的调子,慢慢地长大。   有一天,二师傅对了大师傅说,娃儿打小就喝庙里的玉米糊糊长大,根子干 净,生里造化吃斋念佛成仙的命。   孩子于是跟了两位师傅诵经,学得用心,渐渐地木鱼也能敲出板眼来了。   神龛上的观音菩萨日日的伴了孩子,慈眉善目地笑望着大殿里的一切。孩子 在菩萨脚下打坐诵经,偶尔一抬头就看见菩萨看着自己柔柔地笑,孩子就觉得有 说不出来的亲切和舒坦,就像温和的山风熨过心房。   孩子最远只去过一回石梯垭。那次,他站在石梯垭那块平平展展的大石头上, 望着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山峰,什么也说不出来,就那样痴痴地望着,直到夕阳 把红红的余晖涂遍了东边的山峦。   晚上,孩子对师傅说,石梯垭很好看。   师傅说,是很好看哩。   孩子瞅着明晃晃的蜡烛,又问师傅,站在石梯垭看不到的地方也很好看吗?   是很好看哩。两位师傅说着相互看了一眼。   以后,孩子就再也没有走出过堂屋,但孩子在心里老是惦记着石梯垭看不到 的地方。他想,那地方是很好看哩。   每天,每天,香客们跪在堂屋下拈香磕头的时候,孩子就站立一旁,想石梯 垭和站在石梯垭都看不见的地方。孩子总是莫名地感到那地方很熟悉、很亲切。   孩子打坐累了就站起来看一会儿观音菩萨,菩萨仍旧静静地瞅着孩子脉脉地 笑。   有一天,老庙里来了一个进香的女人,大师傅带她走进大殿的时候,忽然发 现这个女人很面熟。   女人跪下,双手合十,默祷不语,脸庞虔诚无比。   孩子敲着铜罄,声音宏厚绵长。   女人伏地,磕头。孩子就在铜罄袅袅的余音里,捻着佛珠,想着石梯垭和石 梯垭都看不到的地方。   女人是石梯垭都看不见的地方来的吧。孩子这样想着,就不知不觉感到自己 和这女人似乎是亲近了许多。   孩子偷偷地看女人。看一眼,再看一眼,越看越觉得女人的眉眼如神龛上的 观世音菩萨一样。   孩子想说什么,嘴动了动,最终,没有说。   女人走了。   大师傅走进大殿,不见了孩子。观世音菩萨依旧望了大殿微微地笑,炉里的 香正悠悠地在莲花座下冒着一缕缕青烟。   大师傅想到了那女人,蓦然醒悟:怪不得女人好像在那里见过,活脱脱和孩 子一个脸模子。   咳,可惜了孩子吃斋念佛成仙的命……大师傅又想起孩子刚抱上山时又伸胳 膊又蹬腿的情景,先是一阵叹息,然后转身面向神龛上的观世音菩萨,躬身俯首, 上了一柱香后,悄悄地退出了老庙的大殿。   老庙大殿里供着的那尊观世音菩萨依然用永恒的表情,脉脉地注视大殿的一 切,依然一脸微笑。   蛇神   这一年燕子河畔的蛇遭了殃。   一条又一条五花六蓝、大大小小的蛇,被涌进山沟的人装进蛇皮袋子拎回村, 卖给了住在燕子河边帐篷里、专收蛇的外地人。   山定捉蛇成了精。他不但连一半钻进石头缝里的蛇都能生拉活拽地扯出来, 更神的还是能寻找蛇踪、辩认蛇道。   河两岸就数山定卖给外地人的蛇多。   渐渐入夏,山定忽然开始叹气,慢慢地就不再进山入沟地捉蛇了。   婆娘不解,问,你这是咋啦?   咋啦?山定哼哼,顿一顿说,不咋。   婆娘更不解,又不好再问,嘴角嚅动了一下,转身进了灶房。   山定死死瞅住一扭一拧的婆娘,看着活像一条肥大胖实的菜花蛇。   外乡人好几天不见山定来卖蛇,径直找到山定家里问, 咋不去捉蛇?   山定说,不去。   外乡人想一想说,你去捉,给你加价。   山定说,不去。   外乡人说,每条加二元。   山定还说,不去,真不去。   外乡人相互瞅一眼,提高了声,三元呢,要不四元?   山定也提高了声说,不去。   五元呢?五元去不去?   十元都不去,山定很不耐烦地大吼一声,全然不顾面面相觑的外乡人。   婆娘出来,劝山定进了后屋。外乡人只好垂头走了。   山定在后屋更响地叹气。   约摸过了十多天,山定却又夹着蛇皮袋子进了山。婆娘送出门的时候,想说 什么又什么都没敢说。   山定慢腾腾地晃进了沟口,抬头四下里望了望就爬上了麻栗坡。   山定的身后跟了一大帮手拿蛇皮袋子的人,人人一脸的兴奋。   山定径直走向水神坑。   水神坑有四五亩地大小,坑边长满了柳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正是初夏 天气,藤蔓上垂下一簇簇、一串串花儿,在阴湿的坑边散发着香气。   进了坑,山定坐在一块长满青苔、湿漉漉的石头上抽烟。跟进坑的乡亲们就 三五成群地蹲在坑边,不时地看一眼山定。   半响,山定站起来说,找吧。   于是大家像得了令,都站起来四处搜寻。   ……偌大的水神坑,顿时响起乡亲们高兴的惊叫声。   后晌,山定招呼大家出了坑,除了山定的袋子依然夹在腋下之外,其余的人 都拎着沉甸甸的袋子,密密地围住了外乡人住的帐篷。   山定对外乡入说每条加五元。   外乡人说,加二元吧,   山定瞪一眼外乡人,狠狠地问,加五元你要不要?   外乡人略一迟疑,无可奈何地说,就加五元吧。   山定等大家卖了蛇,点完了钱,往回走的路上才说我今天遇见了蛇神。   大伙都一惊,忽地问,蛇神?   山定好像没听见大家的话,只顾自己说,往后,就不要捉蛇了,损功呢。   大家看一眼山定腋下的布袋,都点了头。   走一阵,山定就说一句蛇神,全然已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到了家门口,婆娘迎出来接过袋子。山定也不进屋,靠门一坐,看着大家却 又像什么也没看,眼神游移不定,说一句蛇神,紧接着又说一句蛇神。   大伙一阵心悸。   此后就再也没有谁进过沟。   外乡人只好走了。   此后,山定却也不再喊蛇神。   别人问他是不是真的碰上了蛇神,他只是笑笑。问急了只说,你没见过蛇那 两粒黑得可怜的小眼睛!   再问,就啥也不说,依旧笑,很凄楚、很难过的样子。   鸡麻眼   燕子河边的人很少听说过近视眼,但却有鸡麻眼。鸡麻眼是个怪病,平时好 端端的眼睛,一到阴天或者是傍晚就像一个瞎子,啥也看不见。   燕河乡的乡长自称眼睛近视,鼻梁上面架了一架金边眼镜。因为老怕滑下来, 就时不时地往上推一推,显示出一乡之长不同于别人的威严。   乡长下乡到了前梁村。   村支书连忙迎接乡长到了家里,忙忙地杀了两只鸡,对自己的女人说,好好 伺候好乡长。   女人点点头,说了句什么话,支书也没听清。   支书转身出了门,急慌慌地向村长家跑去。   进门,村长正在帮媳妇在灶间烧火,抬头问,二爸,啥事?   支书并不坐,站着说,二娃子,乡长他来了。   村长看了看媳妇说晓得了,我后面就来。   支书说了一声快点就不见了。   哼!村长看着媳妇说,来了乡长,支书就像来了他先人似的……   媳妇瞅瞅村长,问,那你就不去了?   咋不去?有酒有肉呢……村长说着就出了前门,甩给女人半句话。   村长是支书大哥的老二,亲亲的叔侄。村长叫支书二爸。   晚上,支书到村里安排工作,完了回家已是半夜,好容易才敲开女人的门, 竟一头撞上了衣衫不整的乡长。   乡长满脸惊慌地说,我,我,我眼睛近视,走错门了。   支书很尴尬,慌忙退到门外说,我,我也是鸡,鸡麻眼。娃他娘也知道……   乡长出来换了支书进屋,婆娘仍然袒胸露乳地向支书亮着粉白胖实的身子, 微笑着望了自家的男人,一幅庸倦的样子。   支书和衣而卧,粗粗地叹气,直到天亮。   身边的女人如熟睡了一般,了无声息。   第二天天朦朦亮,支书起床就不见了乡长。只见桌子上一张纸条,一看就是 乡长的字:支给前梁接待费六百元,并且签了乡长的大名。   一个阴天,支书进了村长家的门。支书看见村长大清早就上了油松峁。   等到村长从峁上回来,家里媳妇正和支书天翻地覆地滚作一团。没遮没拦的, 连个破门都没有掩。   村长刚一只脚踏进门,就看见床上扭动着一团白花花的东西,略一楞,等看 清了立马出了门,一直勾着头蹲在墙根等支书出来才说,二爸,我是,鸡麻眼, 啥,啥也没看见。   支书一窘,随即就笑了说,等我领到接待款,给你三百元。   村长是支书的大哥的老二,亲亲的叔侄。   李忠   再写一个故事。   李忠,小名狗娃,高中毕业。高中生在燕子河那样的山旮旯里确实是稀罕。 所以父母在为他张罗亲事的时候,就顺顺当当地就挑选了方圆十几里拔尖的姑娘 小英子。   村子里人都说狗娃子,你的好命,咋就恁轻松地弄到了那样的一朵花。   李忠不语,也不脸红,那些话好像与他无关。时间长了别人也就觉得无趣, 言语也就渐渐地淡了。   其实李忠根本就没有想要娶小英子的想法。尽管小英子是燕子河两岸出了名 的俊女子。   李忠高中毕业时,曾经谈了一个对象,女子名字的叫毛妮。   毛妮毛妮,我爱的是你!李忠一边毫无表情地看着父母忙自己的婚事,一边 在心里千遍万遍地喊着毛妮。   毛妮毛妮毛妮……   李忠和小英子的婚事就订在秋上的九月底。   眼见得日子一天天逼近,而李忠却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父母急了,托邻 居田二爷问问李忠咋办。   谁喜欢小英子就谁娶过来跟谁过吧。李忠慢腾腾地说。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很使田二爷伤心   狗娃,你说小英子哪里不好?田二爷两眼望定了李忠问   我没说小英子哪儿不好。   你嫌她长的不好?她可是燕子河畔最俊的!   我没说她长得不好,再俊与我无关。   你是嫌她没文化吧?   我没说嫌她没文化。   那你咋啦?田二爷睁大了眼睛,他弄不懂了,说不上人家哪儿不好,又不嫌 人家,可咋就不跟人家过日子呢?老头叹口气说,狗娃你说你是咋个想的嘛,小 英子可是花一样的俏女子哩……”   小英子是个好女子哩。李忠说,可我心里早就有一个人了。   娃唉,你咋就不早点说来?父亲抢过来急慌慌地说,唾沫星子乱飞,叫个啥 名儿?   毛妮。李忠说着,他第一次在父亲面前红了脸,很害羞的样子。   啥?父亲没听清。   毛妮,在城里打工。声音比前一次更小,脸也更红。   毛妮?不行,啥球个名字,毛啥子妮啥子的啥名字嘛,难听,再说城里人能 瞧得起咱。父亲怒气冲天说。   爸……李忠呻吟似地叫一声。   咱定好了就九月底,就小英子。父亲又说。   李忠不再言语,只有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涌。   是好事呢,狗娃。田二爷叹口气站起来往屋外走。到了门口又转过身对了李 忠说,小英子就好,狗娃子你认命了吧。   转眼间就到了九月间,家里已经做好了家俱,开始布置新房。   李忠漠然地望着这些,看着看着就笑了。   有一天不见了李忠。   找了几天,还是不见的踪影。田二爷忽然想起什么,一拍大腿,毛啥子妮, 咳,狗娃肯定去找那女子了。   于是全家都醒过神来,骂那姓毛的女子。   李忠和小英子的婚事最终没有办成,墙上那鲜红鲜红的双喜字也渐渐地褪去 了原来的颜色。   来年初,田二爷去县城赶集回来,对李忠的父亲说,我见到狗娃了。   李忠父亲惊喜地问,在哪?   县城汽车站门口的小饭馆里。   在小饭馆干啥?   卖饭,生意红火得很!田二爷咂咂嘴巴说,我还吃了狗娃的红烧肉、吃了狗 娃的白米饭,狗娃还给我新打了一瓶酒,可我只喝了半斤,瓶子酒就是劲儿大, 剩下的半斤硬是让我装了回来。   杂种……李忠的父亲恶狠狠地骂了句。   田二爷说,其实狗娃这娃好哩。   杂种!不听老子的话。李忠的父亲盯了田二爷一眼,继续骂着,杂种……   田二爷一愣,那可是你的娃,骂啥都不能这样骂的。随后说,我还见了那个 毛啥妮的女子,也在餐馆里帮狗娃收钱呢,嘴巴甜得跟着狗娃叫我二爷,脸上那 个粉嘟嘟的,长得也蛮心疼的,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小英子实在……   唉,这狗娃!几个人都又叹了一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