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日记二则   作者: 杨川   2006.5.25 昆明肿瘤医院外旅社里   黑暗中,我觉得自己已经在窒息中,但我还有感觉。我伸出了手,我看见自 己无助的五指在空中如树叶般抖动。我告诫自己:必须活着。必须摆脱那令人窒 息的黑暗。我努力想挣脱梦魇般地压在我胸口上令人窒息的感觉。这是一个梦, 真正的,睁着眼睛做的梦。此时我正在梦里。   二十四日,在云大医院找到了肿瘤专家赵骥医生,这位专家是笨鸟认识的熟 人。赵骥医生是个对我味口的人,我喜欢他的说法,他说:从CT上看,你必须手 术,别抱任何侥幸心理,你得了这个病很严重,所以你必须付出,必须付出代价。 赵骥医生所指的代价就是开胸手术,及可能性切除胁骨,还有癌症病区,他的语 言是干脆明了的,不含糊,不闪烁。我喜欢这种风格。   二十四日下午在肿瘤医院拍了CT片,这张CT其实是判决书。我不畏惧也不期 待,一切都那样自然。   今天早上,结果出来了:   1、左肺上叶前段中央型肺癌并肺段性不张,病灶周围炎,纵膈转移。   2、左纵膈升高,膈神经受累不除外。左肺上叶前段支气管阻塞并不规则肿 块,大小约3.5X5.4CM,肿块周围片絮状炎症.左前纵膈肿块与主动脉层分界不清, 大小约为4.3X4.5CM,左纵膈肌明显升高,右肺及心脏未见异常。   妻子哭了,长久的压抑和担忧终于在这一刻无法忍受了。看着她红红的眼睛, 我知道让她哭泣一下也好,太压抑了也不是办法。   拿到结果,办了住院手续,我让妻子在十楼住院部呆着,我自己坐电梯到楼 下去办的,我的心情非常平静,办完手续也住不进病房,还得等明天有人出院后, 我才能入住。   晚饭后我和妻子在医院食堂吃饭,于是我得以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她:   我不能选择自己什么时候生,也不能选择自己生在什么家庭。这一切都是无 可奈何的,但,我想选择自己的死,!如果手术能拯救生命,我觉得可以试一下。 如果其结果还是死,那么我希望自己回到家里,幸福而愉快地去死。假如横竖都 是死,我不想去挨一刀,让妻子背上沉重的债务才去死。我想回到家,静静地等 待黑暗的来临,那黑暗将让我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如树叶般颤抖,那黑暗让我昏昏 欲睡地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生命大致应该是这样的。   在肿瘤医院,我见到的都是些目光中充满了生的欲望的求生者,也见到目光 浑浊、脸色苍白、喘息着期待上帝召唤的人们。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目光,但我 的心充满了平静和安祥。   下午,我的好友短笛一家人打来电话,短笛的先生及孩子都跟我妻子讲了话, 短笛最后也跟我讲了话,她哭了。她们都希望我坚强、挺住,真的很感人。但我 还有时间和岁月去感激短笛一家人吗?人生面对命运时,很无奈呀。   之后妻子的好友安然也打来电话。曾记得答应过安然,今年暑假时安然将率 全家到云南旅游,我做云南菜给她们吃。这一切变得那么遥远和让人期待,如梦 幼般。   早上才拿到结果时父母也打来电话,父亲坚持要在我手术前上来看我一转, 这也许是最后的一次父子相见。惭愧啊惭愧,年事已高、病魔缠身的父亲还要来 看我,我却不能尽孝!泪只能往心里流。人生有那么多的无奈。   2006年5月26日 于肿瘤医院病房内   这次住进的是25床,窗外小半个昆明尽收眼底。今天,昆明湿淋淋的,老天 爷下雨。雨中的昆明有我太多的回忆,少年时代流浪的时光、青年时代求学读书, 街头摄影实习时对雨天的抱怨!   现在没了那些年代的心境。一早等待抽血化验,之后又是N种检查,一直到 下午才完毕。早上我和主治医生探讨了一下我这该死的病,她反复斟酌、犹豫, 不肯太直接。尔后我态度认真坚决,她才说:癌是否转移是不能确定的。只有, 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打开,把病灶切除,并切片分析、化验及探视。那么这就是 最佳方法了。这是医生的统一认识。   N年前写过一篇叫《逃》的小说,开篇第一句就是:一口小箱子吞进了胃里。 所有的故事摆平后,结尾时主人公终于吐出了那口误吞进胃里的箱子,并从城市 逃到了乡下。   今天我吞了一口箱子叫肺癌,结果比小说中的结尾差远了,我吐不出这个箱 子,只好请医生动刀子了。小说是打草稿地吹牛,生活是不打草稿的小说,我钻 进了自己的许多小说,居然我就是主人公。我的主人公很少活着,大多都死去, 不死我也无法结尾。现在我是小说的主人公了,上帝就是作者,我开始树立了一 个新的信心:出门听自己的,在家听老婆的,生死来临之际听上帝的。不过我从 来就不听,也不信上帝。我想试试命运是怎样被我用钢笔更改的。   2006年6月1日——8日日记   赵主任从走道里探出头来看着我问:咋不进来?我就随赵主任进了手术房。 赵主任穿着短袖白衣、戴着蓝色的手术帽,脸上挂着个口罩。我想:赵主任跟屠 宰场的屠夫有着某种相似.当然我就是挨宰的人了进去几步后,我转身对妻子和 平和摆了摆手,转身之后心里就想着等会还能再见吗?愿我好运,我把一个问号 寄存在了大脑深处。   我随赵主任医师走过长长的手术间,间间蓝色的房间无影灯亮着,一张张手 术床上几个穿着蓝色衣服、口罩的医生围着一张手术台,上面被手术的人无一不 是鲜血淋淋的,这让我想到了医院不远处的生猪屠宰厂和半夜的惨烈猪叫。猪挨 宰不打麻醉,所以惨痛地嚎叫。人挨宰是自愿的,自己还得掏钱给屠夫?医生的。 人是打麻醉的。现场不叫,麻醉醒了才叫。猪挨宰是人类需要吃了它。人挨宰是 为了冶病,本质有些不同。这些情况在美国的电影上见过, 是有点令人不安。 不过我别无选择地如一头待宰的猪,随了屠夫一步步走进了手术的地方。   当我走过又一间手术室时,我都注意他们的编号1、2、3、4、5、6、7,一 下子出现了7号手术室,我的心一下感到了恐惧!   上次敖惠琼来看我的时候,我把惊异的发现和总结告诉了她:我7岁时病得 死去活来,17岁也病得在床上昏睡三天,最惨重的就是27岁大病一场之后全身脱 皮。我是在不经意间梳理人生旅途时发现了这个“7”对我的相冲相克。那天我 们无意间坐在7号饭桌,随即我就叫她和我一起离开,坐到6号桌。最近这两天死 了的癌症患者都是跟“7”有关的。7床的死了,17床的要死了,我突然感到一种 恐惧,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已经被请到了手术床上脱光了衣服,一个眼睛非常 漂亮的女人戴着手套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你这次的麻醉主要由我负责。”最后 一句讲了她自己的名字,我却忘记了。   他们给我套上各种器材,身体上扎上一些针,这时候负责麻醉的叫起来: “这手术做不成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怪异的心电图波。”她凑进我用昆明话亲 切地说: “你家这个手术做不成了,我从来就没见过像这么怪的心电图波,你 考虑下是做还是不做?”那时我感到很累,我对她说:“我来做手术就是为了挽 救生命,你们因为挽救生命才给我做手术,如果因挽救生命而造成其他的伤害, 那就得考虑换其他的方法。”那麻醉师犹豫了一下说:“行,我找昆华医院的专 家问一下。”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在打电话,在指着那个心电图波跟对方作交 流,最后得到对方的肯定:可以做。她来对我说:“你这个手术可以继续进行, 你说呢?你家。”“行,整嘛!”那一刻好累好累,真想立即睡去。然后一个黄 色透明的塑料罩子罩在我的脸上,我就进入一个黑暗的、无知的世界。   一个九宫格图展现在我的脑海,每一格里的图象都那么生动鲜活,所有的生 命形态都在流动渐变中反映。这是个三色的世界,红色、蓝色和黑色,再也找不 到其他的颜色。如果说这是艺术,那它将是绝顶的艺术;如果说它是哲学,它包 容了世界万物。生命永远没有轮回,图象的起落会在九宫中进行,我希望这就是 我所有的世界,我要逐格进入其中,看那些离奇的故事的上演,那些生命的起伏 跌落。我以为我能够轻易的捕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所带来的巨变和最后的结果。 我以为我把握了它,事实上是别人把握了我。   当我从上一幅清晰、明了的图象当中跌落到痛苦的现实中,我迷迷糊糊的知 道我躺在了并不愿呆在的监护室,我看见妻子和侄儿的脸,我知道事情已经到了 这一步:我做完手术了。我努力地闭上眼睛,不想看见这里的一切,我想在自己 的世界一直走下去。可剧烈的疼痛让我一次次跌落进现实中,我在自己高度的疼 痛中痛斥人类的无能和无奈。我的灵魂也在挣扎,一方面是静谧、安静的世界等 待着我昏昏沉沉地进入,并永远闭上灵魂深处的眼睛.一方面是痛楚地现实和妻 子的脸孔.我深深地知道我不能闭上灵魂的眼!我得挣扎着活着!   人类利用了所有的外科手段和某些技术,残忍的对某些病症进行救治,就如 这个癌症。在他消灭这个癌症的同时,也给患者带来了巨大的痛苦,而且还不能 保证彻底的杀灭,随时都有复发和转移的可能,而死亡的速度比不做手术来得更 快。无助、无奈是人类社会的本质,活着的人、本质的人、无奈的人,心里充满 了阳光和希望,而到终结时每个人的心里都会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然后才可进入 那不可知的天堂.   我曾跟黄副院长说过我不住观察室,黄副院长说:“不行,才做完手术的必 须到观察室进行监护,以维护生命特征的正常进行。没事的,你不就是担心费用 问题吗?比在病房多不了几个钱。”于是我就默认了。没想到手术后第二天一大 早,就把我搬上了轮椅,又搬到25床。在这搬动的过程中,我万箭钻心地疼痛, 我感到愤怒却又无力反抗,只好任人宰割。人自我实现的价值来到这种时候,还 不如一只爬行的毛毛虫。生命有多少伟大可以赞叹,生命又有多少无奈可以哀叹, 人就是这样的无奈。   在随后几天的日子当中,我的生命低智到了做一个小小的上、下床动作,抬 一个杯子喝水的动作都不复存在,一切只有意识存在,而要求助与别人。有很多 意想不到的小动作居然就无法完成。就算你想完成,付出了疼痛的代价也不一定 达得到,换来的只是更加疼痛。不过在人的潜意识当中,日子总是会一天比一天 好的。挨宰了一刀的身体也会一天比一天好的。我像阿Q一样的安慰自己。每一 次暗夜里从疼痛中醒来的时候,我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和窗外的霓虹灯,我就安慰 自己:明天更比今天好。所以我总盼着24小时的一天能缩短到 8、9个小时那就 最好不过了。   暮色的时候,窗外远处的城市,青色的房屋建筑中最先亮起的是一盏绿色的 灯光,接着它的左边和右边又亮起了兰色的广告灯,我的心湿淋淋的被一种色彩 滋润着,关于绿色的话题和一些记忆正在我心里涌动。遥远的《绿太阳》是我少 年时代对死亡的一次洗礼,《布多寨最后的毕摩》的深绿色和矿山黑暗中血淋淋 的灵魂,交汇编织着人生空无的哲学主题……而眼前我看见的这盏绿灯似曾相识, 可是在曾经的梦里?还是在天堂神游的时候撞见过?而现实这盏绿灯是在省肿瘤 医院十楼我躺倒的病床上第一眼望出去就能看到的那盏灯,它离我那么遥远,却 又那么亲近。在我暗夜里每一次疼醒的时候,我都默默地长久地探视着那盏灯。   每次暮色中,那盏绿灯最先亮起,之后城市便沉入一片黛色之中。相比天上 却彩色缤纷,火烧的云霞,变化的图形让人遐想翩翩,如少年在水中嬉戏,时见 佛祖打坐之像端坐云间,庄严肃穆。总在窗外的天边眨眼间就变。有时却显得非 常凝重,一些仰面朝天的死者被活着的站立的人推向了西方,形成一种生命的流 程图。过去我从未认真的读过天边的云彩,也未曾深刻地去领悟一盏孤独的绿色 之灯。生命其实很简单,当你不在思考世界万事万物的时候,你到了终点站,别 相信还有下一站,也别相信还有轮回,就是一盏绿色的孤灯。一旦哪天它再也不 亮,这个城市其他的灯同样也会照耀着这个城市。那盏熄灭了的绿灯,谁也不会 记住。   (6月8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