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   习习   1.   1985年,我高中毕业,在同学录上写下了我家的地址: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 五楼。我期待着来信,但杳无音讯。我给自己寄了一张明信片,石沉大海。我于 是对外来的消息失去了信心。这是一排没有名姓的楼房,那时,我对来我家的同 学说:上了王家坪,不久就能看见一排楼房,最后一栋楼最后一个单元最高一层 右侧就是我家。站在马路对面,一抬头就能看见四单元五楼挽着绿绸窗帘的那两 扇对开的小窗户,绸布是晒白了,但还可以看出绿色,是一直留存到今天的母亲 的颜色。红砖,火柴盒形,土苍苍的王家坪上,孤零零的四栋楼,像四个兄妹, 站在坪上细瘦的马路边,一站就是二十多年。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压根儿就是我 个人对它的称呼。   王家坪是个小小的王国,这是后来我想清楚的。一群外来人纷纷搬进这一排 有电灯有自来水有厕所的楼房里,高高在上、标新立异,对这个王国是个颠覆。 一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无缘无故停电,谁家的窗玻璃哗啦啦碎了,过道走 廊总有扫不净的粪便;还有,漂亮姐姐,在女地头蛇杨喜儿的唆使下被殴打警 告……   2.   第一次到5楼,进了新房子,父亲愁苦的脸上溢开了笑。母亲领我们从这件 屋到那间屋。从阳台看,王家坪脚下,城市的一角像一张画片,密密的楼群、指 头细的马路,还能看到一弯黄河铁桥的圆弧拱梁。从马路这边房子窗户看过去, 远处就是指甲山,母亲的手指盘旋着上了一条隐约可辨的羊肠小道,到了山顶, 她说,你舅家就在这里。舅家的大热炕上还坐着姥姥呢。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拿抹石灰的小铲子使劲刮磨着水泥地板。父亲说,多好 的水泥地啊,就是像麻子脸,小窝窝太多了。父亲平时是从不说麻子脸的,奶奶 年轻时出过天花,脸上留了一脸的小坑坑疤。我们爬在地上使劲刮磨水泥地板, 好几天,刚刮磨了半个地板,母亲单位通知我们尽快搬离会议室。刮磨出的那一 块水泥地温顺光滑,只可惜躺在了我们的高低床下。   3.   一直记得一九七六年的那场雨。那时,我们家在家俱厂家属院的最深处。一 天,刚入夜,突然电闪雷鸣、大雨瓢泼,我吓得蜷缩在炕头,“轰”的一声,我 家的一堵墙塌了,泥水浇湿被褥,家具倾倒。父亲去接下夜班的母亲了,我跑到 屋外,被雨水浇透,抖抖地看着我的家破了。   大院的人们在雨中排成一条长龙,长龙延伸到了大院北的高台阶上。这个高 台阶有长而阔的翠色飞檐,下面遮着雕花窗户的兰兰家、红旗家,他们是大院有 地位的人家。很快,我的家被人们传送到了雕花窗户前的墙角,只小小的一疙瘩, 家什上滴滴答答淌下的泥水,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根根细细的小蛇   父母在大雨中回来了,我扑在母亲的身上,指着墙角说:我们家、我们家……   一九七六年,我们搬离了大院。我在那里度过了欢快热闹的童年。父亲因为 早先就调离了家俱厂,家的坍塌是要我们离开的最好理由。   现在,父亲总爱掰着指头掐算,他总记不清那场雨下在哪一年。那些年家里 家外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记起了这个,忘了那个。我倒是记得清楚,因为那一年 我小学三年级,一年里几乎一直阴雨绵绵,在市中心的大广场,我在新同学的队 伍里参加了毛主席追悼大会,广场上人山人海、哭声嘤嘤,雨水淅淅沥沥,阴冷 和潮湿久久弥散不开。   几年后,我碰见了兰兰,她说拆我家时,地底发现了偏洞,里面有一具包裹 白布的尸体。白布还是新新的,尸体却只是个骨架。那个人曾活在哪个时候呢? 我小时最怕一个人在家待,最怕父亲去接迎下夜班的母亲,晚上我经常要赶在父 母关灯前睡着。我常对父母说,夜里很多穿白衫的人飞到我们小院里,吵吵嚷嚷, 他们不信。现在想回去,那仿佛真的不像梦境呢,很多白衫飘飘的人在屋檐飞上 飞下,在小院里,仿佛在开会议事,事情似乎又并不紧要。   怪不得院里的大人说,那小院,是个不安稳的地方呢。   4.   大约十来家人挤进了母亲工厂的会议室,十来个人家的屋子都被那场大雨下 塌了。会议室楼道一摞摞装袜子的大纸箱刚好用来作隔板,两条长椅对一张床。 站在主席台上看,会议室像一个迷宫,没有屋檐的家,用纸板竭力遮掩成一个个 家的样式。后来,主席台上也搬进一家人,是上海人,人们叫那个上海阿姨阿沙。 她家没人时,我几次大摇大摆进去,可始终没看到上海人用的马桶,阿沙姨的纸 屋子干净温馨,到处铺着绵软的花布。   阿姨们都是纺织厂的女工。   我家隔壁是王阿姨家,王阿姨精瘦、身形小,大人们叫她小豆子。对面是刘 阿姨家,刘阿姨家五个女儿、五朵金花。   刘阿姨家的大女儿叫丫丫,仙女一样好看,是秦剧演员,每天清晨,天还灰 黑着,她腰上束一条宽宽的黑松劲练功带,像一只细腰蚂蚁,在狭窄的纸壁间压 腿、练功,睡眼惺忪的人们要上厕所,就从她腿上跨过去,不到一定的时间,她 是不让那两条在地上贴成一根直线的腿站起来的。豆子阿姨家一儿二女,小女儿 得了羊角疯,伤了脑子,犯病时四肢抽搐,口吐白沫,可怜得很。漂漂亮亮的, 谁见了都觉得可惜。   一九七六年,会议室近十家人都搬进了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   5.   王家坪背靠大山,俯瞰城市。一条远到新疆的铁路从它的身体里穿过。   铁路就在楼房不远处,火车经过时,楼房微微的。我们在顶层,又在楼房最 边沿,不大的风,就在窗外发出呜呜呜的叫声。家家木门紧闭,楼道安安静静。 从一个热热闹闹的大会议室搬进独门独户的楼房,父亲总觉的不安全,怕有人爬 上楼顶,翻进我家来,就是白天,靠近阳台的门也锁着,每道门边都放着顺手就 能拿起的木棒。   王家坪背靠的大山脚下是烈士陵园和火葬场。每天,还半睡半醒时,送葬的 车载着刺耳的鞭炮声从窗下经过,哭喊声随之一晃而过。街上到处漾着黄裱纸钱, 纸钱中间一个元宝的眼,散钱的人在车上,一根竹筷上插满厚厚一摞,车往坪上 走,风把竹筷上的纸钱一张一张吹下来。   于是,父亲在客厅门后显眼地挂上他的大铁锯,在我们的小屋门后交叉挂上 两把木头刀,是弟弟小时父亲给他做的玩具,银粉油漆刀身,金粉油漆刀把,上 面还有红绸子的缨穗。问父亲,木头刀也能避邪吗?他说,阴间要个形体就使得, 好比陪葬的纸的童男女,不像阳世,傻都要个逼真。还有,正对大门的大玻璃镜 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我一直不得而知,父亲很不耐烦我问这些幽暗的问题。   6.   女地头蛇杨喜儿如果不那么刁蛮的话,还算一个漂亮女孩。叫她不高兴的是, 坪上突然多了一个和她一样大的如花似玉的姑娘。姐姐多次在上学路上遭到不明 身份的男孩女孩的辱骂殴打,我跟在姐姐身后,竭力保护着她。有一天,杨喜儿 出现了,妖里妖气围着我和姐姐转了一圈,问我姐姐听不听她的话,我跳起来骂 她女流氓,她举起拳头,朝我晃了几下,然后又嘻嘻笑着收了回去。姐姐投降了, 把小辫上一对黑绸蝴蝶结送给了她,我深受屈辱,朝姐姐喊叫:杨喜儿连我都怕, 你怕她什么。姐姐说,她笑你呢,看你像个瘦鸡娃,打你都觉得丢人。   杨喜儿要姐姐和山上一个二流子小伙子交朋友。姐姐答应了,那个小伙子每 天放学在学校门口等姐姐,我觉得丢人,远远跟在他们后面。一次上学,姐姐迟 到了,刚做完早操,全校学生安静地列队听校长训话,姐姐被罚到主席台上,众 目睽睽之下,还和旁边被罚的同学眉来眼去地说话,她的女班主任给了她一个大 耳光。姐姐谈恋爱,全校有名。她的半边脸被打得通红,还是不害臊地低着头嘻 嘻笑。我终于忍不住了,在队伍里放声大哭。   漂亮姐姐在坪上名噪一时。我家的窗玻璃不断被人砸破,甚至连窗棂都被砸 断。父亲说都是姐姐惹的祸,胆小的父亲连在窗户上往下望望作案人的身影都不 敢,四围的窗户都蒙了一层层塑料,窗玻璃的破碎声在父亲怯懦的目光里叫人心 颤,玻璃每碎落一次,姐姐就要连续几天挨打。父亲一脚能将我们从屋子的这头 踢到那头。这个满心愁苦胆小怕事的父亲,就会整治我们。   7.   刘阿姨搬进一楼。丫丫成了一个名角,四处演秦香莲,后来嫁到了北京。刘 阿姨给每家送了一张丫丫的黑白剧照,四寸大小,刚好放进我的铅笔盒里,丫丫 的成功是辛苦出来的,她是我的偶像。在坪上,刘阿姨家第六个女儿诞生了,小 小的,又一个美人坯子,笑起来,嘴边两个深深的酒窝,他父亲彻底绝望了。生 她那一年他已年过半百。一天,他被人抬回家里,灰着脸,闭着眼,呕吐不止。 他从公交车上摔了下来,买票员正是二丫,挤车的人很多,二丫在窗户上叫她爸 别上,她爸上来了,她赶紧关了车门,没想把别人的脚夹住了,又开了车门,他 父亲仰面摔了下去,头垫在马路边的道牙子上。当晚他就走了,他的四个女儿围 着他,哭成一团。刘阿姨,怀里抱着没出月的六丫头。远在北京的丫丫也没来得 及看上他父亲一眼。   刘阿姨家没了男人,家里没了生气。她家的窗玻璃上也开始一年四季蒙上一 层层塑料,塑料被风撕烂,一绺一绺婆婆娑娑,沙啦沙啦地响。   那时候,一进楼道,我就想起了丫丫姐闷闷不乐的爸爸,她家开着六朵美丽 金花,他干吗一定要个男娃?   8   比起一楼的艰难,我们庆幸了些。父亲虽然懦弱,但我们总有个父亲。   每天估摸到父亲下班快到家时,我就趴到玻璃窗上,伸长脖子往楼下望,以 便以最快的速度答应父亲的呼喊。父亲每天在楼下喊弟弟的名字,其实弟弟一直 在奶奶家,父亲在刘阿姨窗前大声喊:尕强、尕强。我不愿回应,母亲说我不懂 事,我答应着跑下楼,从自行车把手上取下父亲沉沉的工具包,提上,歪着身子 跟在他后面。父亲扛起自行车,抱怨着这个那个,重重地上了楼,一进门,我赶 快拿条干毛巾,揭开他的背心给他擦背上的汗。父亲这样的虚张声势使得我经常 提醒自己要记住他的辛劳、他养家糊口的不易。每天,回家路上,他都要在坪上 烟酒铺子里喝二两散酒,他散着酒气,拧着眉毛,佝偻着腰在家里走来走去,我 和母亲的轻松谈话势必要停止,为了配合他来路不明的愁苦,我们不能大声说笑、 张扬我们简单的快乐。   父亲是昏暗的,我们的五0三室也是昏暗的,父亲亲手做的家具漆着深栗色 的油漆,和父亲气味吻合。家里用最小瓦的灯泡,晚上学习时,我不得不用油灯。 母亲、姐姐、我不能穿鲜艳的衣服,父亲说那太娆眼。   我姐姐一身素衣,在土苍苍的王家坪上,依然艳美出众。1987年,一声震耳 的枪响,手枪子弹从我家紧锁的卧室门的门框射进去,穿过父亲亲手做的高低床 床帮,撞到墙壁上后,落到了床单上,姥姥正在床上修补她的布袜子,姐姐惊恐 万分地抱住了姥姥。耳背的姥姥说,啥声响啊,然后继续她的针线。姐姐把弹壳 迅速装进了口袋。她静静听着外面没有动静了,打开了门。我未来的姐夫走了, 大门大开着。姐姐和了一团面,把面团塞进弹孔,面团凉干后,涂上一层和门框 床板一样的鞋油。   父亲十二万分地赞同姐姐和姐夫的婚事。姐夫在一家单位负责保安,腰里的 盒子枪让父亲十分踏实。我家的窗玻璃再也没有碎过,一层层破烂的塑料撕掉后, 明亮的阳光洒满屋子,母亲用翠绿的绸子作窗帘,柔软的绿绸子白天在窗畔闲散 地挽着,那是母亲的颜色,散发着明亮和温馨。   那次枪击事件是姐姐后来给我说的,她不想和姐夫结婚,姐夫就开枪威胁, 此外,他还时常坐在铁轨上等待火车的迫近。姐姐新婚那天哭得十分伤心,第二 天就回娘家了,半边脸被打得青肿。母亲怕枪击事件叫别人知道,绝不叫我们提 及此事,甚至不让我们告诉父亲。父亲不知道,子弹穿过枪膛的声音比玻璃破碎 的声音更叫人胆战心惊。许多年后,我感慨地扣出面团,弹孔里的木屑还十分新 鲜,没有硝烟的气味。我很想念坐在床上安然做着针线的姥姥,那时我的姐姐美 丽如花,和姐夫离婚十几年,她没过过几天幸福安稳的日子。父亲不会再顾及到 这两个小小的枪眼的,家已破散,他心里早就疮痕累累。   9   我很气恼没有男孩注意自己。同龄的小琴臭美极了,有一天她告诉我,我们 上学时常走的那条土坡上,突然窜出一个男人,抓了她的胸。咋样的男的?小琴 说,年龄挺大的。小琴的胸,隆起两个鸽子蛋大的小疙瘩,那男的就抓了那儿。 可我的胸前没什么变化。小琴每天要我陪她上学,似乎就为了护着她那两个鸽子 蛋,可她脸上总有那么一股子大女人才有的表情。小琴的羊角疯妹妹每次见我就 喊:尕蛋——把屎罐罐——尿尿碗碗——-拾粪铲铲—— 这是一首兰州的老童 谣了,兰州叫尕蛋的人很多,都是男孩子,父亲给我起这个男孩子的名字,就是 想要个男娃。傻儿唱着说我的时候,我不气恼。在大会议室住时,小琴打她,我 总护着,出门时,我常背着她,所以她总记得我的。她爸爸特别爱喝酒,原先在 甘南藏区工作,见我对傻儿好,就给我吃青稞炒面,糌粑。   一天,小琴家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一个女人闯到小琴家的纸屋子里,豆子阿 姨疯了一样地开始骂人,说家里留了个傻子,那边还生了个野种。小琴爸不认那 女人,女人阴阴地小声给豆子姨说,他人坏,大腿上生虫子呢。豆子姨趴在小琴 爸腿上看,果然有许多小疙瘩。我后来知道,那是寄生在皮肤下的囊虫,动物身 上的,小琴爸在藏区吃生肉吃的。   母亲说一个家有一个家的气味,这是真的,每到一家,我真能闻见不同的味 道。比如二楼豆子姨家,总是阴阴的潮味道,天气最热最干燥时也如此。豆子姨 看电视时头扭到一边,歪着脖子、眼睛眯着电视,小琴也这样,她哥哥也这样, 傻儿也这样。小琴爸例外,他成了一个老酒鬼,在黑黑的小屋子里,除了喝酒, 窸窸窣窣地,不知在做什么。还有一楼刘阿姨对面一家,家里总散出一股鱼腥味, 谁家会有钱天天吃鱼呢?不过他家的人几乎都有一张细而扁的鱼一样的嘴,五虎 子、六虎子的嘴巴尤其像鱼嘴。有一次六虎子摸了一下我的脸,我甩过一巴掌, 刚好打在他的嘴上,嘴边的小鱼牙戳得我的手疼了好几天。   我是在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长大了的,杨喜儿被我姐夫猛猛教训了一顿后, 乖了很多。她有时会闪在我眼前说,你也长大了。但她眼底还是有一种忿忿。我 不怕她,我甩甩手里玩的树枝,一片叶子被她的脸颊擦了下来。她的丈夫,进了 监狱,谁都知道的,那个曾经打过我姐姐的气势汹汹的男人,腰上挂着三棱刮刀, 穿着号码明显不适宜的三接头校官皮鞋,走起路来能听见半个鞋空着的声音。杨 喜儿摸着脸上被树枝掠过的红印子,我和小琴根本不多看她一眼,就飞快地跑下 山坡上学去了。   杨喜儿心里的惆怅我是能看的见的。   10.   王家坪的冬天格外冷。风嗖嗖地要往窗户缝里钻。人们睡得很早,醒的也很 早。每天都有人去火葬场变成一缕黑烟,王家坪的黑和夜长梦多不知和这个是否 有关联?家里的炉子生在三间房子的交叉口,以便于三处都能得到温暖。夜里用 被子裹住头,有时候脚到半夜还暖不过来。母亲上早班时,清晨5点就得到单位, 幸好有豆子姨做伴。下过雪后,坪上的雪多天不化,时间久了就成了晶亮的冰绺 子,父亲也不能骑自行车了,我和小琴搀扶着一步一步地走到坪下,才能松口气。   多时不见傻儿了,我问小琴,小琴支唔着不说,傻儿是个大负担,小琴老给 我抱怨。她说傻儿例假来了,不会用卫生纸,经血蹭得满裤子满床。说是傻儿给 了乡里一家做了媳妇。可是,有一天,傻儿回来了,没人知道傻儿是怎么找回来 的,天寒地冻,傻儿挺着个大肚子,手上全是冻裂的血口子,鞋里露着趾头。豆 子姨抱着傻儿哭得死去活来,四单元的女人都去她家看、劝慰。豆子姨说是自己 做的错事,她一定要陪傻儿到死。傻儿去医院流了产,我跟着母亲去看她,傻儿 戴着白帽帽,坐在被子里,看见我,唱着:尕蛋——把屎罐罐——尿尿碗碗—— 拾粪铲铲——   一九九四年的一天,我领着三岁的儿子回王家坪,傻儿在楼道里,坐在小凳 子上学着豆子姨的样子拿着两根竹签在毛线上乱戳。豆子姨更小了,像个干瘪的 核桃,脸上尽是疲惫和谦卑。傻儿见我就问:尕蛋,你领的尕强吧?傻儿是用了 很大的力气才回忆起来的。傻儿平日的神情,总是在努力想着什么——傻儿还在 会议室呢,我常领她和弟弟一起玩哩。   11.   只有在收水费的时候,才能去四楼阿沙姨家看看。在我眼里,上海人很神秘。 他们家家都用马桶,他们爱穿短得露出脚踝的紧绷的裤子,他们吃一小碗米饭就 饱了,一根鱼骨头能陪他们好几顿米饭。   家家都安装水表,每月挨家儿轮着收取整个单元的水费。大家都节省得很, 每家水龙头终日滴滴答答,说是一滴滴掉下来,水表上的针是不走的。不知是不 是真的,我们家水龙头下,终年盛着滴水的大桶,桶满了灌进水缸,再去滴。夜 里,有节奏的不厌倦的滴滴答答和闹钟的针脚你唱我和,那是王家坪安静时的声 音。   阿沙姨家依然干净,到处是好看的花布。她家就米饭的是一小块咸鱼,几根 翠绿的小油菜。我看见就要咽口水,阿沙姨听不见我喉咙里咽口水的声音,总是 利落的交钱走人,很难在她家耽搁两分钟。   阿沙姨死得很可怜,这个好看的女人死于她是女人。说是怀了葡萄胎。什么 叫葡萄胎?说是肚子里怀的是一串串小肉疙瘩,肉疙瘩查出来是癌症,叫茸癌。 阿沙姨大波浪的长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了,头光了,不久,就死了。   阿沙姨话多,在会议室时,老听见她叽里呱啦的上海话。她丈夫寡言得很, 在我看来,是长得很好看的那种男人。   阿沙姨留下了一个儿子。儿子和我弟弟一般大,几乎和我弟弟同时学坏,被 关在很远的地方。   12   为了讨得父亲高兴,我在家尽可能乖乖地表现。假期的一天,我用一个下午, 把煤厂送来的五十块煤砖从楼下搬到五楼。我一遍遍上上下下,拼命鼓励自己要 在父亲回家前把煤砖全部搬完。楼道的人说会累坏你这个小身体的,我不理他们, 我干什么是会很容易变痴的。五十块煤砖整齐地码在了四楼到五楼的走廊之间, 我的两只手颤抖着抓不住杯子。父亲一回来就呵斥:就几步的台阶都上不去啊, 不把煤砖放到屋门口,又要叫一些神经病偷走吗!父亲骂我时,声音很大,我知 道他是说给四楼阿沙姨家隔壁的那个女人听的,但我还是有些伤心。   阿沙姨隔壁那女人是有些神神怪怪的,她家厨房窗户正对着楼梯,猛可里抬 头,老见她怔怔地站在窗户前,脸色苍白,真把人能吓一大跳。她的女儿小惠和 我们是好朋友,一只手残疾,半个拳头总在袖筒里藏着,说是给车窗轧得。后来 她被照顾到工艺美术厂上班。我对工艺美术厂充满幻想就是源于小惠。小惠给过 我几粒玻璃珠,黑亮黑亮,说那是兔子的眼睛,还给过我两绺儿金黄的绒线,说 是洋娃娃的辫子。黑珠子叫我想到雪白的毛兔子,黄绒线让我想到可以动胳膊动 腿眨眼睛的洋娃娃。小惠整天和玩具在一起,多幸福啊。   父亲说,小惠的妈其实精明得很,傻样子是装出来的。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 理的。大凡后来傻起来的人,总有他特别聪明之处。楼道里,父亲从单位拣来的 生火的柴禾,老就少一些少一些。一天,小惠妈偷柴时恰被父亲碰了个正着,父 亲只是对着她背影吐了一口唾沫,她就偷偷把柴禾点着了,浓烟灌了一走道,可 吓坏了父亲。   胆小的父亲从来都怕争锋相对,父亲呵斥我没把煤砖抱到屋门口时,小惠妈 没在窗口站着,但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藏在门后面偷听。在小惠家玩时,我们总 是打着手势、夸张着嘴型,用极小的声音说话。她妈如果不在窗口就在门口站着, 耳朵贴着门缝,神情专注,眼珠子咕噜噜乱转。   13   后来,父亲评价小惠妈的的话又一次得到了验证。   一天晚上,四楼过道里吵作一团。小惠妈蓬着头发,情绪激动地擂着阿沙姨 家的门。咚咚咚、咚咚咚,引来一楼道人。小惠妈说,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他 大前天进家,再也没出来,啥动静也听不到,一定出大事了!小惠妈拿出个大锤 子给六虎子,快砸快砸,把门砸开,小惠妈歇斯底里地喊。六虎子砸开门,大家 涌进去,都傻了眼。阿沙姨的男人端端在床上躺着,西装革履,皮鞋白袜,脸色 青黑。派出所来人说,人已死了两天了。是喝药自杀的。   那是个好看的男人,说话声音绵软。阿沙姨走了,儿子关在了远处。他无事 可做,就这样让自己悄悄离开了。   小惠妈说:人是一根草啊。   这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男人的死对父亲是个大刺激。小惠妈的这句话后来 成了父亲的口头禅。父亲说,人是一根草啊,说折就折了,说倒就倒了,由不得 自己。一九九六年,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再也不能抬着头在四单元上上下下。一 九九七年一天深夜,自暴自弃的弟弟割破自己的身体,血流了一地,惊惧的父亲 浑身抖着把满身是血的弟弟拖到楼下、送进医院。这个骄傲而胆小的男人,彻底 败了。父亲说他在城里住个狗窝都行,决不在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住一天了,再 住下去,阿沙姨男人的结局就是他的结局。父亲住进了城区独身的姐姐家。   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五楼,我们的家空了。   14   绿绸窗帘晒白了,稀薄了。我多次路过王家坪四号楼。在马路对面看我家那 两扇小窗户。那个绿窗帘,是母亲的明亮和柔软。   谁都知道,没有母亲的家是硬的、幽暗的。对弟弟和父亲绝望了的母亲离家 出走后,我留下了她不多的东西:几张相片,一件她年轻时穿过的黑丝绒上衣, 几双纺织厂分给她尼龙袜子。   母亲爱美,母亲走后,留下的不过就半柜衣服。一样东西跟人久了,就会带 上一个人的气味。父亲把那半柜衣服偷偷扔掉以后,我觉得他把我心里的一样东 西硬是挖出来扔掉了。我曾经用半天时间把母亲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再一件一 件脱掉,我穿着母亲的衣服在镜子前面徜徉。母亲每一件衣服我都熟悉,它上面 的气味,她穿着那件衣服的样子,她穿着那件衣服做的事情,都一下子新鲜起来 了。   母亲的那件黑丝绒上衣,滚着紫边,还有几朵紫的梅花盘扣。轻轻一提,哗 得一下,衣服就像水一样平滑地流开了,这样,我就看见母亲的腰身,母亲的脖 颈,母亲的手臂了。   母亲年轻的样子、中年的样子我都记忆犹新,但我,再也不能亲眼看着我的 母亲老了、又老了、头发花白,看着她亲亲的女儿和她一样也老着,和她诉说着 女人的心事……   15   去年深秋的一天,我陪父亲到郊外一个树木葱密的山上散心。树木金黄、绯 红,满眼灿烂,可父亲脸上的愁苦没有一丝减退,他是一个深陷在忧苦记忆中的 人。在山巅,我们坐在小茶摊上,太阳明明地照着,云朵悠闲。安安静静的一下 午,父亲和我说着的依然是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我们在山巅说着那些底层的人 和事,父亲潸然泪下,他已无力遮掩脆弱。   于是,我写下这些文字。我蓄积了足够的平静,让往事不受打扰。时间老去 了,王家坪四号楼四单元依然新鲜如初。   2006年2月19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