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流水落花的古典情怀(组章) 王清铭 江湖夜雨十年灯           王清铭         也许是近来心境老了,意气萧飒,不再为“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 刀”这样的诗句而血脉贲张了。特别爱读黄庭坚的“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 十年灯”,桃李春风的潇洒没有了,只剩下江湖夜雨的孤独和寂寞,一灯荧荧, 仿佛酒酣后的眼。酒不怎么喝了,一直认为酒是水中的火,需要激情去助燃的。 偶尔也喝上三杯两盏淡酒(啤酒之类的),不等晚来风急,早就昏昏欲睡。      我特地查阅了诗句的出处,是黄庭坚写给朋友黄几复的,题为《寄黄几复》。 原诗如下: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蕲三折肱;   想见读书头已白,隔溪猿哭瘅溪藤。      黄几复清贫好学,干练有为,然而垂暮之年,还只在海滨作一县令。诗评家 认为“怜才之意,不平之鸣,都于言外见之”。我独认为它把中年生活的颠沛流 离和孤独失意完全概括了,江湖水茫茫,仿佛那茫然的前程,夜雨的淅沥敲打着 无眠,那颗心,也似身下这条颠簸的船只被水推搡着不由自主的行程?      南宋的蒋捷也听过雨: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 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在人生的迷茫天 空,有几个人不感觉自己像一只孤雁,在不知从何处来的风中凄凉的鸣叫?等到 鬓发斑斑,台阶上的雨滴全都滴落心上,水滴石穿,何况心并不能坚硬如石。      黄庭坚还有向朋友倾诉的愿望,而我懒得诉说,并不是潇洒,而是不懂得如 何诉说。内心的悸动只能由自己去感觉,诉说顶多算是地震后的余波。我不想去 了解其他人是否有过废墟的感觉,人生的灾难还来自心头,破坏的裂度更强,灾 后重建的难度更大。以前读过一句现代诗,印象特别深刻:忧伤摧毁了面容。我 一直以为皱纹并不都是岁月的痕迹,而是内心的褶皱在脸庞的映射。没有人真正 去理解你的忧伤,你只能在暗夜中用舌头去舔噬鲜血淋漓的伤口。      但你必须走出来,没有一只手去牵引你,你所应作的事是用自己的左手温暖 自己的右手,然后将手中的生命线攥紧。朱熹这个人我不太喜欢,但他几首写人 生的诗颇耐人寻味。朱熹被贬谪了,很失意,在闽江上写下《水口行舟》的绝句:    昨夜扁舟雨一蓑,满江风浪夜如何。      今朝试卷孤篷看,依旧青山绿树多。      满江风浪平息了,抬眼所望到的是青山绿树,心肯定也绿意葱茏了。忧伤之 后是欢喜,这就如人生的海洋有浪谷也有波峰。破涕为笑是表情的变化,更是心 态的转换。      人生必须接受失望,但失望是有限的;决不能放弃希望,希望是无穷的。雨 骤风狂的日子,多看看远处的青山绿树。风和日丽的时候,学清朝的纪晓岚《富 春至严陵山水甚佳》:浓似春云淡似烟,参差绿到大江边。斜阳流水推蓬坐,翠 色随人欲上船。      能感觉翠色上船上人衣如人心,这样的心态够洒脱的。            闲敲棋子落灯花            王清铭            给学生讲赵师秀的诗歌《约客》: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 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最后一句“闲敲棋子落灯花”,本想按《千家诗》的赏析,照本宣科说这是 描写诗人初夏的雨夜期客不至的焦灼之情。但我仔细揣摩,觉得其实不然。黄梅 时节雨霏霏,正好有空闲邀约朋友来下棋;朋友来不了,诗人神游户外,听蛙声 在池塘边悠然地歌唱,于是有一种宁静随涟漪漾到自己的心里来;拿起棋子,跟 自己对弈,灯是唯一的旁观者,灯花落了,将突然明亮的光芒镀上他的身影。诗 人仰起头,同样明亮的眼神下,脸上的表情写满了闲适。      不知道是现代人懒得思考,还是没有闲适的生活体验,还是太忙碌无法静心, 他们大多人云亦云地把这首诗歌解读为表现诗人的焦灼心情。他们说,敲棋子是 诗人排遣寂寞的动作,零落的敲声更显出他的心绪不宁。      现代人的心境真的离闲适很远了。青草池塘的景色只在电视偶尔惊鸿一瞥, 城市的霓虹灯早已把月亮驱赶到深山里去了,即使月有时也在城市的上空探头, 但喧嚣的市声、车声里根本就没有它的落脚之地。夜半,是很多城市人夜生活正 酣的时候,忙碌一天,心弦绷紧了一天,在人群中体会的只是孤独,他们用酒精 慰藉自己。灯红酒绿的城市夜晚,很多城市人都是失语者,他们要倾诉,但又不 懂得怎么表达,就拿起话筒唱一些流行的歌曲,千人一口。酒喝得差不多了,歌 把喉咙撕破了,于是摇摇晃晃回家,在豪华的席梦思上打鼾,间或做一些啤酒泡 沫一般易碎的美梦。      被酒味泡软的城市夜半,很少有人会闲居家中,摆一盘棋等待朋友的到来。 他们都很忙,忙到脚后跟打脑袋,心自然闲不下来,虽然很多时候他们都不知道 忙什么。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蜗牛是道好菜,都市人饕 餮的胃口张开着;苍蝇虽说是四害之一,只要有点含金量,蚊子腹内刳脂油的老 先生早摩拳擦掌好了。他们也知道人生如棋,但眼中只有空地,呕心沥血要把对 方的子消灭殆尽。除了酒肉朋友、狐朋狗友,他们更相信一句被改装过的话:只 有永恒的利益,没有永恒的朋友。在他们看来,朋友就是敌人,他人就是地狱, 谁会邀约一个无利可图的人深夜下一些没有经济效益的棋呢?      他们把他人看做自己手中的棋子,殊不知自己也把别人拈在手中,处处算计 别人,往往又被别人算计,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在我们的身后,还有一双看不 见的手,是时间。世人只懂得争来争去,却在无谓的争斗中蹉跎岁月,无暇静下 心来享受短暂生命中的悠闲和诗意。诗人赵师秀将等待升华为一种时间艺术,不 是消磨,而是在享受时间在平缓铺展中带来的乐趣。      松下围棋,松子偶随棋子落;柳边垂钓,柳丝常伴钓丝垂。苏东坡与黄庭坚 这种纹枰对弈的飘逸只能到古代去找了,现代人大概连思古之幽情也没有时间去 发。很喜欢这一副对联:梨瓮开时,正花落鸟啼,春风拂面;楸枰战罢,看天高 云淡,秋月满怀。      风拂面,月满怀,这种妙处,非忙碌的都市人所能领略。    剪得秋光入卷来         王清铭      我一直以为在稿纸上划下一个“秋”字,就有萧索的秋风吹过,落叶纷纷布 满我的视野。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长安是贾岛生活过的诗情宛转的都城, 秋风只在千年前将轻愁悄然拂上他的心头。古人很形象地把秋天嫁接到心头,然 后创出另一个字:愁。      也不是现代都市的楼太高,遮住秋风往来的路径。城市人越来越多,树越来 越少,那些作为城市风景的行道树多是常年不凋的树种。踯躅在繁华都市,想拾 取一片落叶跟想在都市的喧嚣中找一点诗意一样难。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大雁 大概只栖息在唐诗宋词的枝桠上,西楼有霓虹灯、白炽灯和各种彩灯,却挤不进 一片昏黄的月光。晴空一鹤排云上,可鹤都住在供观赏的动物园,要引的诗情碰 到冰凉的铁栅栏便铩羽了。      在城市很难找到秋天的痕迹。温室效应使季节的界限模糊,我生活的这座南 方小城,套一件夹克就可以穿越整个冬天,何况气候变化不大的秋天?现代都市 人不知什么原因,都很忙,没有几个人去注意秋天枝头飘落的那几片落叶,更不 会将它们夹进心情笔记,即使远上寒山,也只在红于二月花的霜叶前留此存照。 淮南一叶下,自觉洞庭波。这样的诗情大概也随洞庭湖的水位一样水落石出了。      现代人讲究实用,美化环境用塑料花、水泥树,谁也不想为清扫落叶去浪费 金钱般的时间,难怪落叶的金黄色难以染上他们的心灵。标志秋天到来的是公园 里的枫树。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这样妙趣横生的想象现代人构思 不出,即使灵光一现,务实的他们考虑更多是枫树偷饮的究竟是茅台酒,还是XO。 晓来谁来霜林醉?总是离人泪。感情日益浇薄的都市人可以洒脱的挥手告别,谁 会为思乡情、离别情掬一把廉价的眼泪呢?      秋很难登上都市人拥挤的心头,那份因悲秋、伤秋而引起的愁也很难在攒动 的都市落脚,但为什么世故的都市人却经常愁云密布?花自飘零水自流,都在都 市人的目光之外;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是股票指数、房价涨幅。      秋需要用心体验,冷漠的都市人很难有一叶知秋的感触。郁达夫写故都的秋 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现在又有几个人去倾听这心灵深处的律动呢?也不 是都市人心灵不敏感,他们关心更多的是身外之物,至于心头的细微感受总被忽 略,更遑论生命的内在关照?      以前读古典诗歌,记得有一个术语叫“萧索美”,具体含义不甚明了。秋天 草木凋零,西风渐紧,北雁南飞,让人联想时光流逝,心灵无端生出些许感伤。 这感伤犹如凋零的花,枯落的黄叶,远去的雁给人带来诗情和美感,大概这就是 萧索美。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或许,我们需要一付聆听天籁的耳 朵。      海德格尔说人应该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对我们来说,也许太空泛了。我们 先要做的事是去注意身边的一片落叶,且不要去拒绝落叶给我们心灵带来的清、 静和悲凉。金钱能买到很多东西,但买不到生命深处的诗情。如果典当了固有的 诗意体验,生命还剩下多少本真?      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如卷来。让陆游的《秋思》给生活都市中的你剪 来几朵渐开的黄菊,几声零落的雁鸣;剪一点诗情,给枯竭的心灵。 竹马      王清铭      我一直把古人当作我们儿童时代。钱钟书先生说,时代愈古,愈在前,它的 历史愈短;时代愈在后,他积的阅历愈深,年龄愈多。竹马是人类在小孩子时期 乐此不疲的玩具,以前我不甚明了,查阅词典才明白,竹马就是我们儿时放在胯 下当马骑的竹竿。      把竹马和青梅用感情的红线牵引在一起的是李白的《长干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饶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 嫌猜。      自此,“青梅竹马”成为从小相识感情笃挚的情人的代名词。我说过,儿童 天真无邪,但像长干里这对两小无猜终结连理的情侣究竟有多少?随双方阅历愈 深,其间会有多少变故,有多少钟情人只能藕断丝连?即使是李白诗中的商妇称 心如意地嫁给少时玩伴,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如白居易诗中所写的“商人重利轻别 离”?金钱由青铜铸制,容易锈蚀,谁又能肯定赚得钵满盆溢的他不会流连秦楼 歌馆,或者像某些现代人一样包二奶、养小蜜?      长干里出身的妇人童真无邪,但也像儿童一样天真得过了头。人类渐渐长大, 头顶的天空弥漫受污染的烟雾,天真的“她们”被酸雨淋透身心,只会认定是自 己在吃醋?到处都在进行旧城改造,长干里夷为平地,这里崛起的高楼大厦流光 溢彩,现代化的商场里哪一样不是商品?      钱钟书认为寓言要不得,因为它把纯朴的小孩教得愈简单了,愈幼稚了。我 要加上一句,诗意和古典情怀要不得,否则长大了就处处碰壁上当。李清照笔下 的那位少女“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长大后(也就是到了现代)脸 上的那抹娇羞是否扩大为恼羞成怒的赧颜?不过现代派女子的表情因化妆品的作 用显得云山雾罩,上帝给她一张脸,她可以另造出好几张来,这还不包括整容。      人性如天上的云瞬息万变,即使在古代,也不都是月朗风清。古人称少年之 友为竹马之交,但当胯下的竹被岁月抽走,竹马之友骑上高头大马,身份变化, 脸庞也跟着变了。《世说新语》“品藻”中就有一则可资印证的文字。      殷侯既废,桓公语诸人曰:“少时与渊源共骑竹马,我弃去,己辄取之,故 当出我下。”      桓公说渊源(殷侯)跟他一起骑竹马玩,他丢弃竹马,渊源就去捡来,因此 职位应在他之下。桓公少时肯定也天真纯洁,绝不会想到竹马和官位的联系,而 长大后竟将身世升降与竹马牵强附会,若竹马有知,一定会喊冤叫屈的。      人“长大”了就变得可怕起来,简单的竹马一定适应不了复杂的现代社会, 于是悄悄退出历史舞台,连同一声现代人充耳不闻的喟叹。    秋千 王清铭 我曾着意去公园寻觅秋千的倩影,但很难睹其芳踪。公园里有琳琅满目的现代化 游乐设施,花样多,技术繁,收费昂贵。   秋千具有简洁疏朗之美,如水墨画,或者儿童信手涂鸦的印象画。婆娑树影 里,一根向空中伸出的虬劲的枝条,两条结实的丝绳,一块朴拙的木板,当然木 板也可以镂花,但不能雕琢过分,在蓝天绿草轻风中显得矫揉造作。   荡秋千的女子肯定不是温庭筠笔下“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的满怀愁绪 的少妇。她脸上有一抹娇羞,是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中的少女: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她似乎应更活泼些,才能将秋千荡得很高,整个身影像 一朵轻悠的白云,然后让印铃般的笑声像花瓣一样撒下来。春天的时候肯定有一 二朵嫣红的花岁秋千的颤动而摇落下来,刚好簪在她的云鬓上;秋天时偶尔有一 二片萧索的黄叶飘到她的香腮,略作缱绻然后再无声落下,但绝不像一声幽微的 叹息。   秋千是人类儿童时代的产物,纯真伶俐,不似老成的现代人,成熟即意味着 飘落、枯槁。   仿佛寻找一位走失的恋人,我在唐诗宋词的幽径徘徊。眼前一堵红墙横亘, 突然一阵笑声从墙内藤蔓一般地蜿蜒出来,把枝叶葳蕤在身旁。紧接着听见一声 叹息传自苏轼的《蝶恋花》:      墙内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 恼。   苏轼生命历程中有过“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妻子王弗,有 “惟有朝云能识我”的知己朝云,但我以为,这个邂逅的荡秋千女子虽不曾谋面, 却用笑声撞痛了他惘然的心怀,一种莫名的惆怅从心底如泉水汩汩冒出。这是追 求精确的现代人很难体会的复杂意绪。现代人太精明,总能画出情感变化的指数 曲线,如股市的显示屏。苏轼不是现代人,所以只能彳亍在墙外曲折如九回肠的 道路上。   一直为苏轼未能叩门而遗憾,我甚至为他设计了《西厢记》中张生的逾墙之 举。墙是阻隔,有时禁锢青春和美丽,但翻过墙又如之何?现代人已经没有墙的 隔阂,该表白就天花乱坠,有时连裱褙的言辞都显得多余。我又觉得少了什么, 后来才醒悟——它就是现代人普遍缺乏的诗意和古典情怀!   宋朝的张先自称“张三影”,他的“云破月来花弄影”美则美矣,我认为还 比不上“三影”之外的“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写出一种美丽的忧 愁和忧郁的甜美。佳人已逝,只有寂寥的风荡起多情的秋千,此景此情不能言传。   现代人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很老了,情思枯竭,心灵布满干枯河道一般的皱纹。 张先被时人称为“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现代人也许只剩下 “心中事”,“意中人”还未从古典的雕栏玉砌走回。当我为寻找秋千而掬一把 泪,这泪水到底有几分真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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