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想飞   石庄子   坐在这里,我不想回忆。因为过去的种种都是真实的存在,虽然它们都已支 离破碎。其实,破碎的裂缝在我还没有意识的时候就出现了,就像那天小红用小 勺敲著杯子对我说的:“敲吧,就这么敲,总有一天它会碎的。”   小红是我的女人,准确地说,是和我上床的女人。她原来是个婊子,在床上 干事时,我从来不说话,只是用力而迅速地结束,浑身是汗的小红经常会骂: “瞧你妈狠的,把舌头都咽肚子里啦?”我还是不说话,朝空中吐一口痰,让它 落在我其它体液洒落的地方。我知道,小红对我死心塌地是因为她梦想著有一天 也许我会娶她,可是,即使她不是一个和无数男人上过床的卖身女人,我也不会 和她轻易结婚,因为女人都想把自己的一生靠在一个男人的身上,而我只想让女 人在我身上做梦。因为这个梦,小红在我开的歌舞间里替我调理著那些卖身的女 人。   原以为,我们就可以这样一直这样呆下去,直到我们碰到高飞。   认识高飞,是在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下午,那天我把车停到自己的歌舞 间时,看到他在门口和门童说话。路过他们身边时,我听到门童说:“不,不 行!”   “怎么回事?”我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俊朗的门童抬起戴著雪白手套的手, 指著他说:“他想找工作。”我看了一眼他,他长的一般,既不象一个学生,也 不象一个民工,可两种又都象。由于吃惊于竟不能凭借自己以往的经验马上判断 出他的身份,我又看了一眼他,看到了他肩上的吉他。   “要唱歌吗?”我问。   “是!”他点点头,表情热烈,声音大得古怪。   “跟我来吧。”我推开了歌舞间的大门。   我的歌舞间叫“清水汀歌舞间”,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也说不清楚,只是 小时候特别爱看日本电影,便在书里翻来了这么一个名字。它很让我得意,因为 有一次一个刑警在这儿干完小姐后,提著裤子对我说:“看你这儿的名字,每次 扫黄是都不由地想把你排后面,谁知进来一瞧,他妈的什么都有。”   其实,即使不是因为名字,我依然爱著我的歌舞间,因为它复印著我的生活, 也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那天,那个歌手走进我的歌舞间时,他在我身后的沉 默让我有些奇怪,因为来找工作的歌手,大凡都会有意无意地对我的歌舞间发出 些称赞,可那天,他没有。   我叫他进来是因为我这儿的男歌手这两天正为要加薪而闹情绪,几天都没来 唱,否则,我身后的这种沉默可能会让我不给他机会开口。   但是那天不知怎么了,我心情很好地走到吧台前坐下,转过身对他说:“唱 吧。”   他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找到了舞台,搬了张吧凳坐在上面,拿出吉他,说: “我想唱自己的歌。”   我点点头。他便拨动吉他,唱起了歌: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是一只蚂蚁   我曾试过要展翅飞翔,   却发现总也离不开大地。   我每天忙忙碌碌跑来跑去,   其实只想喂饱自己。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是一只蚂蚁   不要用你的放大镜看我,   虽然我细小如尘粒;   不要把我踩在你的脚底,   因为我要自由呼吸。   你不是我,不懂我的乐趣   你不是我,听不到我的歌曲   你不是我,所以让我独来独去。   不管走到哪里,我都是一只蚂蚁   当他唱完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沉默地顿了一下。其实在他刚才唱歌时,小 红走过来递给我一杯茶的同时,就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表演舞蹈的樊星倚在 吧台另一边,也不时扭过头,瞟了我好几眼。现在,他们和我一样都顿了一下。   后来,我对那个歌手说:“你会唱别的嘛?正在流行的。”   他便唱了一首,我觉得不错,因为模仿得很像。   我对他说:“你先留下吧,头一个月每来一天50元,一个月后再定具体报 酬。”   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您能给我找个住处吗?”   我也犹豫了一下,因为放在平常,这种事我是不会管的,甚至直接就让他走 人──我又不了解他,谁知道他日后会给我找什么麻烦?──可是那天,我却把 头转向了樊星,“樊星,你租的那套房不是还空著一个房间吗?”   其实一直在旁边听我们说话的樊星举起杯子,作出刚把眼皮抬向我们的样子, 盯著我说:“我没说要找个伴儿呀?”   歌手在一旁先红了脸,嗫嚅到:“算了算了,我是说,能不能让我睡大厅? ──我保证不会影响营业。”   樊星又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对歌手说:“好了,好了,算我做好事,你 今晚收工后跟我回去看看,先住两天再说。”   歌手的脸涨得更红,对樊星说:“谢谢你啊!”然后他把头转向我,压低了 声音, “我能单独跟您谈几句话吗?”   我们来到大厅旁边的一个桌子旁,他忸怩了一会儿,终于红著脸说:“有件 事,我不想瞒你,我,我有病。”   “病?什么病?”我有点为自己刚才答应得太爽快而后悔。   “癫痫。”他的头几乎与桌面平行了,声音低得刚好让我能听见。   我稍松了口气,“经常犯吗?”我问他。   “不!”他抬起了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犯了。您放心,不会影响唱歌 的,如果犯了,我会自己离开这儿的,──我已经换过好几个歌厅了。”   “好,那你先在这儿唱,如果不能保证演出,你得立刻走人。另外,我不负 担任何医药费用。”   他点了点头。我这时才想起问他的名字,他告诉了我一个名字,姓高,很土。 他还告诉我说,他来自农村,在这个城市,只有他一个人。我想了一下,说: “我给你起个艺名吧,你在这儿就叫高飞好啦。”   他轻松地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很好的牙齿,说:“好,谢谢您,真的,太谢 谢了。”   我又说:“另外,还有一条,不能唱你自己的歌。”   他脸上的笑迅速消退了:“为什么?”   “不适合这儿。”   “永远不能吗?”   “至少,在我同意之前不能。”   “那──你什么时候,同意呢?”   “不知道。”   “那──好吧,我,同意。”他的声音变得很低。   我说:“好,你去找樊星,今晚就开始唱。”   后来我回到吧台时,小红坐到我身边,又把茶给我端过来,很静地看着我说: “最近碰到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怎么啦?”   “不怎么,就是觉得不对劲。”   “你指什么?”   “那个歌手,他不该留在这儿。”   “为什么?”   “他跟咱们不是一回事儿。”   我看了一眼小红──因为阅人无数,这个女人看人的眼光通常是不会错的。 不过,我更愿意自己来决定一些,我相信自己的控制力。──我拿过她指间的香 烟,放在自己嘴上,说:“只是唱唱歌,钱对谁都是那么回事儿。”   这时樊星找过来说:“今晚就让他唱吗?他还没服装呢!”   我说:“你看着办吧!”   樊星便转过身,用他那柔和的细声对高飞喊道:“嘿!你里面穿背心了吗? 什么颜色的?”──那天晚上,高飞头上扎著个红布条,穿着件黑色紧身背心, 抱著他的吉他,开始了他在清水汀歌舞间的演出   2   后来的事实说明,留下高飞是正确的。我虽然一直说不出来他那有些特别的 嗓音算是什么唱法,但是不少客人对我说他唱得很有味道,给他的小费也在增多。 有人开始向我打听:他是否愿意出去吃顿饭?──这些人有两种:一种是款姐, 有钱又有胆,不仅敢到歌厅放纵,发现了看得上的男人,也敢直接约出去吃饭睡 觉;另一种是拉皮条的,专门在娱乐场所找猎物,发现合适的,就约出去晓之以 “礼”,动之以“利”,谈妥条件后就介绍给那些不敢自己来歌厅找乐的女人或 者是同性恋男人。   这种邀请有时也会变得很危险:一家歌厅的歌手因为屡次拒绝一个拉皮条的 要求,结果被这家伙找了几个同性恋给糟蹋了。而高飞对这些邀请都给了软钉子 碰,他总是笑着对我说:“麻烦您替我谢谢她(他),可我担心身体受不了── 我怕桌上吃的不对头,会犯病。”   这个理由很合理,而且,也许同他的长相和他身上那种让人一眼看不出身份 的感觉有关,这样的邀请并不多,我还不致太烦心。   樊星后来并没有将高飞逐出自己的住房,相反,他几次告诉我,他和高飞相 处得很愉快。“只是,他有点怪。”他说。   “怪?为什么?”我问。   “比方说,他为了练歌,白天常去别人的练歌房去唱,可在我这儿,他又常 常安静得好像没有这么个人。有时静得我实在忍不住去他屋里看看,发现他不是 在抱著琴在悄悄地写,就是在自己一个人带著随身听的耳迈倚著窗户发呆,好像 他活著就是为了唱歌。而且他是那么喜欢把自己关起来,平时不怎么出门,也不 怎么和我说话,屋里的窗帘还经常关著,我真不明白,他是怎么一个活法。”   “那你为什么还让他住你那儿?”   “他干净,不抽烟喝酒,不乱扔垃圾。他还安静,从来不烦我。而且,他显 得很笨,有时招人可伶。”   “哼!”我笑了一下,“你没有别的想法吧?”   樊星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使劲抓起桌上的衣服,一声不吭地走了。   樊星生气是因为我触到了他的痛处:我和小红都知道他是个同性恋。樊星从 小就喜欢跳舞,后来大学考入了一家艺校学舞蹈,可是大学一年级他就爱上了教 他舞蹈的男老师,并且疯狂地开始追求他,找一切机会让那个老师对他单独辅导, 后来终于在一次只剩他们两个人的辅导中,他不失时机地抱住了那个老师,而且 竟没有遭到拒绝。那以后他们就经常进行只有两个人的辅导,并最终被老师的妻 子在排练厅抓了个正著。那位妻子红颜一怒告到了学校,结果樊星被逐出校门, 那位老师也在离婚后去了别的城市。樊星说他一直以为那位老师会带他一起远走 高飞,但没想到那位老师根本没去看他一眼,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就悄悄走了,谁 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于是樊星便从南方来到了北方,开始在舞厅跳舞。在来我这 里之前,他已经换了好几个舞厅,每一次更换都同他的同性恋身份有关,因为总 会有人为此骚扰他或希望他受到骚扰。在我这里,其实也有人想接近他,但大多 是女性,由于我这儿的客人都是为找小姐而来,所以樊星还没有遇到男人的麻烦, 他在我这儿已经做了半年,是他做的时间最长的一次。   但是他对我的哪怕只是非常平常的一个友好表示,也会招徕小红的白眼,因 此樊星平时很少说话,和乐队的人相处的也是淡淡的。但是他的舞跳得非常好, 有时我在台下看他跳舞,会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陷入到一种亢奋状态,他的身 体的每一个抖动,都似乎在激发著观看者内心的欲望。有一次一个包房的客人专 门走到大厅看他跳舞,说在屋里老进入不了状态,后来他在看樊星跳舞时竟情不 自禁地摸起自己来,并最终顶著裤子冲进了包房。   所以,樊星是我这里的一张金招牌。现在,我希望高飞也是。   后来我找到高飞说:“以后你白天可以在这儿练歌。”   高飞兴奋得脸有些发红:“谢谢,谢谢,什么歌都可以练吗?”   “可以,不过只限于白天练。”说完我就转身走了,因为我心里很腻外他那 么多莫名其妙的“谢谢”。   在吧台前,小红又给我端来一杯茶,坐在我身边说:“你可越来越让人看不 懂了。”   “又说什么呢?”   “说高飞呢,──你对人怎么这么好呀?”   “好?你可别想歪了。”   “我想歪?你他妈对我怎么不这样?”   我看了一眼小红,她正从口中吐出一缕轻烟,眼睛空空地看着远处。我明白 她的意思,的──我把手放在她大腿上,说:“我对你怎么啦?不好?”   小红把我的手推开:“我是说真的,你要么是在害人家,要么,是让他害咱 们,他和咱们不是一回事。”   “什么不是一回事?一个唱歌的,能怎么样啊?”   小红拿起一把糖匙,敲著杯子说:“敲吧,就这么敲,总有一天它会碎的。”   3   在杯子没有敲碎前,小红开始行动了。   一天在开张前,我刚走进歌舞间,就感觉发生了什么事,这种感觉来自于正 在忙碌的夥计们抬头看我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几秒。不过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了 什么,就连小红也是见了我便佯佯地走开了。   后来高飞走到我面前,摊开了一只手:“庄哥,这是我在洗手间拾到的。”   在他的手里,是一枚戒指。我一下全明白了。   “没人认领吗?”我若无其事地问。   “我从洗手间出来就问了,没人。”   “谁也不知道?”   “不知道。”   “好,撂我这儿,我处理吧。”   高飞走后,我走到吧台前的樊星和几个夥计面前,拿起戒指问他们:“你们 都不认识是谁的吗?”   几个夥计忙埋下头,一副努力工作的样子。樊星夸张地看了一眼,说:“眼 熟,一时想不起来了。”然后眨了一下眼,走开了。   一会儿,小红坐到了我面前,我把戒指放在她面前:“带上吧,别再丢了。”   小红一声没吭,慢慢地把戒指带上。   “你就那么希望他走?”我问,“那也没必要这么阴吧?”   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摆弄那只戒指,淡淡地说:“算他识相,没被我抓住。”   我笑了,又问:“你这么迫不及待要他走,不全是因为讨厌他吧?”   小红没有吭声,摇摆著身体走开了。   后来,看到高飞单独在一旁时,我对他说:“戒指找到是谁的了。”   “是吗?太好了。”说完他又低下头开始整理自己的琴弦,不再说话。   “你──不问是谁的吗?”   “不用,我知道是谁的。”   “是吗?”   “是,她不说,也许是讨厌我吧。”说完,他便走开去做自己的事,留下我 自己在那有些尴尬地站著。   后来,我把高飞的话说给小红听,小红只是微微一笑:“哼,他还算聪明。”   很快,我就发现,高飞不仅是“聪明”。   有一天下午,我去歌舞间的时间早了些,没有进大门,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不知是门前太过安静,还是门前的车辆有些凌乱。打开门,大堂和前台竟然没有 人,门童和前台服务生都挤在大厅门口,向里张望着。大厅里传出了热烈的歌声:   不要问我飞的方向   阳光已经在我身旁   就算注定空梦一场   我也要张开翅膀   谁会问梦来自何方   谁在乎路上有风霜   只要把心放在天上   自由就会燃烧胸膛   飞吧飞吧飞吧   天空没有忧伤   飞吧飞吧飞吧   有梦就有天堂   这是高飞在唱歌。走到大厅门口,我竟看到了一幅热闹景象:高飞弹着吉他, 在舞台上引吭高歌,樊星和几个小姐在舞池里自由地劲舞,其他的服务生竟围在 一边,和著节拍拍手、扭动。──最让我惊讶的是,在舞池边,我竟看到了小红, 她手里拿著烟,悠然地看着舞池,身体随著音乐轻轻摆动。   见我过来,大厅门口的几个服务生咋著舌头回到了柜台前,大厅里的人也发 现了门口的变化,逐渐停下动作,大厅里很快就安静下来。   “准备开工喽!” 樊星用他尖尖的嗓音拖腔喊到,大家开始一哄而散。   小红站在原地,笑着看着我走过去:“今天怎么来这么早?”   “怎么?搅了你们的兴啦?”我笑着回答。   “哪儿呀,大家不过是放松一下,反正时间早,闲著也是闲著。”小红递给 我一杯茶。   “是吗?”我接过茶杯,“怎么一下想开了?”   小红静静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时声音平平地扔下一句话:“我想不开又 能怎么著呢?”   看着小红故意婀娜摇摆的背影,我只能自我解嘲地笑一声,走到正在整理琴 弦的高飞旁边,“唱的不错。”   “谢谢庄哥”高飞站起身,但是我在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展开前就打断了他: “不过,我让你来练歌,并没有让你来开音乐会。”   “对不起,庄哥,我是在练歌,没想到”   “好啦,下不为例。”   “谢谢庄哥,”在我要转身离开时,高飞突然叫住我,“庄哥!”   “还有事儿吗?”   “庄哥,您刚才说我唱的不错,是真的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唱的不错。”   “那──”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那,晚上,我能唱自己的歌吗?”   我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盯著他的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为什么庄哥?”他的眼睛开始转暗,但却更热烈地盯著我。   “因为,”我转开头,避开他的目光,“我只赚钱,不培养艺术家。”   没有等他回答,我立刻转身离去。不用回头,我也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但我 的心里只有一声冷笑:在现实的水泥地上,我不会撒下哪怕是一粒梦想的种子。 我决不会让他那可笑的梦搅乱我的生活,决不允许!   在我转过身时,发现小红在远处静静地望着我们。看我走过去,她淡淡地问: “怎么了?今天不高兴?”   “没有呀。”   “那怎么又对高飞那个样?”   “什么样?在这儿他就该和我们一样。”   小红没有马上回答,眼睛空空地望着前方,想吐出一口烟一样轻轻吐出一句: “我早说过,他和咱们不是一回事。告诉你,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后来,樊星告诉我,高飞以后很少再在我的歌舞间练歌,“你知道吗?他挣 的钱不少,可他几乎全用在他的音乐上了。”   “是吗?”我漫不经心地敷衍著。   “是,他还攒钱给自己录音灌唱片呢。”   “喔?那我们这儿要出大歌星喽?”   “才不是呢,他说,他没想当什么星,他就想唱歌。”   樊星告诉我,有一次因为被逼著喝了一口酒,高飞的癫痫发作了,他浑身剧 烈地哆嗦,紧紧抓住樊星的手,“他抓的真紧,我的手都疼了好几天。” 樊星 说,“他的嘴里一个劲的嘟囔著,‘我要唱歌,我要唱歌’。”   “他不是在唱歌吗?”   “是呀,” 樊星看了我一眼,“他是在唱歌。”   4   在我的歌舞间里,卖身的女孩子一般都是一批一批的来,干两个月后即使她 们自己不走,我们一般也会把她们换走,为的是让客人感到新鲜,也为了少生事 端。但是在高飞来后不久,我那里又来了一批东北女孩子中,一个叫小玉的却让 我破了例──除了身材,这个小玉长的并不出众,但却有一种欢场女子难得的味 道,她既不像别的卖身女孩那么浪,也不象良家女子那样让人不想亲近,往那一 站,就让男人不由得想碰她;加上她和客人相处时拿捏的十分得体,床上工夫也 不错,所以为她来后不久就有了回头的客人,一些来我这儿的有头有脸的人物开 始频频点她出台,甚至还有人慕名而来,这给我带来了不少生意,所以,她在我 这儿不知不觉竟呆了快三个月。   像提防别的女人一样,做妈咪的小红也一直严防著小玉和我的靠近,每次看 到小玉乐颠颠儿的扭著身子去接客,小红总是忍不住回过头对我轻声咬著牙说: “妈的,真是天生的浪货!”   其实就算小红不防著,我也不会和小玉有什么关系,看到她忙著干活赚钱, 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也就是在这种高兴中,我完全忽视了小玉可能带给我的麻烦。   那天晚上,我出去应酬没有到歌舞间去,照例由小红照应著,起初一切都很 平静,生意也不错。后来快深夜时,来了两个“青皮”,就是在黑道上混饭吃的 小混混儿,俩人进屋一坐下,点名就要小玉出台。   这样的“青皮”,一般都让我们头疼,不能得罪,又别指望赚钱。对付他们 的最好办法,就是摸准他们是跟谁干的,抬出他们还有所畏惧的对象,连哄带劝 地打发高兴完事儿。可那天的两个“青皮”,小红既不认识,也一下摸不出他们 的来头,于是只好亲自出台应付。   “两位哥哥,我们这儿女孩子多呢,我给你们找两个好吗?”   “不,要小玉。”   “不好意思,哥哥,小玉正忙呢。我给两位推荐两个妹妹,保证满意。”   “不行,就要小玉。”   小红皱起了眉头:当时,小玉确实在忙,当时有两个片内的警察穿着便装来 玩,小玉正在陪他们喝酒。但是面前的两个已经满身酒气的“青皮”看起来也不 是什么省油的灯,小红娇媚地扔下一句“两位哥哥先歇著”,便走到警察的房间 找小玉,希望她两头串场。可没想到,两个警察也喝了酒,缠著小玉就是不让走, 当听说有人点小玉出台时。两个警察站起身拍著胸脯说负责摆平这件事,几乎是 推搡著小红来到了两个“青皮”的房间。   尽管小红当时已经预感到事情会闹大,但是那个夜晚却像服用了摇头丸,谁 也无法再对它进行控制。两个警察进入房间后,还没有说两句话,其中的一个 “青皮”突然掏出一把刀子,扎向其中一个警察,这个动作惊呆了当时所有在场 的人,就在所有人愣神的刹那间,两个“青皮”冲出房间,夺路而逃,中刀的警 察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最先回过神的还是小红,她冲到倒下的警察身边,一边用沙发上的坐垫堵住 警察身上冒血的伤口,一边喊著:“快报警!快叫车!”   看到旁边另外一个警察还呆呆地愣在那里,小红一下子跳起来,对著他挥手 就给了几记耳光:“还愣著!还愣著!快叫人去。”那个吓傻的警察这时才回过 神来,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   当我赶到歌舞间时,警察已经封锁了现场。片儿内的刑警队长正在大汗淋漓 地指挥手下。那家伙我认识,看到我下车,立刻大喊起来:“操你妈,怎么现在 才过来?赶快到队上去一趟!”   两个警察立刻过来,把我推上了一辆警车,上车时我看到小红已经坐在了车 上。她两手夹在膝盖间,木然地看着窗外。   5   我从警局里出来,已经是一天以后的事情,因为跟那些警察都熟,在局子里 我倒没受什么罪。而且从他们嘴里我也知道了不少事情:其实那两个“青皮”和 被扎的警察并没有什么过节,只是其中动刀子的那个是一个通缉犯,不知是草木 皆兵吓的,还是嗅出了警察的味道,才动了刀子。中刀的警察虽经抢救还是死了, 于是警局让我写了个口供,证明那天两个警察是执行公务──他们说,这样没准 那个警察还能评为烈士,他们也好有个交代。   警察是不是烈士我不在乎,让我毫发无损地出来才是重要的,虽然,为了让 警察确信我会配合,我交了一笔数目不小的押金。回到歌舞间时,歌舞间还没有 解封,看着门前的萧条景象,心里酸酸的:真不知他妈的还能不能混下去!   在歌舞间里竟碰到了樊星和高飞,这两天,他们一直在照看着这里。看到我 自己进来,他俩问“小红姐呢?”我才想起,这两天我竟一直没有得知她的处境。   小红比我晚一天从警局出来。我去接她时,被吓了一跳:几天不见,眼前的 小红竟判若两人。这不全是因为此时的小红没有化装、神情疲惫,而是因为她已 经像一片即将掉落的秋叶,灰暗、憔悴,甚至有些呆滞。   看到我接她,小红一言不发,好像我不存在一样,静静地走到车旁,坐在后 座位上。一路上,她一直保持著这种状态,眼睛看这车外,没有目标,也没有反 应。   回到住所,当我把一杯水端到呆呆静坐的小红面前时,小红突然抱住我,撕 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在我眼里,小红虽然是个容易让男人见了发软的风尘女子, 但是在做人上,她却有主见甚至刚强,眼泪一般是和她无缘的。而此时,她的哭 却像杨坤歌里唱的一样──“像个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   看着她剧烈抖动的肩膀,我意识到了什么:其实,警局里的两个警察早就对 小红垂涎三尺了,不过因为小红一直在和我住,不是迫不得已一般不再接客,所 以他们也一直没有什么机会。难道这次?   我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不过我的愤怒很快就冷静下来,警局的那帮家伙我太了解了,尽管平时对他 们我打发的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不过我从来就没有什么希望他们有知足收手的 想法。只是,这次我没想到这帮混蛋竟然连“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规矩都不讲了。   “妈的,兔崽子!”我在心里骂到。   沉默了一会儿,我轻轻拍了拍小红的肩膀,尽量平静地说:“算了,人没事 就好,就当是没有赚到钱。”   小红停止了哭泣,抬头看了我一眼,抓起自己的包,冲出了门外。   我没有去追小红。那天,直到很晚,小红才回来。在黑暗中,她静静地脱了 衣服躺在我身边。我在黑暗中躺著,始终没有吭声。   过了很久,小红才用空空的声音对我说:“庄哥,咱们结婚吧。”   我没有马上说话,把手伸过去想把小红搂在怀里,但当我的手触摸到她时, 她身体的僵硬却让我感到了一种拒绝。我把手缩了回来,大约过了半分钟,才慢 慢回答:“这会儿正乱呢,等等吧,店里怎么办?”   “咱们不能不干了吗?”小红的声音依然空洞而平淡。   我叹了口气:“不干了?咱们还能干什么呢?”   小红没有回答,抱紧被子蜷缩在一边。那一夜,我们再也没有交谈,在很长 一段时间里,我知道我们都没有入睡,但是,我们都找不到想要交流的语言。   开办歌舞间以来,我和小红遇到过许多波折,每次都能周转过来,在一次次 的周转中,我们感受著挣钱的快乐和用钱办事的快感,也一次次感受到自己的存 在。我们从来没有想过,生活在我们眼中还会有别样的方式,我们还应该去干些 什么。这次风波虽然也是只要花钱就能挺过去,但是,有些东西改变了。是什么, 我说不清楚,就象眼前的黑夜,你心里清楚黎明总会来临,可是你不清楚,当黎 明真正来到时,你会经历怎样的梦魇,还将会有怎样的心情   在朦朦胧胧中,我进入了梦乡。   6   关于不结婚的理由,我对小红并不完全是敷衍,虽然对于结婚这个让我心烦 的词我并不想早点找到明确的定义,但是在小红跟我提出时,我的心并不是没有 速度加快。不过,那一阵确实是太乱了,警察的查封虽然过了不长时间就解除了, 但店里走了不少人,能不能像以前那样红火也是一个未知数。想到生意耽搁造成 的损失和交到警局就没想能拿回来的押金,我的确不能专心对待小红的这个要求。   樊星和高飞一直留在店里,只不过经历了一场风波,他们都显得有些谨慎了, 樊星很少再用他那被我们称为“海豚音”的尖嗓高声说话,高飞好像在外面赶场 一样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很少说话。   在那夜谈话过后,小红的话也变的少了,虽然难得见她笑,但她总算振作起 来,开始忙里忙外为我打理店里的一切。还好,生意慢慢好了起来。可是,总感 觉哪里除了问题,生意红火的背后,我隐约觉得有什么在发生著变化。   是小红吗?我不知道,从那天小红从警局出来,我们虽然还睡在一张床上, 却再也没有发生关系。我没有激情,小红似乎也不愿有什么表示。   对这些,我没有太在意。我知道,时间会抹平一切。可我不知道的是,时间, 也会改变著一切,有一天,你开始学会回忆时,你会发现,时间有根能点石成金 的手指,你以为自己还在控制著时间,时间却已经在改变了一切之后,在你不注 意的角落悄自冷笑。   终于有一天,我和小红又在一起了。那是在生意好起来后的一天,我们不约 而同地抱在了一起。可是,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了,我没有出汗,小红也没有呻吟, 我们只是默默地、快速而用力地做著,好像完成一个仪式。   过了很久,我们静静地躺著,谁也没有说话。在时间凝固了一段时间后,小 红终于发出了声音:“庄哥,我们结婚吧。”   我无言以对,这是我最不愿碰到的话题。每一个女人,到了一定阶段,似乎 都会主动提起这个话题,就像花儿到了一定的时候,一定要开放;可是她们为什 么不知道,花儿开了,生命也就开始走向枯萎了呢?   过了很久,我才从身体之外很遥远的地方吐出一句:“有必要吗?”   “你不想娶我是吗?”   “不是,我就觉得,现在不是挺好吗?为什么要那么麻烦?”   “你是嫌我他妈的太脏是吗?”   “不是。”   “那为什么?”   “就是不想。现在不想”   小红没有再说话,往上拉了拉被子,陷入了沉默中。这种沉默,让我又看到 了小红从警局里出来的那个晚上,看到了那个晚上我们总也越不过去的黑夜── 黎明会来的,可我找不到迎接它的心情,找不到迎接它的意义。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自从干上这一行,我的生活 就从黑夜开始,白天对于我除了睡觉,几乎毫无意义。有时候,我从睡梦中起来, 就喜欢赤身裸体地靠在窗户前,看着窗外灰色的城市一成不变的面孔和川流不息 又平庸无奇的车流与人群,感受著时间的逝去,也感受著身体的勃起。对著从来 不曾让人感到融洽与贴近的城市,除了自己在无聊中放一炮,我不知道生活还会 怎样继续。   那天,我醒来时,发现是自己躺在床上。我抬头看了一下,没有看到小红。 屋里似乎发生了变动的景象让我感到有些异常。我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屋内,在桌 上显眼的位置上,看到了一张纸条。我拿起来,那是小红写的:   “庄哥:   我走了。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不要找我,我不想再回来。也许,我们还能再 见。好好保重自己!”   7   我以为,我可以平静地对待小红的离去,不就是一个女人吗?可是,那天, 我把小红的字条扔掉后,却发现我的生活也被扔进了旋涡中:我无法接受这个结 局,这不是因为我发现自己在内心对小红还有什么感情,而是不能容忍我的生活 竟然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我不能,不能就这样被一个女人,一个卖身的女人像甩 掉一件衣服一样甩掉。更不能容忍自己无端地被抛入混乱的状态中!我必须要自 己控制自己的生活!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小红,我知道,她不可能这么快地离开这个城市,因为她 走时并没有带走什么钱物。我一定要找到她,我要让她知道,她左右不了我的生 活,也改变不了自己!我甚至动用了黑道上的朋友四处打听小红的下落,可是, 小红似乎真的失踪了,我竟一直没有得到她的消息。在一天天的寻找中,我开始 变的烦躁不安。   歌舞间里的人似乎都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他们一个个都变的更加谨慎,没有 了以往的那种轻松,来这儿作生意的小姐们流动的更加频繁,也大都没有什么生 气。樊星还在卖力地跳舞,可在我眼里,他的舞蹈已经让我感受不到一丝激动, 有时看着他在台上扭动,我觉著那就是他的一种自我陶醉。高飞还是在唱著歌厅 里流行的歌曲,只是依然来去匆匆,不知在忙些什么。   有一天,在傍晚营业前,我来到了歌舞间,一个夥计不知为什么,突然把手 中的托盘碰翻在地,杯碟摔得粉碎。他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我就突然冲到了他 的面前,挥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这个耳光是如此之响,以至屋里的人都一下子怔在了那里。在静得只能听到 我的呼吸的沉默中,我扬腿踢开地上的托盘,甩手回到屋中。   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敲我的门,进来的是高飞。   看到我闷闷地仰坐在桌前,他怯怯地叫了一声:“庄哥!”   “有事儿吗?”我没有改变姿势。   “庄哥,”高飞坐在了我的面前,“你是在为小红姐着急吧?”   我没有吱声。   “庄哥,你别再找小红姐了,”高飞低头撮着手,但是每一个字都说的非常 清楚,“她是不会回来的了。”   我惊讶地转过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高飞抬起头直视著我的眼睛,“因为,她现在和我在一起。”   “什么?”我猛地放下了翘在桌子上的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红,现在和我在一起。”高飞又慢慢地说了一遍。   这次,是我楞楞地怔在那里。   8   在高飞告诉我一切之前,我曾以为,在我的歌舞间里,我才是真正的主宰。 可是,那一天,我才知道,现实跟我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   小红从警局里出来的那一天,当她抱著我痛哭时,我已经感觉到了在她身上 发生的一切,可是,我无力对抗这一切,我清楚地知道,当我决定用交易来和这 个世界讨还生活时,为了我要得到的一切,我就必须学会付出。   所以,我只能对小红说:“算了,就当是没有赚到钱。”   听了我的话,小红冲出了门外。我没有追她,我以为,一个用身体从男人身 上讨生活的女人,会很快明白该如何应对这一切,而且,我也相信,我是她在这 个城市唯一的归宿,她会回来。   可我不知道的是,在我以为小红不会走远的时候,小红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 歌舞间。   那天,风波之后的“清水汀”还没有获准营业,但是门却没有锁。小红推开 门走了进去。前堂里空无一人,只有轻轻的琴声从大厅里飘出来。小红走过去, 发现是高飞在拨弄著吉他。   看到小红进来,高飞停止了弹琴。“小红姐。”他轻轻叫了一声。   小红没有回答,找了个座位坐下来。   高飞站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了小红身边的桌子上。在小红抬起头看他的 时候,高飞已经转过身,走回到自己的琴旁。   小红端起杯子,水很热,直角玻璃杯里,十几片细细长长的碧螺春在杯底慵 懒地轻轻摇荡,慢慢渗出一层淡淡的绿色,那是春天岸边杨柳在第一场春雨后最 早泛出的绿,是远看成片近看则无的一种蒙蒙绿,在透明的玻璃杯里,飘飘袅袅, 惶惑迷离──用透明的玻璃杯看着茶慢慢的舒展、变色,是小红最喜欢的沏茶方 式。小红把杯子捧在手中,虽然烫,但光滑的杯身摸起来却更加温润。   高飞没有再看小红,拿起吉他,旁若无人地拨弄了几下,轻轻地唱起来:   穿过黑夜,你的手在轻轻颤动   我知道,夜还很冷   路已远,身后依然只是长影   雨打寒风,城市霓虹   闪烁动人却没有一丝体温   掠过晚风,你的手在轻轻颤动   我知道,夜还很沉,   路还远,又何必一人支撑   脚步沉重,仿佛依稀   梦还在却有泪在不停涌动   寻梦人 寻梦人   心碎了 梦还未曾醒   寻梦人 寻梦人   散场了 歌还未曾听   寻梦人 寻梦人   有没有一段 不再寒冷的路程   寻梦人 寻梦人   找不找得到 属于自己的窗灯   歌声停下后,高飞才抬起头看向小红。小红的头埋在胸前,已经泪流满面。   高飞慢慢地走到小红身边。在短暂的停顿后,小红突然抱住了高飞   那天离开高飞后,小红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对我说:“我们结婚吧。”我说 等等吧,于是,小红又开始帮我经营著歌厅,这期间,她和高飞没有再单独在一 起,高飞总是匆匆来、匆匆去。小红开始恢复了笑容,直到她再次对我说;“我 们结婚吧。”我说:“有必要吗?”   离开我的那天,小红找到了高飞住的地方。是樊星开的门,看到是小红,他 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敲了敲高飞的房门,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高飞打开门,看到了小红,许久,两人相视无语。   9   当高飞告诉了我这一切时,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我只知道, 我当时是强忍著没有从椅子上跳起来,去抓住高飞的领子把他撕个粉碎。   我冷静下来,再次把脚翘到桌子上,开始静静地打量高飞。说实话,我从来 不认为高飞有什么魅力,他长得一般,身上也没有什么让人感到醒目的气质,甚 至还有许多我根本看不上眼的东西,比如,他似乎永远都不懂谁是他的老板,他 虽然同店里其他的夥计一样叫我“庄哥”,但却从不在这两个字上附加任何讨好 甚至谄媚的意味,好像那就是我的名字;从我手里接过工钱,他从来不在我的面 前清点,只有一声“谢谢”,仿佛那些钱对他来说本来就不需要;同别人相处, 他总是淡淡的,有礼貌,说话有分寸,除了樊星,没见他跟谁特别好,也没见他 得罪谁。开始,店里的夥计都说他清高,时间长了,大家对他也就习惯了,觉得 他就是那种人,就是那种默默生存、与世无争的生活状态,没有人再注意他── 大家都忙著做事、赚钱,他的存在,比不上一枚硬币落在地上的声音让人更有兴 趣。而他似乎也从不在意这些,只是有事没事地拨弄著自己的琴,似乎唱歌是他 唯一的存在方式。   对于高飞,我一点也不喜欢。他的生存方式,我更愿意看成是一种还没有适 应这个世界的笨拙和幼稚──一幅画在没有落笔前,总会是白的。只是,因为不 相信这种白对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我对它感到的只是倒胃,我也不相信, 有谁会保持著这种白而不去描画自己的生活和欲望,包括高飞。在我眼里,他清 高也好、笨拙也罢,我看中的,是他能不能让我赚钱。在钱面前,他一文不名。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从我的手里抢走了我的女人。而现在,他就站在我 的面前,用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我这时也才注意到,在他平静的脸孔上和明亮的 眼睛里,其实还能看出一种说不清楚的倔强。对于这种倔强,我竟有一种征服的 欲望。   对视了一会儿,我先张开了嘴:“小红现在在哪儿?”   “我们搬出去住了。”   “你们打算怎么办?”   “还没想好,我想再攒点钱,我们一起离开这,去外地。”   “离开?”我冷笑了一声,“去哪儿?你以为我会就这么算了?”   高飞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所以,我想求求庄哥,请你高台贵 手,放了小红,她说,她不会回来了。”   我看了一眼高飞:“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小红的。”   “第一眼。”高飞说。   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再次让我发现,原以为欢场之中自己已经将人看遍,可 还是没有想到,有的人我竟一直没有看透:那天,高飞来到“清水汀”找工作, 跟著我走进去后,他就坐在了舞台上。舞台上很亮,从舞台上看过去,大厅那边 的吧台处在黑暗之中,但就在有些刺眼的灯光和远处朦胧的黑暗中,高飞看到了 吧台边的小红。   我已经无法从自己的记忆中搜索出第一眼看到小红的感觉,在我眼里,她是 一个漂亮的女人,妖冶、性感,脸上虽然浓妆艳抹,眼里却总有撩人的风情。我 们在一起,起初只是生意和生理的需要,后来,发现其实对方也是自己的镜子, 在一起很放松,就再也没想过分开。时间长了,我已经说不清她好在哪里,也不 太在意她在别人眼里的形像。所以,那天,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当高飞第一眼看 到小红时,他的心,竟和手中的吉他一样,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小红并不喜欢高飞自己的歌曲,我也是一样。在我俩眼里,一切关于梦想的 表达,都是虚狂脆弱和不切实际的。这之后,小红总是琢磨著把高飞挤走,高飞 则忙著唱歌。两个人从没有机会单独相处,但是,小红的一切却放进了高飞的眼 里。所以,小红那枚想置高飞于窘境的戒指,很快就被高飞认了出来。这之后, 两人相安无事。   一次歇业的时候,几个夥计商量著一起喝酒,最后决定在樊星的住所相聚, 他们邀请了小红,小红那天刚和我绊了几句嘴,因为在前一夜我让她接了一个特 殊的客人,自从和我住在一起后,这种情况已经不多,每次完事后,客人都会满 意而惭愧地说:“这姐们真厉害,招架不住。”而小红总会找个理由和我吵一架。 那天又是这样,吵完架,小红闲著没事,便答应和夥计们一起喝酒。   喝酒的时候,高飞也在场,只是他一滴酒也不喝,推脱说自己的身体受不了。 后来,大家起哄让他喝,他红著脸说:“不行不行,真的不行,要不我给大家唱 首歌吧。”   “算了吧,天天听,还没够呀?”大家说。   “不,我听!”小红突然说,看到大家诧异的目光,她接著说:“不过,要 唱我们没有听过的。”   高飞的脸红了:“好吧。”他轻声说。   弹了几下吉他,高飞唱了起来。   放开脚步,你一路前行   有没有看到路边的野草   对著你 风起的时候   他举手摇呀摇   风起的时候,你消失天际   有没有看到路边的野草   望着你 已经模糊的足迹   他依然摇呀摇   风起了 风乱了   有爱就不怕天空多寂寥   路长了 人远了   有梦就会依然摇呀摇   小草呀 小草呀   不管别人看到看不到   小草呀 小草呀   小小身体也有温暖怀抱   歌很短,高飞唱完后,小红带头拍起了手,她举起酒杯对高飞说:“为你的 歌!”然后扬起头一饮而尽。   高飞的脸更红了,他突然拿起一只酒杯,颤声说道:“谢谢小红姐!”说罢 也扬起头一饮而尽。   原以为这一杯酒不会有什么事,可没想到不久高飞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 抽搐起来。周围人吓了一跳,樊星跳到高飞身边,从他的口袋里翻出药瓶抓起药 塞到他嘴里。高飞不再吐白沫,但一只手依然紧紧抓著樊星的手,嘴里含混地重 复著:“我要唱歌!我要唱歌!”   高飞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的,是小红的手。小红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摩著高飞的 手,回过头对大家说:“散了吧。”高飞开始平静下来,进入了梦想。   高飞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床边,小红倚著床头睡著了,一只手 轻轻搭在在高飞的手上。月亮正从窗外照了进来,屋里很亮,小红手上被高飞抓 红的痕迹清晰可见。   高飞坐了起来,那只托著小红的手保持著原来的姿势,他静静望着小红。窗 外,月光如水,流泻漫天。   “后来,你们就在一起了吗?”──听完高飞的讲述,我问高飞。   “没有,后来,我只是送给她一张我自己录的CD。我一直在等她,直到她来 找我。”高飞突然把目光转向我,缓缓地说:“其实,庄哥,她一直在等你,可 你不接受她。她吃的苦太多了,她也不想再过这种日子,吃这种苦。她现在只想 和我在一起,平平淡淡的,安安静静的。──庄哥,我们并不是要和你作对,你 放过我们好吗?”   我没有吭声,盯著他看了好一阵,在我心里,有一块布被撕开了,发出了一 阵阵断裂的声音。但是,我决不能被这种声音淹没,更不能在现在,输给眼前的 这个寒酸小子。我平静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可以放弃小红,不过──”我把 身子探向他,“你得继续留在这儿,不能走。”   “那,你准备留我多长时间?”高飞显得有些迟疑。   “不知道,我要想一想。也许,等我想通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高飞垂下了目光,显得有些犹豫,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盯著我说: “好吧,只要不难为小红,我什么都答应你。”   高飞关上门走出去以后,确信他已走远,我才抓起桌上的杯子狠狠地砸在墙 上──妈的,这件事,决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10   小红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是在一个月后,那时,高飞已经快要垮掉了。   击跨高飞的行动,是在和他谈完话几天后开始的。那天晚上,高飞收工后, 我把他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指著屋里的两个人说:“来,认识两位大哥。”   高飞走进房间,有礼貌地叫了一声:“大哥好。”   那两个人点了一下头,其中的一个递给他一只香烟。高飞没有接,笑着说: “谢谢大哥,我不会。”   那两个人冷笑了一声,递烟的那位阴著脸,从牙逢里往外挤著声音说道: “不会?可以学嘛!”   高飞意识到了什么,笑得已经不太自然:“对不起,大哥,我不能抽,我的 身体──”他把眼睛投向了我。我蹩过头去,好像什么也没看见。   递烟的那位把烟扔到桌子上,慢声说道:“怎么?不给面子?”   “不是,大哥”高飞显得有些慌乱。   “啪!”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一个人就给了他一个耳光,接著,突然 扑过去把高飞按在了沙发上,另一个人掏出一只针管,抓住高飞的胳膊迅速地扎 了下去   高飞停止挣扎的时候,那两个家伙开始有些慌张:“庄哥,这家伙行吗?” 沙发上的高飞正在剧烈地抽搐,嘴里吐出了白沫。   我没有说话,走过去,在高飞的衣兜里翻出一瓶药,倒出几粒塞进高飞的嘴 里。高飞慢慢停止了抽搐,沉入了梦乡。   那两个家伙走后,我看着沙发上的高飞,嘴角泛起了一丝冷笑:我知道那根 针管里毒品的份量。我更知道,好戏只是刚刚开始。   高飞的就范,起初并没有我想的那么顺利,从沙发上爬起来走出去后,他有 几天都没有露面,在那几天,我也有些坐卧不宁,我断定他还会出现,可是,我 也真的担心这个我并不真的了解的人,会挣脱我的设想,不再回来。在这种捉摸 不定的猜想中,我度过了几天,而就在我以为自己可能失算的时候,高飞却再次 坐在了我的面前。   几天不见,他已经有了变化:身上显得有些凌乱,神情有些疲惫。蜷缩在椅 子上,他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努力控制著身体的抖动。──看到这些,我微微泛 出了笑意:看来,一切还在我的掌控中。   “庄哥,”高飞颤抖的声音有些沙哑,“庄哥,求求你,放过我。”   “什么?”我尽量平淡地说,“我难为过你吗?”   “庄哥,我知道,你恨我!”高飞强撑著自己,努力想把话说说清楚,“我 求求你,放过我,别再折磨我。”   “恨你?为什么?为小红吗。不,她已经是你的了,我不再需要她,你不是 说过,可以为她做什么都行吗?”   “庄哥,我求求你,我难受,我冷。”高飞抱紧双臂,声音剧烈地发抖。   我笑着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只针管:“难受?这只是暂时的,我会让你好受 的。”   其实,就算我已经准备好导演这出戏,我也并没有想好,戏的结尾会是什么 样的。我原本只想看到高飞的慢慢毁灭,看到一个和我对抗、和这个世界保持距 离的家伙是怎样倒下去屈服的。但是,我没有想到,没有剧本的时候,事情竟会 朝著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高飞算是强硬的了,他找我的次数并不频繁,可以看出, 他在用最大的毅力煎熬著自己。他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没有了什么神采,唱歌开 始倒嗓,虽然不少人给他喝倒彩,可我还没想过要把他从这儿撵出去,我还不能 确定,我该在什么时候收手。因为,在对付他的过程中,我还没有得到胜利的快 感。你知道征服一个人的快感是什么吗?告诉你,不是他在你的脚下摇尾乞伶, 也不是他对你顶礼膜拜。都不是,因为,乞伶可能会心有所图,膜拜可能是愚昧 无知。对于一个始终敢正视你、敢看着你眼睛说话的人,征服他的快感,决不仅 仅是把他打倒在地,不是,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我才说不清该 在什么时候对高飞收手。也正是在这种不知结果的等待中,我开始变的烦躁。   一天,在开业前,因为没有事情可做,我坐在了办公室里,在无所事事的烦 闷中,我听到了敲门声。   “进来。”我慵懒地答到。   门开了,进来的是樊星。   我没有吭声,看着他进来坐下。   樊星局促地坐在我的面前,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庄哥,我想跟您说说高 飞。”   我抬起了眼皮。   “我知道,你恨他。” 樊星没有在乎我的反应,继续说着:“我知道,自 己跟这件事没什么关系,但是,我想求您,放过高飞,放过小红姐。”   我站了身,开始在他周围踱步,眼睛始终没有离开他:“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知道,他们是真心的。”   我向他弯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你爱他?”   樊星避开我的眼睛:“不,我了解他。我知道,他很苦。”   我再次盯著他的眼睛:“你爱他?”   樊星再次避开我的眼睛:“这和我爱不爱他没有关系,庄哥,我只是求你, 放过高飞吧,我会报答您。”   “你?”我冷笑一声“报答?你拿什么报答?我又凭什么相信你?相信一个 兔爷儿?”   “你!” 樊星站起来,对视著我的目光,“庄哥,请你不要侮辱我,也不 要侮辱高飞!”   “侮辱?”我托起他的下巴,他清秀的眼睛中的目光,更激起了我的怒火, “侮辱你又怎么样?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想和他上床,可他却忙著勾引别的 女人!你以为你是谁?”   “庄哥,你混蛋!” 樊星喊著,想扑过来,却被我抓住,一把按在了桌子 上。他开始挣扎,却更点旺了我的怒火。我挥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开始近乎咆哮 地说:“混蛋?我让你看看什么是混蛋,看看你喜欢他的下场!”   我把樊星翻过来按在桌子上,狂乱地扒下他的裤子,然后解开自己的腰带, 粗暴地进入了他的身体。   “啊!” 挣扎的樊星惨叫了一声,佝偻起身子,然后他咬紧牙关,强忍著 一声不发。   在迷乱狂野的状态中,我迅速达到了高潮。当我离开樊星的身体时,看到他 身体流出了血。   樊星默默地整理好衣服,愤怒而鄙视地瞪了我一眼,用力地拉开了门。   门外,竟然站著小红。   11   那天,小红出现在歌舞间大厅的时候,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惊 诧地看着她。小红虽然面无表情,但艳丽的服装衬托著她的美丽,却让她显得光 彩照人,她若无其事地坐在吧台前,眼睛望着谁也无法说清的方向。   高飞冲到了她的面前,但是小红显然没有向他解释什么,在高亢的音乐声中, 他们争吵了几句,高飞就默默地走开了。   我相信小红当时一定无法向高飞说清一切,她一定无法开口告诉高飞,当她 站在门口看到我对樊星所做的一切时,她是怎样的脑中一片空白。当时,她只能 呆呆地站在那里,樊星从她的身边跑了过去,我走到她身边,讪讪地说:“你总 算出现了。”   “无耻!”小红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是啊,我无耻。我本来就很无耻!”我平静地说,“而且我可以告诉你, 比这更无耻的事情我也做的出来!你想继续玩下去吗。”   “无耻!”小红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我停下在她面前踱来踱去的脚步,冷冷地盯著她,平静而用力地说:“你骂 是没有用的,你必须告诉我,你还想玩下去吗?”   小红怔怔地望着我。   那天,当小红出现在大厅里的时候,我以为,一切已经进入了我的掌控之中,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充满韧性的生命在受到压制后,他的反弹会产生怎样意 想不到的结果。   除了小红在吧台前有些木然地坐著,歌舞间很快显得正常起来,几个姑娘劲 舞之后,人们很快翩翩起舞起来。大家舞兴正酣时,高飞抱著吉他走到了麦克风 前。   “大家好。”他说,接著清了一下嗓子。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他以前唱歌,从来不说话。但就在我犹豫著时,他 又开口了。   “大家好!”他说,“下面,我给大家唱一首歌,一首我自己的歌。”   我没有制止他,我倒要看一看,他有什么样的表演。   高飞自顾自地弹着吉他,在没有其它伴奏的情况下唱了起来:   不知不觉,路走了很长   才发现   梦依然在离我最近的地方   不知不觉,路走了很长   才发现   梦依然在离我最远的地方   曾经以为 自己是只钢枪   希望满胸膛 就会有方向   曾经以为 不会独自彷徨   梦想在前头 歌声在身旁   可是一路风霜呀   世事沧桑 路走了很长   自己的双脚   还在把梦丈量   可是不能这样呀   寂寞满腔 路走的再长   不能只有风   听我孤独唱   找个地方 找个方向   痛痛快快放上一枪   不要目标 不要力量   听听自己响还是不响   找个地方 找个方向   痛痛快快放上一枪   不要目标 不要力量   听听自己响还是不响   这是我听到的高飞的最激昂的歌曲,在歌曲的最后,高飞的演唱已经接近于 喊了,台下的人们也随著音乐变动的兴奋躁动起来,随著节拍喊著叫著蹦著跳着。   这种显得有些失控的热闹让我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总觉得有什么可能就要 发生,但又不确定。就在我犹豫之间,高飞突然掏出了一把手枪,喊道:“来, 听听自己响还是不响!”说着朝天花板上射了一枪。   台下的人们都认为那不过是一把道具枪,为著这声刺耳的枪声拍手叫好。而 我却吃惊地发现,那把枪是我偷买来的一只真枪,一直放在我办公室的桌子抽屉 里,当我准备冲上台夺回枪时,台上的高飞却突然把枪指向了自己的太阳穴,大 声地说:“爱我的人,我爱的人,再见啦!”他又回头看向我,接著说,“我走 了,我已经毁掉了,但是,我不会毁在别人的手里。”说完,他扣动了扳机,随 著一声巨响,他直挺挺地倒在舞台上,鲜血从太阳穴□□冒出。   台下的人们这才明白过来,四下逃窜。吧台前的小红在高飞把枪指向自己的 太阳穴时,就拼命拨开人群往台上挤,随著高飞的开枪,她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不──!”奋力推开逃窜的人们,踉踉跄跄冲到舞台上,把高飞抱到了怀中哭 喊著:“高飞!高飞!!高飞──!!!”   看到我楞楞地站在台前,她突然眼冒怒火,从高飞的手中拿起枪,指向了我: “是你!是你!都是你!”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喃喃道:“小红!”   “啊──!”小红突然大喊一声,把枪一抬,竖著指向了头顶,奋力扣动了 扳机。   子弹射在天花板的灯上,电花四射,宛若流星。   12   当我回忆这一切时,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它是一种经历,而不是一种 心情。如果你愿意把它当作一个故事,愿意让它有一个结尾,那可能你会失望。   我从看守所里出来,已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走出大铁门时,我深深地吸了 一口气,感觉到了自由的可贵。而我没有想到的是,门外竟然站著樊星。   “庄哥,” 樊星平静地叫了我一声,然后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我是来 给你送钥匙的。”   半个小时后,我独自坐在了公共汽车上,抱著自己的包袱,望着窗外,耳畔 响著樊星的话。   樊星告诉我,高飞自杀的那天,歌舞间就被封了,店里的人员也树倒猢狲散, 一下走光了。只有小红和樊星留了下来,在小红的张罗下,他们把店里的家什、 包括我的车都变卖了,在还清房租后,又把高飞的遗体送进了殡葬馆,最后,小 红把剩下的钱,包括自己的积蓄,全部寄给了高飞农村的老家。然后,除了把高 飞的乐谱和CD留给樊星,她把高飞其他的遗物都付之一炬,全部都烧光了。   “她什么都没留下,什么也没留。” 樊星平静地说。   “小红现在在哪儿?”我问。   “走了,离开这儿了,去哪儿她谁也没告诉。她只让我把这把钥匙给你,她 把你的房门砸了,又换了锁,她只拿走了自己的东西。”   “你呢?准备怎么办?”我盯著樊星的脸,轻声问到,同时发现,时间已经 开始在这张柔媚的面孔上留下了痕迹,他眼中的沉重更是我不曾见过的。   “不知道,” 樊星转过头,淡淡地说,“我先来完成小红姐留给我的任务。 然后,我也要走了。”   “去哪?”   “不知道,也许,我该去找我的老师,去每一个城市,每一个有音乐、有舞 蹈的地方。”   “如果,找不到呢?”   “不知道,等到有一天,我真的不想找了,也许,我会去做变性手术──在 这个世界,做男人挺让人恶心的。”   我没有再说话,直到默默地看着樊星头也不回地走开。   现在,在公共汽车的颠簸中,我木然地坐著,望着窗外,看着依然未曾改变 的城市,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以形形色色的姿态奔走着,忙著去过著形形色色的 生活,我的心中,空空荡荡的,我特别想在这个时候思念谁感激谁报答谁拥抱谁, 但却发现自己空空的,像一片沙漠,而就在沙漠与天际的交接处,突然传来了高 飞的歌声,我也突然发现了第一次听时没有注意到的歌声里的明亮。   不要问我飞的方向   阳光已经在我身旁   就算注定空梦一场   我也要张开翅膀   谁会问梦来自何方   谁在乎路上有风霜   只要把心放在天上   自由就会燃烧胸膛   飞吧飞吧飞吧   天空没有忧伤   飞吧飞吧飞吧   有梦就有天堂   飞吧飞吧飞吧   天空没有忧伤   飞吧飞吧飞吧   有梦就有天堂   “喂,醒醒!醒醒!”有人在推我,我睁开眼:是公交车司机──已经到终 点站了。我揉揉眼,这才醒过神来:   高飞在天堂,我在哪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