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中篇小说?   鸟 人   邱贵平   一   闽北有座山,那山叫螺山;山下有座村,那村叫山坊。   山坊是叔的老家。   螺山山高林密,风景秀丽,浩浩荡荡连绵横亘几百里,如今已划为国家一类 自然保护区,里面栖息和生长着许多异想不到的奇珍异物,比如长脚的泥鳅,三 条腿的青蛙,会哭的竹子,能笑的树。传说还有一种长着人脸的鸟人,大如风车, 翅膀遮天蔽日,扇起的风可以刮倒小树,长着牛卵大的眼睛,里面尽是白仁,嘴 张开有脚盆大,鸣叫的时候,好像一百个年轻妻子在同时哭他们死去的丈夫。嘴 里长着耙齿般骇人的牙齿,非常饕餮,见什逮什么,见什么吃什么,渐渐地将世 上所有的东西都吃了个精光,连只蚂蚁都不剩,最后竟想吃翅膀上的天,终因够 不着饿死了,因此也叫“逮空”。   传说纯属虚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却盛传大山里出现了鸟人的后代。 自从第一个螺山人以人格担保,声称其看见鸟人之后,又相继有数十位螺山人看 见鸟人,当有人表示怀疑的时候,他们就会张开五指,手掌往下一压,一脸严肃 道:“我要骗你,就是这个!”他们说的“这个”,其实就是乌龟,具体地说, 是缩头乌龟。和大多地方的男人一样,他们都把当缩头乌龟,视为一种深刻的耻 辱。据说有个家伙还捡到一片鸟人的羽毛,那片羽毛足有扁担长。消息传到了省 城,慕名而来的一个电视摄制组,进山企图拍摄,结果有去无回,活不见人死不 见尸,想必是被鸟人当点心吃了。   其实,真正见过鸟人的人,只有叔和卯猪。我也见过,是在梦里,不算数的。   山坊又名赌坊,半死不活地瘫痪在螺山脚下,虽然偏僻,却是连贯闽赣两省 的交通要道,村里有五十多户人家,六百多人口,是方圆百里最大的村子。村里 风俗极其恶劣,赌博成了一项合法的娱乐,祖辈皆有好赌之恶习,且高手辈出, 按照叔的话说,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赌桌上。   秋收过后,山坊每年都要摆擂豪赌,闽北各地的好赌之徒,不惜费上几天功 夫,背着干粮,跋山涉水前来打擂或观光取经。叔那时是名震一方的一代高手, 年纪轻轻便称雄山坊,村人皆称其为赌王。那时的赌王何等荣耀何等威风,正当 他赌技炉火纯青、赌博事业如日中天之际,发生了意外,否则,叔独点鳌头几十 年也不是不可能。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六年,午后,村人正欲下地,一队土匪冲下山来。土匪头 子老龟,坐着轿子来到村里,一时村中鸡犬不宁。螺山有大小三股土匪势力,老 龟原本势力最小,这两年做大做强,吞并了另外两股势力,成为螺山无可争议的 “座山雕”。   老龟做大做强之前,才两三个跟班,最先进的作案工具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鸟 铳,只能抢劫小村小户,维持温饱而已。像山坊这样的大村富村,他只能站在山 头,远远望着流口水。山坊人好赌成风,习武亦成风,女人都会几下三脚猫的功 夫,男人就更不用说了,武功超群谈不上,护身护家却是绰绰有余。也有例外, 比如叔就身怀绝技,他不仅赌技无人能敌,枪法和功夫也是一流。山坊人还擅长 捕猎,家家户户备有鸟锍,每家都有一个神枪手或者准神枪手,战斗力很强,别 说老龟这样的小土匪,就是另外两个中土匪和大土匪,也不敢轻易造次。如今, 老龟有上百个跟班,短枪长枪加起来有好几十条,枪杆子多子,腰杆子就硬了, 腰杆子硬了,他就敢大摇大摆地造访山坊。   不过,同样嗜赌的老龟这回并不是来打劫,而是来打擂的。   村人被土匪赶到村头的夫人庙里,夫人庙搭有戏台。说起来,夫人庙和土匪 也有关系。顾名思义,夫人庙供的是女人,不止一位,共三位。山坊从唐代开始, 便有人居住,明朝是它的鼎盛期,反正明朝的山坊比民国的山坊繁荣多了。明末 清初,天下大乱,山坊闹匪,村人逃得逃,死得死,渐渐败落。这三位夫人的相 公,是方圆百里的首富,土匪杀了相公全家,只剩下三位貌若天仙的夫人,押到 山寨欲做压寨夫人。三位夫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吞金、割脉、撞柱而死。后人 感其贞烈,建庙以示纪念。   山坊人的文化生活无非两项:一是赌博,二是看戏。每年秋收之后摆擂比赌 的同时,请戏班子来唱戏,唱的都是三角戏。 三角戏只有生、旦、丑三个角色, 又称“三子戏”、“三小戏”。   三角戏的音乐唱腔分两类:通用曲调和单用曲调。在配合剧情节发展、人物 感情变化时,节奏上分为紧板、快板、慢板、哭板、悲板等。唱词通俗易懂,每 段唱词的最后一句常重复一遍。后台乐器有冬鼓、北鼓、大锣、小锣、小钹、木 鱼及弦乐等。服装、道具也简单朴素,只有裙、衫、袄等接近生活的服装。表演 形式载歌载舞,活泼自由,没有严格的程式。旦角手不离绢帕,生角手不离折扇, 丑角则手不离烟管。丑角表演朴素自然,走矮桩步,摹仿许多动物形象,充满生 活情趣。演员台位呈三角形不断变换,一个演员上台到中央唱前两句,后台过门 时,另一个演员从右方走到台中央唱第三句,接着又是打击乐过门,最后一个演 员便从台中央走到台左边唱第四句。   三角戏不仅通俗易懂,也通俗易演。就像少数民族天生能歌善舞一样,山坊 那一带的人,天生就会演三角戏,谁都可以到戏台上客串一把,只不过水平有高 下之分而已。   叔不仅喜欢看、而且喜欢演三角戏。他的表演虽然不及专业水准,作为票友, 还是合格的。有一回,叔饰演一个丑角,可能酒喝多了,在台上咚咚锵锵地比划 几下,把台词忘了。又舞了一阵,还是没有想起台词,有点紧张起来。这时他看 到台下一个孩子吃糍粑——那天是重阳节,山坊人有重阳节吃糍粑看三角戏的习 俗,灵机一动,顺口唱起来:“门前一丘糯,糯米好做糍,糍粑大大的,吃下十 多个,吃得饱逼逼,裤头带断作两三节……”   观众都大笑起来,台上台下热闹不已。在咚咚的锣鼓声中,叔赶快跑进后台 去。   第二个出场的是生角,不知为何,唱词也忘了,急得抓耳挠腮,还是一干二 净没有半句。戏班很穷,戏服都要自己买。为了来演戏,他卖掉猪栏买一套戏袍, 又卖掉谷仓买一顶官帽。这些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现在一紧张,他就唱起来: “身穿一猪栏,头戴一谷仓……”   观众又大笑起来。后台赶紧锣鼓敲紧,生角趁机跑进后台去。   第三个出场的是一个旦角,一出台全场就静下来。可是,他只记得唱词的头 两个字是“夫妻”,以下的全部忘光,没有半句台词来救援。一急,就唱成: “胡骑(蚂蟥)哎,抱在脚筒上,实在没办没哎,就用手来捉(配合动作)……”   台下又是一阵满堂哄笑。   这回戏台上摆着一张沉甸甸的八仙桌,老龟坐东面,背靠女菩萨,身旁站着 两个如狼似虎的保镖,弹上膛刀出鞘;一个戴眼镜的军师狐假虎威。全村男人围 在桌旁,台下是一围匪兵。   村人首先推荐上一老叟,早被这阵势吓软,眼花手乱,没来上一局,就被老 龟轰得屁滚尿流。又喊上一中年,亦心慌意乱,一败涂地。老龟哈哈大笑,命令 手下割下两人的一根指头做赌注。立时,两人的惨叫响遍全村。   “哈哈……就这臭手艺还敢他娘的妄称赌坊?”   老龟拈着两根断指,狂笑不迭。笑着笑着,手一扬,断指划了一根美丽的抛 物线,还未落地,早被两条虎视眈眈的狗叼了去。几个孩子连忙捡石头打狗,他 们觉得这两条狗吃里扒外,一点狗味都没有。   赌民们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几个初生牛犊,牙齿咬得吱吱叫、拳头捏得咯嘣 响,敢怒而不敢为。   “你们这里不是有个赌王么,躲到哪个女人屄壳里去了?有种就钻出来!” 老龟还没过瘾。   话音刚落,叔便一个鱼跃,跳上了台。   “好身手!”老龟赞叹一声,鹰一样盯着叔:“你就是赌王?”   “不敢,父老乡亲妄称罢了。”   “哼,这话还中听,本司令面前,谁他娘的敢称王?”   “是,大王。山中有老虎,猴子不敢充王。”叔继续谦虚。   “废话少说”。   “那好,咱们赌什么,大王?”   “赌什么?赌八斤半!”老龟狂笑一声,抽出腰上的盒子炮,重重拍在桌上。   “兄弟不敢。兄弟虽然光棍一条,但上有高堂,还想当几年孝子,依兄弟愚 见,就赌右手这两根指头,我若输,断指,从此不再赌!”   “也行,反正不管卵子碰石头,还是石头碰卵子,总是卵子先破,本司令就 积份阴德,依你。”   赌王上场,果然不同凡响。   这一赌,直赌得日头发烧。太阳下山的时候,叔赢了,大获全胜,老龟佩服 得五体投地,用刀枪棍棒将叔请上山拜师学艺。老龟说,只要叔把他教成赌王, 就不为难叔和山坊人,叔好酒好肉快活了七天,把本事毫无保留地教给了老龟。 临走,老龟没甩给叔一百块大洋,说是买他两根手指的钱。叔没敢做这笔生意, 叔说他还要靠这两根手指吃饭,不能兑现。老龟撮了一下牙花子,说钱你还是收 下吧,不过你最好远走高飞,越远越好,不要让老子看见。   老龟忽地抬手一枪,一只飞鸟应声落下。   叔谢过老龟,风尘仆仆下山,将六十块大洋连同老娘托付给了弟弟,闯荡江 湖去了。   二   叔沿着螺山向北,出山头关,跨省江西经铅山、贵溪,来到九江。叔在九江 混得只剩下一块银元时,回到县城。   叔一踏上县城的街道,就碰上几个小地皮,正在欺负一个黄花闺女。那个躺 在闺女脚下捂着胸口喊救命的瞎子,看来是她的爹。眼看那几个小地皮七手八脚, 在那闺女身上搂草打兔子,她臊得泪流满面却没有人上前救美。叔的胸中不由涤 荡起一股东倒西歪的正气,虽然饥肠辘辘全身乏力,还是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将 小地皮们打得落花流水。随后叔也支撑不住了,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父女俩感动得张口结舌,将恩人带到镇岭街一间破屋躺下。叔喝了两碗稀粥, 腰便直了。当他看了一眼那闺女时,眼也直了。刚才忙着见义勇为,闺女又披头 散发,叔没注意她的芳容,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闺女太好看了,好 看得他喉结上下滚动,不停地咽口水——他要不这么做,口水就决堤了。   瞎子是算命先生,那几个小地皮非要算算桃花运的准确时辰,瞎子被逼紧了, 便说他们的桃花运在窑子里,啥时候都是好时辰。一个小地皮勃然大怒,当胸一 脚把他踢倒在地,恰好这时闺女来送饭,小地皮头子手舞足蹈,叫道,兄弟们, 敢情这桃花运也像人一样,说曹操,曹操就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上啊……   瞎子心里急呀,给他们下跪叩头不管用,便以死威胁:“你们再不住手,我 就死给你们看…….”   一个小地皮听见了,转过身来,淫笑着对他说:“您老可千万别死啊,您还 要当我们的岳父呢。”   说罢,又踅身调戏他闺女去了。   刚才那一脚踢得挺重,瞎子一时半会爬不起来,也就是说,他一下还无法死 给他们看。   闺女也下定了死的决心,要不是叔挺身而出,父女俩很可能一个要牺牲生命, 一个要牺牲贞操。   闺女获救后,瞎子精神大振,站了起来。   待叔恢复体力,瞎子吩咐闺女给上茶敬烟,并不忙着谢大恩,而是毕恭毕敬 问叔是否成家,得到否定答案后,又问了他的生辰八字。叔如实相告。瞎子掐指 喃喃一算,面露喜色,轻轻地说了一声“天意啊天意”。随后,瞎子向叔行叩拜 大礼,礼毕,瞎子一字一句道:“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你的恩情比天高 似海深,我们父女无法报答,如果你不嫌弃,我想把闺女许配给你,不知恩公看 的上看不上小女?”   天鹅肉送到口边,癞蛤蟆岂能不嘴馋,只要叔的智商正常,就不可能“嫌 弃”。   于是,瞎子的闺女就成了我日后的姐。   叔本来是有婆姨的,只是长得不怎么样。其实山坊人都长得不怎么样,脸窄 嘴尖,一副鸟样。在山坊,她的脸蛋算是百里挑一了,但鸟脸毕竟是鸟脸,即使 她长着一张凤凰脸,也摆脱不了鸟脸的巢臼,漂亮不到那里去,与姐相比,简直 天差地别。   婆姨临产前,叔上山打猎。转了大半天连只兔子都没撞上,沮丧之际,头顶 突然传来惊心动魄的异响,抬头一看,是一只长着人脸的硕鸟,正朝他俯冲下来, 好像要逮他。叔大骇,也来不及多想,出于猎手的本能,抬手就是一铳,那鸟惨 叫一声,羽毛纷纷落下,血滴像冰雹一样打在身上,鸟却没有落下,冲天而起, 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声惨叫惊落了叔手中的鸟铳。叔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 鸟,从来听过这样惨烈的鸟叫,叔终于明白过来,是鸟人!没命往家跑。   没过几天,婆姨就生产了,难产,血轰轰地流,棉被都止不住。生下的孩子 不足两斤,手指细得像筷子,畸形,母亲先死,孩子后死。更让人惊骇的是,孩 子身上居然长满了小鸡一样绒毛,可以想象,待他长大后,绒毛必然蜕变成羽毛。 是夜,惨烈的鸟鸣不断从螺山深处传来。   多少年来,叔一想到婆姨的死就浑身颤抖,她死前的惨状是那样得凄绝,伴 随着惨烈的鸟叫,浮现在他眼前。   叔原本风流成性,婆姨一死,则下流成性。赌风盛行的地方,贫富差距必然 悬殊,男女关系必然混乱,当年的山坊,有白天没的吃晚上没的操的人,有白天 有的吃晚上有的操的人,有白天吃的饱晚上日的好的人,有白天挑着吃晚上挑着 日的人,惟有叔,白天想吃啥就吃啥,晚上想操谁就操谁。   姐的美丽征服了叔,使他产生一种重新做人的强烈欲望。   过了一年,县城解放,叔和姐结婚。   次年,我的未能谋面的外公眼瞧孙子(他算准是个孙子)就要出世,高兴得 多喝了几杯,高兴死了。外公胸口被地皮踹了一脚之后,健康便每况愈下,老是 咳嗽,有几次还咳出血来。外公很少喝酒,这次喝过量了,马不停蹄地咳了一天 一夜,把血咳光,活活咳死了。   不管怎样,这一年对叔来说,是相当不错的一年,虽然岳丈过早去世,但土 匪头子老龟也被镇压了。开公审大会那天,叔老早就去了,挤在最前头,不时挥 舞拳头高呼着口号,希望老龟能看到他翻身得解放的得意劲。老龟双目紧闭,什 么也不看,什么也看不见。刑前,一起被镇压的两个反革命吓得直尿裤子,老龟 却视死如归,还喊了句“四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这么一来,叔的内心就 不那么灿烂了。   不久,叔和姐的第一个儿子出生,这家伙嘴巴尖尖脑袋细细,嘴巴尖得可以 插进酒杯里,脑袋细得可以伸进茶杯里,两腿更是细如鸟腿,一层淡黄的皮肤, 仿佛抹上胶水的劣质萱纸,假惺惺地巴结在没有弹性的瘦肉上。其实那就是两只 鸟腿,他的脚掌,只有三个连着蹼的脚趾,中间长着一层绒毛,趾甲又长又尖又 弯。这是一对永远不能伸直和生长的脚,总是发出类似骨折的声音,仿佛在控诉 什么。他的手掌和脚掌一样,也只有三个连着蹼的手指,中间长着一层绒毛,指 甲又长又尖又弯,只不过手臂要比脚杆粗得多。他身上唯一像样的货色就是眼睛, 但那里头也是白的多于黑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看到他那个鸟样,叔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姐的鸟人!”   他出生那年遇上百年不遇的旱灾,一年到头没下滴雨,田里的裂缝大得可以 插进脚板,溪河里的水细如小便,活了几百年的参天大树,也在滚滚热浪昏迷或 者死亡。本不应该挑肥拣瘦的他,孱弱的生命偏偏十分挑剔,白开水嫌淡,不肯 下咽;地瓜稀饭嫌粗,进口便吐,口含着姐的奶头锲而不舍地吮,吮得乳头如成 熟的杨梅肿得鲜红,吮破了,既没有渗出白的乳,也没有渗出红的血,而是渗出 无色无味的气泡。他便嚎叫着谴责姐的吝啬,声音渐渐嘶哑,气力不足,眼看就 要夭折,恰好有黄狗下崽,姐便狠心将小狗崽嘴里的奶头拔出,不顾黄狗红了眼 的抗议,手淫它的乳头,挤出小半碗白汁,宝贝似地送到他唇边。一嗅到乳香, 他便精神大振,一口气喝下那盅狗奶,又发出嘹亮的哭声。说也奇怪,自他的双 手能够活动后,就抓泥巴往自己的嘴里塞,吃饭喝水时,非要在碗里放一撮泥末, 才津津有味。这泥末必须是自家土墙上的,换成其它泥末,就不爱吃,连吃泥巴 都要挑食。   他之所以没有被叔扔进粪坑,是因为他出生的那天夜里,叔又听到遥远螺山 传来深沉而惨烈的鸟叫。第二天夜里,叔梦见了鸟人,鸟人的翅膀不断渗出殷红 的血。   鸟人一字一句地对叔说:“如果你敢把他弄死,我发誓,你以后每个孩子, 都是这个样子。”   鸟人一抖翅膀,从叔的梦中飞走了,留下一阵血雨腥风。   叔不由想起前妻生的那个孩子,不是难过,而是侥幸:“幸好他是自己死 的。”   暂停两年后,姐在恐惧中生下第二胎、第三胎、第四胎,然后就刹车了,成 活率百分之百,最后一胎虽然出乎叔的意料,但总算没有发生质量事故。   三   叔按照山坊人好给孩子起贱名的陋习,统统用猪来命名他的三个儿子,仅以 子丑寅加以区分,即:子猪、丑猪、寅猪。   子猪就是我。   丑猪是唯一对自己姓名不满并改名的兄弟。   丑猪念了两年一年级,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那颗猪脑袋不知挨过多少回教 鞭。当班主任第一次点到“朱丑猪”时,大跌眼镜,问他怎么这名,太难听了。 丑猪说,我们家兄弟,每个人的名字里都有一个猪字。班主任笑了,同学们也笑 了。班主任问他家里有几头猪,丑猪说一共有三头,有一头是瘟猪,躺在床上会 吃会拉,就是不能动。班主任笑得更厉害了,同学们也笑得更厉害了。班主任说 你爹妈怎么搞的,给你们起这么难听的名字。丑猪一本正经道,我没有爹妈,只 有叔姐。班主任不笑了,同学们也不笑了。班主任说,朱丑猪同学,没有爹妈, 那你到底是谁生的啊。丑猪说我不是爹妈生的,我是叔姐生的。   班主任糊涂了,同学更糊涂了:叔叔和姐姐怎么可以生孩子呢?这不是乱伦 么?朱丑猪同学没有爹妈,哪里来的姐姐呢?   于是,同学们就集体给我家编了一首儿歌。   丑猪、丑猪,   全家都是猪;   没有爹与娘,   只有叔和姐。   于是,丑猪对叔和姐的身份产生了怀疑。叔赏给他一块笋干(耳光),作了 不容置疑的答复。   管“爹”叫“叔”,管“娘”叫“姐”,这是山坊的传统习俗。   这一掌打得丑猪右脸火辣辣地疼了大半天,疼得他连学都不去上了。丑猪从 此开始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逃学生涯,一直逃到四年级,才停止下来,因为 他辍学了。   县城很小,小得像小鸡肚肠,一根筷子便可捅到底,东关放个臭屁,西关臭 半天,城南可以听到城北磨豆腐的声音。那时候,大多人都知道镇岭街尾靠河边 有户朱家,家里有个长得像鸟的侏儒。姐以骂街出名,叔则以喝酒闻名。   叔喝酒跟赌钱一样,有很大的瘾。解放后,人民政府禁赌,叔不得不戒赌, 赌是戒了,酒瘾却变本加厉。刚开始戒赌的时候,叔每天都把自己喝得烂醉如泥, 喝醉了,什么事都干不成,自然也赌不成。不过,这种戒赌方式成本太高,实行 了三天,就被迫中止了。叔的酒量极大,没有两斤白酒下肚,是不可能醉上一天 的。他醉上一天,全家人就要饿上一天。叔只好限量,每天喝二两散装酒,这酒 是在睡前喝的;先把酒倒进嘴里,然后倒躺在床上,双手平枕后脑,双脚高高架 在床杆上,让酒蚂蚁行军似地爬进胃里,以便酒精渗透他的五脏六腑。   若干年后,奶奶的死讯从二百里以外的山坊传到镇岭街时,叔正在进行一场 前所未有的赌博。面对一身孝服、泣不成声的侄儿,叔只是轻描淡写地哼了一声 “知道了”,扔给他一包烟,把他晾在一旁,照样赌他的博。侄儿等得不耐烦, 从桌上抓过一大把票子,骂道:“狗操的,有钱连姐都不要了。”狼吞虎咽下三 大碗饭,找了张床躺下,呼呼大睡。昨夜他吃过晚饭就出发,打着火把走了六十 里山路,到乡上等早班车,客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盘旋了十个小时才到县城,把 他的骨头和脑袋都颠散盘晕了,累得够呛。下车时,他撒了一泡漫长的黄尿,身 子一下轻松了许多,脑袋也清醒了许多,整了整身上的孝服,一路打听着找到朱 家。   那次赌博,叔意外地输了,却得到三万块钱。赌毕,正是残阳如血的黄昏。 当晚,叔喝了一斤老窖,嚎啕大哭,边哭边喊“姐呀姐”,血都哭出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叔便扯醒侄儿,回山坊服丧去了。   奶奶的丧事办得极为隆重,连唱了三天三夜的三角戏,轰动一时。奶奶生前, 叔曾想把她接到城里住,奶奶说什么也不肯进城,叔给她下跪,她都不肯来。奶 奶怕死在外头,奶奶从六十岁开始预测自己的死,她每一天都在期待死神的降临, 却苦苦等了二十五年才寿终正寝。更为轰动的是,叔居然在奶奶坟前搭了个木棚, 要为她守七七四十九天的孝。   木棚里砌了简易灶,侄儿每隔三两天,给他送一次补给。叔只守了五七三十 五天,就守不下去了,当侄儿第三十七天上山送补给时,叔已经死了,嘴巴、鼻 孔、耳朵里塞满了泥巴。   山坊人一致认为,叔是被鬼迷了魂,被鬼迷了魂的人,都是这种死法。山坊 那一带偶有此类事件发生,好端端一个人上山砍柴或是下地劳作,莫明其妙就失 踪了,等发动全村力量找到人时,已经死在山上或是田头地角,七窍塞满了泥巴。 叔的眼睛之所以未被泥巴覆盖,是因为两个眼珠被鸟啄了。从叔脸上巨大的创口 和地上巨大的爪印不难推断出,这是一只体形硕大的怪鸟。关于鸟人的各种传说, 再次喧嚣尘上。   这些都是在我死后发生的。   四   冬天是穷人的仇人。   每到冬天,朱家就打破三餐制实行两餐制,冬天日头短,无事可做,早晨睡 到阳光透进窗户,才起床将就一顿地瓜稀饭,中午那一餐就免了,天没擦黑再来 一顿地瓜蒸干饭,然后钻进透心凉的被窝,那被子硬得像隔了几夜的馒头,听窗 外凄厉的北风控诉万恶的冬天,   一个寒冷的深夜,我的胃里仿佛有无数蚯蚓在舞蹈,搅着刀子般的饥饿,痛 得我死去活来,我咬紧牙关没有吭声。汗如泉涌,湿透我干燥的皮肤,我以最快 的速度吞咽着口水,目光不停地扫描着屋顶,企盼一只冬眠着的,诸如壁虎、蝙 蝠之类的小动物,翻身的时候不小心跌落,恰好掉进我的嘴里…..   疼痛不断升级,突然,我的目光猛地明亮锐利起来,穿透坚硬的瓦片,看见 屋顶上空斑驳的夜,一只怪鸟在屋顶上盘旋,天啊,好像是传说中的鸟人。我感 到眸子灼痛无比,有一股热流涌出。我把目光投向土墙,看见土墙中间有个洞, 洞里住着一窝耗子,看它们熟睡的样子,肯定是一窝解决了温饱的幸福耗子。   我断断续续地放了一个地瓜屁,肚子更饿更痛了。我恨死自己,都什么时候, 还放屁,要知道,饿到极处,屁也是粮食啊,把屁放了,等于把粮食倒进河里。   我把目光透过东面的壁板,看见丑猪把手指含在嘴里,嘴角蜿蜒着口水。我 把目光透过南面的壁板,看见叔和姐在……唉呀,我看不下去了,我很愤怒,都 饿成这样了,他们还有力气和兴趣做那种事情。   叔那坚硬无比的手指,惨无人道地搓揉捏拉着姐的乳房。   戒着赌的叔,赌瘾发作之际,十指奇痒难耐,无所适从,只好去插碗里的沙, 插的指头鲜血淋漓,皮肉翻裂,指甲脱落,热天还腐烂生蛆。半年下来,那碗黄 沙变成红沙,赌瘾终于消失了,十指却塑造得坚硬无比。   “文革”开始了,有人贴大字报说叔是窝藏的赌王。   大字报贴出没几天,叔被一辆呼啸的警车带走了。平时我们见不到叔,只有 在大型批斗大会上,才会看到他佝偻的身影。叔叔的双臂被红卫兵反剪着,剃着 阴阳头的脑袋沉重地垂下,脖子上挂着木牌,上面写着张牙舞爪的“打倒反革命 分子朱有德”十个黑字。“朱有德”三个字上面打了个触目惊心的红×,“有德” 两个字完全被红墨水覆盖。面对着山呼海啸般的批斗口号,往日威风凛凛的叔, 惟有低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反革命。   叔怎么成了反革命呢?丑猪斩钉截铁道:“如果赌王都不是反革命,那这个 世界上就没有反革命了。”   丑猪每次都出现在批斗会上。   丑猪坐在主席台第一排左侧,每次都要愤怒声讨叔。丑猪开始是坐着说的, 说着说着,就站了起来,说着说着,就走到叔的面前,挥舞拳头唾沫四溅。看他 那狰狞疯狂的样子,真是恨不得把叔大卸八块吃了。   丑猪声泪俱下,说他非常后悔,岂止悔青了肠子,都后悔得便秘了。他居然 在土匪窝呆了十八年,愚昧无知啊,奇耻大辱啊。为了表达雪耻之心和耿耿忠心, 他毅然将“朱丑猪”改成“朱忠”。   丑猪捶胸顿足道,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他老人家亲,大革命小革命什么革命 都不如文化大革命好。要是没有伟大的文化大革命洪流,他就要摄于叔的淫威, 受他压迫一辈子,是战无不胜的文化大革命给予他大义灭亲的勇气和力量,促使 他第一个站出来,贴他的大字报,揭他的老底,如果不是毛主席有“要文斗,不 要武斗”的最高指示,他恨不得扒了叔的皮碎了叔的骨。他要永远做一个文化大 革命的忠诚战士,战斗不息,冲锋不止。   丑猪不仅和叔彻底决裂,和我们也完全脱离关系,他的后代将不再叫爹娘为 “叔”、“姐”。当年我们一起畅谈理想的时候,丑猪的理想是当司机,他虽然 没有把握方向盘,却可以经常坐在北京吉普方向盘的旁边了。   寅猪的理想是当校长。他觉得校长挺威风,可以管很多人。现在看来,寅猪 的理想实在糟糕透顶,他几乎连学校的大门都不敢进了,他所崇拜的校长成了清 洁工,不仅打扫男厕所,还要打扫女厕所。   同学们一见寅猪,就学着“狼来了”的腔调喊道:   “土——匪——儿——子——来——啰”   叔被抓走后,三弟出生了。   姐虽然不是破鞋,但三弟确实不是叔的后代,因为三弟是叔被抓走后第三年 出生的。不过,为了保持名义上的一致,姐仍然给他取名卯猪。   三弟是在一个零下六度的寒夜出生的,那些天,我一直发着高烧,处于昏迷 状态之中。临产的姐无暇顾及我,寅猪尚小,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三弟出生 的当晚,我已经深度昏迷,接近死亡边缘。在虚幻中,我骄傲地站了起来,艰难 地跋涉在一片漫无边际、渗着淤血尸横累累的沼泽地里,四周插着许多骨头做成 的没有文字的路标,所指的方向也模棱两可,有许多扑克大王似的小丑在沼泽地 上跳舞,还有许多的T、Q、K之类的武士走来越去,头上有成群结的小鸟人飞来 飞去,地上有结队的小鸟人蹦来蹦去,它们用鸟语交头接耳着,像是在欢迎我的 到来。   它们一看到我,就自动让开一条道,同时将原路堵死。在一只稍大一些、上 了年纪的鸟人的引导下,我来到一个鲜血淋漓羽毛茸茸的洞口,洞里长满了比我 还高的牙齿。抬头一看,半空中有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吓得我后退了几步,这 时便看清那洞是大鸟人张开的嘴巴。我还想往后退,但那些武士用刀剑阻断了后 路,而鸟人硕大的嘴却慢慢合拢,眼看我就要成为鸟食,突然传来嘹亮的哭声, 接着一切消失,我醒了过来。   原来是卯猪出生了。   这个异父同母的兄弟拯救了我。   醒来的我饥饿难忍,便从墙上抠了几块泥巴塞进嘴里,烧居然奇迹般退了。   五   日子就这样不三不四地过去了,终于,叔回来了。   解放后,叔和姐都划分为贫下中农,成了蔬菜大队的菜农。叔被抓走后,姐 既要忙家里,又要忙家外,根本无暇照顾卯猪,白天就把他拴在我的床上。卯猪 经常把大小便拉在床上,有时候,他还把大便往自己嘴里塞,从这头爬到那头, 从那头爬到这头,弄得满床都是大便。在他学会走路之前,他爬到我这边的时候, 我还能制止他一下,等他学会了走路,力气大了,我就制服不了他了,有时候, 他就站起来,直接把小便拉到我脸上,甚至把大便塞进我嘴里。   我和卯猪,不是患难兄弟,而是粪便弟兄。在自理能力上,我并不比卯猪强 多少,也把大小便拉在床上。我和卯猪的大便,基本上都是由“勤务员”来打扫 的。勤务员是我家的一条狗,也就是当年向我供应过奶水的老黄狗的儿子,老黄 狗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它是在一次武斗中看热闹时,被红卫兵打死的。那年头的 狗,都是吃屎长大的。勤务员吃起屎来非常富有经验和技巧,它在舔完我们身上 的大便后,会主动跑到门前的水沟里洗舌头,然后接着舔,一直舔到我们身上的 便味不再刺鼻,为姐减轻了不少负担。   老实说,我对勤务员的感情,远远超过叔。我曾经吃过勤务员母亲的奶,对 它和它的母亲,都是怀有深厚感情的。勤务员母亲死后,它继承了她的遗志,充 当我和卯猪的勤务员,无论敬业程度还是工作质量,都远远胜于它的母亲,真是 青出蓝而胜于蓝啊。当七年不知肉味的叔乘勤务员不备,把它打死吃掉之后,叔 在我眼中便猪狗不如了。   不过,卯猪还是比较有良心的,从小到大,有什么好吃的,都会留一口给我。   卯猪在粪便中成长,我在粪便中衰弱。   叔回来那年,卯猪已经六岁了。   叔拐进镇岭街时,卯猪正蹲在门口看蚂蚁搬家,偶一抬头,看见巷子里走来 一个鬼头鬼脑的家伙,便兴奋地冲进厨房,通报姐有坏人来了,同时唤勤务员去 咬叔。   姐预感到了叔的归来,昨晚烧炒菜时,灶膛火花怒放。当地迷信,门前喜雀 叫喳喳,灶膛柴火响哔剥,即意味有贵客临门或者喜事降临。   姐整了整衣襟,拉着卯猪一本正经地出来迎接叔,这会儿叔正和勤务员对抗 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姐温柔地喝退了勤务员。   尽管聪明的勤务员马上反应过来,向叔摇头摆尾表示道歉。叔还是对它怀恨 在心,找个机会把它灭了。   姐看了叔一眼,面无表情道:“回来了!”叔点了点头。没等叔回答,姐鼓 励卯猪叫“叔”。卯猪迟疑地叫了声“叔”。叔狼一样盯着他,直盯得他毛骨悚 然,扑进姐的怀里:“姐,我要干爹。”叔突然笑了起来:“来来,叔带你去找 干爹。”叔说罢,扯着卯猪的手直奔周记铁匠铺,卯猪怕极了,想哭却不哭不出 来。   周记铁匠铺热火朝天。   叔进门时,周铁匠正将一把杀猪刀伸进水桶淬火。叔放开卯猪,卯猪久别重 逢似地扑过去,抱住周铁匠的腿直喊“干爹”。周铁匠一边说着“卯猪别闹别 闹”,一边转过身。   周铁匠转过头的时候,那张脸还红得像出膛的铁,一看到叔,立时淬过火似 的,铁青铁青。然而周铁匠毕竟有是周铁匠,很快镇定下来,毕恭毕敬地让坐递 烟端茶,然后直奔主题。   “大哥,你要多少钱?”   “呸!”叔极夸张地吐了口浓痰,“这话咋讲,你又不欠我,好端端地给我 钱做啥?要说给钱,应该我给你才是。我在里面蹲了这些年,想着兄弟你咧,这 不,还没进门槛,就来先看你咧,啊呸!”叔又吐了一口浓痰,然后拍了拍周铁 匠厚实的肩膀,“我走了。对了,有句话想对你说,你该找个女人了。”   周铁匠表情古怪,不知所措地搓着两只大手。   六   叔跟周铁匠曾经是结拜兄弟,当年连他们自己都想不到,本是仇家一对却成 为兄弟一双。叔被抓走的那天,两双大手紧紧握在一起,骨节叭叭直响,叔含着 热泪对流着热泪的周铁匠说:“好兄弟,我这一家子就交给你了。”   “大哥,你放心去吧,只要有我锅里吃的,就有嫂子和孩子碗里装的。”   叔含笑而去。   当前,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个叔来,那么一切都不是现在的样子,我也不会是 现在这个样子,周铁匠将是我的爹。我一直认为,我这副鸟样,是叔在山坊纵欲 过度,染上病毒造成的。姐的土地那么肥沃,插根扁担都会生根发芽长出竹子, 不可能生下我这样的孬种,一定是叔的种子有问题。   在没有叔的岁月里,周铁匠成了我家的脊梁,频频出入朱家大门。有了他, 朱家的烟囱才能在日升日落时冒起炊烟,尽管饥一顿饱一顿,毕竟每天还能吃上 一顿。那时我们都叫他“叔,”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更喜欢这位顶天立地的 “叔”,即便他和姐生下卯猪后,也没有减轻我对他的好感。生我的叔对我不闻 不问,一辈子跟我说的话不足一篇小学课文。而这位协助姐养育了我八年的 “叔”,却经常坐在床头与我促膝谈心,谈他的老家云南,谈他欠了一屁股赌债 逃到闽北谋生的艰辛,甚至还谈了他和姐的爱情……   那时,周铁匠的铺子就在姐的茅棚斜对面,每当他埋头苦干挥汗如雨,仰起 脸来擦汗时,都会不经意地发现,姐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正含情脉脉而又小心 翼翼地看着他,周铁匠一抬头,她的目光就躲开了。周铁匠越来越渴望姐的目光, 抬头的频率越来越高,如果看不到姐,他便失魂落魄,抡锤的速度明显下降,好 像影视里的慢动作,节奏也失控,有几回,周铁匠的锤子居然和师傅的锤子发生 碰撞,把师傅的锤子撞飞了,所得师傅破口大骂。你想啊,周铁匠用的是八磅大 锤,抡过肩头再砸下去,力量成倍增长,变成十六磅甚至三十二磅。而师傅的锤 子,又短又轻,锅铲那么长,小斧头那么重,锤打也是象征性的,起着引导的作 用,他锤到哪里,周铁匠就跟着锤到哪里。只有锤打关键部位比如刀刃,师傅的 锤打才会突然变得铿锵有力起来,那节奏像饿极的了公鸡啄米,快而狠,狠且准。 如果周铁匠抬头时看到了姐,便心花怒放,身体仿佛注入一股兴奋剂,八磅大锤 舞得好像姐在穿针引线。那节奏快得师傅都有点跟不上。   后来,他们的目光不再捉迷藏,一碰就光明磊落地粘在一起。每当他抬头擦 汗,而师傅又恰好不在场,就有一双小手捧着一碗茶和一条毛巾送到他手上。在 这之前,周铁匠喝的都是生水,夏天用手、冬天用衣襟擦脸。爱情的力量就是这 样神奇,三个徒弟之中,一向被师傅认为最笨的他,竟最先出师,另立门户。   周铁匠的店就开在镇岭街,距师傅的店面不到一百米,这已经是最远的距离 了。镇岭街总长才二百来米,而师傅的店又开在街中间。按照行规,徒弟出师后, 不宜和师傅同在一个地方开店,至少不宜在同一条街开店,否则有和师傅抢夺饭 碗之嫌。周铁匠并非不讲师徒感情的人,但是他太喜欢姐了,他不愿离开姐,他 要天天看到姐,离开姐,就抡不动铁锤。姐也想天天看到他,每天不看上他一眼, 就拎不动水桶。于是,他便厚着脸皮,在师傅的眼皮底下开起了店。此举伤透了 师傅的心,虽然两店相隔不足百米,师傅却一次也没有踏进他的店门。   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周记铁铺更名“艺林铁铺”。这时候,周铁匠 已经老得小便时连自己的东西都握不稳了,好在卯猪继承并光大了他的手艺。 “艺林铁铺”就是卯猪取的。卯猪不再打制那些粗糙笨重的铁器,而是转向铁制 工艺品,销路很好。二十一世纪初始,螺山被开辟为自然风景区,游客络绎不绝, 还有不少外国游客,他们对“艺林铁铺”的产品很感兴趣。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好些年了。那时的卯猪,报上有名,电视有影,广播有声。   卯猪真是个天才,一块废疙瘩在这他手中一捣鼓,就变成了栩栩如生的飞禽 走兽鱼虫花树,他锤下的铁字铁画,遒劲豪放意境深远,堪称一绝。   就在周铁匠另立门户不久,准备正式向瞎子提亲的那年秋天,叔“夺”走了 姐,姐和周铁匠抱头大哭。周铁匠对姐说能不能劝劝你爹,要多少钱他去想办法, 姐说她爹说救命之恩是无法用钱报答的,她三岁就死了娘,爹一个瞎子,把她拉 扯成人,太不容易了,她不能不听他的话。   这其实不是瞎子的理由。瞎子虽然从周铁匠的剑骨眉、高耸鼻、宽亮额、佛 方耳的面相中看出他的金刚命,这种面相的人,水中为蛟,人中为龙,注定大富 大贵,可是,周铁匠的生辰八字和姐相克得非常厉害,简直南辕北辙,如果他和 姐做了夫妻,不仅他的好命被姐克得一塌糊涂,姐也活不了多久,让他们结婚, 那是害人又害己。相反,叔虽然长得尖嘴猴腮人模鸟样,和姐的生辰八字却是严 丝密合,前世修来的好姻缘。事实雄辩地说明,瞎子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他不仅 害了周铁匠和姐,也害了我。那个地皮真该一脚把它踹死,这样周铁匠和姐就可 以有情人终成眷属,至于叔,他们可以给他一笔钱以示报答,反正叔是个见钱眼 开的货色。   但是周铁匠并不轻易认命。   就在瞎子明确表态把姐许给叔的第二天,周铁匠把叔叫到河滩,要跟他比试 比试,谁赢了,姐就归谁。叔笑着说行呀,怎么个比法。周铁匠说有武比和文比 两种,叔说武比怎样?周铁匠不做声,走到一块大石头前面,撼了撼,能动,有 二、三百斤重,周铁匠大叫一声,将石头举过头顶。叔冷笑一声,捡起一块小石 头,掂了掂,有五、六斤重,猛吸一口气,将石头往脑壳上砸去,周铁匠大惊失 色,“莫要想不开”尚没出口,石头已在叔的头上碎裂,叔的脑袋却完好无损。 叔搔了搔头皮,拈下几块碎石片,问道:“文比怎样?”   “赌!”周铁匠的声音有些变质。   结果,周铁匠一败涂地,像当年的土匪老龟,输得手服心服,但他没有像老 龟那样对叔打击报复,而是跟他拜了把子。事后,周铁匠在一个月光颓废的夜晚, 将姐叫到他和叔比试过地方说:“他比我有本事,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强。”说完 便不管姐,大步流星先走一步。   姐就是在那天晚上悟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当然,当她重新和周铁匠 好上看,就不这么认为了。   七   叔变了。   对叔极为陌生的卯猪,稍不逊就有过“八十岁”(挨揍)的危险。有一天, 叔去市场买高价米,身上的钱不够,窝着一肚子火回家的他,看见卯猪正在偷吃 他的霉豆腐,气的他当场就给卯猪过了一个轰轰烈烈的“八十岁”。   霉豆腐又咸又辣,和油炸花生米一样,制作简便易于保藏,是叔峥嵘岁月里 最为理想的下酒菜。当然,无论品味还是营养,霉豆腐和花生米都不可相提并论, 不过,像叔这样的酒鬼和穷鬼,能有霉豆腐下酒,已经很幸福了。   叔出狱之前,卯猪经常到周铁匠家改善生活。周铁匠也喜欢喝几口,喝酒嘛, 自然得多弄个把小菜,反正他有这个经济条件。虽然他经常周济我们,但喝几口 酒、吃个把小菜的钱还是有的。周铁匠一天只喝一顿酒,这顿酒是在晚饭喝的, 晚上他比较有时间和精力。   卯猪都是在周铁匠吃晚饭时去他家的。卯猪学会走路之前,是姐抱着去的。 周铁匠一看他们娘俩来了,兴奋得酒量大增。不知是血缘还是零食的作用,卯猪 到了周铁匠家,也很兴奋。周铁匠和姐并不希望他那么兴奋,姐到周铁匠家,并 非改善生活,而是为了改善睡眠。对于姐和周铁匠而言,抱在一起睡觉,才是对 生活的最大改善。可是,必须先让卯猪进入睡眠状态,他们才能睡得有质有量。 让卯猪在不想睡的时候睡,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有时候,好不容易把卯猪哄 睡着,夜已深,他们疲劳得什么也干不成了。但姐又必须带着卯猪,卯猪是他们 幽会的道具。后来,周铁匠想了个办法,让卯猪喝红糖水。我敢打赌,那年月, 整个镇岭街能够经常喝上红糖水的人,只有卯猪一人。不过,卯猪喝的红糖水与 众不同,周铁匠往里面掺了少量的、类似迷魂汤之类的药汁,周铁匠懂得一点中 医和草药,炮制催眠药不是什么难事。这招还真管用,卯猪喝了红糖水,很快就 睡了。   卯猪长大后,沉默寡言,老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不知是否与此有关。学会 走路后,卯猪便独自跑到周铁匠家改善生活,喝的都是纯正的红糖水。没有了卯 猪这个道具,姐和周铁匠改善生活就困难了,周铁匠也就没必要往红糖水里掺药 汁。   挨了打的卯猪,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向铁匠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向周 铁匠控诉叔,同时还脱下裤子,向他展示灿若桃花的屁股。   卯猪泪眼婆娑地问周铁匠:“干爹,他们都说我是你生的,你到底是我的亲 爹还是干爹?”   周铁匠伸出粗糙的巴掌,轻轻地摩挲着卯猪稚嫩的屁股,红着眼,深深地叹 了口气:“我是你干爹,你叔才是你亲爹呢。”   “真的?”卯猪穿好裤子问。   “是真的。你要是我的亲生儿子,就应当和我住在一起。你看哪对父子不住 在一个屋顶下的?”周铁匠流着泪说。   卯猪搔了搔了脑袋,仔细想了想,在整条镇岭街,确实找不出一对不住在一 起的父子。   从此,卯猪受了再大委屈,也不向周铁匠诉说了。   叔那坚硬似铁的巴掌,在重创卯猪屁股的同时也祸及我的脸,他打的是卯猪 的屁股,污辱的是我的脸。叔一看到我,刚才脸上还带着笑容,马上晴转多云; 如果阴着脸,则立即狂风暴雨,甚至下冰雹。   叔脸色不好看又没有酒喝的时候,就摔盆掼碗。我桌上那架破闹钟,就是这 种前提下被他摔得四分五裂的。然而倒霉的日子,不是痛快一摔就能摔走的。对 于我这个“只进不出”的多余人,叔是极不甘愿养着的,按照他的话说,还不如 养一只狗,狗还会摇尾巴,还可以杀了吃肉。我除了向他翻白眼,连“叔”都不 叫一声。   叔本来就善于骂人,在监狱里实习了八年,水平更上一层楼。喝酒的时候, 如果不骂上几句,那酒就喝得不爽。   叔回家第二年,改革开放了,我家的生活水平开始好转,叔不用躺到床上去 喝酒了,每天晚上都能正儿八经地坐在桌子上喝上半斤八两,下酒菜也有所改善。 霉豆腐已经被田螺乃至猪头肉所取代。   姐煮田螺的时候,放了霉豆腐汤和薄荷,他姐的那个香啊,简直香得行人止 步不前,香透了整条镇岭街。一碗田螺,叔一个人就要享受三分之二。田螺刚端 上桌的时候,还放在桌子中间,等大家下了一回筷后,叔就把它端到自己下巴壳 前。这时候,除了姐,谁胆敢把筷子伸过去,那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轻则瞪眼 呵斥,重则屈起中指关节,猛敲你的脑壳,让你吃指螺(即吃暴栗)。叔的手指 本来就硬,如果说他的手指硬如木头,那么屈起来的指关节则硬如石头,跟石头 敲在脑壳上一样疼。   寅猪对田螺也是情有独钟,只有他才会去冒这个险,吃了几次指螺,不敢造 次,但这并不妨碍他淌口水。   叔吃田螺的过程,简直就是一种行为艺术:握着筷子的右手,准确从碗里夹 起一颗田螺,反转一下,将汤倒干,左手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螺臀,送至嘴唇, 气贯长虹,猛地一吸,发出一声哨响的同时,螺尸反弹进嘴,嚼烂,右手端起酒 杯,吱地一声,抿一口酒吞下,螺壳却还捏在左手,放下酒杯的右手,拿起筷子, 夹住螺壳,伸进碗里,晴蜓点水般舀起一壳汤,左手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捏住螺 臀,闭着眼睛,吱地一声,吸汤进嘴,手一扬,螺壳掷地有声,右手再端起酒杯, 同样闭着眼睛,吱地一声,再抿一口酒。如此周而复始,难怪寅猪要淌口水。   看到寅猪淌口水,叔就骂了:“寅猪你他姐的屄嘴里又流尿水了,他也想吃 田螺,去去去,上床和子猪一起当猪去。”   然后顺便骂一下我:“子猪,你这个背床板的,眼里白的货色咋多于黑的呢, 像个吊死鬼。当初只怪我迷信心软,没把你丢进粪坑喂蛆,现在要死就自觉一点, 免得老子下手又犯法。”   叔那八年牢没白坐,坐出法律意识来了。   “老子偏不死!”我心里总是这样顶撞他。   叔一般不骂卯猪,卯猪只有过“八十岁”的份儿。   叔从不骂姐,其实姐最倒霉了。叔每骂一句就要捎上“他姐的”,有时骂得 山穷水尽,就一声叠一声地“他姐的他姐的”,有时会突冒出这样一句:“他姐 的,周铁匠这畜牧!”   不过,叔从不当着面这么骂周铁匠。实际上,他出狱后,很少与周铁匠来往。   叔吃好喝好骂好,拉一泡长尿,上床睡觉去了,一觉到天亮。这样的生活持 续了四年,也就是买了那架二手黑白电视机之后,叔就成了电视机的仆人,吃好 喝好拉好后,便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由于信号不好,调频道的时候,卯猪得爬 到屋顶,抱着天线杆听从叔的口令,或向左或向右转动,终于听到一声“他姐的, 好了”时,卯猪的胳膊已有些酸了,在这当儿,叔早已点燃一支烟进入剧情。   又过了两年,朱家有大彩电了,一天晚上,本省新闻播出一条重磅新闻:有 人在螺山发现了鸟人!电视屏幕上还出现了根据目击者描述的鸟人草图。   卯猪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地大叫起来:“快看,这个鸟人多像子猪!”   我仔细一看,除了没有翅膀和羽毛,我确实酷似鸟人。不过,我们惊奇的倒 不是我像鸟人或鸟人像我,而是卯猪开口说话了,进入变声期的卯猪,日益沉默 寡言,他在我们面前好像有几年没说话了。   当屏幕上出现男女亲热的镜头时,叔便狠命吸几口烟,烟雾暂时笼罩了视线, 下意识地回头扫了一眼看得津津有味的寅猪。寅猪马上翻了翻白眼,打了个漫长 的哈欠,表示白天干活很累的样子,叔这时早已转过一个频道。   当屏幕上出现赌博的镜头时,叔便两眼放光,呼吸粗糙。   姐极少看电视,她的眼睛不好,那玩意儿一下黑一下白不是黑就是白,晃得 她眼花缭乱,看着看着,眼里就有泪,穿针时老对不到针眼。   八   寅猪发财的欲望,是在卖菜的过程中滋长的。他的一个同行,卖菜卖得好好 的,突然消失了,一年后出现在他面前时,无论谈吐还是穿着,皆判若两人,女 朋友更是漂亮得寅猪妒火熊熊燃烧。在寅猪的苦苦哀求下,对方才透露,他是靠 倒腾服装发了横财。寅猪人长得比他漂亮,菜也比他卖得好,原来在他面前一直 保持着优越感,现在一比,恨不得钻地缝。寅猪每天卖的那几块钱,要分文不剩 上缴给叔,连买张电影票的钱都没有。轰动一时的《红高粱》是混进电影院看的。   有了发财欲望后的一天,寅猪偷来一瓶精装酒孝敬叔。看叔喝得痛快淋漓之 际,趁机进言:“叔,像我们这样种菜卖菜,赚那么一点蝇头小利,一辈子别想 发财。”这是叔有史以来喝到的最好的酒,他正把一口酒含在嘴里细细品咂,听 了这话,“噗”地一下将酒喷出来:“他姐的,财有那么好发么?当年我那样的 手段也没有发财,就你这样的鸟人,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你当赌王那阵子难道没存些硬货,老龟不是给你一百块袁大头么?只要你 给我一点本钱,到时我包您早上都喝精装的。我们这号人,他妈的银行贷不到款, 台湾、香港那边又没有亲戚……”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有本事空手发财去,大家都有本钱大家都 发财了,到时不要弄得老子连尿都喝不成。”   寅猪不言语了,叔继续喝他的酒。   寅猪决定向丑猪借钱。   当年丑猪脱离朱家不久,在一次大规模武斗中打断一条腿。叔出来那年,他 已在汽车站公共厕所前面,摆了半年的补鞋摊。丑猪被打断的是右腿,不久在他 的鞋摊左侧,出现一个瘸着左腿的女鞋匠。同病相怜,俩人眉来眼去不到三个月, 鞋摊合二为一,旁边竖个牌子:夫妻补鞋摊。那时穿皮鞋的人不多,但穿皮鞋的 人往往只有一双皮鞋,破了就要拿来补,这么一来,补鞋的人反而多了,生意还 是很不错的。   结婚前几天,丑猪空着手来请叔姐喝喜酒,叔一见到丑猪,就说你走错门了, 我不认识你。丑猪说,如烟往事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过去的事情就都让它 过去吧,我们应该向前看,化悲痛为力量。丑猪文化水平不高,毕竟当了几年的 红卫兵头目,耳喧目染,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如今虽然下野,口气却一时半会 改不过来。   叔“呸”地吐了一口浓痰,向前看?老子看见你就黑目,快滚,老子一辈子 都不想看见你。   丑猪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   叔见他还不滚,就把手中的茶杯掷向他。   丑猪只好一瘸一拐地滚了,滚得很不利索。   姐觉得过意不去,叫寅猪送了一担青菜过去。   丑猪心里正生着闷气,见了寅猪,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寅猪心想,老子挑菜 给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你连烟都不请我抽一支,真是没 有人性,便也一声不吭。   正尴尬着,外面有人叫丑猪,寅猪便趁机偷了橱子里的那瓶精装酒。橱窗是 玻璃做的,寅猪一门就看见了那瓶酒。   几天后,我家猪栏里那头三百来斤的大肥猪不见了。   我知道,这事是寅猪干的。   事发那天傍晚,寅猪主动喂了一回猪。深夜,我听到猪栏(猪栏与我仅一墙 之隔)里有响声,定睛一看,只见寅猪和另外两个人正七手八脚捆猪呢。猪烂醉 如泥,一声哼哼都没有。猪不见了的第二天,寅猪也不见了。   猪被偷后,姐燃着一柱香从街尾骂到街头,又从街头骂到街尾,诅咒偷猪者 断手断脚断子绝孙,出门被车撞下河被水淹,喝凉水塞牙拉肚子堵屁眼。寅猪幸 好未听见姐的诅咒,否则他一定会心惊肉跳的,姐骂得太有水平太有力度了,她 的声音又尖又细,无孔不入,直捣灵魂。   姐每次骂街,镇岭街便万人空巷。不过,每次骂到周铁匠门前时,姐总是把 香头朝下,匆匆走过,嘴里也卫生了。镇岭街的长度,正好可以让姐骂完一柱香。   别看姐平时不怎么说话,一旦骂起街来,那可是不鸣则罢,一鸣惊人。那些 长舌妇和大嘴男,从来不敢当面议论姐和周铁匠的私情,即使背着她说三道四, 也要至少拉开一百米以上的距离,事先还要东张西望一番,看看有没有姐的身影, 然后才低下头来窃窃私语,地下党接头似的。   有一个老太婆,自以为能骂善咒,不知姐的厉害,多次近距离说姐的不是, 姐忍无可忍,选好一个日子在门前开骂,结果才骂了半柱香,镇岭街便天昏地暗 飞沙走石,老太婆当场气得晕死过去,掐人中掐醒后,还是怒气难消,活活气死 了。幸好那时法律不健全,老太婆的儿女一个比一个怂,自认倒霉,否则姐非得 赔上一大笔精神损失费不可。   寅猪从石城贩运回来的西服,全是冒牌假货。寅猪冒着无照经商的危险,打 了一个星期的游击,一件也没有卖出去。寅猪于是火速消瘦下去。叔问他哪里弄 来的钱做生意,他有气无力地说,叔既不曾给他半点硬货又不曾传他手上功夫, 这钱不是借的就是抢的,不是抢的就是偷的。反正金钱不会从天而降。   寅猪连骑车都感到吃力了,晚上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翻来覆去,叹息一声接一声,声声慢,声声长。   寅猪将西服降到七十五元一套,还是卖不出去。尽管他在一张硬纸壳上写着 “别人高兴我流泪,我跳楼来你捡钱”的广告词,效果还是不理想,两天过去了, 好不容易卖出两套,却因无证设摊被罚款五十元。   绝望之际,寅猪想起了那位先富起来的同行,同行已经到省城发展去了。同 行今非昔比,别说面授机宜,见上一面都挺困难,得给他送点特别的礼物,打动 他。想来想去,寅猪决定给他送老虎蜂的蜂仔。老虎蜂有拇指粗细,通体黑褐色 的茸毛,飞行时发出令人生畏的震耳嗡响。老虎蜂性情凶猛,它不采蜜,以捕捉 昆虫和小型蛙、鸟为生。人若被它螫了,不死也要丢半条命。一头大水牛,如果 被多只老虎蜂螫了,也难保性命。   寅猪的表哥(就是当年那个给叔报丧的侄儿)就差点被老虎蜂螫死。那天他上 山砍树,树倒下的时候,一根树权正好插进一个蜂巢,炸窝的老虎蜂呼啸而起, 至少有十几只螫在他身上,要不是他抱紧脑袋,不顾一切地往山下滚,非被螫成 蜂窝不可。万幸的是,表哥的脑袋没挨螫,在尿桶了里蹲了一天一夜,才把体内 的毒素消去。山坊人的尿桶高三尺,体积和饭桶差不多,表哥个头矮小,尿桶正 好可以容下他。   老虎蜂的蜂仔,是山珍中的山珍,煎、炒、烤、炸,佐以辣椒生姜大蒜,味 美无比,刚死的人闻了,会淌着口水复活。蜂仔好吃,却异常难求。老虎蜂的巢 穴一般在老树根下,十分隐秘。为了捕捉老虎虎,寅猪特意跑到山坊,送了两瓶 好酒和一条好烟给表哥。喝了表弟的好酒,抽了表弟的好烟,表哥好了伤痛忘了 疼,干劲十足。   表哥先捉一头青蛙,开膛剥皮,系在小竹竿上作诱饵,在老虎蜂出没处,找 一棵可以藏身的阔叶树,人躲在树后,手举饵竿。不多时,一只老虎蜂闻味而至, 扑到蛙饵上大嚼。表哥将诱饵竿轻轻收回,蜂咬住诱饵不放,降落在地上。表哥 用小竹片压住那蜂,再用一根红线,缠在它腰间,弄好之后放开。老虎蜂就带着 红线飞回巢穴。表哥盯着那根红线,找到蜂巢,做下记号。   晚上,表哥和寅猪趁着夜色,在蜂巢的上风头点起松明火。黑烟熏进蜂巢, 立刻哄动起来,老虎蜂一个接一个地冲出来,朝松明火猛扑。尽管蜂们无比勇敢, 怎挡得住火焰熊熊。只听得卟吱卟吱连声响,一只只掉进火中,瞬时烧得焦头烂 额,翅毁脚断,尸体铺了一地,全部壮烈牺牲。戴着斗笠穿着簑衣的表哥和寅猪 从藏身处跑出来,挖开泥土,掏出蜂巢,胜利而归。这只蜂巢有箩筐大,共五层, 白白胖胖的蜂仔密密麻麻,足有五斤多。   寅猪把蜂仔烤得半干,全部送给了同行。一路上,整个车厢都是蜂仔的香味, 这种闻所未闻的异香,把所有乘客的胃口都吊了起来。   同行看到蜂仔和寅猪脑袋上的包(寅猪骗他就是老虎蜂叮的,其实是他用猪 皮裹了一团松脂贴在头皮上,同行还没触到它,寅猪就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加上 他的头发很长,很难分辨真假),感动的不得了,不仅送给他一条锦囊妙计,还 送给他一千块钱。   取到真经的寅猪,来到一个地级城市菜市场入口表演“别人高兴我流泪,我 跳楼来你捡钱”的悲喜剧。不一会儿,两位穿着西装的男子走到跟前,亮出工商 市场管理员身份证,要看寅猪的营业执照。寅猪赶紧递上烟,甲工商拨开他的手, 哼了一声,少来这一套,掏出一包比他好十倍的香烟,叼一根在嘴里。寅猪连忙 点火,他刚抽出一根火柴,甲工商已掏出防风电子打火机点上了,微笑着问他到 底有没有执照。寅猪可怜兮兮地说没有。乙工商然两眼一瞪,抬右手左右开弓, 连甩四个耳光,甩得寅猪左右摇摆。甲工商拎起地上的服装袋:“你小子长脑细 胞没有?告诉你多少回了,无证经商是违法的,你死不改悔,今天非重罚不可!”   寅猪见他俩态度蛮横,点头哈腰道:“两位师傅,您们睁只眼闭只眼全当瞎 了眼,哦,不不,全当没看见,高抬贵手放兄弟一码,我也是发财心切,以后有 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要二位放个屁,决不敢说半句臭话。”   “怎么着,你小子想贿赂咱俩,告诉你,贿赂执法人员罪加一等,你法盲啊, 今天非重罚不可。”   早有几百双眼睛盯着寅猪了。   一个挤在前头的老太太幸灾乐祸道:“小伙子,还磨蹭啥?认罚吧,反正你 投机倒把,钱来得容易。”   “这年头,这样严厉的执法人员,不多了。”   甲工商听了群众的议论,更加正气凛然,中指在寅猪脑门上跳舞:“不重罚 不足以悔过,别看你今天低三下四,明天太阳一出来,又是一副趾高气扬逍遥法 外的得意劲。”   “这两袋高级西服当场拍卖啦,收入充公。哟,跟我身上一个牌子的呢,据 我所知,这种高级西服市面价三百二十元,现在降半价一百六十元一套,随大家 选购。”   不到半小时,五十套进价五十元的劣质西服,在寅猪“痛心疾首”的过程中 抢购一空。一些围观者后悔身上没带钱。那位刻薄的老太太,给老头子和儿子各 买了一套。寅猪还特别冲着她装出痛不欲生的样子。   市场管理员一面清点钞票,一面对寅猪喝道:“跟我们到局里走一趟!”   拐弯抹角来到一公共厕所内,三人仰头大笑,两位工商更是笑得前哈后仰, 寅猪当胸捶了乙工商一拳:“你这鸟人,下手也太狠了,跟打儿子一样。”   “他妈的,不狠能像吗?”   寅猪接连在几个城市上演苦肉计,赚了几万块钱,就收手了,转向其它骗术。   这些骗术,都是寅猪从书上看来的。上回,同行在向他面授机宜的同时,还 向他透露,他的这些骗术,大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从此,从不看书的寅猪竟对书爱不释手,碰不到不认识的字,或问卯猪或查 字典。他看的都是些反映和描述各种骗术的报刊杂志,去其精华,取其糟粕,大 骗特骗。   寅猪对诸如此类的详细案例特别感兴趣:一天清晨,某市甲与乙在上班的路 上一路闲聊着银元走私的行情,当他们谈及日本明治十六年的龙洋每枚值一千元 时,感叹不已,只恨自己与财运无缘。事有凑巧,当他们行至五四路时,迎面走 来两个貌似憨厚的少年,各人怀抱着一个式样古朴的瓷罐,其中一个还不时从罐 中掏出一枚银元在嘴里一吹,放在耳旁听着。甲见状立即上前探问。少年神秘地 告诉他们,他俩是本市某某工程队的,刚才挖地基时挖到两罐银元,怕被别人发 现要充公,想赶快拿回去存起来,以后好脱手。沾满泥浆的裤管,支吾不安的神 色,使他们完全相信了少年的话,再一看银元,完全是刚出土的,竟有一半是日 本明治十六年的龙洋,少年听说两人要买,便开价每枚十五元,两人简直不敢相 信自己的耳朵,该是财运高照,这一转手就是好几万呀。   甲喜形而不显于色,摆出一副行家的架式,恐吓道:“挖到银元不上缴政府 是违法的,还敢拿来卖,抓到可是要坐牢的”。一句话就把两少年镇住了。甲趁 热打铁:“这样吧,每枚八元,我们全包了,省得你们担惊受怕。”年龄稍大的 少年呐呐应道:“好吧,那……那可要现金,不打借条的,要是拿到广州何止这 个价。”   一旁卖水果的妇女是甲的邻居,见他们买银元,也想沾光,凑了一份。   于是他们班也不上了,四处东挪西借,加上自己的全部积蓄各凑出四千元, 共一万二千元,将两罐一千五百枚银元全部买下,结果他们当然上当了,那银元 往地上一摔,便四分五裂。   于是不久在某个城市,便出现这样两个憨厚男子,其中一个便是寅猪。什么 “玻璃球当戒指卖”、“假钞换真钞”、“用手表当金表卖”……寅猪都成功地 干过。他曾经对我吹嘘:“我的演技即使拿不到奥斯卡奖,获个百花、金鸡奖什 么的,那是绰绰有余。”   看来寅猪确实长进了,居然知道奥斯卡奖。   九   就在寅猪如饥似渴“求知”的同时,初中毕业的卯猪,却不想读书了。   卯猪上学以来,严重偏文,念小学的时候,数学从来没有考过二十分以上, 他像怕叔一样怕数学,在寅猪心目中,数学和叔都是魔鬼。尽管寅猪语文好得语 文老师恨不得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也还是班里的差生,同时又是班里最老实听 话的学生。寅猪上课时从不讲话做小动作,上数学课时,他整节课都趴在桌上瞌 睡。为了让他保持清醒,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就让他站着上课,站着还是想睡,竟 把口水滴在前排女同学头上。   卯猪常被班主任罚去打扫女厕所。卯猪告诉我,女厕所跟男厕所其实没有什 么两样,墙壁上也有乱七八糟的图案和句子,只不过比起男厕所的乱七八糟,稍 微不那么乱七八糟罢了。为了发泄他对班主任的仇恨,每次打扫完女厕所,寅猪 都要掏出随身带着的粉笔,在墙上写上班主任的名字,然后掏出鸡鸡,射出愤怒 的尿液将它冲洗干净。   进入初中后,卯猪偏科更为严重,理科经常吃零蛋。中考时,头一门考语文, 考得很理想。第二门考数学,进考场不到十分钟,卯猪就自动弃考。在那十分钟 里,卯猪突然灵感大发,想写一首诗,与此同时,大便急得他如坐针毡。当他旋 风般冲出教室冲进厕所,蹲在坑位上,便意全消,灵感却被臭气熏没了。   他懊恼地离开厕所,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标志,这才发现自己跑到女厕所 里去了。   卯猪买了几叠稿纸,揪着头发,没日没夜躲在房间里回忆那首诗。叔严正警 告卯猪,如果不下地种菜,就请另谋出路。叔其实是在暗示卯猪,卯猪很快就理 解了叔的话,不久就成了周铁匠的徒弟。   卯猪不仅铁艺方面颇具天才,在经营方面同样具有天才。才几年功夫,他就 把艺术铁铺扩大为精美铁艺公司,同时配备了先进的制作设备,周铁匠的铁炉虽 然天天开着,但基本成为摆设。当然,这种摆设是非常吸引眼球的。那些远方游 客尤其国外游客,站在红彤彤的铁炉旁,就好像站在自家壁炉前,倍感亲切。   返老返童的周铁匠,经常拍着寅猪的肩膀感慨:“你真是干爹的好儿子呀!”   周铁匠和叔都富起来之后,他们又重归于好并称兄道弟了。   周铁匠和叔隔三差五凑在一起醉酒当歌。但是,每当周铁匠醉熏熏地要求叔 把卯猪过继给他时,叔总是笑而不语。   事业的成功,并没有填补卯猪内心与生俱来的空虚,一闲下来,就开动脑筋 回忆那首诗。   叔他们日子好过了,我却度日如年,因为我吃不上泥土了。随着岁月的流逝, 我的土瘾越来越大,可以一天不吃饭,不能一天不吃土。一天不吃土,就浑身难 受。前面说过,我只吃自家墙上的土,别处的土吃起来不对劲,就像有些烟鬼和 酒鬼,只认老牌子。以前,我的床紧挨着日益风化的土墙,想吃的时候,伸手轻 轻一抠就行了,吃之不尽,取之不竭。如今是砖墙,墙面还铺着一层水泥,抠烂 指甲也抠不下来,即使抠下来,也不对胃口。   新房建在老屋原址上,土墙被推倒捣碎,倒进河里,一场洪水过后,冲得无 影无踪。我曾经恳求他们,给我留半堵墙,或者给我留一点老土,可他们根本不 听。连最心疼我的姐,也拒绝了我的要求。姐疼我,但无法理解我。姐认为,吃 土不吉利,对身体也没有好处,正好借这个机会把土戒了。   吃不上土的我,难受极了,忍不住大喊大叫。叔火了,要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我说我不去,叔说由不得你了,不去也得去,我说你真要让我去就绝食。   叔突然笑了,凶相毕露:“绝吧,你他姐的绝吧,老子巴不得你绝食!”   “大哥,你就去吧,不去不行呀。前些天我到广州,请一个有特异功能的算 命先生算了一卦,他说你是朱家的灾星,克己克人,你看弟媳妇好不容易怀上了, 算命先生说是个男的。你就下决心去吧,你要是不走,孩子生下来也没用。要被 你克掉的呀,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不为我想也得为朱家想想啊。丑猪生的都是屄 壳,就是生儿子,跟朱家也没关系,他早就被叔开除出朱家的祖籍了。卯猪是周 铁匠的种,迟早要离开朱家,这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朱家不就断了香火吗?大 哥!你要三思啊!本来,我也不相信算命先生鬼话的,可我们家那点子事都让他 算着了,那家伙的在四星级宾馆包了一间套房,顾客盈门,我花了一千块钱才算 来的,不得不信呀……“寅猪苦口婆心地劝我。   “我是个瘫子,精神病院不是福利院,他们不会收我的。”   “这年头,只要有钱,别说瘫人,连瘫狗都收。”   寅猪先富起来后,一朵鲜艳无比的鲜花,主动插进他这堆牛屎里。寅猪对老 婆什么都满意,就是对她的子宫不满意。扒了一次胎后,他老婆的子宫好像患上 了流行性感冒,一怀就流,吃了无数的保胎药,也不见效。有一回,寅猪花重金 弄来一个偏方,老婆吃了,还真有效,半年多了,胚胎安然无恙。然而一朝被蛇 咬,十年怕井绳,夫妻俩还是怕出意外,也难怪,他们不止一朝、而是多朝被蛇 咬,别说绳子,连绳影都怕。他们已经被习惯性流产折腾得神经兮兮,逢神必求, 逢庙必拜,折腾来折腾去,问题出在子宫里,根子却在我身上。   “大哥,求求您了。“寅猪老婆流出几滴鳄鱼眼泪。这娘们,第一次上门看 见我时就大惊失色:“寅猪,这是什么东西?”一边说,一边捂着鼻子,好像我 是一具正在腐烂的尸体。   我透视了一她的肚子,是个女孩,还是个兔唇。   “去医院检查一下吧。”我说。   “你到底走不走?”寅猪凶相毕露。   “你别逼我,我绝食!”   “你绝吧,别说绝食,绝命都行!”   尽管姐哭得死去活来,甚至向我下跪,我还是要绝食,我活够了。姐,永别 了,来世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养育之恩。我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爱恨和欲念 难舍将苦海无边,我牺牲我青春最后的黄昏,在寂静中寻觅等待遥远地平线上太 太阳火红的降生,在寂静中等待着一个永远看不见摸不着的苍穹与大地之间,人 与野兽之间无言的结局和黑暗的未来……   不知是第几天了。   我眼冒金星,两团萤火在眸子里跳舞,两只蚊子在耳朵里高歌。身子像一只 空船浮在水面上,又像一只尚没断线的风筝飘渺在空中,我看到了黄泉之路—— 那渗着淤血、尸横遍地的沼泽……突然萤火灭了,蚊子哑了,我竟醒了过来,最 后睁开眼,回光返照。   姐端着碗站在床前,眼泪在碗里沸腾。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喝下它,那是一碗 泥浆,这时候,我已经感觉不出它的味道地道与否。我哀怨地看了姐最后一眼, 眼一翻,死了。   十   我死之前,镇岭街已经开始改造。   改造前的镇岭街,狭窄得只要醉汉往当街一躺,便交通阻塞。改造后的镇岭 成了车水马龙的商业街,可以并排通行两辆小车。富有喜剧色彩的是,我出殡的 当天,恰是镇岭商业街开张的那天。店主们为了驱赶邪气,拼命放炮,以至街面 上积了一寸多厚的炮屑。   那天最高兴的是鞭炮店老板,其次是寅猪和叔。生前,他们把我当鬼看,死 后,却很把我当人看,租了四辆进口小轿车和四辆国产轿车护送我的灵柩,前面 由小号、大号、架子鼓手组成的洋乐队开路,后面由琐呐、二胡、铜锣手组成的 土乐队压阵,鞭炮一串接一串,车队驶出镇岭街,又绕着街道转了一圈,万人空 巷啊,县城解放那天也没这么热闹。   如此厚葬,我却死不瞑目,无论变成尸体还是骨灰的我,都在为朱家的命运 担心。   寅猪那个高兴啊,藏都藏不住,皮笑肉也笑,叔则皮哭肉不哭。唯有姐,哭 倒在床上不能动弹。卯猪也泪如雨下,体现出深刻的悲伤。   气派铺张的场面,把前来剪彩的县长都镇住了,当晚就亲自起草了一份有关 丧事从简的文件。   从火葬场一回来,叔就迫不及待地玩起了电子游戏。   建了新房后,寅猪在底楼开了个电子游戏室。那时候,电子游戏还是个新鲜 玩意,投资很大,一般人开不起,整个县城才两家游戏店,生意特好,一架游戏 机的集成电路一个月内就烧了两片。看店的叔也迷上了电子游戏。叔是个天才玩 家,没有他玩不来、玩不转的游戏。那些沉迷游戏不能自拔的小青年和中小学生, 对叔佩服得五体投地,尊称他为“师爷”。假如叔多活几年,活到网络时代,我 想他一定会成为网络游戏高手。   叔最爱玩的游戏是“美女脱衣”和“赛马”。   “美女脱衣”有六个积累分。操纵者胜了第一局,就有加翻的牌,超过画面 上第一个美女的积累分,这个美女便当场光着身子出现在荧屏上,光身子的过程 非常复杂,像医生解剖尸体一样,循序渐进,直至脱光。有了积累分后,可以继 续开牌,如果胜了美女的第二个保镖,又可以看到美女脱衣。打通一盘可以看到 六次。凭叔的水平,每次都能大饱眼福。   “美女脱衣”是黄色游戏,“赛马”则是赌博游戏。随着开赛钮的按动,六 匹奔马蹄声哒哒、咆哮奔腾,向预定的目标狂奔。约一分钟后,一局竞赛结束, 一共有十局,叔局局皆过,如果是顾客,就可以赢十块钱。但是游戏室开张大半 年,除了叔,极少有人赢过,最有能耐的,也只能闯过第八关。正因为没有人赢 过,想赢的人就特别多。   朱家游戏店开张以来,镇岭小学男生成绩普遍下降,家长和老师们反应强烈, 游戏店被迫关门。关门后,整个底楼被人租去开酒店,老板似乎是个儒商,取名 “醉爱酒家”,招牌下面还有一行活泼生动的小字:和最爱的人到醉爱酒家,不 醉不罢休,不醉不回家。   “醉爱酒家”开张以来,朱家便进入“喝酒不觉晓,深更还嫌早;夜来猜拳 声,醉鬼知多少”的境界。   这时的朱家,已经提前进入小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朱家在我死后,雇了 一个相貌一般、但身材丰满、手脚勤快的中年保姆,打理我们的日常生活。   有一天,当姐发现叔跟保姆在干他俩多年未干的勾当时,就跟叔分居了。   姐从此隐居在我生前住过的房间,在里头摆了个香案,不仅窗外事、连窗内 事都不闻不问,一心向佛。   姐惟一的外事活动,就是每隔十天半月,以顽强的毅力,攀登到县城十里之 外、一座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上的一座庙里进香,同时和佛友们交流一下念佛心 得。山叫三仙嵊,庙称三仙庙,庙规模很大,建筑面积八十余亩,几乎占据整个 山顶。庙里供着三位神仙,香火非常旺盛。   姐的宽容忍让并没有引起叔良心上丝毫不安,反而和保姆明目张胆地同居。 寅猪的女儿出生后,保姆又帮着带孩子。   我没看走眼,寅猪女儿果然是个兔唇。女儿一岁的时候,寅猪带她到上海专 科医院做了缝补手术。   十一   我死之前,寅猪就弄了一副上好的麻将,那麻将据说是象骨做的。寅猪这时 候开了个皮包公司,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头跑,这副麻将,就是他从云南带回来 的。   寅猪在家基本就做两件事,喝酒打麻将。寅猪的狐朋狗友多得叔分不清甲乙 丙丁赵钱孙李。些狐朋狗友每次都和叔拉开洒逢知己千杯少的架势,那酒喝得那 个痛快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按照叔的话说,简直爽得没有王法。   叔曾经说过,人生的最大乐趣就是喝烧酒、玩女人、赌大钱、拉野屎。毫无 夸张地说,这四个方面叔都达到了较高境界。喝烧酒、玩女人、赌大钱,这个小 学生都明白,惟独拉野屎不好理解。其实拉野屎就是在野外拉屎。叔从小到大, 从大到老,大便都是拉在野外,只是坐牢期间受环境限制,不得不小便入坑大便 入槽,不过,他会利用一切可趁之机,比如趁劳动的时候,把屎拉到野外。   叔的叔健在的时候,叔不敢肆无忌惮地拉野屎,一旦被发现,轻则挨骂,重 则吃指螺。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对于缺粪少肥的山坊人来说,把屎拉在野 外,是败家的一种表现。叔的叔从不把屎拉在野外,外出劳作,突然有了屎意, 憋也要憋回家,实在憋不住,就拉在阔叶上打包回来。有了这么一位视粪土如黄 金的叔,叔就甭想自由自在地拉野屎。幸运的是,10岁那年,叔的叔就死了,从 此,叔便过上了无忧无虑拉野屎的日子。进城后,无论春夏秋冬,无论深更半夜, 叔都要把屎拉到野外,否则就会便秘。好走我家前面就是菜地,菜地前面就是河 滩,即使菜地被政府征收盖了学校,叔依然有广阔的拉野屎之地。在为奶奶守孝 的那三十五天里,叔在坟墓周围拉了二十三泡屎。把屎拉在野外,正如叶落而归 根。叔虽然是个大老粗,拉屎却拉出境界,真可谓生于草莽,屎于草莽。   寂静的深夜,转辗难眠的卯猪,还在揪心揪肺地回忆那首魔诗。而叔,已经 厌倦了电子游戏(游戏店关闭后,他留一下台游戏机自己专用),把热情转移到 牌桌上。不过,叔暂时动眼不动嘴,动嘴不动手,只是废寝忘食地看牌。   桌上难免有“三缺一”的时候,寅猪他们就叫叔顶替一下。叔说不行,我已 经戒赌多年,你们别拉我下水。甲麻友说,老伯,帮帮忙嘛,玩一玩而已,不会 出人命的。叔笑了笑,不言语。乙麻友说,老叔,您是老江湖了,是不是看不起 我们这些虾兵虾将啊。叔摆摆手,哪里哪里。   有一回“三缺一”,等了半天没人来,寅猪急了:“我说叔,你就学一次雷 锋嘛,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叔冷笑道:“老子从来没输过!”   “吹什么牛?有本事你就试试!”   “试就试!”   叔猛地一拍桌子,坐了下来,伸向麻将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   寅猪说叔来吧来吧,十亿人民八亿赌,剩下两亿去跳舞,不赌不跳二百五, 来吧来吧……   叔于打着酒嗝说,酒是高粱水,醉人先醉腿,满嘴说胡话,两眼活见鬼,见 鬼见鬼……   叔玩得好潇洒,所向披靡。   没有谁是叔的对手。   慕名者鱼贯而来。   后来,周铁匠也来了。重返赌坛的周铁匠,娶了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周铁匠 是在牌桌上跟她认识的,打完牌后,两人就一见钟情了。这个女人好赌成性,赌 欲比性欲强一百倍,儿子的学费的药费都被她挪作赌资,丈夫忍无可忍,和她离 了婚。离婚后的她,赌得更加忘我,以身体作赌资,专门和男人赌。赢了,男人 给她钱;输了,就跟男人睡一觉。洞房之夜,她居然把周铁匠拖去打了一夜的牌。   朱家昼夜不停地响着麻将叩击桌面的声音。桌子是瞎子结婚时做的,材质很 好,上等的红豆杉,尽管枣红色的油漆已渐次脱落,桌面上那两条细缝里,也塞 满了黑黑的污垢,但依然坚实,拍得惊天动地,它也岿然不动。   十二   大概是在我死后第三年,有一天,叔突然对周铁匠说:“咱们不玩钱,来更 刺激的。”   “还有比钱更刺激的?”周铁匠瞪着被血丝烧红的眼珠子问。   “当然有!”   “赌命?”   “不,赌儿子。”   “赌儿子,你开什么玩笑?我可没有儿子和你赌。”   “有,只要你赢了,卯猪就是你儿子。”   “要是输了呢?”   “那卯猪永无都是你的干儿子,而且你还要倒贴我三万块。”   “当真?”   “老子的话从来当真,比钢还硬,不信你拿去铁炉里锻一锻。”   结果,周铁匠意外地赢了,收回了卯猪的主权。   奶奶的死讯,就是在这场惊心动魄的赌博过程中传来的。   输赢定局后,周铁匠得意洋洋地对叔说:“我打了一辈子铁,从来不在铁块 出膛的时候,用手去摸它。”   叔可能没有听懂周铁匠的话,愣了一会儿,一拳把桌面捣了一个洞,再用斧 子劈开。叔将四分五裂的四方桌塞进灶膛,叫保姆给他炒了几个好菜,喝了一斤 白酒,第二天一早,就和前来报丧的表弟,去山坊料理丧事去了,一去不复返。   叔死后不久,卯猪也神秘地失踪了,活不了见人,死不见尸。就在周铁匠张 罗着四处张贴寻人启事的时候,半个月后,卯猪却像个野人似地回来了。回来后 还是不说一句话,把自己关在铺子里,叮叮当当忙了一个星期。   一个深夜,卯猪毕恭毕敬地站在我的坟前,勾着乱糟糟的脑袋对我说:   “大哥,我到螺山找鸟人去了。”   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一只精美绝伦的铁鸟人!除了翅膀和羽 毛,跟我一模一样。   我的幻影冲出坟墓,紧紧拥抱着卯猪。   卯猪突然抬起头,发出一声巨大的鸟鸣,吓得我的幻景赶紧放开他,鸟一般 飞开。   卯猪说,大哥,我终于想起那首诗了,这真是一首好诗啊,你听好了。卯猪 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道:   飞起来的是鸟,   站起来的是人,   漫无边际活着的就是鸟人。   然后,卯猪张开双臂,就像鸟张开翅膀一样,奔跑着离开坟地。   这首诗并没有拯救卯猪。   从螺山回来,卯猪的行为越来越古怪。首先,他走路的时候,喜欢张开双臂, 步伐飘忽不定,脸上套着一个鸟面具,不断发出鸟叫;其次,他一看到路边上了 年纪的树,就要用手指敲一敲,贴上耳朵听一听,喃喃自语道:“这棵树有蛀虫 了,这些该死的虫子,我恨不得将他们一口全吃光。”   一天晚上,姐房间、也就是我生前住的那个房间,飞进一只奇怪的虫子,像 鸟又不像鸟,拇指大小,灰褐色,翅膀震动的声音和手机震动的声音差不多大。 虫子是在半夜飞进来的,盘旋了几圈,便向睡梦中的姐俯冲下去,行动不便的姐 居然吓得跳了起来。姐已经善良到了连一只蚊子都不忍杀死的境界,自然不会杀 死这只比蚊子大百倍的虫子,当然,年老体衰的她也没有能力杀死它。   姐把窗户完全打开,合掌默念阿弥陀佛,希望无所不在法力无边的佛祖,能 够感化这只虫子,促使它远走高飞。然而,这是一只邪恶的虫子,佛法对它起不 了任何作用,一次又一次地向姐发起攻击。姐一边徒劳地躲着它,一边叫“木琴, 快来帮帮我”。   木琴就是那个保姆。叔死后,木琴跪在姐的脚下,恳请姐让她留下来照顾姐, 不要工钱,有碗饭吃有张床睡就行,以此来赎罪。木琴是个孤儿,因为双耳的听 会穴各长了一个肉坠,小指大小,上头小下头大,像两个单引号。本来,木琴长 得还算对得起观众,这两个肉坠一下让她变得丑陋起来,丑得没有哪个男人想打 她的主意,到我家的时候,木琴还是个老处女。木琴就住在镇岭街,当初,姐看 她可怜,才主动提出让她到我家当保姆的,没想到引狼入室。叔好歹曾经是个赌 王,品位居然差到如此地步,这也是我万万想不到的。   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徐徐吐出四个字:“我佛慈悲,你想留,就 留下来吧。”   木琴感动得向姐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两个耳肉坠上蹿下跳。   姐并没有拿木琴当保姆对待,而是视她为姊妹,木琴则视姐为神灵,尽心尽 力地照顾着她。   姐一连叫了几声,木琴都没有回应。姐这才想起,昨天木琴到一个远房亲戚 家喝喜酒去了。   姐没有办法,打电话向卯猪求援。卯猪是姐最喜欢的儿子,有好处,最先想 到他;有难题,也最先想到他。   卯猪还没有睡,他正在看《动物世界》,主角恰好是啄木鸟,看得他口舌生 津,胃口大开。听说姐房间出现了一只不速之虫,兴致勃勃地赶了过来。   姐一再嘱咐卯猪:“千万别弄死它,把它赶走就行了。”   卯猪开始也没打算弄死它,他原以为,区区一只虫子,三下五除二就可以赶 走。没想到手舞足蹈赶了半天,愣是赶不走,右眼还被它的翅膀扇了一下,火辣 辣地疼醋溜溜地酸,气得他发出几声鸟叫,面露杀机。   卯猪关紧门窗,点上蚊香,不一会儿,虫子就被熏晕了,像失去风力的风筝, 有力无气地在空中飘浮着,卯猪瞅准机会,一把抓住它。   接下来的一幕难以置信:卯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虫子塞到嘴里,咀嚼了 几下,咽进肚子。看他脸上的表情,味道似乎还不错。   姐大叫一声,活活吓死了……   十三   半年后,卯猪的嘴已经突出,形成喙的雏形,指甲和趾甲也变得尖锐起来, 指缝和趾缝间还有稀疏的黄毛,他对粮食和蔬菜已经提不起食欲。就像我一天不 吃泥巴就提不起精神,卯猪一天不吃虫子,就活得没有质量。如今农民大量使用 杀虫剂,虫子比票子还难找,有时候,卯猪在菜地里寻寻觅觅大半天,捉到的虫 子还不够打牙祭。   有一天,卯猪顶着炎炎烈日找了一个中午,一只虫子也没找到,看见远远一 个菜农正在喷洒农药,就上前制止他:“你把虫子都杀死了,叫我怎么活啊?” 菜农莫明其妙:“我杀虫子,跟你活不活的有什么关系?神经病!”转过身继续 喷洒农药。卯猪挡在他前面,猛地掀掉头上的斗笠,露出鸟嘴,吓得菜农魂飞魄 散,扔下喷雾器,大叫“鬼鬼鬼”,连滚带爬绝尘而去……   卯猪长出鸟嘴变成鸟人后,风蜡残年的周铁匠无法接受这事实,在忧伤和恐 惧中死去。   寅猪怕卯猪出去惹事生非,把他关在房间里,一日三餐送饭。当然,寅猪不 可能给他送虫子。   卯猪吃不到虫子,就把剩菜剩饭放在地上,引来蟑螂,没多久,蟑螂就被他 捕食光了。思虫心切的卯猪,破窗而出,跑到菜地捉虫子。这时他的嘴已经完全 突出成鸟喙,指甲和趾甲不仅尖锐而且弯曲,指缝和趾缝间稀疏的黄毛已经茂盛 成褐色羽毛,加上没戴斗笠,很快被人发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密不透风,连 警察都惊动了。   警察、警察的领导、警察领导的领导都不知道如何处理卯猪,最后还是责令 监护人寅猪把卯猪领回去,好好看管及早治疗。此时,朱家人死的死,散的散, 寅猪是理所当然的监护人。   为了防止卯猪再次逃跑,寅猪给卯猪量身定做了一个铁笼子,这下,卯猪插 翅难逃。   吃不到虫子的卯猪,经常发出凄厉的鸟叫,加之慕名而来要求一睹鸟容的看 客越来越多,莫说朱家,整个镇岭街都被搅得鸡犬不宁。   寅猪决定饿死卯猪,他已经被卯猪折腾得有些神经质了。   当寅猪把这个决定告诉他的情人,也就是周铁匠的寡妻、卯猪的后娘时,这 个眼里只有麻将和金钱的女人,居然生出一丝怜悯之情:“饿死他太可惜了。”   这女人嫁给周铁匠不久,就和寅猪搞上了,只是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而已。 如今,叔死了,姐死了,周铁匠也死了,卯猪变成了鸟人,一切障碍都消除了, 他们就是想偷偷摸摸,都没有那个条件了。寅猪妻子三年前患了宫颈癌,整个子 宫都被一锅端了。没有子宫的女人,还算女人吗?反正寅猪是把她当兄弟对待了, 寅猪对待兄弟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寅猪既然不把她当女人,自然得找别的 女人。一个没有子宫的女人,对一个子宫完美无缺的女人,那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的。   情人的话提醒了寅猪。寅猪眼珠骰子般转了几转,猛地一拍脑门:“他妈的, 老子差点错过一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   卯猪收购了一个濒临倒闭的杂技团,拉着卯猪四处展览,票子来得那个快呀, 数都来不及数。一些著名影视集团的老总和大师级导演纷纷找上门来,要求和寅 猪合作,拍摄鸟人题材的电影和电视。   可是,卯猪的攻击性太强了,根本无法近身,一靠近,他就啄人,一个不要 命的电视记者,企图特写卯猪又长又尖的喙,结果镜头都被啄穿了,吓得他从此 阳萎。老总和导演们只好放弃让卯猪当演员的想法,不过他们并不轻易放过这个 绝好的题材,重金聘请剧作家以卯猪为原型,撰写鸟人剧本,然后电脑特技制作。 这个剧本写好了,这部影视拍好了,极有可能问鼎奥斯卡。   寅猪财源滚滚的同时,烦恼也随之而来。卯猪体内好像注入了核能,每天都 在生长,每天都在膨胀,食量大得惊人,鸡鸭鱼在他眼里就像虫子一样。更令人 恐惧的是,他的背上长出了翅膀,而翅膀又是生长最快的部位。几乎每隔半年, 就要给他换一个铁笼。换铁笼的时候,要给注入大剂量的麻醉剂,以避免他伤人 或者逃跑。有一回,不知是麻醉剂量不够还是失效,已经昏迷的卯猪,翅膀突然 猛地一扇,把两个按翅膀的工人扇出十几米远,一个大腿骨折,一个内脏破裂。 蹲在一旁指导督促的寅猪也被扫成脑震荡。幸好卯猪只扇了一下,就不动了,要 是再扇几下,后果不堪设想。   三年后,卯猪已经长得有直升飞机那么大,而且还在生长,只是速度放慢了 些。寅猪已经没有运输能力拉着卯猪四处展览了,昔日的赚钱机器如今已经成为 累赘。寅猪决定把卯猪卖了,最后再大赚一笔。寅猪被扫成脑震荡后,脑袋就像 安了个紧箍咒,一碰到阴雨天气,脑壳里就好像有许多鸟在啄食,再高级的药物 和医疗设备都无济于事。几年后,无法忍受痛楚的寅猪,从他住所的阳台上—— 某大城市一座高级公寓的十八楼头朝下一跃而下,破壳而出的脑浆,像口香糖一 样紧紧吸附在建筑物上。   一个大财团,花了八千万人民币把卯猪买了下来。随后,财团老总斥巨资建 了一个篮球场大、五层楼高的钢化玻璃罩,这个玻璃罩比铜墙铁壁还牢固,四周 是层层叠叠的看台,可同时容纳五千人观看。玻璃罩上方钻了一些小孔,以供卯 猪呼吸。玻璃罩下面还挖了一条地道,工作人员通过地道给卯猪输送食物。   老总不愧为大手笔,仅仅半年时间,就收回了投资,一年之后,他已经比寅 猪三年赚的总和还多了。   我的幻影始终跟随着卯猪,可我除了着急和愤怒,帮不了任何忙,看到它眼 里凄凉的泪水,痛得我的幻影都缩成了一团。卯猪的命运就是我的命运,只要他 身陷囹圄一天,我的灵魂就要倍受煎熬一天。   此时的卯猪,已经不会说人话了,徒劳地拍打着翅膀,企图拍碎玻璃,玻璃 丝毫无损,他的翅膀却伤痕累累。   就在我忧心如焚的时候,奇迹发生了,两年后的一天,卯猪的翅膀居然拍碎 了玻璃罩,四处飞溅的玻璃碎片,划伤了不少看客,包括财团老总和美国大亨, 一块邮票大的玻璃碎片弹片般扎进他的右眼,美国大亨比较幸运,只是被削掉一 支耳朵。那天,财团老总陪同美国大亨一起观赏鸟人,他已经和这个美国人达成 协议,准备租用一架大力神运输机,把卯猪运到美国去展览,赚更多的钱。   卯猪一飞冲天,在空中打了几个旋,翅膀投下巨大的阴影黑暗了每个看客的 心,然后,卯猪一声鸿鸣,载着我的幻影,朝着螺山的方向疾飞而去……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