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来历不明的人   谯 楼   一   趴在桌子上把电话簿的电话至少翻了三遍,叙蕾才支起头拨通了马小丁的电 话。她说,你马上过来接我,我在办公室等你。马小丁那边很吵。叙蕾听见他连 着喂了好几声,又嘟咙了一句什么。她把电话挂掉了。不到一分钟,他就打过来 了。他说,现在好了,你怎么了?她说,从现在开始,如果半小时后我见不到你, 你以后就不用再来找我了。他说,你到底怎么了啊?我现在跟朋友在酒吧喝酒呢。 她说,我也要喝酒。她挂了电话。   快下班的时候,对面位置上的周亚从阳台上接完电话回来,就窝在凳子里不 动。她迟疑了半天,终于问他,有事吗?他头也没抬,说,没事。她想了想,又 说,真的没事吗?我看你好像不高兴的样子。他抬起头来,却说,我要怎样才算 高兴呢?我要天天不停地笑吗?   他简直是“狗咬吕洞宾”。所以,她要喝酒。她空着肚子,差不多喝了半瓶 白酒,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要从肩膀上掉下来了。她看见台上那个模特把身子 扭得比水纹还软的样子,模特屁股上的那几块布飞了起来,模特的屁股也似乎要 跟着那几块布飞起来。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她觉得她也要飞起来了。马小丁看 她站立不稳,就扶着她重新坐了下来。他说,你到底怎么了?你来了就喝酒,闷 着气也不说话,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她说,我想去上厕所。马小丁说,你说 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大声一点。她把马小丁的头拨过来,又说了一遍。马小丁 还是说他没听清楚。她用手捏了捏马小丁的耳朵,说,我头晕,我想回家。马小 丁“哎哟”了一声,他说,我听见了。然后他笑了笑,又说,你刚才不是说要去 上厕所吗?他把手放在她的腰上,扶她站了起来。她拨了一下他的手,没有拨开。 她觉得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打开车窗吹了一会儿风,她清醒多了。她把马小丁的手从自己的腰和大腿上 拿开,说,我们现在要去哪儿?他没有说话。她又说,我问你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他低下声说,不是说好了去我家吗。她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去你家了?他说,刚 刚吃宵夜的时候,你不是让我带你回家吗?你问我谁的家近,你说谁的家近就去 谁的家,我说我的家近,你就说去我的家。她觉得有点冷,她把窗子摇上去了一 点,然后说,我现在不去你家了,我要回我家,你现在送我回去。他说,你不要 这样。她忽然愤怒起来,她不喜欢男人跟她玩什么把戏,她半站着拍了拍司机的 座椅,尖声叫了起来,停车,我要下车。车还没停稳,她就打开了车门。他从后 面追了上来。他说,你听我解释。她说,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说, 我们已经认识三个月了。她说,认识三个月就可以和你上床了?谁规定的?我什 么时候答应过你的?她伸手拦了辆的士,钻了进去。   他们是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叫“特区之夜”的网站。那里有个“情感在线” 论坛。没事的时候,她喜欢去那里潜水。一天,她竟然在上面看见了一个征婚启 事。在论坛上发贴征婚,她倒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帖子后面自然跟了很多骂贴, 奇怪的是,发贴人“跳水自杀的鱼”并不回骂。他说,有人说,深圳太拥挤了, 所以容不下爱情,所以,深圳只有速配婚姻;但是,我仍然希望在豪宅名车的缝 隙,寻找我的爱情:因为我期待,所以它存在。她觉得这个人还真有趣,不光网 名有意思,就连说话都傻乎乎的。她点开他的资料,看见了他的照片,人长得还 不算坏。于是,她在网上找了一张别人的照片往他的电子邮箱发了过去。她还给 他写了封短信。她说,你说你不喜欢二十六岁以下的女人,我刚好不是,我今年 二十八岁了。她说,你说你不喜欢美女,我刚好不是,有照片为证。她说,你说 你喜欢善良的女人,我刚好有颗善良的心,如果你留意,你就可以看得到。她以 为那张照片会吓跑他,但是没有。他很快就回了信。他说,我们见见面,好吗? 她回信说,你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两周后,他们终于约定地点见面了。 远远的,她就看见他了。她走到他的面前,摸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他抬起头 看了看她,说,你是?她笑了,说,爱上谁就是谁。他说,简直不可思议,变得 我都认不出来了。她说,我从来就是这样的啊,一点没变。他说,跟你照片上的 大不一样啊,你比照片上的人好看不止一万倍。她笑了起来,说,我给你说过照 片上的人是我吗?他也笑了起来。过马路的时候,他想拉她的手,她却把手背到 一边,她说,我们先从朋友做起。他说,做朋友就不可以拉手吗?她说,当然不 可以。   第二天早上被闹钟闹醒后,她又坐在床上发了几分钟呆。然后她弯腰把闹钟 拿过来,往后拨了拨,倒头又睡。   手提袋重重落在办公桌上的声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周亚抬起头看了看她, 说,早。她说,我都迟到大半个小时了。他笑了笑,说,不好意思,路上出了什 么事吗?她瞪了他一眼,然后坐下来把桌子上的稿子啊本子啊什么的翻得哗啦哗 啦响。翻了半天,她偏过头去,看见他还看着自己。他说,忙完了吗?她说,没 有。她又继续哗啦哗啦地翻。终于,她停下来说,你有事吗?他不笑了,说,也 没什么事,我想给你道歉,昨天我心情不好,说话重了些,得罪了。她愣了一下, 又继续哗啦哗啦地翻。他却埋下头去,把笔夹在拇指和食指间,转得飞快。她忽 然生气了,她无法忍受他的漫不经心。她抽出一份稿子拆散了,一页一页地撕成 碎片。但他并没有抬起头来。他的脸被电脑全部遮着了。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她真想过去砸了他桌上那台电脑。   刚趴在桌子上,马小丁就发短信来了,他说,昨天晚上的事,对不起。她又 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才给他回短信,她说,不要说对不起,我只希望你尊重我, 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女人。很快他就回了短信,他说,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女人, 如果是的话,我就不会喜欢你三个月了,最多三天,我就会从地球上自动消失。 她笑了起来,她看了看对面那个名叫周亚的男人,忽然觉得马小丁其实也很可爱。   二   周亚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叙蕾看见他拿起手机,跑到阳台上去了。这是他今 天的第三个电话。看了看被黑褐色玻璃门挡着的阳台,叙蕾忽然发现,周亚在这 个办公室坐了快两个月了,但他几乎就没用过办公室的电话:没有陌生人打办公 室的电话来找他,而他竟然也没用办公室的电话给陌生人打过。每次,他的手机 一响,他就跑到阳台上去了。她端起茶杯,在玻璃门旁边走了两步,又走了回来。 她什么都听不见。   隔了一会儿,她斜着眼睛看见他拉好阳台的玻璃门,坐回对面的位置上。刚 刚坐下来,他就把头偏过来问,这期的稿子选好了吗?我想看看。她把头偏得很 远,她说,在共享区里。她正在看风把窗帘吹得轻轻地动,他又问,不好意思, 我又忘记密码了。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头来问,你刚 才说什么了?他说,我又忘记共享区的密码了。他漫不经心的样子让她有些失望, 她低下声说,六个一,阿拉伯数字。他笑着说,谢谢。   马小丁又发短信来了。他说,不要再生那天晚上的气了,好不好?这家火锅 店味道真的不错,我朋友昨天去吃过了,你不相信就去试试嘛。马小丁总喜欢把 短信写得很长。她笑了笑,心想,如果我答应去试,不就如你所愿了?我才没这 么容易上当呢,我现在偏就不告诉你。自从他们见了第一次面后,马小丁每周都 会约她吃两次饭,看一场电影。她喜欢吃湘菜吃火锅,他就每次带她去吃湘菜吃 火锅。她看着他被辣得呲牙咧齿流眼抹泪的样子,她就笑。她喜欢看黎明演的或 者王家卫导的电影,他就带她去很远的东门老街自选电影院。在隔开的小单间里, 他用一个月的时间,陪着她重温了《重庆森林》、《堕落天使》、《甜蜜蜜》、 《半生缘》、《玻璃之城》、《一见钟情》、《双雄》、《大城小事》。两个孤 身男女,置身这样的环境,太暧昧了。她知道自己并不喜欢他。但是她并不想抽 身,她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有几次,她甚至想,他应该伸过手来抱着自己。 然而,他并没有,他还是左手握着右手,在她的一米之外。她想,如果他这样, 她也许会喜欢上他。但是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   还有五分钟下班的时候,她拿过手机给马小丁回短信。刚写了几个字,周亚 的手机又响了。这一次,他没再往阳台上跑。她听见他说,现在下雨了,你记得 带伞。她听见他说,好的,我在办公室等你。她听见他说,你知道路吗?她听见 他说,路上小心,到了就打我电话。她没听见跟他打电话的人的声音,但她知道, 跟他打电话的,肯定是个女的。她把刚才写的那几个字删了,重新写个短信给马 小丁发了过去。她说,我现在有事不能来,不好意思啊。   在楼下等了十分钟,周亚就下来了。她果然没有猜错,跟周亚打电话的是个 女人。那个戴着大墨镜的女人抬起头看了看天,把淡绿色的雨伞收起来递给周亚。 他们坐进了几步路远的那辆黑色小车。   她跑到路口拦了辆的士,她说,跟着后面的黑色小车,不要丢了。她看见司 机转过头来笑了笑。这时候,马小丁又打电话来了。她刚刚挂掉正想给他写个短 信,他又打过来了。她干脆关了机。   黑色小车终于在上海宾馆门前停了下来。他先从右边车门下来,然后撑开雨 伞走到左边车门弯下腰。戴着大墨镜的女人也下来了。她没想到,他们这么早出 来就为了做这事。她有些后悔了,她想她真不该来的。   计程器上显示的是21.70元。她递给的士司机一张五十的。的士司机马上叫 了起来,今天怎么都给我这么大的啊?他转过头来说,真不好意思,我这里没零 钱了,要不你等等,我下去给你换。她知道司机想宰她。她看见他们已经在大堂 了。她骂了一句,用手提袋护着头,打开车门跑了出去。   他们却径直走进了二楼的咖啡厅。她站在门口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跟了进 去。   咖啡厅很大,奇怪的是里面的灯光也并不暗。她把衣服的领子立起来。她真 后悔没戴上抽屉里的墨镜。在里面转了大半圈,她终于看见他们坐在靠窗的角落 里。他和女人对面坐着。桌子比较宽,似乎把他们隔了很远。   他们旁边有几个空位置,她不敢过去坐。她选了一个斜背对他和他们隔了两 个位置的地方坐了下来。   他递给女人一张纸巾,然后说了句什么。她没听清。她看见女人笑了笑,然 后女人取下了大墨镜。她终于看清了女人的样子。女人笑的时候,她看不出来女 人的年龄。女人不笑的时候,她也看不出来女人的年龄。女人看上去比她年轻, 再看看,又似乎比她大两岁。她无法确定。不过,不管女人笑和不笑,不管女人 比她年轻还是大两岁,都让她嫉妒,女人比她想象中的还好看。   他们很少说话。女人喜欢埋着头搅杯子里的咖啡,搅一阵,停下来抬起头看 看他,然后又埋下头去搅杯子里的咖啡。终于,女人舀起来满满一调羹咖啡。她 以为女人要喝下去,但是女人却偏着头,让咖啡慢慢流回到杯子里面。其间,他 伸出一只手去护着女人的杯子,似乎怕咖啡流到桌子上面。女人笑了笑,然后说 了句什么。他拿回手,又递给女人一张纸巾。   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女人的电话响了。女人接电话的时候,她看见女人的左 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很大的钻石戒指。女人接电话的时候,他低下头去,开始搅 杯子里的咖啡。   女人接完电话,说了句什么。他抬起头来,但他并没有看女人。他把咖啡杯 端起来,又放下去,然后他偏过头看着窗外。女人又埋下头,开始搅杯子里的咖 啡。搅一阵,女人站起来,端着咖啡壶走过去,给他续咖啡。续好咖啡,女人在 他身边站了大半分钟,他继续偏着头在看窗外。女人又坐了回去。   呆呆地坐了一会,女人把身体向前面倾了倾,然后慢慢地不易察觉地从桌面 上伸过手,捏着他的手。他终于偏过头来看着女人,然而,他很快就缩回手。他 说了句什么。女人的脸色一下子硬了。女人把左手半支起来,在桌面上轻轻转了 转。她又看见了女人无名指上那枚很大的钻石戒指。女人说了句什么。他又偏过 头去看窗外。女人戴上墨镜,站了起来。走过他旁边的时候,女人停了一下,然 后继续走了出去。他并没有转过头来。   她跟着女人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人迟疑了一下,回过头很茫然地 四面看了看。然后,女人又继续往下走。女人把脚步放得很慢。走到楼梯转弯的 地方,女人又停下来,回过头往上面看了看。   她想继续跟着这个女人。但是女人却一屁股坐在大堂不走了。女人摸出手机 来打电话。她从女人的身边来回走了几次,但是她听不清女人到底在给谁打电话。 过了十来分钟,一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走过来了。他把手放在女人的腰部,半拥 着女人走出大堂了。   回到位置的时候,她看见他用左手支着头,他的右手则不停地摇着杯子里的 咖啡。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杯子,用一双手支着头。她想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但 是她看不见。   她端起杯子,偏着头看了看窗外,又放下杯子,然后拿起调羹胡乱地搅了搅 冷咖啡。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她吓了一大跳,他已经走了。那把淡绿色的雨伞, 还在他的位置上。   跑到大堂门口的时候,她看见雨下得更大了。雨点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溅 起一蓬一蓬的水花。很多拿着雨伞的人也挤在大堂门口不敢出去。但是,里面并 没有他。   三   叙蕾以为周亚和戴墨镜的女人会在宾馆的某个房间做点什么,但是他们并没 有。他们只是喝了杯咖啡,甚至还吵了架,最后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这让她更 加糊涂。戴墨镜的女人肯定不是周亚的老婆,也不像他的女友。那么,戴墨镜的 女人到底是他的谁呢?对了,叙蕾忽然记起,戴墨镜的女人左手的无名指上还戴 着一个很大的钻石戒指,难道她已经结婚了?跟那个四十多岁的胖男人?   更让叙蕾吃惊的是,她仍然从周亚的脸上看不出来一点变化。只是,他不再 一天几次地跑到阳台上去听电话了,他的手机很少再响起。他还是不爱说话,他 喜欢一边做着事,一边把笔夹在拇指和食指间,转得飞快。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有一次,他竟然把笔转掉在地上了。她以为他会继续出神,但他很快就捡起笔, 重新放在拇指和食指间转动起来,而她却在旁边发了半天呆。   她把手机的铃声全部调到静音状态,但一想到马小丁的电话和短信,她就紧 张。犹豫了半天,她终于决定打电话给马小丁。她说,对不起,那天晚上我真的 有事,今天晚上我请你吃海鲜好吗?马小丁在那边沉默了好几秒才说,不行。她 说,为什么?马小丁说,你说过你不喜欢吃海鲜的。她说,现在我喜欢吃海鲜了, 可以吗?她听见马小丁在那边笑了。   还有半个小时下班的时候,马小丁打电话来了。他说,你知道我现在在哪里 吗?她说,你现在已经到海鲜酒楼了?他说,不,我在你办公室楼下。她说,不 是说好了在海鲜酒楼见面的吗?他说,反正我现在没什么事,就提前溜出来了, 我怕你到时候找不到地方。她说,可是我现在还在上班啊。他说,没事,我知道 你不能走,我在下面等你。她在办公室里坐得心慌意乱,她决定立即下去。   拿上手提袋站起来的时候,她偏过头看见周亚正看着她。但他只是笑了笑, 又埋下头去。她又心慌意乱起来,把凳子都带倒在地了。   马小丁要了个小包间,然后让服务员熄掉灯,点亮了几支红蜡烛。服务员关 上门走出去的时候,叙蕾多少觉得有点不舒服。她把凳子靠桌子移动了一些,然 后坐得直了一点。马小丁把茶杯端起来,刚要喝了,却又把茶杯放下去,他说, 我给你唱首歌,好吗?你最喜欢的,黎明的《今生不再》,《玻璃之城》的主题 歌。她转过头去看他的时候,他已轻轻地唱了起来:   ……多得这刹那,分针不再转,才让时间实践,惊心的爱恋。……恨这晚歌 声悠扬,当中多少秒钟可跟最爱来分享?种种恩恩爱爱,可伸展多少世代仍在唱? 种种恩恩爱爱,不可多得的美丽,但无常,怎么可设想?……   她想起六年甚至七年前,她和初恋男友在大学校门外的录象厅里看《玻璃之 城》的情景。她用手蒙着脸,轻轻说,不要唱了。马小丁愣了一下,继续又唱。 她吼了起来,你不要唱了!她站起来跑到了洗手间。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洗了 一把脸。她觉得今天晚上的局势开始失控了,完全和她的想法背道而驰。他们不 应该进包间,他们不应该熄掉灯点上蜡烛,她更不应该答应他唱歌。他们不是在 恋爱。她应该控制局势。   重新回到房间的时候,她打开了灯,然后叫服务员来取走了蜡烛。马小丁看 了看她,然后跑到门口又把服务员叫了进来。他要了一瓶白酒。   她觉得局面又开始失控了。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怎样跟马小 丁说话了。马小丁也不跟她说话,他开始闷着头喝白酒。   她说,你别老是喝酒,你快吃菜,菜都凉了。他说,没事,我能喝白酒,我 想喝,你让我喝一点。但是白酒还没喝到一半,马小丁就趴在桌子上不动了。她 抽出一张纸巾,然后叫了声他的名字递过去,他没有动。她走过去用手指碰了碰 他的手背,说,你怎么了?他还是没有动。她弯下腰,说,你到底怎么了?哪里 不舒服吗?他摇了摇头。她说,我现在去买单,然后我送你回去,好吗?他突然 抬起头,哭了起来。他说,叙蕾,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知道我爱你,你为什 么还要伤害我?他说,以前我是穷光蛋,我守不住女朋友,她跟有房有车的男人 跑了,后来我也有房有车了,我也想去乱搞,但是我遇见你了,叙蕾,我遇见你 我就爱上你了。她愣了一下,说,你不要哭了,好吗?她把纸巾递给他。他接过 纸巾,并没有去抹自己的泪水,他站起来一把抱紧她,开始亲她。她推不开他, 她叫了起来。服务员推门的时候,他松开了手。她跑了出去。   马小丁追了下来。他抓住了她正在关车门的手。她挣开手,说,马小丁,你 到底想怎样?他说,我送你回去。她说,我不要你送我回去。他的手死死按着车 门,她只好打开另外一边的车门下来了。的士司机把头伸出来骂了一句。她看见 围拢过来的人,真想捡个石头把马小丁和司机和出租车一起砸烂。   马小丁又想过来拉她,他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她一甩手跑了两步,她说,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那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不喜欢你,而且永远也不可能 喜欢你。她跑了两步,又跑回来,说,以后我不会再接你的电话了,也不会再回 你的短信了,更不会和你再见面了。我告诉你,我早就爱上了别人,我早就有男 朋友了,所以你以后不要再来烦我了。   坐在回家的车上,她委屈得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太软弱了。她不知道自己 为什么要约马小丁出来吃饭,她简直是自取其辱。她不知道当马小丁抱着她亲她 的时候她为什么不给他一巴掌,以前读大学的时候,她都敢给男生一巴掌,而现 在,她就只会哭,她简直不可饶恕。   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猜是马小丁打来的,她不想接。可手机继续 响着。她伸手抹抹泪水,摸出手机一看,果然是马小丁。她立刻挂掉电话关了机。 她甚至想把手机也扔到车窗外面的马路上去。路过一家电话超市的时候,她下去 买了张新手机卡。   换了手机卡后,叙蕾心里又有些不安。有几次,她想换回旧卡看看。她知道 马小丁肯定又给她发了很多短信。但是她没有勇气。第二天上班的时候,她干脆 把旧卡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她想,这样也好,一了百了。然而,马小丁却开始 给她送花了。第三天中午,她刚刚下楼吃完午饭上来,就看见马小丁送来的那一 大篮花了。马小丁在纸条上写着:叙蕾,我永远爱你,不变。   周亚正趴在桌子上睡午觉。她想,他肯定已经看见这篮花了。她把纸条撕下 来揉成一团,把花篮提到阳台上放在角落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忽然感到害 怕。她摸出手机,可刚刚拨了几个号码她又按掉了。她决定到楼下的电话超市去 给马小丁打电话。   沉默了一会儿后,马小丁终于说,你换了手机号码了?她说,你以后不要再 给我送花了。他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我不喜欢花。隔了一会儿,他说,王家 卫的《2046》今晚在深圳礼堂公映,你知道吗?我有两张票,我陪你去,好吗? 她说,不用了。他说,为什么?她说,因为我已经不喜欢王家卫了。他吼了起来, 为什么?她说,我刚才说过我已经不喜欢王家卫了;请你以后不要再给我送花了, 也不要再来找我了,我们之间没有一点可能。他吼得更大声了,为什么?她说, 我已经爱上别人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还要我告诉你多少遍?他的声音闷了 下去,他说,我知道了。然后她听见一声什么响,然后她听见“嘟嘟嘟”的盲音。 她喂了两声。她想他肯定把手机摔在地上了。   四   叙蕾没想到周亚最近比她还爱赖办公室。有好几次,他像是忽然惊醒似地抬 起头,说,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啊?她漫不经心地说,不啊,我不急,我玩玩。 他说,哦。然后他在桌子上窸窸簌簌地忙一阵,说,那我先走了啊。他走了后, 她又坐不下去了。她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黑暗,常常产生幻觉。   叙蕾更没想到的是,周亚会在星期五晚上请她吃饭。他停下飞快转动着的笔 头,抬起头,忽然说,天这么冷,我们都还没吃晚饭,要不我们出去吃火锅暖暖 身子吧。我知道你是湖南人,喜欢吃火锅。她愣了一下,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湖 南人?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火锅?他笑了笑,说,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见的啊。 她忽然想到了马小丁。   没想到这家火锅店排着老远的队。她说,要不换个地方看看吧。他笑着说, 还是等吧,其实到哪都一样,我做什么事都不喜欢换来换去的。她听得心里竟有 异样的感受。终于等到了他们的位置,她问服务员要了个包间。   坐下来后,竟然都不说话。   你喜欢深圳吗?她没话找话。   他说,说不上喜欢,只是想回来看看。   她说,回来?你以前在深圳呆过?   他说,我大学毕业就来深圳了,在这里呆了六年。然后去了北京,在那里呆 了三年。   她说,你又不喜欢深圳,为什么还回来呢?北京不好吗?   他说,北京好啊,但是我不喜欢北京,所以我又来深圳了。   她笑了起来,说,你这是什么逻辑啊?你不喜欢北京,可以去其他城市啊, 可你为什么偏偏来深圳呢?中国又不是只有这两个城市。   他也笑了起来,说,我有很多朋友在这里,我想他们,所以就过来看看啊。   她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个戴大墨镜的女人。她说,你准备在深圳留下来了?   他摇了摇头,说,不,我更喜欢四川。   她说,四川?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是四川人啊。在外面晃了九年,该回去了。   她说,你是四川哪里的?   他笑了笑,说,乐山你知道吗?顿了一下,他又说,峨眉山你知道吗?他笑 了起来,我是一只从峨眉山脚走散的猴子。   她几乎要把杯子里的茶水都笑出来了,她说,你比在办公室里可爱一万倍。   他却不说话了。他用调羹把杯子里的水搅得转动起来,然后偏着头去观察。   她忽然说,我们喝点酒,可以吗?   他偏着头看她,说,你能喝酒吗?   她点点头,说,红酒怎么样?   他说,好啊。   她要了瓶干红。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的不是啤酒而是红酒。她记得书上说, 红酒宜于调情。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书上看过这句话。她的脸有些红了。她埋 下头去,学他的样子,把调羹放在杯子里,轻轻地搅动起来。   他夹给她一块猪尾骨,说,我们老家有个说法:吃了猪尾巴,就没有烦恼了, 因为所有的烦恼都被猪尾巴一甩一甩地全部甩走了。   她笑了,说,是吗?那我得感谢你,感谢你让我没有了烦恼。她举起酒杯说, 我们干杯。   他把酒杯放下来,又给她满上酒,忽然问,你去过四川吗?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但是我很想去。乐山大佛,峨眉山,九寨沟,黄龙, 都江堰,我都想去。她看了看他,继续说,你真的是四川的吗?   他笑了,他用四川话说,我难道不像峨眉山上的猴子吗?难道我非得在我的 头上贴个标签,上面写明“我是峨眉山上的猴子”你才相信?   她笑得泪水都出来了,她眨了眨眼睛,说,以后我来四川,可以找你吗?   他把背往后靠了靠,说,当然,你难道以为我不欢迎吗?除非你不愿意。   她又举起了酒杯。她看着他,声音低了下来,她说,可是你女朋友或者你老 婆愿意吗?   他愣了一下,然后他把酒杯举在半空摇了摇,说,我们干杯。   她从他脸上看不出来什么东西。她想看他的眼睛,可是他又低下头去搅杯子 里的水了。她看见他把杯子里的水搅得转动起来,她忽然有种眩晕的感觉。   从火锅店出来,她才感觉到冷。坐在车上,她还是觉得冷。以前在老家,下 雪的时候,她觉得甚至都没现在冷。她把身子往他手臂上靠了靠。然后她把一只 手放在了他的衣兜里。她看见他还是看着窗外。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他在楼梯口停住了。她说,不上去坐坐吗?她又说,楼道里没有灯,我有点 怕。她把手递给他。她的手在他的手里轻轻动了动,又动了动。她听见自己的心 在乱跳。   她拧开灯,然后弯下腰换鞋子。她感觉到他并没有进来。转过身,她看见他 果然站在门口。她说,外面很冷,快进来啊,不用脱鞋的。   他没有动,他说,我今天很高兴。她愣了一下。他继续说,谢谢你能陪我。   她说,为什么谢我呢?应该是我感谢你。她伸过手去拉他,快进来,我去给 你热茶。   他捏了捏她的手。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想她现在应该抱着他。她忽然有 些害怕,但他却后退一步,说,不用麻烦你了,谢谢你,我回去了。   他在第二阶楼梯消失不见的时候,她使劲一脚踢上门。门和门框相撞,发出 巨大的声响。她听见他的脚步停了一下,然后,他的脚步声又继续响了起来。   拉开卧室的窗帘,她看见他的影子正从楼下巷道的拐角处消失。她跳起来, 趿着拖鞋就跑了下去。   他还在。她后退两步,藏了藏身子。他正弯着腰拉开的士车门。   一辆的士在她面前慢了下来,她并没有招手。她忽然泄了气,自己这样跟着 他又算什么呢?   五   星期一到办公室的时候,周亚已经不在了。人力资源部的说,他上周三就办 妥了离职手续。而叙蕾竟然一点都不知道。除了意外,她甚至还有点愤怒。   闷头闷脑地忙了半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她搬个凳子坐到了阳台上。马小丁 送来的那篮花,已兀自枯萎在角落里。她记得那天晚上,周亚说过他并不喜欢深 圳这个城市,可是她没有想到,他会离开得如此迅速,不留痕迹。那天晚上,如 果自己真的抱着他了,又会怎么样呢?但很快她又想,他的来和去,除了那个戴 大墨镜的女人,再没有谁可以改变。   阳台的对面,是这个城市最大的公园。她很奇怪,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 政府竟然舍得在中心区拿出这么大一块地来做一个公园,而且对所有的游人一律 免费。   这时候,她看见一只鸟飞过来,停在公园里的某个树梢上,然后,她看见树 梢在微微地颤抖。等她揉揉眼睛再去看时,那只鸟已经不在了。她不知道是那只 鸟已经飞走了,还是她刚才看花了眼。她最近老看花眼。比如,曾经有个名叫周 亚的男人,在她对面实实在在地坐了两个多月,但她只是一眨眼,他就消失无踪 了。   她把手机拿出来,在电话簿里找到了周亚的名字,删掉了。然后她用双手蒙 住脸。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把周亚的手机号码和名字输入电话簿。   她想尽快给他打个电话,她希望他还暂时用着这个号码。不然,如果某一天 她自己真的去了四川,又怎么找他呢?峨眉山上那么多猴子,哪一只才是他呢?   然而,她竟然一直都没有拨那个号码。连马小丁都觉得奇怪。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