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谷雨 彭栋   一   席筵就设在当院,一开八桌,大厨是从城里菜馆请来的寿阳师傅,远近闻名 的行菜高手,能做“一领二”、“一领四”、“九个碗”的大席。当下爆、炒、 炸、熘,上的是四凉、四炒、四扣的“十二碟”。希尧村的人许久没见过这够排 场的席面了,慢说是日伪时期,既便那太平年月里,普通人家办个喜宴,也多以 两荤两素外加一碗烩菜设席,拮据些的,甚至只有冷热各一两个菜,俗称“二瞪 眼”。   阴历三月十二是谷雨,希尧村村长冀文山的大儿子这天“完锁”,所谓“完 锁”,即十三岁生日。晋中风俗,十三岁是孩子们的一个坎,漫过这个年龄,即 意味着已告别七灾八难的孩童时代,步入成年。而庆典一般只在族中及眷亲内举 行,象今天这样的场面,却是本村十余年来所少见的。   冀文山携内眷在中堂里迎候着各路宾客,这是一所做工颇为考究的二进院, 高高的门阶、华丽的廊檐、黑沉沉的院门和廊柱都是新漆过的,泛着一种蓬勃的 富贵气息。主人则穿梭在衣着光鲜的宾客们中间,应接不暇,那浓浓的喜庆味仿 佛已令人忘却这是在战时,距此四十里开外的县城中,还驻扎着一千多名日军。   同附近山乡中新落户的其他乡绅一样,冀文山是从县城躲到希尧村的,这里 是他的原籍,十余年前他随父经商,父亲过世后他在城里开了一家布店,原本盘 下铺面、买了宅第,打算安安份份做个城里人,然而日本人来了。战争使一些地 方变的萧条,同时也让隐没在太行山余脉里的这些村子变的空前活跃起来,昔日 宁静古朴的村庄仿佛一夜间便被这些面着难色的游子们填满,山道上时常行走着 载满家当的骡车,临近村口,落落寡欢的行路人只需稍做感叹,便会引来一阵狂 烈的狗吠。   给儿子做生日,不过是个请客的由头,在冀文山心中,实在是对村里人怀了 一种感恩般的愧疚,在他阔别故地十余年后,村里人非但没有冷落他,反而给他 以隆重的礼遇,距此一个月前,村中的长者召集起来,一致推举他为本村的村长。 这样的决定无外乎是一种深切的信任使然,当然也包含着殷殷的期许。山里人见 识少,突如其来的战乱令他们有些无所适从,而象冀文山这样即使在县城也赫赫 有名的商贾,在村人眼中无疑是跟日本人往来周旋的最佳人选。   流水的席面送走了一拨又一拨食客,灰蒙蒙的天空落了些轻轻浅浅的雨丝, 整个村子浸润在一团氤氲之气中。难得的一个阴雨天,群山寂穆,天空宁静的仿 佛不应该有任何事件发生,然而站在院子中央堆着一脸笑的冀文山内心却始终难 以平复下来,他的不安来自于东西内屋中两个不寻常的客人。   习惯上,当地人管驻扎在城里的日伪军叫“北面的”,而把躲在深山里的八 路军抗日政府叫“南面的”,平常日子里,南面的八路军很少露面,北边的日伪 军却经常搞各种各样的摊派,村长冀文山一直勉力应付着,以求一时的相安。然 而今天,不知怎么就赶了个巧,两边的人象是约好了似的同时出现在他院子里, 八路军要借粮,日本人要派款,这个小小的院落凝聚了希尧村前所未有过的尖锐 矛盾,冀文山深陷于这矛盾中央,他生平第一次体味到抉择的艰苦。   在他浪迹商海的十余年中,似乎从未有过象今天这样艰难的决断。这样的决 断事关生死,他清楚的知道两边的人都不能得罪,在某一刻,他甚至后悔自己不 该轻率地接承了村长这个职位,然而这样的念头一经出现,又立刻使他感到有忤 于村人们的一片诚意,并且悔已无益,东西内屋中两双眼睛都盯着他,无形地给 他施加着沉重的压力。   迎来送往中片刻的间隙,冀文山躲进了西南角的茅厕,从那两双眼睛的视野 中脱离出来,令他感到一丝难得的轻快,然而怨愤也就随之即来,他飞快地想着 事情的前因后果,到底是谁把他裹进这桩事件中来呢?是八路军还是日本人?无 论是正义的一方还是非正义的一方最终都不能成为当事人的结论。正当他对此感 到费解时,他意识到自己原本是个无辜者。   抵抗或者合作,实际都非他的本意,从一个趋利避害的商人的角度讲,冀文 山倒是更愿意在这乱世之中苟且下去,这符合他一向的处世原则,然而这并不表 明他是一个没有正义感的人,只不过他的正义感仅仅体现在自已内心的波澜中, 很难化作具体的行动。这样一个看似精细甚至于有几分柔弱的男人,他身体里鼓 荡着的某种血性随时会被更为强大的理智所压倒,这使他看起来象个永远都稳操 胜劵的人。   但现实需要他做出明确的决断,在一九三九年初春的这个上午,希尧村村长 冀文山既不能够投机也不可以退缩,那些蹩脚的权宜之计显然派不上任何用场, 即使狡黠如狐的人,此刻也终不免要孤注一掷了。   偏偏这样惊心动魄的抉择又出现在儿子生日这一天,这使得冀文山在垂头丧 气的同时又心生悲凉之意,或许天色也为之动容,就在他长叹一声从茅厕里走出 时,雨,下大了。   二   屈指算来,至阴历三月十二谷雨这天,胡爱莲已经在娘家住了整半年。   母亲在院内披间里糊鞋刮子,这是当地妇女们必不可少的一件家务。把平时 穿烂的衣裳裁开,铺展了拿浆糊一层一层粘好,至四五层时裱在墙上,干了揭下 来,码在一起纳鞋底,边角料则做了鞋垫。   窗外落着细雨,顺着门前的灰石路可以一直望见对面山上的文峰塔,沟底聚 了浅雾,影影绰绰可见三两赶时令下种的农人。胡爱莲拢了拢怀里的二虎,这个 刚满周岁的男孩同他父亲已有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相像之处。   希尧村是她的娘家,半年前,家住龙槐峪的胡爱莲经历了人生中重大的变故, 丈夫被日本人掠去当了壮丁,一走便再无音讯。有从工事上逃回来的说她男人被 解送到了太原,也有的说去了临汾,更有甚者,则劝她断了盼夫之念,言外之意, 人已经不在了。   那种痛苦不是撕心裂肺般的,而是被绵长的岁月一点一点抻开,充溢于她无 尽的等待途中,直至在龙槐峪没法过活了,她携着两个孩子投奔到了娘家。   隔壁院里的赖狗婶拎着个纺麻绳的线锤走进了院子,很有默契地在母亲身边 坐下,唠了些新任村长给儿子做生日的闲话,瞅了一眼窗棂关切地问道:“还没 给爱莲寻下个婆家?”   母亲叹口气,声音高的似乎专门要让屋里的人听见:“山后滩头村倒有个合 适的,窑也有几眼,谁知道自家的人愿不愿意过去哩?”   片刻的沉默,两个老人低头做着各自的活儿,这一段空白显然是留给她的, 只不过,诸如此类的场面在胡爱莲看来已不再有伤戚的必要,一天中总有那么几 回,母亲随时表达着对她的嫌恶,正应了那样一名俗语——“嫁出去的女儿泼出 去的水。”   家道的艰难她是深有体会的,两个未成家的弟弟、料子瘾缠身的继父,母亲 已经是在强撑着这一家人的生计,而她的到来使这个勉强维系的家庭有了倾覆的 危险,这使得胡爱莲每每心生负罪感。半月前的一天,她把稍大一点儿的虎子托 养在了南常村的朋友家,名为托养,实则送人。对方或许是怕沾惹了什么晦气, 一入院门便给孩子改了名,临走时又塞给她两块银元,嘱咐她宽心静养,等孩子 长大些时再来走动。   一路跌跌撞撞,胡爱莲已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爬完那几十里山路的,而虎子童 音清脆的哭声自此便总在耳边盘旋,恍惚中又有丈夫蓬头垢面、挂满血污的身影。 “你还我儿子!”那身影对她咆哮着,已不再是平日里知寒问暖的神态。   往事不堪回顾,而前路又生死未卜,在一九三九年春日的这一天,希尧村的 闺女胡爱莲身心俱疲地半倚在窗前,她琢磨着自己一落千丈的经历,是命中该有 的嘲弄,还是时势不容回避的劫难,然而思来想去,除了这该诅咒的战乱之外, 还有什么是可以抱怨的呢?这广袤的山乡之中,自有了日本人的踪迹,能有几家 是不遭难的?她低头看了看熟睡的儿子,再也无心怨恨母亲。   母亲为她寻了一门亲,山后滩头村四十几的一个光棍。虽说仍是商量的口吻, 但至此业已无任何回旋的余地,毕竟母子两人的生计要有个依靠。而对于女人们 而言,娘家永远都不是真正的家。   “忤逆的儿担回水来,孝顺的闺女扛着口来。”母亲边糊着鞋刮子边自言自 语道,搓麻线的赖狗婶则拨拉着线锤长吁短叹着,屋里屋外三个女人各自都有诉 不尽的苦衷,而在这艰难时世中,她们似乎除了苦捱便再无其他选择。   三   接亲的队伍沿着蜿蜒的山路迤逦而行,新郎骑马,新娘坐轿,这是亘古不变 的程式。轿是顶新轿,玻璃格窗上绘着“岳元帅大破金龙阵”的组图,刀、枪、 剑、戟之类有辟邪的用意。本村看惯婚娶的人一瞧便知是枣树坪刘家的轿子,这 样一顶花轿,赁一天的价钱是三块银洋,主人家的富足显而易见。   吹鼓手走在最前边,有云锣、唢呐、笙、钹等,当地人称这种演奏方式为 “细吹细打”。当下一曲“得胜令”抑扬顿挫,吹的崖畔上看热闹的人一个个心 旌神摇。   天成蹲在自家窑顶,屏神静息地凝视着这支黑红相间的队伍,手里的羊铲攥 得紧紧的。他应当是希尧村最在意这场热闹的一个人。   轿子里的新娘唤个翠霞,清明节蒸面供,偷送过天成一个“蛇盘兔”。本地 风俗,这样的面供仅限在自己家庭内传递,外人是不兴送的。   清明至谷雨,不过是担了几箕粪,又犁了两遍地的光景,然而人就要走了, 凤冠霞披地坐上了花轿,一路欢天喜地,奔龙槐峪而去。天成平生第一次有了失 魂落魄的感觉,片刻的恍惚令他几欲晕倒在窑顶上。   随着接亲队伍的远去,这个精壮的小伙子还是醒转了过来,他意识到自己最 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在这漫天的细雨中,他极其地无奈而又头绪纷乱。   天成是个独子,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便已过世。此后他有了继母,是个半疯 癫的女人,闲时哭闹,农忙时吃睡。在天成有关童年的记忆中,始终罩着这样一 层灰蒙蒙的雾帐,阴郁地几乎喘不过气来。   随后的这些年,看着他一天天长大,父亲索性将两亩薄田和一圈羊都交给了 他,自己则守着两孔破窑,成日价游手好闲,早早地混同于村口那些晒太阳的老 人行列里。他或许是真的老了,闲暇时不断地给天成张罗着婚事,以期完成毕生 的最后一桩心愿。   此刻,距离接亲的队伍绕过山坳,从人们视线里消失已约摸一柱香的功夫, 雨忽疏忽密,象个愁肠百结的少女。天成回味着同翠霞在一起的时光,无论是细 小的嗔怨还是短暂的齟龉都令他感到异常温暖,因了一点口角而疏离,他只需跳 到赖狗婶家的窑顶打个唿哨,那人便会从女墙下的玉米垛里露出脸来,剜他一眼, 骂一句“不要脸的”,继而绽出笑容,“死相人,还不过来帮俺掰。”   然而那样的笑容转瞬即逝,如同放手的风筝一样不复追寻。浮在天成眼前的 不过是一团幻影,渺小的他无力挽回任何东西,包括栖在自己心头的人。   龙槐峪那家是个大财主,良田百顷不说,上党那边还开着买卖,本村人议论 人家,说:“茅厕里都堆着元宝。”话有些大,不过那艳羡之意倒逼真,有闺女 的谁不想跟这样的人家结亲,翠霞的爹原本又是个出名的势利人。   天成的爹也给儿子相了一门亲——本村王双虎家的二女子,随其母遗传下个 羊角疯,冷不丁地就抽在地上,口吐白沫。爹说,这样的媳妇靠得住,走不了, 再说还不要彩礼呢。   “就不怕将来生一堆的羊角疯?”   “咦,哪倒未必,王双虎的老婆有这病根,娃们不只有二妞随了她娘吗?多 养几个就保险了。”爹喃着一嘴红薯,仿佛主意已定。   天成不想遵循父亲的意旨,从心眼里,他瞧不起他,他的懒怠、他的消沉、 他的贪图安逸并不负责任都与天成的本性格格不入,加上屋里那个常年带给他阴 影的继母,这一切都加据了天成逃离自己家庭的信念,那么,在一九三九年三月 十二谷雨的这一天,亦即希尧村的闺女翠霞嫁往龙槐峪的日子,王天成即便想在 希尧村多呆一天,也是为其命运所不能容的了。   四   一九四五年日本人投降,城里是闹了社火的,偏于一隅的希尧村也没有宁静, 村口放了一千响的霸王鞭,家家门楣上张了红布,村公所还发了喜联。人们贴对 子时想起了前任村长冀文山家的院子——那一条街都塌了,没落下几个活人。   四零年日军清剿山后的抗日武装,其规模之大,被载入了后撰的县志,据说 动用了太原机场的轰炸机,密集的炸弹将山顶的文峰塔掀了半截,八路军方面损 失惨重。飞机返程时捎带着往希尧村投了几颗炸弹,冀家大院险些被夷为平地, 逃出来的只有冀文山一个人。   轰炸的理由很简单,希尧村成了八路军的抗日根据地,村长是个抗日村长。   而冀文山从此就失踪了,四八年国共失和,战争再次降临,这个风雨飘摇的 小山村又变得无所适从起来,当人们觉得村子里该有个主事的人的时候,当年那 个既踟蹰过,也曾果断过的人却早已不知去向,大概,他对于这纷乱的时世已有 些心灰意冷了吧。   胡爱莲在一九三九年夏天嫁到了滩头村,丈夫比她大七岁,老实巴交的一个 人。只不过因为穷,亦或是有些怪癖,容不得女人跟他犟嘴,胡爱莲因而吃过不 少拳脚。看在二虎年幼的份上,她默默地忍了,咬着牙过。   四二年冬天,一场始料未及的伤寒席卷滩头村,瘟疫过后,村口添了大大小 数不清的新坟。有一座坟是胡爱莲的,她未能幸免。   值得欣慰的是二虎终于长大了,先是上学,后来又参军。当然,他最终明白 了自己的身世,只是对于母亲的记忆实在太少,如果不是后来找到了自己的亲哥, 他甚至都怀疑整个事件的准确性。   然而在既往的战争年月里,的的确确发生过这样一些家人离散的悲惨故事, 大体上已司空见惯。   天成投了八路,就在谷雨这天从前山翻到了后山,夜里同巡逻的游击队员相 遇,自此他随军辗转,成为其中一员。而后的数年里,天成不但在战争中存留下 性命,而且屡立战功。四八年,他被调派到新成立的空军部队,当了一名飞行员。   解放前夕,一架美式战斗机突然出现在希尧村上空,那飞机绕着村子盘旋了 两周后便径直飞去。起初,人们有些惊恐,但随后便都释然。“那是天成想家 哩!”“天成惦记咱这山圪崂哩!”这样的话题持续了一个多月,成为希尧村人 走亲访友必备的一个谈资,同时也毫不客气地引以为荣。   天成的父亲四九年去世,村里以军属的名义公葬了他。满以为天成会千里奔 丧,然而他没有回来,而且此后数十年间他也从来没有回来过。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