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战地黄花   木愉   离高考只有三个月的时候,科里来了个新同事。那是一个刚走出中学校门的 姑娘,胖胖的脸,浑圆的腰,头上扎着那个时代见怪不惊的两根猪尾巴辫,不过 辫梢上约微卷曲,那是爱美又不愿张扬的表示;穿得不别致,但也不落伍,粉红 色的的确凉衬衫和黑色的紧身裤。她远说不上漂亮,个子不高,又是单眼皮,但 端庄而健康,脸蛋红彤彤的,然而又不象西藏雪域的姑娘脸上的那种红,干涸而 色滞,而是滋润而艳丽的, 象是河谷里的山茶花。她叫王小丫,似乎她家里丫头 太多,到了她这里,父母都已经没有心情在命名上太费周章,让人家知道她是王 家的一个丫头便是。   我们科里只有三个大男人,年长的科长、我和稍长我几岁的阳清。科长把那 个新来的姑娘介绍给我和阳清的时候,我俩都是一副矜持的样子,显得相当收敛 地对这个叫王小丫的姑娘笑了一笑。办公室三面临窗,我与科长的办公桌面对面, 占了东边一面;阳清占了朝南一面;新来的小丫于是就被安排到了面西的那个位 置。科长对我们说,去帮小丫搬一下桌子,我与小阳立刻闻风而动,就跑到地下 室去搬小丫的办公桌。其实那段时间我正犯腰痛,在家里享受着病人待遇。但是 这时候要对新来的小丫献殷勤,就死活不顾了。小阳一向是个拖沓的懒人,平时 晚来早走,扫地打开水都是能躲便躲。但今天却一反常态,心甘情愿地出力流汗 了。   一个男人的世界(尽管很小)一下来了一个朝气蓬勃的小姑娘,气氛和秩序 顿时就大异从前。科长久经沧桑,正处人生的黄昏,所以部下多了个小姑娘,他 的心绪依然如故。而我与小阳却正处在容易被异性所蛊惑的青春期里,顿时翻开 了激情篇章。小丫刚上班,所以自是象刚过门的小媳妇那样每天都早到几分钟擦 桌子扫地。我不自觉的开始提前十分钟上班了,不为什么,就为了早到办公室里 可以与小丫有些单独在一起的时光。小阳则是洗心革面,蓦然间就成了个新人。 小丫来的第二天,我去上班,还没有走进单位那个院子,就远远看见小阳提着两 个沉甸甸的暖水瓶从地委食堂里走出向单位走去。那时朝阳一片烁红,裹在金辉 之中的小阳虽然手中负重,但脚步十分轻快。   我对我说,我一定要有定力去面对这个女同事所带来的一切环境变化,但她 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我的神经,她略微沙哑的声音让我心旌飘摇,她对小阳所献 殷勤的大度接受更是让我痛苦不已。   小丫其实不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可有可无的小丫,而是地委大院里那种自视甚 高的姑娘,把大院之外的其他百姓都俯视在下。一次,她问我:“你们住在街上 乱不乱?”我心里好不委屈,我可是住在同样风景如画的校园里啊,但还不能就 对她没好气,只是作势平静地对她说我不住在街上,而是……。在那个年代,住 在地委大院或者军分区大院就可以令那里的孩子们高视阔步,而街上却被那些孩 子们想当然地看成了市井九流纠集的鄙俗的所在,一条条大街小巷在他们眼中就 犹如大肠小肠一样是粪便流贯的地方。   小丫与我是校友,自然常提中学里的旧事。这种时候,我自是觉得十分快活, 因为小阳变成了局外人,那是他不能攫取甚至不能分享的时刻。小丫于是与我就 亲近了许多,业务上的事也多来问我。我就有些受宠若惊,帮助小丫时无比耐心, 循循善诱而且充满温情。她打电话向上报各种统计数据时,我便在一旁用手帮她 翻页码;微风吹过,卷起了她正看着的表格,我就殷勤地用手当镇纸纹丝不动地 压住。一次,她的钥匙掉了,不能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在那里焦急得一筹莫展, 见我从外面进来,赶快对我说:“求你帮忙打开这抽屉了。”我赶紧对她谄媚道: “很高兴为你效劳。”我想我的口气一定轻柔得有点肉麻,科长在对面瞥了我一 眼。本来很好面子的我在那时候却是恬不知耻的。我马上三下五除二用螺丝刀把 那抽屉锁橇了,一改平时的笨手笨脚。   小阳自是不愿出局。他会弹点吉它,还可以作点画,不过以前都是在自己私 人的空间里自娱的,现在却是大张旗鼓地到办公室里来招摇了。我与他本来就有 些莫名其妙地不睦,这时候就更觉得他可厌。一天早上,我上班走到我们办公室 的楼下,就听到了一阵吉它声从办公室里传出,知道那又是小阳在那里舞弄琴瑟 了,到了办公室里,果然见他正神情贯注地正在那里调试琴弦,一边与小丫说着 什么。不用说,那天,我在办公室里心烦意乱地坐了一天。又一天早上,我到了 办公室里,看到小丫桌子上的玻璃板下压了一大幅虎啸图,占了几乎整个玻璃板 的面积,心里吃了一惊,难道小丫是一个虎妞,把张着血盆大口的老虎当作自己 的图腾。不一会儿,小丫来了,先对我打了招呼,然后,就站着对着那只老虎发 怔。我对她说:“那只老虎好威风。”她说:“好吓人啊,是谁放这儿的?”我 一听这话,顿时明白谁是这幅虎啸图的始作俑者。我觉得很有些好笑,小阳怎麽 如此不识时务呢,要征服姑娘的芳心,又连起码的女性心理学都不懂。想来想去, 就以为也许小阳只擅画虎,而不擅画花草虫鱼。   小丫好运动,这可是对了我的胃口。她说她以前是她所在年级的篮球队的主 力前锋,还打得一手好羽毛球。我不擅篮球,但羽毛球却是出类拔萃,曾经在少 体校流过两年汗水,数次获得地区的羽毛球少年男子单打冠军。于是,我每天上 午和下午的工间操时间便兴致勃勃地陪小丫打羽毛球。在初夏的阳光里,运动中 的小丫真是英姿飒爽,象一头敏捷的小母豹。我精心地把球喂到顺她手的位置, 球来回穿梭,划着美丽的白色弧线。她直夸我打得真好,从来就没有碰上象我打 得这样好的人,盛赞之下,我就更是兢兢业业,于是小丫就更加兴味盎然。本来 那段时间,我都是一个人乘着工间操的间隙,悄悄溜到附近金钟山脚下的松林中 去背诵历史名词、地理现象和英文单词的。那里从前有个古刹,如今只剩下一堆 残垣断壁,然而翠绿和幽静依然,让人到了那里就心境澄明。太阳的光芒从树丛 的缝隙中穿透过来,编织出一道道金碧辉煌的线条,我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在那种 良辰美景之中就得到了充分的激发。在那样一个高效复习的时刻,我却象吃了摇 头丸似的,乐其所哉地去当陪练了。   更要命的是,下了班之后,我依旧不能摆脱那张象满月一样丰盈的脸庞的纠 缠。我曾经在一个个万籁俱寂的夜晚按照我精确制定的时间表去按步就班地复习, 然而,现在眼前的字里行间却尽是小丫的音容笑貌。我艰难地尝试着去驱除那种 神不守舍的状态,但是这种意志努力仿佛记记重拳打到内功深湛的武林高手身上, 力道都等于击向虚空而化解为乌有。   我作了一个思想实验,让我做一个抉择。如果不上大学,做一个与世无争的 小职员,那么就在这个遥远的边城里与她一天天地过着平静而温饱无虑的生活。 如果上了大学,那么未来的生活就多了许多美妙的变数。这两个选择的高下之分 不言而喻,后者应该是我之所图,前者应该是我之所弃。不料前者在我的心灵深 处原来很难放弃,而后者却只具有某种捉摸不定的超验意义。我于是又痛恨自己 怎麽在骨子里原来是如此一个不思进取的大庸人。很多年之后,我才从尼采和萨 特这两个大哲人那里明白了,选择其实不是我个人的一个困境,也是人类的困境。 上帝死了,选择的重担就沉重地落在了人类的肩上。   想到我酝酿两年的鸿鹄之志竟要为了一个新来的女同事而毁于一旦,我觉得 很可笑很可惜很没有出息。但我的意念又是如此涣散,于是我就四处去搜寻那些 卧薪尝胆的故事,企图用它们来激励我,重新凝聚起我心智的钢铁长城。我还用 大字工工整整地书写了“成功就是牺牲的总汇”的条幅,高挂在我房间的墙上自 勉。   就在我奋力挣脱情欲的纷扰时,科长去主持一个业务培训班,把小丫和小阳 都暂时调去帮忙处理杂务,办公室里那个曾经让我神魂颠倒的倩影不再在我的眼 前晃来晃去。我也顾不得这是不是小阳向小丫讨好卖乖的好机会,只想就权且远 离情场的煎熬吧,毕竟考大学是个更加宏伟的人生任务。这样,我纷乱的心绪也 才平静下来,但这时离高考已经只有一个多月了。   高考前夜,我紧张以致不能成寐,起来向父母讨安眠药。父亲说吃了安眠药, 第二天就会昏昏欲睡。于是给了我一小盅白酒,但喝下肚后,不但没有麻醉自己, 反而愈发兴奋。于是又想读点深奥的东西也许会引来睡意,但不明所以地读了好 几页〖资本论〗,我的大脑依然兴奋着。懊丧之余,我决定去跑步。起来开了门 出去,夜正深,路上不见一个人影甚至一个生灵的踪影,偶尔传来几声悠远的虫 鸣,昏黄的灯光疲惫地洒落在白天曾经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白日里沸腾一时的体 育场现在却似乎在沉睡,我象一个梦游者一样在四百米的标准跑道上赌气似地疯 狂地跑了好几圈,直到大汗淋漓,才回到家来。心想这下肢体疲乏了,该是可以 睡了吧。然而累是累了,睡的感觉还是没有寻到。越是睡不着,心里就越慌张; 越是慌张,睡意就跑得更为遥远。我想高考大概是完了,以这样的状态,焉能思 维和记忆,看来命里注定最终还是就在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偏僻的小城里与小丫 过那份平实的日子。转念又一想,罢了,罢了,管它如何,已熬到今天,就到考 场上去孤注一掷吧。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我就徒劳地看到天渐渐泛白了,那时我 心里一片大乱,好象我是大漠中奔走数日却又回到原点的旅人。为了证明我的心 智还没有崩溃,我对自己的大脑进行了诸如1+1等于几的数学上的测试,感觉到 思维好象仍然正常。   我终于参加了高考。完了之后,我似乎完成了一次跋山涉水、死里逃生的环 球旅行,带着完成一次辉煌使命的轻松回来了。人家问我考得如何,我笑而不答, 再问,便说不清楚。于是人家就以为我是成功了,究其实,我真不知结果会怎样 呢。管它怎样呢,怎样就怎样吧,反正不怎样你也不可能去怎样。小丫小阳和科 长不久也都回来了,我再次在小丫的青春美面前颠倒。   一日,小丫没有来上班,因为打篮球把脚扭伤了告假在家。高考前我经受不 起她在眼前对我造成的迷离恍惚,所以就希望她离得远远的。现在却觉得缺了她 的办公室就象破损了的风光画。我就象患了强迫症似的,老是不由自主地往她的 座椅那儿瞟一瞟,仿佛那个让我心醉神迷的背影会蓦地出现。我的精神似乎散了 似的,心思都不在该干的事情上。科长让我校对一个送交计委的报表,我看着那 些阿拉伯数字竟然都忘了它们代表的意义,眼睛走完了最后一行数字后,我木然 地递给了科长。科长肯定察觉了我的异样,便带着狐疑的神情对那份报表又自己 校对了一遍,结果发现了好几处错误,于是弦外有音地对我说道:“工作时可不 能走神啊!”我脸上一热,只好朝他尴尬地笑了一笑。回家吃中午饭,我妈让我 把煤块敲小一点,我抡着锤一边敲,一边又痴痴想起她来。走神立刻就有了立竿 见影的效果,我抡着的锤重重地击在了我的左手上,痛得我凄厉地叫了一声“哎 哟”,呻吟了一会,一看,左手背上已是一片可怖的青淤。   下午上班,科长看我的左手包着纱布,不容置疑地说,肯定又走神了。说罢, 连连不屑地摇头。我赤红着脸,也不分辩。科长却在这个时候说:“差点忘了, 这是小王托人带给你的便条。”我心里激动不已,胸腔里发出一记一记闷响,却 尽量装得很沉静地从科长手里把那张燕尾条接了过来,显得很随便地掷到了桌子 上,其实心里早已迫不及待。过了两分钟,我装作上厕所的样子,起身后却很敏 捷地把那便条抓在了手上,然后到了外面的僻静处,三下两下把它看了。原来她 邀我晚上到她家去玩。我当时兴奋莫名,就好象古时的穷小子在一群张牙舞爪、 奋不顾身的男人中抢到了楼上员外的千金抛下的绣球。   晚上约会之前的时间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个莫大的负担,能虚度这点折磨人 的光阴,在我看来就是约会之前的唯一幸福。都说时间就是金钱,我却要说时间 也可能是粪土。科长让我去计委送交那份早些时候我曾经校对过的报表,我很高 兴,我真不愿意呆在办公室里磨皮擦痒,送了报表然后在外面瞎逛一下打发时光 最好不过。送了报表后,我在大街上一边散漫溜达,一边东张西望,见哪里围了 一堆人,也跟着上去看热闹。见两个悍妇在街头对骂,便驻足闲适地观看。磨蹭 了仿佛许久,一看表,却还只是三点半,抬头正好看到一则电影广告,一个叫做 「生活的颤音」的电影正在上映,反正也无事可干,于是就在挤着买票的人堆里 奋力挤到售票口买了一张票,跟着人流进到了电影院。电影如何精彩,我那颗为 晚上约会而驿动着的心是浑然不觉的,电影都散场了,我还对电影的整个情节莫 名其妙,只觉得扮女主角的冷眉很漂亮。回家后,正是晚饭时分,我大口扒了饭, 擦了把脸,又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头顶上那绺不伏贴而乱立着的头发,我用毛 巾沾了点热水狠命压了压。我跟我妈说要去见同学,碗就不能洗了,我妈把手挥 了挥,手还没放下,我就扭身走出了门。   小丫见着我的时候,有些羞涩地头一低,看到了我包着纱布的左手,诧异道: “怎麽,你也受伤了?”我故意显得很轻快地说道:“可不是吗,打煤炭时不小 心弄的。嗨,你看,你伤了脚,我伤了手,我们都成了伤病员了。”她又关切地 问道:“没有伤着骨头吧?”我答道:“要是那样的话,那今晚就真的来不成 了。”我意识到我竟然还没有来得及对她的伤情表示慰问,于是,显得很诚恳地 问道:“怎么样,你的脚没关系吧?”她说:“不要紧,以前也经常扭伤的,有 个医生来为我作了针灸按摩,好多了。”聊了一会儿,她问道:“想看看我的影 集吗?”我说:“当然,那样就可以了解你的历史了。”她回我道:“我的历史 可是一清二白,不象你。跟我到我的房间去看吧。”说罢,她瘸着腿带我走到另 一个房间。   她的闺房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不知是源于人呢,还是源于物。两个硕 大的红木立柜顺墙一字排开,有些特别,与闺房不太协调,但又有些殷实的意味。 靠床的那一面墙上,贴了几幅电影招贴画,那是那个时代的司空见惯。然而临近 窗户的地方挂着一双玲珑五彩的绣花鞋和一双图象朴拙的鞋垫就有些匠心独运了。 我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后,她就从书桌的抽屉里略显吃力地把一本大幅影集拿 出来,放到桌子上让我看。影集的扉页上撒了星星点点的红墨水,在质地疏松的 纸上四外浸去,状似红叶。影集里的照片大多是她及其家人游历全国各个名胜古 迹前的记载,从儿时直跨青年时代,可以看得出来,她享受着欣赏着那个时代的 许多同龄人不能享受到的乐趣和不能欣赏到的外面世界的精彩。在土鲁番的葡萄 架下和拉萨的布达拉宫前,她穿着维吾尔族和藏族的艳丽服装照的像让我注目了 很久。在几缕流云衬托的湛蓝的天空下,在灿烂夺目的阳光中,她看起来健康而 有风姿,似乎塞外和高原旷达而粗砺的美天然与她契合。我对她羡慕地说道: “想不到,你连这样遥远的地方都去过了。”她一边把一方艳丽的手绢在手指上 缠来缠去,一边说:“这有什么,以后你上了大学,会走得更远,看得更多。”   看完了影集,大家竟又有些语塞。我记着她的影集里有些格言警句,于是问 她最近都看了什么书。她说正在看郁达夫的小说集。我一听好不兴奋,郁达夫是 我最崇拜的文学家之一,他的作品我再熟悉不过,于是便拣了〖沉沦〗、〖迟桂 花〗和〖春风沉醉的晚上〗来跟她讨论,听得她一愣一愣的,我感觉我就好象是 个文学教授似的,连我都对我自己折服起来。时间很快到了十点,我觉得应该是 告别的时候,但那种融融的氛围又让我流连不舍,于是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再 过一刻钟吧,如此这般自我通融,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我才毅然下了最后的决心 对她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   回到家里,母亲有些责备但又一脸喜色地对我说:“怎麽这么晚才回来。刚 才李老师来,告诉了你的高考成绩。”我一听紧张得要命,虽然知道不可能糟糕, 不然到省里参加判高考试卷的李老师断不会星夜来告,但心里还是七上八下。 “你得了412分,据说是全地区文科第二名。”我听了心头一热。兴奋之余,又 有些淡淡的遗憾,认为要是没有为小丫神魂颠倒那几星期,那么全地区的文科状 元就非我莫属,不仅如此,而且全省的文科状元甚至也可以问鼎。遗憾之后,又 宽慰起来,觉得其实能有这个结果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了,哪能太求完美。夜来 辗转反侧,一个一个美妙无比的对未来的憧憬象潮水向我涌来,让我象吸食大麻 的人那样恍兮惚兮上下沉浮。   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录取通知书不久就飘然而至。从那一刻起,我就觉得我事 实上已经不属于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小小的边城了。上班已经流于形式,我 仿佛只是在打一份随时可能结束的短工。我每天腾云驾雾般地四处招摇,领受人 家钦羡的目光和讨好的话语,我的自信和得意空前膨胀。那是一生中一段光荣和 骄傲的日子。来求我的高考秘诀的人络绎不绝。行长也来找我,还破天荒地递给 了我一只云烟,然后就一五一十地问我高考的经验,还把他正读高中的儿子的作 文给我看,让我提些意见。去体检的时候,前面一个上了大专线的考生问我考了 多少分,我把分数告诉了他,把他吓了一跳。轮到他体检的时候,医生看了看表, 又看了看他,讥讽道,你在表上填的职业“师药”,应该是司令的“司”,而不 是老师的“师”,怎麽干了多年的司药还不知司药如何写,还当大学生呢。这个 考生当即红霞满脸,张口结舌低头不语,好象误入女厕所被人撞见一样。而到了 我的时候,医生拿着表,看着我,开口就说,倒底是第二名,字也写得蛮漂亮。 地方报纸曾经登过记者采访我的报道,想不到他还记住了我的名字。去派出所办 理户口迁移,那女警察一看我的录取通知书,一脸的冰霜顿时化为满脸的春色。   春风得意之际,我发现我正在不自觉地忽略一个人,那就是小丫。我有点不 安,极力去寻找以前那种对她如痴如醉的状态,但那种状态已经有些模糊依稀。 正在这时候,她又一次邀我去她家玩。   那天,他家里的人都在,甚至远在省城里的姐姐也回来了。我去的时候,她 全家的人都聚集在那个宽大的客厅里,我一看那阵势,心里不觉有些胆怯。小丫 一一为我介绍着她的家人,我对他们一一傻笑着,但没有忘了喃喃呐呐地叫了她 妈伯母她爸伯父。介绍完之后,她的家人却都星散而去,就留下我与小丫在那里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希望着她能象第一次一样,带我到她的闺房里去,但她 今天却似乎没有那个打算。她的家人们一会儿出来一个,瞄瞄我,加点水在我的 杯子里,要我不要客气,吃那堆得小山一样的水果。然后又消失到周围的房间里。 我觉得那气氛有些诡异,似乎他们在从不同的距离考察着我。一当想到我大概是 被当成相亲的对象时,潮热便从身体里泛出,手心里不禁沁出了汗。思绪也一下 大乱,好不容易理好了话题,说出来的时候,又口吃起来。想着第一次来这里时 意气风发、妙语连珠的情景,我忍不住想笑。   为了欢送我,同事中的年轻人邀请我到照像馆跟他们合个影。排坐次的时候, 一个好事者说,小丫就坐在我的右侧,我当然也不能说什么,否则越抹越黑。但 似乎又想证明什么似的,尽量地将身体把左侧挪。另一个好事者还大声嚷嚷,问 我什么时候也把小丫接去读书,把我弄得心惊肉跳,又不敢大声跟他理论。尽管 我与小丫之间的不同寻常只是蛛丝马迹,却也难以逃出他们的视野。   启程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我想我也应该回请小丫来我的家坐坐。我向她发出 了邀请,她对我灿然一笑,撇着嘴道:“早就应该请我到你家玩了。”我说: “我的房间里很乱,不好意思让你看到。”她不以为然地说道:“再乱也不会乱 过我哥的房间,男人的房间嘛,有几个整洁的。整洁了,也就没有男人的潇洒 了。”   那天傍晚,我就坐在我房间的窗前等着她的到来。从窗户看出去,朵朵殷红 瑰丽的落霞把西天布置得气象万千,富丽堂皇。当小丫的身影在外面姗姗出现的 时候,我赶紧理了理头发,开门迎了出去。我的房间满满当当,但充塞其间的都 是破烂和亚破烂。被我视为眼中钉的是那个小平柜,一个乡下做木匠的远亲多年 以前辛苦地用上好的木料打的,我认为作工粗陋,样式土气,早就鼓捣把它扔了 了事,但我妈只要一听我一个扔字,便提高嗓门愤愤地说道,把你扔了也不扔它。 不扔也罢,却囿于家里的狭窄,定要把这个让我看着就烦的东西堂而皇之地供奉 在我的房间里,与我朝夕相处。小丫进来后,我准备着看她不屑的神色。不料她 一看到那个小平柜,就眼睛一亮,以夸张的口气叹道:“哟,好漂亮的柜子啊!” 我惊道:“是吗,那你搬走好了,白送。”她笑道:“当真,那我明天就来搬 呵。”我记起来她的卧室里的那些绣花鞋,鞋垫。这才悟道,她的确喜欢这一类 带着山乡风味,旷野气息的玩意。房间里一把躺椅,再就是一把藤椅,她选择了 躺椅,于是我就坐在上首的藤椅上俯视着她叙话。   太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斜斜地投在她的脸颊上,造成了一些巧妙的阴影,本来 圆圆的脸庞这时却变成了瓜子脸,让她平添了几分秀丽和雅致。我不禁盯着她发 起呆来,她跟我说了什么,我竟置若罔闻,直到她提高了音量,对我说道:“嘿, 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这才难为情地对她笑道:“在听,在听。”她说:“刚才 看你发怔的样子,不知又是在想哪门子心事。”我说:“我经常这样,其实什么 也没有想,完全的走神状态。”她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如果做和尚的话,肯 定容易入定。”我大声笑道:“那可能。”在心里则在笑自己:“我当和尚的话, 肯定在一片红尘中灵魂出窍,落个被师傅打出山门的下场。”我们又东拉西扯地 谈了一会,有点无话找话的意思。我总觉得在我行前与她相聚的这个晚上,应该 谈点更重要的话题。于是居然语重心长地鼓励她也复习一下高中的课程,以后去 参加高考。她的神情变得有些难为情起来,似乎象差生面对着老师的诱导一样。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倒有些过意不去,赶快转移话题。问她是否去看了正在本地 举行的全国篮球分区赛,谈完了球赛,又把正在上演的电视连续剧拿来横加议论。 这样谈着,一晚上眼看就过去了,她站起来告辞,我也不好挽留,就开了门送她 出去。她的安全是我送她回家的理由。她虽然客气了一下,但马上就顺手推舟地 与我走在了人影绰约的街道上。   晚夏的夜晚一派清凉,薰风拂面一过,人就为之一爽。我的拖鞋与地面摩擦 着,随着我悠闲的步调在沉静的夜里奏起一串串均匀的踢踏声,就象柔曼的乐曲 里撩拨人的鼓点,听起来有几分得意和激动。到了她家门口的时候,她对我说: “快回去吧,谢谢你了。”我一时语塞,认为那时的告别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告别, 因为之后就是长相别离的日子。想拥抱她,又觉唐突,毕竟我们之间在此以前还 从来没有过属于情人的那一类亲昵举动。情急之中,我伸出手来与她怯怯地握别, 还没有来得及去体会她女人味十足温软可人的小手,就匆匆把手抽了回来。我对 她说我会给她写信的,说罢,我就返身离去。   走过她家前面的那几棵桃树,我忍不住调脸回头看去。清丽的月色下,透过 弯弯曲曲的的树枝,我见她依稀的身影依旧伫立在她家门口。那个情景就是一幅 清幽撩人的剪影,映在我的心间,直到今天。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