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历 史 学 家   芦苇   星星和星星之间,暗黑无边。   ——题记   传 说 篇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屈原   窗外的空间充溢着雪,细而密的银丝,缓缓起舞。我从茅屋里望出去,灰色 的天,灰色的地面和枝头,可是已露出白色的纯粹。我走到门边,把手伸出去。   冰冷的空气,几粒银花落在手背上,化作凉酥的水。   一股热望烤灼着我,心隐隐作痛。这样的冬日,我必须去一个地方。荒村外, 露河边,一块凄清的草地,几棵孤零零的白杨,干硬的巴根草藤杂着黑枯的落叶, 覆盖着小小的一抔黄土。一座古老的坟墓,孟湾历史的记述人长眠于此。   关于孟湾的这个先祖,我没有找到任何文字记载。除了厚厚的九卷《孟湾史》 外,他没有留下任何其它文献:笔记、日记、哪怕史书的草稿。他不见于《孟氏 族谱》,我也只能相信,他从未有过大名,更不用说字号。他唯一的身份标记是 “娃”——或许这只是孟母当年的习惯称呼而已。娃的丰功伟业存留于孟湾世代 相传的故事,我挖出《孟湾史》的时候,它们被紧紧包裹在精美的绸缎里,我想 用手指把那包裹解开,它们即刻化作了尘土,露出了焦黄的、字迹模糊的书页。   一盏油灯在黑暗中围出一圈昏黄的光,在光圈的边缘,孕妇缠着头巾斜倚在 床栏上。黝黑的墙,山墙和后墙已经分离了,张着一个大裂缝,映出深邃的夜空 和清冷的星光。风裹着干硬的雪粒从裂缝中灌进来,孕妇缩了缩脖子,冲堂屋喊 道:   “他爹,给火盆里加块柴火。冷!”   木匠走进来,用火剪夹起一块柴火,架在火红的木头上,弯下腰,鼓起胡子 拉喳的腮帮,用嘴“呼呼”吹了两下,火光映红了他古铜色的面膛。木灰飞起来, 男人揉了揉眼睛。   “他爹、他爹”!女人突然惊恐地叫起来。   “咋了”?木匠惶恐地问。   “你听、你听!谁在说话?二娘,你听到了么”?   接生婆拿着剪刀,从黑暗的房角钻出来,颤巍巍走到床边,尖起耳朵听了听。 枯皱的脸突然挤成一堆,布满惊恐。她努力睁圆了眼皮耷拉的浑浊眼睛,面目狰 狞。   “在你肚子里头”!   土屋里死一样寂静。刚放上的木柴给火烤裂了,“啪啪”着响,风吹着窜起 的火苗,“呼呼”摇摆不定。   “妈,你躺好,我要出来了”。   三个人互相对视着。老太婆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   “妖怪呀——”!   她紧握剪刀,扭身往门外逃去,敏捷得跟一条狗一样。   女人哆哆嗦嗦地抓住男人的胳膊,牙齿磕颤着,结结巴巴地说:   “他、他爹——”。   男人面色惨白,握紧了拳头,厉声喝道:   “你到底是人是怪”?!   女人突然缩回手,摸了摸肚子。然后她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你别吓坏了孩子”。   她躺下来,颤抖着,双手扶着肚子,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娃,别急呵,妈这就好了”。   肚子里清脆的童音带着哭腔喊:   “妈,你快点儿呀!我要尿尿,憋不住了”!   女人突然欣喜起来,让男人快帮她脱掉裤子。这件事完成以后,下体一阵撕 心裂肺的疼痛。她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悦耳的水声。一个圆滚的小东西。土屋里亮如白昼。是小东西在发光。他坐 在木盆里,拍着水,正玩的高兴。   男人靠墙立着,握着剪刀。剪刀上殷红的血。   “你要干啥”?女人尖叫起来,翻身下床。下体的巨痛使她扑倒在冰凉、凸 凹不平的泥地上。“别碰他,别碰我的娃”!   木匠托起女人,放到床上,盖上满是补丁的被子。   “你急啥呢!他也是我儿子咧。是他让我给他剪掉脐带。”   娃爬出来后,走到床尾,冲地上撒了一泡尿,然后对呆立着的木匠说:   “爹,那个老婆子把剪刀拿走了,你去找她要回来。她正往族长家里去。”   木匠在族长家门口截住了接生婆,要回了剪刀。那时狂风卷起地上、屋顶上、 树上干硬的雪粉,弥漫了田野和村庄。娃让男人给他剪断了脐带,给他舀来一盆 热水。他就跳进去洗澡了。男人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捏弄着带血的剪刀,直到 女人的惊叫把他震醒。   女人紧张起来,急急地问:“你说二娘去族长家了吗”?   男人点点头:“咋了”?   女人脸色煞白,匆匆起来,披上棉袄、穿上棉裤、扎上腰带、把布满补丁的 被子伸开,走到木盆边。连珠似的一串话在这些动作前已经结束了:   “他爹,快、快!快去东屋把大娃穿起来!快把箱里那串铜钱摸出来!娃, 来呀、不洗了,妈给你包起来。快、快、快点走”!   男人如梦初醒,慌忙打开箱子,弯腰到箱底摸索铜钱。可是嘈杂声已经从村 子那一端逼过来。除妖的人群已经在族长家高大的院门前聚齐,火把照亮了门口 一对石狮子两对充血的眼睛,照亮了寒冷的夜空。   那个扣人心弦的夜晚有很多传说。一种说法是,娃藏到了孟母的裤裆里,不 哭不叫,孟母说小孩生下来就从墙缝飞走了。这个情节颇为可疑,孟母又不是晋 侯的公主,她只是篾匠的女儿、木匠的老婆,捉妖的人群中肯定有很多女人,比 如逃去报信的二娘,她未必就想不起来搜搜女人的身子。另一种说法是孟母跪在 族长面前,哭求他放过这条小命。她保证不让娃跨出房门半步。这个故事动人又 合乎德性,却更靠不住,我不相信族长和族人会就此手下容情。我觉得,更可信 的是这个诡奇无据的故事。娃端坐床上,光华照亮了霉黑的屋顶,等到男女老少 快要挤破土屋时,冷冷地念了一句咒语。除了翘着山羊胡子的族长外,在场的人 谁也没有听懂。族长脸色铁青,晃着铜烟杆,手舞足蹈地跟娃对了一堆文绉绉的 经文,突然一挥手,率领所有的人走了。   只有结果确凿无二:这是娃唯一一次在村人面前亮相。当天夜里娃的父母就 在土屋中挖了一个大地窖,娃顺着梯子走下去,再也没有上来过。第二天女人去 集市上买来纸笔,木匠特制了一张小桌子、一把小椅子、一张小床。从此见过娃 的就只有每天给他送饭送水、倒屎倒尿的孟母。娃终日伏案疾书,地窖里的油灯 昼夜不息。地上的人照旧下秧苗、插秧、拔稗子,照旧车水、割稻、翻耕、种麦 子,过小年、大年、闹元宵、包粽子、吃月饼,照旧演绎发家败家的故事,孟湾 原本会在娃生前就把他一干二净地忘掉。   可是孟湾注定要记住娃的传说。满月后的第一天,木匠去给一个员外做寿木, 孟母去帮族长家待嫁的小姐做女红。中午,她匆匆忙忙回来,下到幽暗的地窖看 她的儿子,眼睛刚刚艰难地穿透黑暗,模模糊糊看到眼前的东西,她就大叫一声, 晕倒在木梯上。   一条大蛇趴在泥地上,头像芭斗,眼如铜铃。不知道它从哪里爬进来的,不 过它已经死了,让娃给勒死了。娃救醒母亲,若无其事地跟她说,去找几个人来 把这长虫抬走,碍事,看着恶心。母亲跌跌撞撞跑出去,叫了十几个棒劳力来。 蛇的尸体已经躺在院子里了,碗口般粗细,几丈长短。汉子们面色煞白,呆楞了 半天才动手。   那蛇已经有了五百年道行,再吞一个童男就成精了。   另一件传诵千古的异事发生在第二年春天。晚上,孟母下到地窖,给娃送来 一碗可以当铜镜用的稀饭,几根咸萝卜条。娃喝稀饭的时候,孟母站在油灯昏黄 光圈之外的暗影里,冲着娃的背影抹泪:   “娃,妈没钱给你买纸买墨了。”   娃惊异地扭过头来。他的身体没有长大,奇怪的是脸色黝黑、红润,就像他 跟别的孩子一样天天在孟湾的日头底下奔跑。娃看着孟母愁苦的脸笑了。   “妈,别急,爹就要发财了。”   老实巴交的木匠真发财了,广置田亩。娃的神通传遍了孟湾,广布乡里,族 人都来找孟母讨问吉凶。娃给每一家都画了一张龙飞凤舞的灵符,族长老婆也悄 悄来取了一张。然而娃仍然待在他的地窖中,不分寒暑、昼夜地坐在他的小桌子 前。第四年夏天,一个闷热的早晨,娃写完了第十本书,让孟母用线订好,装进 箱子里。然后他抓起一张宣纸,举起与他一样长的毛笔,写下几行大字,递给母 亲。   “妈,你把这东西拿给族长”。   族长看后脸色铁青,打着火石把纸烧了,冲女人挥了挥手:   “小怪物死了。快回去跟你男人准备好,午后就抬出去。就埋到河湾那片杨 树林里算了。嗯……合族都会去,让所有人都带上棉袄棉裤,小怪物说午后会下 雪”。   孟母悲泣着跑回家、跑下地窖,那时娃已经穿戴齐整,平躺在小床上了,依 旧红光满面,仿佛他只是要歇一歇,舒展一下酸麻的手臂和腿脚。这是他第一次 用床,三年多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座位,从没有睡过觉。   这肯定是孟湾历史上最怪异的一次出殡。没有白色的丧服、没有喇叭呜呜哇 哇吹响,可是全村男女老幼排成了长长的队伍,一大队人死寂无声地往河边的荒 地进发。当孟母搂着娃的小棺材迈出土屋时,朔风骤起,酷暑的毒气一扫而光。 雪花从阴沉沉的天上飘下来,越下越紧,很快覆盖了整个孟湾。白雪覆盖了房屋、 树木、稻田和河滩,覆盖了人兽的足迹,也覆盖了一座小小的新坟。新坟堆成后, 惊惧、寒冷交集的族人迅速四散回家,关门闭户,烧香许愿。只剩下木匠拉着大 娃呆立坟头,孟母坐在坟边,喃喃自语:   “娃啊,妈才抱过你一次呀,娃……”……   悄然无声。小小的雪堆。几棵光秃秃的白杨峭然独立。鹅毛般的雪片翻滚着 落向灰色的、热气蒸腾的露河水,在缓缓流动的河水上方融没。我仰起脸,雪触 到脸上,化成凉酥的水。于是我又静静地想起了娃,一个终生没有见过孟湾的日 月、草木,没有任何历史的历史学家,只是他的故事在孟湾世代流传。   童 话 篇   水在变成虚幻的尘土   ——顾城   1   我逃出来三天了,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心,因为一停下来,刷刷刷的响声就风 驰电掣般从身后传过来。路边的茅草像狂风刮过一样起伏不定,可是没有风。是 它们追过来了,我听见它们吐出信子的嘶嘶声,我听见它们鳞甲擦破草木土石的 索索声,我头皮发麻,急忙又抬腿狂奔,一边大哭大叫:   “妈——啊——啊——妈啊——妈——啊——”……   可是耳边只有这断断续续的哭声、只有呼呼的风声,想扑到妈的怀里是没有 指望了。要是妈在就好了,她会把这两条蛇收拾了,不费吹灰之力,还有那两个 凶恶的耍蛇人。不,不想她,她太狠心了。什么也别想,别想,快跑,快!快! 追上来了!   金星乱闪,两眼发黑,天旋地转。我跑不动了,我要摔倒了。算了,不跑了, 让他们抓住,打死,让那个女人找到我血迹斑斑的尸骨好了,让她痛不欲生,后 悔莫及,这个狠心的女人。可是他们要是把我喂……蛇的冰凉、滑腻的肌肤,血 盆大口,咝咝咝的信子……那我就什么也留不下来了,啊啊啊呜——妈——不想 她,谁让她不管我惊恐万分,哭的昏天黑地,非让大哥把我带走,去那不知有多 遥远、隐含着多少险恶的地方。大哥都嫌我太小,担心出事呢。我大喜过望,马 上止住了哭声,抽泣着抬头看她。她会疼爱地抱起我,为我擦干眼泪,然后说:   “算了,你不去了,跟妈一起,呵,乖,别哭了。”   可是她的脸冷若寒霜,没有一点慈爱的影子。   “没事儿,别看他小,功夫浅,麻雀都没他飞得快,逃命的本事,举世无双 呢!”   那一刻怎么就被这夸奖迷惑了呢?突然满腔的英雄气概,如果坚持哭下去…… 没用,她根本就不疼你,她怎么会想不到,坏人手里会有这两条大蛇呢?   我停下来,双腿绵软,瘫坐在地上。天要黑了,两边黑黝黝的山头浸在灰白 色的暮气里,和我的哭声中。不过持续的时间很短,哭声嘎然而止,黑夜陡然降 临,阴沉的山风夹杂着野鬼的怪啸,从四面的山头扑下来。我一下子跳起来,嘴 咧了咧,却没有哭出来,我听见哭声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呜呜……呜……快跑……呜……快跑啊!” ……   我的腿却抬不起来,好像是蛇把我缠住,我已经全身束紧,四肢僵硬,不能 动分毫了。我的哭声不再响亮,变成了无望的低声啜泣。这时山路上的草开始剧 烈抖动,一阵腥风扑鼻而来。刷刷刷刷。两盏灯笼,一红一绿,又有两盏,也是 一红一绿,突然出现在远处的山坳中。它们在那里顿了一顿,倏忽升高数丈,然 后就骤然下落,向这边飞速移过来。我毛发倒竖,扭身就跑。右脚绊了一下,一 块小石头,我扑身摔倒了。   在摔倒的一瞬间,仿佛一道神光突然降临,我忘记了疼痛、恐惧、委屈、怨 恨、疲劳、饥渴,这之前的一切都无影无踪。一个身影站在前面的高坡上!妈! 她来了,她一直在等我呢!我爬起来,飞跑过去,仿佛我没有三天三夜滴水未进, 没有三天三夜脚不沾地地飞跑,轻盈得又像一只飞鸟。早已干涸的泪水瞬间溢满 双颊,我无比甜蜜、只夹杂着一丁点委屈,大喊着“妈——”,钻进这个独立暗 夜的女人怀里。   2   我的头贴在女人的腹上,暖烘烘的,可不是妈妈!我抬起头,一个少女的脸, 正微笑着看我。我面红耳赤,急忙跳开,恨不得找个地洞转进去。   少女突然面挂寒霜,一把把我拉到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头上,低声说:   “别怕,有姐姐在。”   我们站在四盏灯笼的光中,红红绿绿,诡异无比。我骤然惊醒,一把抱住少 女的双腿。   “姐姐,我怕!”   她俯身抱起我,一点都不费劲,我的脸正对着她的脸,她的眼睛闪着晶莹的 光。我欢喜起来,抱住她的脖子。   “我知道了,姐姐,你跟妈妈一样,是高手。”   她面容整肃,突然大喝一声,声音严厉之极,吓得我慌忙把头埋进她的衣领。   “我把你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孽畜!还不趴下来受死!”   我紧紧抱住她的脖子,害怕她腾身与蛇搏斗时把我甩出去了。可是半天什么 动静也没有,只有山虫吱吱的叫声,此起彼落,跟孟湾夏夜的稻田一样。突然她 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香甜。   “你这个臭小子,要把姐姐勒死吗?”   我慌忙松开手,惊异地问:   “姐姐,蛇跑了?”   “你回头看看”。   我回过头,吓的魂飞魄散,慌忙回身紧紧地抱住她。   “没事儿了,它们现在跟死的一样,别怕,有姐姐呢,呵,乖!”   我还是不敢动,因为那两条蛇就在她脚边,盘成两团。我在她的耳边低声哀 求:   “走,姐姐,走!”   “好吧,跟姐姐回家。”   我觉得她迈开了步子,然后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空忽缥缈,渐渐隐没,我 想把它拉回来、拉回来……   3   白茫茫一片,我好像回到孟湾了,妈妈在大椿树下站着,她却一下子又不见 了,孟湾也不见了,蛇的丑恶的头,快跑!可是我的心口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动 不了,我张口喊,却喊不出来,我要憋死了,我的头和四肢都消融了似的,轻忽 绵软,瘫软在那重物的四周,束手无策。   额头上一丝清凉,重压突然间移走。亮光,一张笑脸。   “啊,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我想坐起来,可是头象石头,身体却轻得像羽毛。这时我听见胃里揉搓的声 音,那里面像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我饿了。”   我被抱起来,头枕在软乎乎的垫子上。一只暖和和的手臂揽住我的腰,一把 勺子伸到我的唇边,我张开嘴,去迎那里面的吃食。是米粥,温热,正合口。   我吃了很长很长时间,吃完了三木碗。然后我觉得精神了,想起来,抬了抬 腿,它们却不听使唤。   “不要动,躺下。”   她把我抱起来,又平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就在旁边坐下,看我的脸。   姐姐不能算美人,黑黑的脸膛,上面有些褐色的雀斑。嘴唇很厚。不过没关 系,这些东西我一点都不反感,还挺喜欢,一点都不妨碍我娶她。   “你多大了?”   “七岁。”   姐姐皱了皱眉头,“你是从家里头跑出来的吗?”   “胡说!”我有些恼怒,忒把我看扁了。“我跟大哥一起出来做大事。”   “哦?大事?什么大事?”   什么事呢?妈妈让我做什么呢?反正是大事。妈的眉头紧锁,妈的神情严峻。   “不告诉你,妈妈说我们的行程要保密。”   她瞥了撇嘴,一脸讥嘲的神色。“那你哥哥呢?”   我突然想起来那两条蛇,那两个耍蛇人,于是哭了起来。“呜呜呜——”   “啊,不哭不哭,呵,乖。”她用手指给我擦眼泪,手指暖暖的,很粗糙。   “你跟哥哥走散了,对吗?”   “嗯。”我竭力止住抽泣,骄傲起来,“我们碰到一大堆强盗,我把他们引 开了,大哥才闯过去呢!”   她皱了皱眉,“哪有这种哥哥?你妈也是,怎么就忍心让你出来!”   我觉得很委屈,我想扑到她怀里哭,但是我咬牙忍住了,恼怒地说:   “不准你说他们坏话!你不懂。”   她笑了,把手贴到我的额头上。   “好了,你再睡一觉。不过你跑的真够快的,要不是你自己吓晕了,那两个 畜生是追不上你的。”   我受到了轻视,又急又怒,“什么吓晕了,我是太累了。不信你跟它们跑三 天三夜试试!”   她睁大了眼睛,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我还以为你是吓坏了,昏迷两天了,又是高烧、又是说胡话。”   我大为得意,然而这时我看见两行泪淌在她的脸上,咧开要笑的嘴就变成了 哭,起身扑到她怀里,她紧紧抱住我,亲我,大颗大颗的泪掉在我脸上。   4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屋里昏黑一片,我不敢肯定这是我入睡前 那个白天的黄昏,还是又一天的晚上。姐姐不在屋里,昏暗和无边的寂静中,床 铺、房梁、贴着大红纸花的窗户似乎都在猛烈颤抖,我恐惧万分,我忽地一下掀 开被子,跳下床,连鞋也不敢找,大声喊着“姐姐”,光着脚冲出房门。   她背对着我,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却不理我。我正要张口再叫,却霎时僵木 在原地。耍蛇人!一个又高又瘦,缠着白头巾,裹着白色麻布长袍,白色毛发, 白色皮肉,卷曲的白胡子,枯瘦的脸上一对黑洞洞的窟窿,活生生一个白骨精, 另一个又矬又胖,系黑头巾,束黑色劲装,头大如鼓,腰粗的像水牛,手大的像 蒲扇,黑森森、阴沉沉,瞪着精光四射的眼睛,杀气毕露。那两条大蛇匍匐在他 们的脚前。   “小姑娘,胆子不小哇!天下还没人敢管黑白无常的闲事呢。”   这是白骨老大,他的舌尖浸过无数蛇毒,吐出的气息干枯、阴冷,夹杂着腥 臭,曾不止一次冻僵我,熏晕我。现在这冰冷和腐臭笼罩了整个小院,我通体冰 冷,头晕脑涨,我胸闷、恶心,眼前发黑,我抗拒不了,又要晕倒了。   一只温热的手臂,一道幽香袭来,我顿时神清气爽,抬头看着姐姐,她神情 肃穆,凝视前方,跟那天晚上与双蛇对峙时一样。她的一只手掌伸到我嘴边,上 面有一颗晶莹剔透的药丸。   “快吞下去。”她的声音低沉、严峻,我心头一震,张口咬住药丸,吞了下 去。一道热流从腹部腾地升起来,充溢了每一根经脉。   “嘿嘿,小婊子,果然有些门道。你叫什么名字?”   “姑奶奶李寄。”   耍蛇人突然跳起来,双双退后一步,反手从背后各自抽出一根笛子来,动作 迅捷无比、整齐之至,简直像一个人和他哈哈镜里的影像   “你这个妖女,原来躲在这里。你杀了老子的灵蛇,今儿个又自己找死,可 别怨你爷爷心狠手辣!嘿嘿!”   “大哥,别跟他罗嗦!今儿个除了这妖女,咱兄弟就可以威震天下了。”   我睁圆了眼睛,抬头看着姐姐,她嘴角漾过一丝冷笑,我悬着的心立刻放下 来了。   耍蛇人突然双双把笛子横到嘴边,姐姐神色一变,厉声叫道:   “坐下!捂住耳朵!”   我慌忙盘腿坐下,用小拇指死死塞住耳朵,可还是觉得像是有一块布满利刺 的皮革紧紧压过来,裹紧,疼得我想跳起来,咬紧牙关拼命忍着。她站在我前面, 右手向空中一抓,手上即刻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她用左手手指不时地弹动 剑身,光华四射。那两条大蛇突然发了狂,直直窜起来,张开血盆大口,分叉的 信子伸缩不定,龇着獠牙,凶恶无比地俯视姐姐,似乎即刻就要凌空扑下。我张 大了嘴巴,却喊不出声音。那两条蛇没有扑下来,它们剧烈地扭动身体,最后像 被抽了筋似的,猝然跌落尘埃。可这仅仅是一霎那的事,它们几乎马上又腾空而 起,这次来势更加凶猛,像巨浪一样压过来,排山倒海。我使出吃奶的力气,用 妈妈教我的定心法,才没有仰面摔倒。姐姐的双脚紧紧钉在地上,左手或缓或急 地弹着剑身,仿佛是在弹琵琶。巨蛇的信子堪堪触到她头顶时,突然闪电似的缩 了回去,又一次颓然跌落。   天早黑了,四周只有黑暗、巨蛇的眼睛和宝剑的清光。夜气夹杂着无数根嗡 嗡响的银针起伏不定。我已经记不清巨蛇多少次窜起、跌落了,搏斗好像要这样 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可是它却遽然停止了。两条蛇人立中骤然转向,面朝遥遥 而立的两个耍蛇人,它们丑陋、恐怖的三角头左右摇晃,象是在进行什么仪式。 我看见那两个人突然扔下笛子,飞身窜上身边的马,一溜烟地逃跑。几乎同时, 巨蛇也落到地上,箭一样射了出去,紧随而去。   我的手指立刻离开了肿胀的耳朵,沉重的双臂垂下来,眼前一黑,就什么也 不知道了。   5   姐姐受了内伤,卧床七七四十九天。我为她上山采药,熬药,煮饭。红花谷 是除了孟湾外世上最美的地方,四周是线条柔和的青山,一条小溪从山谷中间流 过去,溪水清澈得像山谷上方湛蓝湛蓝的天,以至于我一回想起它们心就隐隐作 痛。   然而好多天,我躲不开巨蛇狰狞的面容和耍蛇人恶狠狠的目光。我不停地对 自己说:“别想!别想!”可是费劲力气也没用,我与大蛇一起待在铁笼子里, 它们冰凉的皮肤在我的身上缓缓蠕动,它们龇着獠牙,冲我伸缩它们腥臭的信子, 它们没日没夜地追着我。对于那场恶斗的结果,我也有很多疑问,可是姐姐有伤, 我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来,就使劲憋在心里。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在她喝下一 碗药汤后问:   “姐姐,你那天为什么把他们放了?”   “放了?”姐姐脸上呈现出忧郁的神色,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惶恐起来。   “那两条蛇本来就是杀不死的怪物。”   “啊?!”我大吃一惊,“那它们再来怎么办?”   姐姐的表情舒展开,露出了微笑。   “它们不会来了。”   “可是它们还会到别的地方害人。”   “也不会,因为它们的主人死了。”   “啊?姐姐你肯定把他们杀死了吗?”   “不是我,他们葬身蛇腹了。”   我迷惑不解,怔怔地看着她。她神情冷峻,仿佛在回忆那晚的激战,又好像 是有什么隐忧似的。   “这两个恶棍,丧心病狂,妄想驱使这两个怪物横行天下,罪有应得。”   她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是我确信那两个坏蛋死了,我不用再害怕他们了,这 让我很高兴。我欢天喜地,正准备跳下床,姐姐突然一字一顿地说:   “只怕这两个怪物又有新主人了也说不定。”   我像突然被抛进了冰窟窿,大叫一声,紧紧抓住了姐姐的双手。   红花谷是我离开孟湾后最快乐的日子,那里的光、树木、竹林、野花、青草、 牛羊……一切的一切我都精心地收藏着,在我疲惫不堪、蓬头垢面地游荡世间时, 她和孟湾总会突然闪现,让我幸福无边。   闪现!一闪即逝,像云缝中的光;飘浮不定,如青天上的白云。   姐姐伤好起床后,我们又在一起快乐地过了很久,以至于我觉得仿佛生来就 在红花谷,而且将一直在这里呆下去。直到有一天,在又大又红的夕阳中我看见 了妈妈。那时候我已经不再恨她了,在暮霭的包围中,只有悲凉和恐惧刹那间弥 漫了整个山谷:再也看不到妈妈了!她让我去办大事呢,我却不知道泡在这里什 么地方了,她见到我也不会要我了……我埋下头,抱着膝盖哭了。   她蹬下来,摸我的头。我抬起头,透过泪光看她,她的脸映着暗红的晚霞, 美丽而忧伤。   “姐姐,我们一起去找妈妈吧!”   姐姐默默无语,或者她说什么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这一段一片空白。又过 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她拿出一个蓝花布包裹,郑重其事地叫我:   “娃,你过来。”   我预感不妙,还没等她开口,就哭了。她单腿跪在我面前,用粗糙的手给我 擦眼泪,我看见她也泪流满面,就伸出手去给她擦。   “娃乖,不哭了,阿!”   然后她笑了,泪花闪烁:“你可是做大事业的侠士呀,不兴哭鼻子哦!”   我立时不哭了,只是一时还止不住抽泣一下。   “姐姐,你跟我一起走!”   她摇摇头,把包裹递过来,我接住,把它扔到地上。   “那我也不走了。”   “你害怕了?”   “你才害怕呢!谁说我怕了!”   “那为什么不走?”   “我要跟你在一起!”我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   我们僵持了许久,可是我终于一步三回头地上路了,因为姐姐说妈妈打听不 到我的音讯,会急疯的。我背着她送我的避邪药、山货,沿着溪流慢慢向山口走。 突然,我想起来忘记跟她说一句话,急忙转身,像燕子一样轻飘飘地飞回她身边。   “姐姐,等我找到妈妈,办完了事,就回来接你去孟湾。”   她抱住我,凄然一笑,像那天晚上一样大颗大颗的泪滴到我脸上:   “可怜的孩子!但愿你还能找回来。”   6   我在山路上踽踽独行,走了很长很长。还是当年的黄昏,可是现在我在细细 环顾四周,没有丝毫的惊恐和慌乱,也没有忧伤或欢乐。荒草萋萋,它们如海浪 般起伏,舒缓、沉静,仿佛从来都没有惊慌失措。青黑色的山峦,最后一抹夕阳 退尽,暮霭正在饱餐秀色,山鸟扑楞楞飞起来,远处野狼凄厉的嚎叫阵阵。视野 的尽头,那道山口已经消融在暮色里了,那边,两条大蛇还在扭动它们粗陋的躯 体,瞪着它们灯笼似的眼睛,准备往这边电射而来。来吧,快飞过来,那边的土 坡上,就站着那个皮肤黝黑、厚厚嘴唇、丰满壮实的女子,等着一把抱住我,她 都有些焦急了,她等的时间太长了。   许多年,我没有理解姐姐分手时的那句话,和她的眼神。离开红花谷以后, 我立即投入无尽的寻觅和无数搏斗之中。我一定要去完成妈妈交待的使命,但是 我首先得回到孟湾,找她问清楚到底干什么。我大了,可以独自去做大事了。我 得回孟湾,找妈妈,我一路打听,可是没有人听说过孟湾这个村庄。我一次次被 人莫名其妙地抓住,又一次次逃走,我四处追寻大哥的行踪,他应该知道当年带 我离开孟湾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糊口,我卖身到官家为奴,给铁匠当学徒,给 布商当苦力,给江湖大盗当信差,就这样走遍了大江南北,走成了须眉男儿。   我决定回红花谷。   我凭着模糊的记忆找到苍翠如故的群山,寻找当年留下的记号,寻找入谷的 道路,它们却踪影全无。红花谷消失了,我清楚记得每一棵树、每一根竹子、每 一株草、每一块石头的红花谷消失了。我飞过一座又一座峰头,翻检一道又一道 山谷,问了一个又一个猎人、樵夫。   没有,这里没有这个地方,更没有一个隐居的女人,您呀肯定是记错了。   您呀,别白费力气了,那肯定是一场春秋大梦。   我掠过无数村庄、无数大山,无数像孟湾和红花谷的地方,每一次都面对陌 生的房舍、陌生的面孔大失所望。现在,我已经无所寻找,也无所失落,那座峰 头上有一座庙宇,沐浴在夕阳的光里,金碧辉煌。今夜我将在那里歇脚,听着木 鱼,枕着青石入眠。   睡吧、睡吧!施主,您呀明儿一早还得赶路呢!   7   土坡上的人影飞奔下来,我迎着跑过去。那飞奔的黑影遽然止步,仿佛受了 意外的惊吓,或猝然遭到了重创。我也遽然停下来,无比沮丧。不是她,是一个 粗豪的汉子,虎面虬髯,面如锅底。他不是一个人,土坡上又挪过来几个黑影, 像才吃饱肚子的猪。他们都操着家伙。我冷冷一笑。   “呔!那娃娃,背的是什么?”   “好笑!你管得着吗?”   我恼怒万分,这个蟊贼,竟然叫我“娃娃”!一会儿让你叫小爷都来不及!   “娃娃,别犟!你那背上的东西可关系你这条小命呢!”   “说!”   “此山是爷开,此树是爷栽。要打此山过,留下买路财!包里有那碎银子、 散金子、袁大头,留下来爷爷花花,你走你的路,爷爷我要钱不要命!”   “小爷不给呢?”   “那爷爷就抢!爷爷一动手,就非得揍你个鼻青脸肿!”   这黑大汉憨厚的可爱,我有些喜欢他了。   “娃娃!拿过来,省得爷爷揍你!认得爷爷这对板斧么?”   原来是这个煞星,竟然跑道这里当山大王了。   他瞪着一双牛眼,蒲扇般的右手伸过来。我决定戏耍这家伙一次,就解下包 裹,往他胸前递过去。   黑大汉突然怒目圆睁,刷地抽出腰间那对门板似的大斧头。   “娃娃,你那包里咋露出四四方方的一块呢?难道是书不成?”   “书也有,金砖也有,有本事就来拿。”   黑大汉突然扔下手中板斧,双膝扑通一声跪倒地上。我吃了一惊,这蠢牛, 卖的是那壶子药?难道要拜师不成!   “老天爷啊!铁牛又要杀人了呀!”   他跳起来,拾起斧头,眼露凶光。   “小子,你自己找死,怪不得爷爷了。”   我好奇起来:“说说!你怎么突然就要小爷的命了?让小爷死个明白。”   “呵哈哈哈!”   一阵狂笑,象是木椎敲响了几面破锣。是那几头猪,他们终于挪到了地方, 站在黑旋风身后,歪鼻子斜眼睛,流着让人恶心的口涎,扛着铁锨、粪叉、锄头, 幸灾乐祸地看着我。   “你听着,娃娃,听俺铁牛跟你数芝麻倒豆子,让你死个明明白白。”   “俺是黑旋风李逵,当年梁山泊上相当当的好汉。俺兄弟一百单八人,杀狗 官,灭大户,杀人越货,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何等快活!叵耐宋江那厮,日夜 都想着招什么鸟安,被那大宋的鸟皇帝,支使去讨大辽、征方腊,兄弟死的死了, 走的走了,作鸟兽散,想来好不凄凉!更堪那军师吴用,成天吟诗作赋,貌似足 智多谋、运筹帷幄,实则一肚子糟糠货!让那大宋的鸟皇帝,蹴鞠一样,踢的俺 兄弟团团乱转,头破血流,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梁山泊树倒猢狲散,好不寻寻 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每每想起来,铁牛都是无处话凄凉哇哇哇—— 啊——”   这黑大汉扔下板斧,像小孩一样号啕大哭,捶胸顿足,我又好气又好笑,有 些可怜他了。   “你们的鸟事,与小爷何干?”   黑旋风的哭声嘎然而止,拾起双斧,凶光毕露。   “爷爷从此后就发誓诛杀读书人,见一个砍一个,见一对砍一双。爷爷砍了 五百年,觉得造孽太多,就决定睡一百年,杀一百年,又为了上天有好生之德, 爷爷躲到这深山老林、渺无人烟的苦寒之地,好让板斧少喝点污血。你背着那么 一大袋子劳什子,大老远专门跑过来,岂不是自寻死路么?爷爷可没请你来!”   我大大好奇起来,可是我已经来不及问了,这黑大汉已经高高举起了斧头, 哇哇乱叫着迎面奔过来。这家伙,果然名不虚传,看似又粗又笨,动气手来,却 是快捷无伦。只可惜他今天遇到了我,我身经百战,我一次次取胜或者逃命,靠 的就是身手如电,让对手防不胜防,或者追之莫及。斧头离我只有半寸了,斧头 森森的寒气已经束紧了我的皮肤,就像当年大蛇的信子和獠牙。好汉子,是个对 手,小爷要的就是这种刺激,没有它小爷总是失魂落魄。小爷不怕这个,小爷只 怕耍蛇人淬了毒的舌尖,那舌尖吹出的音乐缓慢而摧人心魄。   黑旋风肯定只觉到眼前人影一晃,等他发现大事不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收 招回救了,他的一双手腕已经被我各自拍了一掌,他的双斧跌落尘埃,他人噌蹭 噌倒退到数丈之外。   千万别以为那斧头是我打落在地的!我就是用上十成力气,那双铁臂也不过 像被蚊子叮了一口,我自己的手掌却非要震碎了不可。我没有用一点劲,我蜻蜓 点水般一掠而过。黑旋风自己扔了斧头,急速后退。他是高手,他必须后退,因 为他必须防备紧接着的杀手。   “娃娃,有两下子!你对爷爷手下留情,等一会爷爷也饶你一次,送你进三 一堂。”   我冷冷一笑:“好说,好说。”   我的眼睛却紧盯着那双铁钹似的拳头,我得在他醒悟到我手无缚鸡之力以前 把他制服,否则今天就要成这傻大个斧下冤鬼了。我从腰间抽出匕首,凝神以待。   他在抬起左腿,他准备冲过来,他的双拳青筋裸露,已经运上了千钧之力。 我不能让他出手,我长啸一声,啸音未落,还没来得及想用那一招,我已经站到 他的面前,匕首已经指在他的咽喉上。   “服不服?”   “服了!”   “那跪下来给小爷磕三个响头,饶你性命!”   “呔!你这小鬼!何敢侮辱你爷爷!爷爷输了,要杀要刮,随便!你爷爷要 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梁山泊的好汉!”   我热血上涌,双眼潮润,我怅然收回匕首。   “我杀你做什么?我跟你又没仇没冤,只有你这厮才平白无故杀人。”   山风缓缓拂过面颊,似乎在松弛山谷里紧绷的空气,抹掉刚才势在凝固的恶 斗,我不由得兴味索然。像每一次激战之后一样,汗水湿透的衣衫绑在身上,我 掀开衣襟,任山风灌进去。黑旋风开始咆哮,我听到他怒气冲冲的声音在暗夜中 激荡,却不知道他在吼什么。我索性背过身去,去看苍茫的夜色,看北斗七星各 自闪烁着清冷的微光,却终于摆出弯曲的、奇异的阵容,在漆黑的天幕上。   8   破庙的后院比前院更加荒凉。狗尾草从青石板缝里茂盛地长出来,覆盖了整 个天井,只在殿门和殿门之间,留出了一条小径,表明这里还有人迹。粟米落寞 的姐妹,漂亮,简直非常秀美,却偏偏给起了这个丑陋的名字,聚在一起,又这 样醒目地显示着颓败,虽然阳光明晃晃地照在地上,地上升腾起热烘烘的空气, 几只雀儿在松树上快活地啼啭。一脚宽的小径,当不用担心会突然窜出一条蛇? 我站到后殿的台阶前了。乌黑的木柱,红漆的残屑,蛛网,歪倒一边的花格子庙 门。神龛,几个破瓷碗、破竹篮子,盛着几个啃的半半拉拉的大饼,几快干硬的 猪蹄膀。神像,或是佛像?看不清面容,看不清服饰,整个跌坐在灰尘之中。   “这位爷,您呀要小心!别绊着了。这里门槛高得很呢!”   一个尖利的声音从幽暗的大殿里传出来,我吓了一条,那突然响起的声音捎 出了大殿里所有的阴森和霉味,我有些头晕目眩,差点晕倒在白花花的阳光下面。   我把右手搭到门框上。柔腻的粉尘,它们飞起来,我鼻子发痒,连打了几个 喷嚏。终于平静下来,我用右手扶着门框,双脚站在齐膝的门槛前,斜身往殿内 张望。   漆黑一片,弥合了所有独立的形体,可是那里面肯定有各种形体。我努力睁 大眼睛。当我们从黑暗突然走入明亮,或从明亮突然陷入黑暗时,一刹那间有形 的世界消失了,我们坠入混沌之中,然后这些东西重新回到我们的视野,让我们 新奇,好像第一次看见它们。满地的碎片,陶瓷的碎片,散落在厚厚的灰尘中。 我皱了皱眉,正想问什么,却吓了一跳。一双,天啊,还有一双!又有一双…… 亮晶晶的眼睛,像野猫游走在暗夜里,警惕、戒备、凶狠。   “你傻站在那里做什么?进来呀!你总要进来的!”   我跳了进去。那里面惊呼起来:   “做什么?你做什么?”   这惊惶和责备的呼声让我幡然醒悟。可是我已经跃过了门槛,身子悬空在大 殿里,我的双脚势必要重重地踏下去。松软的、厚厚的尘土,像棉花。我来不及 让双脚细细品味这份厚礼,尘土飞起来,劈头盖脑落下来,我喷嚏不断,慌忙用 双手捂住口鼻。粘乎乎的,柔腻腻的,一股陈年的霉酸味,我的天啊,它们可是 大大沾光了。我慌忙把这双污浊的手拿开,放到袍子上噌一噌。啪、啪、啪,哎 呀!不得了,又错了,灰色的烟雾又从那里升腾起来。   “咳、咳、咳、咳咳……”   “阿嚏、阿嚏、阿——嚏!”   “阿弥陀佛!呛死我了。”   “上帝啊!这个魔鬼!”   几个黑影从大殿的地板上爬起来,惊慌失措,四散避开,可是他们又惊起了 更多的尘土,更多的黑影。人影乱晃,尘土飞舞,所有的人都在打喷嚏、咳嗽, 有几个象是年纪很大了,咳的死去活来,似乎又强忍着,终于趁着喧闹,没命地 大声咳起来,我从来没想到咳嗽也会这么抑扬顿挫。   或者是灰尘终于不再飞舞,在地板上、房梁上、神像上、殿柱上、我们的头 上、脸上、衣服上、手上、草鞋上、篮子上、大饼上、猪蹄膀上,在四散的陶瓷 碎片上重新安营扎寨,或者是我们终于习惯了灰尘满天,黑影们又各自归位,平 静下来。   “年轻人,一点儿规矩都不懂,有你这样走路的吗?!”   “真是的,简直像个民工!”   “这千刀万剐的黑鬼!啥人都往这儿送!”   灰堆里横七竖八,许多人挤在这里,站着的、坐着的、跪着的、半卧着的、 趴着的,千姿百态。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像神座上的那尊神像,看不清衣服、头 发、面容,男女。   “你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许多眼睛投到我身上,他们的眼睛真亮,愈发像躲在角落里的猫。   或许它们真是一群野猫成精了也说不定,因为正在他们疑惑地瞪着我、我准 备弯腰拾起一块瓷片的时候,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来。   “别动!”   然后我听见老鼠吱吱吱的叫声,小东西惊慌失措,它正在一双枯瘦、细长的 手掌中挣扎。尖利的长指甲,里面藏着污垢,深深地陷入它粉红色的皮肤。   我大吃一惊,以我的眼光,竟然没有看见他是怎么抓住老鼠的,这个人出手 如电,简直匪夷所思。我戒备起来,握住了腰间的匕首。   “哈哈!今天有涮鼠肉吃了。”   好几个人吧哒了一下嘴唇。小插曲就此结束,他们似乎都忘记了我,蹑手蹑 脚地各自归位,埋头做自己的事情。我很没趣,又不好再问,准备离开。   “来,把这臼子里的渣子研碎。”   “你叫我吗?”   “不叫你叫谁?你以为来这里可以吃白饭么?”   莫名其妙,谁吃你们的饭!恶心都恶心死了。但是我走到这个人的身边,蹲 下来,看他在做什么。   一个钵子里盛着一把鸡蛋大、黄豆大、芝麻大的颗粒。瓷器的碎片。他正在 往钵子里加水。旁边放着一个白色玉石的蒜臼子,里面是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瓷片。 一根玉石杵放在一边。   “您这是干什么呢?”一张神秘的网压过来,我急切想割破他。   “让你干你就干,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我拿起杵子,开始捣瓷片,刺耳的摩擦,我心胆欲裂。忍一忍吧,为了很快 就会揭底的秘密。可是一阵呻吟声传过来,从大殿那头的角落里传来的,那里有 火光,一个人在火光上面翻滚。我想都没想,放下杵子、臼子就朝那边走过去。   “朝三暮四,孺子不可教也!”   “老先儿,你这个变态!别折腾了,你把自个儿烧成灰也没用。”   “那黑鬼会多给他一块腊肉!”   “还放他出去逛窑子!”   我在碎片和人堆中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我经过神像的左侧,那里有一个博 古架,上面摆满了陶器、瓷器,花瓶、盘子、碗盆、茶壶、酒壶,应有尽有。博 古架的周围也站满了躺满了这些东西,都布满了灰尘。这片丛林中传出持续不断 的切割声,两个花瓶对面坐定,正在用力拉锯,锯横卧在它们中间的那个鼓肚子 花瓶。我经过的时候,两个花瓶不若而同的转动了一下瓶颈,原来是两个花瓶样 的人,闪着亮晶晶的黑猫的眼睛盯着我。   “你们干什么?”   “你是瞎子吗?我们在加工原料。”   疯子!我暗骂了一声,整个大殿都神经兮兮的。我继续自己艰难的行程,往 那火光处移动。这个人躺在一张石板床上,赤裸着。他的身体像奶牛,白一块黑 一块,让人看了惊怖万分。他正在床上翻滚、呻吟、惨叫,皮肤烙焦的臭味,躯 体上正咝咝咝地冒烟。床下面有一盆炭火,正旺盛的燃烧,熊熊火光烤着床板, 像是烙煎饼果子。我大惊失色,顾不得恶心、恐惧,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把 他从床上拽了下来。   “哎呦!痛死我了!做什么你?你有病啊?”   “你才有病呢!找死啊?”   我本来很惶恐,因为不小心捋掉了他手腕上一块烤熟的皮肉,听到他如此蛮 横的斥责,没好气地回敬了他。   他轻蔑地扫了我一眼,弯腰拾起一块木炭,扔到床下的火盆里。   “新来的?才进门?”   “嗯?算是吧。”   “哦。怪不得,情有可原。别听那帮人瞎掰,他们什么都干不成。瞧,我已 经知道怎么让皮肤不化脓了,以前需要一百天才能养好,现在十天就行了,效率 提高了十倍耶!”   “你在研制烧伤药吗?”我肃然起敬起来。   “什么药不药的?你以为我烧皮肤就为了研究皮肤么?去,开窍了再来找我, 我要上去了,你小子耽误了我太多时间。”   惨叫声又响起来,我毛骨悚然,再也顾不得无尽的秘密,夺门而出。   “小子,哪里去?回来!”   “瞧那黑鬼不劈了你!”   “劈了好,正解我心头之恨!”   “老鼠!Oh,yeah!我又抓到一只大老鼠!”   9   松涛阵阵,平添了一分空灵、一丝凉爽、一份落寞。湛蓝的天,没有一丝云 彩,纯净的让人心痛,很近,伸手可触,又无比遥远,深不可测。无数青幽幽的 山峰匍匐脚下,像海浪汹涌。真想不到,这样的危峰绝顶之上,还藏着这么一 座……庙宇或者道观。威严肃穆,香火兴旺,钟声悠长,峨冠博带,麻衣荆鞋, 往来不绝,可惜我只赶上了衰颓和腐朽。黑旋风倒是找了个好所在,在这里快活 逍遥。阴暗的大殿,霉黑的廊柱,灰堆里的那伙人。我感到气闷,窒息,我想赶 紧离开。不行,得等黑旋风回来,兄弟不成情分在,不能就这样走了。   呼哧呼哧呼哧!噫!这里还养了那么多猪!我笑了,这黑哥,看起来粗豪鲁 莽,却还颇会生计,这些猪比那帮怪物有用多了。只是这些猪怎么才能赶到这悬 崖之上呢?这可比赶那堆怪物难多了。   “二爷,救命啊!”   我吃了一惊,跃身到一棵松树上观看。   几个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   “二爷,大事不好了,大爷让一个老太婆杀了!”   我大吃一惊,飞身往山下跑。那几头猪没有跟过来。他们又开始收拾细软, 好在我也被杀死后散伙。那天我指住黑旋风的咽喉时,这几个人就一哄而散,与 他们从土坡上下来时慢腾腾的样子比起来,简直是天渊之别。黑旋风咆哮之后, 请我到他的大寨做客,喊他的喽罗帮我背包裹,才发现他们已经无影无踪。我们 往回走时,在半山腰碰到他们背着细软下来。他们乖乖地跟回来了,这两天我没 见到他们,几乎把他们给忘了。   不过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随他们去吧。   黑旋风没有死,他的双脚把地面踩出了一个大坑,下半身就深深陷在泥土里 了。他的脸憋成了酱紫色,他怒目圆睁,双手高高举着板斧。一根铁枪压在板斧 上,铁枪的红缨穗在风中微微拂动,扫着黑旋风的脸。一个高大的老婆婆站在两 步开外,右手持枪,左手扶着剑柄,苍老的面容冷如寒霜。   “婆婆!枪下留情!”   老婆婆移开铁枪,冷笑道:   “你这小贼,也配问我求情么!”   我面红耳赤,只得讷讷地说:   “这个人并无大恶。”   老婆婆突然把铁枪向我砸过来,我大吃一惊,急忙要飘身躲闪,可是脚下竟 然动不得分毫,我双眼一闭,完了,遇到真正的高手了,没想到窝里窝囊地死在 这里。孟湾,红花谷,妈妈、姐姐……   一股大力撞过来,我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屁股闷疼,还活着。   “你这小子,这么脓包!”   我羞惭万分,恨不得自己扑到那锈迹斑斑的枪尖上。   “看你不像草莽之辈,怎么自甘下贱,与这群山贼混在一起?”   “婆婆,您不知道,这人是梁山伯的英雄……”   “什么英雄!一群乌合之众!”   黑旋风双眉倒竖,睁圆了一双牛眼,大吼道:   “老妖婆,岂敢侮辱爷爷?爷爷跟你拚个你死我活!”   老婆婆只是冷笑,铁枪一伸,搭住双斧,黑旋风就动弹不得。   “不是乌合之众么?除了打砸抢,杀人放火,做草头大王,你们还会做什么? 看看你那几个虾兵蟹将,恨不得背上没插上翅膀。”   黑旋风长叹一声,面色灰暗,双斧当啷落在地上。   “罢了、罢了!”   他转身慢慢走了,慢慢变成了一个黑点,蠕动在山路的尽头。   “你这小鬼,来这里混多久了?”   “十天了,婆婆。”   “那你知道山外的事情了?告诉我,鬼子都赶跑了吗?”   我浑身颤栗起来。一个声音一闪即逝,如一道电光划过黑暗的天宇。   “没有,婆婆。”   “有多少?”   “跟蝗虫一样,婆婆。”   婆婆转过身去,拄着枪杆,举目远眺。铁枪从枪杆到枪尖都锈迹斑斑,就像 她枯皱的手臂和面容。山风撩起她的衣襟,灰白的头发在面颊上抖动。苍老,像 一尊风雨剥蚀千年的雕像。   “朔气传金柝,   寒光照铁衣。”   她缓慢而有力地沉吟着,好似在努力回到铁马金戈的岁月。两行浊泪从她黑 洞洞的眼窝里流出来,顺着沟壑纵横的老脸慢慢淌下来。   她突然转过身,面对着我,那双眼睛不再混浊,精光四射,犹如鹰隼,我觉 得自己被那目光穿透了,局促不安,不敢仰视。   “婆婆,小辈知错了。小辈这就走,小辈跟婆婆就此别过。”   “去吧,休在这里晃荡。”   “等等,老身跟你总算有缘。别无长物,只这根铁枪,锈则锈了,稍加磨砺, 就会锋利如初,我留它也没什么用了,送给你好了。”   我羞惭万分,嗫嚅着什么,自己几乎都没有听见。   “我……我……我……拿……拿不动,婆婆。”   10   鬼子杀进来了,我从小就知道,我记得妈曾经咬牙切齿地提起他们。那天晚 上,我浑身燥热难当,于是套上鹿皮靴,跨上黄骠马,驰出大山,驰向草原深处 去。阴冷的月光注满无垠的草原,映出颤动的白草和一堆堆残雪。凉风从裸露的 头上掠过,它悚然惊醒。杀进来了,就在我们四处游荡,就在我们纵酒狂饮、寻 欢作乐之际,鬼子已经像潮水一样杀进来了。他们开着黑烟滚滚的军舰,挥舞膏 药旗、马刀,推着机枪、大炮,嗷嗷叫着扑上我们裸露的海滩,冲进我们惊慌失 措的村庄,毁掉我们制造歌舞升平的城市;他们来不及擦掉抹掉洗掉牙齿上嘴唇 上手臂上制服上皮靴上的鲜血,又嗷嗷叫着扑向我们广袤的国土深处,坑杀我们 的男人,强暴我们的女人,刮尽我们的食粮和珠宝。   出来,弟兄们,出来,从你们幽暗的洞穴里钻出来,冲到他们猖狂的前线去, 给他们迎头痛击!   我停在一家马店门前。县城狭小的街道上熙熙攘攘,所有的店门都洞开着, 所有的街道都张灯结彩,像在庆祝什么隆重的节日。浓密的暮色黯淡了所有匆匆 蠕动的身影,照亮了一声声“HELLO”、“OK”、“WELCOM”。这时一声哀告盖 过整个小城的喧哗,回响在灰瓦灰砖的房屋中间。   “谁—要——粉浆——”   一个女人从店门里跑出来,厚厚的大红棉袄裹住身子,可还是能看到一对硕 大的奶子高高挺起来。宫灯下,火红的脸膛、血红的嘴唇兴奋地闪闪发光。   “老师儿累了吧?快进来、快进来。”   “不进去,你们这里来过鬼子吗?”   “什么鬼子,我看你就像鬼子!神经病!”   劫后的村庄,死寂无声。几根黑乎乎的房梁还冒着青烟,架在空空荡荡的屋 脊上。鬼子!我疲惫的神经骤然兴奋起来,象是昏昏沉沉之中突然被浇了一盆凉 水。我飞马入村。这匹马瘦骨嶙峋、气息奄奄,这时候好像突然恢复了活力,四 蹄翻腾,踏破冰凌,“恢恢”欢叫着往前猛冲。   死亡的村子,大白天的,没有一个人影,甚至都没有鸡鸭的叫声。终于,在 一堵破旧的屋墙下,我找到了一个老头。他正解开了棉袄,逮虱子,红肿的两眼 糊满了眼屎。   “大爷,鬼子走多大会儿了?”   老人抬起头,一脸迷茫。   “大爷,告诉我,鬼子往那儿走了。”   老头儿冲我傻笑,口水流到下巴上。   “晚了,抢光了。”   “是鬼子?他们往哪跑了?”   “没了,真的没了,粮食没了,猪没了,牛没了,车没了,太君!长官!”   “求求你别来了,长官!太君!”   我被激怒了,我气疯了,我旋风般跨上骨瘦如柴的黄骠马,旋风般冲出村子, 趔趔趄趄地冲到冰封的大路上。我要翻遍三山五岳的角角落落,把这幢幢鬼影找 出来,拚个你死我活。   现 实 篇   乌鸦,这夜的碎片   纷纷扬扬   ——北岛   1   杨花满天飞舞的时候,很多人告别了人间,很多幸福、苦恼、恩怨嘎然而止。 空间却并没有因此宽松起来,活着的人在里面挤挤攘攘地分割、隔离出各自狭小 的巢穴。继续进行的和新开始的故事都躲到了厚厚的白色口罩下面,不再显露本 色和表情。   杨花满天飞舞的时候,娃哥告别了人间。无声无息。不,那天夜里肯定有巨 大、持久的声响,可是整个孟湾都在夜色中沉睡,早晨还能醒来的人没有一个听 到他赤裸的躯体与粗糙的椿树皮间“哧啦哧啦”的摩擦,没有听到他平生第一次 发出的声音像大别山里野狼粗厉的嚎叫,没有听到他下坠时呼呼的风声、他温热 的躯体触及干硬土地时的轰然巨响。早起拾粪的老汉发现他时,天地还浸在灰白 色的乳液中,人们睡言惺忪的跑过来,看见他赤裸裸的趴在赤裸裸的地上,无声 无息。地上奇迹般的没有血,只有当人们要把他抬上一副担架、挪开他的脸时, 才发现那下面有一小滩血迹,浸透了泥土。   从小,娃就是我生活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我更清楚地记得五婶愁苦的脸。 她一有空就来找母亲唠家常,不管谈话从哪里开始,最后总要说起娃,于是五婶 的悲愁就会弥漫整个小院。她无休止的希望、失望伴随着我慢慢长大的全部年月。   “这咋弄呢?都六岁了,还不会说话。”   “七岁了……”   “八岁了……”   “可怜啊!人家哑巴都还知道呵两声,他咋连呵都不呵呢?”   很多年里,娃就是一个哑巴,一个哼都不哼一声、让我好奇和恐惧的哑巴。 长大以后我知道了许多名词,这些名词从来没有进入过孟湾,孟湾的名词就像几 代人共用的桌椅、床铺、衣服、被褥,东倒西歪、吱吱哑哑、窟窿接窟窿、补丁 摞补丁。我从新名词中为娃挑了一个:自闭。   可是新名词好像也只是说明了他成为哑巴的原因——不是因为生理上听觉或 者发音功能的障碍,却并没有改变事实——他是一个比所有哑巴都更哑的哑巴, 没有人听到他嘴里发出过任何声音。有好几年,娃也是孟湾的傻子。有一次他去 姥姥家,姥姥专门杀了一只鸡,专门给娃留了一个鸡腿,蒸了一锅干饭。他姥姥 给娃盛了一碗饭,娃吃完了。姥姥问“再吃一碗?”娃点点头,姥姥就又给他盛 了一碗;“还吃呗?”点点头,又盛了一碗……娃吃第五碗的时候,老太太颠着 小脚走到锅屋,坐到锅肚 前为女儿的不幸啜泣。可怜,越是小孩多,咋偏又生 了一个填不饱的饿狼,那一点点工分,分那一点点粮食,咋过啊!老太太难过完 了,惴惴不安地回到堂屋看看外孙还要不要饭。娃躺在泥地上,柴棒似的小胳膊、 小腿挺直着,双眼翻白,嘴巴大张着,里面还含着饭,不知道是吐出来的还是没 有咽下去的,饭碗摔碎在一边,里边的鸡肉、白米撒了一地。   老太太差点把傻外孙撑死了,这场事故好多年都在孟湾当作笑话流传。从此 娃就彻底没有了身强体壮的希望,他落下了胃病,始终骨瘦如柴。他不喜欢跑动, 也很少与别的小孩玩,整天坐在地上、板凳上,高深莫测地看天。从听到这个故 事的那一天起,娃就成了我身边的七把叉 ,那本小人书我又饥又馋地读了无数 遍,这个被万恶的资本主义撑死的小孩总让我羡慕的不得了:他总是有那么多鸡 鱼肉蛋可以吃!我也羡慕起吃鸡时的娃来,我从来没有像他们那样的机会,我很 少有好吃的,每次吃肉,都得细了又细,从自己分的一小份里留出一点,让妈下 一顿再热给我吃。   五婶很多年都坚信总有一天娃会张嘴说话,像他张嘴吃饭一样毫不费力。女 人的心里甚至充满无限期待,像母亲期待我们兄弟考上大学一样,因为她的娃一 点儿也不傻,简直可以说聪明伶俐。孩子能听到、听懂大人说话!有一天五婶跟 小姑娘似的跑进来,声音发抖,比她第一次分娩之后更加幸福。   “我喊他吃饭,他就跑到锅屋里头,从碗架上拿碗,从筷笼子里头抽筷子。 我接了碗,给他舀了一碗稀饭,递给他,他又递给我,让我先吃。小孩啥子都知 道,啥子都知道!”   妈就陪她一起抹眼泪,一起笑。   “你五婶啊,慢慢潜 ,潜一里是一里,小孩没得残疾,人家说还有十几岁 了才说话的呢!”   那时候我半岁,正在妈的怀里吃奶。她们一惊一咋的又是哭又是笑,整个院 子都在青烟似的空气中颤抖,土墙、窗户、房门、青桐树都要散架似的摇晃,我 很恐怖,就哭了。妈只是把奶头塞到我嘴里,谁也没有注意我,我就使劲咬了一 下妈的奶头。   妈疼的大叫一声,终于注意到我了。她在我屁股上狠狠抽了两巴掌,我很疼, 就哭的更响。   “他五婶你看,这小孩,比他哥还猴头 。”   五婶把我抱过去,我在她的怀里很不自在,张牙舞爪地哇哇大哭。   五婶的脸突然灰暗下来。   “还是你有福气,小孩都壮壮实实的,能哭能笑。不像俺家的娃,瘦成一把 骨头,咋从小连哭都不会呢?”   2   很多年过去了,孟湾已经离我越来越遥远。当我在喧哗中、在臭鞋臭袜子和 北京城扑鼻而入的沙尘中躺到床上,孟湾的草木、房屋、沟沟坎坎就会重新迎面 而来,我会从不同的方向重新回到这个村庄。许多次,夜晚的晦暗中,我看到纸 钱的火光映红了五婶劳苦忧愁的面庞,重新燃起了她熊熊的希望,于是她如泣如 诉的声音又会盖过所有汽车和吊车的轰鸣,盖过稻田里永不停歇的蛙声,在湿热 的、干冷的夜气中回响。   “娃哎——来家——来——家——来—家——”   只要娃活着,五婶就会奋斗不止,她就会开发出无尽神奇的资源,好撬开儿 子紧闭的嘴巴。有一天她拿着火钳满村子逮癞头 ,一个老先生给他开了一个偏 方,要用这东西当药引子。她逼着男人带着儿子上郑州、下武汉,她请遍了周围 各具神通的阴阳先生,她要用尽土办法、洋办法,好让她的儿子开口叫妈。“大 鬼小鬼都走净”(或者是“大鬼小鬼都杀净”吧!),一天晚上,一个穿着大红 色道袍、面目狰狞的老头子挥舞着一把菜刀,菜刀上滴着一只公鸡热乎乎的血, 在院子里杀气腾腾地念咒。此后大半年我没有靠近那座鬼气森森的院子。当五婶 发现,她儿子将注定吃苦遭难,可是注定要出息后,她就更加不辞劳苦。她儿子 天生能识文断字!发现奇迹的下午,五婶又一次像小姑娘似的欢天喜地,急急忙 忙跑来找妈,那时候我正把一条板凳当马骑,妈正在纳鞋底。   “你说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弄的书,谁也没教他,他看的饭都不吃,夺都夺不 下来。”   妈就跟五婶去她家的小院,我也跑去了。从此让孟湾羡慕了多年的神童坐在 地上,正把头埋在一本厚厚的书里,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妈惊讶不已,跟五婶说:   “他五婶哎,可别把小孩给耽误了,你赶明儿个就送他去上学!”   我伸着头,从旁边望书里看。   “嘿嘿!他在看书里的画!”   这次娃抬起头来,凶巴巴地瞪着我,吓得我后退了好几步。他突然伸出瘦长 的指头在地上划拉了一阵,那时我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但是我记住了他画的那 东西。   是两个大字:   “胡说”!   3   十二岁的娃背上书包,跟别的孩子一起上学去了,开始了他短暂一生中的辉 煌岁月。他是在一年级下半学期入学的,期末却得了两个一百分。老师于是让他 作二年级的卷子,还是两个一百分!这一下轰动了学校和孟湾,五婶灰白的脸突 然变得红润,神采奕奕。从此娃的阴影笼罩了我们许多年。一个满月的夜晚,我 与几个伙伴玩捉迷藏、逮羊 等等游戏,正在兴头上,妈突然凶神恶煞地出现在 我面前,把我拎了回去,庄严肃穆地整了我半天。   “知道几点了不?明儿个还上不上学?不上学就算了!家里几亩责任田等着 你种呢!”   “人家娃没你聪明?天生认得字!看看人家来家玩过没?看看人家,上一级 跳一级,不吭不呵,这才上几年学!都跳到初三去了!”   娃人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他刚上学那阵,好像曾经开始跟我们玩过。我们几 个小孩偷偷摸到七奶奶家后院的杏树下面,看着上面开始变黄的青杏蠢蠢欲动。 我们四顾张望,确信没有人,三哥就噌噌噌爬了上去,摘了几颗杏又窜下来,给 大家分。娃也伸出了手,可是三哥轻蔑地说:   “娃,你要是能爬到那根最矮的枝桠上去,就给你分。”   我们都开始起哄:“娃不会爬树!娃是大笨蛋!”   娃满脸涨红,成了黑紫色。他狠狠地瞪着我们,然后就转身,用干瘦的胳膊 抱住树,双脚蹬着树干往上爬。可是他只爬了两下就摔了下来,手臂让杨辣子 蜇了两个大包。我们都大笑起来。   “娃、娃、娃,往上爬!嘭!摔碎一个大西瓜!”   “哈——哈——哈——”   娃爬起来,蹬在地上,恶狠狠地盯着我们,突然,他顺手抓起手边一块坷垃, 跳起来,恶狠狠地朝我们冲过来。我们都被这意外的举动吓坏了,四散奔逃。这 是娃孩最成功的一次自卫,把平时常欺负、捉弄他的三哥追出了村子,追到了露 河边,直到他自己脸色煞白、口吐白沫晕倒在地为止。   那天我和三哥都挨了打,罚我们饿了一顿肚子。娃从此远离了我的孟湾,慢 慢成了一个神秘的、遥不可及的影子。我上学那年,娃离开孟湾,去上镇上的中 学了。等我好不容易熬完小学,考上了他读的那所让我羡慕不已的中学,而三哥 已经退学,开始十年艰苦卓绝的闯荡时,他已经在县城读完高中,考上北京那所 威名赫赫的大学了。这以后,只有娃的名字不绝于耳,让我自卑、悔恨、羞愧, 娃本人却几乎彻底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那年寒假,一个又高又瘦、微微驼背的 小伙子突然出现在我家院子里时,我几乎没有敢认,这就是娃。一副宽大的眼镜 盖住了半边脸,脸色蜡黄,可是穿着城市里的棉夹克、登山鞋,一股大城市的逼 人气息。我穿着妈做的对襟棉袄,外面罩着一件兰咔叽布中山装,土里土气,简 直有些手足无措。娃和善地微笑着,递过来一袋东西。这时妈已经迎过来,惊喜 地叫起来:   “这不是娃回来了?半年都长恁高!”   “在北京能过的惯呗,小孩儿?”   “你妈都喜欢坏了!”   “带啥东西呢?可怜你还没工作呵,回头千万别带了,留着钱个人吃好点儿! 你看瘦的,别太细钱,小孩儿,身体当紧。”   娃一个劲的微笑,有时点点头,妈只管罗里罗唆地说下去,她们都早已习惯 这样与娃说话。   除了带给我一包我从未见过的果脯、带给爸妈一袋菊花晶外,娃还给我买了 一本初中数学复习题,因为妈向他抱怨过我的数学很差。娃中学时作过的复习资 料、考卷大都转到了我手里,那一堆工工整整、一笔一划的符号总是让我愧悔难 当,让过去全部懵懵懂懂的日子像鞭子一样抽过来,让我为了时间的飞逝焦虑万 分。娃的微笑和东西却让我心里温热,这才意识到他原来是与我有共同爷爷、奶 奶的哥哥,我为小时候的恶作剧难过,我热切地要亲近他,像弟弟亲近哥哥。   然而我终于没有与娃哥走得更近,我们注定是各自世界之外模模糊糊的影子。 除了他从不说话,我们必须靠写字交流外,有一种莫名的东西使我们的亲情注定 只能停留在各自的内心。每一次,我去请教他问题,他给我讲解完后,我就不知 道再给他写什么了,他也只是冲我微笑,然后就拿起旁边的书——他几乎整天都 在看书——我不好意思再呆下去,只好走了。   妈夸娃,说他又出息,又懂事,五婶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4   五婶还在继续她求神问医的生涯。村口有一棵大椿树,是远近闻名的神树, 聚居着许多仙姑,观世音菩萨有时也会在那里驻足。不知道哪一年五婶在树下用 土坯垒了一个半人高的小庙,庙里从此香火不断。我记住了她无数次烧香许愿中 的一次,她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对着土庙磕头,娃站在旁边,牙齿咬着嘴唇,脸 成了酱紫色,就像他小时候那次发怒时的模样。不过这次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我经过的时候他扭过头,装着没有看见我。   每个假期娃都回来,每回回来都背着鼓鼓囊囊的一包书,像一座山一样耸立 在他背上,我惊慕不已。那些书我好奇地翻过,但从来没有成句读过,有竖排的, 有横排的,好多繁体字,密密麻麻的abc,我望洋兴叹,总是钦佩而失落地又把 它们放回原处。妈数落我天天瞎逛荡时又多了一个理由。   “娃都考上大学了,还天天看书,你天天都没个正形,咋能学好!”   娃实在是个超越不了的榜样,我在他面前总是自惭形秽,沮丧不已。又出息, 又懂事。每次回来,看书之外,他还要抢着帮五婶干些活。他实在干不了什么活, 许多次,我看到他歪歪斜斜的挑着一担水从堰边往家走,一担水到家至少洒掉一 半,但我从来没有哑然失笑,像小时候笑他不会爬树。妈骂的没错,别看娃哥身 体弱,可好学习,还心细,知到疼她妈,不像我,又粗心,又贪玩,有几两力气 又有啥用!   我读高三了,在娃哥读过的县城重点高中,整月整月不回家。那年四月份, 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滋生、壮大起来的敌人席卷中国。我们学校里刷新了几道大标 语:团结一致,与xx战斗到底!坚决消灭xx!胜利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学校不放 外人进来,不放我们出去;我们学校拉了一道又一道隔离网,空间分割了再分割。 不过在校园里,我们有比xx凶险百倍的敌手,我们正在作最后的搏斗,除了热切 希望它能让高考取消,或至少推迟外,我们没有更多时间理会xx,以及比xx更快、 遍地乱走的谣传和恐慌。外地打工的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回来,公路上的大巴、中 巴连绵不绝。他们从头到脚都可能藏着xx,他们呼出的气息可以毒死一头牛。各 个村子都搭了棚子,让回乡的人先住一段,确认没有xx了再进村。有一天爸戴着 口罩进城来,给我送来几个大口罩,说全村的人现在都带口罩。又有一天爸给我 带来一个饭盒,饭盒里装有一百个猫耳朵似的饺子,已经煮好了,还是热的。发 人瘟了,爸说,有一个小孩刚生下来就死了,临死前口授了玉皇大帝的旨意,每 个人都要吃女人包的一百个饺子,除灾避邪,才能不死;这两天村里的女人什么 也没干,都在包饺子,从早到晚的包,因为要包成缩小了几倍的饺子,很费事, 否则谁能一顿吃一百个饺子!又有一天爸送来一瓶咸菜,说是妈买特制的碘盐腌 的,可以克住xx。你千万吃了,别扔,爸叮嘱说。爸来了许多趟,隔着校门与我 说了很多话,可是他从来没有告诉我,娃哥回来了,死了。   我高考完回到家里才知道,娃不知为什么由两个同学送回来,住在村外的棚 子里,几天后的一天夜里,他不声不响地离开棚子,爬上那棵五婶磕过不知多少 响头的椿树上,就……已经近三个月了。他父亲,我五叔去了学校,把他的遗物 分的分了,扔的扔了,其余的带了回来。娃遗书中写道,把存折留给父母,那上 面还有一千多块钱,书分给他的同学,这些事情已经全部办完,娃的尸体已经入 土,娃已经与这个还在同xx高声喝斗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站到那棵椿树下面,这棵我们从小敬畏无比、绕道而行的椿树枝叶稀疏, 伞状的树盖依稀有曾经绿荫浓厚的痕迹。它很老,不知道有多少岁了。漫长的一 生中,它只在破四旧那阵被刀斧威胁过。椿树一定得砍掉,可是谁也不愿动手, 最后就撺掇二亘子上。二亘子膀大腰圆,有些傻气,更有傻胆,真的举斧冲上去 了,任七奶奶痛哭流涕又打又骂都挡不住。可是他只砍了一斧头,就扔下斧头, 撕破背心,抓破皮肉,嗷嗷叫着跑开了。   椿树流出了血。当天夜里二亘子就死了,七奶奶绝了后,后来成了村里的五 保户,后来就被送进镇上的敬老院去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考证这事的真假,虽然传说里的许多人,包括七奶奶本人都 还活着,我也从来只是一次次远远地经过椿树,从来没有走近它生长其上的那座 土包。为了娃的死,我上去了,站到树下,摸了摸它粗糙龟裂的皮肤。粗大的树 干,宽阔的树冠,它终于又显出一些巍峨挺拔的样子来。那么娃学会爬树了?那 娃肯定也会说话了,他肯定说了什么,喊了什么。他的声音会是什么样?他是说 孟湾的土话,还是一口京腔?还是叽哩哇啦的鸟语?   我怕见五婶的脸,那张曾经忧愁劳苦,后来终于荡漾着幸福的脸,现在会是 什么样呢!我会又勾起她的痛苦吗?我犹豫着该不该马上去看看五婶,妈的眼圈 红了。   “唉!她要是还知道难受就好了。”   “可怜你五婶她傻了。”   5   我将永远不会猜透娃自杀的原因,即便我也早已离开孟湾,开始与他一样, 从此在外飘荡,飘荡过所有他曾经飘荡的地方。他已经读研究生了,学问深的不 得了,是有头有脸的人了,更不用像与他同龄的三哥那样去无锡打工,卖苦力, 怎么就想死了呢?孟湾没有人猜得透,妈的叹息总是这样结束:   “都是命,你五婶生是个苦命人。”   “啥都是该着,该娃不成人啦!”   可是娃已经成人了,他去的时候都快三十岁了。   据说娃的遗书里,说自己为情所困,又因为课题没有做好,被导师批评了, 大失颜面,觉得死了解脱。我听了似懂非懂。娃爱着的那个女人也许能比我更清 楚地记述娃的一生,但也许所谓的爱情不过是托词,或者他根本是一种单相思, 那个女孩对此、对他本人都一无所知。也许死亡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就跟生一样, 多半是身不由己。可是几年来,我仍然无法忘掉娃,忘掉娃的死。每一次内心的 失衡、每一次挫折都会让我想起他。   几年后,我也在娃读书的那所大学读研。我很轻松了一阵子,终于可以跟所 有的不快和苦恼拜拜了,没有料到会有一场意外的打击搅起多年沉寂的渣滓。事 情刚刚发生不久,所以我记得所有细节,因此此处我不准备多费笔墨——它终会 干枯成一个符号存留。就像一个纸上谈兵的生物系学生,从森林公园实地考察归 来,观察过许多树木花草,记住了它们的名称和外貌,却势必很快忘掉。然而他 最终会熟悉采摘的枝叶标本,指出它们属于哪种植物,并罗列出它们的构造、习 性。在毕业论文的开题报告会上,十几个人轮流在老师和同学面前陈述自己的选 题,老师提一些建议和批评。我陈述完之后,一个老师简要说了两点意见,然后, 一位姓张的老师,仿佛突然被马蜂蜇了,或突然拿到了一条令他嫌恶无比的大青 虫,声音都有些走调地叫起来:   “你写得是啥呀!!!”   第二天中午,同班的两个师妹执意要请我一起吃饭。她们显然是想安慰我, 但却不敢触及昨天的话题,似乎那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还在我身上咝咝咝地冒烟, 她们想把它拿开,却又害怕伤了我。说了一会儿不着边际的话后,我笑了,自己 提起了这件事,免得她们继续难受。经过一夜的休整,我已经足够平静。   然而今夜,数月过去了,我却突然又想起了这件事。正如一个人不小心踩了 一脚粪,回家后把这双鞋洗净放在一边,久久不愿再碰它,一段时间后不经意间 又看到它们,于是又重历了那场不快。我索性把事情从头至尾又回忆了一遍,然 后不由自主地倾听起一路走来的岁月中那些沉寂已久的喧嚣,然后我又想起了娃, 他是这样被当众羞辱了吗?可是一个人难道竟会因为这种羞辱自杀?简直不可思 议!而且我听说他的导师温文儒雅,所以我相信娃真的是被批评,而不是被羞辱 了,那就更不能是死的理由。   那夜我失眠了,许多面孔、许多声音蜂拥而来,乱哄哄地嚷成一片,我索性 开始翻检记忆,就像翻阅早年精心制作的剪报。上学的确是一条危机四伏、前途 莫测的道路,但孟湾无数代的长辈却都相信那是正道、大道。曾经,很多年,镇 上的初中生都有机会体味筛选的光荣或耻辱 。也许是为了提高升学率?也许是 为了给冲刺的尖子们清理跑道?我从来没有搞清楚为什么,总之,中学里曾经每 年都要筛选,就像妈用筛子筛稻谷,只是眼儿大得多。是三分之一吧?三分之一 的种子留下来,光荣地备战中考,考高中或者那时更让人眼热的中专。第一个初 三我是渣滓之一,无地自容地回家了。还好没有等到妈痛心疾首的责骂,她竟然 信心百倍地说,算了,别难受,不就是留一级吗!难道我还有脸去面对那些老师 吗?我当然还要去面对所有人,很多还没有让贫困的爹妈绝望的渣滓都一样,我 们又都麻木不仁地坐到了教室里,因为那时候大人大都还热衷为自己的孩子这样 赌一把。幸运的是,第二年我不但成了光荣的种子,而且光荣地考上县城里重点 高中的平价生了。   在娃哥开始叱咤风云三年后,我开始了荣辱不定的求学生涯,开始了脱离孟 湾的奋斗。但这一夜我只重新品味了几件屈辱的往事,它们已经不再是屈辱,它 们干瘪成了一堆符号,出现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色彩。   我七岁了,虚岁,孟湾至今习惯以虚岁数人的年龄。我刚刚上学不久。那不 是一所真正意义上的学校。三间黑咕隆咚的土屋,凹凸不平的地面,土坯垒的课 桌,我们自带板凳或椅子。许多天,我坐在自己的小椅子上,惊恐不安地看着黝 黑的屋顶,看周围陌生的人影。在这里我读完了二年级。只有一个老师,姓邓, 教三个年级,三个年级的人坐在一个教室里。三哥上三年级了,他不是个好学生, 他不止一次逃学。我没上学前,常跟在妈身后送他去上学。妈把他送到村后的路 上,看着他往学校的方向走了,然后就拉着我躲在菜园的篱笆后面,看他会不会 跑回来。他不止一次跑回来,在外面玩到别人放学时回家。三哥似乎始终厌恶上 学,一直闹着退学。勉勉强强读完初二后,他终于成功了。任妈苦口婆心地劝, 劈头盖脸地打骂,哭哭啼啼地央求,他就是不再去了。我只在逃避理发时有过这 样不屈不挠的行动。每逢那个姓李的剃头匠背着他装满剃刀、梳子、剪子之类的 布袋来到村里,我就飞快地逃跑。那时全村男人的头都是他剃,不收钱,秋后来 收粮食。跑掉过好多次,但也有好多次给抓回来了,估计取决于我当时头发的长 短吧。有一次,我逃到了姥姥的村子,迎面撞上舅舅家的大表哥。妈正远远地从 后面追过来,大声喊他让他抓住我,于是他一把抱住我,在我又哭又骂中把我送 回家,给剃了头。   可是那件事怎么就发生在我头上了?怎么都记不起来了。总之,一个姓徐的 学生说丢了五分钱。他家是当时的富裕户,所以口袋里才装有钱?不知为什么邓 老师认定是我偷了。就在教室前的空地上,三个班的人围成一圈,邓老师让我把 所有衣袋翻开,把书包里的书、本子、铅笔统统倒出来。我把衣袋全都翻开了, 把书包里的书、本子、铅笔统统倒了出来,又把书包也翻成里朝外。邓老师一页 页地翻我的书。我记得他翻书的时候笑了:   “书都快揉成棉花了。”   “还画了那么多小孩头。”   我浑身燥热,眼前明晃晃一片。我蹲在地上,按邓老师的指令把衣袋翻开了, 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全班,不对,是三个班的学生围着我,我想让这 些人看不到我,就使劲低着头。   什么也没有找到,因为我既没有偷钱,家里穷,也从来不装钱。回家的时候, 三哥牵着我的手,邓老师叫住三哥,说:   “回家跟你妈说说,让你妈再问问他,啊?五分钱,小孩子不懂事,拿出来 就算了。”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楚了,好像他没有再追问过。   三年级开始,我们搬到大队的正式小学里。新老师姓蔡,教数学的。蔡老师 喜欢用一根竹棍,当教鞭,生气的时候就用它往大家的头上敲。不过他最喜欢的 是揪眼皮,想起来,那应该称为一种嗜好,仿佛他每天都要揪揪几个人的眼皮。 我应该是班上最足以自豪的一个:两年中我挨打的次数最少,记忆中只有两次。 第一次被整时我甚至没来得及把羞惭的感觉延续到下课,因为又意外地挨了一顿 表扬。   起因到底是什么?作业没做完,还是他提问时没人回答出来?蔡老师经常会 在黑板上出一些算题,喊人上去做,做不出来或做错了就挨几下,然后站到讲台 边上亮相。那天亮相的人很多,十好几个吧,在讲台上排了二、三排。我活该倒 霉,站到了第一排,于是不仅第一次尝到了拧眼皮的滋味,更羞耻得要命,低着 头想要是能站到最后一排就好了。   蔡老师好像是从左到右沿着第一排怒气冲冲地走了一趟。他站到我面前时, 我头垂得更低了。这时蔡老师的愤怒似乎达到了顶峰,他吼了起来:   “你都想啥了你!!”   我的眼前一黑,眼皮突然厚重无比,闷疼。我的脑袋顿时空白一片(这是一 种有效的自我保护本能吧,十多年后突如其来的这次打击中我的反应完全相同), 因此并没有觉得有特别疼。他在我的两眼各拧了三下,每一下都伴着一声严厉的 喝斥,终于我的眼皮一松,他走到下一个人的面前去了。   整完我们后他开始讲课,我们站在那里一边继续亮相,一边做出专心致志听 讲的模样。讲完课后他走到下面的座位中间,面朝着我们,开始一个个叫着名字 批判,语调平缓了许多。突然他又愤怒起来:   “高志合!你咋都不怕丑?!还笑!你看人家孟飞,那脸红地!头低地!”   脸比树皮还厚的高志合坐在我前面,是我的好朋友,是个油腔滑调、天不怕 地不怕的家伙。他经常亮相,在上面冲我笑,我就在下面也冲他笑。他四年级的 时候退学了。   另一次我却被打得很重,纯粹因为肉体的疼痛哭了,疼得忘记了丢脸和羞愧。 一个天气很好的上午,蔡老师带我们去河边的沙滩上。我已经忘记是去做什么, 反正他让我们围了一个很大的长方形(或者是正方形,但绝不是圆)。也许是为 了让我们对面积有一个直观的认识?每个人之间大概有两米的距离吧,事前他肯 定讲了如何与前后左右的人看齐之类的话,但我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只记得那 天我们都兴奋无比,又是跳又是叫的。可能是只顾高兴,把正事和危险统统忘了, 也可能是我对队列天生迟钝,可以肯定的是,我站的不是地方。等到蔡老师朝着 我走过来时,我才感到大事不妙,赶紧前后张望,挪动步子。我自信已经与前后 左右站在一条直线上了,但我悬着的心几乎没来得及放下来,头上就重重地挨了 几棍。   “想啥了你?想啥了你?我叫你不听!叫你不听!”   这是面对折辱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泪——纯粹因为肉体的疼痛。真得 很疼,我觉得他好像是用尽了全力把竹棍轮到我头上。似乎直到队形解散,我们 往学校走了,我仍然泪流不止,止不住地抽泣。   有一天上学,在校门外遇到蔡老师,他骑自行车,也正往学校走。我们班的 肖远华坐在后座上,他们是一个村的。我一点都没觉得羡慕,可是大为惊异:他 怎么敢坐他的车?他可没少整治他!   我确信在小学里娃从来没有遭遇过这些,因为他是天才,五年小学三年就读 完了,所有的老师都用他作榜样。那时候,我挨过整以后就会因为想起娃而更加 无地自容。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知道,不会知道,因为那时他已经在镇上读初中 了,住校,很少回来。他一个学期得的烫金奖状、红皮证书比我全部上学生涯中 得的都多,它们是娃最珍贵的遗物,现在几张小学时的奖状还贴在五叔家的土墙 上,蒙着厚厚的灰尘,它们的大部分同类却都整整齐齐地躺在一个纸箱子里,纸 箱子躺在一张老式深红漆的宽大木床下面,那里幽暗阴森,泛着潮气和霉味。床 的三面都有高高的护栏,上面画着花喜鹊,这是五叔和五婶结婚时制的家当,娃 就出生在这张床上。   6   那天我几乎彻夜未眠,久已沉寂的往事像蔡老师粗砺的手,不断掀开我沉重 的眼皮,莫名其妙的是,每一件事中都会不断挤进娃的影子,好像这个他从未正 眼看过、也从未真正接纳过他的世界现在可以寄托他飘浮无依的灵魂。娃的中学 生涯当是他辉煌历程的顶峰,他是重点中的重点,希望中的希望,所以,他也许 从来没有体会过我那七年中梦魇般的紧张和压抑——升高中,考大学,许多代人 共同的经历。不过,他在不经意中受过什么刺激也说不定。我读初三时,一次英 语老师提问杨春国,不知为什么,平时成绩不错的他那天站在座位上一言不发, 一连几个问题都回以沉默。老师潇洒地把一段粉笔头弹倒他的课桌上,讥笑着说:   “啊!He is a wood。”   教室轰的一声笑了。杨春国低着头,一言不发,我觉得他的样子很可怜。我 们曾经是同桌。   要是哪位老师不知道娃天生拒绝说话,这种事情当然也可能发生在他头上。 不过,我的世界跟娃的世界截然不同,甚至鲜有交汇的地方,还是忘记他吧。睡 觉!窗外,杨树已经浸在了青灰色的乳液中。   娃已经在中国一个偏远、贫穷的村庄化作了泥土,娃的世界已经消失得无影 无踪,象蒸汽弥散在空中,不留下一点痕迹。我走进这所大学校园时,这里的居 民早已像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娃的老师们各自在忙碌着新的业务,娃的同学 们也早已各自锦绣了。这里,现在是另一伙人叽叽喳喳的聚成一堆,扒寻着或者 等待着。这里似乎还有美女如云,所以,这里也许真的晃动过一个女生,是娃恋 慕的对象或与娃互相恋慕。现在,这个曾经有机会当我嫂子的虚拟女人,穿着咖 啡色的职业套装,拎着一个精致的皮包,匆匆忙忙从一辆黑色的宝马中钻出来, 冲他老公肥胖的脸上闪电般努去一个玫瑰色的飞吻,消失到高大的玻璃幕墙后面。 这个女人在北京城里城外黑压压人头济济的修道室里,睁着美丽的大眼睛,往太 阳穴涂上两把清凉油,举起沉重的脑袋,看到黑板上方一行大字:   “绝望中寻找希望,人生定将辉煌!”   于是她又一次张开干燥的嘴巴,高诵道号:   “Don’t be shy, just to try!”   于是她挤到曼哈顿,看到B2、F111、阿帕奇在南联盟、在海湾大显身手,看 到一个个硅谷里制造了一个又一个比尔,看到双塔楼在她眼前轰然倒塌,她焦虑 不安,抹掉油呼呼的汗水,三把两把洗净刷盘子的双手,奋起直追,迎头赶上了 马里安?琼斯,气死了格里菲斯?乔伊纳,气喘吁吁,狂奔不止。   爱情在她活着的时候的确可能是可怕的杀手。高中最后一年,我就是在与她 以及大学的双重搏斗中度过的。每天早上,我在黎明的黑幕中起床,在清冷的水 晶灯光下跑步,眼前晃动着一个长发飞舞的身影,我们于是并肩在校园的林荫路 上奔跑。有时候她突然迎面而来,我们就携手进入教室读英语。这时开始的搏斗 充塞着整个白天,一直持续到深夜。当我吹熄蜡烛,一个人穿过沉寂的楼道、树 丛,回到漆黑、嘈杂的宿舍,嗅着娃几年前嗅过的充满汗馊和皮屑味的潮湿空气 洗漱,在鼾声、笑骂声中躺到自己的被褥上时,那个身影便又彻底占据了我,和 我在各种际遇里相爱至深。但有一天早晨,这些温馨的相会和激烈的搏斗都没有 了,我发现了一个可怕的存在,就是这个存在几乎使我走向崩溃:早晨拧开水龙 头时,我突然痛苦地想到水是如何流过管道,在管道中流动着是什么样子我永远 也无法看到。在去食堂的路上,一个同乡冲我露齿一笑,我明白对方对自己一无 所知。我脑袋里的空间是绝对孤立的,与对方和这整座校园永远无法相融。我被 自己发现的万物这种共同的命运折磨着,直到失去了思维和记忆的能力。但有一 种意识却清醒地保留了下来。我照样早起、跑步、晨读、听课、上晚自习,直至 熄灯以后再挑烛夜战,按时做完一页页习题,并保持着一个优秀生的质量,好象 我依然真正理解我写出和读出的东西似的,以至于老师、同学,包括同桌在内谁 也没有发现我已是一个白痴。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高考前不久的一天下午。那时 太阳还高高地悬在天上,一个朋友把我从昏暗的教室里拉出来,到楼前的草地上 打羽毛球。天气很好,又难得凉爽,在跨进阳光中的瞬间,我轻快得恍如一个遥 远的春季午后,我与伙伴们在露河边挖地菜耍闹的时候。当我热汗淋漓,心情舒 畅地回教室时,那个轻盈的身影又来到我眼前,使我充溢着幸福、希望。我恍如 已在我们两人的光辉前景中,重新坐到了课桌前,这时我意识到即将开始的可怕 的搏斗,于是我看到了一个个虚度的、和还要这样虚度的日日夜夜。一股寒意袭 来,我被抛进恐惧、破灭的深渊里。我试图找到摆脱悲观的理由,却陷入了自我 谴责的泥沼中,就在沉没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母亲贫困的重压下焦虑的脸。这时 我的脑袋开始剧烈疼痛。那天晚上,我破例没有坐在教室里。我跑到楼前的草地 上,躺在那里呆呆地看着深远的夜空。从有限的记忆中纷乱走来的往事片段稍稍 减轻了头痛。我侧过身,看着一排排洒出荧白色光辉的窗户,然后把脸贴在被露 水湿润的草地上,无声地哭了。   大学我们各自南北,在大学校园里,这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子很快就模糊了、 消失了,当她又一次出现在我眼前时,就像面对无数远远近近熟识的身影一样, 我恍然大悟:我们曾经是同学。老天!别怪我薄情寡义,她更没有无情无义,我 们互相陌生才天经地义呢!如果我会想到给她写信,或者收到她的情书,会让世 界上最浪漫的爱情黯然失色。三年中,我们从未交换过眼神,更谈不上交换片言 只语。不,有过一次,高考后填报志愿时,我在学校门口碰到了她,我们互相看 了一下,似乎都为对方的出现感到惊讶,似乎刚刚相识,似乎都刚刚意识到,三 年里我们白天晚上坐在同一座教室里,同一样的日光灯管下,听着同一种单调的 讲解、鼓动,面对同样蚂蚁般的黑色数字、字母或者方块字;好像我们直到那一 刻才明白,三年里我们共同呼吸的时间比各自与父母、兄弟姐妹,比跟任何一个 亲人的都多得多。许多年,每当我坐到火车、或者汽车、飞机狭小的舱室里,我 都会想到这种奇怪的共处。陌生,再陌生,自始至终,然后分手,互相不用告别, 也再不相逢。她冲我微笑了一下,我也木然地回以一笑。   “你报什么学校?”   “……”   “你呢?”   “……”   于是分手了,走向各自悲悲喜喜、沉浮不定的未来,走向陌生又陌生。   娃生前从来没有与我如此亲近过,他弃世好几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他。然 而我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在快乐的时候,在甜蜜的回忆中从来没有他的影子,而 只在阴暗的记忆碎片中与他共存?我难道是在耿耿于怀他的死因?娃恰恰与这些 琐屑的往事毫无关系。发现娃的几个笔记本后我坚信了这一点,这时我才知道了 娃学的专业,知道了他几乎有望成为一个历史学家。那些本子的扉页上分别写着 “中国人通史”、“农民革命史”等等大字标题,一个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 行大字: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我不知道这将是他的手稿还是读书笔记,因为扉页之后,所有的本子都是空 白,再没有一个字迹。   7   天上的大树靠天长   地下的小龙靠地河   ——孟湾民歌   五月中旬,初夏了,难怪有这突如其来的雨。没有带雨具,回宿舍有点小麻 烦,穿得太单薄,挺冷的。可是这场雨还是让我欣喜。从教搂里走出来,楼前的 花园焕然一新,似乎直到今日才意识到自己的魅力,格外的生机勃勃。空气、花 草、树木、雕像,所有的东西都明净、清新,没有任何不协调或多余的形体,风 景在雨水的沐浴中达到了完美。雨声,从浓密的梧桐枝叶间、从泛着清光的水泥 路面上、从月季花丛中、从葡萄和别的藤蔓搭成的绿色走廊上、从楼顶的屋瓦上 传过来,似乎寂静在借此表达它的浑厚与深远。开始,我听到的是无数雨点共同 编织的激昂的合奏,然后,我听到了身边每一滴雨落地的声音,平静、谦和,短 促而执著,仿佛永恒静默在增强它的声音。   这幕雨景、这种感觉似曾相识,但是我却想不起来何时何地有过同样的体验。 这正是记忆的奇特之处:一些经历融化在感官中,随时会重新滋润你,你却想不 起来它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占据过你的感官和心灵;另一些经历却恰恰相反, 岁月抽干了其中鲜活的汁液,它们干瘪成某种符号,躺在记忆的旮旯里,只待有 某种类似的事件发生,你才可能把它们从灰尘中扒拉出来。它们已经没有任何光 泽,你看着它们,抚摸着每一个纹理,浑然无觉。   入夜,雨更加猛烈,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这是我喜欢的天气,即便小时候, 瑟缩在妈的怀里,我也会不时探头看看黑洞洞的窗外,莫名惊喜、激动。今夜我 本会毫无障碍地重新回到风雨交加的孟湾,回到那样的夜晚,如果不是听到了麦 黄咋割 的叫声。我从小就听到过它的叫声,但从来没有听到过它在这样的风雨 之中彻夜鸣叫。   “麦黄—咋割!麦黄—咋割!”   每一次它来的时候,孟湾都在热火朝天的收麦子,它叫的时候,孟湾的女人 们就会从金黄的麦浪中直起弯得酸痛的腰,把手里的镰刀向空中挥舞:   “用镰刀割,用镰刀割!”   一个小媳妇在家里当牛做马,麦黄的时候,公婆给她一把担水钩子,让她去 割麦子,又舀了一碗水,放在田头,告诉她水不干不准歇息,否则就打断她的腿。 小姑坐在田头当监工。小媳妇就用担水钩子割麦子,割啊割啊割啊,晌午的日头 毒辣辣地烤,喉咙冒烟了,手掌磨出血了,碗里的水还不见少呢!割啊割啊割啊, 小媳妇头晕眼花,腰酸腿疼,碗里的水还不见少呢!割啊割啊割啊,月亮出来了 又落了,墙头的公鸡叫了三遍了,碗里的水咋还没见少呢?割啊割啊割啊,小媳 妇就吐血死在麦田里了。它变成了麦黄咋割鸟,每年麦黄时节都要回来,到处问:   “麦黄咋割?麦黄咋割?”   女人们就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告诉它:   “用镰刀割、用镰刀割。”   小姑看到嫂子死了,乐得哈哈大笑,一口气没上来,笑死在树荫下了。   我从小熟悉这个故事,从小就能看到那块烤人的、焦黄的麦田,那个瘪着嘴 的老太婆,凶狠地用一跟针扎小媳妇的脸,用棒槌打她的头和肩膀,看到小媳妇 连拽带拔地割麦子,看到小姑在树荫下吃白面包子,喝蜜糖水,然后哈哈大笑。   孟湾有一部小媳妇的血泪史。妈妈还给我唱过一首歌。歌里的小媳妇每天天 不亮就起来,织布,做家务、早饭。   “老公喊我使牛汉,老婆喊我烧早锅。”   小媳妇站到公婆的卧房外,问:   “和多少面?烙多少馍?”   老太婆干瘪的躯体蜷缩在花缎被子下面,因为被吵醒了勃然大怒:   “今年有我你问我,明年没我问谁个?”   “天上的大树靠天长,地下的小龙靠地河。   今年有你俺问你,明年没你问自个!”   这首歌好像到此为止了,然而我从小就把它跟麦黄咋割的传说合成了一个故 事,虽然妈从来没说过这就是那个传说的上篇,而且,这首歌她是唱出来的,而 麦黄咋割的故事是讲出来的。   今天,风雨大作的夜晚,麦黄咋割在另外一个孟湾复活,它执意的叫声中, 我回到了这个孟湾。孟湾的土地干得冒烟,孟湾的土地裂出了口子,孟湾的秧苗 火红一片,有气无力地贴在没有水的泥土上。那时娃死了已近一年,我读大学也 已近一年,唏嘘不已的、幸灾乐祸的、无动于衷的乡里乡亲早已重新继续自己的 日子,五叔佝偻着腰,农闲时在镇上的砖瓦厂推砖坯。他唯一又出息、又孝顺的 儿子没了,指望不上了,五婶傻了,整天呆坐在院子里喃喃自语,他得独自撑起 他们夫妻贫困衰颓的晚年。   8   孟湾不是一个十年九旱的地方,孟湾实际上雨水充沛,孟湾更多时候怕的是 发大水。小时候,似乎每年夏天露河都会发大水,妈就让哥哥们带着我跑到镇上 去避几天,顺便叫爸回家。爸在镇上的农机厂里,就是在农忙时也得妈一次次捎 口信、直到大发脾气才回家。可是记忆中也有两年旱得很厉害,除了我大一那年 外,另一次是在我上初中的时候。   恐慌好像年初就侵入了村里。一个讨饭的外乡人趁着正月的大好时光周游了 孟湾及其周围的所有村庄。他在每家门前都说“恭喜发财”,然后递上一张薄薄 的,印满蚂蚁般红色数字的日历,撑开背着的布袋接米。年过完了,正月十五也 过完了,外乡人雇了两辆骡车,才把讨来的米装完,运到孟湾人不可想象的遥远 地方去。他的收入震动了孟湾:大伙儿忙碌一年,不过是年关后不再愁吃的,外 乡人却赶青黄不接的时候挣够了一年的口粮!多年后三哥开始在城里做生意时, 意识到他一生中应该佩服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他一直讨厌、被孟湾人称作侉子的 外乡人。外乡人可恶不仅是因为他利用了村民节日散财积福的古朴风俗,更主要 的是他使孟湾人一过年就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中。   女人们拿到日历,准备照例把它贴到灶神身边时,都大吃一惊:   “老天爷,三龙行雨!”   我看着纸上的三条飞龙,问妈:   “要发大水么?”   妈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从那一刻起,她证实了自己的迷惑。她觉得她活 泼、伶俐的儿子变得愈来愈笨,愈加拘谨、木呆了,于是她就跟五婶说,这孩子 小时候活蹦乱跳的,长大了咋变得跟木头一样。正月初六我要回镇上学校里去, 当她把一块熟肉、十二个煮鸡蛋、三瓶咸菜放进我书包里的时候,她可能觉得是 自己亲手把儿子推开,推到一个她完全陌生的、无法保护他的世界去,于是她用 母亲忧郁的目光注视我,企图从我日渐沉重的脸上找出折磨我的根由,但我知道, 除了觉得儿子离她越来越远外,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大天干”,妈说 。她是村里唯一没有为这个预兆惊慌不安的女人。“除 非老天想灭人了”,她说。“到时候总不会让秧苗干死在田里。”   可是妈最早发现了干旱的降临。那时塘、堰都还荡漾着绿波,露河在阳光下 静静地向北流淌。“就是从此不下雨,我们也能轻轻松松插上秧,额外再灌上一 次水”。星期天爸从农机厂回来,向聚在院子里的邻居们作出了平安无事的论断。 爸的轻松激怒了妈,她一辈子都在同爸的漫不经心博斗。“雨越来越稀少了”, 她说,“整个二月就下了一场雨,连土都没打湿。”妈第二天就开始为她的预见 劳作,她花了一星期的时间把自家的所有田埂都重新打高、加固,仔细检查了每 一个可疑的地方,把水蛇、黄鳝穿的洞全部用土填住。   “麦都还没出头呢”,爸说。   秧苗长成、插上后,旱妖开始真正肆虐了。日常用水成了孟湾人最头疼的事 儿。供一村人吃水的堰里如今只剩下和着淤泥的一层,只好走老远去露河里挑水。 烧饭、喝茶、洗澡洗衣服、喂猪,人们才发现用水竟这么多!一个星期天上午, 爸从镇上赶回来一辆骡车,车上放着五根三尺来长的水泥管。“干啥呢?”妈看 着卸在土屋前的稀罕物,吃惊地问。“打井”,爸说。一小时后一个络腮胡子扛 着一根又粗又长的毛竹进了村,毛竹粗的那头装着铁锹头。络腮胡子干活的速度 惊人,一天之内在我家的小院里挖出了一口深井,还帮着装上了水泥管,往井底 铺上了沙子。爸和妈一整天都忙着往外运挖出来的泥土、泥浆。晚上孟湾人都来 看村里有史以来的第一口水井。“往后都来俺家挑水,省得大老远跑大河去了,” 妈早澄清了一大桶井水,让所有的人品尝:“井水又旺又甜”。   “你一辈子就做对了这一件事儿”,妈断言说。晚上她宰了一只养了七年的 老母鸡,去邻居家借了一瓶大曲酒,蒸了一大锅米饭招待挖井人。她揭开锅盖时 愣住了;锅里的米都成了铁锈般的黄色。“新井都这样,过两天就好了”,挖井 人说。“我挖了一辈子的井,一眼就能选定最好的地方,挖出的井保准又旺又 甜”。   第二天妈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烧了一锅开水。水无望地变成了铁锈般的黄 色。妈把水端到井边,阻止了所有来挑水的人:“那打井的是个骗子,祖辈传说 俺村下压着条蟒蛇精,他碰伤了它,这明明是它的血”。爸懊恼地站在他的伟大 创举跟前。为了证明妈的话纯粹是荒唐的迷信,他说这是地下水,可能含有某种 矿物质,至少可以用来洗脸,并当场打上一盆水洗漱。孟湾几个念过阵书的年轻 人也同样做了。第二天他们的毛巾和脸都染上了陈旧的锈黄色。“应该把水送到 县里化验一下,说不定是个啥矿,那孟湾就富了”。当爸用他和挖井人喝空的酒 瓶灌了一瓶水小心翼翼地封裹好,推出他骑了十几年的自行车要走时,妈拦在了 他面前:“你先顾住一家大小的嘴吧,秧田发白了”。   爸不以为然,扛上铁锨去了秧田。这是他抗议妈无休止的不满和责备的一贯 战术。他回来将告诉妈:“秧田里不是还有一层水么?前天才灌上的”。可是爸 看到了微微泛红的秧苗和虽未变白、却正在变硬的泥土。爸的县城之行无限期推 迟了,那瓶水被妈存放到墙角里,直到十年以后,家里要推倒土屋盖楼房,妈收 拾家什时才重新发现了它。她想起了大旱的那一年和那口早已被填塞的水井,很 开心地给身边帮忙的三嫂讲述了这瓶水的来历。   在拯救秧苗的奋战中,爸和妈空前地同心协力。爸不再去镇上工厂,并表现 出前所未有的活跃,而妈的精力越发旺盛了。塘、堰全现了底,底层的泥土又被 太阳蒸得裂成了块,后来孟湾人艰难地争取到、又经过一夜浴血战斗保护了的救 灾水在这里被吸干了大半。从未断流过的露河也没水了,沙滩在骄阳下闪着刺眼 的白光。但河床下面却蕴藏着丰富的水,这些水拯救了孟湾。人们沿着河床挖出 一条沙渠,把渗出的水引到一个深潭里。村里的陈家兄弟在潭上装了一台抽水机, 按耗掉的柴油量收水费。抽水机日夜轰鸣着,把水轮流送到一户户庄稼人的田里。 农民日夜不停地挥舞着铁锹,以保证潭里的水源。他们一瓶瓶地买高价柴油,天 天为抽水的顺序争吵。不过孟湾人还是觉得又回到了生产队时代,寂寞多年的哨 声重新吹响,召唤社员们出工、淘沙。   9   三哥就在这一年退学了。那时候爸妈都忙得昏头昏脑,又骂又劝地折腾了一 阵也就只好由他了。他早就不想上学了,他从来都不想上学,或许正是瞅准了这 个时机也说不定,三哥实际上很机灵。可是他学习总是很差,还喜欢惹事儿、打 架,因此从小学到初中,总是老师批斗的对象,就跟娃哥总是老师表扬的对象一 样。三哥从学校跑回家的时候天快黑了,妈刚淘完沙,去田头巡视了一周之后回 到家,准备做晚饭。这时她觉得有人正走进院子。她把水瓢放下,走出灶屋。一 个瘦高的少年,背着洗得发白的军用书包正迎面走过来。刹那间妈觉得这个头发 又长又乱的年轻人跟她有某种特殊的联系,一时却没反应过来。这时他已停在她 面前,清晰地叫了一声“妈”!   妈惊慌失措地答应了一声。当她怀着负罪的心情匆匆忙忙接过儿子的行李放 好,去厨房为他打洗脸水时,她注定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个突然又闯进她生活的小 伙子此刻的感受。当爸妈顽强地与干旱搏斗,搏斗中甚至忘了劳作的初衷和意义, 以至于也忽略了他们劳作的最终寄托和希望——儿子们的时候,三哥也忘了他长 大的小院、土屋和曾为保护神的母亲。从坐进那间黑屋子的第一天起,他最大的 目标就是逃出来。他从小就是孩子王,可是在学校里老师看不起他,同学竟然也 看不起他,于是他就用拳头让他们怕他。再厉害的老师他都敢顶,蔡老师在他头 上摔劈过一根竹棍,三哥没有还手,可是握紧拳头,咬紧牙关,瞪着蔡老师的眼 睛差点没喷出火来。蔡老师吓得缩了手,从此没再打过他,也从此没再理过他。 在初中,老师更没有闲心管他,他和一个同样的混子成了好朋友,整天在一起瞎 晃荡。可是那个人不久退学了,据说跟自己的叔叔一起打工去了,三哥一个人, 孤零零的觉得自己要疯了。白天,他坐在教室里受尽洋罪,晚上,他一个人跑到 田野里去钓鱼、掏黄鳝,而不止一次掏出水蛇和三亘子 ,三哥就把它们拿回校 园,扔到窗台上、双杠上、水泥的乒乓球台上,终于有一天,他把一条蛇拿到灯 火通明的教室里,教室里大家都正襟危坐地在上晚自习。三哥进去前,有的人在 作习题,有的人在背课文,有的人在画连环画,有的人在读《射雕》,有的人在 读琼瑶,有的人在做春秋大梦,静悄悄的没有生息。可是三哥进去后教室里立刻 充满了尖叫和口哨,加上桌椅震天般的轰响,仿佛毁灭恐龙的小行星又一次撞上 了地球。   终于,校长冲进来,他劈头甩了三哥两个耳光,脸红脖子粗地冲三哥一阵咆 哮,然后说我现在就开除你。三哥于是抓起书包,掉头就走,校长从后面抓住他 的肩膀,大声说你就想这样走了,回去把大人叫过来,否则这事儿没完。三哥愤 怒地甩开他,冷冷的说你随便,反正老子不上了。他跑到爸的宿舍蒙头就睡,整 整一夜眼前都在晃动着蛇花花绿绿的细长身子、凶恶的三角头、校长愤怒的脸、 女生们惊恐万状的眼睛。三哥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然后就跑到厂里食堂买了 一份一个月也吃不上一次的肉菜,大吃了一顿,仿佛要庆贺自己七年来的斗争终 于有了结果。吃完饭后他呆坐了很久,突然非常迷茫和恐惧,前后左右仿佛都黑 洞洞一片,都高深莫测,三哥连脚都不敢动一动。这是从没有过的事,三哥从来 天不怕地不怕。三哥忍受不了这份莫名其妙的恐惧,于是他突然想起了妈,想起 了家,于是他就回来了。妈不知道,只有在暮色中看到村头那棵老椿树高大的身 影后,他才慢慢沉浸在回家的激动里,于是恐惧才慢慢烟消云散。他几乎是跑步 跨进了低矮的土门楼,而在默默走进院子时差一点儿就扑到母亲怀里放声大哭, 就跟小时候时而在外面受了委屈一样。但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如陌生人似地打量 着他后来十年间魂牵梦绕的小院,两间他记事起母亲就担心会突然倒塌的土屋, 追踪着母亲忙碌的身影,久久不动。   那一年对三哥来说是无限拉长了的。经过巨大的空间、角色转换,模模糊糊 的梦想被迅速击碎,他很快变成了一头漠然拉套的公牛。但是,在后来的几年中, 当他在信阳、郑州、广州……的火车站广场上被人猪猡似地轰来赶去,在拥挤、 闷热的硬座车厢里艰难地避开列车员、乘客的白眼、喝斥寻找一个落脚之地,在 平顶山的矿井深处、密县白烟弥漫的采石场、广州惊天动地的建筑工地上拼命干 活的间隙,他都会看到他从学校回家那天黄昏从灶屋里走出来的那个身材矮小的 女人,并重味她的出现在他心灵中引起的巨大震动。他看着她为自己放书包,打 洗脸水,唠唠叨叨的询问学校里的情况,任凭眼泪在眼眶里翻转。只有在那一刻 他才彻底从刚离开的牢狱中解放出来。恐惧和噩梦都烟消云散,漫长的耻辱也被 抛在这个安静、树香浓郁的小院之外。他终于逃出来,他的名字注定永远不会出 现在公布幸运名单的黑板上,他从此可以远远避开老师、同学们射来的讥讽的目 光。没有人知道,当他因淘气被扔到讲台上面对全班亮相、因回答不上问题挨棍 子、因打架或恶作剧被甩耳光时,这个顽劣不化的孩子曾经多少次感到无地自容 的羞辱。在跨出校门的一刹那,他几乎是无限凄凉和悲哀地回头注视了一阵校园 黑漆漆的深处。惨淡的心境加上害怕,在他双脚踏上熟悉的乡间土路时也丝毫没 有明朗。妈不知道,只有在暮色中看到了村头那棵老椿树高大的身影后,他才慢 慢沉浸在回家的激动里,于是恐惧才慢慢烟消云散。他几乎是跑步跨进了低矮的 土门楼,而在默默走进院子时差一点儿就扑到母亲怀里放声大哭,就跟小时候时 而在外面受了委屈一样。但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如陌生人似地打量着他后来十年 间魂牵梦绕的小院,两间他记事起母亲就担心会突然倒塌的土屋,追踪着母亲忙 碌的身影,久久不动。   10   妈的忙碌生活又增加了一项新内容。三哥的沉默寡言让她不安,她终于不再 逼他去学校,甚至当儿子沮丧地回答父亲的追问时,她急忙插话说真不想上就不 上了,她实际上已开始努力把儿子拉回她的身边来。但妈很快发现儿子将再也回 不到孟湾了。事实上,三哥回来的那天晚上,当他吃完饭后说要去堰里洗澡时, 妈就明白他离孟湾的生活有多遥远了:“老天爷!你一路上就没看到坑坑洼洼里 一滴水都没了吗?”她开始为三哥筹划未来。   “这孩子这样呆着怕要闷出病了”,她跟爸说:“你得给他找条门路。”   “要不让他去学学手艺吧,修手表,修拖拉机,总不能让孩子也在地里窝一 辈子。”   可是父亲有他坚定不移的看法:“遭遭罪就成器了。”   三哥没有机会重享妈无所不包的呵护。他很快就开始为一次光辉的远行计划 兴奋不已。他收到了那个南下朋友的信,这封信无疑让他对外面充满向往,几乎 即刻就决定出去闯荡。他日夜憧憬着未来,时时激动万分,于不觉中融入了疲惫 不堪的村里突然弥漫的欢乐气氛。当抽水机抽上的河沙迅速淤塞了沟渠时,孟湾 人也近乎绝望了,连意志最坚定的爸妈也到了崩溃的边缘,相信只有出去逃荒一 条活路了。这时候传来了上游水库再次开闸放水的消息。水已多次拯救了那些远 离露河、已榨干了所有水源的村庄,孟湾无疑又被排在了将受到支援的对象之外。 孟湾人突然醒悟到,他们拼命地挖沙引水,花大把大把钱买柴油抽上半是河沙、 半是水的浊流,却几乎忘记了本当理直气壮享用的滚滚水源。水不给放,要粮要 钱的时候可是跟催命鬼一样!还有,二十年前,在建造那座水库大坝轰轰烈烈的 工程中,孟湾甚至付出过两条人命的代价。孟湾选出了以爸为首的三个远近闻名 的人物去上面论理。他们在乡政府大门前坚守了三天三夜,终于回到孟湾,宣布 了让它重新亢奋起来的消息。水将转过九道湾,流经十八个干得冒烟的村庄、穿 越三十六里路才能安全抵达孟湾——孟湾人立即投入了另一场会战的准备工作, 召开了责任制以来的第一届全体会议,一致通过了爸的英明提案:全村人丁,尚 未学会走路和卧床不起的除外,其余不分男女老幼,一百零八人将全部开赴渠上 护水。虽然放水的日子遥遥无期,但是孟湾人表现出了坚韧不拨的毅力,继续在 火炉似的沙地上不懈地挥舞着铁锹。受全村人重托,爸带着几个小伙子全程考察 了渠道,确定了最薄弱的地段,设计了各种可能突发的事件及应变措施,制定了 最佳的人员组合和责任方案。人们在期待中甚至忘记了缺水带来的各种烦恼。周 围的村庄不时有惊人的消息传来。一天晚上,陈家兄弟带回来的新闻让所有人意 识到了任务的沉重,邻近两个村子出了人命,还把来调解的乡干部打倒在水渠里。   三哥的远行计划只好被搁置起来,他是村里唯一因等待放水这一天而焦躁不 堪的人。每天早晨,他在炙热草席的焙烤中起身,离开阴暗、闷热的小屋,走到 白光刺眼的院子里,开始了一天与鬼神为伍的生活。那时侯村子里挤满了鬼魂和 各类神灵。他们穿行在纸钱的烟雾和祭品的热气之中,茫然失措。妈则为她的努 力进行着最后一博。每天黄昏,当她拖着干渴、疲倦的身体回家时,她的信心都 化成了无名的怒火。她高声呵斥不听召唤、永远也胖不起来的猪、叽叽喳喳的鸡 群、以及那条苍老的、总围着人转来转去的黑狗,喋喋不休地责备爸几年前干过 的蠢事,埋怨儿子不体谅她的苦处,不好好上学,回家了又整天阴沉着脸。这些 数落劈头盖脸而来时,爸总是宽容地嘟囔一句“热糊涂了”,便走出院门,与人 高谈抗旱大势。三哥则在炎热、暮色和唠叨的包裹之中坚定地吃晚饭。当他因逃 票而被狠狠地抽了耳光,因没有三证被广州的警察拳打脚踢,或莫名其妙地被工 头训斥时,他应对的正是同一种沉默。一天晚上,妈的怒火突然在瞬间熄灭了。 许多天来,为了使奄奄一息的稻秧还绿,使无精打采的儿子变得生龙活虎,她费 尽了心机、气力,已经精疲力竭。然而每天早晨,当她在暗淡的晨光里起床,为 还在酣睡的儿子、男人烧好早饭,再一次走到秧田,面对一夜安眠之后稍显茁壮 的秧苗时,便又一次为充沛的精力支配,开始了一天不知疲倦的奔波,与大家一 起挖沙渠引水,修补早已无懈可击的田埂,喂饱家里所有上窜下跳的生灵,还有, 最主要的,照应儿子。一天下午,当夜放水孟湾的消息传入村里后,三哥是喜气 洋洋的村民中最欢欣的一个。这个夜晚将不会给他留下任何记忆,他将一如即往 地生活在遥远的异乡里,直到在那里开始疲于奔命为止。多年后,三哥试图重新 回到那个夜晚,奇怪地发现,他首先重味了自己独坐渠上时深深包裹着他的寂静。 长龙似的火把,穿梭不停的人流,愤怒的咒骂,声嘶力竭的威吓,你死我活的群 殴——一切轰轰烈烈的场面只是在他眼前游移的图画,而不是他亲历的、惊心动 魄的往事。   三哥没有参加那天夜里最众寡悬殊最惨烈的一场战斗,没能助英勇作战的爸 妈一臂之力。当他因为蚊虫的叮咬和尖锐的哨声从昏睡中惊醒,起身奔向出事地 点时,战事已经平息了,妈那场带来悲剧性后果的痛哭已经开始响彻夜空。爸是 当夜护水战役胜利结束的最大功臣。当一支数十人的神秘部队借着夜幕突然出现 在爸妈守护的第五道弯口时,他们立即吹响了紧急求援的哨子,并毫不犹豫地挺 身迎战。爸被按倒在地上,打得遍体鳞伤;妈与几个女人疯狂地撕扯在一起。不 断赶到的孟湾人阻挡不了敌人试图挖开湾口的行动。混战中爸忽然从地上一跃而 起,跳到渠里,冲到铁锹飞舞、即将被挖断的渠埂边,满脸血污地立在水中,举 起铁锹大吼了一声:   “兔崽子,要挖埂,先铲掉老子的头!”   这盖世的一吼震住了激战中的所有人,四周瞬间可怖地寂静下来。寂静中, 妈突然嚎啕大哭。哭声刺入了暗夜中的每个角落,方圆百里内所有干吼着的抽水 机都嘎然而止,守机器的人摇断了摇柄也没能让他们重新启动,二十里外的公路 上,一队风风火火疾弛的大卡车愕然停下,满车花瓶挤破了厚实的帆布,崩断了 粗大的缆绳,蜂涌着跳出层层包裹的箱笼,跃下路面,跌得粉身碎骨。哭声后来 成了那晚三哥听到的唯一声音。   三哥离家时,孟湾人彻夜苦战的成果早已经荡然无存了。头上还缠着绷带的 爸正准备去乡里大门前再睡上一个星期,仿佛间以为三哥要回学校里去,便欣然 给了他五张一块钱的票子。妈清晰地听到了儿子的话,怔了一下后竟意外地高兴 起来,又想起了那个该死的侉子:“走吧,出去管它混口什么饭吃都比在家强。”   这是孟湾骚动的开始。第二年,当露河水一夜暴涨,全村紧急护堤的时候, 才发现村里已经找不到一个青壮劳力了。再以后,姑娘和年轻媳妇们开始大举南 下,孟湾成了一个老人和孩子的村庄,陷入了长期的惶惶不安之中。三哥是老人 们斥骂的罪魁祸首。然而,当十年漂泊的三哥带着一个漂亮的城里女人于大年前 第一次回归故里时,他早已成为全村声望最高、最受钦羡的人物了,并得到了最 诚挚的关心和问候。妈站在文雅陌生的儿媳和同样陌生的儿子面前不知所措,因 为一开始两个人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年后家里开始了大规模的建房工程。看着在 尘土飞扬中慢慢解体的老屋,爸妈的脸上绽开了最由衷的笑容。在它的废墟上将 建起孟湾的第一栋楼房,坚固、宽敞、舒适,它将跟儿子一起,成为他们辛劳一 生的最大回报和无上光荣。   11   所有这些事情娃都不知道,或者说仅仅是知道而已。这个孟湾里没有娃的影 子,娃离这个孟湾很遥远,他那时已经不是孟湾人,他已经去北京上大学了。当 五叔五婶为了他们那两亩秧苗跟大家一起拼死拼活的时候,娃正坐在图书馆,大 汗淋漓地读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如今孟湾已经是一个老弱病残的村庄,青壮年的男人和女人都站在广州、无 锡震耳欲聋的车间里,蠕动在北京城永不停歇的摩天工地上,爬行在在平顶山、 晋城黄泉的矿井中,肆意挥霍着他们的力气、青春和健康,就像另一群人肆意挥 霍财富和权力。我大一那年孟湾再次大旱的时候,抢水、护水,拯救秧苗的战斗 只有两个正值壮年的汉子参加了。运来,五叔的大儿子,我的另一个叔伯兄弟; 孟国红,是娃和三哥那一代的人。就像娃一样,运来似乎从来都是在孟湾外飘荡。 那一年他终于回来,并从此留在了孟湾,那时我几乎已经忘记了他的模样。他看 起来和五叔年纪差不多,也像五叔一样佝偻着腰,然而他现在才满四十岁。他成 天咳嗽不止,粗重地喘息,仿佛永远捉不住需要的氧气,肩不能担,手不能提, 在老婆的呵斥和数落中过日子。他一回来就在生病,有一次妈去看他回来,又为 五婶悲叹了一阵后,说:   “咋不生病?不病才怪,拉出的粪都有黑煤渣子!”   “多壮实的一个人!”   运来是孟湾有数的壮汉,堪与传说中的孟大脚相比。在爸妈那一代人中,孟 大脚还是方圆九村十八寨家喻户晓的传奇,似乎还有他一生事业的完整记忆,我 记住的就只是几块不能拼凑的残片了。孟大脚力大无比,行侠仗义,杀死了土匪 王麻子。孟大脚力大无比,是方圆九村十八寨的祸害。孟大脚天良丧尽,绑架过 自己的亲侄子,用火燎烤,烤得小孩皮开肉烂,后来就从脸到脚一块白斑一块白 斑的,要不是家里有几亩地、几个铜钱,有大车、有碾子、有磨盘,有鸡鸭成群, 只怕就要打一辈子光棍。那小孩就是七爷爷,五九年那阵才饿死呢,死的时候像 是水泡胀了的瓠子。孟大脚的丰功伟业是率领方圆各村各寨的人,挖出了一个环 绕各村各寨的大堰。这以前各村各寨只有窄窄的水塘或水沟四面围定,留一条窄 窄的沟坝子连接村外,像护城河和它收不起来的吊桥。大堰是孟大脚领着大家一 锹一锹挖出来的,也有人说大堰是孟大脚一个人一脚一脚踩出来的,总之,村村 寨寨现在都垒在大堰边上,大堰像露河一样弯弯绕绕,串起一座座绿树葱茏的村 庄。大堰是孟湾的水库,是孟湾的水缸。   运来八岁时就能挑一百来斤的稻捆子,摔跟头肯定可以撂倒五大三粗的死鬼 二亘子,老人们说,简直是孟大脚托生转世了。不过大多数时候运来是又一个二 亘子,傻得不透气。   “运来,二加三等于几?”   “等于五,嘿嘿!”   “运来,三加二等于几?”   “三加二?嗯嗯……等于六。”   运来在学校吃了半年棍子、糖栗子 ,终于有一天他一脚揣塌了泥糊的桌子, 从邓老师手里一把夺过柳树条子,劈头盖脸抽过去,把邓老师打的抱头鼠窜,叫 来了七八个壮汉才把他制服,按倒在地。运来于是不再上学,运来十岁就去镇上 砖瓦厂推砖坯。不知哪一年运来就跟人出去打工了,钻遍了地下中国,烧窑,挖 煤,采石头,仗着身强力壮,一天干两个班,十六小时不眨眼。运来一生最得意 的业绩是挣了钱,十八岁就取上了老婆,十九岁就得了一个胖儿子,二十五岁盖 了全砖房,让远远近近的亲戚、村邻眼红。运来见过世面了,娶了老婆了,当了 爹了,可还是脑筋不够用。娃还没有表现出天才的年头,五婶是孟湾最窝囊的女 人。   “这女人,不知道上辈子造啥孽了,两个儿,大的傻,小的呢,又傻又哑。”   娃后来成了文曲星,妈还叹息过:   “兄弟俩个匀匀就好了,一个壮的像头牛,连个数都数不清,一个能写会算, 可怜瘦的跟麻杆一样。”   孟国红也是半个废人了。他在工地上干活的时候,竟然起邪心盯着人家凉台 上晾的胸罩、内裤看,一失足从七层楼高的脚架上摔下来,奇迹般的保住了一条 小命,两条腿断了,截去了,坐在一块装作小轮子的木板上,用手撑地慢慢走路。   那年暑假我回了孟湾,可是只赶上护水战役的尾声,我回家的当夜就下起了 大雨。大雨接连下了一个月,干梆梆的塘堰很快灌满了水,曾经左盼右盼也不见 流来一滴水的渠道却还在继续不断地往里灌水;断流三个月的露河浊浪滚滚,孟 湾成了漂在水上的村庄,开始担心好不容易保住的稻秧要被大水淹死。   我在大雨倾盆中开始了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踩着泥水去看五婶,五婶坐在 屋檐下,混浊的两眼看着瓢泼的雨水从天上倒下来,嘴唇歙动着。我叫:   “五婶!”   她仍然看着帘幕似的大雨,双唇翕动着,似乎在重复说着什么。我蹲到五婶 面前,五婶灰白的头发在灰白的空气中微微拂动,五婶枯瘦的双手糊满了黄泥, 不停地抹在身上、脸上。五婶嘴唇不停地蠕动,五婶在唱歌。哗哗的雨声,五婶 的歌声,伴着孟湾夏日阴暗的黄昏,似乎都将永不止歇:   “门闩啦,门鼻儿啦,快快回家来——呀!”   这是孟湾的摇篮曲,孟湾的孩子都听过,孟湾的女人都会唱。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