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舒拉的微笑   芦苇   “他在我们城市里住了很多年了。”   “很多年了?多少年了呢?”   “多少年?嗯?多少年?鬼知道多少年了!总之很多年了。他来的时候还没 有我呢,我今年三十五了,孟。”   这次倒霉的对话进行的时候,我已经在异样的语言、毛发、五官、皮肤和房 屋中生活了大半年。他的存在让我莫名激动,这个从未谋面的人让我感到亲切。 我立即决定去拜访他,因为我热切希望见到他,仿佛他不但给我孤寂难耐的异国 生活提供了充分的理由,而且就是我在这里活下去的希望本身。   “他在这里做什么呀?”   “做什么?鬼知道!好像是在瓷器厂吧,反正那时候人人都有工作。听着, 孟,你对他很感兴趣?”   我想告诉安德烈,中国人有句俗话,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是 我一下子想不起来俄语里“老乡”该用哪个词了;我又想跟安德烈说,天天跟你 一起讲俄语我都快疯了,我想去找他用自己的汉语唠唠嗑,可是这个罗哩罗嗦的 家伙懂什么呀。于是安德烈看到我有一会儿愣愣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孟?或者没有听懂?”   “他是中国人吗!能帮我打听他的电话吗?我想拜访他。”   “要电话做什么!我现在就可以领你去找他!”   “是吗?你认得他呀?”   “呵呵,认得,认得,我差点做了他女婿,女婿,明白吗?她女儿的丈夫, 呵呵,很够味的姑娘。”   “……?”   “听着,我甚至差点成了他女婿。女婿,明白吗?女婿,她女儿的丈夫。很 好的姑娘,非常好。”   我记得经过一个岸边长满芦苇的池塘,走过一条凹凸不平的土路,路两边全 是绿色的房屋。在中国,这种地方怎么都不能给叫着城市,整条街上没有一座楼 房,没有连成一线的房子,就是院子和院子之间也隔着一些长满荒草和树木的空 地,而路面竟然都没有硬化过,黄土在正午的太阳下暖烘烘的,白花花的摇曳不 定,令人昏昏欲睡。   不过是纯粹的乡村气息使这里的院落和房屋让我觉得亲切,这里没有任何让 我觉得似曾相识的地方。木栅栏、苹果树、绿皮屋顶,一切都在昭示着遥远和陌 生,与孟湾发黑的茅草、土坯、红砖红瓦、槐树椿树没有丝毫相同。但是在这样 明媚的初夏午后我还是觉得颇为轻快舒畅,舒畅得让我想一直在街上走下去,或 者就躺到路边树荫下睡觉,而不再去拜会那个同胞。事实上,想到马上就要见到 他我就有些惶恐,我跟那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能谈什么呢?我不善言辞,而且更不 善于应付年长者!   老太太的脸很严厉,或者说一脸怒气,我想到了“铁”这个词,汉语的,俄 语的都跳了出来。   “莉基亚?伊万诺夫娜,这是孟,从中国来的,他想见舒拉……”   莉基亚?伊万诺夫娜威严地看了我一眼,突然毫无预兆的大声叫起来:   “舒拉,找你的。中国人!”   毫无预兆,因为她不是扭头冲屋里喊,而是仍然在威严地盯着我。老太太嗓 门很大,声音粗砺,吐词干净利落,毫不含混,我又想起了“铁”这个词。   “进来吧。”   莉基亚?伊万诺夫娜即刻就领我们进屋。屋里没有任何反应,静悄悄的,我 有些局促不安,更加沮丧。老头儿早就习惯了,一个同胞不会令他如我这般欣喜, 这次拜访并不受欢迎。更何况带我来的是安德烈,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差点儿可是 又没有当成人家的女婿,想必也是不受欢迎的人。   “坐吧,请坐,这里。”   这个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还在眩晕,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我每一 次从明晃晃、热烘烘的阳光下走到阴暗、清凉的屋子里时都要眩晕。眼前还黑压 压一片,我狼狈地表示感谢,却不知道坐到哪里。   屋里的几样东西、几个人影终于显露出来,沙发,桌子,钢琴,正在低语的 安德烈和莉基亚?伊万诺夫娜,靠窗的地方坐着一个老人,中国人。他正在微笑, 只是我吃不准他是在冲谁微笑,像是冲我,又像是冲莉基亚?伊万诺夫娜,也像 是冲安德烈,但我怀疑他仅仅是在微笑,他的目光没有落在任何人身上,他的表 情也没有任何变化,即使在我把脸热情地转向他并问候他之后:   “您好,大爷!”   我有些手足无措,脑袋一片空白。本来我打算接下去先告诉他我姓甚名谁, 老家是哪里的,再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哪儿的人什么时候来的俄罗斯,可是这无动 于衷的微笑抹空了一切,前面空空荡荡,我不知道再往哪里走。   “跟你打招呼呢,噢,我的上帝,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知道吗,年轻人,他已经让我疲惫不堪了,疲惫不堪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女人突如其来的愤怒,只好微微一笑,跟老人的微笑差不 多。   “舒拉,你的同乡来看你呢,懂吗,同乡!从中国来的!”   女人突然又温和起来,但她说完这句话后马上转向我,并不等待老伴的反应, 好像那个人并不存在似的。   “你在我们这里住多久了?喜欢吗?我们的城市很漂亮,知道吗,库班 啊……”   “非常漂亮的城市,”我附和着,继续像老人一样微笑。   “留在我们这里,小伙子,我给你找个姑娘,找个漂亮的姑娘。”   “不是吗,安德留沙,小伙子很讨人喜欢。他叫什么名字?”   “名字吗?他们的名字根本记不住,你就直接叫他孟吧。”   “猛?孟!好吧,你多大了,孟?来这里上学吗?”   我吓了一条,敢情这老太太真的要给我介绍对象吗?不过我很快明白担心是 多余的,我的回答也并不重要,她所有的话都是对安德烈说的,安德烈在替我回 答一切问题,而且我的问题并不是他们谈话的唯一内容,甚至不是主要内容,他 们主要是在笑或忧愁自己的事情,我多半听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云,我听得懂的, 还有我自己都只是插曲。   “安德留沙,你彻底把我们忘了,那么久都没见你了呀!,简直跟失踪了一 样。你说,我该怎么办,拿舒拉怎么办。他现在把什么都忘了,把谁都忘了,连 我都认不出来了。”   “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他还完全正常……”   “那是一个世纪前的事儿了,安德留申卡,时间都过去了!你忘了我们,消 失了,万事大吉!而我们呢,我们老了,舒拉聋了,瞎了,痴呆了,女儿出嫁了, 哦,上帝!她那样爱过你!可是没什么,你是好小伙子,没有她也会幸福,而她 呢,上帝与她同在,她现在都不来看我们一眼。”   “莉基亚?伊万诺夫娜……”   “你不知道,安德留沙,我有多难,舒拉什么都不知道了,什么都不会说了, 可是知道吃啊!跟我说:‘香肠’,孟,”我赶紧端正身子,作出认真听而且非 常明白的样子。“香肠,他说,可是我往哪里给他找香肠呢?退休金,上月的早 花光了,这月的还不知道能拿来多少呢!还好我们自己有蔬菜,有土豆,不会挨 饿。‘香肠,多好的记性!我都忘了呢!’我跟他说,可是他默不作声,只是微 笑!上帝啊,只是微笑!如果没有他,我还会有生活,我才五十七岁呢!可是你 瞧,我拿他怎么办,我只能天天守着他,哪里也不能去,哪里都去不了。”   安德烈真挚地看着莉基亚?伊万诺夫娜变幻无常的脸,关怀而体贴的样子。 他或许已经走进了老太太的世界,随着老太太的指点观察着、同情着,我却愈来 愈不安。无门而入,无路可逃。那个世界模糊一片,可是我又被奇怪地留在边缘, 欲走不能。老太太直陈家事的行为让我震惊,我迷失在一阵风里,烦躁吹起一股 干硬的沙尘,拍打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的主角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仍然向着 虚空微笑,这微笑也在无声地膨胀,与老太太的交响乐一起,铺天盖地压过来, 我无法忍受,我必须竖起一道堤防,好让自己与眼前的音乐和图画相安无事。   “莉基亚?伊万诺夫娜,请问,他,就是舒拉,以前是做什么的啊?”   我的插入太过突兀,两个人遽然停止了交谈,一起转身面对我,却只是怔怔 地望着我,似乎没有听清我的话或者干脆是奇怪我的存在。我很不自在,感觉自 己的话,自己的存在本身都不合时宜。   “他以前是做什么的?我们的舒拉可曾经是魅力十足呢!姑娘们都喜欢他, 都喜欢!他多漂亮啊,活又干得那么棒!他画得多美啊,多美啊,你们中国人天 生就是艺术家,孟。”老太太容光焕发,红光满面,激动得都快流出了眼泪。   “舒拉以前在瓷器厂工作,莉基亚?伊万诺夫娜也是。两个人都退休了。” 安德烈终于记起了他的使命,我松了一口气。   “退休了,退休了,唉!什么办法!时间过去了。可他多爱我啊!那时候有 多少小伙子围着我转!可是现在,我们老了,退休了,没有钱,而可怜的瓦夏已 经死了!安德烈,知道吗,瓦夏,瓦西里?彼得罗维奇,死了。可曾经是多棒的 小伙子啊!他游泳游得多漂亮啊!我们也在等死,安德留沙,还好我们有菜园, 可以种土豆,种蔬菜,饿不着。唉!要是没有舒拉!你说,我拿他怎么办?他的 手什么也拿不住了,什么也干不了,谁也认不出来了,连我也不认得了,只知道 傻笑,傻愣愣的笑!以前他还说些话,当然,鬼知道他说的是哪门子语言,俄语 还是汉语,可他毕竟还说话呀!我的天!你看,只知道笑!而我宁愿他对我吼, 抓住我的头发揍我,只是让我感到有个男人在我身边,安德留沙!”   “我很同情您,莉基亚?伊万诺夫娜,真的,我知道,您有多难……”   我不想继续迷失在这个尴尬的下午,我的本意也根本不是记录这场奇特的四 巨头会晤——其中有一个巨头,我的主角,自始至终置身事外。我只是想带回这 个主角黯淡的一生。可是您看,为了这个古怪的念头,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我 决定就此中止重游旧地,直接连缀舒拉影子般的一生。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弄清楚他姓王,或者汪,那两个人拼出wang这个 词的音并不费劲,可要他们念准四声绝无可能,这个姓氏已经被埋没了几十年, 布满灰尘,怎么也看不清真面目了,然后它将随着这个人的离世彻底从这座城市 消失,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就像这个人一样,仿佛从未存在。这个姓氏毋宁说 已经从城市里消失了,因为唯一清楚或许也珍视它的“舒拉”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而且瞎了,聋了,能向世界展示的只剩下微笑。他的子女,或许还有他的孙子孙 女外孙外孙女等等后代将会记得他,记得这个与他们说不同语言,不,什么语言 也不讲的长辈,但他们已经忘记了他的姓氏。我后来见过他儿子,小伙子姓Ту манов,比起乃母,说话水平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不愧是土生土长 的俄国人,舌尖比念头跑得更快,各种声响、颜色、姿态,应有尽有,就像我们 的春节联欢晚会,不同的只是小伙子能轻而易举地端出一盆杂烩给你,不需要大 动干戈。虽然尤里?亚历山大洛维奇?图曼诺夫长得活脱脱一个中国人,可是比他 栗色头发鹰钩鼻的母亲更像是俄罗斯人,老太太会怪腔怪调地给我报出几样汉语 食品、几道汉语菜名,儿子却不懂一个汉语名词。   “您知道,我们中国人与你们欧洲人不一样……”   “不,孟,我不是欧洲人,我是欧洲的中国人。”   他在冲我微笑,这微笑有点像他的父亲,但这仅仅是一闪即逝的感觉,我怎 么都无法把眼前的尤里?亚历山大罗维奇同中国人并列起来,所以我噗嗤一声笑 了。   从没有见过那个让老太太愤愤不平的女儿,她现在肯定是随丈夫姓伊万诺娃 或者别的什么娃什么斯卡娅。她托弟弟从我这里为她的伊万诺夫或别的什么夫什 么斯基买过一件皮夹克。她和弟弟一样应该还记得父亲,父亲叫“舒拉”,是个 中国人。   舒拉是几十年前从新疆那边跑到苏联的,“据说你们那里当时挺乱的”,莉 基亚?伊万诺夫娜告诉我,于是舒拉就逃过来了。那时候逃过去很受欢迎,又奖 励又安排工作。舒拉在中亚住过一段时间,但很快就给迁到南俄去了,进了当地 一家瓷器厂,在那里认识并娶了莉基亚?伊万诺夫娜为妻,生了一个女儿,一个 儿子。一开始舒拉一点俄语都不会讲,后来会讲一些了,可是结结巴巴的,一个 词一个词蹦,“舒拉很笨,一辈子都没学会俄语”,莉基亚?伊万诺夫娜嘿嘿笑 了起来,无比甜蜜地看了微笑的舒拉一眼,“可是跟所有漂亮姑娘都会说люб ю!而且手多巧啊!”巧手的舒拉似乎天性沉默寡言,在工厂里只是认真干活, 对女人的献媚,对男人的逗趣,统统报以微笑,简直像个哑巴。在家里话多一些, 也都是一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之类不得不说的话。“知道吗,开始时我觉得单调, 这算怎么回事?家里有个人,却没人跟你说话!……后来呢就慢慢习惯了,后来 呢就有女儿有儿子了。而他是一个多棒的男人啊!” 莉基亚?伊万诺夫娜这样总 结他们的婚姻生活。   不幸的是整个克拉斯诺罗西斯克只有舒拉一个中国人,也没人可以跟他讲汉 语,所以舒拉几乎可以说是个真正的哑巴。几乎是哑巴的舒拉在城市里生活得很 充实:上班,坐在工作台前一动不动地干活,从没出过一件次品;种菜,翻地、 除草、撒药、浇水,菜园里的菜应有尽有。舒拉曾经动过教孩子汉语的念头,但 莉基亚?伊万诺夫娜坚决反对,“克格勃看着我们呢!您知道那是什么年月,跟 中国是什么样的关系!”况且,孩子也根本不感兴趣。   “舒拉没回过中国吗?”我这样问莉基亚?伊万诺夫娜。   “没有。怎么去啊!先是不可能,现在好了,一切正常了,舒拉又痴呆了。 不痴呆又怎么样呢?呵呵,去中国!可往那找钱呢……”   我又有被囚禁迷宫的危险,我得结束了,正好我也想起了我逃走前的一幕。 我那时被一种奇怪的想法控制,脱口而出:   “也许,舒拉并没有真正痴呆呢?他这样子也许是太长时间不说话的原因吧? 因为……您别生气,莉基亚?伊万诺夫娜……我是说,太长时间不说话,人的…… 人的……人的脑袋就不转圈了,所以,让我跟他说几句话吧,没准他就好了呢!”   “真的么?那你跟他说吧,说吧!”   我走到舒拉跟前,看着他黝黑苍老的脸,大声叫:   “您好,大爷!”   “大爷,您好!”   老人浑浊的双眼眨巴了两下,看着我,我激动起来……   一如既往的微笑,恰如一股青烟。   莉基亚?伊万诺夫娜自己也忘了,舒拉不但傻了,而且无可挽回地聋了,瞎 了,我们已经永远失去了验证我天才药方的机会。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