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寻陵   刘海婴   楔子   天汉二年,贰师将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召陵,欲使为贰师将辎 重。陵召见武台,叩头自请曰:“臣所将屯边者,皆荆楚勇士奇材剑客也,力扼 虎,射命中,愿得自当一队,到兰干山南以分单于兵,毋令专乡贰师军。”上曰: “将恶相属邪!吾发军多,毋骑予女。”陵对:“无所事骑,臣愿以少击众,步 兵五千人涉单于庭。”上壮而许之………….士尚三千余人,徒斩车辐而持之, 军吏持尺刀,抵山入峡谷。单于遮其后,乘隅下垒石,士卒多死,不得行。昏后, 陵便衣独步出营,止左右:“毋随我,丈夫一取单于耳!”良久,陵还,大息曰: “兵败,死矣!”军吏或曰:“将军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后求道径还归,如浞 野侯为虏所得,后亡还,天子客遇之,况于将军乎!”陵曰:“公止!吾不死, 非壮士也。”于是尽斩旌旗,及珍宝埋地中,陵叹曰:“复得数十矢,足以脱矣。 今无兵复战,天明坐受缚矣!各鸟兽散,犹有得脱归报天子者。”令军士人持二 升糒,一半冰,期至遮虏鄣者相待。夜半时,击鼓起士,鼓不鸣。陵与韩延年俱 上马,壮士从者十余人。虏骑数千追之,韩延年战死。陵曰:“无面目报陛下!” 遂降。………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 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且贳陵罪,全其老母, 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 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异域之人,壹别长绝!陵起舞,歌 曰:“径万里兮度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聩。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摘 自汉书)   一、大庄子   我们的包里放了三斤水、六个馍、一斤酱牛肉、还有两斤鲜枣,两人背着它 们,在通往臭水墩的路上兴冲冲地走着。大庄子乡的张老板离弃了我们,因为他 找不到车,但他在乡里算是有头有脸的人,于是羞于再见我们。   大庄子没人知道李陵,但知道大红山的有几个,那有个矿山,每天都有车过 去拉矿石,这些矿石据说会在嘉峪关炼成钢。“古战场吗?”张老板说,“到处 都是,但大红山好象没有。”资助编纂乡志的张老板甚至还知道老虎山,但他不 知道李陵在老虎山与匈奴打了最后一仗。   庄稼渐渐变成稀稀拉拉的骆驼刺,不断赶上来的拖拉机和卡车对我们的招手 无动于衷。臭水墩已经进入了我们的视野,这是一座普通的烽火台,不知道为何 会有这样难听的名字。我们正打算象以往那样,爬到上面看看景,一辆开往鼎新 的中巴停下来,我们犹豫了一下上了车,鼎新在大庄子乡的正东偏北,我们猜想 应该有一段路是和大红山的方向一致的,按照资料上的说法:自臭水墩东北方向 十五公里有碱泉子,又称古关,再朝正北走四十公里就是大红山,老虎山的南端 则与大红山东端相接,南北走向。我们希望这辆车能把我们带到碱泉子附近。   但司机不知道碱泉子,一个老头指着左侧前方,用不太肯定的语气说碱泉子 就在那一带,更远处还有一排红色的山,“对,那些就是大红山,”老头说,他 问我们去那干什么,我们说随便玩玩,他提醒说那只有铁矿。不久,我们又看到 一排红彤彤的山,老头说这也是大红山,我们有点不知所措,那么矿山的具体位 置呢,老头说不准。   我们在岔路口下了车,继续往北是额旗方向,车子则朝东驶去。这里有一排 简易房,象个工地,一个壮年汉子走出来,我们向他讨了点水喝,他们是修路的, 其他工人都回家了,剩他一个人看机器,关于碱泉子、大红山之类,他一概不知, 但他说往里走9公里,确实有个矿山。这两天来,头一次听到明确的里程数,我 们谢了他,离开公路,向左侧小路插进去。一只黑色的鸟在前面匍匐低飞,若无 其事的身姿掩饰不住内心的惶恐,它显然受伤了,我赶上几步把它抓住,它在我 手里凄厉地叫着。我们想把它交给那个工人,又担心他会把它吃掉,后来我发现 那个汉子站在原地,正远远地冲我们笑呢,我就晃晃手里的鸟,他摇摇头,我只 好把鸟放到地上,看着它在戈壁上跌跌撞撞地远去了。   终于听到了机器的声音,是从前面一座削平的山上传来的。时值中午十一点 半,虽是深秋,头上的太阳依然毒辣。我们开始按照资料定位传说中的老虎山, 《汉书》上称之为鞮汗山,应该是匈奴的叫法。但是,前面似乎找不到垂直相交 的两道山岭,即便这几座矿山也只是孤峰兀立,与资料中的描述相去甚远。   进了矿区,看到很多枣树,中间围着一个篮球场,几个小伙子在打球,一个 托着茶杯的中年人走过来,从他嘴里,我们得知这里不是大红山矿,我们在公路 上走过头了,就是说中巴应该早一点把我们放下来,那里有条岔路通向大红山。 他建议我们回到那条正确的岔路上,况且这会他正准备搭货车回大庄子,我们可 以和他一路。   走回头路令人沮丧,所以当听说前面还有一条废弃的老路时,我们都来了精 神,那人说走这条路,约莫三十多公里可到大红山,我们就顺着他的指引,穿过 矿区,从另一个矿工那里,我们又证实了他的说法,这位矿工还提供了一条重要 信息,他说每逢遇到岔路,你只需记着朝左拐。   二、大红山   我们走出矿山,迎面而来的是更为波澜壮阔的戈壁,大地在微微起伏的延展 中找回了原初的感觉。回头望望,哪有矿区的影子,只有褶皱纵横的荒原,连着 前面这瀚海戈壁,如浑然一体的广袤的坟茔,何曾有过人的踪迹呢。不久,随着 地势的抬高,我们看到了一条横亘在远方的铁红色的山梁,在它的右端,依稀绵 延着另一道峰峦,我看了看太阳的方向,没有问题,正是南北走向。   这条路曲折蜿蜒,而且模糊不清,很多地方仅为车辙,在一个岔路口,我们 目测了大红山的距离,不会超过二十公里,我们决定直行,任凭那条小路在左侧 渐行渐远。   我们翻过一个又一个缓坡,坡上盖满了五色斑斓的石头,我们低着头,希望 能辨认出箭镞之类的东西。我的旅伴捡到一块酱红色的石头,拳头大小,重如铁 块,他摩挲着舍不得仍掉,因为它象极了一块煮熟的牛肉。风在灿烂的阳光里飞 舞着,发出古远的肆虐的笑声,这声音也带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快感,在身不由 己的时候我们偶尔会遇到它。   看到一只金色的野兔,它从我们身旁掠过时,轻逸的身姿仿佛在空中游弋。 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看不到它的同类,也看不到它的天敌,这是只孤独的生灵。 但我知道,那些在暗中窥伺我们的眼睛,不是我们所能发现的。   我们在一个小丘上休息,喝水,每人吃了五颗枣。不远处,还有几座绿色的 小丘。大红山则变得愈加清晰了,我甚至听到了采矿机的轰鸣,但是与它垂直的 老虎山却模糊了,其实,在我们的右侧,始终匍匐着一道时断时续的深褐色的丘 陵,我曾揣测这是老虎山的余脉,然而走到目前,仍不见高大的主脉,却只见些 摸棱两可的小山。当然,也许这是不值得忧虑的,我的旅伴说,老虎山很可能就 躲在大红山的背后,关键是大红山已在眼前。   这些绿色的小丘上并没有草木,只是布满了富含亚铁盐的矿石,我们捡了几 块晶莹的小石子。由于太重,我的旅伴终于依依不舍的丢掉了牛肉。   我们进入了一片地势低平的洼地,只要雨水充足,这里就能形成一个湖泊。 现在,虽然地势又在徐徐上升,但已没有任何突起能够挡住大红山了。我们开始 搜寻山上的人迹,寻找树丛和房子,我们已经打算今晚在矿山里安顿,吃碗牛肉 面什么的,再向矿上的人了解一下情况,做好第二天勘察的准备;当然,最好还 能烫烫脚,我们的大脚趾都在隐隐做痛。   太阳已斜的很厉害了,风里则夹了些寒气,我看了时间,将近四点钟,这样 的时节,在戈壁滩上,当真是个危险的时刻。所幸我们终于来到了大红山脚下。   赤裸的大红山静卧着,泛着沐浴后的肤色,它没有远处看来那般高峻,相对 高度顶多三百米,跨度大约一公里多。看不到任何树木,我们四只眼睛已经把大 红山上下左右舔了数遭,矿山看来应该在背面,只是机器的声音早已停了,风依 然大大咧咧地吹着,却更显出旷野的寂静来。   我们试着爬上山,希望能尽快俯瞰到目标,在半山腰,我们看到了第三只孤 独的生灵,一条黑褐色的蛇从土卡垃下面伸出头来,慌张的吐着信子,然后蜿蜒 着柔软的腹胁,优美地逃走了。   坡度越来越陡,很难找到坚固的石头作为支撑,除非具有蛇的柔韧性,否则 爬到山顶绝非易事。我们就沿着山腰切向山梁的西侧,期望着能到达远处一个低 矮的鞍部。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有一种失落的情绪在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蔓 延着,我们纵然不敢相信,却终究无法抵御那顽固的宿命感,所以当我们辗转来 到那个鞍部,伸长颈子望着空空如也的后山时,我们谁都没有感到吃惊。   我们忽略了路,在戈壁滩上,这是个要命的疏忽。   三、苦熬   现在,在苍凉的夕阳下,我们茫然四顾,向左还是向右,向前还是向后,我 们已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象是玩着某种注定失败的游 戏,烦躁不安地等待着终局。后来,我指着远方露出的一个红色的山尖说,也许 那才是真正的大红山,我的旅伴惨然一笑,谁知道呢,红色的山太多了。   然而,我们终究还是朝着那个方向。伴着我们颠簸的步履,那红色的山尖也 象火焰一样一上一下地跳跃着,虽然到它跟前似乎还有一倍的距离,我们却只能 朝着它行进了。   设若我们马不停蹄地赶路,则夜里十点前到达至少在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 在夜幕下,我们会不会再次迷路呢?会不会遭遇传说中的荒原狼呢?关于狼,张 老板和他的伙计们众说纷纭,我倾向于:狼是肯定有的,主要是多寡的问题。   我们越过一些被水冲蚀的沟垄,这种地形让我们感觉到脚趾的疼痛,记得它 们的存在。我回过头,那座曾被我们一相情愿任命的大红山,已在视野里变成一 抔委琐的堆积物。接着,转机来了,在我们的前方,出现了深深的久违的车辙, 这真是一根救命稻草,虽然很难说这就是当初那条逢岔路必左转的小道,但由于 它朝着我们行进的方向延伸,红色的山尖作为大红山的可能性加强了。   或许这条路竟是龙城故道也未可知,或许从现在开始,我们走的正是李陵当 年且战且引的路线。   落日挣扎着向大地投射出最后一抹余辉,既然夜走戈壁已成定局,我们就得 格外珍视这晚照庇护下的睡眠,在一处被掏空了半壁的土丘下,我们决定躺下, 我的旅伴计划睡到9点钟,养足精神后继续上路。我的头刚一沾地,幽深的蓝空 立即扑面而来,这种洗浴般的快感和着远足后的疲惫很快恍惚了我的神志,虽然 偶尔会可笑地闯入狼的意象,正如将士们在梦中仍警醒着匈奴一样,但这仍可称 作幸福的安息,若不是风在骨节中间窜来窜去,我们大约就这么睡过去了。   露宿戈壁滩,即使在黄昏也是难以消受的,我们爬起来,象两匹牲口那样抖 擞一下酸痛的身体,除了继续在路上苦苦淫奔,我们别无他法。囊中的水已经告 罄,所幸先前两人并未出很多汗,因而不觉特别干渴,更大原因也许是被下体的 沉重掩盖了。   黑黢黢的山陵,在我们左右两侧时断时续的陈列着,铁似的僵硬、阴沉,好 象有无尽的苦难,却又丧失了诉说的能力。“南行至山下,单于在南山上,使其 子将骑击陵。陵军步斗树木间,复杀数千人,因发连弩射单于,单于下走。”大 地再一次向上倾斜,在远处形成一个U字性的坡顶,我们约定,那将是个歇脚的 所在。“是时,陵军益急,匈奴骑多,战一日数十合,复伤杀虏二千余人。虏不 利,欲去。”现在,麻木的腿脚让我们有一种步履如飞的错觉,我们都一言不发, 象两头沉默的困兽,在这石头般的沉默中,充塞着惶恐与恼怒。“单于遂遮道急 攻陵。陵居谷中,虏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汉军南行,未至鞮汗山,一日 五十万矢皆尽,即弃车去。”我们仍在苦熬。   四、 蒙古包   杀气骤然散去。就在那个U字型坡顶,我们看到了两个蒙古包。   有哪个旅行者曾远远望到过暮色下的蒙古包?他该惊叹那冰一样透明的银色, 在晚霞的回光中,仿佛正在溶化。   这是一片宽阔的谷地,两座毡房就安静的蹲在中央,象两只温顺的白驼。我 们甚至还看到一辆白色的车子,在路上往来逡巡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这辆 车应该能把我们带到大红山矿,”我的旅伴说,我说不必,我们不是应该住在这 里吗?   我记起来,这片谷地很可能就是古代的弱水河谷,在西汉凉州地图上,这条 河被标以虚线,与黄河、渭水相比,确是名副其实的虚弱不堪,它发端于祁连山, 注入居延海,整个龙城故道与其并行。即使在李陵那个时代,弱水也是一条经常 断流的季节河,现在,在漫漫黄沙戈壁中,连它的蛛丝马迹也休想寻到了。但是 假如掘地一丈,喝到祁连山的雪水仍是可能的。   现在,我们就朝着这么一口水井走去,这口井在路边,离毡房也并不远,我 们远远看到木杠上垂着的吊桶,所以我们知道那是一口井,想到马上就能一饮甘 甜润泽的冰川雪水,我们才发觉自己早已口干舌燥了。但是,几乎在发现水井的 同时,我们也听到了狗叫,这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如怨如怒、如泣如诉, 当我们和水井近在咫尺时,狗已在井边恭候多时了。这是一条草原上常见的牧羊 犬,通体黑色,长着鬣毛,个子不大,并且居然还栓着锁链,锁链一直延伸到其 中一个毡房,增大了它的作战半径,我们纵然已不怕它,但听到它悲愤的狂吠, 仍不免心惊肉跳,早放弃了吃水的念头。和这个畜生发生正面冲突是愚蠢的,我 们当然更愿意采用政治方式和平解决,我们期待着主人出来解围。   两个毡房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一辆摩托车停在门口,依稀是那种老式的嘉陵。 我们断定里面有人,那人也许正隔着门缝窥视我们也未可知。忽然想起先前那辆 白车,举目四顾,却已没了踪影。两人只好绕过水井,这当儿,从毡房后面,忽 的跳出一只大公羊来,它的出现让我们暂时忘却了刚才的苦恼,转而由衷赞叹眼 前这绝妙的造物:这哪里是一只羊,分明是一位高贵的王者。它高大威武,体格 雄壮,浑身上下莹白如玉,一尘不染。我立时领会到“羊大为美”的真正含义。 而它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美貌,在我们面前踱来踱去,不时抖一抖缎锦般的毛发, 仪态优雅至极。这种沉稳的从容不迫的风度着实震住了我们,有一刻我几乎觉得 它就是这蒙古包的主人,它用乜斜而迷离的美目审视我们时,真是摄人心魄,看 得出它在笑,由于彻底洞悉我们的困境,那里面带有一半同情、一半嘲讽的意味。   我们试着走向毡房,但只要踏入狗的活动半径,后者就会怒不可遏地把我们 赶出来,它对我们的意图了如指掌,我们站住,它也站住,我们坐下,它则卧在 地上眈眈相向,我们稍有动作,它就一阵狂吠,象是铺天盖地的机关枪扫射。我 是最不喜欢狗的,对狗叫更是深恶痛绝,但狗的责任心却由不得你不尊重。我们 只好对着毡房高叫:有人吗?里面有人吗?喊了半日,都是无人应答。这时,那 只大公羊开始雄赳赳地向水井奔去,狗的视线警觉地跟随着它,它动起来真是象 一架漂亮的马车,它在井边停住,悠然地喝着桶里的水。狗不自觉地从地上爬起 来,一边面露难色地回头看看我们,一边迟疑的向羊的方向游动,忽然它开始暴 跳如雷的狂奔,原来羊正溜向更远的地方,这对看家的狗来说,显然是不能容忍 的。狗的暂时离去给我们制造了机会,两人迅速地向毡房靠近,我甚至已看清毡 房的门并没有上锁。但狗的速度似乎更快,羊在它的驱赶下已慢悠悠地回转,它 复又闪电般的向我们冲来,我们只好再次退却,甚至比刚才退得更远。陷于这种 两线作战的困境,狗显得相当恼火,它气急败坏地朝我们和大公羊叫着,在它眼 里,羊已成为我们的同谋,这使它的叫声中又格外增添了几许仇恨。相对于狗的 激烈态度,羊一直表现得神闲气定,即使被狗赶来赶去时,也不忘保持它那翩翩 的风度以及斜睨眼神中调皮的笑意,它存心想掩护我们可能不假,但更多的应该 是在戏弄狗的同时从中取乐。   气温在急剧降低,我们不得不跳着脚来回走动,如果等到八点半还不见转机 就必须作个决定:要么冲进去,要么走人。我们又向毡房喊了几声,音量不高, 首先是我们不抱希望,其次是昏暗中我们惟恐会惊动什么不速之客。狗突然又朝 我们身后叫起来,看得出,它兴高采烈、激动万分,并不时的立起来,仰着脖子, 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我们回头看时,远处山坡与天接壤的地方形成一层 鱼肚白,象是一条狭长的幕布,过了一会,幕布上出现了一个骑马的人影。我们 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小小的人影,让它在我们贪婪的目光里一点点长大。狗决计 想不到,我们心中的喜悦要远远超过它。   那人上下颠动着越走越近,他戴着单帽,恍惚是个年轻人,我迎上去叫他大 哥,但到了跟前我才发现他是个老人,便连忙改口叫他大爷,他的坐骑也不是马, 而是一头毛驴。我向他说明了原委,尽量说的凄惨,最后我请求借宿,他只是点 点头,我们就跟着他走向毡房。那只狗虽然对眼前这一切尚感困惑,但它马上接 受了事实,没有做更多的纠缠,它安静的尾随在后面,我回头冲它莞尔一笑,这 畜生也正端详着我,多半在揣摩我们和它主人的关系。   毡房里相当简陋,两张床铺夹着一个带烟囱的火炉,一些杂物堆在地上,昏 暗中依稀还有一条小狗怯怯的看着我们。主人点上灯,电来自手摇发电机,我们 问这儿就您一个人吗,他说就是。他给我们倒了奶茶,又拿出几块淡黄色的干饼。 他身材矮小,年纪五十多,牧区的人都显老,也许实际要年轻些。那只小狗开始 舔他的腿,很奇怪,这是只哈巴狗。他让我们先歇着,他还要把羊赶回来。他转 身出了门,门外已经很黑了。   我们歪在炕上,喝着热茶,由于心里格外舒坦而相互傻笑着。灌了五六碗水, 我们顷刻间睡去,朦胧中,哈巴狗时而舔我们的臭袜子,时而莫名其妙地怒叫。 后来,咩咩的声音陆续传来,伴着牧人的呵斥。我们爬起来,外面已相当冷,大 爷正把一团团白如牛乳的羊群赶成更大更白的一团。稍远的地方,一个孤独的影 子仍在穿梭着,我们知道那是大公羊,看家狗则懒得再去管它,此刻它正闷声不 响的蹲在一边,咀嚼着什么东西。   我开始在宁静的旷野上解手,我闭着眼,让自己溶解在这黑夜里,宛如少年 时代临睡前的状态,那时,我第一次尝到对死后的恐惧,现在这种恐惧却难以重 温了。我睁开眼,面向苍穹,我被一条浩瀚的白练惊呆了,如此灿烂的星河,我 原以为只是存在于古代的传说中。我匆匆起身,招呼我的旅伴奇景共赏。这条晶 莹剃透的巨大河流,几乎就悬在我们头顶,里面的星辰密密麻麻、层层叠叠,象 漫天飞谢的雪点,即使在青藏高原,我也未曾看到这许多星星。在我们过来的方 向,北斗七星低垂在一隅,勺体紧贴着大地。   帮主人拾柴的工夫,我们又在星空下迷失了很久,后来我们进了屋子,开始 和主人聊天。   “大爷,这附近有个老虎山,您知道吗?”   “不知道。”   “那么大红山矿呢?”   “没听说。”   “您不是本地人吗?”   “不是。”   原来大爷是额旗人,三个月前才到这里,这毡房是一对年轻夫妇的,他们外 出打工,让大爷替他们放羊,一天二十块,大爷是他们的亲戚。   “大爷是蒙古族?”   “蒙古。”   “这蒙古包里没看到成吉思汗的画像,您知道成吉思汗吗?”   “知道,”他笑了,   “听说过匈奴和李陵的故事吗?”   他摇头。   “你们干什么的,”他终于问   “我们来找一个古战场,就是那个李陵和匈奴打仗的地方,这地方在大红山 附近,那还有个矿。”   “前面也有个矿,”   “是吗,好极了,离这里有多远?”   “不远,”   “您曾经去过吗?”   “放羊时在山上见过,”   “大爷,前面有座红色的山,是不是在这座山附近?”   “就是。”   我们长出了一口气,我觉得该谈点轻松的了。   “大爷,这地方有狼吗?”   “有,”   “多吗,是不是经常叼羊?”   “就是,”   “不过,现在草这么少,动物也少,狼不会很多吧?”   “就是。”   他开始埋锅造饭,我们说有饼足矣,但他坚持煮了一大锅米饭。我帮忙切了 土豆、洋葱和西红柿,没有肉,当它们炖在一起时,冒出的香气还是勾起了我的 食欲。我们围着炉子,一面吃一面聊,哈巴狗安静地瞅着,象个懂事的孩子。我 一连吃了两大碗,我的旅伴则因为腹中不适而草草搁箸,大爷对我们的食量感到 失望,他看着剩下的大半锅饭说,我们走了那么多路,起先他还担心不够。   我们把枣拿出来给他吃,他不情愿的吃了一颗,看得出他很喜欢,于是他吃 了第二颗、第三颗,这枣还是在大庄子买的,比时下流行的冬枣要好得远,他喝 着茶,一边慢慢地吃着,他吃得相当有节制。   我坚持睡在地上,大爷铺了毛毡在上面,我们熄了灯躺下。不久,哈巴狗爬 到我被窝里,作为代价,它需要殷勤的舔遍我的全身。我默认了这桩交易,闭上 眼由它胡闹。在接下来的漫长睡眠中,只要我稍有动作,都会收到一阵热烈而湿 润的回应。半夜,我忽然醒来,听见大爷吃枣的声音,我凝神听了一会,复又进 入深深的梦乡。   五、 梦境   霎时,他知道没人愿意和他做伴,他被彻底遗弃了。别人把他和卫律相提并 论,他却尝不到卫律的快活。结束了结束了,一年来他为之狂喜的念头:苏武归 顺匈奴,这是继续活下去的支柱。现在结束了。苏武以死相拒,却把他逼上了绝 路。他是个天才的赌徒,他们祖孙三代都是,他的家族流淌着赌徒的血液,死不 服输。单于说那就把苏武杀掉吧,卫律早就劝我这么做啦。他说苏武是豪杰不能 杀。单于说我也不想杀他,但既然是豪杰就不能归汉。单于边说边喝了口汉人酿 的米酒,这个矮壮的脸上布满刀疤的男人,杀掉他,他怀念着从前的欲望,却不 能感同身受了。他信马由缰,走在冰冷自由的荒原上。必须独来独往。他望着天 边苍白的残月,不禁弯弓朝那方向射了一箭。牧人们远远看着他,“咱们的右校 王从不带随从,”“他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汉人都是这样多愁善感,” “怎么会呢,他可是杀人不眨眼的壮士。”他回到自己的毡房,饮过妻子递来的 马奶。“快看看这些狐裘,”妻子说,“大单于送的,他凡事都记着我们。” “我们,”他说,“就是,”蛮族公主继续说,“大单于对你比对卫律还好。” 他默然坐了一会,他们的儿子回来了,他把射死的野兔给妈妈瞧,又怯怯地叫了 他。他的儿子,和他一样沉静,但他不喜欢他的鹰眼。他咽了两块干肉,便坐在 一隅,拿出胡笳吹起来,身陷北地后他就学会了这玩意,吹的都是自己琢磨的调 子,不好听时妻子就制止他,今天她却由他信口乱吹。夜来了,狼嗥四起,象他 的胡笳。单于不放苏武归汉对他无疑是种安慰,现在他对绝对的孤独真是又敬又 怕,他记起苏武因帝崩而悲痛欲绝时自己艳羡的心情,罢罢,失去了效忠的权利, 这已是昨日烟云,更深的秘密在于他失去了效忠的能力,这个没人知道,苏武也 不知道,他身体的这部分机能已被阉割了。还有什么可说的?为他三代不曾得到 的微薄的赌利,他不断的下更大的赌注,不断的陷入更凶险的赌局,现在他彻底 输了,他总算承认,这最后的赌局已经结束。他听着妻子熟睡中沉重的呼吸,立 时感到孤寂难耐。这憨憨的少妇既崇拜他,又梦想着重塑他。那边的使者来了, 双方没什么战事,特别是这样的初夏,牲口们都在撒欢。单于召见了他,仍是为 苏武的事,单于奇怪汉使怎么知道苏武还活着。单于在怀疑他,会不会是卫律从 中作梗呢?他想起李广利,还有那个被利用的李绪,一切都毫无意思,他说他衷 心希望苏武留在匈奴,良久,单于说留不住了。他赶到那片光溜溜的山冈时,被 夕阳烤红的云彩正逐渐褪成黑色,牧人坐在高处,他听到马鸣,就抬起头,半明 半暗的天空下,人和马形成一幅剪影。来人略做沉吟,他说我特来告诉你,你的 愿望实现了。他把脸转向一边,那里有一座毡房泛着水银似的清辉。晚上两人相 对而坐,北海的潮声不时打断他们的低语,后半夜他们就长时间静默,单听那潮 声,当他再次吹响胡笳的时候启明星正升起来,他觉得死期将至。三十年后苏武 临终时蓦的记起这一刻,生死与荣耀曾变得面目全非,这其中的意蕴何在,他已 来不及想个究竟,他只是惘然地记起那人,那歌,禁不住老泪纵横。   六、 老虎山   当我们顺着小路拐向另一个方向时,我回过头,蒙古包已在视野之外了。阳 光依然灿烂。经过一夜的休息,我们走得格外轻快,一连三个小时没有歇脚,尽 管土质沙化也给行走造成了不便,我们仍然在中午时分赶到了红山对面。   我们坐在路边,一边咬着风干的面饼和牛肉,一边查看地形。在我们的左侧, 星罗棋布的点缀着许多毛茸茸的草甸,这应是个放牧的好地方,而我们也确实看 到了远处的牲口,就在一座山下,隐隐约约地,说不清是马还是骆驼,红山则紧 贴着这座山,一字朝西排去。路的右侧,离我们三、四百米处,一趟黑色的山陵 自北面风尘仆仆而来,在路上,我们曾几度与它结伴而行。这样看来,地形完全 契合,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我们要寻找的地方。不过,昨天的教训使我们谨慎 了许多,严格说来在找到矿山之前,这些山的身份都必须存疑。   当然,这也不妨碍我们先到黑色的山上走上一遭,如果能寻到一些遗迹,甚 或挖出李陵突围前埋在地下的珍宝图章,那么老虎山的身份就不言自明了。   于是,我们就嬉笑着,一溜烟朝右奔去,我忽而觉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兴奋, 仿佛是骑在匈奴的马上,口里大叫着:李陵、韩延年趣降!风很快把我的声音吞 没了,周围山形陡然增添了几分峥嵘肃杀之气。然而到了近前,我们却有些失望, 这些山布满了黑色的石砾,或者不如说是石砾堆积而成。看不到一棵草木,也没 有可以藏兵的深沟大谷。我们踩得石子哗哗作响,蹒跚着一路掘到山顶,也没找 到一件不同于石头的东西。   静穆的红山正对着我们,山顶最高处还插着红旗,除此之外,极目望去,这 四周已看不到任何红色的山了;我们还记得蒙古大爷的话,他说那个矿不远。但 是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没有找到矿山,这是当务之急,找到了它一切都迎刃而 解。我们从山的另一侧下去,再一次来到路上,我们当然不敢离开路,我们就顺 着它继续蜿蜒而下。   我们希望这条路能擦着红山的东端,并拐到它的背后,这样,矿十之八九就 在那里。但实际上,路似乎是沿着红山山脉,一直向西延伸的。当然,现在我们 必须相信路,何况它会在中途拐向红山的某个垭口也未可知。   约莫走了一公里,我们看到远处两座白色的山体,象是两顶巨大的帐篷。我 们断定,这样平直的线条决非自然天成,所以完全有理由把它们和矿山联系起来。 尽管它们看起来似乎远了点,但如果真是大红山矿的话,多走一些路自然是值得 的。   一个小时以后,我们来到了红山山脉的尽头,也看清楚了那两座白山,它们 象两张惨白的脸,既没有血色,也缺乏表情,我们匆匆从它们旁边经过,这样白 的山,质地也许是石灰,也许是白垩,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却提不起任何兴趣, 我只想匆匆地逃离。然而,这条路是什么意思,它仍在向西疯狂地延伸,延伸, 似乎在够它永远够不到的东西。它要找的东西和我们一样吗?为什么我们还要鬼 使神差地跟着它。但是看看这回头路,我们下的赌注有点大,我们得硬着头皮玩 下去。   一棵大树在前面,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这是人迹的象征。临到跟前时,我 们把脚步放慢,眼睁睁看它缓缓地变成山坡上班驳的色块。   又一座帐篷,随着地势的升高,逐渐露出它的白冠,没有锋利的棱角,甚至 也不是纯粹的白色,一般来说,也许应该可以断定那不过是一座平庸的小丘。但 是,还不能充分断定,就是说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还需要走近些,再走一公 里,再下一公里的赌注,才能彻底看清它的真面目。   我们终于停在一个缓坡上,讪讪的相互望着。我说这样下去不成,“但是这 条路总会通向一个地方啊,”我的旅伴愤怒地说。跟不下去了,我们知道,只要 我们一停下来就意味着大局已定。我们站了足有五分钟,听任这柔弱的小路从脚 下挣脱出来,继续飘然西去,它到底要投向哪里,前面还有多少个微薄的希望等 待着它?而我们,要回头,要回到原点,要无谓地把中午变成黄昏。   我们愤愤不平地走着,各自厌恶着自己,而由于能在对方脸上读到这种羞愤, 我们又相互厌恶着对方。很快,我们开始分道扬镳,他走原路,我则在草甸和灌 木中穿行,我们走过白山,走过红山余脉,我们的横向距离已经越拉越远,我偶 尔侧目望去,那个小小的人影在高大的骆驼刺间跳跃着,我料想他看不到我,这 使我有一种超然的旁观者的感觉,象是看着一出皮影戏;同时我也担心这危机四 伏的草木丛,一旦遭到什么袭击的话,他是不知道救我的。   脚掌在悄然肿胀,大地变成一副刑具,举落之间,不断重复着逃脱与惩罚的 变换。我不得不频繁地关注我的旅伴,盼望着那个小小的人影能停下来,至少也 能放慢一点速度或者调整一下走姿。但是没有希望,那个机械的影子,如同一只 上足了发条的钟摆,在高大的骆驼刺的缝隙间忘我的跳跃着,他似乎从未向我这 边看上一眼,他已深深陷入大地的魔法中。   当我再一次看到路的时候,红山上的旗帜正迎风招展着,我知道我们算是回 到了起点。我坐在路边,把鞋脱下来,然后心安理得的眺望我的旅伴,他似乎并 未朝我走来,我就大声招呼他,同时我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很痛快地调整了 方向,十五分钟后,我们会师。他大声说,怎么会有这条路?我故作惊讶道,这 不是原来的路吗?他摇头,我指指正前方耸起的山峰,他说中午爬的山不是这座, 我才记起当时曾有人在此山前放牧,不过现在我们在它的背面。   看来,我们再一次犯了路线错误,尽管这次我们没有离开路,但是却忘了逢 岔路向左的原则。那么为何我们没注意到这条岔路呢?难道是爬那座黑山时错过 了吗?我看看时间,已经三点多了,白白耽误了三个小时,当初若是不爬那座山, 或者,即使爬上去后仍从原路返回,甚至,能找到牧人问一问,都不会落到如此 田地。   而且,更糟的可能性是,这也许并非是第一条岔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 条岔路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就只有天知道了。然而事到如今,我们不是只有听天由 命吗?稍感安慰的是,我们总算没有沿着那条西向的小路走下去,我们否定了它, 重新回来,现在正走在一条尚未被完全否定的新路上。更何况,右侧这红色的山 峰,在我们心底始终是把它当成大红山看待的,或者至少是大红山的第一候选者, 虽然沮丧的情绪已令我们怀疑一切;至于眼前这座山,我们忽然觉得它比我们爬 过的那座要高大得多,体态也臃肿得多,即使仅仅从位置上考虑,它都更有资格 成为老虎山。是什么原因使我们当初对它视而不见,假如我们首先去勘察它,并 顺便请教一下牧人,事情岂不顺畅许多。当然,如果牧人还在的话,现在去问也 还不晚,这条岔路说不定就能绕到山前。但是如果遇不到牧人,仍只能寄希望于 顺着路找到大红山矿。   我们很快发现,这条路既没有拐向我们心目中的大红山,也没有拐向我们心 目中的老虎山,而是在两座山之间若即若离地蜿蜒着。更为甚者,路有时会突然 中断,几十步过后,又渐渐恢复成路的模样,如此反复数次,这种心不在焉的特 质着实令我们失望,以至于每走一步,我们都会因为加重了回头路的代价而心中 滴血。然而与此同时,另一种并无实质意义的意象却激励着我们走下去,这便是 远处白雪皑皑的祁连山,第一眼看到它们时我还认为是天边的云朵,想想当年, 那死里逃生的4百步卒看到这些的时候,他们觉得边城还会远吗?   路在沟壑间穿行,越来越崎岖,红色的山峰已被我们甩在身后。我忽然大叫 起来,我的旅伴疑惑地看着我,是个女孩,我说,在我们的右侧,一里远的地方, 有个穿红衣的人,她旁边显然是一口水井。我们欢快地朝她喊了一阵子,没有得 到回应,我们就走过去,终于发现那不是个人,只是一具有着鲜艳装饰的马鞍罢 了。我们在井边坐下来,斜阳仍然散发着足够的温情,我的旅伴甚至象老虎似的 打了个盹,直到某个庞然大物过来把他吓醒,原来是一头驴,从山上出溜下来, 看见我们倒也吃了一惊。我们断定那牧人会接踵而至,就放心看驴子如何恢复常 态,如何小心翼翼地喝水。等了半日,却不见牧人出现,我试着爬上驴子下来的 山坡,又喊了几嗓子,仍是一片沉寂。牧人在我们的寻找中担当什么角色呢?很 显然,如果身后这两座山的确是大红山和老虎山的话,那么找到这个牧人,他就 能拍着胸脯向我们确认这两座山的身份,除非碰巧他也是个外来户,也就是说, 如果这样的假设成立,找到这个牧人的意义就是重大的;但是,假如真正的大红 山和老虎山并不在这一带,那么即使找到牧人,也很难期望从他嘴里获得什么消 息,唯一的好处大约只是借宿而已。相比之下,大红山矿的优越性则是明显的, 因为无论何种情况,只要找到矿山,也就找到了一切。   于是,我们仍回到路上,我们继续沿着它走了很久,这赌注有多大还很难说。 我一直在想蒙古大爷的话,他在放牧时都能看到的矿,为什么到现在我们也看不 到。这不是离奇之至么?   我站在一座土塬上,看着满目的纵横交错的丘壑,象无边无际的愤怒的大海, 我的旅伴仰头看着我,我说什么也看不见,我忽然觉得欲哭无泪,这次,希望真 的已经凋零殆尽了。   黄昏又至,太阳亦无力照看我们。   做了一场梦,推倒重来,仍回到昨天,寒夜,狼,苦难的荒原,周而复始, 这凶险的赌局一经陷入就永无休止。我们甚至也不曾看到,蒙古包,牧人,我们 离人间是那样遥远,我们也并非来自人间,与我们看到的所有生灵一样,我们只 是在这荒原上孤独地梦游,无始无终,日以继夜。   不再冀希大红山矿,甚至不再冀希一个落脚处,我们不再需要任何冀希来沾 污这干净的心境,这样纯粹地走下去已是绝妙无比,唯一希望的是,这条有着我 们铁石心肠一般僵硬的小路,能够通向另一个星球,另一个世界。   然而,当这条不同寻常的小路向左拐去时,一座蒙古包赫然呈现在眼前,我 立刻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七、大红山矿   没有狗,也没有人,毡房的门锁着,铁丝围成的羊圈里空空如也,只在门前 空地上晒了两张羊皮。我们绕着毡房走了几遭,料定这必是先前那牧人的住处无 疑,便找了背风的位置坐下,专心等他回来。   这里也是一片开阔的谷地,而且比昨天的那一个更宽,路横切过去,向对面 山上延伸。远处的祁连山已看不真切,尽管夕阳在地平线附近磨蹭了好一阵子, 但它已没有光焰可以穿透那辽远的空间了。   等了大约一个小时,在我们来的方向,牧人出现了,仍是个老人,不过身材 也许要高大很多,他骑着的毛驴,十之八九就是我们下午见到的那头。我们站起 来向他致意,他疑惑地看着我们,他说你们俩在这干什么?他说话时表情威严。 我就把我们的来意和盘托出,他说哪有什么古战场,年轻人不知深浅,在这迷了 路可不是好玩的。不过他证实,插有红旗的那座山确系大红山无疑,老虎山也与 我们后来的猜测相合。我不禁扼腕。至于这座蒙古包,老人说并不是他的,这家 主人外出了,在这空等是没有用的,他也是为找一只丢失的羊才来到这里。他敦 促我们趁着天亮赶快离开,到三公里外的一个矿上歇息。我们说是大红山矿吗? 他说就是。沉吟片刻,我们表示更愿意住在他家里,“这样不行,”他很痛快地 拒绝了我们,“我家离这远得很呢,况且我还得找羊。”他一指前面这小路,说: “顺着它翻过山就能看到矿,只要三公里。”说罢他便掉转驴头匆匆走了。   接下来的路途中,我们摆出一副急行军的架势,甚至一溜小跑着,在空旷的 荒野上,我们被夜幕追逐,我几度回头,端庄的大红山在远方缓缓晃动,仿佛提 示着,明天我们还要再度折回。   我们爬上山,看到前面一片削平的山头,绿色的矿床,以及烧黑的焦土。我 们辗转其间,但是没有人迹,这里宁静的出奇,与其说它是个矿山,不如说是一 堆新石器的遗迹。风吹过来,我们都打了一个寒噤,黑夜来临,鬼魅会在这里跳 舞。   我们逃也似的离开这个废矿,地势忽然变得很平,路继续在前面漫不经心地 伸展着,我们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不久,我们看到远方微弱的两个亮点,在 半明半暗的天空下闪烁,我们又不由自主地跑起来,真正的大红山矿原来在那, 但岂只是3公里呢?伟大的蒙古人,一切遥远的距离在他们眯细的眼睛看来都是 那般切近。渐渐的,灯越来越亮,甚至机器的声音也不再虚幻了,这该是个很大 的矿,屋舍俨然,树木丛生,有操场,还有小卖部。我们要用水、香肠和美梦来 填补自己的脏腑。   越来越近,灯却暗淡下来,我们看清那只是两盏很普通的白炽灯,吊在一架 隆隆作响的机器上。这就是传说中的大红山矿吗,在偌大的原野上,茕茕孑立, 没有树,没有房子,甚至没有人,就这么两盏黄灯,象两只浑浊、呆滞的眼睛。   我们绕着机器转了一圈,看到了矿井的出口,一桶矿石正被机器的前臂钩上 来,跟着爬出一个灰头土脸的工人,他似乎看了我们一眼,但很快开始忙自己的 活了:摘掉矿桶,把矿石倒在固定位置上,再操纵机器把桶放下去。干完这些, 他坐在一边喝起了水。我们连忙凑上去打招呼,他是个身材矮小的汉子,操着四 川口音,他说其他矿工都在井下,有七、八个人,睡觉也在井里,很挤,要在这 里借宿得征得大伙的同意。正说着,井下传出一声闷响,我们都吓了一跳,他说 里面在爆破,看到我们有些犯愁,他又道,再走五公里有个大红山矿,那里条件 好,应该有睡觉的地方。这就对了,赫赫有名的大红山矿尚不在此地。但是,还 要再走五公里,况且,真的只有五公里吗?我们告诉他蒙古人的公里是个很大的 单位,他说确实是五公里,甚至五公里还差那么一点。他的表情让我们放心。   我们在黑夜中疾步如飞,谁也无心记起,再看一眼漫天的星辰。四十分钟里, 我们死死盯住前面飘忽的灯火,仿佛不这样做就会让它溜走一样。大红山矿,我 们总算明白,原来和大红山相隔竟是如此的远。我们翻过界墙,灯光仍是昏黄的, 雄伟的矿山,只在夜色中勾勒出一个影子。然后,汽车、房子、人声、马达的轰 鸣,应有尽有。我们直奔排在最前面的那辆卡车,我游到驾驶室旁边,问那司机 几时走,后者惊恐地回答说十点,我请求搭车,我的旅伴看着我,我们决定不再 玩下去了。司机缓过了神,他矜持地表示同意。我们便四处觅食,没有小吃店, 迎面一队矿工,说伙房里还有剩饭,我们就让人领着来到一尊铁锅前,灶台下的 火已经熄灭,锅似乎尚有余温,里面晃荡着浑浊的面片汤。我腹中不再饥饿,我 的旅伴涕泪横流地干了两大碗,几个工人围着旁观,我负责回答他们的问话。在 那个四处漏风的工棚前,我们对着皮管子灌足了凉水,洗了脸,我的头有些发烧。 一屋子的人,甚至还有个年轻姑娘,是什么东西吸引我们到这里来,我们的解释 不能令他们满意。这些河南劳工很快对我们失去兴趣,又继续他们原来的野话了。 10点钟,我们走出去,车还在老地方,要等到矿石装满还为时尚早,地下传来炮 响,那姑娘被一伙人簇拥着下井了。我蜷缩在床角,我向睡在上面的矿工表示抱 歉,能四肢舒展着躺下该多么好。屋里挺冷,我的旅伴可能坐在板凳上,靠着我 颤抖的身体,我管不了许多。午夜一点,我被人叫醒,东倒西歪的上车,司机换 了另一个人,我的旅伴被拒载,我塞给司机两张二十的人民币,于是我们上路。 车子颠簸着叫人无法睡去,没有人说话,过了许久,隐约看到外面的高大芦苇, 会不会是碱泉子呢?我们睁大眼睛,远处闪烁着长龙也似的路灯。我问公路和矿 山的距离,司机说四十公里。车子向右拐到公路上,我看到了197公里的路标。 我们开始睡觉,到大庄子时我醒着,我想我们仍然可以下车。   但我们已决定不再玩下去了。   尾声   清晨我们到了嘉峪关,找了旅馆躺下,反复作着各种结局的白日梦,晚上, 我们乘上去兰州的火车,然后上海,杭州,香港。我的小儿哮喘病终于复发,历 时一月的咳嗽,沉重的感冒几乎把我压垮,为了减轻负担,在香港,我把它传给 一个法国人和一个菲律宾人。   至于李陵,他在漠北跟他的妻子和孩子继续活了很长一段日子,他无所作为, 也没能成为圣人,有时他奇怪地惋惜自己没有在刺杀李绪后死去,他认为从那时 起,死亡本身已经死了。公元前88年,他拒绝了汉朝的迎归,屈辱是不朽的,除 了永远在屈辱的瀚海里清洗屈辱外,他别无他法。到了人生的晚景,他不时看见 悲壮的祖辈象当年一样在大路上招引,于是他揣摩自己约莫走了一条差强人意的 羊肠小道。他的妻子,完全担起了管教儿子的责任,后者虽然和他感情淡漠,却 继承了父亲自命不凡的性格,成年以后,由于政治原因,他遭到了呼韩邪单于的 追杀,最后不知所终。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