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美人张燕   李东文   张燕是孤儿。一个春意荡漾的早上,她养母张五妹在离家不远的街道转角处 把她检回家中。张燕身旁有个小包袱,里面是几套婴儿穿的衣裳,和两块玉。这 两块老玉,张燕找人估过价,值两万块钱。在这些东西中,缺少了一般弃婴还应 该有的东西,即生辰八字。   张燕经常对她的好朋友小蓝,即我的妹妹说她这一生的流离失所都是她的亲 生父母造成的,她说,你说吧小蓝,一个人怎么可以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呢? 小蓝很不理解地问,可你每年都大张旗鼓地过生日哪。张燕的眼中很难得地流露 出一丝忧伤,说,那不是我的生日,是被检日。   被抱养,是张燕生命中起承转合的开端。   这些,好像是戏里的一个片断。西华街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张燕的年纪 越大,结识的人越多,她的故事的普及面也越广。小蓝说,以张燕那样的性格, 想别人不知道她的事,简直是天方夜谭。   西华街是我们市著名的老街,与其说是街,不如说是一条小巷,狭窄,七拐 八弯,凹凸不平,西边高东边低,一到下雨天,雨水从西边“哗啦,哗啦”往下 淌。有人说,西华街这一带的地形奇特,风水不好,有一股冤气终年不散,纠缠 在天空上。   所有人都知道,张燕是孤儿,以及知道她成年以后众多的富于传奇色彩的生 活片断。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是她的丈夫赵坚强。直到张燕快要生产了,她 的丈夫赵坚强,甚至还一厢情愿地认为他妻子的父母双全,还与他们一起生活在 同一个城市里。   小蓝劝张燕还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赵坚强,趁着快要临近生产,他不敢跟她 生气,把真相告诉他,免得到时候孩子生出来后,他心目中的外公外婆却不来探 望,又是要绞尽脑汁编谎话来哄他。张燕听了小蓝的话,回想起以往提心吊胆的 经历,真的是想告诉丈夫自己一直苦苦隐瞒的真相。可是,最终还是一日三吟, 没有勇气把那个只有傻瓜才会相信的谎言揭穿。   小蓝问张燕,这么笨的一个男人,你怎么就看上了?张燕说,小蓝你真不了 解我,你又不是不知道赵坚强,你看他,嗨,多英俊!   赵坚强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不出来的、迷茫的眷顾,或者连他自己也 不知道该投放到哪里去才好。他的这种介乎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眼神,常常引发 张燕伟大的母爱,然后是情爱。   张燕多次跟小蓝提起她的丈夫赵坚强,她说她自己有时候也觉得奇怪,赵坚 强怎么能对那么明显的一个谎言毫不怀疑,所以她有时候有些缺乏自信,总以为 赵坚强是装傻扮糊涂,可是每次看到他空洞无物的眼神她就又不得不相信,她说, 你只要看着他的眼睛就知道他是多么没有思想了。小蓝于是就有点坏地说,那么 赵坚强他是一头快乐的猪哦。张燕皱着眉头想了想才说,不见得,也没见到他怎 么快乐,没事做的时候他或者看电视或者傻傻地坐在那里,连游戏也不打。小蓝 不断地从张燕的口中听到有关她的丈夫赵坚强的事迹,早就有点烦了,这时找到 机会只好趁机揶揄他一把,她说,张燕你就想开点儿吧,你也不想一想,他一个 山旮旯里出来的人你还指望他能像我大哥一样洒脱吗?张燕以少见的认真态度想 了想,笑笑,说,也是。然后她又加了一句,不过,你大哥他,两个加起来都没 有一个赵坚强这么英俊。   张燕总是喜欢把一些原本很秘密的事情当成不是秘密到处宣扬。小蓝说,那 些可都是隐私,她怎么好意思说给别人听呢?有些时候,真不搞不清楚,张燕她 到底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而小蓝的丈夫马琦对她跟张燕交往甚密,意见很大。 他说像张燕这种神经兮兮的女人,小蓝总跟她在一起,以她那样的智商,难保哪 天也变得也跟她一样不正常。小蓝反唇相讥:早知今天,又何必当初!   小蓝是在姐姐家中认识张燕的。那时张燕是我们这个城市一间四星级酒店蓝 湖酒店的西餐厅经理,我姐夫是食品供应商,想通过张燕把一些干货、肉类之类 的东西卖给酒店。按照行规,应该是我姐夫和姐姐到张燕的家中去作沟通性工作 才是,可是张燕每每听到姐夫要到她家里去或者是请她吃饭什么的,总是不同意, 而且无一例外地亲自到姐姐家中来给他们出谋划策。开始的时候,姐夫和姐姐满 腹狐疑,百思不得其解,但张燕说是到家中来给他们出谋划策就真的是来给他们 出谋划策的,没半点偷工减料。在张燕的帮助下,姐夫比较顺利地把原来的食品 供应商取而代之。不是我姐夫不想对张燕表示感谢,是张燕死活不肯领情,而且 每次前来,都带着丰盛的礼物,她还说,没什么,一点小意思,在来的路上随便 买的。   小蓝在姐姐家中认识了张燕。她们一见如故,马上就情同姐妹。用马琦的说 法就是张燕跟小蓝两人,一个神经有问题,一个大脑不好使,都不是正常的人。   一个月后,张燕到澳门的分店工作,把她那辆还很新的摩托车借给小蓝用。 那可是一辆大白鲨,当时的黑市价是三万三,正常渠道还买不到。小蓝对张燕说, 你怎么这么信任我?我们才认识了一个月。当时她们正在装修豪华的香格里拉西 餐厅里吃牛排,张燕使劲地咽下了嘴里的一块西部牛仔排,顺手拉起桌布擦了擦 嘴,说,嗨,这有什么,不就一辆破车吗?我的妹妹小蓝的名声可不怎么样,连 我们自己家里的人都不敢太相信她,对她没有什么信心。小蓝这个人,很没有责 任感,很没心没肺,那些她随随便便就扔掉的工作,是家里托了很大的人情,甚 至是花了不少钱才得到,比如地税局打字员、文化站的资料员,等等。   燕接着把家里的锁匙交到小蓝的手上,要她有时间就到她家里去坐一坐,打 开门窗,通通风,同时也不让人知道她家里长期没人在家。当时,张燕的养母已 经去世了。   小蓝问张燕是怎样得到去澳门这份美差的。张燕比较严肃地说,第一,我的 英语非常好,全酒店NO1;第二,我是孤儿,在这里无牵无挂;第三,我比较漂 亮……第四呢?小蓝有点急不可待地问。第四,张燕说,第四就是我对着那谁谁 放了放电,把他电傻了。说完,两个姑娘哈哈大笑。可是,刚刚哈哈地笑了两声, 马上就用手捂着嘴。张燕说,小蓝,以后我们在这种地方要注意点儿,这里可是 高级西餐厅,有时候还会有很帅的鬼子的。小蓝顺手撩起一角桌布,擦了擦嘴。。   小蓝用桌布擦嘴的坏毛病从此就落下了,怎么也改不回来,连跟她丈夫马琦 的父母到餐厅吃饭也是一如既往。   西餐厅里的光线柔和,德彪西的钢琴曲如行云流水。   张燕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让小蓝有点不敢相信,再怎么一见如故也才认识了一 个多月,你叫没见过多少大场面的小女子小蓝如何敢伸手去接那串沉甸甸的锁匙 呢。张燕把小蓝的手拉过去,把锁匙扣在她手掌上,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用一 双手把小蓝的手掌合上,然后又把她的手推回去。小蓝后来对我说,在那一刻, 心里就像正有一股暖流通过,连她的四肢也能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酣畅,荣誉 感无休无止。张燕说,小蓝,如果需要,你可以到我家里去睡觉——我的床可是 很宽的哦。小蓝那时还是个好女孩儿,未解风情,听到她这么说,一张俏脸变得 稍稍有点红。   张燕从钱包里抽一千块钱来给小蓝,说,你有时间就去帮我把摩托车送去年 审吧,过期好几个月了。小蓝说,没年审你也没有被警察查过车吗?张燕说,查 过两次,我对着那些傻警察笑一笑,他们就原谅我了,还说什么靓女,我希望下 次还能见到你又不希望见到你——你说吧小蓝这些破警察说的什么混蛋话。   张燕的这辆摩托车是蓝湖酒店一个楼面经理送给她的。那个土包子,被张燕 迷得神魂颠倒,硬是把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托人从香港买了这辆几万块钱的 “大白鲨”送给她。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蓝于是又大吃一惊,说,那你不是要嫁给他?   呸!张燕说,嫁给他?做梦。   可是你要了人家这么贵重的礼物……   张燕宽容地笑了起来,兰花指一掐,淑女而且优雅地举起桌上的咖啡,喝了 一口,撩起方格子桌布擦了擦嘴唇,又笑了笑,才说,我又没有强迫他,是他自 己一定要送给我的,我可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嫁给他,跟他睡几回拉倒。   小蓝不好意思跟张燕再讨论这个问题。   后来,小蓝对我说起张燕的事时,引述了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可以把她这个 人作一个笼统的评价。张燕说那句话时,她的好运气已经成为昨日黄花,一天不 如一天,她的生活一塌糊涂、一地鸡毛。在无数郁郁寡欢的落寞场景里,张燕除 了时常站立在向北的窗前回忆往昔的美好时光,就是常常打电话给小蓝,对她说, 小蓝啊,我真不明白,我这个人心眼其实挺好的,见到乞丐给钱,见到老人问好, 朋友有困难主动帮忙,可是为什么我的日子过得这么艰难呀?我只不过是思想前 卫一些而已——难道思想前卫也不行吗?   本来,这顿饭说好了是小蓝请客的,小蓝要为张燕钱行,但张燕说什么也不 让小蓝出钱。张燕有钱,是一个月赚好几千的白领,身边又经常有楼面经理那样 的傻瓜蛋对她无事献殷勤。张燕是真心对小蓝好,她在去澳门前还动用了关系, 帮小蓝在一间不错的酒店里找了份当收银员的工作。   在此之前,我没有见过张燕这个人,但我知道她真的是对小蓝很好。在以后 的几年里,她给小蓝介绍过不下六份工作。虽然小蓝在每个新的单位只是混个脸 熟,她的老板们对于小蓝没有长性也很有意见,对她的介绍人张燕也颇有微词, 可是张燕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小蓝对我说她问过张燕为什么对她这么好,张燕说, 不为什么,她只是喜欢她,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妹妹一样。   澳门之行,就像张燕人生一段小小的插曲,在张燕的心中掀起了层层涟漪。 这段时间内的男主角李强,在外人的眼中,像一个影子一样在张燕随时都准备起 承转合的生命里存在过。   令人倍感意外的是,张燕对于这个已经无法再对她的生命产生任何影响的男 孩闭口不提,就算她最好的女朋友小蓝也只是知道其中的一鳞半爪。小蓝将她知 道的这一鳞半爪三下五除二就告诉了她大哥我,我则不负责任的想象加以发挥, 构成了我这篇小说一个不起眼的片断。这些与其说是片断,不如说是某部港产电 影的情节更合符逻辑一些。   按照酒店的以往的做法,张燕是要在澳门的分店里工作一年的,但张燕却在 半年之后就回了我们这个城市里。因为李强,张燕不愿意再呆在那个令她伤心的 小地方。   张燕去到澳门的第二个星期就认识了当地的黑社会小头目李强,第三个星期 一起坠入情网,第四个星期开始在酒店的宿舍里明目张胆地一丝不挂。   李强长得很漂亮。在我以往的文字里,很少对男人用漂亮这个词,可是,他 的确是很漂亮。   李强有一个中国母亲和一个葡萄牙父亲,他是混血儿。三岁的时候,李强的 父亲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抛弃了李强母子,不辞而别,从此人间蒸发;他母 亲一气之下让李强跟了自己姓李,以一个女人的坚忍和勇气独力抚养儿子。命运 总是与李强作对,他十岁那年,母亲在一场大火中丧生,李强也像张燕一样,成 了一名令人同情的孤儿。不同的是,张燕是在养母张五妹的抚养下长大成人,李 强则从十几岁就加入了黑社会。   李强对张燕说,在最危急的关头,母亲把他抱起来,从三楼的窗口抛到街上, 把他抛离险境,才得以保存了他十岁的生命,母亲在他刚刚离开她的手的那一刻 让火苗点燃了身上的衣服。李强跌到地上后,仰头找寻自己的母亲,只看到一个 燃烧着的火人在临街的窗前手舞足蹈。张燕的纤纤玉手轻轻地划过李强鬂角处那 一道五厘米左右的疤痕,心里涌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   这道疤痕是李强的母亲把他抛向地上的过程中被空中的电线阻拦了一下,留 下了一个小小的伤口,然后留下一个显眼的疤痕,作为对他母亲的纪念长久地停 驻在他的脸上。   李强长得有点像那个叫安东尼奥的西班牙藉好莱坞影星,非常性感。还有他 的头发,柔顺,带点儿棕色,还点儿自来卷。   张燕没料到澳门是一个那么无趣的地方。狭窄的街道,破旧的楼房,打扮落 后的市民。她去到澳门的第二个星期的休息日的黄昏,去到筷子基南湾,站在到 处弥漫着大海特有的腥味儿的地方,在落日的余辉的诗情画意中怀念我们这个城 市和我们这个城市里的朋友们。   美人张燕,眼中,波光闪烁。   这时,一个温情脉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喂,靓女,有点凉了,我 们回去吧。   张燕从李强的嘴里听到了一个如同出自自己的身体的声音一样的声音,孤独 而倔犟。李强的声音显得轻佻而松驰,而张燕却能透过这表面的轻佻和松驰听出 了他内心的渴望与呼唤,是这样的孤独、无依,这样无所事事,一如她自己的声 音。   然后,她才看到一个皮肤黑得有点反光的男孩站在她的身旁,长长的眼睫毛 下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向她发出暧昧的、富于攻击性的挑逗。   张燕说,靓仔,如果你认为应该跟一个孤儿交朋友,那就再跟我说会话吧。   李强显然是吃了一惊,下意识般后退了一步,说,我以前认识你吗?   不认识。张燕说,你也是孤儿吗?   张燕对小蓝说,或者,这就是一见钟情吧。小蓝说不是,是两颗寂寞的心一 拍即合。   小蓝说,可是,如果你真嫁了给李强那个黑社会,以后怎么办?他没有正当 职业,没有钱,又是干黑社会的,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你有想过你们结婚以后怎 么办吗?   以后?张燕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有点意外地看着小蓝,然后说,所以我说 上天早就给我们安排好了一切,我们都是两个没有以后的人。   小蓝说,可是当时你们是打算结婚的,起码张燕你打算嫁给那个黑社会。小 蓝总是毫不客气地把李强叫作“那个黑社会”。   张燕于是对小蓝产生了一点狠意,说,小蓝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你自己的 事还顾不过来,你管我们这么多!   两个星期后,张燕和李强相约到天后庙去烧香。   李强到酒店里来接张燕下班。张燕说不要回家睡觉吧,我们直接就到天后庙 去,我要烧头柱香。   海岛夏天的夜晚空气清新。他们一路沉默,只有单调的脚步声在空寂的街道 里仿佛永不停息地重复又重复。得得,得得。张燕后来对小蓝说,这个夜晚的脚 步声将会长久地停留在她的心灵深处,直到她这一生的结束。   天后庙前空无一人,凌晨的时间里,大海旁边的渔翁街头显得有点阴森。   他们坐在天后庙前的石阶上。开始只是接吻,后来宽衣解带,颠龙倒凤。   张燕说,这是她这一生中最大胆的一刻,兴之所致,冒着亵渎神灵的风险体 验这人生片刻的欢娱。张燕对小蓝说,我真是后悔死了,如果不是那天的放肆, 我可能不用过现在这种苦日子的。由此可见,善恶报应终有时,有些事情是做不 得的。   李强的母亲留给他的是一间很小的房子,破旧、凌乱、肮脏。张燕后来对小 蓝说,她每次只要踏进李强的小屋就倍觉亲切,就像一下子回到了久违的家一样, 她知道李强家里的任何东西摆放在何处,甚至连厨房里各种落满灰尘的调味料和 李强随手乱放的内衣裤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五个月后,也是黄昏时分,张燕跟李强去到当初他们相识的筷子基南湾。澳 门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小,张燕休息的时候他们无处可去,又不愿意整天呆在家里, 就只好一而再地去那些在他们的心里下过美好回忆的地方。然而,正是这次可有 可无的浪漫行为,为他们的爱情划上了一个凄美的句号,使张燕那永远都透露着 欠缺的人生无可奈何地又增添了一个休止符,使她又一次义无反顾地走向生命中 的另一个起承转合。   李强被仇家追杀。就像一部香港的警匪片一样,一些不同帮派的黑社会分子 杀死了另一个帮派的小头目李强。在力量悬殊的争斗中,李强身中数刀,死于非 命。张燕差点也死了,血流了一身。当然,张燕并有死,她只是昏了过去。当她 醒过来后已经躺在医院里了。出院的时候,张燕的心情黯淡,连她头上那一片半 个巴掌大的白亮白亮的纱布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管不顾。当时的黑社会分子 无意中把张燕的大片头皮砍了下来。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当狭长、锋利的刀从张 燕的头顶掠过,在血液还没有从血管渗透出来之前,张燕柔顺的头发从头顶落下, 纷纷扬扬,就像陈冲在《诱僧》中的剃度场景。张燕说,她很快就昏倒在地了, 就在她倒地的一刻,她看到了满天的断发,每一根的断发都是半透明的琥珀色。 从此,张燕就只好把头发留得长长的,并且把前面的头发尽量往后梳,以求把那 一片让人触目惊心的白亮白亮的头皮盖住。若不盖住,没长头发的那半个巴掌大 的地方就像镜子一样趴在她的头上,像个小型太阳能接受器。   本来,张燕在回忆往事时并不一定要站在向北的窗子前面,而是随便找一个 窗户站一站就行,是赵老板的出现并且消失后才使她养成了这样的习惯。赵老板 是北方人,他的出现,使张燕的人生轨迹滑向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从澳门回到我们这个城市后,张燕的情绪低落。这使原本已经比较漂亮的她 显得更加漂亮了,她的眼神由于空洞而显得深不可测,她于不自觉间流露出来的 忧伤使每个见到她的人都自然而然地产生一种我见尤怜的感慨。正是这个时候, 赵老板从北方来到了我们这个南方城市里。   大家都把他叫做赵老板,张燕也跟着大家一起这样叫他。赵老板是不是老板 并不重要,老板只是一个称谓。   赵老板是一个保养得很好的五十岁老头。张燕对小蓝说赵老板表面上看上去 衣冠楚楚,无论什么时候,腰板总是像个军官一样挺得笔直的,可是他的衣服一 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这个年龄段的人的特征就在她的面前一览无遗了。于是小蓝 就笑了起来,说,就这样你还跟他在一起这么久?张燕说,小蓝你真傻,你不知 道有些男人愈老尔坚吗?   张燕是在相同的一天里认识赵老板和法国男孩哈维?西斯科。这两个男人在 相隔不久的情况下进入了张燕的生活,对生命中的起承转合起着不同程度的作用。   张燕对小蓝说她从来就没有见过比赵老板更有钱的人,从来就没有遇到过比 哈维更懂得做爱的。小蓝说,那么李强呢?张燕说,李强比所有的男人都好,李 强比所有男人加起来都更能让我牵肠挂肚。哈维又比李强好。   小蓝说,张燕你说什么呀?   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都让自己说得糊涂了。张燕说。   赵老板与哈维住在相邻的两个房间里,这给张燕的行动带来了一种冒险的乐 趣。   赵老板到我们这个城市之前并没有跟住在我们这个城市里的他的那些朋友预 先打招呼,所以在他到来的最初的那几天里他过的是一种与世无争的隐者一样的 生活,他每天早上先是到泳池去游泳一个小时,然后是到西餐厅去吃几片面包喝 一杯咖啡,中午叫了饭菜到房间里吃,晚饭一般是到西餐厅里吃份蛋炒饭之类的 东西。   那天的早上,哈维要到外面去玩,刚走出房门就遇见赵老板,向他打向我们 这个城市的一些情况。那时的赵老板对于我们这个城市也是知之不多,加上英文 水平有限,只好对哈维抱歉地一再说对不起。张燕就在这个时候适时出现在他们 的面前,她一口流利的美国英语和准确的表达使两个优秀男人同时对她产生了好 感。   哈维离去后,张燕也准备离去。赵老板问,张经理你是否有时间?张燕这时 并没有穿制服。   赵老板接着说他已经注意她好几天了,在他看来,她总是以梦游一样的眼神 看待身旁的一切。   张燕淡然一笑,说,一个女孩长得漂亮就是容易引人注目,女颜涡水就是这 样来的了。   赵老板忍俊不禁,说,张燕你对自己的感觉也太好了吧?   他居然连她的名字都知道了,看来他没有说谎,他真的是早就注意上她了。 从简短的几句对话里,张燕非常敏感地感觉到赵老板不是一般的人,他的身上有 一种能控制一切的自觉。本能告诉她,她应该在他的身上花一些心思。这时,张 燕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就这,已开始了她这一生中最辉煌的一次起承转合。   张燕于是就说,时间是有,不过,我今天休息,回酒店是要办点私事的。   论年纪,赵老板可以做张燕的父亲了。张燕对小蓝说,她跟赵老板在一起的 时候,心里是非常平静的。这是一种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平静,只要赵老板在的 场合,她就觉得什么都是心安理得的,包括他为她一掷千金。他就像她生命里从 来都没有出现过的父亲一样出现在她人生最暗淡的时刻里。   张燕对小蓝说,你绝对想像不到,赵老板这么大岁数了,也是很任性的。有 时候张燕正在值班,他想她了,就打她的手机,死缠烂打,让她就到他的房间里 去。赵老板送了个手机给张燕。那时,手机还是暴发户的象征,很贵的。   赵老板在珠江三角洲一带呆了有半年左右,半年之后,他就像一天边那一抹 浮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突然离去,除了给张燕留下无法消除的遗憾外, 还给旁人留下了无限的遐思。赵老板在蓝湖酒店里把一个豪华套间一包就是半年。 在这半年里,他每个月给张燕三万块。这样的大手笔不是每个有钱人都舍得的。 不仅如此,他花在张燕身上的钱远远超过了每个月三万块这个数,自从认识了赵 老板后,张燕身上随随便便一件什么东西都贵得吓人,比如二万元一个的手表、 九千块的玉佩、一卡拉的钻戒。   小蓝不明白赵老板为何对张燕这么好,要说嘛,年轻漂亮的女孩,在南方, 遍地都是。张燕说她自己有时候也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之是只要她开 口,赵老板就满口答应她,好像他的钱不是钱是马路边的一堆狗屎一样。在张燕 已经走过了的前半生中,最让她觉得不安的是她在二十五岁生日那天竟然用了赵 老板四万块钱。后来,她对小蓝说,直到赵老板离开她很久了,但只要想起那个 晚上,那个用去四万块钱的晚上,她就无法抑止自己对赵老板的思念,就会在不 自觉间漫步至向北的窗前,回忆那个豪华的生日,那个豪华的中年男人。   赵老板的出现,使张燕随着李强的死亡已经走向暗淡的心渐渐地又活了回来。 她的心一活,她这个人的强项就又开始发挥出来了。在李强之前,张燕已经经历 了好些个男人,李强的出现,提高了她这方面的能力。李强是半个西方人,有西 方人的剽捍,也有东方人细腻。张燕以为,这是因为李强在这方面的技术高超, 并因此而感叹东方人在某些方面的确不如西方人。但是,以我这样一个入世未深 的众人的眼光来看,事情未必是这样的,张燕之所以跟李强在一起的感觉特别好 不是因为技术上的原因,是他们之间先有爱才有性。而在此之前,其他人只是想 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她也只是想从别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张燕曾对小蓝说起过, 是李强,令她彻底地抛弃了对性爱的羞愧感,从此以后,她可以非常彻底地跟男 人做爱,在男人面前,她再也不会感到羞涩。小蓝问,彻底与不彻底有何区?张 燕笑笑,没有说话。那么,我们再回想起张燕喜欢裸体,就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了。   小蓝犹豫了片刻,才说,我听别人说你在澳门的时候喜欢裸体哦。   张燕说,噢,连这个你也知道,可见人的嘴巴是多么的长。是的,不仅在澳 门的时候,现在我也是喜欢不穿衣服在家里走来走去!   张燕是个聪明透顶的女孩儿,她知道在赵老板这种人精面前没必要隐瞒什么, 他要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他需要这个女人在他人生最灿烂的时刻里, 引领他抵达他生命的颠峰。   可是,赵老板毕竟是做大事的人,他不可能将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小小的一张 床上。一个星期后,赵老板打电话通知了他在我们这个城市里的朋友们,他的朋 友如期而至。一时宾客满门,往来无白丁。这个时候的张燕以赵老板的小蜜的形 象在赵老板众多的朋友之间出现,表现上佳。问题是,是赵老板把张燕已经变冷 的心重新加热,使她再一次燃起了再战江湖的雄心壮志,同时也点燃了她内心强 烈的对性欲的渴求和索取。   有一天晚上,十一点了,张燕倦在赵老板的怀里,像一只可爱的小猫一样样 偎依在赵老板有些松驰的宽阔的胸前,感受他慈父一样的爱抚。而骤然响起的敲 门声,破坏了这美好的宁静。张燕只好离去,把赵老板留给他深夜造访的朋友。   张燕告诉小蓝,她喜欢光着身子懒懒地倦在赵老板的怀里,喜欢他的真丝睡 衣的手感,喜欢他的抚摸,喜欢他张开手掌把她握成一团的小手攥在里面。她说,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幸福得直想哭——这一切的一切,在她遇到赵老板之前,不 停地在她的梦中出现。她说,她真的是没想,有朝一日能梦想成真。她对小蓝说 过,在那一段日子里,她不停地对自己说,上天对自己真的是相当不错,所以在 此之前,无论在她的身上有过什么苦难,有些什么折磨,她都可以把它忘记掉, 因为现在有人像全能的上帝一样对待她。   那天晚上,张燕正准备离开。   就在电梯门刚一打开时,张燕看到了法国人哈维?西科斯。这个年轻的帅小 伙裹着一身酒气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傻里傻气地对着神情恍惚的张燕笑,然后软 软地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她的面前。张燕回头招呼服务员,服务员不知道跑到 哪里去了,张燕只好亲自把牛高马大的哈维拖回房间。   刚回到房间,哈维就跳了起来,迅速冲向洗手间,趴在马桶上大吐特吐。   张燕竟是有点呆了。像小孩子一样的哈维让她想起了李强;那个她曾想托付 终身的男孩,也曾这样,与猪朋狗友喝完酒后,在马桶上吐得死去活来。张燕心 中刚刚出现的那点不快情绪马上就烟消云散,用一条热毛巾,帮他清洗干净脸上 的脏东西,然后放了热水给他洗澡。   吐过之后,哈维清醒了,他拉着张燕的手不让她离去。他的表情是如此的专 注,如此的单纯,他天蓝色的眼睛就算在半醉半醒之间也是如此的扣人心弦,像 一支锋利的长剑,穿透了张燕刚刚遭遇失落的心灵。哈维的英语讲得结结巴巴, 但他还是说出了诗化的句子:哦,燕哪,你是如此的美丽,你如此这般的美丽让 我陶醉,可是你为什么又是如此的忧伤?你的忧伤是令我如此心碎……   这个三十岁不到的法国男人简单的几句表白令张燕有点无法自持,她走上前 去,帮哈维把领带解了下来,说,哈维乖,哦,好孩子,你洗澡吧,我要走了。 哈维说,燕,你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可是……不,不,不,我不要你的可是, 我知道你是赵先生的情人,但这又有什么?你是如此的美丽,男人为你付出是应 该的,你应该珍惜自己的美丽。于是,张燕就留下来了。后来,张燕对小蓝说, 那天晚上,哈维八成是装醉扮傻,要不然,以他醉成那个样子怎么能如此游刃有 余?   张燕还说,跟哈维上过床了才知道,我以前是多么的傻,一个女人,不管跟 多少个男人上过床都不算数,都比不上跟哈维上一次床,真的,这才是真正的做 爱,直到跟哈维在一起,我才真正能感受到这个做爱的过程!是完完全全的一个 过程。爱,是做出来的。   小蓝这时已经跟她未来的丈夫马琦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有相当的实战经验了。 她听张燕说这类疯话时已经面不红耳不赤。她说,可是你以前说跟那个黑社会在 一起才能感受到什么是爱情哦。   张燕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两码事,在李强那里我感受到的爱情,是一 种前所未有的柔情似水,在哈维这里是纯粹的做爱。   法国人真好。张燕接着说,法国人真能让人死去活来。   哈维问张燕西方男人跟中国男人有什么不同。张燕说,西方男人是一片蔚蓝 色的海滩,中国男人是家中的浴缸。那么李强那个黑社会呢?小蓝打断了张燕的 话。李强他,李强他是四星级酒店里的游泳池。张燕说着就与小蓝一起哈哈大笑 起来。哈维傻瓜一样笑了起来,心满意足地准备再接再励。张燕制止了哈维的动 作,问,中国女孩跟法国女孩有什么不同?哈维说中国女孩说中文法国女孩说法 语。张燕说不对啊,我一直都说英文。哈维就有点夸张地说,噢,我说的是一般 的中国女孩,不是我的燕哦——我觉得嘛,你们的叫声不一样,比如你吧,你是 “噢夜,噢夜”地叫的,法国女孩叫起来的声音是这样的:呵拉拉,呵拉拉。   张燕继续陶醉在与法国人哈维的两性关系里,无法自拨。   有一天,张燕从哈维的房间里出来,正好遇到赵老板。赵老板望了一眼脸色 绯红的张燕,再望一眼身上甚至连块浴巾都没有的哈维就什么都明白了。张燕吓 得腿都发软,要知道,赵老板只需要动一动小指头,她就能粉身碎骨。可是赵老 板并没有动怒,他只是用一个比较复杂的眼神看了他们一眼,转身进了房间。在 他的房间里,有几位朋友正等着他商量大事。   待张燕反应过来后,想起赵老板的那个眼神,一个不祥的预感强烈地出现在 她的心里,一句老话没有来由地跳进她的脑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突然对赵老板产生了一丝内疚,她觉得是自己,无耻 地背叛了他。   对于出现在张燕的身上这种少见的反思和自责,她的好朋友小蓝大感意外。 小蓝说,张燕你就别演戏了,谁不知道谁呀?你还内疚?张燕用一种忧伤的眼神 从小蓝的耳边掠过,望着向北的窗户外面灰蒙蒙的天空,说,赵老板他对我很好。 你知道吗小蓝,跟他在一起我有一种很安全很安全的感觉,我知道我跟他之间是 不可能长久的,但我真希望能永远跟他在一起,我甚至想在他的茶里下毒,把他 毒死后我再自杀,像日本那部叫《失乐园》的三级片一样,跟他死在酒店的床上, 永不分离。   小蓝有点吃惊地望着张燕,问,为什么?   张燕说,他的钱真多!   张燕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瓶大瓶装的可口可乐。小蓝后来告诉 我,张燕喜欢喝可口可乐。父母也是早就知道了张燕这个人的,他们知道她对小 蓝像对待亲生妹妹一样。小蓝是不可能把对我说的那些有关张燕种种前卫的行为 的话对父母说的,所以父母大人看不到张燕这个人对小蓝的潜在危险,他们对于 张燕的到来发挥了空前的热情。   晚饭后,我与张燕的谈兴甚浓,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这天的张燕神采飞扬。   开始的时,我假装成神采飞扬,后来就真的变成了神采飞扬。   我说张燕你红光满面。张燕说当然,两个对她体贴入微的男人刚刚一前一后 离开了她,她如释重负,简直就是如释重负!   听到张燕这么看待男人,好像男人就像她家里养着的小狗小猫一样招之即来 呼之即去,我忍在心里咀咒她,希望有一天有哪个男人让已经这个已经占尽了男 人便宜的小女子也吃点男人的亏。我承认我的心理有点阴暗,有吃不上葡萄说葡 萄酸的意思,可是我的咀咒居然真的是灵验了。不久后,张燕发现自己怀孕了。 张燕告诉小蓝,她真想把肚子里的小杂种生下来,她说她有点想做母亲了。但张 燕没有这样做,因为她不敢肯定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万一生下一个金发碧眼的 杂种,她的麻烦可就大了。小蓝说,依你的性格,不至于没有勇气吧?张燕的表 情变得有些忧怨了。她说,主要的问题是,我只会说英语不会说法语,如果是哈 维的孩子,长大了后不会说法语,那我就太对不起他们父子俩了。   看着如释重负的张燕,我说,一下子失去了两个男人,你难道不难过?张燕 淡然一笑,说,难过呀,可是难过之后就觉得舒服极了。   这是什么逻辑?她说的什么话嘛。小蓝在一旁掩嘴偷笑。我于是只好尝试着 发挥我有限的想像力,用对于我来说最前卫的语言来跟她对话。我说,哗塞。张 燕很有教养地笑笑,说,大哥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庆祝庆祝?我于是要小蓝把那瓶 前女友送给我的1986年的法国葡萄酒拿出来。   喝完了一瓶葡萄酒,我们意犹未尽,接着又开了两瓶长城干红。我已经是醉 眼朦胧了,张燕还是愈战愈勇。还好父母这时已经进房休息,要不然看到我跟张 燕一边喝酒一边说些乱七八糟的酒话,说到高兴处情不自禁地又是拥抱又是亲吻, 还真不知道作何感想。   能与张燕谈话谈得这么投契真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所以我说,我的自我感觉 良好,我对自己这天晚上的表现我满意极了。   几天后,小蓝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她的房间,她说张燕对我的的评价是六个 字:书生气,有点傻。我说:妈的,还挺押韵。   小蓝告诉我,张燕现在有一百万,准备投资开西餐厅。   我说是吗,她做鸡了?小蓝说,所以我说你这个人读书多见识少嘛,只知道 做鸡能赚钱,是赵老板给她的。赵老板在回北方前给了张燕一百万。   我倒抽一口冷气。   小蓝说张燕的西餐厅叫枫丹白露。我说,还不如直接叫美泉呢,叫枫丹白露 谁懂呀。小蓝问为什么。我说枫丹白露的原意是美泉,是以前的法国皇帝的行宫, 有一汪清澈的泉水,周围有大片的森林,当年拿破仑等许多皇帝都喜欢到这里来 打猎……行了行了。小蓝叫了起来,所以我非常同意张燕对哥哥你老人家的看法, 你真的是有点不上路,人家又没有问你什么,你丢什么书包!我说,张燕她为什 么用这样一个不合国情的名字呢?小蓝对着她大哥我不屑地笑了起来,说,连这 个你也不明白?她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了,是为了纪念她的法国情人哈维。   小蓝说,赵老板张燕说,可能以后他再也没有能力照顾她了,他说他希望在 他还有能力的时候拉她一把。   赵老板这话言之过早了,差不多一年后,枫丹白露的经营出现了严重亏损, 他又对她伸出了慷慨之手,再一次无条件地给了她五十万。是赵老板托人带钱来 给她的,他本人并没有出现。从此这后,赵老板就彻底地从张燕的世界里消失了。 小蓝说,按她个人的看法,赵老板这个人,不单单是从张燕的世界中消失这么简 单,恐怕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也说不定。   我不明白平时挺能喝酒的小蓝这天晚上为何滴酒未沾。她在一旁不时地试图 控制我跟张燕的情绪,不时地示意我们小点声、动作小点什么的。   我说,张燕,我喝不过你,我洗澡去,我明天还有事情要做呢。说完我就到 房间里找了条内裤准备到洗澡间去。没想到小蓝的动作比我要快,占领了洗澡间。 我回到客厅里,对张燕笑笑,自以为很幽默地说,张燕你说我是不是太善良了, 经常被小蓝这种可恶的小女子欺负。   张燕说,大哥,你杯子里还有酒。我一看,可不是,还有大半杯。我把内裤 一放,继续与张燕干杯。   然后,我就坐在沙发上等那可恶的小蓝。   也就是那么一会吧,我闭着眼睛回想刚才看到的张燕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 她的眼睛在没有喝酒前是水汪汪的,喝着喝着,就变成了酒汪汪的了。真美。我 想。我还想,那些男人就算只是为这么美的一双眼睛付出,也是值得的。   当我睁开眼睛时,客厅里只剩下我自己了。我听不到流水的声音了,就站起 来准备去洗澡。可是,我找不到我的内裤了。我真的是没有醉,我记得我把内裤 放在我坐的长沙发上的。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张燕从洗澡间里出来后,看了 我一眼,问,大哥你是不是在找内裤?我的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我不好意思 哦。张燕拍拍自己的髋骨,说,你不用找啦,我已经把你的内裤穿在这里了—— 真是不好意思,事先也没跟大哥你商量一下。   枫丹白露开张后,张燕忙得不亦乐乎。   张燕从高中毕业后就开始在四星级酒店工作,差不多有十年的时间奉献给我 们市最好的酒店,在她的内心,早就认定了星级酒店的一切优点,包括管理模式、 工作制度、食物的品质、对员工的要求等等。她对小蓝说,她的枫丹白露从选址、 装修、招工、培训、进料、食物加工等等,都是按四星级酒店的要求来做的。当 然,枫丹白露的收费也仅比四星级酒店稍低一点。   万事起头难,西餐厅刚刚起步,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都要张 燕她亲自操心,样样都要亲力亲为。不是别人不会做,是她不放心让别人去做。 这时候的张燕满脑子雄心壮志,她一心要做一番事业,她不能辜负了赵老板的一 往情深,不能让朋友熟人看自己的笑话,她要把一切都做得尽善尽美,她要让所 有的人都知道,就算是孤儿也能有一番作为的。   大约半年后,枫丹白露西餐厅开始盈利,虽然只是稍有盈利,但毕竟是盈利 了。张燕松了一口气,狠狠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她开始频频约会这时正好无所 事事的小蓝。她们四出游玩,一些女人可以玩的玩意,她们很快就玩遍了,用小 蓝的话说,她跟张燕除了没去找男妓外别的都试过了。小蓝还偷偷告诉我,如果 不是她小蓝的淑女立场很坚定,她早已经被张燕拉下水。小蓝这个人虽然有千万 个缺点,但从总的方面来看,她还是一个保守、传统的女孩,而且还比较胆小、 害羞,所以我听到她居然一口一个男妓的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很是吃惊,甚至 为我任性的妹妹担惊受怕,生怕她一时糊涂,受了张燕的盏惑,一失足变成了堕 落少女。我说张燕她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就算像我这种的有点文化而且还有 点自命清高的,只要她随便给点暗示,就会乖乖地趴在她的脚下了,她又何必去 花那冤枉钱呢?小蓝一听就乐了,说,气死你,人家张燕就是看不上你这种酸不 啦叽的大龄青年。她说,那种男人长得实在是太好看了,她在街上看到他们的时 候都有马上要跟他们上床的冲动。我还是不理解,问,可是她怎么能知道谁是男 妓呢?小蓝坏坏地笑了起来,说,哥你就别装纯情了,你在街上碰到一个女的, 你难道还要跑上前去打听一下才能知道她其实就是妓女?我真想不到小蓝说话敢 这么直截了当,看来这也是张燕陶冶的成果。   别的还好说,只要是去桑那,张燕就一定拉上小蓝去,她很喜欢跟小蓝一起 去那种地方的。事实证明,张燕不仅喜欢跟小蓝一起洗澡,还喜欢跟小蓝一起睡 觉。后来,小蓝结婚后,一时找不到房子,就与马琦搬到她家里住,她经常在小 蓝洗澡时顾自推开洗澡间的门强行与小蓝一起洗澡,而马琦上班后,只要小蓝还 没有起床,她就睡眼朦胧地钻进小蓝的被窝里。小蓝说,张燕喜欢弓着身子睡在 她身旁,一动不动的,很安静,像一只温顺的小猫。   我忍不住插了句话,我说,张燕她现在还去找那些男妓吗?   早不去了。小蓝说。其实,张燕找男妓的次数不多,张燕说那些男妓没意思, 简直没意思透了。   张燕带着小蓝到处去享受成功生活的那段时间,张燕也频频出现在我们家里。 可惜这段时间我口袋里有几个闲钱,到外省去看望我的朋友们了,错失了与张燕 进行进一步沟通的大好时机。据我妈说,张燕经常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到我们家 里来,就像下了班买菜回家的家庭主妇一样,一本正经地来,一本正经地亲自下 厨,把我父母哄得心花怒放,以为张燕看上他们不上路的儿子了,趁着儿子不在 家,她先来把儿子的家人攻克了再说。而每一次,张燕的手中还拎着一瓶大瓶装 的可口可乐。对于张燕的这种过份亲热的行为背后真正的原因,小蓝也不点破, 反正有吃的她就吃,张燕买东西给她就照单全收,一点也不客气。   到了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我再回想起张燕的种种行为,我觉得她其 实挺值得同情的,她的内心那怕只剩下一丁点儿的对亲情的感觉也无处释放,她 把自己心中的柔情蜜意不计回报地投放到小蓝和我父母的身上了。   张燕是一个称职的餐厅经理,但她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成功的餐厅老板。用 她自己的话说,每天好像有不少的客人到餐厅来,可是,每天都是在亏本,钱简 直就像流水一样流得到处都是,然后不知所踪。   在这段极端艰难的日子里,张燕又办成了两件她引以为荣的事。其一,成功 引入资金,使两个不算有钱的小人物几乎倾家荡产,把资金投放到枫丹白露西餐 厅。这两个人中的一个是小蓝的丈夫马琦,他将准备买房子的二十万投资给了枫 丹白露;而且她还把马琦哄得事前不对小蓝泄露半点消息。其二,找了个爱她爱 得五体投地的丈夫赵坚强。   这时,小蓝跟马琦新婚燕尔。本来,他们跟我父母说好了,只是暂时借住在 我们家里,他们在婚前就看好了一个正在施工的房子,定金也交了,只等这个楼 盘完工就搬到自己的家里去住。所以当小蓝知道马琦飞蛾扑火一样把白花花的银 子投放到开业两年多还没有真正赚过钱的枫丹白露后,气得一连两个星期不跟马 琦说一句话。小蓝知道,马琦的二十万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虽然,小蓝知 道张燕是真心对自己好,她自己也时常思量着怎样才能为张燕排忧解难,但无论 如何,这可是她的夫君马琦辛辛苦苦干了差不多十年的血汗钱哪。   马琦这个人,该怎么说他呢?他不笨,只是有点自以为是,也有点看不起女 性。他以为自己比小蓝聪明非常非常多,所以家的小事他理都不理,大事懒得跟 她商量。   我们家,小蓝和马琦自然是无法住下去了,自从知道马琦干了那件傻事后, 我父母苦大仇深的老脸连我也是无法忍受的。   张燕很大方地把自己的家让出一半来给他们居住。   小蓝和马琦毕竟是年轻夫妻,很快就又和好如初了。小蓝说,事已至此,也 只能把这些忘记算了,她已经失去了二十万元,可不能再失去一个丈夫。   小蓝是个爱睡懒觉的人,每天,马琦早早的到外面去上班了,她还能在床上 躺几个小时。偏偏张燕的上班时间是从中午开始的,只要马琦的前脚离开家门, 张燕的后脚就爬上他们的床,像一只小猫一样,安静地躺在小蓝的身旁。这样的 时候多了,小蓝也见怪不怪了,想睡觉的时候继续睡觉,不想睡觉就聊天。   有一天,张燕问小蓝除了跟马琦外,还跟过哪些男人。张燕的意思是小蓝跟 多少个男人有过性关系。小蓝吓了一大跳,说,去,你以为我是你呀。张燕对于 小蓝的态度很不以为然,她认为小蓝没有跟她说实话,继续问,你不是连接吻 也……小蓝说,是没有。张燕很失望,一腔热情遭遇了一桶冰凉的水。她说,那 么,你们最长的一次接吻的时间是多长?张燕这天的精神极好,她简直就是死缠 烂打。小蓝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只好以攻为守,她反问,那么你呢?张燕说,哦, 也没多长啦,那次是从广州坐出租车回来,唔,一个小时左右吧。虽然这时她们 正躺在床上,小蓝还是忍不住像个荡妇一样哈哈大笑起来。她后来对我说,她完 全相信张燕说的是真话,她只是想象不出来,两个人的嘴巴吸在一起居然能长达 一个小时。   跟张燕连续接吻一个多小时的男人是哈维,那个法国帅男人。   接着张燕说她现在最想念的是哈维,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小蓝说,前天你说你最想念的是赵老板!   张燕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想念他是真的,但及不上我想念哈维呀。如果现 在还有一个人待我像赵老板一样就好了,可是我上哪去找这么一个有钱而且对我 又是这么好的男人哪。   小蓝有点不敢肯定,试探着问,你不是想再一次被赵老板这样的人包起来吧?   张燕说,是。   小蓝说,张燕你发神经呀,成天想着犯贱!   这话有点伤人了。张燕再也没有说话,她依然像一只小猫一样侧身躺在小蓝 的身旁。过了一会,没心没肺的小蓝睡着了。当她醒来的时候,张燕已经起来了, 正站在向北的窗子前,作忧伤状。小蓝的胳膊动了一下,触摸到一片冰凉——另 一个枕头湿了一大块。小蓝说,那是张燕的泪水。   或者就是在这个时候,张燕开始考虑自己应该出嫁这个问题的。   令小蓝感到奇怪的是,张燕的穿戴不像平时在家的模样。平时,张燕一回到 家里就要换上宽松的睡衣的,这天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套裙、半高跟皮鞋、 长筒丝袜。她甚至连头发也梳理好了,小蓝从后面看不到她头顶上那块像太阳能 接收器一样的白色头皮。   小蓝有点害怕,她看了看钟,差不多十一点了,就对张燕说,张燕你今天不 用上班吗?   张燕说不是。她的摩托车丢了,她没有车上班,可是她见到小蓝睡得这么香 又不好意思叫醒她。   丢了?   张燕说,那天回来得太晚,就放在外面。   哪天?   前几天的事了——好像也没有锁防盗锁。   张燕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好像丢失的是一个几毛钱的发夹,而不是几万大元 的摩托车。   小蓝连忙起床,送张燕去上班。   小蓝开着摩托车在马路上飞速前进。坐在小蓝后面的张燕大喝一声,停车! 小蓝吓了一跳,使劲踩住了刹车。张燕说,我要买内裤。说着她已经往我们市最 大的购物广场跑去了。小蓝傻傻地张着她的小嘴看张燕飞跑而去。中午的阳光把 张燕的影子压缩成一个小小的不规则图形跟在她身后,随着她急促的步伐一颠一 颠的。没一会,张燕手里举着几盒内衣裤又冲了回来。小蓝问,时间这么急你怎 么……张燕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可是,只穿裙子不穿内裤不太好,我又不 是外国人——你看这风,好冷呀。   张燕是很懒的,那些价钱不是十分贵的衣服,她往往只是穿一次就要扔掉, 所以她经常需要拉着小蓝去买衣服。内裤就那么一点布,也贵不到哪里去,所以 内裤扔完了没有得换这种事情就只好经常发生了。   小蓝忍不住大笑起来,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她不得不笑够了才继续前进。   张燕觉得自己也需要一个丈夫了。   张燕开始频繁地把朋友带到家里来,打牌、喝酒、聊天。小蓝说张燕呀,我 们这些朋友早就认识了,在他们中间,你说能找到一个适合你的人吗?你这个样 子,有哪个男人敢娶你哦?小蓝说完就咯咯地笑个不停,这种话她和马琦经常说, 她知道她不会因为这种话而生气,她甚至说事实就是这样、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张燕说,我本来也没打算在他们中间找,我想要的是他们的朋友,谁会把朋友带 到我们这里来,我看上谁,把谁拿下就是了。   不久后,赵坚强出现了。   赵坚强不会打牌,他只是闲着无聊,跟朋友来玩的。   这天的天气挺冷,大家穿着风衣毛衣什么的。张燕这天原本是要到餐厅去上 班的,刚换好衣服准备出门,门外却呼呼呼地走进了五六位小蓝的朋友。张燕把 大家让进家里后就决定不回去上班了,因为她发现了英俊的赵坚强。   由于人太多,所以就有几个人打牌,几个人看VCD。片子是有点黄的法国片 《赤欲迷情》。张燕很少看说中国话的电影,她说看中国人拍的电影没劲,云吞 水一样,没有视觉冲击力,没有音响效果,而且,黄种人没白种人好看。   打牌的张燕不时往看VCD那边的人望去几眼,看VCD那边的赵坚强不时往打牌 的张燕这里望几眼。   打牌的几个人突然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笑声。正在看碟的几个人不明就里, 往正在打牌这几个人这里看。   打了一会牌,张燕觉得热了,就把外衣的扣子解开。外衣的里面是一件火红 的毛衣,火红的毛衣外面套了一个白色的文胸。小蓝说张燕喜欢裸睡,有时候半 夜起来喝口水关个窗什么的,都是不穿衣服的,只在外面围一条大浴巾,或者裹 一床被单之类的东西。这天她肯定在天亮前起来过,由于天气冷,就顺手找了件 毛衣套在身上,之后懒得脱下来,继续睡觉,起床后觉得毛衣里面松松跨跨的, 就在外面加套一个文胸,再套一件外衣。张燕这个形象自然引得大家哄然大笑了。 张燕在一愣之间也大笑起来,骂了句她娘的,我说怎么总觉得不舒服嘛。一边说 一边把文胸脱掉,看也不看顺手就往旁边一甩。她这顺手一甩哪,文胸正好落在 赵坚强的头上啦。赵坚强倒是吓了一跳,张燕身上的气味像锋利的匕首一样直截 了当地刺中了他的心脏。据说,赵坚强从此就迷上了张燕身体的味道,并以此为 契子,打开了他们婚姻的大门,开始了张燕生命里最漫长、最平淡的一次起承转 合。   故事发展到这个时候,我发觉在我的叙述里出现了一个漏洞,这就是张燕的 孤儿的身份。在故事的开始,赵坚强并不知道张燕的是孤儿,而他们认识的第一 天是在张燕的家中,她的家中有一张她养母张五妹的遗像。我的补充是,自从张 燕开始有意找一个丈夫后,她就不厌其烦地对她和小蓝的朋友们提出要求,她要 求大家以后再也不要提起她孤儿的身份,尤其是对陌生的人。那天,当张燕打开 门,看到门外站着一大群小蓝的朋友,并且有一个非常英俊的男孩即赵坚强在其 中后,马上把门关上,回到家中,迅速地找出一束大大的塑料花,挡在她养母的 遗像前,并且把遗像前的水果和香炉放到床底下。   而在此之前,张燕每个月的农历初一和十五都是要在她养母的遗像前装一炷 香的,养母的灵位前自是一年四季供着时鲜水果。小蓝说,她第一次去张燕家中 玩,张燕想找点能吃的东西来招呼她,却什么也找不出来,冰箱里空空如也,顺 手就将供在养母灵位前的苹果拿了一个给小蓝,自己也拿了一个,在衣服上擦拭 了几下就往嘴里送。   张燕自从跟赵坚强确立了恋爱关系后,她养母的遗像就不翼而飞了。   小蓝对于张燕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颇不以为然,她说,难道你父母要死他也 不让他们死吗?   张燕的眼睛变得有些迷茫,说,小蓝你有父母,有一个完整的家,你不了解 我们这种人的心理,小蓝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的幸福。   小蓝说,可是……   张燕悠扬地叹了一口气,说,再说吧。   三个月后,张燕成了一个孕妇。然后她跟着他回到他老家见了他的父母。去 到赵坚强的家中,张燕才知道,他家里是这样的穷,他有五个弟弟和两个妹妹。   回到我们这个城市后,赵坚强提出要见张燕的父母。这对张燕来说可是一个 难题。她曾向小蓝提出,找我们父母当一回临时演员,扮演她的父母,被小蓝一 口就回绝了。   张燕后来找了住在郊区的刘老先生夫妇当她的父母。事前当然是经过排练的, 据张燕自己说,整个过程简直就是天衣无缝。至于她为此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连她最好的朋友小蓝也不知道。自从跟赵坚强谈恋爱以后, 张燕就变得有点神秘莫测了,有许多话,她都不愿意跟别人讲。   小蓝对我说,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跟赵坚强解释的,他只是见过她的“父母” 一次,就从此不再提出要求再见他们。直到他们的孩子出世了,他也从来就没有 怀疑过张燕的假父母的身份。到后来,他们的孩子出世一个月后,他们以工作太 忙为理由把孩子送回到赵坚强的老家由他的父母帮他们带孩子。   赵坚强这个人我见过一次,的确是有点那个。那天,他一听说我是小蓝的大 哥就马上热情地来跟我握手,还说,大哥,认识你真好,认识你真好,大哥,经 常听到他们提起你,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做好朋友的。这话说得太酸,我都懒得 理他。   前些时候,张燕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产了,有一天,赵坚强对张燕说,我跟你 父亲真的是有缘,要不然他做的坏事怎么都让我撞到了?原来,赵坚强一连几次 到发廊去理发都见到刘老先生从发廊的房间里出来。按他的说法是,老先生没有 看见他。而那些知根知底的人则在一旁偷偷笑,我想,一定是老先生早已经把赵 坚强这个人完全忘记了。还有一回,赵坚强到一个高层住宅去看望一位朋友,刚 进到电梯里面,电梯就“嘟”的一声响,是超载了,他只好走了出来。就在他走 出电梯的时候,他看到了刘老先生在电梯里面,有一只手还搭在一个年轻女人的 肩上。这个场景,赵坚强回到家里后又跟张燕说了。张燕对小蓝说,我只用三言 两语就又把那个傻瓜骗了。小蓝问是哪三言两语,张燕却又是故作神秘,不肯再 说。   在我们这个讲究迷信的城市里,到处都传说着张燕家所在的西华街的风水不 好。赵坚强跟张燕结婚并且搬到西华街居住后,他的头发就开始脱落,是传说中 的那种鬼剃头,几个月后,他的大脑就变得有点不堪入目了,这里一大块,那里 一小块,白不白,灰不灰,非常丑。小蓝很坏地对赵坚强说,没有关系啦,张燕 的头上也有这么一块白花花的啦,你们真的是天生的一对哦。赵坚强一次又一次 地往医院跑,也没有治好他的头发。直到半年前,他们搬家了,搬到赵坚强单位 的宿舍后,他的头发才不治而愈。在搬家的第一天的深夜时分,赵坚强像想起了 什么似的急急忙忙地跑到发廊里剃了个光头。当他的头发重新长出来后,原来那 些责任田一样的白头皮不见了,他又拥有了一头漂亮而柔顺的黑头发。   关于风水之说,还不止此,小蓝跟马琦住进去后,他们就没有赚过一分钱。 马琦是跑业务的,是一个比较著名的彩电在我们市的销售经理。搬进张燕家里前, 每个月里好说好歹也有好几千的收入,可是,自从搬进去后,一连几次,都让奸 商把他给耍了,血本无归,还负债累累。   于是,他们就开始考虑搬家了。张燕这时刚刚开始与赵坚强交往,按说,她 巴不得他们搬走才对,但张燕却执意挽留。小蓝想了想,觉得搬回家是不行的, 自己倒没什么,马琦在感情上接受不了;可是,到外面去租房子吧,价钱贵不说, 还不安全,于是就继续在那里住。直到有一天,马琦到湖南出差,张燕跟赵坚强 回他老家了,小蓝差点吓死了,才下定决心搬到外面去。那天夜里,小蓝从十二 点开始,就不停地听到有人在家里说话,至于说些什么却又是听不清楚,甚至连 说话的人是男是女都是分不清楚。小蓝对我说,她当时真的想马上回到家里来, 可是,当她穿好衣服要出门时,下意识般去到张燕经常站立在那里的那个向北的 窗户跟前,看了一眼漆黑的窗外的世界,却又不敢以身犯险,毕竟已经是深夜时 分。小蓝穿戴整齐地在张的家中走来走去,用棉花堵塞着耳朵,还是无法阻止那 个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传进她的耳朵。   小蓝对张燕说,你家里是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张燕说,好像是,我有时候 也听能听到一些不正常的声音。跟着张燕骂了一声娘,又说,以前在旧屋的时候 有这种不干净的东西,现在换了新屋也有!真是想不明白哪,也不知道我养母的 先人们做了些什么样的缺德事,居然报应到我的头上来了。   小蓝身上出现了一大片鸡皮疙瘩,她问,你难道不害怕?张燕说,开始的时 候害怕,后来听习惯就不害怕了。   当然,小蓝从张燕家里搬出来的理由远远不止这些,我归纳了一下,可以分 成以下几点:   一、她的内衣裤经常“失踪”。小蓝说,还好她跟张燕的身材相差较大,要 不然连外面的衣服也要“失踪”。   二、张燕很不讲究卫生。主要表现在不洗碗、不常洗衣服、上厕所不冲水、 在厕所里吃东西。关于在厕所里吃东西这一点,我不相信。小蓝说她经常在厕所 里发现一些甘蔗皮和桔子皮之类的东西,这些东西还不是出现在地上,是出现在 自来水管与墙的缝隙之间。   三、张燕经常不穿衣服只在身体外面披一块布什么的就出现在马琦的面前, 一不留意,她的乳就露出来。我相信这一点是最有杀伤力的。   小蓝她们搬走才几个月,张燕和赵坚强也搬了出来,先是搬到赵坚强单位的 宿舍里,几个月后搬进他们新买的房子。是赵坚强执意要搬离张燕那间房子的, 他说他住在那里总是觉得不自在,所以愿意住得挤些也要搬出来。为了这个新的 家,赵坚强用尽了他所有的积蓄才够钱交了首期,每个月,他们还需要交给银行 一千多块钱,一直要交十五年。   其实,那间房子现在已不是张燕的了,她把它抵押给银行了。小蓝说,她真 的为张燕担心,万一,她的运气一直这样坏下去,她甚至连她养母留给她的房子 也保不住。张燕却说,那间房子其实也不应该得到的。这事还得往前说说,前些 年西华街拆建,张燕家附近的旧楼房都拆掉了,旧楼房的主人都得到了相应的补 尝。可是,刚好拆到她家前面就没有再拆了,也就是说,她不是拆迁户。她是通 过赵老板在我们这个城市时认识的某人才得到现在这间新房子的。所以,一直以 来,她都是以赌博赢到了钱的心态来对待那间房子的。小蓝说,真不知道她说的 是真话还是假话,那可是二三十万的房子啊,一个不留神,让银行收了去拍卖, 多可惜。   有一段时间,张燕总是对小蓝说,她有一个预感,赵坚强有一天会离她而去。 这个时候,张燕怀孕已经八九个月。望着肚子鼓起了一个大包的张燕,小蓝不知 道说什么才好。张燕继续说,我真的怀疑赵坚强已经知道了我所有的事情,可是 我想,如果他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什么也没有说呢?你说吧,小蓝,我跟他的 孩子都快出生了,我的心还是这么乱,有时候我真的是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小 蓝说,你放心,再怎么说,你肚子里的孩子的他的,我们作一个最坏的打算,就 算他不要大的,小的他也是舍不得的。张燕说,你说吧小蓝,假设他已经知道了 所有的事情,为什么还是这样不表现出来呢?   张燕狠狠地喝了一口冰镇可乐,继续说,我猜他是这样想的,他一个男人, 孤身在我们这个城市,就算到时候他不要我了,他还这么年轻,这么英俊,也没 花过什么钱在我的身上,再怎么折腾他也不会吃亏的。小蓝对我说起这些后,我 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不是矫情,我真不知道当我听到这些由小蓝转述的话时我 心中的那种感受应该如何表达,怪怪的,挺不是滋味。   小蓝有点担心地对张燕说,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叫你不要喝这种黑乎乎的 东西,而且还是冰镇的,你就是不听,你就不能为肚子里的孩子想一想吗?我妈 说女人怀孕的时候吃深颜色的东西,小孩出生后皮肤会很黑的呢。   张燕一笑,又是喝下一大口可乐。说,这个我知道,有很多人这样对我说过, 可是,谁管得了这么多呢?   这时,小蓝像想起了什么大事一样,突然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她问张燕,你 们结婚去登记的时候赵坚强没有看到你的户口本吗?   张燕整个人马上变得快活起来,手往大腿上使劲一拍,说,嗨,那个傻瓜蛋, 我跟他说去登记又是要体检,又是要去这里那里,麻烦死了——而且,那时我已 经怀孕好几个月了,我说大着个肚子去体验,我好害羞。他当即拍着胸口说,没 有事,你放心,一切都包在我的身上。他把我的身份证拿了去,几天后,就拿了 两个结婚证回来。   其实这时,小蓝已经知道了赵坚强的职业是经济警察,具体的工作是每天的 早上和下午在银行的开门和关门前手持冲锋枪站在解款车旁边虎视眈眈,但她还 是装作不知道,问,赵坚强他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真是神通广大呀!   张燕笑笑,说,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吗?他在法院工作——小蓝你真是的, 这么没记性。   张燕一直对别人说赵坚强是在法院工作的,直到有一天,他到枫丹白露去找 张燕,正好我的妹夫马琦和他的朋友也在餐厅里;马琦的朋友以前也是经警,与 赵坚强做过几个月的同事,他告诉了马琦,小蓝和马琦才知道赵坚强是干什么的。   有无数次,我不怀好意地设想过张燕在床上千娇百媚的的浪荡模样,总是喜 形于色地巴望着有朝一日能跟张燕这个那个。我知道我跟张燕是不会发生什么故 事的,但仍然无法抑止地将她当成我意淫的对象。但是,随着故事的推进,我已 不再热切地希望小蓝把她的事迹告诉我了。小蓝不停地跟我在电话里谈张燕的事, 也谈得有点腻味了。前些天,小蓝无聊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准备再跟我讨论讨论 张燕这个人,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小蓝的话。我说,她现在居然把自己弄成这个 样子,我都不想知道她的事了。小蓝问,她将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我说,一地 鸡毛!   而在此之前,张燕曾打过一个电话给我。她说她正在家中体产假,无聊得要 死,所以就打个电话来跟我聊会天。听小蓝说大哥你干过很多工作哦。我说是的, 我总是很容易就失业的。张燕问,可是,是你自己炒老板的哪。我的虚荣心得到 了满足,就说,大多数时候是这样的。张燕马上又问,那么大哥你不是认识很多 人吗?我稍稍停了一会才说,也不算太多啦,都是泛泛之交,真正能帮忙的朋友 也没几个。虽然隔着电话,我还是感觉到张燕略略犹豫了一下,她试探着问,大 哥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份工作?我有点意外,说,张燕开什么开玩笑,你是老板 呀。张燕说她不想再干这一行了,都已经干了差不多十年的饮食,也应该换一行 干一干了。我问,那么,枫丹白露怎么办?张燕叹了一口气,说,给马琦管,或 者卖了它。我说,那不是太可惜?张燕说,不可惜,做餐厅太累,以前没有家庭, 没有小孩,不怎么在意,现在,越来越觉得吃不消——而且,开这间餐厅也没什 么钱赚。   我知道我是不可能帮张燕找工作的,凭她的关系,哪里需要我多此一举?听 张燕的口气,她并不是真正想要放弃枫丹白露、放弃饮食这一行,她可能是因为 赵坚强才作出这个决定的。张燕还说,什么的工作无所谓,钱多钱少也无所谓, 反正从此发后,赚钱的是赵坚强不是她。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张燕最终还是把枫丹露转让了,她找了份办公室的文职 工人,朝九晚五,上班,下班。从此,过上了平庸而琐碎的家庭生活,在柴火油 盐的交响曲中度过她毫无灵气的下半生……那些,在她生命的起承转合中起过作 用的男人,随着岁月的依次递增,逐渐逐渐地在她的脑海里衰减、消失……或许, 就连站在向北的窗前沉思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也会在不经意中被她忽略了……张燕 的生活越来越小市民化,她这个人也会变得越来越正常……而我,变得越来越了 解张燕,我每天遇到的,大多是像张燕这样的人。   前些天,我到西华街一位朋友家中打通宵麻将。然后,我在朋友家的楼下吃 早饭。就在我把滚烫的皮蛋瘦肉粥往嘴里送的时候,我看到了张燕。准确讲是看 到了一个非常像张燕的女人。她正站在张燕旧屋的一旁,低头作沉思状。   是了,我还需要对当时的环境作一些必要的描述才行。西华街的东边早在一 年多前已经拆迁完毕,一幢幢新的楼房整齐地屹立在那里,而西边,即是张燕旧 居所在的方向的旧楼却是没有拆除,还像很多年前一样乱七八糟地座落在西华街 的西边。我们这个城市的人把这条街的东边叫新西华街,西边叫旧西华街。在我 认识的五花八门的人之中,没有谁知道,进行得颇为顺利的拆迁工程到底是因为 什么原因停了下来而留下了这么丑的一条尾巴。   当时,我就坐在这新旧交汇的地方吃早饭;那个很像张燕的胖女人就在我的 前面不远处。   这个很像张燕的女人穿着宽松的衣服,她的肚子比较大,乳房也比较大。稍 稍有点生活常识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这时正是哺乳期。   问题是,我不敢肯定这个女人就是张燕,我记忆中的张燕,是何等的清秀美 丽,我眼前的女人却是这样一付模样,而且还胖得这么不像话,好像她的身上到 处都是多余的脂肪一样。   我当即打电话给小蓝。   小蓝这时正躺在床上美美地睡,半天才听明白我的问题,一边打呵欠一边抱 怨,她说,没错,那个女人肯定是张燕。昨天是她的生日,请了小蓝和其他几位 朋友吃饭、唱歌。张燕说,这个生日,是她十年来过得最节省的。吃过饭后,她 们又去了卡拉OK。吃完蛋糕后,张燕要小蓝猜她刚才许了个什么愿望。小蓝要她 不要说出来,生日愿望说给别人听就不灵验了。但张燕还是小声告诉了小蓝,她 希望还能见到赵老板,最起码,能再遇到一个像赵老板那样的人。小蓝大吃一惊, 问,你什么意思?张燕说,没什么特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趁年轻再赚点钱,我现 在可是穷死了,连过生日请客的钱都没有,还要去把玉佩卖才有钱请客。小蓝问 是什么玉佩。张燕说,是我亲生父母留给的那两块。小蓝几乎把眼睛瞪得跟牛眼 一样大,问,卖了多少钱?张燕说,二千。   我说她这么早跑到西华街来干什么?小蓝说,谁知道,她一向都是这样,神 经有点不正常。我说,她怎么能变成这样了?小蓝大笑,说,你问我我问谁?我 继续问,那么她的孩子呢?小蓝非常不耐烦,说,还在赵坚强的老家。我问,为 什么不把他接回来?小蓝说,我怎么知道!小蓝骂了一句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她 骂的好像是:烦死了,哥你有完没完!   当我再回头去找寻张燕时,她却已经失去了踪影。   2001/10/28--2/30   2002/10/5修改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