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隔着田埂相望 李存刚   我眼前那两块蓄满水的稻田,幽幽地泛着荧荧波光,风一吹起,映在稻田里 的老屋和屋旁的那些树木和竹林,晃晃悠悠的,仿佛经不住风的抚摩似的。我迟 疑了一下,可最终还是将双脚迈了出去。刚踩在那条新近修整过的田埂,便被水 面的波光一晃,我被晃了个趔趄,那田埂也跟着颤微微的,像是承受不了我的体 重,就要垮掉了,我赶紧飞也似的,一股脑冲了过去。   冲过去,我就站在王一文家的龙门口上了。   “存刚——,走了!”十多年前,王一文就是站在我现在站的地方这样叫我 的。听到他在叫喊,我便从我家的晒坝边上向这边望一眼,如果看见他,我就跨 上那根田埂跑过来;如果没见他了,我就从我家的龙门口出去,抄大路去追赶他, 然后一起去十几里外的那个乡村中学念书。   此刻,王一文的家门无声地紧闭着。春日几近正午的阳光轻轻静静的洒下来, 那栋显得有些破旧的房屋,看上去就有些斑斑驳驳的了。四周很静,仿佛听得见 阳光洒落下来,风抚摩树枝和竹林的声音。我望了望刚刚走过的田埂和田埂对面 的家。我知道,那根田埂是再也不能承受我笨重的身躯再次走过的了。于是抬眼 看了看王一文家依然紧闭的大门,转身走大路折回了晒坝。   和我认识的许多城里人一样,我有两个家。从时序上看,一个是过去的,一 个是现在的。“过去的” 那个,或许是因为距离的缘故,我们已经很少像对待 “现在的”这个一样,因此我们叫它“老”家。那天早晨,当我从“现在”这个 家中温暖的被窝里醒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脑海中突然就想起了我的“老”家, 想回去。这想法顽固到我不得不抛下手中的工作和城里的一切,踏上那条十分熟 悉的通向老家的路。两个小时以后,我就跨进了老家的门栏。   当我重又回到晒坝边上,望着田埂对面王一文家紧闭的大门,同样顽固的记 忆,便潮汐般一波一波地向我漫涌过来,心里恨不得马上就见到王一文,可十多 年过去了,不知道他此刻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我和王一文从小学起就是同班,加上那所乡村中学的三年,我们做了至少八 年同窗。八年过后,我幸运地跨过了“独木桥”,而王一文除了更加本分的性格, 什么也没有。是的,本分,至今我仍不知道用怎样的词汇来代替才合适。在溪头 沟,“王本分”这三个字,取代“王一文”成了他的另外一个名字。不管大人孩 子见到他,或者“本分啊”或者“王本分”的叫一声,然后才继续与他的谈话, 很多时候就没有谈话,只是招呼一声而已。即便是你真的想和他谈谈什么,也只 能是你自己说,他不会有多余的话,除了不时的嘿嘿一笑,间或嗯嗯啊啊地吐上 一两个字,表达他的赞同或者反对。   王本分这个名字最初是在那所村小里给起的。他不爱说话,又不喜欢和大家 一起玩耍。就有人本分本分的叫他,他甚至没表示过一下反对和不满,于是大大 小小的同学就都叫他“王本分”了。为此,老师特意将他安排在第一排。一天, 班里那个大个子突然出现在了王一文的位子上,王一文怕老师责问,就去拉大个 子的衣服,要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大个子就说,好啊,除非你和我坐在一起。 不得已,王一文就只好乖乖地和大个子一起坐在了最后一排。老师来上课的时候, 见王一文的座位空着,而大个子原本一直一个人坐的位子上多了一个头埋到桌子 底下只露出了弓形肩背在上面的人,不时有叽哩咕噜的声响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 一向威严的老师随手抓起黑板刷,向那两个弓着的肩背重重地投了过去。事后老 师说,他投出去的黑板刷本是投向大个子的,可就像撞了鬼一样,偏偏投向了王 一文!更像撞了鬼一样的是,就在那一刻,王一文恰巧抬起头来了。于是,那快 从老师手里飞出的黑板刷,带着对大个子“恨铁不成钢”的愤怒,与王一文本就 黑瘦的脸来了个重量级的飞吻,结果是王一文的脸上立马就留下了个大大的口子, 活像一张张开的涂满口红的嘴,鲜血如注。   看着王一文脸上的血不住地往下淌,我们都被吓坏了,个个张着嘴,好象在 跟着老师练习读“a”时的口形,随即就有文具盒、书本掉到地上的声音,桌子 凳子被掀翻而后相互撞击发出的声音,以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在教室里回荡。老 师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冲过去,抱起王一文向村里那个赤脚医生家里跑去。在此 过程中,王一文始终没哼哪怕一声,躺在老师的怀里出去的时候,我甚至还看到 他向我努了一下舌。我至今一直没想清楚,他那一下努舌是因为脸上的疼痛,还 是因为终于可以钻进老师的怀里,抑或就是因为想努就努了。   这是王一文留在我记忆中最清晰的一个动作,除此而外,我能够记起的就只 有他一直黑瘦的让人看不出表情的脸颊,就连在他的脸被老师的黑板刷打破后的 几天,他的父亲母亲扬言“不饶松”老师时他的哭也是无声无息的。他到底是不 是没有哭出声我不知道,是他在事后的第二天早上给我说起的,但他的哭击碎了 他父亲母亲要问罪老师的企图,却是我知道的事实。他给我说起这事的时候,我 在想,如果他真的哭出声了,我想我是能够听到的,他家和我家只隔了一根田埂, 在夜晚的溪头沟,这距离是吞不下王一文的哭声的。因为就在那之前不久的一天 晚上,我曾经清楚地听到他家传过来的几声呼喊:“王有兵打死人了!”王有兵 是王一文父亲的名字。我记得我是刚刚入睡后被这声音惊醒的,我跑去堂屋问正 和父亲商量什么事情的母亲:“妈,哪个在喊哦?”母亲把我搂在怀里,说道: “小娃娃家,别管闲事!”然后我就在母亲的怀抱里睡着了。第二天上学的时候 我问过王一文昨晚上他家谁在叫,王一文看了看我,欲言又止。我睁睁地看着他 有些惊奇的表情,等他回答。可他却飞也似的跑远了。因此我相信王一文的话, 他是真的没有哭出声音来的。   因为这次事件,因为他的父母逢人便说王一文被老师的黑板刷打伤一事,说 自己的儿子“太本分了”、“傻的”,王本分的名字很快便从学校传遍了整个溪 头沟。   脸上的伤好后,王一文就又回到了学校,而那位老师一直教完我们的小学, 直到我们毕业考上中学。   站在老家的晒坝边上,王一文站在他家的龙门口上喊我的样子就又浮现在眼 前了,但是,除此而外,关于那三年,我脑海中竟然再没有哪怕一两件清晰的事 情,王一文和我一起度过的那三年时间在我,几乎成了一段空白!   后来,我倒是想起一件那期间发生的事来了。   那是在我们初一时的一天下午,放学回到家,我看到王一文的爷爷和我爷爷 在谈论什么。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一起,裹上叶子烟,摆摆龙门阵,这是很常 见的事情。那段时间我就常常见到两位老人在一起。可那天,我刚一进门,王一 文爷爷拿着一张纸条正准备递给我爷爷,见我回来了,他突然将已伸出的手缩了 回去。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两位老人同时没有了言语。我像往常一样 叫了两声“簚匠爷爷”,可他只顾擦拭满脸的泪,没有理我。我不清楚发生了什 么,只见他右侧的眼眶上面肿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亮彤彤的,几乎将他的右眼 完全遮住了。   我进屋放下书包,端着碗出来的时候,王一文的爷爷已经走了。留下我爷爷 一个人坐在那里,手里拿着刚才没有递出的纸条,长嘘短叹。我被爷爷的样子吓 坏了,禁不住问:“怎么了,爷爷?”爷爷将那张纸条递给我:“王簚匠写的, 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了,念给我听听……哎,在这人活着,球意思啊!”在溪头沟, 没有人不知道王簚匠的,就像后来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孙子王本分一样。我接过来, 纸条上写的是一段顺口溜,我记得我是完整地读完了的。隔着长长的岁月,我如 今已经记不起具体的内容了,但题目却是十分清晰地记着的,就是三个字:老来 难。   捧着那张纸条,我想起那晚我听到的田埂对面传来的那几声呼喊,我更加确 信王一文当时的话,因此我似乎有些明白,那天早上我问起王一文时他为什么突 然跑远了。但我至今不能确定,王一文“本分”的性格是否与他爹的凶有关?人 们常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王一文是个例外和反证。   后来我又几次听爷爷说起过王簚匠,说王簚匠就王一文他爹一个儿子,可 “人一老就讨人厌了”,王簚匠说要去县里告王有兵。爷爷说我劝过他,人嘛就 活一张脸,你去告了,你那几个乖孙他们今后还咋个过呢。爷爷没给我说王簚匠 是否听了他的劝阻,但就在我听爷爷说起这些后不久,王簚匠就死了。那时候我 已在外求学,我是假期里回家才知道王簚匠死了的消息的。传递消息的人说,王 簚匠是狗日的王有兵活活的饿死、打死的,我向爷爷求证,爷爷没说是与不是, 只是反问了我一句,哪个说的哦?      我在外求学的时候,王一文就结了婚。他经人介绍在我求学的那个城市郊区 找了个据说很“脱白”(注:漂亮之意)的姑娘,做了个“倒插门”的女婿。后 来又听人说,那个很脱白的姑娘给王一文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王一文买了辆 车跑起了运输……零星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已经从那个城市毕业,在县城找了个 可供生计的工作,然后和王一文一样结婚、生子。   那天,当我被无法抑制的回家的念头牵引着回到溪头沟,当我站在王一文家 的龙门口然后再返回老家的晒坝边上,当我望着王一文家无声地紧闭着的大门, 内心里渴望着见到王一文的时候,我已不能肯定,十多年没见了,王一文是否还 是那副黑瘦模样,是否还是如当年一般“本分”,是否还记得当年站在田埂对面 唤我上学时的情景?甚至,他是否还记得我这个儿时的伙伴?……这些问题像谜 一样在我脑海中盘旋了整整一个白天,在晚饭时的餐桌上终于被解开。   “你是怕撞鬼了?他在土巴头!你找他?”在与几位家族老辈们一起吃饭时 的餐桌上,趁着酒兴,我问起王一文的时候,我母亲以异乎寻常的速度抢过我的 话头这样回答了我。然后那几位老辈便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了王一文和他爹、他 爷爷王簚匠的事——他们不知道,我其实不太关心王有兵和王簚匠,我只在意王 一文——在他们七嘴八舌讲着的时候,我清楚的记下了王一文的死亡过程:就在 前不久,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的王一文开着他那辆为他挣了不少钱的大卡车回溪 头沟看王有兵,同行的有他最小的弟弟、妻子和小女儿,车开到溪头沟半路便没 能继续前进,他那辆可以装下几吨货物的大卡车,却架不住一个小石块的挑逗, 向一个悬崖飞了出去,车和人一起被摔得面目全非……末了,老辈们无一例外地 感叹:狗日的王有兵,报应啊!   我举着的盛满烧酒的土巴碗僵在半空中,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然后,我开始大碗大碗地敬几位老辈的酒,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 得我后来做了个梦:王一文朝我不停地努舌头,不时嘿嘿一笑,我不停地喊他, 可他像是没有听见我的呼喊,一直没答理我……      第二天早上,就要离开老家返城的时候,我又站在老家的晒坝边上,隔着那 根田埂,望了一眼王一文的家。和昨天不同,那两扇高大的木门有一扇向屋里开 着,几只肥硕的母鸡若无其事地进进出出,只是依然不见王一文家人的身影。因 为是在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乡村三月的气息,老屋旁边的那些树刚发的新 芽上缀满了露珠,将落未落的样子。微风一起,我面前的那两块稻田里那些刚刚 返绿的秧苗纷纷展开了笑脸。我知道,又一个春天早已经悄然降临了……   那根田埂,和它连着的那段岁月,贯穿了我童年和少年的所有记忆。在那个 三月的中午,被颤微微的田埂一晃过后,一一醒来。尽管从此以后,我极少有机 会再站在老家门前的晒坝边上。但作为我的乡村的一个小小的部分,我对它早已 稔熟于心。至今,我还有不少的乡亲在那个叫溪头沟的村庄里生活着,而我却常 常生活在溪头沟给我的印记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