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儿行千里母担忧   乐飞   一个月的探亲假转眼就从指缝间溜过去了,明天下午就要启程返回澳大利亚。 这次回家孑身一人,行李不太多,打算明天上午收拾,今晚只陪母亲好好聊聊。 虽说是一个多月的假,但除去外出旅游拜亲访友,真正呆在家里的时间只不过是 一个星期左右。难怪妈妈不时地会咕叨几句:“回来了也像没回来一样,整天见 不到个人影。”每听到这样的唠叨,我心里总为没有多花些时间陪陪母亲而感到 内疚。   今天是最后一个晚上,无论如何要陪老妈把话说个够。于是,晚上我推脱了 同学为我准备的饯行活动,专等母亲一坐下来就陪她说话,可她今晚却忙得似乎 没有时间跟我聊。只见她一会儿从房间出来,说:“你的衣服我帮你放进了箱子, 买的书装进了你的手提袋,以便你旅途上好随时拿出翻阅。”一会儿又提醒我明 早不要忘了带牙膏、牙刷、毛巾。过一会又叮咛着:“钱要放好,火车上人杂, 最好只放少许钱在身上而把皮包放在包里,这样安全些。”一会儿又搜出些干荔 枝塞进包里并说道:“这是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还记得你小时候有一次偷吃买 给外婆的干荔枝吗?差点儿挨打。”她把装好的箱子打开、关上、又打开好多次。 当箱子塞得鼓鼓囊囊时,她拿来一把秤,秤了秤箱子,自言自语说:“才23公斤 不会超重。”看到妈妈一会儿忙前,一会儿忙后,为即将行走万里的儿子捡这捡 那时,看到她忙忙碌碌、进进出出、不停叮咛嘱咐,我懂得母亲不仅是简单地帮 我收拾行李,而是把她的关心、疼爱、牵挂和祝福装进我的箱子。尽管我不停地 说,“妈,您就不要忙乎了,我会自己收拾好的,可她仍然是一个劲地收收捡捡 把我全部的行李收拾停当。抬头一看,都快十二点了,她这时才迈着老态龙钟的 步子走到我跟前坐下和我说上了话。谈话时,她仍然是不停地叮咛和嘱咐,诸如 路上旅行要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身边,不要叫陌生人照看东西,下了火车就径直去 飞机场以免误了飞机,身上的人民币带够了没有,到澳洲后记得打电话回来报个 平安等等。母亲的话是那样的关切,那样的语重心长,充满了对即将远行儿子的 疼爱和依依不舍。我仔细端详坐在离我很近的母亲,发现她的头发不仅全白了, 岁月的风霜还在她脸上刻上了一道道网状的皱纹。看到母亲日趋衰老的容颜,使 我想起了她一生为操持一个贫穷的家,为抚养五个儿女长大成人付出了多少心血 啊!   母亲从小没读过书,6岁就开始放牛学做农活,15岁在父母包办下嫁给父亲。 新婚一个月后,父亲因参加土地改革离开了家,她和年仅9岁的表姑姑及年迈的 祖父一起生活。15岁的母亲当时还是个孩子却要挑起照顾全家人生活的重担。白 天到田里干活,晚上还要做饭洗衣,好在这些农活和家务事母亲在娘家时就非常 熟悉。就这样,全家的生活担子母亲挑了三年后,18岁那年父亲才把她从农村带 出去。以后的岁月里,母亲把全部的精力都花在抚养儿女身上。她一生都没有一 个正式的工作,原因是多方面的,没有文化、父亲频繁调动工作是其原因,但主 要原因是她的精力都耗费在生儿育女和操持管理一个大而穷的家。记得每次开学 前,母亲总要熬夜车衣赚点钱来给我们兄妹5人付学费。一天,当我从睡梦中醒 来看到母亲仍在熬夜为人做衣服时,我走到她跟前说:“妈,看你眼睛都熬红了, 快去睡吧。”她回答着:“乖孩子,你快回去睡吧,不要着凉,妈一会就好了。” 但等我又一觉醒来,已近黎明时分,妈妈仍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为我们缝 补已有不少补丁的书包,因为明天就要开学了。当看到同学都背着新书包上学时, 我问妈妈为什么不跟我买个新书包,妈妈总是带着有点歉意的表情用教育的口吻 对我说:“妈何尝不想给你们买个新书包,你们的书包早已是补丁叠补丁,但家 里八人的生活全靠你爸爸一人的工资,如果我们不节吃俭用,这日子怎么能过得 去。”   文化大革命是中国社会最混乱、最荒唐、经济几乎走向崩溃的畸形年代,也 是我们家生活最困难的时期。尤其是1968年,我父亲先是被莫须有打成反革命两 面派,后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停职隔离审查,停发工资一年。为了生 计,妈妈决定全家搬到老家农村去,因为在农村,自己开点荒种点菜再加上母亲 做些衣服赚点钱,生活勉强还能过得去。可是祸不单行,没多久,精神上的打击 和生活上的重担终于使母亲不堪重负得了一场大病。当时,家里祖母快七十,哥 是家中最大的也不过是十四岁(文革和生活双重原因使他被迫辍学),最小的妹妹 只有六岁,家中根本无钱看病。母亲在病得相当重的情况下还坚持为别人做衣服 赚钱支撑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她照例每天为我们做饭洗衣,同时还惦记着被 关押批斗、戴高帽子游街的丈夫。一次,病倒在床上的母亲把我们兄弟俩叫到跟 前泪流满面地说:“听人说在一次批斗会上你爸爸被人打得很厉害,不知是真是 假,我身体不好无法走十五公里的路去看他,你们兄弟俩去看看他,回来告诉我 他到底被打成什么样。”我们兄弟俩见到父亲后,发现父亲确被挨打,但所幸不 是太严重。当他得知妈妈病重的消息,不顾被打伤的身体急匆匆找到造反派头头 求情,要求回家看看母亲。第二天,我们同爸爸一到家,母亲的病情开始恶化, 剧烈的疼痛使母亲额头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望着母亲疼痛难忍的表情,我一筹 莫展,唯有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看到这种情况,父亲立即要把母亲抬到医院去 治疗,母亲坚持不肯,说家中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怎么看得起病。刚强的父亲在不 停的批斗游街甚至挨打的情况下从未掉过一滴眼泪,此时他噙着泪花对母亲说: “就是变卖家产也要让你得到治疗。”话虽这样说,可是家里除了一台缝纫机值 点钱外,实无值得档卖的东西,而缝纫机是全家人生活的命根子呀,妈妈坚决不 同意卖。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爸爸从亲属和单位上朋友那借到了一点钱终于把 母亲送进了医院。医生一检查说母亲下腹部深处有一较大的肿块很可能是肿瘤, 最好到省医院确诊一下。到省医院后,医生也认为是肿瘤,要动手术切除,但又 说,如果是恶性肿瘤的话,切除后也难保肿瘤细胞没有转移到其它组织。听到这 话,母亲考虑到我们这个家经济上早已捉襟见肘,那里还能承担得起昂贵的手术 费用和之后的医疗费用,再加上手术后又不一定能根治,于是她坚持不动手术、 不住院,回家听任命运的安排。   回家后,母亲除了吃些乡下土郎中开的草药外没有服用任何其它的药。在病 魔的长期折磨下,母亲的身体一天天消瘦下去。然而,为了我们这个家她仍然拖 着病体,忍着疼痛坚持车衣赚点钱来维持全家人的生活。这年冬天的一个凌晨, 天气寒冷,外面下着鹅毛大雪。在床上听到母亲缝纫机响的声音,我就起了床, 出房门时,看到母亲正试图把线穿过缝纫机针眼,由于天冷,她的手冻得发抖不 听使唤,一连几下都未成功。这时,只见她对着手哈了口热气,搓了搓,然后拿 起针再穿时,我不禁心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迅速跑到母亲跟前说道:“让我 来帮你穿吧。妈,你身体不好,这么冷的天就别做衣服了,看您的手都冻得颤 抖。”母亲抬起头看着我说;“想把这几件衣服在过年前赶做出来,一是别人希 望在春节前能给做好,二是家中需要钱过年。”说着,她拿起几件已经做好的衣 服叫我给人送去。我含着泪答应着:“我这就送去。”回来的路上,我拿着人家 给的一元钱紧紧地攥在手里,觉得这钱突然变得越来越沉重。我意识到这不是普 通的一元钱,而是母亲强撑着虚弱的病体,忍着腹部的疼痛在大雪纷飞的数九寒 冬,在星辰未落、冰天雪地的黎明用一针一线艰难赚来的生命钱!这不是一张普 通的纸币,而是一张带有母亲病体体温、一张浸透着母亲对儿女对家庭无私奉献 和母亲愿意献出一切包括生命在内的纸币,一张浸透着伟大母爱的纸币!   冬去春来。在温暖的春天里,母亲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就是单位停止了对父 亲的审查,恢复了他的工资。在父亲的要求下,他被获准下放到老家和我们在一 起。从此,母亲肩上的担子减轻了许多。第二个使她高兴的是下腹部那个肿块开 始红软起来,经医生诊断,肿块不是肿瘤而是深部组织脓肿。果不其然,不久肿 块开始溃烂形成一个直径约三至四厘米的溃疡口。虽说不是肿瘤已无生命危险, 但由于肿块很大,溃疡口每天脓血不止。因为家庭经济依然困难,母亲仍然坚持 不上医院治疗,以致溃疡口很久都未能愈合。直到近4个月时,在一位草药医生 的治疗下溃疡口才渐渐愈合(要是当时有钱的话,一个这样的深部组织脓肿何至 于拖上近一年的时间,使母亲遭受如此多的痛苦) 。   躺在床上想到这些,想到母亲在那样艰难的条件下含辛茹苦地把我们五个儿 女拉扯大,为我们吃了那么多的苦,我的泪水禁不住往外涌,湿透了枕巾。作为 她的儿子本想大学毕业后呆在她的身边好好侍候她才能稍微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 没想到毕业后从武汉到北京然后漂洋过海来到澳洲,离母亲是越来越远。虽然几 乎每星期我都给母亲打电话,让她能常常听到儿子的声音,这对她来说心灵上多 少是种慰籍,但不过仅此而已,万一她有个什么事,我这个羁泊异国他乡的儿子 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因此,我对母亲常常有一种负疚感。从1992年博士毕业后到 1995年间,我多次想把母亲接到澳洲来住,母亲总是怕增加我们的麻烦一次次推 脱了。直到1996年,母亲终于被我说动来到澳洲。我本想借此机会好好孝敬一下 她老人家,谁知她又不习惯国外的生活,语言不通,电视看不懂,住了半年就要 回去。我问她为什么这样急着回去,她说:“来过这,知道你们在国外的生活还 不错,我就放心了。至于我,还是家里更习惯些。作父母的,只要你们儿女在外 平平安安、身体健康我就高兴,平常多打几个电话回来我就心满意足,如能常回 家看看那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母亲的这一席话从此我铭记于心。打那以后, 我不仅每星期打电话给母亲,而且不管工作多忙,我每一至两年都要回中国一趟 看看母亲。除此之外,还常常给些钱补贴她的生活。可是妈妈毕竟是苦日子熬过 来的人,有钱也舍不得用,还时不时地给点钱接济乡下那些生活比较困难的亲戚。 母亲善良的心和慈善行为从小就深深地印记在我的脑子里。记得她帮别人做衣服 时,有些人一时拿不出钱,母亲总是说:“那就以后再给,如果实在没有就算 了。”就这样,母亲辛苦做了不少衣服都没有要人家的钱。有时我问她为什么不 收别人的钱,她总是说:“那些欠帐的人不把钱送来一定是家里非常困难拿不出 钱,在此情况下,我怎么好意思要人家的钱呢?再说,我们的日子也还马马虎虎 过得去。”   对母亲的回忆几乎使我彻夜未眠,只是在快天亮时才稀里糊涂地睡了一下。 起床后,发现母亲把我昨晚洗澡刚换下来的衣服全部洗了,并给我准备了丰盛的 早餐。餐桌上,母亲深情地看着我说:“这一走又得一到两年才能见到你。我在 一天天衰老,剩下的日子在一天天减少,因而能见到你的次数也就在一次次减 少……”说着,她声音咽哽,泪水盈眶。看到她这样,我赶忙安慰她:“我会常 给您打电话,不就像天天在您身边一样吗?”   以前每次回家,妈妈都坚持要送我,这次也不例外。考虑到她年龄已大,送 别总是件让人伤感的事,所以这次我决定不要她送行。下午动身去火车站时,妈 妈依依不舍地把我送到马路上。我上车时,妈含着泪对我说:“仔啊,一路上走 好,一到澳洲就给我打个电话免得我牵挂。”见此状,我连忙安慰她说:“妈, 您尽管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已是一个走南闯北的老油子了。到澳洲我一定第一 个给您打电话。”上车后,车开了好长一段路,母亲仍然站在那向我挥手。   到火车站,在亲朋好友的簇拥下我上了开往上海的火车。火车马上就要开时, 我突然看见妈妈手上拿着几个苹果跄跄踉踉地向我跑来,到我车窗前时,她已是 上气不接下气,气喘吁吁地对我说:“这几个水果昨晚忘了放进你的包里,特地 带来给你路上吃的。”我赶忙接过水果,鼻子不禁一酸,眼泪夺眶而出。随着火 车的开动,我看到妈妈已是泪流满面地站在那向我挥手告别……   儿女是母亲最大的牵挂,无论他们是童年、少年还是长大成人或成了家,无 论他们是在海角天涯还是近在身边,母亲总是会不停地为儿女操心担忧、牵肠挂 肚。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天下所有的母亲都有一种世界上最真切、最无私、最 伟大的母爱!正是这种母爱,母亲每时每刻都在担忧牵挂着我这个远在异国他乡 的儿子。“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虽然如此,但我会尽力去做,让母亲安 享幸福的晚年。   最后,衷心祝愿我的母亲健康长寿!   2005年4月于澳大利亚堪培拉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