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仿佛硬汉   赖妙宽   上篇   “欧亚物流”在维纳斯酒店庆祝集团成立十周年活动,来自官方、商界、媒 体等各路人马济济一堂。这是个比较松散和自由的酒会,场面有点混乱,叶大明 应付了一会儿就想走了,走之前要去一下洗手间。   这是一家五星级酒店,有些地方的设计别出心裁,在叶大明看来,这个洗手 间的设计就是坑人的。先是一条暧昧的通道,人走在上面一下子就把外界的纷扰 抛开,心思都集中到排泄工具上,而排泄工具又是生殖器,似乎这里不仅仅是排 泄的场所,还是生殖器的舞台,方便成了重新认识自己的过程。平时谁会注意自 己的生殖器呢?在这个宁静、狭小、昏暗、迷乱的空间里,他忽然那么在意自己 的阳具,一种莫名的冲动使他呼吸急促,身子发热,他赶紧快步往前走,也不知 道想进去干什么。   这个洗手间的阴险就在于,它是一步步诱你落入陷阱的。在用走廊把你的心 绪搞乱以后,一个分隔男女去处的门厅,又小得使经过的人都不得不打照面。你 想想,在这样逼仄的地方,如果两个对生殖器突然很在意的男女,差不多脸贴脸 对视,会是什么情形?叶大明的不幸就在于此,与他迎面而过的是一个经常跟他 打交道的商报要闻版的女记者。要说他对女记者并无特殊的感觉,女记者对他有 什么想法就不得而知了。可这会儿,两人在这样的地方,这样贴身面对,突然别 有意味。叶大明从女记者的脸上已读出某种信息,那是动物才能传递出来的东西。 他们本想打个招呼,但嗫嚅的唇只是发出信号,两人不约而同地抱在一起。   这是夏天,女人薄如蝉羽的背心短裙,让叶大明直抵黄龙,他不假思索就把 女人抱进了男洗手间。   在这里,吴德强提出一个疑问:“你就不怕男厕所里有人?”   吴德强是叶大明的上司兼朋友,叶大明因这次厕所事件被组织处分,从一个 主管部门的领导下放到一个下属企业去当副手。他已经三次因作风问题被组织处 理,活到快五十岁的人了,本是个大家公认的有能力有魄力、前途无量的人,可 他的劳动成果,总有三分之二左右用来为“作风问题”买单,使他走到一个高度 就要掉下来,再走上去,再掉下来,经过三次,他都感到没有信心了。组织和亲 友也为他感到痛心。   吴德强是来跟叶大明透露这次党组的处理意见的。   叶大明理直气壮说:“如果有人,我就请他先出去一下。”   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等他们开门出来时,女人的丈夫一脸铁青地站在门 外。他是已撒好尿,在出口处等妻子的,他也是个记者,两人准备先回去写稿。 他见妻子久没出来,叶大明进去了也没出来,里面的情况他是清楚的,叶大明的 名声让他顿时警惕起来。他赶快又溜进来,里面果然有情况,他敲了男卫生间的 门,大叫:“许虹!”想让他们赶快收兵。没想到叶大明却喊:“等一下!”当 老公的知道没办法了,这时,他比他们更心急,生怕有人进来,这可是个大新闻 啊!只好站在门外,等于替他们望风,远处有人要进来时,看到他站在这里排队, 便退回去。   叶大明受到处分后,唯一不服气的是维纳斯酒店,说要去投诉。据说在那里 发生这种意外的已不止他一个。大家劝他算了,这种事闹大了惹人笑话,说到底 还是怪他管不住自己的裤裆。他老婆说,多少男人去那里拉尿,才几个出事的? 只有你能!   叶大明对组织上的处分无话可说,就像他老婆说的,是罪有应得。但他不明 白的是,自己并不想干那种事啊!他是个以事业为重的人,从年轻的时候起,就 下决心这辈子要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可怎么会老栽在这上面呢?平时他的头脑里 只有工作,连家庭和孩子都很少管,对女人并不是很上心的。否则他身边的女人 多得要命,大部分是很乐意投怀送抱的,如果他是那种人家骂的“猪高”,整天 就忙这些好了,哪还能工作?有时候,碰到那些赤裸裸来骚扰自己的女人,他还 厌恶得只想揍她们一顿。就是有的女人让他看了舒服,也只是一种赏心悦目的感 觉,并没想跟她怎么样的。他都很看不起那种见了女人就跟苍蝇闻到腥味一样的 男人,觉得很下流龌龊。要是有一种神力,让他在女人和仕途上任选其一,他会 毫不犹豫地选仕途。   吴德强曾不解地问他:“你的脑子挺好使的,做事又精明,怎么就管不好自 己的拉链呢?”这会儿,全世界都在热谈克林顿的拉链门事件。   叶大明冤枉地叫道:“我真的没想干呀!”   “你都被人家老公抓了现场,还说没想干?”   “咳,怎么说呢?”叶大明也很委屈,“有一种东西,它是按照自己的意志 来的,我们管不了。”他拍拍自己的头,振振有词说:“这里,我以党性保证, 没问题!可它,”他非常不爱惜地往裤裆一捞,“好像是我的冤家,专跟我过不 去。”   说这话时,他一阵悲怆,那个他捉摸不透又活生生的东西,好像又从两腿根 部挂那物件的某个点上,飘飘忽忽地游荡出来,从下腹部到胸腔直至鼻孔、眉心, 充盈着他的身体,在呵呵笑着。他早有这种感觉,自己的躯壳只是被利用着,有 个该死的东西占有了它。人在它面前,有时只能束手就擒。   20年前,叶大明还在部队当侦察连长的时候,那时我国在北边与“苏修”的 关系吃紧,这边台湾也趁机蠢蠢欲动,小范围的磨擦、侦察与反侦察越来越频繁。 叶大明所在的驻岛侦察连就显得很重要,有一次,上级要求他们潜入敌岛,摸清 敌人的兵力部署及武器装备情况。   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落到了叶大明身上。他带了五个人,组成小分队,在 某个傍晚退潮时分,顺着潮水游到对岸,正好天黑。平时他们已从地图和高倍望 眼镜里把对方的地形摸得熟透,避开水雷、地雷、暗哨、巡逻队,他们熟门熟路 地分头行动,叶大明让两个小组去侦察武器装备,自己带一个兵去抓“舌头”, 了解兵力部署。他已经掌握了哪座房子是敌军官的住所,他让兵在门口守卫,自 己进去问讯。   这是一座典型的闽南红砖民居,有庭院、门廊、花窗,庭院里种了花草,他 还被一颗挂在窗前的石榴碰了脑袋。窗内开着灯,听到有唧唧哼哼的低语,当他 从窗缝看进去时,全身的热血突然喷涌起来。当他挑开门拴蛰到床前时,那一男 一女正全神贯注地往那个销魂处走,对身边的危险全然不知。   叶大明用匕首顶住男人的颈部,低声说:“行了,起来吧。”   男人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可对眼前的事体却看不明白,他烦燥地吐出一声模 糊的痰音:“干吗?”似乎还想继续下去。他全身的肌肉是僵硬的,脸上的表情 却是柔和的,一副风吹柳叶的样子。叶大明第一次看到人类交欢时的情状,觉得 在哪里见过。   小时候,看村狗交欢是大人小孩们的一大乐事,每当有狗交上了,总引来人 们的围观,也必然有半大的男孩在大人的教唆下,想方设法要坏狗的好事,他们 或像拔河一样拽着狗的尾巴,想把它们拉开;要么用一根扁担从狗的交合处抬起, 使劲抖动,试图让它们脱落。可奇怪的是,使多大的劲,都无法把它们分开,也 不会激怒它们,平时再凶的狗,这时也一点脾气都没有,它们好像沉浸在自己的 感觉里,眼里是温柔的波光,嘴里发出轻微的狺狺声,似乎在求人们让它们尽兴。   那是叶大明最早的性启蒙,他奇怪的是,狗哪来那么大的劲,身子都快被撕 烂了,那地方却叫人怎么都拔不开。那时候他就发现,那地方与身体不一样,至 于不一样在哪里,他也不知道。再大一点,等他有了第一次汹涌而来的快感时, 他想到了火山爆发,明白了狗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劲。他想,要是在那关口上, 就是打死我也不放开。他觉得,那个时刻,世界是不存在的,或者,人是为那个 时刻存在的,只有那无法言说的感觉在召唤着你。   敌军官差不多就是这种情形,他像面团一样柔顺,叶大明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直到叶大明把他们夫妻结结实实捆好,嘴里塞上毛巾,放到旁边的沙发上,他还 用困惑和祈求的眼神看着叶大明离去。   任务完成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叶大明觉得,都是得益于那个鬼东西,撞在枪 口上了。   叶大明下放的企业是个汽车配件厂,因为技术和设备跟不上形势,这些年来 一直不景气,工人面临着下岗的威胁。他刚到的时候,也是抱着混日子的想法, 心想自己是戴罪之身,又是个副职,折腾不到哪去了。而且人还没到,名声已经 被说臭,也让他有点生气。   但是,到工厂不久,他就发现,其实该厂的工艺水平是挺高的,汽车又是个 朝阳企业,只要有资金和技术注入,企业是大有可为的。出路就是合资,找到投 资方,把现有的资源盘活。他以为,凭工厂所拥有的黄金地块和工人的技术水平, 以及东南沿海汽车工业的空白,完全可以找到一家有实力的投资方。他还自告奋 勇要利用自己的关系去找合作伙伴。   他的思路和精神得到厂领导和工人的热烈拥护,工人们更是满怀期望,他们 现在最怕的是下岗,叶大明原来在主管局的能力和表现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工人 们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而且,厂里还有一个大家不好明说的迹象,就是叶大明 来了以后,全厂女人的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了,特别是那些有资格在厂办、党办 走动的女白领,好像都被一个希望支撑着,人也变得活泼可爱了,女人带动了男 人,厂里无形中涌动着生机。这样,叶大明的毛病就被人们用另一种方式理解和 欣赏着,大家私下里说,他这人啊,要是那根鸟不闹事,不知有多棒!马上有人 说,他那根鸟也很棒啊!是啊是啊,大家都笑嘻嘻地附和。人家克林顿的拉链门 事件,还让他赢得了女选民的喜爱,连男选民都觉得是个榜样,总统照当呢!叶 大明可没有勉强过谁,也没有利用职权搞交易,应该重用人家才是。   这话传到叶大明的耳里,他有点得意,也有点无奈,好像人家一说到他,总 要与那事儿联系在一起,这让他感到挺没面子的。但是,不管有意无意,他发现 自己的勤奋努力,难免也与那事儿有关,就像孔雀,展现自己最美丽的东西,就 是为了赢得女孔雀的芳心。   他曾涎着脸对吴德强说:“到了那个烂厂子,被女人色迷迷地围着,我发现 自己又如虎添翼了。”   吴德强警告他,不能再犯错误了,没地方降了。   “放心。”叶大明做一个引体向上的动作,“我是说工作,不是说女人。我 真的是更喜欢工作而不想做丢人现眼的事。”   在叶大明的努力下,一家日本著名的汽车企业有意跟他们合作,日本人正想 在中国的东南沿海抢占地盘,很快派了七个人来考察叶大明的企业及当地的投资 环境。   叶大明在陪同日本客人考察期间,安排了一个休闲活动,他知道日本人喜欢 泡温泉,他们这里正好有优质的温泉,并建有一个星级温泉浴场。他带日本客人 去洗温泉浴。   这个叫“天地人”的温泉浴场,占地2万多平方米,一进门就有气势磅礴之 感,郁郁葱葱的林木和东南亚风情的建筑,一下子把人带到了风光旖旎的忘我境 界,几十个不同造形和香气的露天泡池,冒着淡淡的烟气,让人仿佛回到了胚胎 时期的温暖怀抱。   那些池子大小和形状不一,有的用鹅卵石、汉白玉、瓷砖砌成,有的用木板、 柳条、竹筒编就,形状各异,千奇百怪、趣味横生。泡池三五成群,掩映在绿树、 假山、亭台楼榭和各种小桥、吊篮、秋千之间,池子都有一个进水口,一个出水 口,保证池水的恒温。每一池都有不同的浸泡材料,玖瑰、橙花、芦荟,当归、 灵芝、红花,牛奶、麦芽、香橙,啤酒、干红、高梁……阵阵香气扑鼻而来,让 人心旷神怡。   那些在更衣室里还一本正经的日本人,进门时作出一副很不屑的样子,甚至 扳着脸准备挑剔中国人的温泉洗浴。可泡过几个池子以后,就开始“啊啊”怪叫 着,然后像小孩一样到处乱跑,作鸭子状,扇着两个胳膊扑嗵扑嗵地跳进去水里 又跑出来。不知由哪一个开始,七个大男人只穿着小裤衩互相追逐着,追到了就 把别人摔进水里,哈哈大笑。   日本人玩得尽兴,等回到淋浴室冲洗时,他们突然你看我,我看你,各自用 手快速抚弄阳具,看谁先翘起来,然后互相比试着谁大谁硬。比过之后,得意的 人竟用它来敲打同伴。不管大小,其他人也立即拿它像武士刀一样互相敲打取乐。   中国陪同看得目瞪口呆,那东西可以这样当众玩的吗?他们突然发现,身上 的零零碎碎,只有那东西可以像小淘气一样跟人玩,因为有的人敲两下就像哭鼻 子一样不行了,赶快再打气加油,结果有的行,有的不行。让人笑得眼泪都流出 来。这种玩法看得人心旌摇荡,有的人不知不觉间也挺得高高的,但他们都披着 浴巾,没有暴露。自己发现后,立即像气球一样瘪了。   日本人玩够了,家伙收起来,穿好衣服,又是一本正经、长次分明的样子。 刚才在敲打的时候,他们是上司和下属不分的,谁鸟大谁威风。   过后叶大明问翻译,是不是日本人到中国来,鸟没地方用,要这样解馋?翻 译说不是,他们有摔打阳具的习俗。他们摔打阳具是为了让它经得起折腾,也是 锻炼男性的根本。“好比工具要经常使用一样。”   哦。叶大明若有所悟,他以为那玩艺儿只是用来拉尿和交媾的,哪知道还可 以这样锻炼人的品性,还可以这样戏耍,看来用途不少啊,我们没把它用好呢!   日本客人的超级阳具也让他惊讶,问翻译怎么回事,那么小的人,怎会有那 么大的东西?是不是摔打出来的?翻译说不是,是使出来的,日本男人是拼命地 工作,拼命地玩,他们都是玩真的,玩的是人的家底,最动精气的东西。几代人 下来,那东西就没得说了。   他听了茅塞顿开。翻译是外地请来的,不知道叶大明的底细,看他想不明白 的样子,遂怂恿道:“你也试试,很不一样的。”   叶大明居然不好意思,有失他平时的大将风度,哼哈着说:“嗯,嗯,不用 了。”他不知道翻译让自己试什么,不一样在哪里?生活方式,还是性体验?   翻译只当他是不开放或假正经,就不再说什么,但抛出了一组数字:中国人 的平均长度是13厘米,欧洲人是20厘米,日本人介于欧洲人和亚洲人之间。   叶大明悄悄估摸了一下,觉得自己在日本人之上,心里想的是,这次合作一 定要赢!   日本人果然很快同意投资办厂,他们准备投入资金改造厂房和设备,今后工 厂以生产家用汽车为主。这一投资意向也符合当地经济发展的要求,双方一拍即 合,合作很快进入实质性阶段。日方只提了一个额外要求,要求在温泉地带建一 个日方高级雇员的住宅区。叶大明立即想到了他们敲打阳具的游戏,忍不住呵呵 笑起来。   这期间,他努力工作,废寝忘食,没发生什么花花事。老婆和上级都对他的 表现都感到满意。   吴德强不时要跟他敲敲警钟,他总要表白一番:“不容易啊!这年头,你想 洁身自好比耍流氓还难哪!现在是女人变成了苍蝇,见了有利可图的男人就上, 你不要她们还有意见呢。”   “哈!形势变了。”吴德强听出话中有话,兴致勃勃说,“嘿,我不做记录, 你说来听听。”   叶大明沉思了一下说,那些抛媚眼啦,装嫩发嗲啦,直至用身子来蹭的啦, 就不说了,我说过了,我恶心这种女人。突然,他想到了什么,叫道:“他妈的 吴德强,我真的是个正人君子啊!面对这些女人,它一点动静都没有!”   吴德强说:“这才像个共产党员!”   “糟了!”叶大明觉得问题严重了,很长时间了,自己只跟老婆做过三次, 是不是家伙坏了?他记得很清楚的,因为老婆不干了,每次做了都在小台历上画 一个圆圈,好像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老婆只比他小两岁,现在已到了更年期, 但这不是主要问题,老婆怪他把这辈子要做的数,都提前做掉了,现在不行了。 他听了不痛快地问:“那我怎么还行?”老婆说:“你是你,你要是这个不行了, 你就完了。”现在想来,老婆的话让他脊背发凉,“这个老巫婆!”他有点闷闷 不乐的。   吴德强劝他别瞎想,需要的时候能用就行了。他忍不住说:“你还有三次, 我连一次都没有!”他只比叶大明大三岁,在这方面已提前退休。   “哈哈!真的?”叶大明幸灾乐祸,“那你得跟我学学。”   “放屁!”吴德强只能干笑着。   半年后,厂房改造和设备安装顺利完成,工人技术培训工作也顺利完成。在 叶大明的力争下,原汽车配件厂的工人,除了已届退休年龄的提前内退外,其余 大部分留用,工资从原来的平均每月一千多元上涨到三千多元,少数高级技工达 到了六、七千元,全厂是皆大欢喜。老厂长主动提出让贤,让叶大明来主持工作。 上级也顺水推舟,叶大明在降级一年后,又升了上来。   “美丰汽车制造有限公司”成立暨开工典礼那天,公司举行了盛大的剪彩仪 式,宾客如云,叶大明像新郎倌一样喜气洋洋,他是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中 方占51%的股权。   剪彩及参观活动中,他总感到哪里有一双幽幽的眼睛在盯着自己,他假装对 客人指点公司规划,突然回头,看到的是商报的那位女记者。   她还在商报要闻版当记者,他们的事并没有被公开,女人是受保护的。但自 从那天以后,他们就没再见面。她怎么还会来呢?叶大明想到他们那天的情形, 身上好像又滚过一阵涟漪,他对她是留恋的,刚到工厂时的不快,常常是靠坐着 对她的回味来打发时间。现在人就在眼前,他的身子又痒痒地骚动起来。他不知 道她来干什么?这一年多,采访都是别人来的。   这是秋天,秋高气爽,让人心旷神怡,叶大明的心情像流泻的阳光,特别舒 畅,贼胆也大,虽然吴德强已经发现了他们的情况,一直在暗中给他使眼色,他 还是逮了个机会,过去拍拍女记者的肩膀问:“同志,要不要做个专访?”然后 肆无忌禅地盯着她看。   女记被他看得抬不起头,低声说:“别这样啊。”   “你怎么来了?”他也柔声问。   女记说:“我一直等着这一天。”   “为什么?”   女记抬起头,眼睛有点湿润,说:“是我害你掉下来的……”   叶大明打断她的话说:“是我们!你没害我,我喜欢!”   女人的头又低下去,但感觉得到她的激动,她好像很欣慰:“你就是不一 样!”   叶大明点点头,他看着空中挂着的几十个大汽球,飘动的红旗彩带,满地的 花篮,欢乐的人群,得意地笑了。对她悄悄说:“我们晚上见面。”   “好。”   他跟她握手告别,在她的手心狠狠地捏了一把。走开时,看到吴德强在不远 处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他不理他。   那晚,叶大明特意安排在维纳斯酒店,开了个套房。女记一进门,他就把她 像一捆稻草一样抱起来,咬着她的耳朵说:“今天要放开手脚。”他对在厕所里 行事耿耿于怀,抱怨道:“那天你老公等在外面,位置又那么不好,使不上劲 啊。”   女记却说很难忘。   这话让叶大明立即兴奋起来,他把女人放到床上,心想,上一次稀里糊涂的, 这次要学日本人磨练磨练了。   女记好像为了补偿他在厕所里的辛苦,自己爬到他身上,深情地看着他,然 后从额头往下,细细地亲吻。   女记的唇从他的下颏移到颈前时,他痒得咯咯直笑,身子颤动着,嘴里叫道: “要命了。”女记不声不响,继续向下,却在锁骨上方被什么障碍物挡住了。她 抬头看,在右侧的锁骨上窝里,有两个像汤圆一样的包,用手一摸,硬硬的。她 下意识地惊叫了一声:“不!”人就弹起来。她们报社有一个同事就是这样,被 诊断为“恶性淋巴瘤”,已经去世了。   “怎么啦?”叶大明沉浸在欢愉之中,女记这一叫,他也跳起来。   女记指着那两个包,问:“怎么会有这个?”   叶大明自己伸手来摸,说:“以前没有,最近才有的。”   “去看了没有?”   “哪有空啊!”   “不对啊!”女记的声音都发抖了。   “怎么不对?”叶大明也紧张地坐起来,看女记不敢说,一把抱紧她,夹在 自己的颈窝里,“说呀,哪里不对?”   女记就说了同事的事,赶快又解释,也不一定,各人不一样的,要医生说的 才准。   叶大明的身子僵住了,两人都不出声,房间里静得让他们头脑嗡嗡作响。好 一会儿,他们都感到身体不适,才发现太久不动姿势了。他们茫然地松开抱在一 起的身体,什么也没说就拿起各自的衣服穿起来。叶大明觉得全身一点力气都没 有,只听到心脏有力地“砰砰砰”跳着,好像要跳出来。他苦笑一下说:“对不 起啊,我不行了。”   “不要紧的,不要紧的。”女记慌慌地说,不知道是说那两个包不要紧,还 是说他们没做成不要紧。   两人默默穿着衣服。叶大明还算沉得住气,闲聊似地问:“你老公对你怎么 样?”   “我们离了。”   “噢,那是我害的?”   “不是。没有你,我们也会离。”女记穿好最后一件衣服,从背后抱住他, 抱得紧紧的,好像怕他消失了。   叶大明感觉得到女人的爱,心里很感慨也很无奈。他把女人从背后拉过来, 抱到怀里,问:“你喜欢我?”   “嗯,很久了。”   “可我不能娶你。”   “我知道。”   “你看,连这都不能给你。”他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想到自己刚想施 展一下,却突然不行了,又有什么“恶性淋巴瘤”在等着,他都有点六神无主了, 会哭也是自己没想到的。底下的小东西,早吓得没了魂,如果现在拿出来看,可 能只像一条老萝卜干。   那一夜,叶大明失眠了。他没跟老婆说“恶性淋巴瘤”的事,老婆在他身边 睡得直打呼,他实在被吵得太烦的时候,就在心里骂道:这个不会相×的老巫婆! 突然,他想到了老婆的咒语:“你要是这个不行了,你就完了!”吓得一骨碌坐 起来。是的,自己的性欲,是被“恶性淋巴瘤”在瞬间取代的,就是“恶性淋巴 瘤”一出现,自己就不行了。原来女记说的话,只是让他对肿块感到不安,现在 联系上老婆的咒语,就好像是命运对自己作出的判决。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想到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他好像一下子掉到了一个冰窟窿,人在往下滑,下面 就是他不知道的世界,去了就回不来了,可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身子只是发 冷发虚。   他的头脑一阵阵地发白,觉得有个什么事情要想一下,可就是不愿意想,心 里其实是明白的,就是:死是什么?他很想把老婆叫起来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诅咒我?”可他知道这是没用的,老婆并不是故意要诅咒自己,如果跟她一说, 她可能会先哭起来。而且他从心里不愿意相信老婆的话,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 说:不可能!她只是个普通女人,她什么也不懂!他希望通过对老婆的否定,来 推翻她的咒语。如果我现在还行,不就说明我不会得“恶性淋巴瘤”了吗?对! 一定行!   他胆战心惊地把手伸向两腿之间,小家伙好像睡着了,他小心地把它捧到手 上,心里念道:我的小祖宗,你争争气。可任他想方设法抚弄,小东西就是不肯 醒过来,而且绵软得好像粘在他手上了。他好像拿了烫手的山芋。他强作镇静, 努力想能让自己兴奋起来的女人,一个不行,赶快换另一个。可是,竟然没有一 个能让他兴奋的!越是这样,他越紧张,越紧张,越不行。最后自己都害怕了, 好像这么干会得罪了身上的淋巴细胞,它们正在全身各个部位虎视眈眈、伺机进 攻呢!   他的手指在两腿间忙碌的时候,掌心是触到腹股沟的地方,摸索了一阵,小 家伙没唤醒,却摸到腹股沟也有汤圆样的包块。等他想到这些跟颈部的包块是一 伙的时,就像摸到碳火一样,吓得抽出两手,恨不得赶快甩甩手,假装自己没摸 到。可是,他骗不了自己。   完了!这里也有,全身一定到处都有。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不知不觉中, 身体已经被恶性淋巴细胞占领了。他又一次像以前对无法控制的性欲感到悲愤和 委屈一样,对身体这样背叛自己感到痛苦和愤怒。以前性欲利用了自己的躯壳, 现在,躯壳被恶性淋巴细胞吞噬了,性欲也抛弃了自己。我到底是谁?它们又是 我的谁?我跟它们是什么关系?为什么它们总是为所欲为,我却无能为力?难道 不是我养活了它们吗?没有我,它们还能嚣张到哪里去?   他也感到很冤屈,以前性是他政治生命的大敌,他是宁可不要的。现在,怎 么又杀出个“恶性淋巴瘤”?难道他上半生要与性欲斗争,下半生要与肿瘤斗争 吗?而这两样东西,都是长在自己身上的,自己却拿它们没办法!怎么会这样啊?   一整夜,他都被愤怒和恐惧折磨着,他无法抑制自己把手伸到锁骨上方或腹 股沟去摸一摸的欲望,又像怕惊动谁一样,碰一下就赶快逃走。每次一摸,他都 心惊肉跳,好像身上潜伏着敌人。恼人的是,睡不着,尿就特别多,他要不停地 起来小便,都要动到排泄工具,一拿起软塌塌的小东西,他就要面对自己眼前的 危险,人就会发虚,往下坠。还好,几次以后,这种发虚的感觉慢慢减弱了,他 反而清醒了一些。他对它是不抱希望了,也无所谓了,比起看得到、摸得着的肿 块,它还行不行已经不重要了。他嘴里喃喃说:“不要就不要了,别让我长癌就 好。”   第二天早上,老婆醒来,看到他两眼睁睁地盯着天花板看,却是无神的,人 像发过的面团,苍白虚浮。她吓了一跳,摇摇他问:“你怎么啦?病了?”   他合上眼,声音像是从肠子里发来的:“我要去医院。”   老婆当即“哇”地哭起来。叶大明竟有一丝欣慰:她哭了。又有一丝恼怒: 我还没死呢!   下篇   经过那个不眠之夜,叶大明好像与死神打了个照面,他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 听到死神的脚步声。他是摸着身上的包块、和着心跳的“咚咚”声听它靠近的。 现在,死神就在门外,门随时会被它推开。叶大明整夜睡不着,就像是守在门边, 既想偷看死神是什么模样,又怕一不小心被它溜进来。   天亮以后,他已经筋疲力尽了,折腾他一晚上的问题,在明媚的阳光下,突 然变得简单而清晰,就是到医院去,让医生给鉴定一下:是不是恶性淋巴瘤。是 和不是,自己都要面对,人总要遇到这样的事情,不会那么快就死的。此时,他 已清醒和冷静许多。   院长是认识的,已经在院长室里等他。听了他的主诉,摸了摸他的脖子,也 不多问,拿起电话说,我叫一个专科医生给你检查。   院长打电话的时候,叶大明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觉得在哪 里见过,心里是很想听他怎么跟医生说的,脑子里却想:到底在哪里见过,到底 在哪里,这么眼熟的东西?等院长放下电话时,他猛然想起是在南非见到的一种 贝壳,如释重负,竟然开心地笑了。院长跟医生说了什么,他都没听到。   院长看他在笑,赶快也笑,说:“走吧,我带你去。”   他对院长的笑很反感,但也说不出什么,就闷闷不乐说:“不管好坏,你们 都不要对我隐瞒,你知道我这个人。”   “知道知道。”院长不知道叶大明的心思,仍乐呵呵说,“英雄叶大明!”   叶大明看着他的头,心想,一个人的头皮怎会光得那样?他曾在报上看到一 条消息,说秃顶的男子有四大益处,其中一条是性欲旺盛。不知院长怎样?但他 不太相信,他的一个同事可以算是秃顶的男人,可他才四十五岁,就说已经“力 不从心”了,忍耐了一段,正好他们到欧洲考察汽车工业,他偷偷买了几粒“伟 哥”,说是在国内怕买到假药。叶大明看他喜滋滋捏着药丸子按捺不住的样子, 心想,吃出来的本事跟真功夫不知有没有不同?回来后悄悄问他:怎么样?好用 吗?那同事的脸立即变了色,紫红的,连咒带骂道:妈的!这辈子就是当太监, 也不干这丢人现眼的事了。原来吃了“伟哥”后,倒真是好用,可用过后却收不 起来。两人吓出一身冷汗,这样的话,明天怎么出门?长时间下不来,会不会硬 化死掉?说明书又看不懂,只好挺着到医院去求救,打了点滴才消掉的。折腾了 整整一夜,医生护士一直在口罩后面笑得合不拢嘴,夫妻俩头都抬不起来,别提 有多丢人!那一点点快乐,早被惊吓和羞愧一笔勾销了。那位同事发自肺腑地对 叶大明说:“兄弟,我是牺牲自己才跟你说的,希望你别干这种蠢事。”叶大明 一挥手,神气地说:“我还用不着‘伟哥’!”   但是,现在自己也不行了,连用“伟哥”的心情也没有了。他想到了秃头的 另一条好处:秃顶的男人不易得癌症。是真的吗?那多好!他看着院长的头,不 知怎么的,对此深信不疑。   院长把他交给一个肿瘤科的医生,交代该做什么检查先做,结果出来后再跟 他说。然后他忙去了,派了个护士来陪同,领叶大明做各种检查。院长的光头从 叶大明的眼前消失时,他又回到了自己的现实中来,情绪又低落下来。他发现, 其实自己是在抵抗“癌症”这个现实,头脑乱七八糟地想这想那,什么贝壳、 “伟哥”,都是为了逃避“恶性淋巴瘤”。但是,来到了肿瘤科,他已经无处可 逃了。   医生问了他的病史,让他躺下来,把他全身摸了个透。摸到某些地方,比如 腋下、腹股沟时,摸得特别仔细和来劲。叶大明感到痒,奇怪的是,此时的痒不 像以往,身体会自动发出“咯咯”或“嘻嘻”的笑声来缓解,现在却不会,那痒 就像跟肿块粘在一起了,憋在心上,让人难受。更可气的是,嘴巴会自己大口大 口地吐气,吐得上下唇直打颤。他可没想这样!而吐气也不能解痒,结果,那痒 就像排不出去的污物,沉淀在皮下,变成一种既不是痛,也不是羞的感觉。说不 出是什么,反正就是厌恶,厌恶局部的触摸,也厌恶自己的身体。   医生对他的反应熟视无睹,仍继续摸着,每摸到了一个什么,就像捡到了金 元宝,脸上露出得意和满足之色。他盯着医生的脸看,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一点端 倪,自己却一惊一咋的。有几次医生让他放松一点,他很希望医生说:“没事! 只是普通的炎症,很多人都有的。治疗一下就消了。”可是,医生面无表情,摸 过后什么也不说,转身到水池洗手。“哗哗”的水声,洗的好像是叶大明的神经, 他有几次觉得自己要跳起来,从医生嘴里挖出病情的真相。   医生开了一叠检查单,交给护士,回头对叶大明说:“您跟她去做检查。”   叶大明问:“是不是……”   医生不等他说完就说:“先检查吧。”   他只好走了,发现自己的腿很重,走着有点困难。老婆过来想扶他,他把她 的手甩开,自己挺直腰杆走好了。   他去抽了血,拍了胸片,又到B超室做彩超。每到一个地方,护士都要对检 查的医生耳语一番,医生就抬头看他。医生这样看他的时候,叶大明仿佛被当场 抓住的小偷:“就是他!”每次都感到脊背“嘶啦”一凉,脚下的土地像裂开了 一个大洞,人往下坠,身子虚空。医生请他过来检查,或叫他做什么动作时,他 都稀里糊涂的。他不知道护士对医生说了什么,是说:这人是“美丰”的懂事长, 院长交代要优先检查。还是说:这人完了,先给他做吧。他生气地想,护士用不 着这样,大声说好了,我没那么怕死的。女人就是爱咬耳朵!他想到以前曾有几 个想来跟他咬耳朵的女人,都被他轰走的情形,真想把这护士也轰走。   在B超室门口,看到有个中年男人用报告单捂住脸在哽咽,泪水把报告单上 的字都化了。他不由分说,走过去把人家捂住脸的手拿开,在他手里塞了一包面 巾纸。那人茫然地看着他,泪水仍在往外流。叶大明不敢看他,赶快走进去。那 种忽隐忽现的感觉又袭上心头,他感到头晕,心脏像被鞭抽了一样,跳得痛了起 来,他有点站不住,躺到检查床上时,眼前已经发黑。医生把一个冰凉的东西放 到他的肚子上,推来推去,他感到恶心,人似乎就被轻轻地推到一个黑暗的地方, 飘了起来。这样飘起来的时候,他反而轻松了,感觉是宁静和欣快的,周围的一 切都渐渐远去了。等他清醒过来时,看到仪器上的一盏小红灯,心想:也许我的 生命已经亮起了红灯,如果就这样永远地睡着了,也可以的。他看到了死的另一 面,好像是很久以前就见过的,好像是期待已久的事情。   所以,当院长跟他讲,从病史和检查的结果看,他患恶性淋巴瘤的可能性极 大时,他就像在听别人的事情。以前单位里什么人得了不治之症,都要来跟他报 告,他除了在心里骂一声:“他妈的,又一个!”就是例行公事去看望病人,解 决一些困难。心里并没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悲切。现在, 听院长说自己,心头已经麻木,也是例行公事问:“还能撑多久?”   院长高高兴兴的,说:“不错不错,虽然浅表和纵膈、腹腔的淋巴结都有这 么大了。”他几个指头朝上竖起来,作了个手势,但叶大明看不出是多大,好像 枣子或鸡蛋那么大。院长说,“还好,你来得算早,其他器官还没发现转移病 灶。”   叶大明脖子上有一阵酥痒感,想到了那位女记者,她那深情的吻,似乎还停 留在他的颈脖间,一种异样的感觉让他热潮涌动。他对她心存感激,如果没有她, 他现在是不会到医院来的,因为公司里有太多的事情等他做,他也没想到自己会 被肿瘤盯上。刚才还在做检查的时候,他收到了女记给他发来的一条短信:“没 事吧?”估计她怕妨碍他,不敢打电话,但她一定在焦急地等待他的检查结果。 可他只会看短信,不会发短信,那会儿他也没有心情和机会给她打电话。现在想 跟她说:“哇,你比医生还厉害,亲一口就能给我下诊断。”他不知道为什么会 想跟她说这种俏皮话,想到她,他就有这种轻松的心情。有那么一刻,叶大明突 然很想念她,很想抱抱她,全身的肌肤似乎都舒张开来了。对一个女人的渴望使 他变得像孩子一样柔软无助,他呼呼喘着粗气,很想能抱住谁哭一哭。   院长以为他害怕,安慰道:“你别太紧张,最后的诊断要等做病理检查。” 他用一根手指在叶大明颈部的包块上画了一下,说:“摘一个下来,做切片检 查。”   淋巴结的病理检查,除了确诊外,还是肿瘤分型的依据,恶性淋巴瘤分为两 型:非霍奇金淋巴瘤和霍奇金淋巴瘤。两者治疗方案不同,预后也不同,前者比 后者预后要差些。但是,只要不是太晚期,五年的生存率也在80%以上。院长说, 中国人患非霍奇金淋巴瘤的比例比较低,“你的情况只会是更好。”   “就是说,我至少还可以活五年。”叶大明自言自语。这时,生命在他眼前 呈现出了清晰可见的长度,五年,他像一个挥霍无度的人,突然发现手头所剩无 几了,他恐慌地抓住这不多的生命,一时不知怎么办。因为不管他捏得多紧,它 都会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一眨眼就会从他的指间溜光。可他没有办法,他的身体 背叛了他,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长了很多枣子或鸡蛋大的东西,它们此刻还 在不停地增长,在跟他争夺这不多的五年时间。叶大明又急又怕,所谓生命的珍 贵,现在就是屈指可数的、与恶性淋巴瘤争夺的五年。而一个人,在可以预期的 生命里程中,死神总在身前影后磕磕绊绊的,你将如何面对这短暂的五年?他长 长地叹了一口气,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很无能。   “不止不止。”院长心不在焉地说,他小心翼翼理着自己头上的几根毛, “治疗得当,是完全可以控制的。”   叶大明并没有把院长的话听进去,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像院长头上的几根毛, 稀疏、脆弱,必须小心呵护,才能勉强附在发亮的头皮上,看起来是很靠不住的。 他茫然地从窗户看出去,看到楼下绿地的长椅上,坐着一个穿条纹住院服的人, 形容枯槁,两只深陷的眼睛无神地望着苍天,模样与一具僵尸差不多。叶大明赶 快扭开头,又是一阵烦躁,感觉是死神在对自己挤眉弄眼。   第一次化疗以后,叶大明的身体像被蚁蛀的沙堤,再被汹涌的潮水冲过,一 下子垮了。   他躺在病床上,倾听着自己体内的呼啸与呻吟,那些从静脉打进去的药物, 仿佛千军万马,轰隆隆在他血管里扫荡了一圈,所到之处,摧枯拉朽。叶大明想 象着它们与恶性淋巴细胞短兵相接的情形,围攻、肉博,残肢断臂,尸横遍野, 自己的身体也被撕裂着,啃咬着,伤痕累累,躲也无处躲。都说化疗是玉石俱焚 的手段,有的人往往过不了这一关而死于治疗中。叶大明已经看到了死亡的狰狞, 那些连名字都阴森古怪的化疗药物,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它们敌我不分,见什 么毁什么,在消灭癌细胞的同时,也把正常细胞一并杀死。   叶大明觉得全身哪哪都痛,似乎连没有血肉的头发、指甲都疼,却又找不到 确切的地方,好像这痛是会游走的,你想逮它,它马上就跑到其他地方去了。如 果找得到的话,叶大明会用一根又粗又长的铁钉打进去,把它钉住,或用一把杀 猪的尖刀扎进去,把它刺中,因为他觉得这样才能止痛,也想看看它还能不能逞 凶。可他做不到,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让钻骨剜肉般的疼,像无人管得住的野马 四处乱跑。他感到骨头酥了,肌肉化了,精气、体力都像气泡一样散了,人只能 像一滩烂泥一样稀哈着,任那些药物和恶性淋巴细胞肆意糟蹋,他不知道在这场 看不见的战争中,自己在哪里,还有没有叶大明这个人存在!此时他才彻底明白: 生命的本质是肉体,叶大明其实只是一堆肉。肉体是物质的,它不受精神支配, 它有自己的形态和要求,是不听人指挥的,甚至人要跟着它的感觉走。他从来没 有像现在这样,对自己的肉体如此无能为力。   他吃不下东西,心里明明知道要吃,才能恢复体力,长出好的细胞,可就是 看到什么都恶心。这种恶心也是前所未有的,好像早就躲在胃壁里,现在跳出来 让叶大明领教一下:人活着,有时比死了还难受。叶大明想不到,活人会有这样 的痛苦!以前的性高潮曾让他惊叹不已:人会有这样的快乐!现在,这痛苦让他 愿意以一生所有的快乐来抵消。他无奈地抚摸自己松驰、瘦削的身子,伤心地问: “你到底是什么呀?”   虽然全身无力,连站起来都困难,但呕吐时却是惊天动地的,不知哪来的力 气,好像要把整块的胃连同食道给撕拽出来,好像他的胃肠造反了,挤呀冲的, 想逃离他的身体。病房里、走廊上响彻着他呕吐的轰鸣声,听到的人都感到惊惧 而悲哀。有时,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心想,就死了算了。   每天用药后的反应都按部就班,呕吐过后是头痛。头痛起来时,就像那些药 物与恶性细胞从胃肠跑到了大脑,比赛似地拿着锤子、凿子在他的脑壳上敲打, 硬要从他的骨头里挖出什么东西来。他痛得泪水涟涟,忍着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心里却求饶地叫着:“别打了!别打了!”实在不行时,他也用拳头敲打自己的 脑袋,想把那些小东西打回去,或者,干脆把自己打烂。这时,他就在心里发狠 地叫着:“让我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痛苦的折磨每天周而复始,叶大明像等待提审的犯人一样,战战兢兢等待药 物反应的到来。药物反应到来时,好像有一个旗手,先无声地站在他胃的顶部, 靠近心窝的地方,使劲跺一下脚,叶大明的心“咯噔”一跳:“来了?”果然, 旗手一招旗帜,那些埋伏在他身上的药物、癌细胞便一哄而上,厮杀开始了。叶 大明的反应开始了。   渐渐地,他对呕吐、头痛、全身酸痛的到来、高潮、减弱等程序熟悉了,麻 木了,虽然痛苦,但知道那是每天都要重复的,心里也就接受了。等到药物反应 像潮水一样慢慢退去,身体没那么难受了,他就像溺水者吸到了新鲜空气,心头 又升起希望:也许癌细胞已经少一些了,我能挺得过来。痛苦变成是一种证明, 一种希望,当它们如期而至的时候,他就像面对一个每天都要见的,他不太喜欢 的同事一样,有点不耐烦,但也能容忍。   叶大明现在基本上能平静地对待自己的病。他跟医生和家人谈恶性淋巴瘤的 时候,就像谈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虽然讨厌,但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现在就 是如何对付它的问题了。这时,他住在上海医学院肿瘤医院的单人病房里,自从 他在当地医院做淋巴结病理检查,确诊为:霍奇金恶性淋巴瘤Ⅱ-Ⅲ期后,院长 就建议他到上海治疗。主管他的医生是个留英回来的女博士,三十多岁,漂亮、 文雅、开朗。化疗期间,身体不那么难受,女博士又正好有时间和兴趣跟他聊天 时,他从她那儿学习了人体淋巴系统及恶性淋巴瘤的常识。   女博士对叶大明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她直言道:“嘿,叶总,你身上有一种 吸引女人的气息哪!”   叶大明青灰色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还有点红晕。虽然恶心已经开始, 嘴里的涎液像地下水一样涌出,他咽下口水后自豪地说:“这我知道。”想起那 天与女记的挫折,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勃起过。所以又说:“现在被它废了。” 他摸摸颈部的淋巴结,发现淋巴结比第一次摸时小了很多,心里暗暗惊喜。   女博士从医学的角度说:“这种病不会影响性功能的。”   叶大明敲敲自己的脑壳说:“可我这里不行了。”   女博士说:“这是心理问题,要自己调理。”   “哦。”叶大明想,“怎么调理?”奇怪的是,从那时到现在,几个月了, 他一次都没想要干这事。现在被女博士这么一说,或者是,摸到的淋巴结小了很 多,心里升起一线希望,底下竟然有了小小的反应。他一阵兴奋,僵着身子怕惊 动它。可一凝神,它就不行了,叶大明有点沮丧。   女博士告诉他,人的淋巴组织像网一样分布于全身,总重量大概有1.5公斤。 她的手作掂份量的动作,说差不多一个肝脏那么大吧。人的肝脏有多大,叶大明 并不知道,他想到了菜市场里案板上的猪肝,好像自己的内脏被掏了一样,感觉 并不是很愉快。女博士讲人体就像讲机器,不动感情:人出生后,全身约有500 —600个淋巴结,正常情况下,淋巴结像黄豆那么大。   叶大明赶快说:“我的有肉丸子那么大了。”他用手指圈成了个圆形。他所 见的淋巴结,确实像灰白色、坚韧的肉丸子。那是他在当地医院看到的,医生把 摘下来的淋巴结放在一个白色的弯盘里,端给他看,盘里还有点血迹,淋巴结也 带点血丝和筋膜样的东西。当时他只是想不明白:自己身上怎会结出肉丸子呢?   女博士笑笑说:“肉丸子还算好,有的人长成马铃薯。”   “狗东西!”叶大明骂了一声。如果一个人身上有五、六百个马铃薯那么大 的东西,那成什么样子了?他真是想不通,人怎有那么大的能耐结出一大串那玩 艺儿,怪不得病人都瘦得皮包骨,养分被那些东西吸走了嘛。他问医生,自己会 不会长成马铃薯那么大?医生说,不治疗也会,但现在正在缩小。   他想起刚才摸颈部淋巴结的感觉,确实如此,感到很欣慰。又问,能不能把 这些淋巴结像马铃薯一样拔掉?医生说不行,淋巴结是成人免疫系统的主要器官, 好的淋巴细胞就是免疫细胞,它们是在淋巴结里增殖和贮存的。而健康的淋巴细 胞像战士一样出征,它们消灭的侵入人体的病原性微生物和其他异物,也是通过 淋巴管循环,运输到淋巴结里过滤,进而清除的。淋巴结相当于人体免疫系统的 兵站或军事基地,是不可以没有的。   女博士说:“你当过解放军,淋巴细胞相当于解放军战士。对肌体而言,淋 巴系统就是人的钢铁长城。”   说到解放军,好像是很久远的事情。叶大明回忆起自己当兵的过去,想到的 是在敌岛上所见的一幕,觉得真是不可思议,不禁裂嘴笑了。   博士问:“懂了?”   他连忙说:“懂了。它们怎么会叛变呢?”叶大明觉得,自己对淋巴结和淋 巴细胞简直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咳,你问它们怎么会叛变,不如问这世界怎么会有坏人。我们对自己的身 体其实是很不了解的,只能像朋友一样,与它和平共处。但朋友有时也会翻脸, 是不是?”   听起来,好像人对自己的身体是没什么办法的。叶大明觉得确实如此,自己 身上就有一个喜怒无常的家伙,以前让自己栽在女人身上,现在让自己长肉丸子, 可以让你快乐得消魂,也可以让你痛苦得不想活。你摸不透它的脾气,不知道它 在哪里,哪一天要弃你而去。他不知道医学能不能治治这家伙,就天真地问医生: “你们自己也没有办法吗?”   “没有!”医生肯定地说。   一天早晨醒来,发现窗外下着小雨,水珠挂在窗玻璃上,一会儿,凝成一大 滴流下来。水珠蜿蜒而下,带走一路的小雨点。叶大明看着,忽然想到久违的生 活,在他的生命中,曾有过阳光、清风、雨水、女人,什么时候,美好的一切被 痛苦、药物、沮丧和无望取代了,跟他不相干了。怎么可以!他感到生气,我不 是还活着吗?一个大活人,难道就这样被那些小小的癌细胞打败了吗?没有!不 会!他站起来,走到窗玻璃前,从窗户看下去,是上海繁华热闹的街景,色彩斑 斓的花伞,汇成了流动的彩带,他知道,彩带下,就是一张张生动的脸,一个个 鲜活的生命。活着多好啊!叶大明此刻多么希望自己能撑一把伞,在雨中与人摩 肩接踵。   已经将近三个月,治疗了六疗程,他都住在这间病房里。当白细胞、红细胞 和血小板降到特别低的时候,还要住到隔离室去,空气和一切用具都严格消毒过, 医生和护士进来要换隔离衣,戴口罩帽子,家人只能在玻璃外用电话跟他通话。 他像异类一样与人隔绝。博士说,他这时的免疫力等于零,一感染就是致命的。   免疫力他看不见,他不知道免疫力等于零是什么状况,但身体的变化让他惊 恐万状:皮肤变成了一张黄草纸,粗糙、肮脏,还会结出像鱼鳞样的东西,不时 脱落下来。随便一按,就是一个血印子,不小心抓破了,就会烂出一个坑,然后 像地图一样蔓延扩大。这还是人吗?他觉得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自己已经变成了 一个烂萝卜。他像等待定时炸弹爆炸一样,等待着身体再出现什么怪事。   一天,他无意间抚了一下自己的头,却看到指间挂满了成团的头发。他大气 不敢出地看着那些头发,却不敢再碰一下头皮。回想起来,最近头上好像清爽了 许多,也凉爽了许多,莫非头发已经掉光?自从住院后,他就没照过镜子,他没 有面对自己生命枯萎的勇气。他叫老婆拿一个信封过来,把手上的头发装进信封 里,说:“收好。”又装作没事一样问:“我的头发都掉光了吗?”   老婆默默点了头,眼里噙着泪,小声说:“还会再长出来的。”   他回头看一眼,枕巾上也一大把一大把的头发,他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了。索 性两手从前额到后脑勺一顺,把残留在头上的已经死亡的头发全撸下,头上竟是 寸草不生。他明白了院长为什么那么珍惜那几根毛,这也是生命的意义啊!   医生说,化疗中脱发是常见的副作用,以后还会长出来。可他面对着自己的 光头,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他觉得以前那个叶大明已经不存在了,现在这个人 让他讨厌。   “恶性淋巴瘤”,“恶性淋巴瘤”,叶大明一遍遍念这个名字,像念叨一个 仇人的名字一样。在一次次的博斗中,他与癌细胞和化疗药物抗争着,拉锯着, 支撑着他坚持下去的力量是:我怎能让这小东西打败!我怎能输给它!他忍受着 人体所能忍受的极限,在痛苦和死亡的边缘上挣扎。到后来,他慢慢占了上风, 肿瘤和药物没那么嚣张了,力量减弱了。后面的两个疗程,药打进去后,他的胃 肠和脑壳好像累了,不太恶心也不太痛了。他曾恨恨地想:怎不再挤了?怎不再 敲了?混蛋!有种你再来呀!   这时,他开始大吃东西,在可以走动的地方走动,体力在一点一点地恢复, 他对自己的信心也越来越大。他笑嘻嘻对女医生说:“我是不是变好看了。”   女医生说:“你本来就好看。”   “那个,你说的气息,怎么样了?”   医生半真半假说:“哪天,我给你检查检查。”   叶大明反而不敢再耍嘴皮子,他不知道医生要怎样检查自己。   最后一个疗程结束后,医生又让他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胸片、B超、CT、 血液等等,说不错,纵膈和腹腔肿大的淋巴结都消了,肝脾没肿大,红细胞、白 细胞和血小板的数量也可以。她让叶大明躺下,她要摸一摸他的浅表淋巴结。刚 住院时,她是摸过的,那时叶大明跟她不熟,心情也不好,让自己像死猪一样让 她摸。现在要再摸,他心里就有点发毛,下面怎么办?以前她连睾丸、阴茎都检 查过的。   医生说:“快点啊,你还害羞什么。”   叶大明只好躺下,扭扭捏捏解开衣服和裤子,仍嘴硬地说:“欢迎检查。” 见医生忍不住在笑,又问:“什么部位都看吗?”   “当然!”   从头颅开始,医生往下摸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他看,叶大明迎着她的目光, 两人离得这么近面对面地看着,不由得有点走神。叶大明不知道医生为什么会喜 欢自己,难道是她说的“气息”?而他对她是感激,她治了自己的病,又是这么 漂亮、文雅、耐心的女医生,要是可以的话,他真想抱住她亲一亲,以表达自己 的感激和喜爱。可他不敢动。   医生俯下身,似无意地用唇在他的鼻头碰了一下,轻轻说:“很好。”   他没有动,也没说话。继续往下,颈部、腋下、胸前、肝脾、腹腔,很快就 到了腹股沟。裤子往下一拉,他的私处暴露无遗。叶大明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医生在两侧的腹股沟摸索,酥痒的感觉传到离腹股沟很近的器官。叶大明重重地 吐了一口气,一种感觉被触动了,那个不听话的小东西老实了很久,这会儿好像 醒过来了,正在探头探脑、蠢蠢欲动。他既想看看它到底能闹到什么程度,又怕 露了原形,惹女医生不高兴。他看着女医生,女医生全神贯注在检查,对他的身 体反应没有任何表情。叶大明的注意力又集中在自己身上。   女医生把他的两腿分开一点。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叶大明找到一种熟悉的感 觉,一下子控制不住,底下的小东西已神气活现地竖起来了。他赶快要用手来捂。   医生把他的手挡开,又说:“很好。”她一只手握住他的阴茎,一只手捧住 他的阴囊,轻轻摩挲,不知做的是什么检查。   叶大明闭着眼睛感受她的按摩,一会儿,大叫着:“不行不行!”   医生不理他,继续摩挲。叶大明身子突然一挺,“啊”地叫了一声,一股热 流汹涌而出。   医生停了动作,对他说:“好了。”然后到卫生间洗手。   医生出来时,叶大明已经穿好站起来,他难为情地对医生说:“对不起。”   “没什么,我是医生。”   叶大明下意识想碰碰她,嘴里说:“怎么谢你啊?”   医生躲开他,微笑着说:“不要谢,我喜欢你。”   “你是我的恩人。”叶大明心里有一个莫名其妙的愿望,想喊她“妈妈”。   医生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说:“为你高兴,好好生活。”又像妈妈一样交 代,“回去以后,有空给我打电话。”   “好。”叶大明低下头,眼泪流了下来。他发现生病以后,自己特别爱哭。   治疗期间,叶大明关了手机,切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如果治疗上、费用 上有什么问题需要与上级和公司联系,由儿子负责。那时,他万念俱灰,心想, 如果我好不了了,跟这个世界就没什么关系了。如果能好,我也要重新活过,不 再管那些鸟事了。   叶大明被确诊为恶性淋巴瘤后,在美丰汽车制造有限公司和上级部门引起了 不小的震动。日本人首先表态,他们说希望继续跟叶大明合作,如果换人,他们 也准备拆资。又说,恶性淋巴瘤是可以治疗的,中国不行的话,可以由公司出资, 送叶大明到日本去治疗。叶大明说:“我去日本治病,做鬼都丢脸。不干!”   工人们听说后,也忧心忡忡,他们怕公司干不下去,又要面临下岗的危险。   吴德强亲自送叶大明到上海来,临回去时,他握住叶大明的手动情地说: “兄弟,你一定要挺住。为了你自己,也为了那两千多个工人。”   叶大明没好气地说:“我都要死了,还管那么多干么!”   吴德强说不出话来,眼圈却红了。叶大明硬着心肠不看他,也不松口。   现在,他开始怀念上班的时光,半夜里,听到浦江口传来的汽笛声,他都有 一股工作的冲动。想到离开公司那天,两百多个工人自动来到办公楼下,远远地 目送着他,却不敢过来,眼里流露出关切和忧虑。   叶大明有点感动,他从已经跨上的汽车里出来,挥着手对工人们喊:“我不 会死的!我还会回来的!”   工人们拼命地鼓掌,许多人的脸上挂着泪珠,人群里推出一个年轻漂亮的姑 娘。姑娘跑过来,抱住叶大明,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郑重说:“我们爱你。”   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这回叶大明也哭了,嘴里喃喃道:“我也爱你们。”   现在他想,医生说,身上的癌细胞杀得差不多了,我至少还可以活几年。回 去以后,在家等死也是死,出来工作也是死,还不如出来工作,为工人们作点事, 自己的日子也好过。经过这次化疗,他对生命和生活有了新的理解,看人看物的 眼光不同了,有了一种怜惜和挚爱。特别是女医生额外治好了他的性功能,让他 感到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和温情。他知道自己会想念她,世上多了一个让自己思念 的人,那是一种纯洁的感情。   他心里最牵挂和愧疚的是那位女记者,那天他没有回她的短信,等从医院出 来后,已经一点心情都没有了。接下来的事情也全乱了套,他就把她给忘了。在 上海治疗期间,身体不那么难受,天气又好的时候,听到窗外有鸟叫,他会想起 过去的生活,想到女人,想到她。但这时给她打电话已经没有意义了,他想,自 己都是判“死缓”的人了,还去骚扰人家干么?但,时不时地,他会想:她现在 怎么样了?   叶大明出院后,又到杭州休养了三个月,回到家就开始上班。   美丰汽车制造有限公司成立一年后,生产出第一辆整车,公司上下和经发局 都欢欣鼓舞。这款新车的名字叫“美达”,庆祝仪式结束后,叶大明悄悄对吴德 强说:“嗯,我想给这车取个名字。”   “取什么名字?”   叶大明笑嘻嘻说:“叫‘肉丸子’。”   “太土了!你怎么会想叫这种名字?”   “呵,我那时候身上长了多少肉丸子啊!都有感情了。”   吴德强明白了他的意思,赶快说:“已经过去了,不再提它了。”   可是,在叶大明的生活中,每当他遇到什么重大挫折或烦心的事,他的眼前 就会出现灰白色的、坚韧的肉丸子,情绪就会平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的身上随 时都会再长出肉丸子。   美丰汽车制造有限公司从第一年年生产1000辆汽车,到第三年年生产50000 辆,以后产量和市场占有率直线上升,公司出现欣欣向荣的局面,叶大明也忙得 不可开交。   他半年左右到上海检查一次,最后一次去找不到女博士了,医院的人说,她 又到英国去了,不会回来了。叶大明很失落,她要去英国,不回来了,也不告诉 自己,以后怎么找她?这个地球上,自己喜爱的女人在哪里?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已经丢失了好几个女人了。那个令他心疼牵挂的女 记者,他回来后曾给她打过电话,但手机停机了,问商报的人,说她已经辞职, 去哪里不知道。现在又多了个女博士。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与自己生命相关的女 人,她们存在着,成了他的寄托和温暖。   有一天,叶大明送客人回维纳斯酒店,他现在的活动几乎都安排在维纳斯, 对这里,总怀着某种希望,或叫旧情难忘。他从酒店的大堂出来时,突然感到哪 里有个什么。他站定,又转身回去。在大堂右侧夹层的咖啡座里,他看到了刚才 眼角余光扫到的身影。是她,女记!她一个人坐在靠近大堂的座位上,低头看着 什么。   叶大明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女记在看一本书,书旁摆一杯红茶。   女记抬起头,看着他,身子连动都没有动。两人对视了片刻,女记问:“你 来了?” 好像他们昨天还在这里坐过。   叶大明“嗯”了一声。他看到女记的眼里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忧伤,虽然她想 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他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女记说,我没事就来这里坐坐。   在等我吗?   女记垂下眼帘,淡淡说:“不知道。”   叶大明把两手放在桌上,从桌面平推过去,在女记放在书上的手边停下,几 个指头像小虫一样爬到女记手背,双手把她的手握住。嘴里轻轻叫着:“宝贝, 宝贝。”   女记不说话,头发掩映的脸上掉下一颗颗的泪水,滴在叶大明的手上。   叶大明挪过身子,也不管咖啡座里或大堂上有没有自己的熟人,抱住女记说: “委屈你了,原谅我。”   原来,女记等不到叶大明的电话,后来听说他到上海治病了,给他打电话, 打了几个月,都打不通。她辞职到上海,在那边找了一份工作,没事时就到肿瘤 医院附近转转,终究没看到她想见的人。以后她一直留在上海,不想再回这个伤 心地了。最近看了一本书,就是她放在桌上的书,又勾起了她的回忆,她觉得, 人的一生,有时只为做一件事。就回来了。回来后听说他的身体健康,工作很出 色,她也没想打扰他,只是经常到这里来坐坐。   叶大明听她说这些的时候,像以前她对自己的那样,用唇吻遍了她的全身。 他们开了一个套房。这一次,叶大明把自己所能理解的本能的、工具的、情感的 性爱,都用在了女记身上,体验到了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有多好!身体不听 管教的冲动,日本人像干活一样的操作,都不是真正的性爱。   事成之后,叶大明快乐而又得意地说:“毛主席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 爬起来。”   从维纳斯酒店出来时,他迫不及待地给吴德强打电话。   吴德强正在开党组会,问他什么事,他说他的老枪又可以使了。吴德强沉默 了片刻,压低嗓子说:“晚上我请你喝酒。”   “哈哈!你想取经吗?”   “我在开会,不跟你胡扯。”   这时,一辆他们公司生产的汽车从酒店门口开过,叶大明拥着女记说:“我 们生产这种车。”   女记说:“我知道。”   “你知道我给它取了什么名字吗?”   他看着女记疑惑的脸,一字一句说:“肉——丸——子!”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