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陌生人的小提琴声   文/冯俊杰   归家的路途,我必然要经过一所大学。仅仅是一道门,就从闹市进入了幽禁 的学院,就从灰暗的、沾染了尘埃的世界,进入另外一个狭小的天地。那里面树 木寂静,偶尔有声响。而经过某一栋楼的时候,常常能够听到小提琴声。   这小提琴声,分外动听。   演奏的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心。   而旁听的人,在外边。   我们彼此毫无联系,有联系的,只是他或她与音乐,我与音乐。里面的演奏 者闭门纳户,而外面的我,凭借着想象去揣摩。   一直忽视,为什么分外动听。似乎不管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音乐,不管是从 前的,还是如今的,都有着这样的小奥妙。站远一点,那么,截然不同。来自陌 生人,其实只是一种象征,有距离的象征。   《红楼梦》里的贾母命人吹奏笛子,只远远地站在花荫下就可以了。呜咽的 细长的,丝丝缕缕的乐声听来,令一群富贵当中人落泪。为什么要远远的呢?   是的,这是要求有距离。   而最初,我们并非如此生来就洞悉此种经验的。   以往我喜欢一种歌曲,也许是路上听到,如同这种情况。也许是别人特意放 给我听,总之,我是旁听而来的,我喜欢上了那旋律,那曲调,那词意。于是我 搜寻索取,终于得到。接下来,当然是自己放给自己听,满心做好重新温习愉悦 的准备。但如水而来的音乐,失去了味道。还是一样的音乐,一样的动听。却失 去了一种味道。   距离,居然有如此魔力?   距离产生美?   恐怕未必。   欣赏一个美人,远远的,风姿卓约。走近了,到底还是有着瑕疵的。头发虽 然乌黑,但却可能开岔了;衣裳固然飘然,但沾染了昨天的污痕。人不是艺术品, 高度提纯以后,变得优点放大,缺点淡化。但艺术品都有着不足,不可能完美, 何况人。   于是,渐渐,我不愿意去欣赏真的美人了。   我开始喜欢看明星们的海报了,明星们可不是姿色比大众超过许多的人么? 他们我都尚且看海报了。我还看修饰过的他们的照片,看MTV的画面,看一切经 过了过滤和处理的。赏心悦目谁家事?那么有距离的,经过了人为的,或者无意 的去除与存取的人、事与物。   我也开始喜欢远远地听别人的音乐。   我是如此,我们呢?   去繁就简的审美,藏着什么?   我仍然经过大学的楼栋。小提琴声仍然时常泄露出来,别人的内心是一个秘 密的洞穴,我们永远无法根据一些弥漫扩大的音乐,猜测出另外一个心灵的原始 模样。   然而,我们本来就不是为了猜测别人的。   这也许就是我们为什么主动放弃了解近距离的事物的原因。   太近了,看得实在清晰,而且真切万分,何苦呢?产生的只是叹息。美人近 了,到底一样流汗和不圆满。小提琴的演奏者,也许不是她而是他,甚至他也并 非丰神洒脱,只是一个普通之极的男人。   这是一种潜意识的回避,却又如此普遍。   无数的经验,渐渐累积在我们心头,我们养成了习惯了。   连同文字书写,我早已经不再去揣摩,那些我爱慕的文字背后,藏着的作者。 就算作者们主动奉献出照片,很遗憾,大家都是如此放上最好的。但最好的,都 未必抵达文字虚构的形象。   与其说任由距离主宰我们,不如说是我们放弃了权利。但我们也得到了这种 放弃的好处,那就是,避开了现实的缺陷与遗憾,仅此刹那,获得了想象的恩赐, 抵达简洁。   甚至我们不得不抽出身来。   不把自己抽离出来,太过投入,我们也无法了得其中的好与恶劣。旁观者才 看的清晰,站在远的地方,难道不是最接近质朴本来的方法?经验得来,也是不 容易的,中间我们遭遇了失望,被发现了的事实打击过,还不得不学会接受善意 的隐瞒——对小时候那些夹杂叙述各种人类经验的文本,所产生的根本的质疑。   显然,那对无数心灵的成长史来说,是残酷的一笔。   如果使用比较晦涩的语言形容我的联想,我只能够说,这是隐性的比喻。   日复一日,我从路下经过,小提琴的声音越来越娴熟了。   而我从来没有见过手握小提琴的人。   后来,我搬家了。   不必晓得我是谁,我也不必知道拉小提琴的是谁。   还会有别的音乐,还会有别的画面,还会有别的美丽的人,还会有别的书籍。 等等。我还是会去聆听与观看的,我并不因此,放弃对这些经验的好奇、惊叹、 哀伤,以及缄默的审美愉悦。我只是采取了站远一点,让我们有一些距离的态度。   说到这,想起了一部电影。   那部法国电影《这个杀手不大冷》里,一个家庭不幸童年处于阴影的小女孩 子,爱上了杀手里昂,她曾经问这个心存温暖并不彻底冷酷的杀手一个问题:人 生是生来痛苦,还是只有小时候特别痛苦?   大意是这样的吧!   我不能够站到电影之中回答她的回答。   里昂是怎么回答的,我也忘记了。   我在电影最后看见小女孩子,终于把里昂随身携带的植物,从盆子里拔出来, 种到阳光照耀的草地里。她所经过的故事,时间给加以冲淡,最后变成一个美丽 的故事。你看,电影里那么残酷的故事,最后还是会走样的。观众看到最后,认 可的也不是"不大冷",而是觉得他和她都是温暖的了。   小女孩子会坚强地,流泪着和笑着活下去。   看过电影的人,也有启示与领悟。   小提琴的声响,说到底,是艺术的一种。和电影一样。   而所有的艺术,最后的归宿,也只是为了引起自己和别人的短暂的心动和放 松,相比岁月之长,光阴之弥漫整个世间。   而我们至今,在每日生活的挪移闪避,寻觅和放弃,察觉残忍与默认的过程 当中,所受用的艺术享受,不外如是。一切的一切,都将继续。   因为有距离,不等于隔绝与遗忘,更加不是漠然。   现在,我仍然怀念着小提琴的声音,以及想到一些别的事情。   2006年4月5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