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夜叉   作者:非禅   林中最初的几缕阳光有些刺眼,鸟鸣中带着不安,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野兽味 道,于是一跃而起。   前夜刚布置好的石阵果然被愚蠢地拱乱了,泥土零落,地面破开,几块食草 动物的粪便肆无忌惮地堆积在洁白的卵石上,消化了与尚未消化的草纤维仍带着 体温。   那是一头毛色驳杂的公牛,我看到它此刻在不远处咀嚼着嘴巴,角上挂着一 缕杂草,眼珠混浊如同泥塘。   我的心一阵躁乱,几步间已飞身窜上它的背脊,一口咬开了颈部的血管。我 立刻感觉到身下的肉体中有一股不规则的波动辐射开来,好像冬夜里情不自禁的 颤栗。公牛并没有如何挣扎,只是它身上的脏毛扎着我的鼻孔、让我刺痒。   又是一个早晨,早晨还有很多事情要干,我想。喉头感觉到血喷射出的力量 在减弱,我咽下了最后一口液体,便接着用牙撕开了活物的皮肤,玫瑰红色的肉 体上点缀着半透明的脂肪,我的心情和四周的景物一下子明亮起来。   接近正午的时候,我已经重新排列好了石阵的外圈,每一颗石头都圆润剔透, 没有破绽和缺口,它们初看被排列成一种不规整的弧线,大部分是一颗挨一颗地 连续放置着,但在某几个角度跳开了两颗或者三颗石头的空档。只有我明白为何 如此,何以某些地方该外凸而某些地方内收。一旦内部更加复杂的排列组合完成 后,将会和外圈的缺口结合成完美的攻位和守位,每一步当中蕴涵着无数微妙的 变体和可能性。   这是我在寂寞中创造的一种想象游戏,想象有一个或者复数的与我力量相同 的人物前来和我较量,我该如何把他们圈禁在石阵之外,拖垮在石阵之中,让他 们在一步开外的地方眼睁睁看着我杀死或者折磨死他们。   不久之前,这些就是我生活的写照。每天我都有自己的快乐,在我一人独行 的树林里。   我的足迹并非只能停留于此,几千个日出之前,我还在远方的大雪山中逡巡, 一边与猛兽和小鬼居处,一边躲避着仙人的符咒和圈套——他们都有收伏异类的 癖好。至于食物,无疑相当贫乏,大力者需要时时刻刻提防和拼杀,孱弱者则只 有被擒食的命运。在大山里,唯一不缺乏的是畏惧和恐怖。   曾经某日,我拖着一只脑壳碎裂的垂死猿猴,身后尾随着饥饿的豹群,匆忙 躲进一个自以为熟悉的洞窟里打算享用,却一脚踩进了鬼王的巢穴。   它隐藏的很好,整个身躯如同张开的孔雀尾羽,纠缠的触手、口器、眼球和 爪子贴附在整个洞顶和洞壁上,微微蠕动、期待着,象纠缠的藤蔓和蛇类的杂交 体,又像一个随时会兜头落下的肉网。   没有逃跑的可能,只有仰头注视鬼王上百只莹绿明灭的巨眼和因饥渴而染成 鲜红的躯身。我的手掌颤抖不已,我要在那致命一击前也留下点伤疤给它,不出 意外的话我将随后被吞噬消化。   但一声巨响后头顶变得明亮无比,整个洞窟的穹顶被揭走了,连同我的猎食 者。天空中充满着爆炸、白炽、黑烟、轰鸣和飞坠的残肢。那些让我闻风丧胆的 仙人和魔神正在进行前所未有的厮杀。那种血肉横飞的疯狂场面如今想来仍然让 我目瞪口呆,大雪山的浩劫之日似乎就在这一刻到来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至今都无法理解,一个枯瘦的老比丘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 轻轻地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众生业力,不可思议。离此娑婆,唯藉愿力。” 人类,孱弱无比、好作冥想,是我向来轻蔑的,但当时听他说了几遍,竟然不自 觉地略点了点头。比丘转头凝视着我,说:“我在洞窟中枯坐已经有半劫之久, 一直没有开悟……”——可以肯定此人在枯坐中还失去了表达能力,所以嗓音艰 涩,语句也异常支离、不知所指——“刚才你所见到的鬼王相就是我……”—— 又停顿思量了好久——“……原来不必如此……”说罢,他的小手掌突然抬起我 的锐爪插进了自己的喉咙,我也仿佛中了咒语似地开始吞吃他的尸体。周围、上 方的一切还在鏖战、轰鸣、湮灭、撕扯,最精妙的法术和最原始的肉搏混合交织 在一起,我却置身事外,如同跌进了时空的夹缝,像从一个梦进入了另一个梦, 一刹那间已然来到这片静谧的林子。   远处的天边没有山岳的阴影,林子外围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和野花盛开。我等 待着,那些杀戮与被杀迟迟不来。四周总是一片静寂,连林子后面的湖水也明净 不波、藏起了叹息。隐身在这个树林,就像是居住在谁的遗忘里。   草原上总有无主的牛只和麋鹿走近我的身边,填饱我的肚子,林中的野果和 菌菇则异常甘美肥嫩。我尝试过探索、穷尽这片地域,找出它的方位,却没有成 功。无穷无尽的草长莺飞让我几乎迷失方向。   我只是在草丛深处经过过一座破败无人的神祠,神像黯淡地盘腿而坐,身上 覆盖着古久的蛛网和鸟粪,让我惊讶的是,它竟和我长的有几分相像,同样的利 爪、筋肉和面容。我想象此处曾是哪个特别凶猛的夜叉神的领地,那些祭祀它的 原住居民到哪里去了呢?无法深究,至少它们看来已经遗弃这里很久了,祠里曲 折的廊壁上关于夜叉、牲畜、以及抽象符号的壁画斑驳陆离,祠后牺牲品的尸骨 堆我略微一触便化作了粉尘。所幸最终我还是摸回到了林子,并且打算不再远离。   日升日落,安逸但是寂寞,没有追逐、搏斗、负伤、复仇,没有饥饿、渴求、 焦虑、激动……乃至过往一切猎食与被猎食的记忆也成了脑海中模糊不清的灰烬。 在这里,虽然没有人类的膜拜,但我也是王者。除了看湖上朝暮的云霞,在林梢 上跳跃和俯冲,我发明了石阵的游戏。   石头,有若干种玩法,我可以想到的包括:一、把它们放在随手可以触及的 地方,作为攻击对方的辅助武器;二、用石头的堆叠和排列改造或者加强地势地 貌,掩护自己,误导敌人,使对方受到阻击;三、制作一个曼荼罗,把石头按照 秘密的格式组合起来,与空气中无所不在的极微粒子产生共振,从而改变环境中 坚、湿、暖、动的布局,集聚地火水风四大元素中雄与雌、柔与刚、保护或者攻 击的力量。   那天看着湖水中自己皮肤松弛、肌腱软化、眼神柔和的倒影,我忽然产生了 一种似曾相识的惊觉。莫非神祠中的夜叉神便是如此悠悠老去的吗?当他的爪牙 不再有力、性情变得慵懒,是否那些暴民已经偷偷潜近,一拥而上地向他复仇, 既敬畏又欢欣地分食了他的血肉?还是有其他流浪的夜叉早就觊觎了他的领地, 欺他老迈轻易猎去了他的头颅?我所拥有的一切,自不愿失去,但如此这般,总 有一天会失去。即便安逸无始无终,生命总是有终,某天我在林中衰竭而死,那 些食草的畜牲、卑贱的细虫同样会来凌辱我的尸身,我的骄傲将与粪便和蛆虫同 腐!   死亡意味着屈服与屈辱,意味着异化成不是自己的生物。一定要让自己活下 去。如果一条毒龙被仙人驯服成了仆役,它其实就已经死了。如果一个夜叉成了 衰朽的废物,不再能杀戮,不再敢于迎向任何敌手,他即便活着,也和死尸无异。 活着,不能让安逸把自己窒息,而是要让自己变得更强。   强,需要行动。遗憾的是此地除了作为食物的牛、羊、鹿,没有任何生物和 我较量。要锻炼力量、灵敏和搏杀技巧,只能把它放置在想象的世界里。   于是在脑海中,那些比我体形更大、容貌更怪异、手段更凶残的怪兽和妖魔 一一前来拜访,在正午树叶间投射的光影和光阴中我微微眯起眼睛,我回忆着、 杜撰着、夸大着他们的每一步杀招,凹凸的树根和悉窣的落叶都可能帮助或阻碍 我的战术,我旁若无人地移动、聚劲和思索,思索躲避及后来居上的反击。   一开始我就想到了,借助工具的力量增强自己的攻击力,加大敌方的损失。 湖边遍地皆是的卵石是很好的投掷物,我曾经吃过一种擅长投石的橐驼鬼的苦头。 之后,我想到了用更多的石头制作掩体和陷坑,故意堆叠起来转移敌手的注意力 或者改变地势的缺陷,像雪山洞窟中的一些巨型昆虫那样。之后我又回忆起在大 雪山看到过几次瑜伽行者,正在禅坐或者凝固成某个别扭的姿势。出于饥饿,自 己曾试图杀死这些瘦得像柴棒的食物,至少也聊胜于无。但他们在周遭布置的一 些简单石块、器物竟能发出微妙的力量,阻止我接近,让我踬踣,乃至使我暂时 精神失常。每次迫不及待逃跑的都是我自己。后来我偶尔打听到,这些布置叫做 曼荼罗,是修行者根据大神的教诲设置的外圆而内方的场所,内中有神的力量加 被,所以才会如此厉害。   我想,在此地是否也能够使用曼荼罗来不战而屈人之兵呢?我没有这方面的 知识,但是有充裕的时间尝试,渐渐地我发觉这一布置似乎与数的排列组合有关。 比如1-1-2-3-5-6-13-21,比如镜像和自我复制……   我每天都在探索、分析、归纳、尝试,不是向外的,而是在思考冥想中把握 事物本有的秘密,简单而纯粹的肌理。随之而来的是纯粹的快乐。这种快乐比饮 食之乐能持续得更加长久,往往一整天我都会面对着一堆卵石,陶醉在关于某个 数列的发现之中,并汲取继续深入观看其中幽微和谐之处的愿望,乃至全然忘记 了,寻找到防御与攻杀敌手之道才是我最初的目的。   但另一方面,我仍然一天天老去,而我遗憾地发现对此无能为力,虽然我反 应更快、出手更狠、能调动更多的力量来保护自己不受到外力的侵害,可身体本 身仍在依循某种沙漏般的规律向一个极点滑落,无论我尝试饱餐还恢复到从前的 饥饿状态,我的器官和筋肉都日益不堪重负。仿佛我的灵魂走的太快,把气喘吁 吁的身体落在了后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结果总是一样的,总是像我在雪山里看到的那种典 型场景,秃鹫和麻鹰啄食着死者的眼球和内脏,蚂蚁和蛆虫再来清除其余,我所 作的一切努力还有什么意义?从来没有谁会记得死者——众生在无知、贪爱、恐 惧中活着,脑海中充溢着生,然后自己不知不觉也变成了死者。   必须找到长留住我自己的方法,我想,不要再浪费时间作无疑义的石头数目 与排列的游戏了。那些和谐的秘密不是我的秘密。我要集中精力找到生的秘密! 我在大雪山中听到过的最匪夷所思的故事是关于一个比丘,他把自己全部灌注于 另外一个生物的头颅里。因为修行者道行再高深,仍然逃不过种种注定的刀兵劫 难,他于是想到了一个办法,让自己的肉体尽管毁灭,而在这毁灭之前已经把自 己的精神转嫁给别人。通过施行某种神奇的法术,他于是将在别人的躯壳中保有 自己的修行、记忆和灵魂,安然地继续生存下去,直到再次灾劫来临,他也再次 找到新的宿主。一种说法是,比丘从此占据了宿主的躯壳,而宿主的自我也就当 即消灭了。另一种说法则更骇人,比丘只是潜藏在意识深处,好好地把自己封存 起来,宿主的意识依旧存在,乃至根本不觉得身体被谁寄居了,只是比丘的思想 和意志会悄悄地操纵着宿主做一些关键的举动,这样宿主能够尽可能地保存自己, 直到它失去了使用价值。善说故事的影子妖怪总是煞有介事地总结道:“……或 许,此刻比丘已经住在你的脑子里了。”然后就乘听者惊骇之际扑上去吸食对方 的脑浆。   当时自己能够不为所乘是因为根本不相信,而且饥饿让我先存了猎杀对方的 念头,但如今却很难说。那个老比丘为什么突然出现,突然自杀,我又为什么会 从那个时空来到这个时空,这些都无法用偶然来解释。如果真如故事中所说的, 有意念转移这回事,现在在作思考的到底是我还是老比丘呢……   如何分辨自己有没有被他者的意念所感染,这是一个毛骨悚然的问题。和之 前在大雪山中的那个夜叉相比,我显然是不同了,坏的一面是我变得衰老、而好 的一面是变得智慧。那么这个不同的我究竟是自己演变如此的,还是受到某种异 体的影响才变成如此的呢?例如我不是吃了老比丘的尸体么?如果我因为吃了老 比丘的尸体,而变成如今的样子,在老比丘的因之下,我发生了改变,那么可不 可以说当前我的一部分,即便是极小的一部分,还包含着老比丘的影响吗?如果 去掉了老比丘的这部分影响,我还成其为当前的我吗?那么包含着老比丘的当前 的我岂不是无法等同于原来的我?则我意欲保存的当然是原来的我。可是问题并 没有解决,哪儿才是原来的我呢?从老比丘的尸体推而开去,我每天所食用的东 西不同,所遭遇到的一切也不同,那些个我里面早就包含着千千万万个不是我。 岂但每一天每一时刻的我都互相有所差别,即连本初的我也无从觅得。我身上的 所有肌肉筋骨每天都因食物和运动的变化而发生细微的变化,这些不是本初的我 所具有的;我脑海中所有的记忆、思想都因每天的经历而发生细微的变化,而且 是时时刻刻的变化,这些也不是本初的我。即便细细地分解,剔除不是我的因素, 不断地上溯,摸索更早的我的状态,仍然一无所得。竟然根本找不到那个本初的 我。我不存在,我只是当下这些呼吸、这些冷、热、疼、饱、困顿等感觉不断流 变出的一个图像,是所有不是我的因素和合而成的错觉。如此说来,我要长留住 我自己,其实什么也留不住……   在这种心烦意乱的状态下,我已无意再享受血肉的欢宴、让自己短时间沉溺 于肠胃的快感之中。我在林中日夜费尽心思地枯坐着,试图作出一个分辨,竟然 头一回放走了一头莽撞闯来的小白牛。它或者是被曼荼罗弄得神经错乱了、或者 是本来就是头神经错乱的畜类,等再次注意它时,它已经冲进了湖水,向极远处 泅游而去。从来平静无波的湖面起了皱纹,清澈的湖水被牛蹄搅浑,他的牛头在 水面上旋出旋没,不一会变成了一个小点,这畜类竟然还会游泳!   这么多千日来,我只走过让人心情迷乱的大草原,从来没有想过向湖水这边 探寻。夜叉是大地上的步行者,禀赋特异的夜叉神也只会在空中滑翔,水是我们 无法克服的东西,一经涉足就会没顶。湖水那边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景,存有什么 样的答案呢……   我突然产生一个想法,那些进入树林的动物并非出于偶然的经行,乃至于仅 仅为了供给我食用,绝对不会是这样,或许它们前赴后继,为的就是渡过这个湖 水!湖水那边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一定的!一般来说,这些食草动物智力极 其低下,不大会有思考抉择的能力,也不大会如此有目的性地去做某件事情。我 们夜叉心安理得地享用它们,就是因为它们无法抉择自己的命运。但也许它们也 有秘密的救赎之道,至少它们自己相信有那么一片水草丰腻的净土,只要通过了 某种筛选,就能到达那里并变得不同?我恍然有点记起了神祠,猜出了颓圮的廊 壁上记录的含义,难道我就是安排在这里的筛选者,而这里就是净土,还是通往 净土的起点?想想那些被我吃掉的牲畜们的浑浊的眼睛,如此悲伤而安顺,它们 渡过了湖水又能如何?没有其他生物来伐害它们的性命吗?没有老死也没有老死 的尽头吗?或许我该前往那边看看……我不无气馁也不无希望地设想,或许所有 关于延续性命的方法中,找到净土是最简单也最直接的,老比丘不是说“离此娑 婆,唯藉愿力”吗?……   正在思量之际,远处湖里的白牛周遭忽然起了一圈翻腾的波浪,而白牛也有 些受惊的样子。还没来得及反应之际,一条青灰色的蛟龙忽然从浪圈中冒出头来, 一口就咬住了牛头。蛟龙胜利地拍拍尾巴,水花飞溅,白牛没挣扎一下就被拖进 了水面之下,倏忽已然不见。   惊讶之余,我把这整件事情看做是一个征兆,有两层的含义:一是为我指出 了一个方向——突破自己的局限,去湖的那边;二是给我一个警诫,未达终点不 要放松自己,还须带上武器。   我似乎终于有些安心的感觉了,这很好,非常好。从明天起林中将响起伐木 丁丁。我要用树木搭建一只船,做成橹和船桨,带上不易腐烂的野菌作干粮,再 用白色卵石在船上布置一个曼荼罗……   然而来不及了。死亡在和我开始赛跑前找到了我,而且不是因为衰老。   我迷惑地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鬼王的口器中,锐利如刀的牙齿正在咀嚼我的 身体,让我的身体情不自禁地颤抖,如同冬夜里的阵阵战栗。热乎乎的血液和体 液从身体的每个裂口中涌出,充溢了我自己的口鼻,我费力地向外撇见世界的最 后一些光亮,那是鬼王眼球从四面八方目送着我进入黑洞洞的食道。   于是只有即将消化我的肠胃在咕哝了,我听不到有天空中的爆炸声、神魔的 争斗声、比丘的话语声,也听不到那只垂死的猿猴的哀鸣,那曾经是我最后的食 物。我放弃了关于世界与自我的一切思量,一任死亡之轮把我带走。   或许我所看到过、经历过、设想过的一切只是一刹那的事情。是鬼王或者老 比丘为了不费力地吃掉我而用唾液和法术赠与我的幻觉?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