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逝者如斯(二则)   楚风   之一:大家闺秀   我上小学和初中填个人“履历表”时还有“家庭成份”一栏,我的家庭是小 市民与农民结合的产物,虽然父母都是教师,但充其量也不过是个“小户人家”, “小户人家”对于“大户人家”总是怀有过剩的羡慕和自卑情结,父母也不免于 此,他们很希望他们的儿女能够与“大户人家”产生某种联系,从而根本改变家 庭数世所属的那个让人气短的“阶级”,当然了,从小我就常听我的父母说: “宁要大家的丫环,不要小家的碧玉。”他们认为婚姻最能够改变一个人和一个 家庭的地位。   我上大学时的同桌是个女的,而且是我的父母常说的那种“大家闺秀”,所 以我觉得在那孤独和空虚像鬼魂附体一样的日子里,我无疑是最幸运的一个。   同桌从北方来到了南方上学,却像个地道的南方女子,小巧而饱满,你该见 过剥了皮儿的洋葱吧,我是说形似,我的同桌人家可是大家闺秀,绝无洋葱的辛 辣味儿。   我的同桌是个地道的大家闺秀,我从她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就看出来了, 受父母的熏陶,我对大家闺秀的风范很敏感,那可不是任何人能扮出来的:步态 简捷从容,不拖拖沓沓,也不风风火火;说话清晰淡静,不瘟不火;待人谦和, 不卑不亢;当然还有一条,人长得端庄干净。   我的同桌身上的这些气质在我刚坐在她的身边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虽然那 时候她是坐着的,而且也只给我一个温和的微笑就转过头去读书了。那天是开学 的第一天,我匆匆赶到的时候教室里乱纷纷的,别无选择了——我们必须同桌, 其实我实在喜欢坐在她的身旁,我一眼就确定她是大家闺秀,至于她身旁的座位 为什么会空下来,我想多半是因为那时只有她一个人在看书,她看书时嘴角挂着 会心的笑意,那绝不是装出来的。开学第一天由班主任进行新生入学教育,记忆 里除了他那张刻满教条的令人生厌的脸以外什么也不剩了,而同桌读书时嘴角挂 着的会心的笑意至今还让我觉得开学那天我的心情挺开朗的。   同桌的书卷气很浓,如果我现在还能在课堂上背诵几首古诗或者几篇古文从 而迎得学生的尊敬,那多半是同桌悉心“教导”的结果。我上高中的时候就喜欢 上了写作这活儿,大学又读的是中文系,自然不放弃卖弄的机会,同桌看了我写 的几个东东,淡淡地一笑,说还是多读点书好的,于是每天给我抄一首古诗词或 是一篇古文,我背诵她检查成了我们晚自习的必修课,我很好强,每天都能完成 任务,所以一学期下去又变成我们每天背诵一首古诗词或者一篇古文,然后互相 检查了,那时候我对大家闺秀的体会又深入一层,见到同桌我的头脑中常出现李 清照沉吟而至的幻觉。   我是个俗人,并且以俗人自诩,课余我很喜欢跟同桌吹嘘我的先前的那些俗 事,比如“行侠仗义”跟人打架或者逃学出去打工挣钱来喝酒呀什么的,同桌听 我胡侃的时候,月牙儿似的眼睛一闪一闪,仿佛让我听见了“咯咯咯”的笑声, 同桌的眼睛会笑。那一次课间侃在兴头上,《文学概论》课我还在滔滔不绝,只 是压低了声音,但是我们坐在教室第一排靠墙的位置,所以还是打搅了系里学术 权威的“教案宣读”:“第一排靠墙的那一桌,到底是听你们讲还是听我讲!如 今的男女同学……”   “老师,对不起,我错了!”同桌站起来,她满脸通红。   “一个女同学,要自尊自爱……”权威的恼怒还没有宣泄完。   “对不起,是我在说话,请老师继续讲课,我不会再打搅您了!”我直视着 权威,打断了他的继续发挥。   “坐下吧,你们!”权威的目光退缩了。   暑假里忙完打工又忙探险,刺激一波接着一波袭击我的头脑,大二开学返校 后,我竟无法适应学校僧侣式的生活,我决计要走了。   那天晚上本来是要跟同桌告别的,我去宿舍找她的时候她正独自伤神,一问 她就哭泣起来,原本她今天接到妹妹的来信说她的父亲又住院了,看着她无助的 样子,我打消了告诉她我要走的念头,静静地坐在那里听她哭诉,待她平静下来 我就告辞了。   “噢,我都忘记问你来找我有什么事了?”她擦干眼泪难为情地问我。   “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看看大小姐哭是什么样子。”我打趣敷衍过去,然 后我沉默地走了。   我往邮筒里塞了一封信,那是给父母大人的,很简短:“儿子跟学校不辞而 别了,我去走我的路,十年后回来。”牛仔包里有一支笔、一本日记,我有记日 记的习惯,还有一件军用棉衣,入秋了,秋凉了……口袋里有五十元钱,昨天父 亲刚寄来的生活费,我踏上了西去的火车,我去流浪!   饥饿,寒冷,疾病,剥削,欺骗,利用,……我想象中流浪的浪漫在现实中 没有踪影,我从一个城市逃避到另一个城市,离开了学校和家庭,我不过是一个 可有可无的打工仔,这不是我要为自己寻找的位置!在我从学校出走的第七十二 天我回到家乡,家门挂着一把“铁将军”,我有了不祥的预感,问邻居果然—— 得到我出走的消息后不久父母都住进了医院。   父亲陪我回到了学校,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哭泣着为我求情,我的检查一次比 一次深刻彻底,最后我又回到了我从前的座位。父亲回家前跟我说想再见一面我 的同桌,我出走期间父亲和兄长来过学校,我的同桌跟他们见过一面并提供了不 少关于我的情况,父亲说我的同桌谈起我就止不住地哭,她说她很后悔那晚她只 顾着为自己的父亲住院而伤心,竟不料我是去跟她道别的,如果她当时敏感一点, 也许能劝住我的,我也在想,如果那晚同桌劝我不要走,那么我还会不会走呢? 对此我没有把握。我的父亲临上火车返回家的时候对我说:“你的同桌是大家闺 秀。”但是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却满是失落的神情。   我又回到了我从前的座位,但是我并没有改变对学院枯燥的僧侣式生活的厌 恶。我大二和大三我过着放浪的生活,我很规律地放纵自己,我把生活划分成若 干个功能区,例如我根据我周围的人的特点和我的需要把他们划分为谈心的、谈 情、跳舞的、吃喝的、学习的……我将每一周的活动安排得井井有条,比如周四、 周六晚上去跳舞,周日晚上去喝酒,周二晚上去泡茶馆……我的生活方式不但能 够得以存在,而且成为不少人羡慕和仿效的对象,所以我常常觉得生活真的很悲 哀,我偷偷地留恋着我那七十二天的流浪生活,我知道我还会为它而感动得发 抖!……   我越来越不愿面对同桌了,说真的我在她面前有一种说不清的自卑感,尤其 在我放浪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看我时很少会笑了,更多的是一种忧郁。   油菜花黄的时候是我的生日,大学里第三次过生日,那天我很清醒,我下晚 自习的时候我跟同桌说去校外溜溜腿吧,同桌同意了。学校地处城市的郊区,一 条悠长的小巷将学校与城市连接,我们并排走向城市,在将要踏进城市的巷口我 们停下来,我喊了一声:“向后转!”我们又并排走向学校。路灯下,我们的身 影重叠了又分开了,拉长了又缩短了,小巷在为我们诉说着一个寂寞的童话,回 到学校时已是深夜,我对同桌说:“谢谢你陪我,今天是我的生日!”同桌说: “谢谢你陪我,今天是我第一次在深夜同父亲以外的男性散步!”我们不约而同 地握握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看见同桌的眼笑了,但雾蒙蒙的。   那晚我们回到宿舍后都没有睡,因为第二天我送给她一首小诗,她送给我一 篇散文。   我的那首小诗叫《无题》:今夜是少女眼中的云忽聚忽散同桌送我的那篇散 文题为《牛仔男孩》,其中有这样一段话:“海水混浊,但却丰富,净瓶里的水 清纯,但却单调,海水是不能盛进净瓶的,牛仔男孩是海。”   我们都读懂了对方的礼物——两个彼此欣赏却无法重合的世界!   毕业的时候像是逃难,那天我们都去火车站托运行礼,同桌的身边有一位高 大的男士忙着替她办理繁琐的手续,听说那是同桌的男友,空气快燃烧起来了, 我们都躲在阴凉处,而同桌满脸通红地站在刺眼的阳光下看护着待运的行礼,她 像是落难的公主,但是她还是从从容容地没有动,我知道大家闺秀就是这样,这 是同桌留给我的最后的记忆……   之二:怀念一个永逝的ID   生日前后这两天,哀伤如潮,我的心被淹没了一次又一次。   有一个ID永远消失了,但我不能释怀……   这个令我心碎ID是我帮他注册的,公元2003年4月17日,那时候他的老伴刚 刚离他而去了二十日,我带他进了我和兄长经常出没的那个BBS——三十茶居, 兄长的ID有“文”字,我的ID有“楚”字,所以我就建议他取了“文楚父”这个 ID,“父”者,读阳平,指他是一个老年的男子,读去声,则表明是我们兄弟的 父亲,他以为这个ID合宜,于是就用它注册了。   注册成功!“文楚父”的注册资料显示如下:   昵称,文楚父;性别,男;级别,新手上路;爱好,根雕,书法;职业,教 师;社区出生日期,2003年4月17日。   那时文楚父非常高兴,他高兴地简直像个新生儿,是的,一个ID在虚拟世界 的诞生与一个人来到现实世界是何等地相似,但是那候我哪里能预料到,一个ID 在虚拟世界的消失也如同一个人从现实世界离去一样……   第二天文楚父填了一首词《行香子?悼老伴》:   公元二00三年四月十八日,在重庆赛德国际学校读晁瑞礼《行香子》词一首, 次子逼之,仿填《行香子》词一首,献拙作于上,恳乞网友斧正。   逝别绵绵。度日如年。难相逢,梦绕魂缠。君初春华,我正英年。为事业, 有多少苦,不堪言。   独步书山,瞻仰榕颜①。叶枝繁,流光溢彩。风华灿烂,后代福田。愿叶长 青,体长健,春长返。   注:①─学校书山顶有百年古榕一棵,根深叶茂,春意盎然,断无衰态。   填词当日,他推敲再三,翌日,才央我帮他将这首词录入并上传到茶居的 “情感舞台”,这是文楚父在互联网上发表的处女作。文楚父的老伴儿生病至去 世的全程,我们几乎是在茶居同步报道的,所以那里的朋友也都十分关注文楚父 的情绪和身体,他们读到文楚父的处女作纷纷上来回应,或慰问,或鼓励,为表 感谢,4月21日文楚父又填词《清平乐?答谢茶友》以示答谢:   喜进堂殿,仰文墨宝山。吾似刘姥入观园,总觉眼花缭乱。 三十茶居文友, 亲似桃源姊幼。地宽天阔直抒,领取而今晚秋。   今天,我再次去三十茶居搜索文楚父的资料的时候,他的级别依旧是新手上 路,算起来,在不足三月的网龄里,他总共只发表了一篇文章,那就是《行香子? 悼老伴》了,他总共只回复了六次,《清平乐?答谢茶友》是其一,也是他在这 个虚拟世界留下的绝笔……   公元2004年我的生日那天,我还接到了文楚父的祝福,是由小文兄从茶居的 留言簿上转给我的,题为《次子生日随想录》,共四首:   其一:   忆得卅三年前,中国卫星上了天。是日吾儿出了世,取此圣名不虚传。   其二:   幼年惜时勤苦练,品学兼优好少年。待到大学毕业后,独闯山东把脚站。   其三:   苦风涩雨壬午年,飘零辗转多艰难。披荆斩棘落无锡,散尽乌云艳阳天。   其四:   人怀大志永青年,身体健康是本钱。力量源源用不完,愿儿天天要练拳。   其后跋曰:“今日是次子卫星生日,开始步入卅四岁。写此诗遥寄次子,祝 儿子生日快乐,转岁开泰。2004年4月24日口占。”   读罢我慨然:知我者,莫若文楚父!爱我者,莫若文楚父!那个生日之前的 一段时间里,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处在谷底,我需要文楚父的安慰。   时隔两日,即4月26日即接到兄长的电话,文楚父已经被确诊是肺癌晚期! 后来我一直没有向兄长问起那个4月24日文楚父为我口占祝福诗的情景,但有一 点可以肯定,那时候他已经住在医院里,并且接受过大检查——那时候文楚父患 绝症的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兄长有意为避开我生日才推迟两日告诉我这个不幸 的消息。   时隔半年的某一个日子,文楚父带着令人难解的笑意离开了我们。   再隔半年,又是我的生日,今年我才三十五岁,他也才六十五岁,我却没有 接到他的祝福……   记忆里,他只错过了我这一个生日,在此之前,每年他都不曾忘记过。   童年的时候,他把我的生日叫做“狗上墙”,他会从身后抱起我,让我在墙 上踢腾一番,然后乐呵呵地放来我,然后让我享用煮鸡蛋——那天,只有我才有 资格享用到两枚……   上大学之后,再没有在他身边过生日了,但总能提前收到他的亲笔祝福……   等到去山东工作的第五年,我也装上了电话,平日里文楚父非常矜持,除非 我主动打电话过去,否则他是不会屈尊的,也只有这一天,我才能享受到无尚的 荣耀,他一定会打电话来祝福我的……   然而,今年我才三十五岁,我却永远不能再接到他的祝福了……   文楚父离开我们后的第五天,我们把他和他的老伴儿为我们兄弟留下的“祖 业”变换成了现金,其中一部分用来偿还银行的借贷。这一处他居住过七年的小 楼终于毫无悬念地易主了!   为了给新的主人腾空房子,除了屋顶的花草,屋内的所有家什都贱卖或是送 人了。   三楼整整一层过去都为我而空着,他们希望我有一天能回心转意回到他们身 边。2000年暑假我第一次回这新居的时候,文楚父拿着钥匙带我上三楼看为我留 着的房间,经过厨房时,他歉意地告诉我,他在这里放了些杂物,打开门——一 屋子石头和树根,那时他的眼里放着光芒,他跟我介绍一块块石头、一桩桩树根 存在的价值,我被他感染了,我跟他说了,等过几年我的浪荡心收拢了,就回来 跟他一块玩石头,跟他一块儿雕树根,他说那感情好啊,盼的就是这一天了!   然而那天面对一屋子冰冷的石头和半成品的根雕,我茫然:今后我跟谁去玩 这些呀……   过生日的这天,我想起了“文楚父”这个ID,终不会有人再用他登陆了,他 从现实世界消失的同时也从虚拟世界消失了,他消失了以后,我的家乡就离我越 来越远了,我真的成了家乡的客了,这真的成为永远的放逐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