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干 校 的 狗   辰雨石   美国人在描绘他们的幸福家庭时,常常使用一个固定格式(cliché):一幢 房子,通常是白色的,院子里总会有一架秋千;房子里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 有一到两个孩子(以上通常也都是白色的),孩子边上一定要有一条温顺的长毛狗 (不限毛色)。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同的是,干校是一个大家庭(革命的),里面 有几百号人同时在接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教育,所以干校的狗也不只一条。   干校一共有三条狗。   三条狗的名字分别叫做老黑、小花和滚动。它们的年纪、相貌、秉性和操守 都相去甚远。“道不同不相为谋”,这个道理在狗的社会里也通用。白天,它们 都有各自的营生,活动范围各不相同,几乎没有过从:老黑总是侧身卧在干校大 门口,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老黑就卧在树荫下的绿草地上;小花几乎不会 出现在干校的院子里,有那么多的青山绿水,麦田飘香,田野又是青纱帐,怎么 跑也不能尽兴;滚动和小花相反,它的活动范围是以它的饭盆儿为中心,半径一 般不超过十米,饭盆儿放在食堂的墙角,内容自然很丰盛,当然,这并非是它依 恋故土的唯一原因。   到了黑天情形就不同了。干校的夜晚是另一个世界。准确地说,天一黑透, 大墙外面就变成了狼的天下,连小花也会撤回院子里面。是黑夜的恐怖缩短了狗 之间的距离。   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三条狗同时叫了起来,叫声持续了很久很久。就像平 常形同路人的三大男高音,在某个特定时刻,为了一个共同的xx目标,走到一起 来唱起同一首歌。所不同的是,老黑、小花和滚动各属不同声部:老黑的叫声低 沉,间隔清晰,雄浑中透出一股苍凉;小花叫起来急促、高亢,显得是那样地忿 忿不平;在它们俩的叫声当中,间或可以听到滚动的声音,- 滚动的声音细若 游丝,与其说是吼叫,倒不如说是在哀鸣。   然而,狼们并不把三条狗的叫声当回事,这是很有组织的一伙。它们仗着狼 多势众,翻过大墙,洗劫了干校的饲养院。   清早起来,大墙内外一片狼藉,被咬死的小猪足有十来只。不知狼们为什么 没有把小猪拖走,就像在杀人现场留下了所有钱财一样。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 这群狼是为了寻仇才来的这里。   天亮了,老黑依然卧在门口,昨天晚上的事在它的一生当中不过是段小小的 插曲。老黑卧在那里,双眼依然凝视着前方,周围的景物在它的视野里都是朦胧 的,它的眼睛里只有远处的小河和绵绵不断的山梁。老黑身体健硕,有不少狼狗 的血统。老黑与别狗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它只有三条腿;卧下时,它总是把残 缺的地方藏在身下。   关于那条失去的后腿,干校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传说,有的非常不堪,但我始 终只坚信一个版本:老黑年轻时原本是一条猎狗。一次,它随猎人上山,与狼群 遭遇,它便冲上去和头狼咬在了一起。本来老黑的体魄就和狼有些相似,猎人又 有些慌乱,结果开枪打到了老黑的腿上。干校进驻以后,原来的主人把它托付过 来。从此,老黑便每天卧在干校大门口的梧桐树下,遥望着远处的小河,还有小 河对面的山梁。   昨晚的事,对小花来说还是第一次,本该留下强烈的印象;但,早上起来一 看,阳光那么美好,麦地一片金黄,便把它们都抛到脑后,又一阵风似的跑了。   小花非常漂亮,身材修长,雪白的短毛上面散落着黑色的斑点。小花也有与 众不同的地方:尽管身材修长、四肢匀称,但胸大肌异常发达,所以小花跑起来 就像飞一样。即便没有任何急事,小花也会突然跑起来,在金黄的麦地里掀起一 阵波澜,给上工的人们演绎一下“喜看稻菽千重浪”的意境。   麦子熟了,麦地里经常会有野兔出没,只要我喊:“小花,嗖,嗖!”小花 就箭一般地飞奔出去。野兔也是赛跑高手,而且还善于急转弯,不过这些技俩在 小花面前都无济于事,转眼就被小花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方。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小 花叼回过一只野兔。小花热衷的只是赛跑、游戏,温饱问题早就在别的地方解决 了。追过兔子,小花又来到河边喝水,顺便照照镜子。岸上的青蛙们都“扑通、 扑通”,纷纷跳下河去,镜子里就变成了一片一片的蓝天。   小花白天绝少回到干校的大墙里。当时,幼年的我只是以小人之心度小花之 腹,认为小花不回家只是因为爱跑、爱玩,乐山乐水;现在回想起来,恐怕还是 大墙里面有些它不愿看到、一直在逃避的东西。只有在黑夜掩去了那些东西的时 分,它才回到自己的家里。   滚动正津津有味地吃着食堂的剩菜,它已经胖的可以,却依然食欲旺盛。昨 晚它受惊不小,现在身下还一片精湿,并且刚才食堂的管理员还数落过它,说它 夜里的表现实在有负这顿饭菜。滚动从来都很开通,它边吃边想:毕竟我也抖起 狗胆嚎了几声啊!   滚动是一只长相极为平常的黄狗,除了富态一些,和周围村落里的其他黄狗 没有什么区别。叫“滚动”,不完全因为它胖。从它定居食堂起,不管谁叫它, 它都柔顺地摇头摆尾,还会在地上打个滚儿;如果是食堂管理员来了(在狗眼里 至少相当于部长级干部,不过在干校,真正的部长级干部大多没有当管理员的资 格),它除了完成上述动作外,还会仰面躺在地上,举起前爪。食堂换过三任管 理员,甫一卸任,滚动便把他们当作路人,有时连尾巴都懒得摇一下。弄得管理 员们伤感不已,都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从来没有人(更没有狗)教过它,这些本 领真是与生俱来,无师自通。   我这样说滚动,请千万不要以为我和它有什么过节儿。我非常赞成并始终恪 守实事求是的原则,即便对狗也不会偏离。   其实在三条狗当中,与我相伴最多的就是滚动了。   我去上山时,总喜欢与狗同行。除了靠它壮胆、领路外,10岁的少年也已经 懂得追求一种情调。   老黑当然是第一狗选,尽管它少了一条后腿,但毕竟曾经是猎犬呀。可想带 走老黑是非常难的。老黑卧在干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凝视着远处的小河,还有小 河对面的山梁。它只喜欢这样远远地望着,就像端详着自己的相册和勋章。   小花倒是乐于同行,不过,经常是还没有走到小河边,它便发现其他有趣的 事情,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只有滚动能够忠实相伴。只要拿上一个馒头,掰下一块扔给它,说声“走, 滚动!”滚动便叼起馒头,乖乖地跟着上路了。等过了小河,走上山道,即便馒 头光了,它也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一路上它都会非常勤奋地抬起一条腿,做着 路标。不过,进山后,原来跑前跑后的它便一直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身旁。一次, 遇见了一条一米多长的蟒蛇,滚动忽然之间就消失了。还是几个大人合力打死了 蟒蛇,把它挑在木棍上。这时,滚动又忽然冒了出来,对着死蛇狂吠不止。   我去小河游泳也时常带着滚动。滚动不喜欢下河,我时常乘其不备,把它推 到河里。滚动成了落水狗,就索性游上一圈,上岸后抖去身上的水,又来依偎在 我的脚边,毫无愠色。   很公平地说,滚动还是有一件特长,就是能够毫无差错地分辨出来人是五七 战士还是当地老乡(更公平地说,干校的狗都有这种能力,只是老黑的心思不在 这里,而小花又绝少呆在大墙里面)。我说的来人不是指每天出入干校的老五七 战士,认出他们那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滚动要记住每一个人的脸,分清级别,并 且要及时地摇起尾巴;我说的是第一次来干校的新战士。当时有首流行歌曲,歌 词是:“干校干校真叫好,穿的破,吃的好,一人一块大手表。”意思是来干校 的人为了和农民大哥打成一片,有意打扮得破衣褴褛。所以,滚动不是从着装上 判断的,它看到的是更深层次的差别。只要是新来的五七战士,滚动绝不会叫上 一声,它微微地摇着尾巴,既表示欢迎,又表示对相同种群的认可,老练得很, 一副“过来狗”的样子;如果来的是老乡,滚动就会狂叫起来,与那个风高月黑 之夜里的他真是判若两狗,狗脸上还有些不屑和鄙夷。   我还有一件非常喜欢和狗合作的事情,就是唆使它们和邻近农家的狗打仗。 老黑平常不怒自威,真正打起仗来,更是异常地厉害。别看它缺了一条腿,动作 依然迅猛无比(一般来说狗如果少了一条前腿,则基本残废了;但少一条后腿并 不会对奔跑速度影响太大)。邻近的狗大多都对那只整天卧在干校门口的狼狗有 所耳闻,轻易不来冒犯;偶尔路过,也是礼数周到。老黑也极少主动出击,它的 心思都在远处的小河还有小河对面的山梁那里。只是碍于我的面子,偶尔虚晃一 枪,对方便早已破了狗胆,落荒而去了。所以,在干校门口极少能有真正的厮杀, 我也总感到不爽。   后来,和狗接触多了,特别是通过和滚动的交往,我才逐渐认识到狗仗人势 的道理。再后来喜欢上足球,每每看到很多球队主客场的表现判若两队,我就会 回忆起干校和狗来。   为了看到一场真正的厮杀,我一直策划搞一次客场的团体比赛:即便是全盛 时期的皇马在客场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所以一定会使出是十二分的力气。狗打仗 也是这个道理   但这个计划实施起来真是何其难也。三条狗平素虽然犬声相闻,老死都不相 往来,比纠合帕瓦罗蒂、卡雷拉斯和多明戈三人不知要难上多少倍。   我还是成功了(就是说思想工作落实在了行动上)。   这天,小花兴致勃勃地跑在前面,中间是老黑,迈着沉稳的步伐,最后是滚 动,藏在老黑的身后。   我们去的是李庄,在干校西边的小山上。刚进村口,便和村里的狗遭遇了。 本来这都是些经常在干校门口路过陪着小心的狗,但这次它们都抱着誓死保卫家 园的决心,拿出了十二万分的勇气,且占了很大狗数优势。老黑和村里最壮的一 只大白狗咬在了一起,小花也在混战,但形势越来越不妙。只见小花突然卖了个 破绽,跳出圈外,转眼便跑出五十米之外,然后停下来,发出它那高亢的叫声, 充满了挑逗的意味。顿时,几只村里的狗都冲向小花。小花便得意地向天边飞去。 村里的狗还剩下两只没有去追小花。大白狗和老黑势均力敌,一时呈僵持状态。 这时,另一只眼镜狗就乘势咬了老黑断腿的根部。一瞬间,老黑踉跄了一下,便 松开了咬着大白狗的嘴。它回身向村外走去,步伐依然很沉稳,就像是在大踏步 地战略转移。大白狗和眼镜狗也并没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意思,而是伫立在 村口,目送着老黑的离去,眼里都有一些潸然。   在快到干校门口的地方,我和老黑碰到了滚动。滚动对我和老黑陪着笑脸。 老黑并不理睬,径直回到了那片草地上。   第二天,我看到老黑依然卧在那里,眼睛已不再注视远处的小河和山梁。它 不时舔一下新添的伤口,然后再把它藏在身下。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心里充满了对它的歉意,还怕大人知道了拿我 问罪。   从那天起,老黑就一点一点地衰老起来。只有小花和滚动依然如故。   老黑终于死了。   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只是发现梧桐树下不见了它的身影,绿草 地也一片枯黄。后来大人们告诉我,老黑死了,已经死了很多天了。   在老黑死之前的一个月,干校还发生了一件事情。   一个很有名望的老报人无声无息地跳进了一口枯井里。后来才知道,这个每 天挑着粪桶默默不语的老人,在延安时期曾被毛主席称作“范兄”。不过干校时 代的主席语录里并没有这个内容。那时的语录里只有“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 张”。   那口枯井就在梧桐树边。干校没有人看见老人跳井,否则当然会救他上来。 因为有治病救人和给出路的原则。   那时的老黑虽然身体开始衰弱,但神智依然清醒,并且早已从远处的小河和 山梁那里收回了目光。我想他一定看到了那一幕。之所以没有召唤大家来救这个 老人,肯定和老黑的生死观有关。   过了大约一个月,一天晚上,在月光下,身体已经极度衰弱的老黑艰难地向 远处走去。夜色朦胧了景物之间的距离,远处的小河波光粼粼,小河对面的山梁 只剩下轮廓,就像伸手可及的一团浓墨。   小花叫了起来,叫声凄切。人们以为又是狼来了,起来顺着小花指的方向望 去,只见老黑的背影正在一点一点融入夜色,融入那团浓墨......   一犬吠形,二犬吠声,滚动也跟着叫了起来。第二天一早,人们看见滚动依 偎在小花身旁,这是它第一次在夜里离开它的窝。   没有人告诉我老黑到底是怎么死的、死在哪里,我也不敢向大人提起那场客 场大战。   后来,改革了,搞活了,狗也进了城,散入寻常百姓家,我才渐渐明白,狗 是用来宠的、爱的,可以抱在怀里,不能推到水里,更不能用来打群架。再后来 粗通英文,某天看英国《泰晤士报》报道,一个邮递员被狗咬了大腿,便踢了狗 一脚,结果被狗主人告上了法庭。那个老妇人的理由是,邮递员把她的狗踢出了 6英尺之远,超出了正当防卫的范围,严重侵犯了她家的狗权;不仅有违狗道, 并且伤害了天下之狗的感情(另,据律师介绍,正常范围是5英尺,合公制约为 1.524米)。   看到这则消息,我不禁暗自庆幸自己没有生在英国。同时也深刻地认识到自 己对狗道的无知。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个年代里连人道主义都是禁语,只有加上“革命” 的词头才可以勉强使用,也只是适用于把跳井的人捞上来或给已经缴械的俘虏一 条生路。换句话说,“革命的人道主义”只适用于特殊种群的死后或濒死状态; 对于一般的生存状态则要用“纲”和“线”来规范。人道如此,遑论狗道呢?   老黑死后的第2年,就是1972年,我回到了北京。3年后的1975年,河南发大 水,听说我家住过的小土房转眼之间就被洪水冲倒。当地老乡死了无数。不过干 校没有什么人员伤亡。就是没有滚动和小花的消息。   我想,以滚动的乖巧,它一定会依偎在撤退的五七战士的脚边寸步不离,直 到登上安全的山坡。即便落水,它也会得益于我当年的恶作剧的。   小花呢?正在玩耍的它看到滔滔而来的洪水会是怎样呢?闭上眼,我就会看到 这样一个画面:滔滔洪水有如无数钱塘大潮汇集到一起,排山倒海而来;小花就 在一字潮头飞奔,穿过麦田,跨过沟渠,一直奔向李庄的小山。我相信它那健壮 的胸肌能帮助它逃出困境。只是,在洪水过后,看到那满目疮痍、哀鸿遍野的景 象,小花该受到怎样的打击啊。   几天前,我把这些事告诉了一个长者。他对我说,自古以来,河南的这块土 地经历了无数次堆积和冲刷;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洪水可以摧毁生命,但从来 不能断绝生命的延承。   那个没有人知道的埋葬了老黑的地方,在洪水过后,一定会又长出一片绿色 的草地的。   谨以此文献给所有在确山五七干校生活过的大人和孩子们   2004年12月23日 于日本东京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