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桃花依旧笑春风   陈义怀   那年春天的某个早晨,我爹在楼顶上四处张望。田野里的雾还没有散,各家 都还关门闭户,连狗也懒得叫一声。我爹的目光在村子里四处游荡,突然看见海 扒子提着几只鸡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走。海扒子偷鸡摸狗的习惯由来已久,还好, 兔子不吃窝边草,他从来不在村里动手,只是偶尔在别人地里掐几根葱或摘两个 瓜,大家心知肚明,但都不怎么在意,害怕得罪他。海扒子一边走眼睛一边到处 溜达,一瞬间,他的目光就和我爹的目光撞到了一起。他干脆停了下来,直愣愣 地望着我爹,眼神有些碜人。我爹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无意间发现吴继业家的 院子里新栽了一株桃树,用土围子围着,浸着的一圈水还没有完全干涸,一副弱 不禁风的模样。吴继业家还没有开门,平时起得很早的吴继业似乎也睡过头了。   吃早饭的时候,我爹蹲在门口没头没脑地嘀咕了一句,这个吴继业,吃饱了 撑的,栽一棵桃树干什么?我爹随手扔了一砣红苕在地上,我家的阿黑慢慢腾腾 从巷口走过来,低头闻了闻,似乎不屑一顾,扭头又往回走。我爹喝住它说,一 大早就丢了魂似的守在人家门口,没X过母狗吗?你这不要脸的东西。阿黑停下 来,悻悻地回到屋檐下的窝里,吐出腥红的舌头,直愣愣地望着吴继业家那扇黑 沉沉的大铁门。阿黑多半是发情了,天不见亮就去找吴继业家的阿花,可这两天 它总是吃闭门羹,那扇大铁门一直关着。阿黑在门口急得团团转,呜呜直叫,一 副茶饭不思,痛不欲生的模样。我爹最看不惯阿黑这副低三下四的德性,威胁说, 再这样丢人现眼,老子阉了你。吴继业虽然听不见,但我爹这句话其实是说给他 听的。吴继业曾当着我的面和我爹开玩笑说,你有儿子又怎么样,连你家的狗都 往我家跑。我爹被噎得够呛,因为吴继业说的是实话,阿黑几次搞大过阿花的肚 子,生下的小狗卖了几十块钱。不过,它还从来没有像那几天那样表现得那么执 着那么魂不守舍。   我爹不止一次说过,迟早得把阿黑阉了。还没等我爹动手,阿黑就不见了。 村里人说,阿黑一定是和阿花私奔了。不过,我爹认为,阿黑有可能成了吴继业 的下酒菜,他决定去找吴继业理论。我爹敲了半天门,麻花才从里面探出半个头, 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我爹问,吴继业呢?麻花靠在门上抹了一把眼泪说,丢下 我们孤儿寡母,不晓得跟哪个野婆娘跑了。我爹说,又打架了?麻花泪水涟涟地 说,我的命好苦。我爹叹了口气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麻花哇地 一声哭出来,像一阵惊雷滚过村子上空。   事后不久,有一天,大凤背着书包唱着歌蹦蹦跳跳地从我身边跑过。   吴继业曾经问我喜不喜欢大凤,我说喜欢,说完我就低下头一边捏衣角一边 踩地上一队正在搬家的蚂蚁。吴继业又问,真喜欢?我没有作声,脸嗵地红了, 连耳根都热得发烫。吴继业粗糙的大手摸了摸我的头说,等长大了,我把大凤嫁 给你当老婆。他这么说的时候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我甩开他的手说,你又喝 醉了。吴继业哈哈大笑,我才没喝醉呢,等你娶大凤那天我肯定会喝得不省人事。 酒疯子,我骂了他一句扭头就跑了。吴继业虽然喝了酒,不过我觉得他说的却是 认真的。吴继业很喜欢我,好几次问我愿不愿意当他的儿子,末了总要叹口气说, 我怎么就生不出个带把儿的来呢?自从吴继业说要把大凤嫁给我当老婆以后,见 了大凤我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反倒和她生份了。   在我的印象中大凤总是愁眉苦脸的,三天不说两句话,小小年纪却一副心事 重重的样子。那天大凤那么高兴,我以为那件事吴继业肯定给也大凤说了,她一 定是乐意的,不然她怎么那么兴高采烈的呢?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大凤!喊完我 的心咚咚跳个不停。啥子事,大凤停下来回头望着我。你怎么这么高兴呢?我转 弯抹角地问。不告诉你,大凤眨了眨眼睛说。大凤的眼睛很大很亮,水汪汪的, 我喜欢大凤主要是喜欢她的眼睛。你不说我也知道,我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知道 什么?大凤皱起眉头,冷冷地看着我。你家栽了一颗桃树?我不想把话说明,就 岔开话题随便问了一句。大凤的脸色却一下变了,两只眼睛狠狠地瞪着我说,管 你什么事?说完大凤转身就跑了,两个小辫子在肩上一跳一跳的。我有些后悔惹 大凤生气了,大凤毕竟是个女孩子,这样的事怎么好当面问她呢?   吴继业给我说过,女孩子都很小气的,要好好哄着,就算骗她她也会很高兴 的。我用省下来的零花钱买了些巧克力送给大凤,可大凤却再不理我了,一见了 我就躲得远远的,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我想麻花一定不同意把大凤嫁给我,还 为这事和吴继业闹翻了,不然,他为什么突然就走了呢?从那时候起我就盼着吴 继业回来,我时常呆呆地看着他家院子里的那株小桃树,也许等桃树长大了,开 花了,吴继业就回来了,我一直这么想。   吴继业和麻花三天两头打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这麻花叫得跟杀猪似的,我 爹常这么说。只要一听见隔壁院子传来哭叫声,我就咚咚地跑到楼顶上去观战。 那叫声一般先从屋子里传出来,很尖厉,带着长长的尾音,接着就变成压低了的 抽泣和呻吟,其中夹杂着棍棒打在皮肉上的扑扑声,有时候会听见麻花喊,你干 脆杀了我算了!接着麻花就披头散发从屋里跑出来,吴继业手里果真提了一把刀, 追得麻花在院子里团团转。大凤和二凤吓得瑟瑟发抖,像两只受伤的小麻雀似地 躲在角落里。不过也有几回,我听见一种怪异的声音,吴继业和麻花都在叫喊, 还伴随着哐啷哐啷的响声,麻花说,死鬼我受不了啦,那声音咬牙切齿地从牙缝 里挤出来。吴继业哼哼着说,你要给老子生个儿子,不然老子弄死你!跟着就是 啪啪几声。死鬼你快打呀,打死我呀,麻花又低声喊起来。   挨了打,麻花时常到处哭诉,她撩起衣襟指着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对人 说,你看,这没心肝的下手好狠毒,他恨不得打死我。有一回她对我母亲说,我 不是不想生儿子,可我这地里不知为什么只长草不长苗,刮了几个了,麻花伸出 四根手指头,都长成人形了,他当我是一头母猪,真是造孽呀。麻花说着哭起来, 这还不够,他还在外面乱搞,他简直连畜牲都不如,回来又看着碟子折磨我,有 些事我都说不出口。你干脆和他离了算了,他一个收荒货的有什么不得了,我母 亲也听得生气了,劝她。我也想过,可娃娃还小,再说,他毕竟收留了我,我提 离婚别人还不戳脊梁骨骂我忘恩负义,麻花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母亲叹了口气 说,那你就忍了吧,娃娃大了就好了。我也这么想,到时候我们三娘母还打不赢 他一个?说到这儿,麻花破涕为笑。   吴继业收破烂收回来一个老婆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这件事在村里引起过 很大的轰动,吴继业也很得意,热热闹闹办了几十桌酒席,全村老小都请了。那 天,他喝得酩酊大醉,声泪俱下地说,我吴继业终于娶老婆了,我和麻花都是苦 命人,她讨口我收荒,她从小没了爹妈,我从小爹妈没了,算得上门当户对天造 地设,麻花,你说是不是?吴继业醉眼朦胧地着着麻花,吃酒席的乡亲就起哄, 两口子亲热一下。吴继业一把将麻花搂过来,啧啧有声地啃了几口。晚上,村里 的小伙子闹完洞房躲在墙根下听窗,屋里很快就有了动静。吴继业气喘吁吁地说, 你一定要给我生个儿子。麻花呻吟着,断断续续地说,我给你生一窝儿子!我弄 死你你头小母猪!吴继业恶狠狠地说。两个人洞房里的私房话被听了去,一时在 村里传为笑谈。   大凤的出生让吴继业两口子的幸福生活开始降温。麻花还在月子里,吴继业 就没给过她好脸色看。吴继业白天出去收破烂,晚上回来就忙着洗尿片,伺候月 母子,还要煮饭喂猪,等忙完了已是半夜,吴继业也早累得腰酸背痛。从那时起, 吴继业喜欢上了酒,抓一把花生或切半盘咸菜,边喝边长吁短叹,一坐就是半天。 麻花看不下去劝吴继业,我们再生一个就是了!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你以为是 下蛋呀,那是要票儿的!吴继业反唇相讥,有些夸张地做了个数钱的动作,不过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打的是另外的主意。   大凤还不满两岁,吴继业就忙着第二次播种了。这一回吴继业作了充分的准 备,拜了送子娘娘,去庙里许了大愿,走村串乡收破烂的时候专门向上了年纪的 老人讨要生儿子的偏方秘方。一切准备停当,吴继业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和麻花行 房,一番云雨之后,吴继业筋疲力尽地靠在床头点燃一支烟说,这回该是个长把 儿的了吧?麻花用帕子擦干吴继业身上的汗战战兢兢地说,但愿老天保佑吧!   麻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吴继业就像看着一颗种子一天天鼓胀起来,满心欢 喜地期待它破土发芽。他变着法儿的要麻花多吃,肉是天天有的,隔三岔五地还 炖鸽子熬鱼汤。麻花不喜欢吃黄豆,吴继业就哄孩子似的一勺一勺地喂,说这东 西发奶,再难吃你姑奶奶也得忍着,这张嘴巴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了,等生了儿 子,你爱吃什么吃什么。听了这话,麻花却哭了说,要是…..吴继业赶紧打断麻 花说,不许说晦气话,这次肯定是个儿子!麻花摸着自己一日比一日大的肚子, 如同摸着一颗一到十个月就要爆炸的定时炸弹。她真恨不得这个娃娃就这样永远 呆在自己的肚子里,她也永远就有一份希望。可刚过了九个月麻花就发作了,接 生婆在里边忙,吴继业在灶房里边哼着歌边对大凤说,大凤呀,你弟弟就要来了 哟!屋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啼哭,吴继业心里咯噔一下,端了刚煮好的荷包蛋就冲 了进去,接生婆回头笑着说,又添了个千斤!吴继业整个人僵在那里,双手不住 地发抖,碗里的汤泼溅出来烫得手背通红,两个碗啪啪两声接连掉到地上。接生 婆见势不对,收拾好东西就溜了,吴继业愣了半晌,突然蹲在地上号啕大哭,麻 花也跟着哭起来,大人孩子的哭声混在一起,整个村子都听得见。村里人以为出 了什么事,纷纷赶来看望,见母子平安,就劝慰吴继业,男女都一样,大了招个 女婿还不当个儿。吴继业一听火冒三丈骂道,老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你们还 来看笑话!大伙热脸对冷屁股讨了个没趣,就各自散了。吴继业看着麻花一阵冷 笑,笑得麻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吴继业说,麻花,你真能干,两腿一叉就 屙掉老子五千块!罚款自己去交!这怪我吗?麻花的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却始终 没流下来。   后来,吴继业慢慢冷静下来,思前想后,他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有一天, 吴继业笑逐颜开地说,麻花,和你商量个事。麻花把吴继业上下打量了一番,看 得吴继业浑身不自在。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麻花说,麻花有很长时间没见过 吴继业的笑脸了。是正经事,吴继业还是笑着。你卖什么关子,麻花也笑起来, 她不知道丈夫有什么喜事要告诉自己。我想…我想,我们干脆,吴继业嗫嚅着说, 干脆把二凤送人算了!吴继业废了好大劲才把话说完,定定地看着麻花。麻花的 笑容一下子凝固了,她下意识地把二凤紧紧搂在怀里,突然像一头狮子一样怒吼 起来,吴继业,你还是不是人!吴继业还没见麻花这么凶过,也吓了一跳,讪讪 地笑着说,我只不过说说嘛!麻花却不依不绕了,又扯着嗓子吼道,我们三娘母 命好苦呀,吴继业你的心怎么这么黑呀!你再哭,怕别人听不见呀,吴继业说。 我就是要哭,我受了气连哭都不能哭了吗?你还有脸了,我让你哭,说着吴继业 顺手给了麻花两巴掌。哭声立即就停了,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突然踩了个急 刹车。麻花捂着脸,直愣愣地瞪着吴继业,那目光如一把阴森森的刀直刺进吴继 业心里。   大凤二凤在吴继业的打骂声中依然茁壮成长,但吴继业吃了称砣铁了心要生 一个儿子,用吴继业自己的话来说,他不能眼看着收荒都后继无人。在大凤十岁 那年,吴继业又攒够了钱向他的儿子梦再次发起冲击,但这一回麻花坚决不同意。 麻花说,带两个都累死累活的,再生一个全家只有喝西北风。其实,这只是麻花 的借口,她是生怕了。吴继业说,为了儿子,大凤二凤得作点牺牲,两个都不要 读书了。你是想让她们像我一样当睁眼瞎,又去讨口要饭,嫁个收荒匠?麻花抹 了一把眼泪,哭哭啼啼地说。正是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吴继业,他抬手给了麻花一 记响亮的耳光,像狮子一样咆哮道,收荒匠又怎么了?老子一不偷二不抢,丢你 脸了?不是老子,你还不晓得在哪里!现在翅膀硬了,嫌弃老子了?你个忘恩负 义的死婆娘!吴继业越说越气,又打了麻花一拳,麻花冲进灶屋,提了一把菜刀 递给吴继业说,我这辈子欠你的,有本事你拿回去!吴继业愣了一下,夺过刀说, 你以为老子不敢?他把刀高高地举起来,两只眼睛红得像兔子。麻花并不躲避, 反而把头凑近吴继业,哭喊道,你来呀,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一直藏在墙角的大 凤这时冲出来,死死抱住吴继业的双腿哀求说,爸爸你不要杀妈妈,你杀我吧! 二凤早吓傻了,只是一个劲地哭。大凤推了二凤一把说,都怪你,就知道哭,还 不快去隔壁喊叔叔!大凤说的叔叔就是我爹。我还记得二凤到我家的时候哭得像 一个泪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喃喃地说,叔叔杀人了,叔叔杀人了!我爹二话不说, 操起一根扁担就往吴继业家跑,很快,全村的老老少少就挤满了吴家的院子。吴 继业像一头斗红了眼的公牛,挥舞着刀对人群喊叫,谁也别管,谁过来我砍谁。 大家都吓愣了,谁也不敢动。僵持了好一会儿,吴继业的刀还举在头顶上,这时 海扒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拨开人群走过去说,吴继业,你龟儿子横个球,把刀放 下。海扒子虽然手脚不干净,但在村里也算说一不二的角色,又爱管闲事,连村 长都要让他三分。他一出面,吴继业就软了,刀哐啷一声掉到地上。大伙这才松 了口气,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海扒子拍了拍吴继业的肩膀笑着说,老吴,想开 点,你还有个婆娘,我连婆娘都没得,人一个球一条还不是活得上好,再说你自 己的种子孬不能怪人家嫂子的地不好呀,你说是不是?围观的人都笑了,连吴继 业和麻花也忍不住笑了,连看热闹的孩子也跟着笑了。   因为海扒子挺身而出,吴继业两口子最激烈的一次打闹在一片笑声中收场。 但两口子的关系并没有实质性的改善,仍然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慢慢地村 里人也就习惯了,再说好多人都出去打工了,村子里越来越冷清,谁也没有功夫 去管东家鸡毛蒜皮西家口角言语的闲事了。   吴继业仍然收他的荒,喝他的酒,但我看得出来,他想要一个儿子的愿望仍 然没有改变。我说过,吴继业很喜欢我,他是看着我长大的,他把想要一个儿子 的感情转移寄托在我身上。他时常到我家里来串门,和我爹摆一些他走村串乡听 来的龙门阵,哪家的女人因为丈夫外出打工耐不住寂寞偷人啦,哪家的女儿才出 去几年家里就修了楼房说是打工挣的实际上卖X赚的呀,说到这样的事吴继业总 会习惯性地吐一口唾沫,像是要把不干净的东西吐掉似的,最后还加上一句,要 是我女儿长大了出去干这些事,老子非拿刀杀了她不可。我爹爱跟他开玩笑,问 他整天在外面东游西荡有没有碰到什么好事,吴继业不置可否地笑笑说,哥老倌 莫洗我脑壳哟!不过我认为吴继业串门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和我爹摆龙门阵,而 是为了把他收来的东西送给我,像什么变形金刚啦,足球啦,坏了的遥控汽车啦, 总之全是些男孩子喜欢玩的东西。我可以自豪地说,我玩过城里孩子的所有玩具。 我至今不能忘记吴继业看我鼓捣玩具时的那种眼神,慈祥,怜爱,温暖,好像我 真是他的儿子。   我相信吴继业认真跟我爹提过大凤的事,因为我爹有一次曾半开玩笑半认真 的问我,是否愿意当吴继业的女婿。我想了一会儿回答,娶大凤作老婆倒是不错。 我爹哈哈大笑,小不点个东西,毛都还没长就想这些事情。   村子里,谁会注意一株桃树开花的事呢?但我注意到了,第二年春天,一树 火红的桃花让吴继业家的院子显得温馨而喜庆。但吴继业不在家,他连春节都没 有回来,这让我觉得有些遗憾,因为再也看不到好看的焰火了。以往过年,吴继 业都要放一个很大的烟花,把村里的夜空装扮得五颜六色。现在没有谁家放烟花 了,好多人出去了几年不回来,屋里结满蛛网,院子里杂草丛生,他们在异乡拼 命挣钱,不得不把家园和故土抛在一边。但没有烟花的春节是寂寞的,连我这个 孩子也也感到了这一点。   不过,麻花三娘母却过得很快乐,比吴继业在家的时候快乐多了,院子里经 常欢声笑语,像三只麻雀不停的叽叽喳喳。麻花很能干,猪喂得油光水滑,庄稼 做得葱葱茏茏,还养了一大群鸡鸭,大凤二凤也穿得伸伸展展,一家人的日子过 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见到麻花的人都说她变年轻了,收拾出来怎么看也只有 三十来岁。我爹不止一次感叹道,麻花这个女人不简单,都说称不离砣公不离婆, 麻花离了男人倒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吴继业这个没脑壳的东西,放着身边的 宝不要,偏到外头去晃,他龟儿迟早要后悔。没了吴继业上门来扯闲谈,我爹大 概也感觉寂寞了。   乡间的日子就是这样,不咸不淡,不死不活,少了谁都是一样的过,没有谁 管也没有谁过问。你以为七年的时间很长吗?不,其实很短,短得就像一天。因 为,在乡间一天和另一天没有多少区别,房子还是那些房子,田地还是那些田地, 变化的只有四季,寒来暑往,春种秋收,一些人不知不觉老去一些人不知不觉出 生,斗转星移,新陈代谢都在无声无息中悄然完成。如果你熟悉城市也了解乡村, 你一定会觉得城市一天比一天年轻,而乡村却一天比一天衰老了。   我和大凤就在这样的日子中一天天长大。我的嘴唇上覆盖了一层细软的茸毛, 大凤的胸前结出了两个鼓胀的桃子。它远比树上的桃子更诱人,很多时候,我望 着它们,在想像中如痴如醉地抚摸,品尝。但我没有吃过桃子,我指的是大凤家 树上的桃子。那颗桃树也长大了,它差不多是和我们一起长大的。它的身姿探出 院墙,在春风里开一树灿烂的花,远远地就可以看见。那树桃花就像大凤一样花 枝招展,我时常坐在楼顶上注视着它,如同注视着大凤娇好的面容。但我和大凤 却越来越远了,我上了高中,大凤初中毕业就到镇上一家超市当营业员去了。她 很难得回来,只有在农忙时节回家帮麻花干几天农活。那时桃子已经熟透了,白 里透红,很诱人地挂满枝头。一些馋嘴的孩子试图翻过院墙去采摘桃子,麻花总 会气急败坏地提根竹杆撵得他们鸡飞狗跳。麻花双手叉腰站在路中间看着那些四 散奔跑的孩子,累得气喘吁吁。麻花老了,她的脸色就像在黑暗中捂出来的豆芽, 白秧秧的,眉角爬满了皱纹。以前,麻花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有孩子到她家 里去,她总会拿出花生糖果招待。我爹说,麻花现在变得古里古怪的,一树桃子 能卖几个钱,看得比命还贵。不过谁也没见麻花卖过桃子,麻花自己也不吃,除 了挑选几个又红又大的供在香案上,没有人知道其余的桃子都到哪里去了。   麻花家的院门很多时候都关着,她不爱串门,别人也很少到她家里去,但有 一个人除外,那就是海扒子。也许你还记得海扒子吧,对,我前面提到过他,就 是那个喜欢搞点小偷小摸的男人。但有一回,他搞了个大动作,把邻村的一头耕 牛偷去卖了,也把自己卖进监狱呆了两年。出狱后,海扒子就经常出入麻花家的 院子,俨然取代了吴继业的位置,村里的风言风语也不胫而走。这也难怪,吴继 业一走已有六七年没回来了,一个青春年少的女人怎么耐得住孤枕难眠的寂寞? 吴继业最愤恨的事竟然发生在他自己身上了,这恐怕是他没有想到的。我爹很为 吴继业打抱不平,劝麻花把手续办了,两个人光明正大地来往。麻花苦笑着说, 我找谁去办手续,人影子都见不到一个,就这样过吧,我这辈子命苦,前门才跑 了狼后门又进了虎。麻花说得也在理,爹便骂吴继业,这个砍脑壳的不晓得死到 哪去了,窝都被人占了还不回来,野花硬是比家花香些哟。麻花连连摆手说,别 提他,听到他的名字我头就痛。麻花指了指自己的脑壳,又说,还是你命好,水 娃子该考大学了吧?考啥子大学哦,现在的大学莫球得读头,出来找不到工作不 说还把家里掏个底朝天,说到这儿我爹转移了话题,未雨绸缪地试探麻花说,我 们打个亲家如何?麻花说,我晓得吴继业打过这个算盘,他一辈子就想要个儿, 哥老倌,你莫打这个背时主意,古谚说得好,远打亲家近包牛,两家处得好就算 了,要是处不好,到时候肠肠肚肚都抖出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啷个相处呢, 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见麻花推脱得滴水不漏,我爹不愿失了面子,就回敬她说, 古谚还一句话,远亲不如近邻,难道我儿子配不上你家麻花?麻花脸上掠过一丝 阴影,但还是笑着说了句两口话,年轻人的事我们都不要管,有没有缘分看他们 自己吧。不得不承认,麻花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一句话就把我爹的嘴堵住了。 不过我爹死要面子,总觉得碰了麻花的软钉子是个耻辱,一提起这事就忍不住捎 带骂两句,一个叫化子有什么好神气的?给她提亲是看得起她,要是吴继业在还 轮得到她跟我讲话?   我有些怀念吴继业了,倒不是为了大凤,我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当我坐在楼 顶上眺望寂寥的田野村庄时,视线里会蠕动着吴继业挑着担子远远地从田埂上走 过来的瘦小身影。可吴继业究竟去了哪里呢?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他就 像乡间那些背井离乡的人一样,消失在了漂泊的远方。或许他现在过得很好,真 的有了一个儿子,彻底忘了我这个他曾希望做他女婿的人了?   有一次,我和大凤在路上迎头相遇。我们有很久不曾见面了,大凤宛如一个 熟透了的桃子,香甜诱人。一时间我们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儿时一同玩耍 嬉戏的记忆遥远得如同梦魇。愣了半晌,我说,大凤你爸还是没有消息吗?大凤 盯着我,冷冷地说,关你什么事?我只是随便问问,我嗫嚅道。随便问问,你的 心思我还不知道,大凤哼了一声说。真不是那个意思,没有别的意思,我说。你 不要说了,此地无银三百两,越描越黑,大凤的嘴巴和麻花一样厉害。我什么也 没描,就算有那个意思你也不至于这样呀,我笑着说。我就这样,凡是我爸乐意 的我就坚决不乐意,我从小就讨厌你,大凤毫不避讳地说。为什么?这是我从来 没有想到的,我的心凉了半截。为什么?因为我爸喜欢你,大凤说。女人的记仇 真是久远可怕,小时候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竟在大凤心里生了根。你还是没长 大,我嘲笑大凤。不管你怎么说,我永远不可能嫁给你,就是我爸回来我也决不 嫁给你。大凤杏眼圆睁,脸都涨红了。有时候,你永远无法和女人讲道理,从大 凤身上我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我正要离开,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却是海 扒子。海扒子扛着一把锄头,嘴上斜叼着一支烟,虚起一对小眯眼看着我,说, 缠着我们大凤干啥呢?!我平时和海扒子没怎么打交道,对他这样的人惹不起躲 得起,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天他以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如果要表明你不怕某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直视他的眼睛。我逼视着海扒子,我 们就这么对峙了两三分钟。眼神是可以杀人的,海扒子的眼睛里射出两道犀利的 寒光,让我不寒而栗,我咀丧地败下阵来。海扒子的嘴角浮起一丝胜利者的笑容, 说,看你是个斯文人,我不想和你动手,如果你再纠缠大凤,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大凤站在旁边一直没有吭声,海扒子扯了扯她的衣襟说,凤,我们走!大凤甩开 海扒子的手说,放开,讨厌。海扒子嘿嘿一笑,晃晃悠悠跟在大凤身后往村子里 去了。   每个村子里几乎都有像海扒子这样的人,如稻田里的稗子,让人无可奈何。 这样的人游手好闲,惹事生非,但又不做大的恶事,公安局管不了,一般的人也 拿他没办法。   海扒子和麻花往来,开始还偷偷摸摸,后来就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好像麻 花家就是自己的家一样。谁也不知道麻花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人。有人说,麻花 和海扒子早就网上了。这一点我不相信,至少吴继业还在的时候麻花是一个洁身 自好的女人。也有人说,麻花只是利用海扒子帮自己做活路。很长时间,持这两 种说法的人各不相让,茶余饭后互相争论,渐渐地后一种说法占了上风。人们发 现,自从海扒子和麻花好上以后,似乎改邪归正了,他变成了一个勤快的庄稼人。 麻花这个女人争强好胜,男人走了也不愿把日子过到人家后头去,她除了种自己 的地,还种了好几家外出打工的人撂下的地。但麻花毕竟只是一个女人,肩挑背 扛的事好多做不下来,而村里的青壮年劳力现在基本没有了,海扒子这样的人只 要调教得好就可以变废为宝。在这一点上,你不得不佩服麻花,她成功地改造了 海扒子。海扒子整天起早贪黑地做着各种农活,栽秧,打谷,割麦,种菜,扮演 着一个家庭顶梁柱的角色。这让那些留守的女人既羡慕又嫉妒,纷纷骂麻花是一 个荡妇,不知道在床上怎么低三下四地服待海扒子。当然,这只是女人们发泄怨 恨的猜测,实际上麻花家的院子里散发着幸福的气息。没有了吴继业作为一家之 主时的争吵打斗,取而代之的是几个人围坐在一张长方桌边其乐融融一起吃饭的 温馨场面。海扒子滋滋地喝着小酒,麻花不停地给他夹菜,大凤二凤一声不响地 埋头吃饭。我爹有时看见这样的场面不禁大发感慨,吴继业真是没有福气呀,抛 下这么好的老婆孩子留给海扒子这样的人享福。   也许你已厌倦了我唠唠叨叨的叙述,说真的,我也有点厌倦了。但生活就是 这样,很多时候都平淡无奇波澜不惊,没有故事没有情节,零零碎碎,鸡毛蒜皮, 就像我们村子外面的那条小河,人们在里面洗衣洗菜洗小孩的尿片,也在里面洗 女人的月经带涮臭烘烘的粪桶,但看起来它还是那么清澈透明,平静和缓,你很 难得看到它像野牛一样暴怒的时候,除非山洪暴发,但谁也不知道山洪什么时候 暴发。   我曾无数次地设想过,当有一天吴继业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走进自己久违 的小院时,会发生怎样惊心动魄的事情。这样的设想每一次都让我如吸了鸦片般 兴奋不已。我知道,村里的人也都暗暗地期待着这一天,那将上演多么激动人心 的好戏呀。然而快十年了,这一幕始终不曾出现过。吴继业没有回来,飘散在天 南海北打工的村民也从没见过他,但关于他的消息准确地说是谣言从来没有间断 过。这些谣言像风一样,不知道来自何方,从村子上空轻轻飘过。一种说法是吴 继业在外地重操旧业发财了,老婆换了两三个,一个比一个年轻漂亮;另一种说 法完全相反,吴继业网的野婆娘把他甩了,吴继业穷困潦倒,像以前的麻花一样 靠乞讨为生,无脸见人,再也不会回来了。你不必在意这些谣言,任何一个从村 子里走出去的人都会有关于他的各种谣言流传,这些谣言来无影去无踪,它们是 乡村生活重要的组成部分。实事是,吴继业没有回来,也许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他肯定不知道,他家院子里的桃树年年花开花谢,落英缤纷。   大凤快结婚了,女大当嫁,对于这一点丝毫没有人觉得意外。我心里多少有 些酸溜溜的,不得不承认,我第一次梦遗的对象就是大凤,地点竟是在她家院子 里的桃树下。簌簌的花瓣飘飞到大凤雪白的身子上,从高耸的桃峰轻轻滑落,我 在大凤耳边燕子般呢喃,凤,你长了两个多大多好的桃子呀!我闭上眼睛正要品 尝那一双白嫩的桃子,麻花却提了把草叉从屋里大吼着冲出来,不许碰那些桃子, 不然我叉死你!我吓得抓起衣服就翻墙而逃,风吹过来,桃花纷纷扬扬,漫天飞 舞,我醒来,裤子上一团湿滑。梦能说明什么呢?我真的爱大凤吗?也许只是吴 继业无意间在我心中撒下的那枚种子遇到青春期的土壤碰巧发芽而已。不过,大 凤算得上乡间生长出来的小尤物,泼辣野性却又有几分矜持羞涩,举手投足间自 有一种乡野风情。能娶大凤的男人是有福的。   麻花忙着准备女儿的嫁妆,男方家境殷实,陪嫁不能太寒碜,不然大凤嫁过 去肯定会受气。麻花和海扒子商量,海扒子懒心懒肠地说,你自己看着办吧。麻 花明白海扒子的心事,四十来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他也想续个后。海扒子 三番五次转弯抹角地提过,麻花一直没有松口,麻花是个要面子的女人,她不想 让村里人看自己的笑话。不过现在麻花的想法有了改变,大凤出嫁后,她的负担 就轻了,她也想好好生生地和海扒子把日子过下去,海扒子的要求还是可以考虑 的。但麻花不愿明说,她在海扒子脑壳上戳了一下说,你们男人都一个样。海扒 子气乎乎地说,这些年我巴心巴肝做牛做马,得到什么了?你还想得到什么,你… 你该知足了!麻花也生气了。那些都是我该得的,海扒子毫不示弱。麻花的胸口 剧烈地起伏,脸色憋得铁青,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上辈子造了孽,欠你们的, 我的命真的好苦哇!麻花号啕大哭起来。海扒子冷笑着说,活该!我是活该,不 是为了大凤二凤,我也不会忍到今天,麻花擦干眼泪指着海扒子的鼻子说,海扒 子,你听好了,从今天起,你再踏进那间屋半步,老子就杀了你!海扒子哼了一 声,从鼻子里喷出两股浓烟,把烟头在地上踩灭了,拍拍屁股,唱着小曲,大摇 大摆地走了。   大凤的婚期就在这种不和谐的阴影中一天天临近。上上下下全靠麻花一个人 操持,置办嫁妆,请客,买酒买菜,跑东家走西家借桌椅板凳杯盘碗碟。不少人 给麻花道喜,夸她能干终于熬出头了,麻花只得强装笑脸敷衍应付。海扒子不管 不问,一大早就到茶铺和一帮老头老太太打麻将,天黑了才溜回来。麻花没想到 海扒子在关键时刻真的会撂挑子,但她不想和海扒子撕破脸,也害怕和海扒子撕 破脸,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只得忍着。可这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每当想到这个问题,麻花就望着院子里的桃树发呆。那些日子,麻花的头发一下 子就愁白了。   如果海扒子那天晚上没有喝醉酒,事情也许会走向完全不同的结局,但他喝 醉了,醉得走路东倒西歪满嘴胡言乱语。他掀开院子的大铁门,径直向大凤的房 里撞去,大凤的尖叫声惊醒了麻花,她抓起放在枕下的菜刀就跑了过去,她知道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麻花对着那个黑影劈头盖脸一阵乱砍,海扒子杀猪般的呼 救声惊动了整个村子,村子里的狗叫成一遍。一会儿,电筒火把照亮了村里的每 一条道路,杂踏的脚步声纷纷朝吴继业家的院子奔去。人们看见海扒子倒在地上, 已变成了一个血人。大凤双手抓着被子捂在胸口上,全身抖得跟筛糠一样。麻花 一脸木然,手里的菜刀还滴着血。很多人都吓得不敢出声,我爹一把夺过麻花的 刀,嘀咕了一句,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一天。   麻花是自己到公安局投案自首的,警车塞满了通往村里的道路。刑警在桃树 下挖出了吴继业的尸体,他已经化成了一具森森白骨,纷纷扬扬的桃花如一场春 雨不停地飘落到他身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