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寂寞的安慰 陈捷   献给霍夫曼,献给流言   北京的四月啊,春机盎然。那时候的章子怡可能就是在学校门口表演的小短 剧中的一个小女生,仅此而已。如果她还算够用功的话。一个男生从墙内扯出来 一根塑料水管,沿着矮矮的墙头,水管爬了过来,女生声嘶力竭地哭着,我在楞 了足足有10分钟之后才发现,这是在伪造一个滴着雨水的屋檐的镜头。算不上太 夸张,女生继续忘我地哭着,嘴巴里念念有词。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继续眨巴着眼睛看她,有些嫉妒,很真实的嫉妒。   想过跟她换个位置,如果可以撕破脸皮,我也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一副丑 陋的模样或者任何人看了都会不爽的镜头。一如枫杨树乡之于苏童,高密东北乡 之于莫言,旮旯旮旯乡之于我,天安门广场已经不能之于北京。对于我来说,能 够之于北京的是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但是这个胡同太窄了,窄的可能连汽车都 过不去……自然也许是能过得去的,但是我只是在多年之后牢牢地记住了它的窄, 这种窄直接逼仄着我的内心,以至于当我每次想到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时候都 会觉得喘不过气来。为了缓解心中的压力,我退而求其次地把另一个地标记得清 清楚楚。那就是锣鼓巷。而想到锣鼓巷的时候,就会很吊诡地似乎是在耳边响起 铿锵顿挫的鼓点的声音。其实是什么也没有的。   但我曾经在锣鼓巷的对面那个小小的旅馆里住过几个晚上,考试是一件有趣 的事情,我有一段时间爱上了进京赶考这个词,虽然我不是古代的哪个小姐深爱 的相公,但不妨碍我曾经幻想过一些艳遇,比如跟哪个男生搭讪两句,说不定以 后就可以写写哪个明星的绯闻或者是我与某某某不得不说的故事,这类比较刺激 人的荷尔蒙的玩意。后来想想也是对的,如果连我这等抱了一种极其委琐的想法 的无耻之徒也能够进入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话,天理恐怕就没有了。事实上, 我也只不过是在心里动了动这种歪的想法,考虑到缺乏足够的资本和魅力,除了 按兵不动还是按兵不动,就是这个意思。   旅馆小的可怜,墙壁早就返潮了,有些潮湿和暧昧的味道。晚上的时候我拉 了灯,闭上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偶尔传来虫子的叫声,心里显得很萧条,也很 落落寡欢。我对于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浓烈的兴趣到底是来自哪里?想来想去其 实很茫然,确切地说有些盲从,忘记了自己所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东西。而且在那 么荒芜的小脑瓜里,怎么也没有力气想明白这件事了。说什么好呢?后来就不想 去考试了,甚至开始抵制那个又小又窄的胡同,胡同又有什么好的呢?统统都忘 记了,仿佛深刻地体会到了鬼迷心窍这个词的意思。   准确地说,我比较容易深深地受制于我的冲动。或者说是第六感。这个很直 接,很真诚,很能够一下子把人弄得五迷三道的。我很轻易地就爱上了我所参与 其中的这个事情的本身,我成了一个寻找自己的剧中人的角色,我可能深爱着甚 至是我俯首低眉的那一个瞬间。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如果一颗心已经被抛弃给了 孤单,如果这时候只能够自己爱自己,一切就会变得很容易解释起来。   跟着小页在东棉花胡同尽头的女生浴室里洗澡,有那么几次。在水汽氤氲的 简陋浴室里,真的不知道曾经有多少明星的身体在这里怦然开放。也许我是带了 那么一些陌生的气息,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大家都长的差不多的 吧?这个这个,我有些不解地回以眼色。在你们没有成为明星之前……我打定主 意尽量在这里停留更久的时间。   让我一次看个够!我磨蹭着我自己的生命,我忘了我是来干什么的?身体之 于身体来说,无味的不能再无味,贫乏的不能再贫乏。欲望,来源于罪恶的肉体 深处,我即使不说,谁也清楚。   小页在外边催促我,她已经穿好了衣服。   和别人不同的是,小页总是把自己打扮的卓然不群。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品 味。我后来想清楚了,我可能就是从小页的身上开始提升了自己的审美能力的。 并对很多东西持有比较刻薄的看法,克服着莫名其妙的怒不可遏,对一些摆在眼 前的不能够容忍。   中午的时候,小页陪我在东棉花胡同的小餐馆里吃饭,一起陪我的还有小页 的一个朋友,很好看,比小页小了几岁,父亲是西影厂的,直到许多年后,她随 着做访问学者的老公去了韩国,现在也是为人妻为人母的了。我觉得时间过得真 快,但是我当时只记得盯着她看,估计是属于那种男女通吃的眼神,否则小页怎 么点的菜都是辣的呢?我应该有所反应才是。虽然我比较喜欢吃辣,可是后果也 会相当严重,我的嘴巴患有最具个性的复发性口腔溃疡。我有一次坏坏地问小页: 你吃辣椒辣谁的屁屁呢?小页笑骂我没有一点正经。   在我盯着虎皮尖椒咕嘟咕嘟地咽口水的时候,那么一大盆子的炖腔骨端了上 来,桌子显得过于小了,腔骨显得太多了。嗯,北方人就是这么厚道,不像南方 人,南方人的菜都放在平展展的碟子里,舀一勺子上来都会往外溢。当然也不是 在拿着腔骨大快朵颐的时候,其实是在很久以前,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嫁人一 定是要嫁个北方人的,自家的心眼没有多余的本事用在跟别人斤斤计较的事情上, 所以还是以厚道为主,省心省力,一切从简。   但小页不是。   小页偏偏要嫁到南方来,不过她好象从来也没有说过她算过命,命中注定要 如何如何之类的,她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我妈妈常跟我说,有福之人不用忙。小 页就是这样,小页的耳朵大的可以跟观音菩萨相媲美,我每次看到小页的时候就 先看到她的耳朵,我每次看到她的耳朵的时候就会顿感自卑,然后再回家照着镜 子揪自己的耳朵。但是我忘记了,福气这个东西是揪不来的,所以后来就不再费 这力气了。   吃饱了,好象我是无所事事的局外人一样,但小页的表情提醒我不是。她煞 有介事地说你现在可以见识一下了,那可都是从欧美回来的呢,有一个莎士比亚 专家。我问有没有阿瑟?米勒专家呢?小页恼羞成怒地教训我:你省省吧?!都 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我有点不屑地看着小页。   虽然我知道她很优秀,但我此刻不屑的是对于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不屑, 它太窄了,只有小的旅馆,小的餐馆,小的煎饼摊子而且还没有我家的好吃,夫 复何言?去看一试结果的路上,我看到李保田夹个背包正往外走,晕的眼睛直冒 金星。转回头又看见另一女星在拽着自己的亲戚走后门呢,有点无语了。   我对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不屑越来越严重,这后果直接体现在我对小页的 态度上,我有些牛轰轰地觉得,也许这个地方太小了,小的不足以盛得下我的远 大前程。   成绩一如我所料想的,我的名字排在那张发布出来的光荣榜上,没有什么感 觉,悠悠地走回小旅馆,看见跟我一起共患难的绝大多数难友都光荣了,心中更 添了一层戚戚。   小页要去上课了。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我最拿手的电影评论该怎么弄,我看了好多电影,忘 记是怎么看的了,主要是目的性太强,所以我在看电影的过程中通常会把它们分 解的七零八落。我喜欢消解任何有可能过于循规蹈矩的东西,虽然仅仅是在内心 里,事实是我的白天和我的黑夜依旧了然无趣地、墨守陈规地过着。   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其实我感觉还是很温馨的,若干年以来,我像是一直 在过着一种命中注定的飘泊的生活,所以,我曾经以为任何一个亮着灯的房间都 是温馨的,它们都很像是一个温馨的家,但是它们都不是我的。   在这个房间里,长镜头慢悠悠地推近,推近,再推近。目光所及之处,有点 不可思议的新鲜,沿着木门的走廊,一眼望去,是两排排列的整整齐齐的啤酒瓶 子,这些啤酒瓶子像两列忠实的士兵,迎接女主人的回家。   我觉得这个创意不错。   这个酒徒早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我有点幸灾乐祸地想看看女主人会有怎样的 反应?不管怎样都难,人总是很容易处在一种两难的境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禁不住感叹一下生命中的无奈,唏嘘了一声,接着看下面的好戏。   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一个长得娇小可爱的女孩和一个有点粗枝大叶的女 孩走了进来,我看看她们,依旧看我的电影,我需要为我的电影评论积攒更多的 经验。但是她们在低声私语着,总有一些不该听的话被我听到,关于身份证的问 题,说是要找一个外地的身份证,我觉得有些奇怪,电影就看得不仔细起来。   后来粗枝大叶的女孩出去了,临走前安慰娇小的女孩说,我这就去弄,很快 就回来,你别急,先安静地休息休息,等我回来再想办法。娇小的女孩轻轻点头, 粗枝大叶的女孩走了。娇小的女孩看看我,一声不响地扯了棉被,躺在床上。   我走了出去,我要去找小页。   穿过旅馆小小的院子,我走过地安门大街,走过锣鼓巷,再一次来到了东棉 花胡同。我看了看表,天气还早,有点无所事事,就去了一下街边的公厕,熏得 我的眼睛都睁不开。强憋着一口气跑了出来,仿佛身上还有一股恶臭。   小页见我的嘴咧成痛苦不堪的样子,就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终于见识 了东棉花胡同最美好的一面,把公厕指给小页,小页说吃喝拉撒是人之自然规律, 这种事你也计较?我说是它臭得实在是非比寻常了。小页说算了,有没有准备一 下功课,我说我看了一半有趣的电影,小页就逼着我对她复述一遍电影的内容, 有没有什么新鲜有趣的能够感染我的地方,我对她说了那个酗酒之徒的镜头很独 特,小页说细节的确很重要,但你也要注意把握整部影片所阐释的思想,虽然我 们并不一定要总结什么中心思想出来……我的头有些大了。   小页在后来经常会推荐一些电影给我看,那些艺术电影不是在什么地方都能 淘到的。直到有一天我在看安哲洛普洛斯的《永恒与一日》的时候终于睡着了, 小页说你怎么能这么对待大师呢?我说它太慢了,也太长了,我受不了。但是好 在小页是有涵养的,她没有迸出朽木不可雕也的论断。   小页说我就是她的妹妹,但我没有喊过她姐姐,我只是喊她页,有时也喊她 宝贝或者是亲爱的,我得承认,我经常会喊别人亲爱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 在比较短的时间达成比较多的默契。而这种方法通常会比较奏效,除非我是碰到 了一块顽石,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顽石最大的本领就是冥顽不化,我才不要 那么奢侈地浪费我的生命。   当我回到旅馆的时候,迪亚已经坐了起来。当然,我是在后来才知道她叫迪 亚的。我还知道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想,也许迪亚是因为觉得我只不过是一个 陌生人,并且很快就会离开,彼此永远不再相见,所以才对我述说了自己的痛苦, 她在这个述说的过程中获得了一部分的解脱。   虽然迪亚住在这个又小又偏僻的小旅馆里,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身份就很不 堪,我曾经怀疑她是不是做过那种不为人齿的职业。迪亚说她的父亲是中国驻南 美某个国家使馆的外交官,但是和她妈妈离了婚,她跟着外婆生活在北京车公庄 大街的一个单元楼里。不管怎么说,外婆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她可以照看好 迪亚的生活起居,却不能管得住迪亚在外边的活动。   外婆知道她是管不了我的。迪亚一边说着,一边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裙 子,现在是四月,迪亚穿的裙子是绿色的,大大的眉眼之间透着淡淡的哀愁或者 忧郁。我不知道迪亚她遇到了什么麻烦,非要到这里来。   多少年过去了,我还依旧很清晰地记得迪亚在低头的那一刻的妩媚的神情, 惹人怜爱。但是我知道我是多么的无能为力,因为不管怎么说,我们毕竟不是一 个世界的人。我这辈子还从来还没有见过哪个国家的驻华使馆,即使是远观也没 有过。而迪亚在十三岁以前一直是在驻南美的父母那里度过的。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迪亚家里也会有。外交官也一样,他们照样会碰到 一些诸如七情六欲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被打败的是迪亚的妈妈。她在同迪亚 的父亲离婚之后,把女儿留在了国内,自己单飞了。她在加拿大再次结了婚,迪 亚的爸爸则在南美结婚。就这样,迪亚凭空多了一对父母。但她没有觉得有什么 不好,她只是认为自己多了两家亲戚而已,虽然这些亲戚对她并没有多少益处。   迪亚说妈妈去了加拿大。我想加拿大也没有什么不好的,那里地广人稀。   迪亚说,其实我妈妈一直都是很关心我的,我不反对她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她拥有的幸福是她自己的,别人不会抢走。这个道理我也是最近才想清楚的,直 到我遇见了那个人……   就是那个让你怀孕的人?我一直在倾听迪亚的话,直到此时才有机会接上话 茬。虽然说的也是傻话。   你为什么要把话说的那么难听呢?我爱他。迪亚即使在反驳我的时候,也是 比较轻声的。我自然是很不自在:“这是事实啊,你怎么还不承认呢?你看,他 并没有对你负责,在你最需要的时候他不见了……孩子既然是他的,那他就该来 陪你,而不是把你丢在这个破旧的小旅馆里。”   是我瞒着他的。我不需要他负责,我只要爱他就够了。爱一个人就要全心全 意地付出……你没有爱过,你不懂。再说,我有朋友陪着就够了,等过了这两天, 我把手术做完就可以回去了。迪亚的表情显得很冷静。   那你还哭什么呢?我问迪亚。   我没有哭。迪亚还在嘴硬,我都看见了。但我不想戳穿她,没有意思。   于是转了一个话题:对了,陪你过来的那个女孩呢?我问迪亚。   她去帮我拿证件。北京人是不允许住在本市的旅馆的。我一直不知道。迪亚 轻声说。   迪亚和我一起住了两个晚上,很快就走了。这两个晚上我们一直在说话,我 忘记了我自己的烦恼,转而做了迪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彻夜的长谈使我的黑眼 圈越发的明显,并且很快地得到了报应。   第二天的早上九点,我带着一大早买好的面包去考试电影评论。   用了三个小时的时间看那个大鼻子情圣和安迪?麦克道尔演的《绿卡》,安 迪在移民局对台词的时候,我竟然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好在我以前是看过这电影 的,于是,我一边做梦一边回忆那个电影的始终。我该怎么写出来那3000字,并 且期待并不友好的老师给我一个比较高的分数。电影好不容易看完了,但我的脑 子还没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我忘记我梦见了什么,总之是晕头晕脑地吃点面包, 然后直接转战到教室开写。   难以想象这好玩的考试,从早九点一直考到下午快两点,我从考场出来以后, 觉得世界仿佛换了一种天地,朦朦胧胧的。脚底下轻飘飘的。   阳光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不想吃饭了,脑子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头重脚轻。 小页打电话喊我,我说没有情绪去外边走了。也走不动。   你是不是考的不好啊?看的什么电影?小页一下子就戳到了我的软肋。   这个……我说不好。我说好不等于好,我说不好不等于不好。我绕的小页没 有一点脾气。其实我知道我的心里有多沮丧。   也许我听迪亚说那些话纯粹就是浪费我的生命,虽然我很早就知道时间的不 可逆转性,过一天就会少一天,也许有朝一日我将无力承受光阴逝去的后果。很 难说如果我照镜子的时候,惊奇发现自己眼角的皱纹,我该怎么去抚平它们。我 甚至有一天跟我妈妈聊天的时候也谈到关于死亡的问题。我妈妈是一个虔诚的天 主教徒,她对于基督的信赖远远胜过我。在她的眼里,我可能继承下来的关于亚 当夏娃的原罪更多。她总是急急地想把我嫁出去,虽然我自己也不是不急,但我 不能容忍她这么总在我的耳边磨个不停。我妈妈说,还是赶快找个人嫁了吧…… 不然我看你以后怎么过?我说这个好办的很。等我对自己的生命无能为力的时候, 我就自杀好了。我妈妈听我这么说就哭了。虽然我也感到我的话有些过分,但是 我妈妈不该总是让我活得不自在。我有时候也会感到很疲劳,我想好好爱她,我 也希望她能够好好爱我,而不是总在挑剔我的不是。虽然的确也是我自己的错。   迪亚说的话大多都是废话,她的年纪还不够大,却差点做了一个小孩的妈妈。 我想母爱对她来说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总之,她只不过是做了一件很无聊透顶 的事,至少我在后来是这么认为的。但我通常会头脑发热,我得承认我是一个很 有激情的人,很容易受别人蛊惑,很容易被别人的遭遇感染,富有强烈的同情心。 我的出现对于这一年四月的迪亚来说是多么的合适无比。她找到了一个借口,她 把一些她自己的郁闷强加给我。令我无法解脱,并致使我在随后的时间搭上了自 己的前程。虽然这并不是我愿意的,但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我总是在关键时刻 不能扼住命运的咽喉,即使是失去了一切也不应该有所怨尤的,这是我的命。   就像迪亚也有迪亚的命。根本就是摆脱不开的。迪亚在做过手术之后又可以 回到她自己的世界,去找那个不能给她婚姻和爱情的男人来爱,她把别人爱的死 去活来,别人再把她一脚踢开。伤害总是由自己来承担。她忘记了疼,也忘记了 手术室里医生的白眼。   迪亚也会去跟他一起出去喝酒,喝那种烈性的外国酒;她也会坐着他的公爵 王出入一些与她的身份及年龄不相称的场所;她穿着晚礼服陪他去天伦王朝的时 候,我可能正拿着一本在别人看来乏味无比的《二十世纪西欧戏剧》啃着,顺便 过着吃糠咽菜的日子。天伦王朝是一种境界,凯宾斯基是一种境界,公爵王又是 一种境界。我听着北风呼呼地吹过我那怎么也关不严实的窗户也是一种境界。   二十岁的迪亚究竟是怎么一种妩媚的风情去陪着那个男人招摇过市的,我说 不清楚。在我的心里,迪亚一直都是很模糊的状态。我看不懂她。我也不了解能 够把她像捏一只小羊一样捏在手里的男人是怎样的出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都 在分分秒秒间在迪亚的身上发生着。在我见不到迪亚的时候,她就像是一个梦。 我曾经在梦里梦到过迪亚,但是我看不清她的脸,依稀记得迪亚又来哭着找我, 说是还要做流产。我在梦里惊奇地感慨迪亚怎么总是那么容易就会怀孕。后来在 报纸上看见一个女孩,一年竟然流产了15次,我不知道她这一年除了和男人做爱 再去医院流产之外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迪亚笑我没有爱过,自然有她的理由。我通常分不清很多事情的界限,什么 是好什么是坏。所以显得很笨。我告诉迪亚那些小男孩曾经给我写情书的事。迪 亚笑我太小儿科了,这么一点小事还值得拿出来说个没完。但是它怎么能算小事 呢?我曾经为此哭了很久。他们为什么单单要看中我呢?我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 就学会了如何低调地做人。我一点都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若是我自己有点什么 不乖的想法,也不过是通常藏在心里而已,就是那么藏着,说出来的就不美好了。 但我就是那么乖的时候,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竟然说些什么天赐良缘之类的教 人脸红的话,我哭的很凶。顺便把那些男生恶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顿。   迪亚笑我。我自己也觉得好笑。我们笑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我也 已经忘记了那些男孩的模样和名字。但我之所以还有勇气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 事说出来,主要是想告诉迪亚,我还是有那么一点魅力的。迪亚说我的魅力不在 这里。迪亚说我是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一个风趣幽默的女子,我得承认迪亚确实 不止一次地臣服在我所吐露出来的惊人的话语里。   跟你在一起的人肯定会很幸福,因为不寂寞。迪亚说。   可是迪亚,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你怎么知道寂寞究竟会蔓延到哪里呢? 如果不是正好合了胃口地遇见你,我的心也许正寂寞地发霉,甚至会发出一些令 人吃惊的叫喊。而这一声仅有的呐喊,也许会撞在哪一面墙壁上,无声无息地反 弹回来。兀自伤了我自己的心。假定我从来没有如此悲伤过吗?怎么可能?我有 沉郁的一面,是在你不开心的时候没有呈现出来的。可是你把我当作了一个发泄 的出口,我承受了我自己的,也承受了你的。我却无从说出来。我在舔噬着我自 己的伤口,同时还要避免步入你的后尘,我有时候感到很累。迪亚你还小,你就 不该过早地下结论。   我在争取做这样一个人:我没有吃过猪肉,但我见过猪跑。可是我还没有遇 见一只愿意给我吃的猪。我猜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的猪的,正如有一个适合你的, 你因此被迷恋的忘乎所以,我也可以找到那一款适合我的猪。   如果就这么轻易地爱上一个人,那么你的一生究竟会爱上多少人呢?那个叫 洪晃的女人说人的一生可以拥有三五个人才算正常。男女都一样。好吧,你也愿 意是这样吗?你所经过的风雨使你可以享受天伦王朝的优质服务,然后再把自己 的身体献给那个不爱你的人,你交出你自己的同时,你也把隐私也交给了他。你 从父母身上承载的一切隐私都给了他。它们是那么宝贵,而在那个男人的眼里很 可能是一文不值的。你是你自己的,你没有必要这么作践自己的。   我没有把这些话说给迪亚听,她会认为我说的没有必要,跟她的生活不相适 应,她不知道我的话是不是显得有力,她已经在天伦王朝繁华的夜晚中迷失了自 己。   好在迪亚不管什么时候也还记得我,可见我的个人魅力的确是感染了她。虽 然仅仅是两个晚上的相处,但已经够了。迪亚很清楚地明白我将要在她的生活中 所承担的角色。我有时候也会反省我自己为什么竟然是这样?通常我会把那些女 子迷的神经兮兮的,但其实这并不是我的本意。   我有些弄不懂迪亚的心思,或者是不想弄懂的吧?即使懂了又怎样呢?我只 是甘愿作为迪亚的一名倾听者,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她居然还嘲笑我 没有爱过。我的心里有些咝咝啦啦的在疼。但我不是草木。迪亚,你怎么知道我 不想爱呢?我要有爱的资本才可以,在此之前,不管什么样的人都是不可以的。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就像我只能在街边小店里淘一些便宜的衣服的时候,迪 亚可能正在出入那些非一般人可以进去的场所。这就是命。我对命里注定的事情 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怨尤,我相信,在我没有遇见我的幸福之前,我会一直是一个 宿命主义者。这样至少可以给我带来精神上的慰藉。   北京显得过于大了,以至于有些大而无当的感觉,它在本质上的风花雪月或 者灯红酒绿是完全跟我没有关系的,我得承认我有着属于我自己的七情六欲,但 是我的欲望不在这里,我是一个性格恬淡的人,那些喧闹与繁华肯定是我所不能 承受的起的。在大概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决定了我现在的生活方式,什么人有什 么样的命。我的命就是我与北京最近距离地接触过并从此擦肩而过,我得以深入 其中才得以出乎其外。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考试很快就结束了,我像一棵被剥了一层皮的葱一样。全身仿佛没有了重量, 自然也不是飘飘欲仙,就是忘记了自己是谁?小页跟我说话的时候,我总是前言 不搭后语地应付着,目光呆滞地看着小页。   “你是不是被老师给洗脑了?我看你怎么老是慢半拍的样子?”小页拿我调 侃着。   但我觉得这么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好玩,因为我确实是有点傻乎乎的了。小 页只看到了我的表面,她不知道我在本质上有着什么遭遇。迪亚的事我是没有跟 小页提起的,我不想使问题复杂化,而是宁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在跟小页说 话的时候通常都会考虑一下后果的,我必须为我自己说的每句話负责,这样才使 我看起来可能深沉一点,不至于被小页一下子就看清楚我的底细。   但是小页是多么聪明的一个人呢,她总是能从我的脸上看出蛛丝马迹来,她 是专门研究这个的,虽然她不是心理学家,很显然在某种程度上说,小页已经阅 人无数了。   今天是周末,我也不用上课了。你让我睡个懒觉,等我睡醒了一起去玩。小 页安慰我。   我说我哪里都不想去了。   不要这样子啦,反正已经考完啦,没什么了不起的,今年就当是练兵,有了 足够的经验,就不愁明年攻不下来。   我好象感觉舒服了一些,因为小页的话刚好暗合了我的心思,我认为虽然我 的确是一个没有什么优势的人,但我不缺的是时间,我相信时间总是会在流逝的 过程中顺便也改变了我的命运的。我不可能总是停留在当下,只要我付出了努力, 只要我没有白白浪费每一天的时间,那么就会有我想要的东西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回望那逐一逝去的每一个美好的瞬间,我总是感到生命的无常,在那些过去的时 间里,我曾经那么美好过,我曾经那么年轻过,我曾经那么开心地笑过,可是它 们都过去了,我已经不能回到从前,也已经再也不会那么开心的笑。这就是问题 的本质。我是不可能改变这些的,而我所能做的只是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明明 知道前面的路上有很多不确定性有很多未知的东西或者很可能跌倒在未来的某个 瞬间而长睡不醒,这就是我的命。   我迷恋着那些星座上的运势,仔细观察每天的行踪是否显得更加有理有据, 我乐此不疲地做着这种小儿科的傻事。虽然我从来没有认为我自己可笑过。还有 那些时尚杂志上的各种心理测试,不管我怎么算,总有一种心理是适合我的,这 有点像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我为此感到焦虑,我通常会很准确的分析我自己或 者别人。   事实是,并不是因为我的电影评论写的不好,或者老师看我的眼圈太黑我才 完蛋的。我的电影评论写的很好,在随后的再一次发榜中,我高居前列。看过榜 单之后,又有一批考友背着行囊离开了装着他们梦想的北京城,我则悠悠然的去 找小页。小页说接下来你就再也不能掉以轻心了。   我说是的。我很清楚地知道我自己的问题出在哪里,但是我总在回避这一点。   小页知道我的问题出在哪里,她知道我为什么回避这一点,所以她就要锻炼 我的意志,好让我摆脱这种看起来像恶魔一样的纠缠。我有时候渴望她能给我留 点面子,或者让我活得轻松一点。但是小页说要对我负责,不能我想怎么着就怎 么着,这么任性下去是没有好的结果的。   我想小页说的也对,此刻也只有小页这么语重心长的苦口婆心的对我加以教 导,我妈妈对我的事无可奈何,说到底,我妈妈也不知道这些年来我究竟做了些 什么事。小页像个大人一样管着我,不叫我的灵魂出窍。虽然她也并不比我大很 多。我对小页为我做的事感激不尽,有时候我就想喊小页一声姐姐,却是怎么也 喊不出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很矫情。小页在心里知道我是多么爱她,我 猜她也是对我无所谓的,我猜她更喜欢我喊她页。很亲热很昵。我们两个都很受 用。这就够了。   无能为力的是我要硬着头皮应付的面试,这件事情是很吊诡的事。我虽阅人 无数,但不是这么个阅法。我通常比较喜欢跟人进行一对一的交流,这样便于我 的观察别人的表情,洞悉别人的内心。除非当我没有耐心的时候,我会打哈欠或 者目光到处游离,这不失为一个与人交往的好办法。我想要更深刻地了解对方。   但是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面试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噩梦。老实说,我渴望与 坐在我对面的各位老师作一次深入的交流。如果他们等我放松下来,我就能够很 好的表现我自己。现实的情况是他们离我坐的地方好远,大约几米开外,我看不 清他们的表情,这种距离感变成了横亘在他们和我之间的一道鸿沟。我不想这样。 也许他们是想让我放松吧,一个人从我的档案袋里抽出我的简历看我的照片,甚 至是仔细地端详,我有点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他。还有一位女士吸着香烟, 仿佛视我不见,你们到底想怎么样呢?另外几位则在一旁低声说着什么,我的头 都大了,跟传说中的三堂会审有着很大的区别,也跟小页说的不是很一样,他们 过于富有想象力和创造性。是我笨了。我突然间有了一种反抗的心理,我不想说 话了。有些生气,不知道是在生他们的气还是生我自己的闷气,我在此刻所做的 就是无法平静我的内心,任我怎么劝说自己都没有用。我对于我的沉默感到不满 意,以至于我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就是这么惨败下来的。我对不起那些先我而去 的人们,如果不是我占了这一个名额,他们可能会有更好的命运,而我却把这一 切弄砸了。   小页说你不用太难过,该怎样就怎样,说不定以后你会有更好的前途,也说 不定老师看你前面的文章写的好就不会在意你的表现了呢。我想也是,我又不是 参加什么超女,你何苦要置我于死地,我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一个写文章的人,仅 此而已。   后来我在小页任教的学校做客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的所谓面试一节,其实 是才艺展示。考试开始之前的时候,小页和另外一位老师带我去参观他们的考场, 我当时差点没有瘫掉。那是一间由摄影棚改造的考场,房间高达三米,四面都是 黑色的墙壁,我猜可能是弄的幕布,这样子比较吸音。天花板是银色的水银吊灯, 空旷的很,正对面是一旁考官的桌子。有些像是古代的公堂。就差写上“明镜高 悬”四个大字了。我以一种过来人的口气提醒他们:做人要厚道啊,干吗非要弄 得这么神秘兮兮的呢?小心把别人吓得喘不过气来。小页和另外的老师就笑嘻嘻 地说就是要先考验他们的承受能力,我就在一边晕的不行。看来受害者是前仆后 继的。   后来的后来我就看到有穿了少数民族的裙子进到那个房间跳舞的;有耍大刀 的;有讲故事的;也有一进门二话不说就哭的;还有来自甘肃的穿着羊皮袄的小 孩,这可是南方的阳春三月啊,估计这位小同学已经快要崩溃了……   爬满了爬山虎的绿色的房子外面,新贴了一张海报上去,说是哪届的毕业大 戏要在人艺上演了,小页说,我带你去看。   我此时的心情有些过于落落寡欢,显得过于悒郁。小页说,我晚上去买票。   小页的热情让我觉得再说不去就很不是人了。我答应了小页。   于是小页就带着我连续看了两天的戏,说实话,我就是从那时开始爱上小剧 场话剧的。一场悲剧是根据欧文肖的小说改编的《灵魂拒葬》,一场是根据莎士 比亚的喜剧改编的《错中错》,我在那两天体会到了这世界上最极端的两种情感: 一种是大悲;一种是大喜。从此我便可以说,我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那个人了。   我被演出现场调动起来的冲动与激情令小页颇感欣慰。小页说我没有白带你 来,小页还说你具有一种懂得欣赏美的天赋。我说是的是的。小页在表扬我的时 候,我也在心里表扬我自己。小页倍感自己找到了知音。所以在随后的日子里, 我得以经常地跟小页一起去看戏,看电影,看画展。我对小页的回报就是我那冲 天的激情流露。   当有一天看完了张曼玉的法国前夫阿萨亚斯拍的纪录片《侯孝贤的肖像》之 后,我都快疯掉了。我对小页说,等我以后也给你弄个纪录片出来。小页开心地 笑个不停。   小页的笑是天底下最纯的笑,不掺一点杂质。   我对于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恶感一下子就没有了。我想我考的不好是我自 己活该,没有任何好抱怨的。   小页带我见了导演常莉老师,我有些羞赧。那时的章子怡还是她的班上一个 小女生。   为我最终没有进入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的自卑,我在一个晚上蒙着被子哭了 起来。其实,梦想的破灭就是一瞬间的事。但我天生是一个不甘寂寞的人,没有 了一个梦想,旋即又有一个梦想在心头闪现。我可能终将是要被一个梦想又一个 梦想支撑着走完一生的。   为了驱赶我阴郁的心情,小页拉我到处去玩。在东方地下商城吃完了哈根达 斯冰淇淋,小页担心我晚上会饿,又买了黑森林面包给我。我对小页说,小页, 你干吗对我这么好呢?我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吗?我确实有些迷惑。小页笑嘻嘻地 说,我等着你给我拍纪录片啊!呵呵。我为自己的话感到汗颜不已。   小页又带我去看夜晚的王府井大街。我的梦想很快跟坐落在王府井大街的教 堂产生了关联。夜晚的教堂,像一个童话中的城堡,美仑美奂,我忍不住发出一 声惊叹。我对小页说,以后我就到这里来举行我的婚礼。我要那歌声悠扬的唱诗 班来祝福我的未来,我要那神父做上帝的代言人,说出那一刻我所期待的承诺: 不管是贫穷或者富有,疾病或者健康,都要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矢志不渝。 小页说好啊。小页笑着说的时候一点也没有把我的话当真,但我自己当真了。我 也会在未来的某天结婚,因为我也会遇见我的白马王子,我知道我终将会一生都 在为琐事所累。如果我无法做到一生的诗意的栖居,那就在此刻完成我一生中仅 有的一次浪漫。当然也就是想想而已,我还不知道他在哪里?   小页接到了男友打来的电话。这也是这些天来小页没能天天陪我,而我得以 有机会听迪亚那些废话的原因。我对小页说,我准备去泰国做手术,这样的话你 就可以天天陪在我身边了。小页就笑。小页是一个喜欢笑的人。   但是听了电话之后,小页就再也笑不出来了。小页的男友方方在电话里说, 有一个男的来学校找小页,并对方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方方很直接地说自己是 小页的男朋友,没想到那个男人竟然声称自己才是小页的男朋友。方方在一怒之 下就把对方给打了。   小页唬方方:你把人给打坏了?   你什么意思啊?心疼啦还是怎么着?我打的就是他!方方的火气也不小。我 从听筒里听到了他的声音。   好了好了,我现在就回去。你不要乱来啊。小页说完挂了电话。她再也没有 心情陪我玩啦,就心急火燎地往回赶。   至此,小页在我的眼里终于走下了神坛。有才气有天赋的小页也还是在感情 上总是与人家纠缠不清的。但我只是看到了所谓的冰山一角。后来的时间里,我 和小页在一起住了不短的时间,当然,那时候她已经跟方方结婚了。所以她什么 顾忌也没有。就跟我说起来自己的风流韵事,那可真实典型意义上的风流韵事, 算起来有七八段之多。小页并不讳言一些甚至诸如床第隐私之类的秘闻,我就嗤 嗤地笑小页。真是不知道在小页讲述起来那么有趣浪漫的爱情故事们是不是在当 时经历的过程中也会像现在这样让小页有些慌乱的不知所措?   小页很静默的坐在出租车上,偶尔发出一声叹息。我坐在后排,但我无法从 车镜中看到小页的脸。所以我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   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在多年的堵车生涯中练就了一种超级火爆的脾气,路况糟 糕的没法说,他就一路上骂骂咧咧的。小页忍住没有发挥她的口才,这我是知道 的。但终于还是在下车的时候小页跟她吵了起来。由于心里想着怎么回去解决所 要面对的棘手的问题,小页竟是气的全身直抖,而没有更多的争辩。我只好替小 页抱打不平一下,我这人最是看不得这些无中生有的吵架,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 没有修养最没有品味的事情,虽然说到底也许我自己并没有很好的品质,都是不 一定的。   方方是从宁城来国家图书馆翻拍一些图片资料的,为了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 来到风沙漫天的北京,对于方方来说完全没有一点乐趣。只是最后他有那种自寻 乐趣的天赋,所以方方还是在那些古旧书籍的味道之外为自己找到了乐趣,经过 朋友的介绍,方方认识了在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读书的小页,小页从来就不是一 个很腼腆的人,但是小页身上的高贵还是让方方一眼就看了个清清楚楚,怎么也 没有能够逃脱的开。小页只需作出了一个欲拒还迎的姿态,方方就被迷的颠三倒 四了。两个人总是在闲暇时刻泡在一起,连我都觉得羡慕的很,但是还是老话说 的好:真是好事不长久啊。   就在小页陪我上街游逛的时候,前任冤家却找上门来了,方方看着眼前这个 有些秃顶的丑男人在生小页的气,其实我和方方一样弄不明白小页为什么会有这 么一个前任?前任见到小页只是有些委屈地抱怨小页不该如此对他,小页说你什 么也不用说了,我不认识你。小页还算不是很糊涂,她不是说我们之间没有关系 了,而是说我不认识你,这其中的意思就是说小页和前任之间从来就没有任何关 系。这让在一旁气的够呛的方方听了有些受用,于是方方就指着前任的鼻子说: “小页都说了不认识你,那你还在这里纠缠什么?还不快滚!”前任就有点哭兮 兮的说:“小页,你太狠心了!你怎么说变就变了呢?我这么多年来为你花了多 少钱,你也算过没有?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方方听得很郁闷: “你有完没完?你要是不走可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前任最终还是忧怨的注视 着小页的目光中走了,边走边抹被方方打的痛的脸。   这时的小页放松了下来,兀自坐在了花坛旁边的台阶上。小页谁也没有看, 只是深深地把头埋在臂弯里。   我在一旁真是尴尬的很,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第一次见面的方方冲我点了点头,也坐在了小页的身边,他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轻轻地拍拍小页的肩膀。小页还是一动不动。   我觉得小页大概是通过这种默不作声在积聚内心的能量准备好好地骂方方一 顿,因为方方的做法令小页在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丢尽了脸面。   但是小页终究不是一个一般的人。   小页猛地站起身来,二话不说就往宿舍走去,我只好跟在她身后。   方方紧跟在后边,小页转过身来,绕过我,朝方方扑了过去,紧紧地抱着方 方不肯松手。   我有些傻了。一旁看热闹的人则纷纷鼓掌对着小页和毛毛欢呼……   小页说,很多事情换一种方式,可能就会更加容易解决,我深信这一点,我 对于小页的了解真的是感觉越来越少了,怎么也捉摸不透小页到底是一个怎样的 人?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小页很真心的爱着方方,并且在毕业之后很快嫁 给了方方。还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方方也绝对知道了那个秃顶男人是小页的前任, 小页在东棉花胡同三十九号四年的时间里那不菲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来源于秃顶男 人的慷慨解囊。虽然秃顶男人最后不免对小页的移情别恋作了一番指责,但是那 小气的背后却也是对小页有着一片真心的。方方对此一点也没有计较,他是一个 很大度的男人。不过他也没有大度到会感谢那个将她的女朋友供养成才的男人, 他用一顿饱拳解决了三个人之间的恩怨。   小页后来跟我说起方方的时候,就总是用一种很骄傲的口气。小页说她还没 有见过这个世界上还有哪个男人比方方更好。我笑她有些过于煽情了。小页就笑 嘻嘻的,一脸的幸福。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很久没有去叔叔家了,是因为我感到极度的自卑。叔叔早年从清华大学毕 业,找了个同在清华读书的女生做老婆,后来生了个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弟,他 考的是北大的哲学系。我有时候实在想不清楚,也不知道他们的大脑呈什么状。 表弟是一个直到高二下学期还在请老师帮忙补课的孩子。那时我有时会去叔叔家 借些书来看,所以有一次从叔叔那里得知,本来花了几百块钱给表弟请的家教, 结果到交钱的时间了,表弟却说不用花那么多钱了,我叔叔一下子就懵了,追问 表弟是怎么回事?表弟就说其实他没有去上几次课。我叔叔气得不行,但是人又 斯文,从不肯动手打表弟,所以就义正词严地拷问了表弟一个晚上,快把表弟折 磨的脸都绿了,拷问的结果是表弟在借口去补习功课的那无数至关重要的晚上跟 女友压马路去了。   就是这么一个孩子,居然还是经过一年的严密监控,考到了北大。可见北大 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按照我叔叔的意思是表弟本来是应该考个省级状元的,他 很迷信这个,要做就做最好的。所以尽管表弟拿到了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却还是 被我叔叔给骂哭了。   表弟从来就不喜欢跟叔叔做交流,因为不管他是不是有道理,最终都是以我 叔叔的胜利而告终。在这件事上,我叔叔表现的有点像一个老小孩,或者是他过 分的老于世故。我记得二人曾就古代知识分子的清谈问题吵的面红耳赤,我叔叔 对于表弟的强词夺理很不满,称他是狡辩。表弟则说叔叔的观点过于陈旧。两人 互不相让。直到最后叔叔还是倚老卖老地把表弟气走算拉倒。   叔叔说做学问一定要扎实,我估计表弟是没有听进去这句话的。北大的第一 学期有七八门功课挂了红灯。可怜的表弟又过了一个类似于高二下学期那样的暑 假,继续被批判。   问及原因,竟然又是恋爱了。未名湖畔的风景又启开了表弟沉寂了一年的青 春,叔叔说我不反对你在大学里恋爱,但是你不能因此耽误了功课,表弟对此态 度有些不解,我明白是因为叔叔就是在大学里恋爱的,他对自己的婚姻感到满意, 所以,他还是从心里希望表弟也能在大学里修成正果的。   表弟最终还是从北大带了一个女孩回家,这是后来叔叔说的。   我对这个女孩充满了好奇,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孩令高大英俊的表弟所折服的 呢?叔叔说我想看看这个女孩的照片,叔叔就打开了表弟的房间,一张10寸的照 片在表弟的床头放着,表弟和女孩很亲密地贴在一起。   我凑近了一看,惊呆了。这个女孩竟然是迪亚!   叔叔说怎么了?我磕磕巴巴地说这个女孩很漂亮。   叔叔说,她是法律系的,长得是不错,就是父母离婚了。这个不好。叔叔边 说边摇头。   这就更加让我认定了这个女孩就是迪亚。   我觉得我快疯了,越来越弄不懂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在北京从来没 有听迪亚说过她在北大读书,我只知道她有一个男友,并且是已婚人士。难道她 对我撒谎了?这是为什么呢?虽然我们真的就只是陌生人,可见迪亚也还是对我 防备至深,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我觉得迪亚遇到了困难,而我的倾听也许可以 分担她的痛苦。   现在看来迪亚从来不曾放松过对我的警惕。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做人很失败 的人?   自从离开北京之后,我的确就失去了迪亚的消息,但是现在表弟却成为迪亚 的传声筒,我找了一个叔叔不在家的时候和表弟进行了一次长谈。但是表弟很漠 然地说他们已经分手了。分手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吗?爱情说没有就没有了吗? 我感到很不理解。   我最终没有问出什么来,是因为表弟觉得说这些是非常没意思的事。其实这 还都不是主要的,叔叔说迪亚的父母离婚这件事很不好,后来又听说她的爷爷奶 奶也是离婚的,这岂不是成了离婚世家?叔叔对此感到担忧,因为他其实是想表 弟有一个稳定的家庭的。但是迪亚的家庭总是一直处在离婚的漩涡之中,这就不 免也让人想到那个令人不快的结果。还有另一个原因是叔叔后来说的,那就是迪 亚的一个中文系的好朋友爱上了表弟,那个女孩可不想迪亚这么好说话,任谁也 不怕,只是对迪亚说,她喜欢表弟,希望迪亚能够放手,迪亚就在自己的家里哭 的像个泪人一般,无能为力。而那个女孩则在旁边轻轻地安慰迪亚,想开点,没 什么大不了的。最多就是再找一个。她对迪亚完全没有一点愧疚的感觉。迪亚根 本就喘不过气来,但却不知道反驳。说到底,迪亚只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善良到 有些软弱,这也许是同样有些软弱的表弟撒手的原因。   迪亚的好友终于从迪亚的手上成功地把表弟抢走了,情场失意的迪亚听说在 事业上如日中天。毕业的时候迪亚就考取了律师执照,又加盟雷曼兄弟投资公司 做了法律顾问。我无法明白与表弟的恋情终究给迪亚带来了怎样痛楚的回忆?只 是觉得迪亚后来的选择已经开始有些偏离了正常的轨道。月薪数万的迪亚随后不 久就找了一个比她小了几岁的男人开始了一段姐弟恋。老实说,迪亚是一个不够 很坚强的人,她应当找一个人来保护她,而不是去做一个小男人避风的港湾,我 想,表弟给迪亚的生活造成的打击是不可饶恕的,表弟不该看见一个新人就丢下 迪亚不管。   我想迪亚最终不再与我有联系也许是对的,不然的话,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 么面对迪亚,世界竟然是这么小,小到迪亚在她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终于还是被 我了解到她自己的状况,真是不可思议。我也不知道我能为迪亚做些什么,所以, 也许说到底,现在这种状况也未必不是不令人感到稍有心安的。   我放弃了再次见到迪亚的努力,我想那样真的是不好的,我已经再也没有能 力和脸面来安慰迪亚。   我又回到了我自己的生活,一切都是枯燥无趣的,看不见生活中的光亮,独 自一人承担着生命中的所有风雨,有时候想停下来,想找个肩膀来靠一靠,发现 都是很不现实的事。我叔叔觉得我这么下去迟早会变得神经失常的,他希望我只 是要过一个普通人的生活。但我自己并不这么想,我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要准 备做一个名人了,虽然不知道名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说我不想要平庸的生活, 我不想过早的成为哪个小孩的母亲,那样会毁了我的,叔叔嘴上声称是了解我的 想法的,最终还是在一个晴朗的天气的傍晚带我去相了一次亲,整个过程我都不 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者说我是被威逼而去的,我不喜欢这种拖拖拉拉的办事方式, 我觉得跟这个所谓大学老师的会面严重浪费了我的时间,虽然没有什么不好的感 觉,但是很不幸的,这件事从一开始就违背了我的初衷,所以在我回家之后,听 着那一声比一声更加尖利的电话铃声,我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把它拔了下来。   我已经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不需要,我只是不想做一个被摆布的人,即使是 我的亲人。我为此哭了。   然而事实是并不因为我表现出来那么一种伤心欲绝,就可以享受片刻的安宁。 此后不久,楼上的杨阿姨过来跟叔叔说她有一个老师的小孩在美国读博士,最近 回国探亲……我一听这话头就大了,但我最终还是没有能够逃脱。而结局最终都 是一样的,感谢美国,但它不适合我。   我谢绝了所有友好的意思,仍旧过着属于我自己的日子,做着属于我自己的 梦。梦迟早是会有醒的一天,但是如果不坚持,就永远无法知道梦的彼岸究竟是 什么在等我?我为我自己所做的选择感到满意。有人曾经这么在一本书上妖言惑 众:一个人的最大成功不在于他最后得到了谁,而在于他曾经把谁给甩了。这是 怎样一种可怕的意思呢?我并没有试图甩过谁,我也没想过要被谁甩掉。我想也 许只有在内心一天比一天荒芜,而寂寞蔓延到整个身体的时候,才可能明白它所 承载的重量。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