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风雪   成铮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纳兰性德《长相思》   一.丙戌年立冬·乡关何处   杜甫的诗中,我尤爱《绝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一联, 不但有栩栩如生的画面,更包含着可以无限延展的可能。   刚上大学时表姐曾对我说,如果有一天要写小说,就以我们家族为题材,命 名叫《漂泊》——起笔是天苍苍野茫茫的塞外,至南京,下西南,达两广。这旅 程竟是华夏地图上悠悠拉过的一条对角线。也许是身体里游牧民族的血液作怪,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要走很远很远,在路迢迢的某处,有值得我毕生追求的东西。 这种东西难以名状,却让我无法克制的梦想。   我出生在西南云贵高原上。家乡贵阳长久以来被冠之曰,“天无三日晴,地 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然而孩子心里,淅淅沥沥的雨声是最动听的音乐,凹 凸不平的街道才有爬低上高的乐趣,大街小巷两分钱一个的“丝娃娃”,五分一 个的恋爱豆腐果,还有雷家豆腐圆子,糍粑,牛肉粉,肠旺面、糯米饭……从来 没让我意识到物质的贫乏。世界就应该是在群山环抱间紧紧相拥,交错纵横,挤 满各种好吃的东西的吧?   可是说不上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对这个温暖的小城产生一种带点敌意的陌 生感。我厌恶不绝于耳的麻将声和走调了的卡拉OK,厌恶上午10点半打着哈欠趿 着拖鞋去打米粉的中年男人,厌恶煤矿村永远修不好的路、满街的垃圾和漫天的 尘埃,厌恶女人们的血盆大口和拔得快没了的眉毛,厌恶半小时才来的四路车爬 坡时又熄了火……而这一切,我统统归结为当地人的好逸务劳。家乡好像从未能 带给我什么骄傲,翻遍书籍,只找出两个有关的典故——夜郎自大和黔驴技穷— —人们从未想过要给这个地方留点面子。   填高考志愿我没有什么犹豫,一心想回原籍南京。在我的印象里,南京是一 张铅笔素描,有宽大的街道和茂密的法国梧桐,有中山陵的肃穆和玄武湖的开阔; 一言概之:大气厚重。我喜欢他没落王族一般的散淡,喜欢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 的典雅,喜欢城门上见证过铁马金戈的油绿青苔和紫霞湖惯看兴衰的波澜不惊。 然而真正踏上这块土地,我首先面对的却是炎炎的烈日、满街乱窜的马自达、湖 南路川流不息的时髦年轻人和夫子庙不咸不淡的小吃。南京这座古都,在我眼里 渐渐变得活色生香起来。无论太平天国的熊熊烈焰还是大屠杀的淋漓鲜血,乃至 辛亥革命的一声惊雷,历史上多少壮怀激烈,如今都沉淀下来,变成南京人午后 一声长长的哈欠,“真是的……不能急了。”   后来我想自己还是很喜欢南京的,但是这种感情以其说是对这座城市,莫如 说是对那几年的青春时光。在家乡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整座城市,连同那里 的人都纵容着我,让我不知人世沧桑、天高地厚。然后南京是不同的。他记载着 我最初狠狠摔倒的跟头,有我用年轻的心爱过恨过的人,挂过照亮我不眠夜晚的 月亮……   等不及的,我又要走了。这一走,飘洋过海,到了加拿大,多伦多附近一个 没人知道的小城。春夏秋像一张张的精美绝伦幻灯片渐次放过,到了冬天,大自 然再没有想像力,索性5个月都一笔抹成雪白。在那里居住,我轻得像要蒸发了, 再没有人口、资源带来的无形压力,所有事情都变得难以置信的轻而易举。去超 市买块面包,服务员热情得好似恨不得替你抹上黄油才好。我无拘无束的生活着, 傻乐着,吃着胖着……寂寞却也如影随形,片刻不离。记不清是否因此而想家— —离开的时候就知道不必回头望了。只是有一天早晨,空气突然难得的湿润,像 是贵阳一个常见的清早,或者南京的黄梅天;校园里河流旁的柳树和灌木居然带 点江南朦胧的婆娑秀色,我的眼睛突然跟着湿润起来,内心突然像被妈妈的手抚 过一般安宁甜美。用诗人的话说,为什么我的眼睛会含着泪水,因为心底对故乡 的土地,爱得深沉。   当那个城市几乎每一寸土地都被我用双脚丈量过后,我又走了。在美国新泽 西州,普林斯顿大学不远的镇上暂时安了个窝。表面上,那里和加拿大没有很大 不同。门前也有很多蹦跳的松鼠、兔子,居民区的林子里还有一闪而过的小鹿; 天空依旧蔚蓝,公路依旧笔直……然而不知怎的,我不复过去那种轻松简单的心 情,竞争的压力从房租的价格、高速路上的塞车、工作时间的增长、甚至话筒那 头的语速传递到我的脑海,令人焦躁不安。我总抱怨市区不安全、服务人员不友 善,不如“我们加拿大”……然而如果再次选择,我还是会离开那个和平美丽的 国度,只在心底留下一顷蔚蓝的湖水的吧?   两年后,我再次迁徙。一人来到美国中部玉米地。周围的人们向往着东西两 岸的繁华热闹,我却一见钟情的爱上它的静谧空旷。一次在密西根湖旁远足,偶 遇一对当地的老年夫妇,听说我从东部来,羡慕的问“那你去过纽约了?我们一 直很向往呢!”纽约?这在我看来不就是买张机票便可以到达的吗?如果别人问 我到过什么地方,我也许会说西藏、夏威夷、缅甸、蒙特利尔、新墨西哥……可 我大约不会先想到纽约。老夫妇的话倒让我惊觉,自己真的走了不少路,快把异 乡作故乡了。   十六岁的时候,听三毛写的歌,“没有地方是到不了的那么远”。二十六岁 的今天还不知道会给自己的下一代一个怎样的故乡。也许正如杨明所写,“其实, 所有的故乡原本不都是异乡吗?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 后一站”。飘来飘去,“乡关”的路线越拉越长,面目也越来越模糊不清。可我 开始相信,家,不是难以定义的故乡,也不是飘浮不定的梦想,它就近在爱人的 身旁。八千里路不过是西窗剪烛的片刻谈资,扯过三十年前的月亮,爱人,你瞧, 我们走得再远,还是在儿时的梦中。   二.癸未年小雪?入厕读书   不知不觉今冬的第一场小雪已悄然降临。窗外银妆素裹,更觉室内温暖。不 由想起金圣叹有“雪夜闭门读禁书”一说。我倒没有什么禁书可读,雪夜也未必 人迹罕至,不过对私人空间的需求古今仿佛是一样的――我入厕读书。   早期的记录可以追溯到小学。印象里,最阳春白雪的是读《上下五千年》。 看到曹植七步成诗,不由大羡。当下决心:不成诗一首不出此厕……半小时后一 首气息独特无标点长短句成。挥毫泼墨抄于《人民日报》头版上(因为找不到毛 边纸),父阅后赞曰:像诗。   后来此陋习被家人觉察,良言劝告无效,遂加以监视。斗志斗勇的事迹如下: 某日,某厕,携某闲书正欲贪欢,方掩门扉,从通气板恍见祖母快步从客厅窜出, 与母亲告密曰:“又进去了。”心下大恐。如果彼时读过卡夫卡或村上也许精神 能带动我的实体沿管道而下,继而异化为蛆或发现一诡异地心新世界。但那时年 少无知,连金先生的飞檐走壁都不精通,只好打起检讨腹稿。突然灵机一动—— 这厕所虽小,墙上不是还挂一大盆可以塞东西么?……俄顷,我双手空空而出。 精明的母亲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我,眼睛往似乎稍鼓的下腹直打转。我一脸 无辜的提提裤子,将衣服尽数拉出,粲然一笑。   还有件颇有纪念价值的经历是12岁左右。在这之前看的文学作品相当有限, 跟文学青年还沾不上边。然而就是这一次,不但文青作定了,连小资的迹象也有 了。那是一个春节,在表姐家,正是“众志成城”之际,百无聊赖中,翻出本 《茶花女》。夜幕降下,家人“赌”毕,饭桌腾出,佳肴渐上,歌舞升平……我 却被一种巨大的不可思议的感情控制了,怎么办啊,我要哭了,你们不要催我呀, 我吃不下嘛,也不能见人啊,我不要当新年第一条笑话啊……天无绝人之路,幸 亏在有私人厕所的条件下隐私权还是被尊重的。一旦入厕锁门,安全感与悲伤齐 来,开闸放水以盖过我第一次为爱情爆发的号啕之声……那天正好可以熬通宵, 一夜干完了《蝴蝶梦》的简写本和《金锁记》,正式标志一个如假包换的饕餮之 徒诞生。   中学入厕读书的理由很清楚:看言情或者武侠,以及所有不登大雅之堂的书 ——毕竟藏抽屉里勾着脖子看太累,也不安全。现在有点想不通的是:顶多能呆 半小时,有意思么?大约时间是个相对概念,不但有书和无书时长短不一,幼时 和今天也不一样。   大学的公共厕所里我倒没好意思这么干过。但是比我真性情的人可不少。当 时32人用3个位子,资源还是颇为稀缺的。于是听到这样一则对话:   “你,干嘛不务正业在这看书?占着茅坑不拉屎!”   “你管得着吗你!我这叫占坑为王。”   信不信由你,这是俩很娴静的女孩儿说的。   后来集体搬了次家。厕所居然焕然一新,算得上环境优雅了;再加之一次撞 见连位四人人手一册的奇观,是不是可以说我们盥洗间是书香门第了?   阔别祖国母亲后,我一心想充分浪费鬼子的资源,做好敌后工作。但是我又 是环保主义者,只忍心浪费空间之类……自然不能放过单间马桶的好处。可是一 件没想到的事彻底扫了我的兴致。   学校的洗手间是男女共用的。就是说,以你一壁之隔的可能是位异性。音响 带来的尴尬自然不用我多言了,不过读书又没有这种副作用(只要不要犯我12岁 时的幼稚病),倒也无妨。问题是……一次我拿着书兴冲冲而来,正要推门入厕, 突然感到有目光从我身上扫过——原来隔壁有位巨人哥哥在出恭!此公的存在着 实威胁到我校七七四十九个此类厕所的安全性——你道为何?隔间的高度只有 1.9米左右,他超出了!此刻,“How are you doing?”仿佛在他舌头上转了一 圈,立刻缩了回去。我凭着惯性进了他隔壁(只有三间,他居中),才惊觉不对, 夺门而逃。从此每次入厕我都满腹心事,如坐针毡,哪里有心思读书!   第二年搬家,与室友共享一室:十平米以上,养有巨株常青植物,空气清新, 阳光充沛。侧悬化妆灯一盏,有如台灯,想不读书也难!于是旁边闲置的条柜几 乎成了我的书架,各类闲书先是走马灯的换,后来干脆沉淀下来,仿佛那正是他 们的归宿。倒不是入厕必读,还得挑心闲的时候:今天是看打印版的《九州》还 是《黄金时代》,亦或《正宗川菜制作》?前阵读《万历十五年》,看到精彩处 竟不想起身,仿佛又回到如饥似渴如狼似虎的少年时代……不知道古人若能享用 现代化的洗手间,可愿意放下斯文,享受一下入厕读书之乐?   三.甲申年大雪?关于时间   抽象的时间可以很具体。杜甫说“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这是虚的, 他接着又写,“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这下再具体不过。小时候大院里有 位笔名多得我现在一个都想不起的诗人,套用这句杜诗写道:“年轻时娶了个凤 凰姑娘……突然间,儿子站成了一排。”因为他所谓的一排的儿子也不过三个, 所以我那时见了诗人想起这一句总在偷笑。不过假如他儿子能以同样的效率扩张, 现在孙子倒真是一排了。以十个男丁的力量来衡量时间,还是有点气势的。   然而如果时间总以子女来衡量,相对而言,中国也老得太快了。更正常的方 式如同这联日本俳句“春花秋月杜鹃夏,冬雪皑皑寒意加”。但是一年四季,春 宵一刻值千金,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天更不必说了,节气高爽,正好停车坐爱, 所以人常常要等到冬季才意识到时光流逝,这就是为什么老人更喜欢计算日子。   我怀疑自己的青春哗一下闪过大半就是因为在加拿大的那几年冬天太长的缘 故——从11月底到4月,窗外都是同样的洁白无垠。宿舍里那面明净的大窗外, 再不是绚烂夺目的枫叶林;一群穿得跟熊一样的家伙(之所以可以确定不是熊, 因为真正的熊在冬眠)抱着高高的大纸板过来围一个大圈,再拉根水龙头,哗啦 啦一阵狂喷,走掉了。晚餐时分,纸板中间结成一面光滑的镜子,旁边竖块牌子: Let’s go hockey!   我觉得教授对我很不公平,因为手不停笔的写了两本答案之后,要回答的加分 题居然是:今年的冰球联赛你猜某某队会拿多少分?我慷慨的给了100,虽然我根 本不知道冰球比赛如何计分,只是希望他对我也如此大方。后来我把这想法和教 授交流了一下,于是期末最后一页纸上赫然印着一幅牌局,“现在该出哪张?” 我尊敬的教授诚恳请教,却不屑于重复大约除了我人人都知道的规则。   我只好去看周末的冰球比赛。   两个身材和我差不多的白人女孩,屁股却有我的两个半大,浑圆铁实,和男 孩子撞到一块,真切地诠释了我们东方人所谓的“巾帼不让须眉”。因为惭愧于 自己脆弱的小屁股,我只好躲在BBQ的架子后面远远观望,无意间,四个热狗已 经下肚。   那一年我真能吃啊。通常的早餐是,两碗牛奶麦片,两根烤香肠,三片培根, 一个核桃脆糕,一个或两个松饼和摊鸡蛋。如果有华芙吃,我会四分之一放奶油, 四分之一加巧克力浆,四分之一蓝莓或草莓,四分之一枫叶糖浆,生怕没有充分体 现中国人食不厌精的传统美德。晚餐最后,一两碗冰淇淋是免不了的,临走还随手 拿个巧克力核桃糕当夜宵。更可怕的是,我从来不觉得多,尽管身边有个一天只吃 一餐的香港女孩做榜样。在我看来,她是准永动机;而在她看来,也许我是披着人 皮的熊,总有一天会把皮撑破。   可奇怪的是,人们并没有因为我体积的扩张而重视我,相反,我不费吹灰之 力就实现了多少间谍小偷窥私癖者的梦想——隐身。我想做小组项目,问早了别 人还没有开始分组,来晚了所有的组已经定好;我洗澡,男女共用的浴室常有男 士不顾我大喊“有人”冲进来,我只好隔着帘子战战兢兢的寻找时机出去;我去 吃饭,整个食堂挤得密密麻麻,唯独我面前的桌子空了七八个位置——位置并没 有跟着我隐身,可是我对面坐着本校区著名的疯子——他为什么能看见我呢?因 为没有特异功能者这电影就拍不下去了。虽然我比较适合扮演“x情人”,阴魂 不散的却是他。即使去泳池,我也能惊恐地从空气中闻到他的味道警觉起来,接 着伴随那句经典的“So…How is going?”疯子突然阴笑着从水里冒出。疯子上 厕所总喜欢嘶叫,把他的憋闷传染给每一个进盥洗室的人。于是我不可避免的看 见他就想起那种憋闷;这让我无法和他呆在一池子水里,即使他对我总是那么热 情,曾经飞奔着穿越食堂大厅就为说一句“So…How is going?”   我只能往图书馆躲。   我们学校的建筑,据说是名家设计、拿过大奖的。最大的特色是,同一个校 区中错落有致的楼群其实是连着的。也就是说,我可以大冬天的穿着一件单衣从 宿舍走到食堂,然后进教学楼,爬到二楼从天台出来,飞快的在凛冽的寒风中做 20米冲刺,就进了图书馆。   图书馆建在河边,从任何窗口望出去,都是一卷风景画。挑一个靠窗的书桌 坐下,展开笔记,我就开始如本科时宿舍楼下对联所写“心似平原跑马易放难 收”。撕下张活页纸,我打算写信。如此美景奈何天。可是我找不到收信的人。   即使现在,我仍然觉得自己是个逃兵、叛徒。宴会中最早退场的人,别人也 许以为他另栖高枝,个中冷暖,只有自己清楚。   河水最初还是流动的,上面薄薄的浮着鸡油似的薄冰。几夜狂风之后,便像 妈妈炖的排骨汤一样,被洁白的猪油盖个严实。原谅我的比喻,即使一顿要拿五 六个盘子,我还是很饿。   太能吃了,太胖了,太不像个女人了。午饭回来,我绝望的发现,再这样坐 下去,我的裤子要崩开了。而这,已经是我最肥的牛仔裤。于是,我当机立断, 冲回宿舍换了条睡裤来——反正我们图书馆随便找个不挡路的位置躺下睡觉的人 也不少。   换上睡裤,我感觉舒服多了。可以更仔细的观察窗外的风雪。“柳絮”这个 比喻在这里轻巧得经不起一吹。倒是空中撒盐准确些--更确切的说,不是撒, 是鼓风机对着整麻袋整麻袋的盐死劲吹。窗外灰白一片,迷煞人眼。最强劲的时 候,端的是千堆雪起。“趴”一声轻微的颤动,屋顶上一整层雪砸下来,积在墙 脚,再由风一层层端到湖面。这时候,只剩下一些光秃的树枝可以隐约划分湖水 的界限了。   在那样的冬天之中,我并不感到寒冷;就像在孤独之中,我没有觉得寂寞。 我静静的,甚至是拖沓的,渡过了还敢说自己年轻的最后三个冬季。   B说她就在这样单调重复的风雪里成长了。我却否认自己有任何改变。我以 为寒冬保鲜了我,所有的一切还和进来时一样。可是一离开那里,我就像《北回 归线》里离开香格里拉的珍一样迅速枯老了。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什么改变了我的 容颜?这是我无法回答的事。   李白说,“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撒尽还复来”,人皆以为豪迈;其实更大 方洒脱的人是王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比起时间,千金算什么?不 炫耀不高歌,摩诘只是这么随意的一说,我却一辈子都没这个豪情胆魄去挥洒。   无可否认的,我是时间的奴隶;只有和爱人在一起我才少看几次手表;如果 他也愿意,我甘愿一起逆流而上无意义的寻找水源、看白云起起落落。但是我的 悲哀也在于此——在最好的时候,我没有遇到恰当的人,只有隔窗的风雪;而当 我终于十足小女人的贴在爱人的胸口,我的青春却正如一匹惊艳的赤兔绝尘而去。   四. 乙酉年冬至?母亲   那年冬至中午放学回家,一周未见的母亲形容枯槁的出现在家中。炉子烧得 很旺,忽如其来的温暖令我意外得忘了高兴。   她打开红色的保暖壶,一股令人窒息的浓郁的香味涌出来—羊肉粉!满满一 壶我最爱的羊肉粉啊!   我惊讶得瞪圆了眼睛,母亲说“冬至,该吃羊肉的。”   “爸爸呢?”   “姑妈送午饭,我下午再过去。”   “怎样了?”   “……腹水还是没消。”   我鼓起勇气,“病危通知再下过没?”   “每天都病危,还下什么下?”   ……   女孩低下头,接过母亲倒到碗里的米粉,开始用筷子拨动。酸菜和芫荽淹没 在酽酽的汤里,细薄均匀的羊肉片在碗中若隐若现,雪白的米粉被七八根一起夹 起又放下,最终均匀的染上花椒粉和辣椒。这个幸福来得太出乎意料,虽然在寂 寂寒冬里,一碗粉根本无济于事。   “昨天李社长来了,跟医院说,不要舍不得用药,一天一万有什么关系?我 们这位同志一旦恢复健康,多少倍都能给社里挣回来!”母亲安慰又骄傲的说。 她也吃了起来。   母女俩头对头的,吃得稀里哗啦,一时没有再说话。   如今终于把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幕写出来,却已不再觉得这是我切实的经历。 那个高一女生的面目已经完全模糊,我无法回忆她是否趁父母不在天天看香港连 续剧;炉子熄火了,如何度过漫漫长夜?发下来的考卷,找谁签字?……那个愁 苦的母亲此刻正安睡里在法兰西的某个酒店里,即将结束愉快的欧洲之行。曾经 用一碗冬至的羊肉粉温暖女儿的她,如今用全球漫游的手机来和女儿分享她的惊 奇,赞叹和快乐。柔和的脸上,却坚强得刻不下岁月的痕迹。   那碗羊肉粉,我很难给它下个定义;可是这味道,连同那一年的风雪一起, 始终在我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五.乙酉年大寒?盛筵与荒凉的人世   中学时我为赋新词的写:“我的童年是灰色的”。而差不多十年后的今天再 想,我的童年,是一场盛筵。   童年的读物上,有个关于“年”的传说。人间由两兄弟负责。一个张开有各 种好东西的口袋哗哗往下倒,希望人们不愁吃喝,天天享乐;一个担心口袋终会 倒空,在第15天收起袋子,人们没有了老天的赏赐,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只好 兢兢业业、自力更生。过年大约就是如此吧,所有的好东西让人眼花缭乱,一扫 往日的贫瘠,真如美梦一场。   首先是新衣服。我一直记得妈妈穿着破了个洞的红裙子在走廊尽头搭成的厨 房里炒菜的情景。那是她唯一的一条裙子,因为清贫,也因为顺应那个蓝卡其、 中山装的年代;即使她个子高挑,凹凸有致。我的装扮虽然比起她可以用花哨来 形容,但是我没有红色的衣服,虽然特别想要。我那时固执的认为红色等于花朵, 等于美丽。可是他们总说,我穿表哥小时候的夹克可爱极了,像个假小子。还说 我是个好孩子,裤子上补了三个疤也穿——对此我没有什么想法;然而姨妈送我 新毛衣时好孩子还是如获至宝、欢天喜地。那是一件漂亮得不属于孩子的红毛衣, 胸口绣着一朵半开的玫瑰。母亲叹息着,哎呀,她晒这么黑,穿红色最不好看了! 这消极的评价完全不能打击我穿着它四处晃悠的热情。   其次是好吃的。我姥姥相应国家号召,作“英雄母亲”,生了七个孩子;奶 奶也有五个。亲戚众多,从初一到十五,不会让肚子有一天空闲。那样的腐败, 我现在简直无法想像。   我当时最垂涎的几道菜是:盐菜肉、夹沙肉、辣子鸡。盐菜肉是蹄膀上带皮 的五花肉,肥多瘦少,切成薄片,放点酱油、糖,盖上特制的盐菜搁大碗里蒸。 好了端上桌,往盘子里一扣,肉在上面,浅酱色的一溜,夹起一片,带着盐菜的 鲜味,又糯又软,肥而不腻。夹沙肉与之近似,但更为暴力。全肥肉,每片比盐 菜肉厚一倍,中间划开,夹洗沙,夹得越多越好。直蒸得透明,碗里一汪油。我 那时爱死了甜甜的洗沙,每次都和众姊妹抢得一块不剩   再说辣子鸡,不是川菜馆里卖的炒得干干的、一堆辣椒里找鸡块的那种。而 是一整只鸡,大年夜杀掉,在炼制得喷香的糍粑辣油里爆,然后小火烧——最好 不加水,纯辣油烧出来,夹筷子上,等油珠子晃啊晃的滴下来,放嘴里,皮是糯 的,肉酥软入味,面前的米饭,被染得鲜红透亮。现在这三道菜都会让我不同程 度的崩溃。   还有汤圆和饺子。那时我和表姐们总渴望能吃上炸汤圆和肉饺子。猪油黑洋 酥馅还不够,非要油里滚过,从外到内的滋滋润润。萝卜、韭菜、大葱馅的饺子 都不是我们的最爱,总渴望尝尝语文课本里写的,“地主家的肉饺子,一咬满口 油”的美好感觉。然而事未成,只好寄希望予下一年。到底是什么时候我放弃了 这疯狂的念头呢?   更精彩的当然是压岁钱。我们可不像后来的孩子假意推托一番然后在父母的 示意下收起钱,而是得一个个长辈去拜。一毛两毛,展开叠起,握在手心,互相 攀比……创业的成就感有这个大么?我疑心没有。   记得小年夜里表哥表姐就亟不可待了,教唆我上去给姥爷作揖说,“恭喜发 财,红包拿来!”。姥爷在搓麻将,随便看了我一眼说,“这么急啊,年还没到 呢!”。我呆住了,没想到最宠我的姥爷会在这个幸福得冒泡的季节我失望,傻 傻的望着他,说不出话来。事后妈妈给我了两块钱,说姥爷悄悄叫她给我别让其 他孩子知道,“小家伙泪汪汪的眼睛瞅着我,怪让人心疼的。”两元是什么概念? 我那年其他的压岁钱加一块也不到这个数。现在回忆起来,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有这份杀伤力;也或许是往后的路上,再没了这般疼我的人。   压岁钱可不是应个景儿就交给父母存起的。我们总是很快就把它转化为其他 不流通的物质财富。比如武汉泡泡糖,细长一条,用红白色的蜡纸包着,很快就 咬软了,非常有弹性,可以吹得两个拳头大,破了粘在鼻子上。还有棉花糖,一 勺糖进去,银色的铝皮机器转出来一团,松松软软,像棉絮像云彩。最精彩的是 鞭炮礼花。那时候花样不多,我们的压岁钱只够买最普通的盒装单支鞭炮。在草 垛、墙角点燃,捂着耳朵往回跑,等“砰!”的一声如期炸响,一群小孩便死命 的欢呼雀跃,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快乐。   春节总是小孩们聚在一起戏耍的时候。我最小,不时会和兄姊们闹别扭,大 哭起来。大人就吓唬我,过年不能哭,哭了一年都不好。哭的理由多半非常无聊, 但也无辜。兄姊们在沙地上挖了一个坑,然后用牛毛毡铺起来,盖上薄沙和树叶, 伪装成普通的地面,欺骗路人。我什么也不懂,就忙乎着给他们打下手。完了他 们还嫌不过瘾,又叫表哥往里面撒尿。愚笨如我也有自己的原则,没法阻止大孩 子们,于是一脚踏了进去……他们一来为我坏了好事懊恼,二来想不到我竟蠢到 不知这是陷阱,齐齐笑骂开来,我的裤子沾满了沙子和表哥的尿,一片善心不知 如何辩解,终于在北风中悲不能禁……这么痴傻的,真的是我吗?   有次与母亲碰到一位大包小包提着年货的邻居阿姨。她愁苦的说,过年就是 这些小孩喜欢,大人可真受罪。母亲深以为是。我在一旁想,大人唉,真是一群 消极悲观的奇怪动物。所有我觉得美的,他们都反对;我觉得乐的,他们都叹息; 我觉得无关紧要的,他们都满面惶然,忧心忡忡。   这种认识并没有错。大人和小孩简直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动物。我们在盛筵, 而他们已走进荒凉的人世。   最早我看萧红的《呼兰河传》,明明是热热闹闹的跳大神,她突然说,“满 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觉得好没来由。后来读张爱 玲,人们津津乐道她的“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只觉得这是成人特有的造作。 更大点听戏,杜丽娘水袖清摆,且行且吟,“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 断井颓垣”,若有所感。直到读《红楼梦》结局,宝玉在雪地里穿着大红猩猩毡 的斗篷向贾政拜了几拜,唱着“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飘然离去。才真正领 悟,原来繁华只是荒凉的幻像。无论如何丰美的盛筵,终有人走茶凉,戚戚惨惨 寂寂的一天。   童年的快乐是一种无知。在年复一年的盛筵中,我忽略了许多。爷爷躺到一 张窄窄的床上,好多人围着他走来走去,我只奇怪他怎么穿着鞋睡觉。给我打过 毛衣的姨妈也睡着了,我第一次听说这叫“自尽”。大家终于瞒不过姥爷,我看 见从来笑容满面的他居然哭得像我一样没有遮掩。不久姥爷也变成镜框里的一张 相片。于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奶奶、姥姥、爸爸、妈妈都快走了,就如同过年 一样自然、不可抗拒。而果然,爸爸在公园里拿着算命草对我说,如果能活到60 岁,他就很开心了……   生命最可怖的真相就是在不觉察之中,那些为我们置办盛筵、遮风挡雨的掩 体会一个个远去,我们随之会看到另一个世界——神仙收起了口袋后的350天, 没有退路,只能独自面对人世荒凉。   一年级的某一天,姥爷问我,“喜欢学校吗?”   “喜欢。文化课让我们有知识,体育课让我们健康,思品课让我们正直。有 了这三样,才能为祖国、为人民服务。”   “最喜欢哪个?”   “……”这个问题老师没有教过,我不得不自己思考,“思品。思想不好就 会干坏事,还不如什么都干不了呢!”   姥爷满意的大笑。   其实物质的盛筵以外,我一直享受着精神的盛筵。这么多年过去,姥爷始终 在我心目中代表着绝对的光明、正义和善良的力量。而父亲,给我的是理想主义、 百折不挠。我崇拜他们,如同一种宗教。   我不知道这样的精神盛筵是不是也如同夹沙肉一样肥腻、过时,让今天的人 们退避三舍;我也不知道那些残存在我体内的菜肴能供我多少热量,去抵抗人世 冷暖。然而天下熙熙,世事纷攘,我仍然喜欢骄傲的说,我为我的信仰而生活。 我这么说,不比小时候明知是陷阱还要往下跳高明;然而同样的,我有我的坚持。   在盛筵里,冬天的风雪是炉火的陪衬。父母笑嘻嘻的围着我,看我咕噜噜一 口气喝下双份牛奶还以为只喝了自己的。可他们不说破,于是我幸福而不自知。 这时候冬天的关键词是“温暖”。而在荒凉的人世,我畏缩在房内,暖气吹得皮 肤干燥,加湿气也无济于事。我使尽各种手段对抗窗外呼啸的风雪,其实关键词 无非是“寒冷”。   寒冷当然比温暖更接近冬天的本质。所以,盛筵是幻像,人世才是本质。然 而没有童年的盛筵,谁有勇气面对荒凉的人世?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