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小城辈分最低微的人   作者:白金龙   我居住的地方是个西北的小县城。凡是小城的人无论老幼都知道他。你若问 小城现任的最高领导是谁,你被问的人许回答不上来。但你若问到他。那人立马 就会随手指给你。——喏,那不是。此时他许正伏在一堆垃圾里翻捡着,也许正 坐在马路牙子上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着食物。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10多年前我刚去一家砖瓦厂干活的时候。那是一家私人 开办的厂子,就建在城郊。四周没有围墙,呈开放状态。当时,刚刚进入冬季。 他一拐一瘸地走进18眼的轮窑时,我就奇怪所有的人都热情地喊他四全。他一一 应着,也挨个喊着爸爸。尽管我知道在称呼上小城里的人把伯伯都喊爸爸,可还 是纳闷。当他喊到我的时候我就感觉脑海里一片空白。第一次喊我爸爸的是个怎 样的人啊!——矮小的身躯裹在破烂得早已分辨不出颜色的衣服里。散发着一股 令人作呕的馊臭味。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似的。脸叫垢痂遮盖的严严实实,实在判 断不出他实际的年龄。   当时我还没有结婚,对爸爸这个词感觉很陌生。脑海里一片空白过后我感觉 到的是一种无比的恐惧。看着他猥琐而卑微的模样,在心里很是厌恶。   他来了一刻也不闲着,不是给装窑的师傅递砖坯子,就是给烧窑的师傅往窑 顶送煤。干得挺卖力。他的勤快也许是大家喜欢他的原因。   后来我呆久了,也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他原来是一位乞丐。每年冬天都要到 轮窑里来过夜。他小时候得过严重的小儿麻痹以致腿瘸了。至于年龄,有人说他 当时就40岁了,也有人说比40岁还要老。也没个确切的数字。四全是小城里的人 给他起的外号。说是他像电影《咱们的牛百岁》里的四全。我看过这部电影,但 不记得里面有个这么一个人物。   四全的嗓音出奇地好。能唱很多他家乡的山歌俚曲。晚上我们加班的时候都 爱站得远远得逗着他唱。他唱得开心,我们也听得高兴。在寒冷的夜晚是他给我 们这些打工者带来了无穷的乐趣。他也给我们讲他的经历。他原来是我们本地人, 是个单身汉。家就在下四区(我县最贫困的地区)。我知道他家里还有一个老娘 是在一次无意间他向我打问旧电视(黑白的)的价格时才知道的。我惊奇他的这 一询问。就你也想买啊?想看电视了和我们打工的一样进城随便挑一家正在演电 视的店铺站在街上瞅几眼算了。他满脸虔诚地说他是想等老家通了电以后给他老 娘买着看。我是第一次从一个乞丐口里听到这样的话,我被他的话打动了。他这 种一般高贵的人都不一定具有的品质使我对他有了一种好感。我也就对他格外地 注意了。   尽管我不知多少次警告过他别喊我爸爸,可他还是照样喊。真是拿他没办法。 我发现他除了小孩就是把上初中的孩子也喊爸爸或者阿姨。他把自己定位成了小 城辈分最低微的人。他所喊的“爸爸、阿姨”成了一句常用的问候语。真诚、热 情得让人找不出一丝卑微的成分。   时间长了我也就麻木了,任他那样喊了。惟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对他好点。对 他好一点,其实也就是不用像有些人那样用鄙夷的态度、呵斥的语气和他说话。 有时把吃剩的干粮给他些或者给他一根纸烟。   有一次,他居然带来了个看上去傻傻的女人。大家都调侃他走了好运竟然拣 了个女人。他一个劲“嘿嘿”地笑着。还招呼所有的人吃他不知从哪里拣来的几 个苹果。当然,没有人去接。只是一个劲地起哄。他讪讪地对目光呆滞的女人说: 罐,这些爸爸都是好人。不怕,不怕啊——。他拖得长长的语调像是在哄一个小 孩子。他把一双黑糊糊的手护在那个叫罐的女人面前,好象怕大家欺负她似的。 他送煤的时候,那个女人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趟一趟,窑上窑下地走着。干 完了活,他找窑长借一块遮盖砖坯子的塑料。条件是明晚他多拉几趟煤。窑长笑 骂了几句就给了他一块破塑料。窑长问他,这女人咋叫这名呢?他满脸自豪地说 是他给起的名。   刚入夜有人恶作剧地在火眼上吊下去了工作灯,趴在火眼上想逗在轮窑里的 空地上睡觉的四全解闷。但,当看到四全睡觉的姿势就再也没有人逗他了。那个 叫罐的女人睡在半块破塑料上,盖着四全那条脏兮兮地露出黑色棉花的破被。而 四全身材缩在轮窑的瞎风里把双腿煨进一堆煤灰里。鼻涕随着他起伏的鼾声在鼻 孔里探出来又缩回去。当我看到这一景象的时候莫名其妙地鼻子酸酸的。   深夜我们谁也没注意到有人溜进来。直到四全哭着喊叫我们才发现。我们几 个上夜班的都提着烧窑的煤铲和铁钩从窑顶赶进轮窑时,有几个人正用脚踢着躺 在地上的四全。四全双手并没有去护着他的头,而是死死地抱着他的双腿。随着 每一脚落在他的身上,他都发出低沉的喊叫。罐双手抓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在使劲 地摇晃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啊——啊——”地叫喊着。那几个人见我们出面干 涉,恶狠狠地说这个女人是他精神不大正常的妹妹。走失好多天了,没想到叫这 个猪给祸害了。我们都给四全做证。那伙人才放过了四全,往他身上吐了几口痰, 骂了几声:畜生!才领着那个女人气咻咻地走了。   四全那次挨的打实在不轻。第二天没有进城。在轮窑里躺了一天。大伙都把 带的干粮给他匀了些。我们问起那个罐到底是咋回事。他说是在街上碰到的,见 她精神不正常还是个哑巴。他怕别人欺负。哄了半天那个女人才肯跟着他走。他 领着她在城郊转悠到天快黑了也没找到她的家。才把她领到轮窑里来。原想第二 天继续领着她去找她的家人。我们都抱怨他多事,说好心没好报。他却没事人似 的说罐找着家了就好。   后来,我离开了砖瓦厂。在城里找其他事做了。再没有和四全长时间相处过。 倒是在街上常碰到。这中间小城清理过几次乞丐,抓住了就用车载着拉到百里之 外的火车站像卸货物一样倒在那里。四全却奇迹般在几天以后又会回到小城。问 他,你是咋回来的。他就幸福地说:是我“爸爸”(那些跑运输的司机)的车拉 回来的。   前几年。我在街面上找了间店面开起了店铺。我才发现他是一位兼职的乞丐, 除了讨要他还捡垃圾。也是这条街上的常客。和其他店主也很相熟。他讨要不像 其他乞丐一样死皮赖脸地硬讨。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勤快。只是毕竟太老了,腿脚 本来有毛病,更是显得笨拙了。他只要看见谁家的店铺面前有垃圾袋,他就全部 拿到垃圾点上倒出来翻检。在饮食店前讨要更是知趣,从不迈进店门,只是把个 空碗搁在台阶上。店里如有剩下的饭菜,就用食品袋装了放进去。如没,说一声, 他就拿起碗走人。有几个小商品的店主若要去公厕,一时找不到照看店的人就喊 走在街上的四全。四全,来帮我看会店。这个时候四全很是乐意。过去就一屁股 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煞有其事地跷起他长短不一的腿看起店来。熟人这时都会打趣 他:四全,当老板了啊?他这时会神气地拖长声调说声:可不——是咋的?上厕 所的人来了,或打发他5毛钱或不给,他照样拖着他不太灵便的腿一瘸一拐地去 干他的营生。   清晨,我每天去店里,都会看见他早先抢在运垃圾的车没来之前就在垃圾堆 里开始工作了,风雨无阻。店里打烊已是深夜,回家的路上,我也几乎都能碰到 他。他佝偻着身子背着捡到的垃圾艰难地走着。我们彼此都打招呼。我喊他四全。 他还是和喊其他人一样喊我爸爸。声音比10 来年前沙哑了许多。我们的影子被 昏黄的路灯拉得细细长长地贴在地面上,一点点移动。我感觉我们没什么两样, 都是在为生计早出晚归地忙碌着。都是在向世界讨生活的同时又在向世界讨回着 自己。只是所干的行当不同。有次乘他向我讨要纸烟的时候我曾劝他,你一个人 吃饱什么也就结了,那么挣命干啥?他说,他还要给老娘攒买棺材板的钱呢。想 到几天前一位有着四个子女的老人,等邻居闻到臭味时才发现她已经在自己的小 屋上吊孤独地死去多日了。我一时久久无语。   并不是小城所有的“爸爸”对四全都好。前一段时间小城的治安不好。四全 叫几个小青年抢去了两千多元钱。还打折了他的一条腿。当四全爬到大街上哭诉 的时候,大家都疑惑他哪有那么多钱?莫不是自己摔折了腿变着法儿讨要吧?可 是,我信。我信他有那么多的钱。我也知道他的那些钱是他半辈子除了讨的,主 要还是捡垃圾卖废品一点一点攒的。好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想象着那几个小青 年毒打四全的每一个细节。也一直想象着四全挨打的姿势——他没有像10年前挨 打时那样用手护着双腿,更没有去护头颅,而是死死地像护着生命一样捂着他的 钱。给他老娘买电视和棺材板的钱。我不知道那些小青年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 们是否记起四全平时曾经不止一次地喊过他们爸爸?   就在前一天,我还看见他下身垫着块汽车外胎,他双手拄着地。满大街爬行 着来往于一个个垃圾点。身后拖着一个装着垃圾的尼龙袋子。他还是和以前一样 热情地微笑着喊过往的人“阿姨、爸爸”。只要你目注他一小会,你就能从他那 满脸因微笑而更加明显的皱纹里看到无尽的沧桑。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