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参加评奖   白雾   ■ 阿舍   无知无觉的捆缚   它日日虚构着歌舞升平   1.   汽车慢得像只畏首畏脚的爬虫,慑懦不安,东张西望。   每人心里都是一片浓雾,每人都在喉间聚了一口气,沉重地憋着,仿佛闯入 了迷途,不知前方,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往日喋喋不休,喜欢对生活与爱情品头论足的年轻司机,现在皱起眉头,耐 住性子,紧紧闭住了嘴,握着方向盘结实的手臂竖起了几条青筋。   出车时他已经骂过了今天的天气,骂时他往路边吐了几口唾沫,不知道是因 为气愤,还是改不了的坏毛病使然。车里有人附合了他,随口带出几个脏字,似 乎更心焦,并向司机为今天必须出车略表歉意。   谁也不可能对自己的性命无动于衷,尤其两家人都带着孩子,一个七岁,一 个两岁,天真无邪,唇红齿白,穿得光鲜齐整,这会儿都忘了手里的玩具,快活 又好奇,小身体趴在窗户上,软嫩的手臂伸在窗外摇晃不已,仿佛要搅动漫天大 雾,或者坚信自己能够抓一把在手心。大人们阻止不了孩子,只有他们觉得窗外 的天气和他们心爱的玩具一样有趣。   大雾来得蹊跷,之前没有任何征兆,让人猝然难料,难明就里,往年仲秋清 澈明亮的好天气要持续到十二月初,连云丝也极为少见,即使深秋的霜冻,也从 未这样没天没地,遮藏着人们的视线。   大雾罩着,压得很低,光线惨淡,四处灰黯而迷朦,人的脸、楼宇、草木、 汽车裹着重重雾气,个个失去了光泽,一幅不洁的面目。出门的人小心翼翼,浓 雾仿佛隔绝了人与世界的联系,人不再是集体的、自在的,似被浓雾锁了起来。 一切都显得阴郁而多疑。因为不明就里,出门人不敢大口出气,习惯了一种无色 明净的空气,这种灰白的雾气像含着毒药一样让人顾虑重重;也不敢纵声说话, 往日脆亮的话音,在浓雾里变得黏乎乎蒙头蒙脑,古怪而虚妄,犹如梦游者混沌 的思绪。总是有人不由自主地看看天,大雾几万重深,压在眼前,压在鼻孔与嘴 角,谁也望不透。而没有了天日,时间大概也就没了,往日喧闹的节奏像被盗贼 蒙住了嘴巴,于无声里落入了迷惘,落入了未知的危险。近处楼宇无论高低,半 部以上都断在了大雾里,令人揣想那消失的部分:所去之处或许已非今世。稍远 处的树,树冠全没了,仅剩隐约的根部,犹如一截截枯断的树桩,怪异地立着, 仿佛向世人展示它的残肢。街道边行走的人,忽明忽暗,身影焦急仓促,如远道 而来神秘的旅人。   气象台已经发布了市民谨慎出行的紧急通知,两家人早起便一直在等,直到 觉得雾有淡下去的迹象,时间也禁不住耽搁了,便忧心忡忡地出了门。   中午二时之前,务必要赶回父母家。   2.   今天是一个特殊而吉祥的日子,两家人拎着大包小包,要赶去做一件隆重的 事情,再过半月就入斋月了,父亲今日请了阿訇,已经在家里等候,待聚齐了, 阿訇诵经、全家举念后,父亲母亲就要进入斋月前的准备了,而他们这些小辈, 虽然不封斋,却也要在这个月里收束自己的心念与行径,为过去讨些恕饶,为未 来祈一些平安。   这些仪礼的深意他们虽只理解到这肤浅的一层,但年年尊行不误,并且随着 年齿渐长、结婚生子,生活有了更多困负与成果,反而更加有序。青春的莽撞最 终还要落入生活固有的秩序之中,就像迷途的羔羊始终在寻找回到羊群的路,尽 管秩序与羊群并未尽如人意,甚至令人愤恨与厌倦,但当远离它们时,才会发现 它们特有的温暖与深刻的内涵。   尽管都还年轻但他们都已觉到,在日复一日的劳碌中,精打细算的生活虽然 也算安宁与殷实,但随意造次的话渐渐少了,譬如今天,若是几年前各自孑然一 人,逢遇着这样的天气便可以不了了之,但是今天谁也没有向对方张口,甚至觉 得应该更加坚决,仿佛今天如果错过了这件事,是比这个鬼天气更该遭骂的。   父亲的一生,平庸而辛劳,为了他们几兄弟,地不种了,又去城里打工,是 死也要把一副老骨头榨干的架式,但是父亲过得那么傲慢、蛮横,铁板钉钉,那 些电视与城里花里胡梢的生活,老头子黑着脸背着手,像看脚底下那些不名一文 的蚂蚁一样,无动于衷地一边抽着烟,一边琢摸着自己的心事,。   江抱着他两岁的男孩,面色沉阴,告诉大家今天一早广播已经通报了多起恶 性交通事故。江的话说出之后,车内一片寂静,他的妻子桃斜了他一眼,眼里满 是责怪,江的草率与鲁钝令她恼火,这件事车上每人都心知肚明,偏偏江要没轻 没重地说出。   对于江的脾性,桃时常觉得无法忍受,尽管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但是在所有 可以倾吐心事的场合里,桃仍然不厌其烦地要数落江。对于所嫁的这个男人,5 年来,她愈加失去期望,江暴烈、孤僻、倔强,这使他在平日只能交到一些与他 相仿的朋友,而这些朋友,大多与江一般,没什么出息,只会聚众发一些牢骚和 怨气。然而江又是一个极其顾家又节俭的男人,节俭到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不 请朋友、不出游、不消谴,并亲自帮她购置每一件衣服,甚至内衣内裤的地步。 桃知道江这样做并非关心她的缘故,纯粹因为怕她乱花钱。   桃想念自己的父母,她的几个姐妹,如若没有嫁人,这一天该回到自己父母 的身边,阿訇诵经之后,姐妹们便聚在一起嬉闹,那是多么快活又自在的时光啊。 特别是大姐,生来温顺、安静、体贴,很多时候,取代了桃母亲的角色,给她以 特别的顾念与疼爱。桃不能再想下去,否则会很伤感,恰好江让她给孩子找牛奶, 她眉头微皱,取出来递给孩子。   3.   浓雾褪得极慢,但天色已略微白亮了些。郊野里的雾明显有了流动之意,不 似城市那般凝重、沉滞,路两旁的树木,现出隐约的树影,仔细看树丛里,雾气 鬼魅一般,一团缀着一团,神秘而妖娆,向着一个方位飘移、腾荡,有时雾团重 了,就掩了枝叶,有时轻了,那密密匝匝的叶片,便突然露出了雾水腾腾的脸, 好似大汗淋漓从噩梦中醒来的人。   路前方仍是白蒙蒙一片,喇叭声先传过来,接着是车身一点点接近,再现出 形状,大车小车,个个车身朦胧、湿黯,个个都像疲惫的负重者,经历着一场不 知期限的旅行。车辆不多,喇叭声便不如城里那样声嘶力竭,车灯都开着,暗红 色或者暗黄色,光线艰难地从雾里射出去,或者穿过来,犹如黑暗的大海上,灯 塔给予远航者的微弱安慰。   车上的另一家,是江的兄嫂海与禾和他们的孩子。海看看表,响礼时间已到, 阿訇要去主持礼拜,看来是等不住他们了。海为司机与自己点了根烟,吐出一口 烟后说:慢着些,路不远了。   禾在车里几近无语,望着大雾,心思密密沉沉,这场雾来得这样突兀,倒是 让她感到一丝快意,往日天空一贯的清澄,几乎让她难以体知别样的气象,生活 日复一日的程序差不多磨平了她的触觉,她的记忆。   禾穿着一件宽大的麻布上衣,出门前她特地换掉了那件银灰色丝绒外套,在 朴素的桃面前,那件外套也许显得有些招摇显耀。禾无意在她和桃之间制造不平 衡,尽管桃也许早已感到了两家之间物质上的差距。一直以来,禾与桃总是既不 亲近,也不疏远。禾深知这是亲友之间相安无事的一条法则。   禾这时想的是另一件事。大雾笼住一切,压在额头,压在胸间,遮蔽视线, 遮藏事物,正像许久以来她心里的气象。此时海坐在她的侧前方,眼角之下露着 三道短而深的皱纹,虽是这一刻猛然发现,禾却毫无惊讶与感叹,她默默地记下 这个变化,而后把目光转向窗外。   海是个工作狂,沉痼在压力的乐趣里,但时常也会有困兽般的窒息感,仿佛 一位自虐者,耽于痛感的快乐里,又苦于无法自拔。而禾就在海的忙碌里,打量 海的变化,海的变化暗示着外界的变化,外界越来越喧沸,海就越来越混乱。时 间每天都在人身上留下印痕,只是难以察觉而已,所以不必为外貌的变化而大惊 小怪。禾镇静不语,是因为她不愿像别人一样为此唏嘘不已,人们常常因为自己 的习焉不察,而去感叹事物的改变。相比于许多人日常里的粗心与盲目,禾的仔 细、谨慎使她过得疲惫而沉闷,过于收束的她,举止言行稳妥体贴,但有时也会 显得扭捏与世故。昨天晚上,镜子里的禾看着自己,身材虽然依旧姣好,但禾已 经觉察到了自己日渐松懈的肌肤,软塌的小腹,以及微微下垂的乳房。微小的区 别一天天聚集起来,就变成某一天令人心惊的事实,禾不会像那些自恋的女人为 青春消损触发一些感慨,她只是习惯于记住这些细微。昨晚与海亲呢之后,海由 衷地说,你的身材真好啊。禾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听着,心里微微一震,和许多 人一样,海忽略细微,而对于她身体的变化,这忽略对一个女人而言又是极大的 安慰。   禾默默不语,想到乍现在海眼角的三道短而深的皱纹,禾觉得自己无能为力, 她无法改变海内心的壅堵与压力,如她无力拒绝时间像一个非礼者,皴染了她的 身心,他们明亮的生活,每一寸都是从迷朦里拼争而来的,生活也是一场万般变 幻的气象,他们的眼睛很多时候像是盲视的。   禾其实盼着今天,她要问问阿訇一些相关的事,譬如,人是否真有前定?她 今日所拥的一切难道都是真主安排好的吗?譬如在斋月的斋戒,真如经上所言, 有那么大的降赐吗?再譬如,如她这样多疑和时有不信,会有什么样的报偿呢? 这些疑惑禾存在心里已久,像这场大雾,从来没有散开过,猛烈时,她甚至觉得 能活活能把人憋死、蒙死、急死。   车子接近着村庄。   林荫、田地、村舍、牵牛的孩子、背着手从寺里归来的老人,依旧是从前的 图景,却因为有了雾,迷蒙里多了层层叠叠的静谧,和一种难明就里的空阔。车 子驶进村庄深密细窄的林荫道,孩子们奇怪地安静了,雾气聚合在伸手可触的树 梢上,又扑打在车窗上,起落变幻,升腾舒展,真切异常。禾正看得眼花缭乱, 车子就停在了家院门前,公公戴一顶新帽,白得晃眼,站在铁门前,神情郑重而 喜悦。   4.   阿訇已回到寺里。父亲告诉海,阿訇昏礼前再过来。   小院里顿时热闹起来,另两个兄妹,已在昨天回来了,都出来迎接。各家相 互问好,孩子又多了几位,见了面就追逐着。狗闹哄哄地怪叫,一院子的人,它 不满将它远远地独自拴在一边。父亲捡了颗土坷,猛喝一声,扔了过去。狗闭住 了嘴,但两分钟后闹得更厉害了,孩子们进了院便冲向了它,围着它,大声唤着 它的名字。它急得发疯,却扑不到孩子们身上,跳在一半就被铁链生生拽了回去, 但它并不顾这些,依旧一次次扑了过来,有时扑得猛了,铁链当空一拽,便狼狈 得摔在了地上。孩子们看了,就欢喜地大笑起来。一时笑声腾起,停在枣树上、 杏树上,鸡笼以及房檐下的雾气,似乎难以禁受这响脆明亮的声音,猛得飘散荡 开。   很快,雾气慢慢又回到了原处,重又不动声色牢牢占住自己的领地,静静地 裹着、渗着,似乎真得蕴隐着什么企图,禾觉得孩子们的欢笑声刚刚扬起,便被 雾气傲慢地压了回来,压在这个小院落里,仿佛面对人的造次,自然界绝不允许, 便严厉而坚决地,将之压回在其所属的界限之内。   孩子们央求爷爷放开狗,原本总是黑着脸的父亲,此时一脸慈和的喜乐,却 没有答应孩子们。父亲是怕久拴的狗放开之后,定要发一阵狂奔的疯,会踏坏他 院子里的太阳花、美人蕉、黄瓜、豆角和爬壁虎。   海的司机被母亲迎进屋内,请在厅堂的茶几旁坐下,几上有茶,有新鲜的果 子。海与兄妹们同在院子的水泥台阶上聊天,作为长兄,他需一家一家问过来, 有的问工作、有的问生意,有的问孩子。父亲蹲在一边,眯着眼听,黑脸上的皱 纹如刀刻,抽着海递来并点着的烟,不插一句,大雾带给他的不安此时已被满心 欢喜所替代。看着院子里活蹦乱跳的孙子辈,听着儿女在耳边温醇的絮叨,满足 与自豪足以让他这把老骨头再死挣上十年二十年,村里哪家人有他这样的福气呢, 儿女个个有了家业,不仅如此,他们个个平安、谦让,从不惹事生非。除了拼着 命为孩子们积攒些家业,他不操心任何事。人各有命,但孩子们都走上了正途与 坦途,村里人越眼红,他这把老骨头就越有劲。父亲闷头想着这些,海在一旁说 了个笑话,惹得兄妹们轰然大笑。父亲没有听到海的笑话,却也咧开了嘴,唐突 地笑着。   禾在厨灶间与婆婆寒喧,听到孩子们乍起的欢叫声,便来到院子里,原来公 公右手提着筐,左手举着一根竹竿,准备打枣了。孩子们挤在他身边,有一个已 经扑在爷爷身上,急着要夺爷爷手里的竹竿。   半天没吭气的江喊了话:枣子这样打下就都烂了。   江说完便到后院找来梯子,父亲听到江的话,顺从地停在院中,竹竿给了孩 子。江很快攀着梯子上了房,枣树的大部分枝桠都依在两间房的房檐上。孩子们 围聚在梯子周围,几个胆大的,跟着就爬了上去。江的儿子年小身短,在一忙急 得哭闹,桃过来抱在怀里,边笑边哄。禾担心自己的孩子,赶忙站在梯子下,再 三嘱咐。   禾的话还没说完,一颗红得发紫的大枣就落在了她的头上,脆生生地疼,她 忍不住就叫了起来,引来一片哄笑,接过第二颗就落在了她的背上,这一次,禾 疼得笑开了,便抱了头,从枣树下跑了出来。   江在房顶上,雾明显浓了许多,怕不安全,他把孩子们都喝了下来。等孩子 们站好,他猛地摇动树枝,叶子簌簌抖动,接着鲜脆的枣子便扑叭扑叭落在了树 下的沙土上,一时之间,孩子们欢快的嗓音齐刷刷尖叫起来,撞震着四周围的雾 气。枣子呼喇喇往下落,孩子们被砸得兴奋,一边捂头,一边抢似地四处拾着。 有钻到鸡笼下,有趴在了马车的车辕下,桃放开怀里的孩子,那孩子便跟着一只 骨碌碌滚到院子中央的大枣跑动起来,捡起之后并不满足,转过身朝那一帮大呼 小叫的大孩子跑去。   这一树的枣子是父亲一直留到今天的,十天前枣子就熟透了,父亲不肯打一 个下来,只在树下揪一两个够着的和老伴一起尝尝味道。往年他会给孩子们送去, 今年逢着斋月,孩子们要一并回来,父亲就眼巴巴等着这一天,有些枣子便干在 了枝桠上。这棵枣树品种异常,清脆甘甜,所以村里许多孩子都惦记着,逢着正 午休息,一些贪嘴的便越墙爬上了房檐,心知肚明的父亲在屋里看着,只许他们 一人摘上几颗解解馋,之后便喊一声,喝骂着赶走他们。   忙了有四十分钟,沉甸甸的枣树就变得轻松空荡了,雾气流动在枝桠间,更 浓了些,雾弥漫过来,仿佛是为填补那失去枣子的空处。   5.   都聚齐了,这一次是满满当当的一家人,父亲喜在心里,悄声出了院门,往 寺里去,脚步麻利着,硬生生的背影不一会便消失在灰蒙蒙的天地里。   父亲一出门,母亲便嘱咐起来:阿訇随着就来,帽子都戴端正,见了阿訇嘴 别笨着,该问个色俩目。海笑着回母亲,就是个笨嘴,阿訇怪也没办法。   听了母亲的嘱咐,众人都扶了扶头上的帽,桃在屋里,对镜整理自己,扣上 了衣领扣;禾把露出帽子的头发往里塞了塞。海与江等在院子里,海轻声问着阿 訇朝觐的事,江沉闷依旧,脸色像是比之前更沉暗了。   雾天里声音传得微弱,阿訇与满拉走到很近了,等在院中的海才听见,便紧 走一步拉开了院门,窘急地道了色俩目。父亲赶在众人之前,掀开厅屋的竹门帘。   阿訇是年轻的,三十才过,比海年小,斯斯文文地戴着一幅细边眼镜,举止 稳重谦和,声音轻而磁,微笑着与海握了手,道了色俩目。   阿訇与五个满拉进了厅屋,众人恭敬地立着,气氛猛然肃穆了,阿訇站在屋 正央,双手握在身前,神色平淡亲切,逡顾众人之后,微笑着说:都坐下吧。   阿訇有心调节众人的拘谨,便说起些家常的事。都是从城里回来的,大多已 半年没见,加之对阿訇的仰望之心,生疏是必然的。阿訇轻声说开了大雾,自言 也是觉着蹊跷,便问路上的情景,海极认真地说着,犹如学生与师长的对答。江 的脸色较之前此有了缓和,眼眸里有了光亮。阿訇转向坐在一旁的父亲,赞叹父 亲尝着了养儿孙的福气,父亲喜悦地听着,往日火烧的性子此时如同一杯清水般 平和温顺。   半月来,阿訇一直忙着,村子里各家都忙着为斋月过“尔麦里”,阿訇便要 一家挨着一家诵经,半月里要全部完成。海一家人多,又都在城里,所以聚齐不 容易,阿訇深知父亲的难处,每年虽忙,但只要来到父亲这里,一定会多用些时 间,在诵经之前,要为众人说说斋月的尊贵,用生活里一些细小的事例劝导众人, 愿他们在斋月里多得些恕饶和吉祥。   禾早盼着阿訇开口,听着却有些失落,阿訇所讲仍与去年相仿,而她的疑惑, 似乎不易在此时发问。面对虔敬的公婆,她的疑心是要遭受斥责的,而最令禾不 解的是,难道海、江、桃,还有更多人,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但为什么许多 信的人所做的事,比她更像不信的人呢?   禾最终没有当着众人问出话来。   阿訇带着五个满拉诵经时,禾打量着那个最小的满拉,那是自己的一房亲戚, 书读不好就去了寺里学经,谁知道这学经容易,还是读书容易呢?学了经是为挣 钱,还是为了自己心里的什么呢?   禾杂七杂八地想着,心思就不专一了,看见众人举手接“嘟啊”,便赶快收 了各样念头,举起了双手。   虽然最终禾什么也没有问,但阿訇望着众人的目光却让她记下了,这目光总 是没有变过,似乎是看着众人的,充满信赖与赞许,却又像望着一个远处,穿过 众人的身体,兀自行进,朝向一个空阔、孤寂的远处,而旁人是无法跟从的。   6.   阿訇去后,众人吃饭,父亲松了口气,一件大事是办妥了。   父亲在另一间屋,干坐着抽烟,往日吃得不剩一点汤底的碗,此刻剩了大半, 父亲总如此,逢着高兴的事,胃口反而没了。   正午过后,天色又微微暗了些,大雾重重压着,仿佛凝滞,习惯了明朗清澈, 这浑白不清的天地,眼里只是一片虚朦,犹如患了眼疾,令人感到心胸憋闷,院 门里外的树,个个灰黯无光,纹丝不动,似暗暗与什么事物僵持着。原本打算赶 回去的海与江两家断了念头,决意留下来。   天早早黑了,人在黑里反而有了想望,大雾或许在一点点的褪。几个孩子在 院里不肯回屋,江吓唬道:再不进来,天要把你们一个个染黑,比煤还黑。   父亲去寺里做了哺礼回来,各家聚在内屋,陪父母说话看电视。江躺在炕的 最里端,无精打采,没看电视也没有话,偶尔烦躁地吼一声在他身边爬来爬去的 儿子。众人说笑着,都知江的脾气,无人理睬江的沉默与粗暴。但江突然又吼了 一声,孩子哭了,一直也不言语的桃有了火气,一把抱起孩子,出了内屋。   桃独自与孩子去了另一间屋,哄着孩子,眼泪便淌了下来。她想起前几日江 的粗鲁,仿佛心里有气,而全数冲着她发泄而出。那天江回来晚,桃与孩子已睡 下。而江执拗地扳醒她,不依不饶进了她的身体,无论桃怎样捶打,江用着力气 没一句话,反而更加蛮硬,压住了桃的手。桃疼出了眼泪,哭出了声,江才松了 力气。后来江为桃擦了眼泪,却仍然没话。然而当半夜桃睡去后,江比前次更加 无理,更加疯狂,直到事完,桃才从滞息里哭出声来。一哭出来,桃便翻起身, 朝瘫在一旁的江猛烈打去。江如死人,没有反应。一时桃浑身痛酸,她停了手, 哭着跑出卧室。这样的事,近两月来已有几次,最甚一次,江几乎伤了桃,桃回 了两次娘家,但每次又回来了。   桃哄着孩子,却劝不了自己,眼泪直淌,她觉着日子没法过下去了,与江的 婚姻从一开始便是媒妁之言,谈不上爱,只是依着自己的身份、年龄、教门,找 男人嫁了。接下来,桃便满脑子离婚的念头,然而孩子、房子、老人与自己的未 来,这些纷杂繁琐的牵扯又让她陷于愁乱境地。   桃出神地想,不曾听见内屋的争吵,直到声音炸开,她才猛醒。   内屋里烟雾熏蒸,灯光虚虚朦朦,乍看人都成了黑影。海与江已吼成赤耳红 面,孩子们受了惊吓,挤在角落。母亲劝不住,只是一把把抹泪。父亲在一旁抽 烟,听着兄弟俩句句相逼,闷声不语。海边说边拍着小炕桌,苦口劝说,却怒不 可遏。江坐在炕沿,语气倔强而玩命,手指南墙,眼睛瞪着,仿佛就要一头撞上 去。兄弟俩挣着吼,小小的房屋,似要被这剧烈地争吵晃动了。   江窝着满肚火,他生气海为什么插手他的事,他是回来向父母借钱的,此事 他已思讨数月,自己钱不够,但必要办成。江要为自己争一气。江要拿着自己多 年的辛苦积蓄为自己买一张表格,有了这张表格,他会完完全全成为一个体制内 的人,江总在想,他身边的那些猫三狗四,整日不学无术,却总因为在体制内而 享有殊遇,而他每月干得吐血,怎样也比不上那些人的薪水。江把借钱原因告诉 了父母,海听后却极力反对。   然而海越劝阻,江却更加执拗,江自小便如此,旁人越反对,他便越坚持。 这些年,海事业上有了长进,回家看父母,竟然带着司机,自尊又自卑的江不仅 忍受不了身边的同事,也忍受不了兄弟的发达。这些年他明白一事,省吃俭用根 本富不了家,他多次想起自己在女式内衣柜台为桃挑拣内衣裤的情形,他觉着丢 脸,但又实在不放心桃作为女人的虚荣心。他知道桃的怨气,却不允许桃说出一 字,而他的愤懑,也是死死压在心里,向来不与人说。   江的决心并非轻易下得,向父亲张口也并非轻易,江是要面子的,但他横竖 要赌这一次,积蓄的三万块不够,那么再借。海的劝说根本触及不到他心中的隐 痛,自小江便是一幅惹急了便要拼命的脾性,所以到后来,海闭了嘴,只是猛烈 地抽烟。   母亲向来是没主意的,父亲只闷着头抽烟,屋里静了一阵,最终父亲开了口: 要多少,我这里只有两万,不够我再问旁人借。   海一听,眼睛瞪出了血,父亲脸一横:你别瞪,你的日子过好了,就不兴他 往好里过,各人有各人的命,办成办不成是他的命,我是他老子,我不帮谁帮?   桃听了,抱着孩子在一边哭。禾拉拉海的衣袖,意思是帮一些,海更火了, 甩开禾的手吼道:我不帮,我不帮他把钱往火里扔!海说完便跳下炕,甩了门出 去。   7.   翌日一早,大雾褪尽,早起的人都觉着奇异,像换了一个天地,一个晚上, 那铺天盖地的浑白之雾全数去了哪里呢,它褪得如此干净,没有一丝痕迹,仿佛 从没有来过,天空如往日般明丽高远,水荧荧地蓝,沉甸甸地蓝,蓝得使人不信, 使人心颤,来到院里的人,个个先深深吸一口清澈的空气。   父亲早早出了门,弟兄几个早饭之际,父亲拿回了钱。   海阴着脸不再言语。江有些迟疑,最终还是伸手拿了。   众人赶着回城,母亲忙前忙后,一一给孙子们装了果子与油香。   大雾让人的心胸憋闷了一整天,见着好天气,众人突然觉到了蓝天与阳光的 贵重,便不愿上车,一齐晃晃悠悠地走着。父亲微驼着背,背手压着脚步,隔着 十米远的距离,独自跟在最后。   这么一群儿孙,父亲突然觉得有些难以相信,高兴又难以置信,这么一群儿 孙,生硬的、火爆的、高大的、温顺的,虽有的受着些小苦,但都结实硬气地活 在光阴里,没给他这把老骨头丢脸。   想到这里,父亲的身子直起了一些,他抬手看看表,算了算,孩子们一走, 礼拜的时间也就到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