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大 戏   ●安昌河   【序幕】   假如让暴走者和龟息者相遇,将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暴走者会不会停下脚 步?龟息者会不会抬起头来说话?他们会不会握手?会不会彼此问候?会不会倾 心交谈?暴走者会不会邀请龟息者和自己一起暴走?龟息者会不会邀请暴走者和 在那块巨石上相对而坐?假如暴走者停下了脚步,假如龟息者抬头说话,假如他 们彼此问候,假如他们倾心交谈,假如龟息者答应了暴走者结伴同行一起暴走, 或者暴走者答应龟息者相对在那块巨石上坐下……那么他们又会谈些什么?他们 又会在巨石上相对坐到什么时候?他们暴走的目的地又在哪里?   ……   真是太有意思了。   整个土镇人都被这些假设迷住了。真像一场戏剧,一场构思巧妙内容丰富矛 盾突出结局难以预知的大戏!   谁想出这点子的?真他妈的……呵呵,真他妈的太有意思了!我他妈的怎么 就没想出来呢?铁匠像打铁似的用油锤般的拳头拍着脑门,先是感叹一番,然后 赶紧将这件事情报告给油匠,因为油匠刚请他喝过酒,他认为这是对油匠盛情款 待他的最好酬谢。   真的吗?油匠立即被这件事情吸引住了,他太过激动和兴奋,呵呵大笑,根 本没办法再听下去,毫不犹豫地挥舞着双手截断了铁匠的消息,说,我知道了我 知道了,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主要想知道,假如他们谈话,他们都听得懂对方 的语言吗?我还想知道他们会不会打架!哦,这一切都得等到大戏开演才知道。 什么时候开演呢?你有时间表吗?这很关键,我现在急切地需要个时间表!   时间表?我没有。铁匠摊摊手,对刚才他粗鲁地打断自己的话很不高兴。   谁有呢?谁有时间表呢?要是不知道时间表,是很容易错过演出时间的,天 啦,这出戏一定不能错过!我已经好多年没看戏了,要是错过了,死在棺材里我 也会念念不忘这巨大的损失!油匠捋起围裙,抹干净手上的油污,解开围裙扔一 边就往外跑。   你去哪里?铁匠问。   我得去找时间表!油匠说,我得知道这出戏的准确的演出时间!   【暴走者】   暴走,这在土镇以外的人看来,是一个时新的名词。土镇之外所谓的“暴 走”,是一种高强度又简单易行的户外运动方式,指的是选定一条路线徒步或者 驾车行走,时间由一日到数日不等。据说源于美国,是一种新运动。土镇之外的 所谓的“暴走”,还有一个文雅的名字叫做“毅行”,顾名思义就是用自己的毅 力坚持长距离的徒步行走。   有谁知道源于美国的“暴走”始于何时?如果土镇人告诉你,起码在三十年 前土镇就有人在进行暴走了你会不会很惊讶?   土镇三面环水,一面靠山,整个形状就像一条偏着脑袋钻上岸的鱼。没有人 记得清楚究竟是哪一年是哪一个早晨,有一个人开始在这条鱼身上一刻不停地奔 走,他从鱼头走到鱼尾,从鱼肚走到鱼的背鳍,他甚至沿着鱼鳞的斜线来回走。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脑袋往前探着,双手贴在腰际,随着双腿的迈动轻微摆动, 很有规律,如同钟摆。他的腰并不扭动,扭动的是髋骨,弧度不大,因此迈进的 脚步也不大,脚后跟先着地,接着是整个脚掌。他前进的速度并不算快,但是没 有丝毫犹豫迟疑,而且始终保持在一种不急不徐的状态,每一抬腿和落脚,都显 得非常沉稳扎实,——你完全可以把他的两条腿当成楔子,完全有理由相信他的 每一脚步,都在路途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他的目光坚定而且深邃,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如果你第一次看见他的行走 姿态,绝对会相信他是有目标的,而且目标就在不远处。   任何一个早起的人,听到的第一个声音,肯定会是他行走的脚步声,看到的 第一个活动的物体,绝对不会是冉冉升起的太阳,而是他迎面而来,或者是远你 而去的背影。他根本没有时间做片刻停留,他不停地行走在土镇的大街小巷,穿 行在阡陌路上。但凡是路,就绝对会出现他行走的身影。如果你想尾随他的身影, 让他的行走带你去寻找他的目标,结果肯定会让你大失所望,因为他在绕了很多 圈后,又回到了出发点。关于出发点,至今也没人弄清楚究竟在哪里,你暂且当 是你开始尾随他的地方吧。——当他把你带回到你尾随他时的出发点时,你一定 感到啼笑皆非,你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实在太像一只失去了方向感的盲目的蜘蛛, 而他脚下的路就是那张杂乱无序的纵横交错的蜘蛛网。你可能会觉得他可怜,因 为他没有目的地,没有目标,他连土镇都从来没有走出去过,如果他喜欢行走喜 欢道路,走出土镇,外面的道路要更宽阔一些更平坦一些更遥远一些……   但是,你不能否认,他永远都是保持着前进的姿态。   这实在太像一个伟大的哲学命题了。   据说起初人们并不称呼他为“暴走者”,而是叫“跑路的”。后来也不知道 是谁认为这样称呼他缺乏深思熟虑,缺乏广度和深度,缺乏让人轻松的娱乐元素 和让人沉思的严肃思想的元素,就将“跑路的”改成了“暴走者”。“暴走者” 这个名字让土镇在沉思片刻后,都拍手叫绝。   【龟息者】   不管你叫他什么,也不管土镇是不是更换了镇长,天空是不是下雨,河道里 是不是淹死了人……。一切的一切,都似乎和他没有丝毫关系。   这个人就是龟息者。   在了解龟息者之前,我们先了解什么是“龟息”。所谓“龟息”,就是乌龟 呼吸的方法。据有关专家研究,乌龟呼吸的方法比较独特:龟的肺在甲壳下面, 不能直接呼吸空气,必须像吞咽食物一样吞咽空气,然后送到肺里,同时要靠四 肢和腹部的起伏才能带动肺的呼吸。据说正因这样的吞咽空气和呼吸,龟才是天 下最长寿者。武当道家据此还悟出内功的一种修为功法,名“龟息功”,又名 “玄武定”、“龟息真定功”。   龟息者是不是真的就像龟一样呼吸,是不是拥有高深的内功,无人也无从知 道。   那么龟息者是怎么得到龟息者这个名字的呢?   有人把龟息者比成一块石头,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比喻,说他是木乃伊,说他 是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说他一枚不晓得什么时候破壳的卵,说他是一片随时可 能被河水带走的树叶……   土镇人似乎更倾向于石头和等待发芽的种子这两个比喻,至于破壳的卵,与 等待发芽的种子相比,没有什么突破性的新意。倒是等待被河水带着的树叶这个 比喻,让人隐约感觉到有一丝期待。   就像没有人发现暴走者的暴走究竟始于何时一样,也没有谁发现龟息者究竟 是什么时候开始坐在河边的那块巨石上的。不管你什么时候起来,是早于月儿尚 在天空,还是更早于鸡鸣三遍,你总是会发现龟息者已经坐在那块巨石上了。他 的坐姿并不是佛家和道家那种修炼参禅的打坐,他抱膝而坐,整个身子就像是一 只尖利的楔子,深深地插在巨石里,无论寒冬酷暑,风吹不动,雨打不动,从早 到晚,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始终如此。   龟息者坐在巨石上,以一种顽固不化的姿态。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坐在巨石上 究竟在干什么?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他什么也没干,他甚至连天空也不会张望一 下,喷嚏也不会打一个,他的目光始终注视在远方,远方很远,你的目光跟随他 的视线,直到双眼生涩酸疼,也到达不了那极远之地。   【椽笔】   暴走者在寻找某种东西,这东西很宝贵,是他丢失了的,也可能是别人丢失 了的,他必须得找回来。   龟息者是在等候,等一个准备从远方而来的人,或者是在等候某个约定也说 不准……   提出以上两种全新说法的人,是一个叫椽笔的人。椽笔是爱城剧团的编剧和 导演,他之所以来到土镇,有两种说法,一种是他上错了床,另一种是别人上错 了床,不管是他错了还是别人错了,他只能选择离开爱城,来到土镇。   土镇人从来没有谁看过椽笔编写的剧和他导演的剧,甚至连他究竟编导了些 什么剧目也不知道,但是人们知道他很厉害,要不他怎么能够叫椽笔这个名字呢?   椽笔是个很优雅的人,他行走的样子像是田野里成熟的麦穗在随风摇摆,神 态从容安闲,步履轻快飘逸。人们看见了他的行走,才幡然醒悟,原来他们都在 不知不觉中受了暴走者的影响,使得两条腿像两只楔子,不是在走路,而且在叮 咬路。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忘记了欣赏四面风景,眼睛里只有了路,变得目不斜 视了。哦,多感谢椽笔啊!要不是他来到土镇,或许过不了多少年,整个土镇的 人,就全都成了一群在路上暴走的暴走者了,到时候道路是多么拥挤啊,情形是 多么可笑啊!   椽笔的优雅不只表现在走路上,他非常善于谈吐。椽笔说话的声音十分好听, 如同百灵鸟一样宛转动人。他的一声咳嗽,都会吸引来许多人,人们期待着,看 他怎样轻启嘴唇,露出洁白的牙齿,然后莲花般飞落出美妙的语句和声音来。   多年以后,也就是现在,土镇还有很多人在追忆椽笔遗留在土镇的往事,在 努力模仿椽笔遗留在土镇的优雅。   椽笔是因为一部戏剧离开土镇的,他去了国外。椽笔带着他的那部新编的戏 剧游走在国外众多的繁华大都市,据说每到一处,都引起了轰动,他被无数鲜花 和掌声堆砌其中,得意的头颅如同太阳一样灿烂夺目。   土镇的人们对这部戏剧充满了期待,他们对这部戏剧的内容做出过不下一百 种猜测,因为戏剧的名字叫《无主题猜测》,所有的猜测都显得没有由来,没有 根基,如同飘忽在空气中的无法准确判别的某种味道。但是很快这些猜测都烟消 云散了,一种让人惊讶的猜测被传说成为了一种即将兑现的可能,那就是在这部 戏剧中暴走者和龟息者将会是主角,这个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它有着谁都难以争 辩的事实基础,因为椽笔在土镇的时候对暴走者和龟息者予以了太多的关注。回 过头去吧,试想一想,或者你甚至可以把椽笔在土镇呆的那些日子像烟叶一样尽 可能地拿到阳光底下晾晒,抻开褶皱,掸掉灰尘,你一定会发现椽笔注视在暴走 者和龟息者身上的目光多过在全镇所有人身上的目光,而且他看待这些人的目光 像鸽哨一样高而且飘忽不定,就那么一下掠过头顶。即便偶尔的注目,也是充满 了悲悯,仿佛在他眼里的土镇人不是人,而是一群死期临近却仍然沉浸欢乐中的 猪羊。你再回味一下他注视暴走者和龟息者的目光,是崇敬的,是恭顺的,有时 候他还流露出一丝似乎难以忍受的痛苦,这痛苦让你感觉到暴走者和龟息者是挡 在他面前的一座巨大的无法逾越的山。   《无主题猜测》一定讲的是暴走者和龟息者的故事。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呢?土镇人们的期待更加急切了,他们开始了更加泛滥的猜测,这些猜测极尽土 镇人的想象力。   椽笔没有再回土镇,有人说他出车祸死了,也有人说他隐退了。人们更愿意 相信他隐退了,之所以隐退,据说是因为他再也承受不了名利的重荷。   但是椽笔的那部《无主题猜测》回到了土镇。那天土镇的人们都穿上了节日 的盛装,按捺住胸口,满心欢喜满怀激动地进入剧场,他们一方面告诉自己不要 再去想了,帷幕马上就要拉开了,但是另一方面却又无法遏止地要去继续做关于 这部戏剧将如何表现暴走者和龟息者的各种猜测。   所有的土镇人都没有耐心看完这部戏剧,他们鱼贯走出戏剧,眯缝着眼睛, 失望地站在阳光底下,谁也不愿意谈及这部戏剧。这部《无主题猜测》是土镇人 迄今看过的最无聊最没意思的戏剧,它甚至不应该被称为戏剧,连一个蹩足的三 流的笑话都算不上。讲的事情非常简单,可以用三句话说明白:一个男人深夜上 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床,陌生女人的丈夫同时上了这个男人的妻子的床,然后两个 男人大喊大叫,说我想杀人我要杀人我一定要杀死自己……。从帷幕拉开十分钟 起,两个上错了床的男人就大喊大叫,一直叫到土镇的人们实在无法听下去了, 他们还没有杀人,也没有自杀,当最后一个土镇人离开剧场的时候,他们还继续 在痛苦地喊叫。   【刀】   刀的长相很像一把蛮横的砍刀,他是杀气腾腾来到土镇的,横眉冷对地告诉 每一个从他身边路过的人说自己是英雄,曾经上过战场,杀敌无数。你千万不要 对他的话语表现出丝毫兴趣,否则的话,他会拉住你不放,让你观赏他模拟在战 场上是如何杀敌的。他矮下身子,眼睛瞪的像铜铃一样,摒住呼吸,龇牙咧嘴, 那模样让你感觉到他好像真的潜伏在丛林中,正蓄积愤怒和力量,只等敌人一现 身,就会猛扑过去把敌人撕成碎片。就在你全神贯注的时候,他会突然转头跟你 说话,说敌人就要出现了,不是一个,不是两个,也不是三个,而是一群。说完 话,他开始跃跃欲试。就在你以为他会猛扑出去,扑像你臆想中的敌人时,他站 起身来,告诉你说他需要你帮忙配合一下,意思是要你装扮敌人。你已经深陷他 的故事里了,你不可能推辞,你在想他究竟是怎么将那群敌人撕成碎片的。他没 有把敌人撕成碎片,他把你压在身下,反扭着你的手,或者掐住你的脖子,你痛 苦万状地哀号,请他饶命。等你哀号够了,他才松开你,站起来,潇洒地告诉你 说,他就这么将那些敌人杀死的。剧烈的痛苦可能已经让你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你四处看你自己,看你自己的手看你自己的脚,看看被扭掉什么东西没有,骨折 没有,是不是还可以行走……。但是他却沉浸在难以言表的快乐中,好像刚刚真 的经历过一场恶战,而他大获全胜,凯旋归来,正无法拒绝地享受着铺天盖地而 来的荣誉和向英雄的致敬。   这个战争狂人几乎每天都要演练一场发生在丛林里的战斗,他自然永远都是 那个潜伏在丛林里的如同猛虎般的英雄。几乎所有的土镇人都陆续被他拖进他的 丛林,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成为他的敌人。他的表演非常成功,总是能够满意地从 你的痛苦和泪水里收获他的凯旋。作为模拟战争来说,是不应该发生什么伤亡事 故的,亡是没有的,但是伤却总是在所难免,隔三差五的,总会有人被刀扭断手 臂,弄断肋条,或者搞断鼻梁,至于青紫瘀伤,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惨烈的战斗进行到最后,每一个土镇人都对刀避而远之,人们拒绝和他答话, 甚至拒绝把目光投向他所在的方向。依照土镇人一句粗俗的俚语,就是宁愿被尿 憋死,也不愿意尿他那一壶。   刀存在土镇,战争就无法避免。刀开始采取卑劣的手段诱逼人们参与他的战 争。如果你愿意装扮那些敌人,等战斗结束了,我可以帮你去山上打一捆柴,干 柴!他说。这当然会遭到严词拒绝。如果你不愿意的话,哼哼……嘿嘿。他狞笑 着,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就在你以为他会把砖拍向你时,他却突然啪地一声击在 自己的脑袋上,任何人都会被这突然的举动吓得尖叫起来。砖头成了碎片,他轻 轻掸掉头发上的尘土,皮笑肉不笑地看看你,弯腰拣起一块砖,你哪里再敢拒绝, 于是赶紧俯首帖耳地进入到他的丛林,任由他的摆布。   现在的敌人越来越糟糕了,怎么都像一只只害了瘟病的兔子呢?刀叹息着, 感到自己胜之不武,他会要求再来一次,要你这一次一定要表现得强壮一些,这 样才能更好地衬托出英雄的高大与威猛。   刀让土镇人感到苦不堪言,他们把刀视为瘟神,却又无可奈何。   谁会想到刀会栽倒在暴走者的脚下呢?他那么强壮,远比铁匠强壮多了,就 像一只硕大的被子粒撑得快要爆裂了的石榴,摇摇欲坠,谁都以为他会撑住,结 果很快他就轰地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子粒飞溅。   暴走者才不管刀是什么时候来到土镇的呢,也不管他的模拟战斗搞得多么轰 轰烈烈,多么怨声载道,也不过问土镇对刀的种种诅咒,一切都与他无关,对他 来说,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行走。当刀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走得满头大汗。他行色 匆匆地看着挡在面前的这个像只硕大的即将爆裂的石榴一样的人,不清楚他究竟 要干什么。   我是个英雄,我曾经上过战场,我在丛林里进行战斗……。刀说。   暴走者才不管你这些呢,他迈动脚步就要往前走,刀没想到他会这样,后退 一步,展开双臂,让自己很像一面坚固的不可穿越的墙。暴走者在这面墙面前并 没有停住脚步,他起左脚起右脚,原地踏步踏,很像是在做冲锋前的叫蓄积力量 也叫热身的准备。   刀眉飞色舞地说着自己的英勇杀敌的故事,扑倒一个敌人撕成碎片再扑倒一 个敌人再撕成碎片……。暴走者根本就不理会这些,他的眼睛在前方,在前方的 路,他原地踏步踏的频率越来越快,像马达已经过了预热期,正高速运转,透射 出强大的动力。   刀故伎重演,他抓起一块砖,啪地拍在自己的脑袋上。碎片飞溅,尘埃落定, 刀看见面前的暴走者神态沉稳,对他刚才的表演根本不屑一顾。   刀愤怒了,他抓起一块砖,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碎片飞溅,尘埃落定,人 们看见刀摇晃了两下,倒下了。   在暴走者的脚步声中,那面墙坍塌了。人们看见暴走者毫不犹豫地抬起腿, 迈过刀的身体,他又开始了前进。   当刀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土镇人们惊讶地发现,他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 不再提说战争和英雄的事情,丛林也成了过眼烟云,他高大伟岸的身躯仿佛被拦 腰折断,他的脸始终埋着,行走的姿势如同尺蠼,他成了缄默者。于一个谁也不 在意的时候,刀从土镇消失了。   暴走者前进依旧,他的脚步声准确而且有力地敲击着道路,如同宣言一样振 振有词。   【油匠】   油匠给人的感觉仿佛构成他身躯的不是皮肉,不是骨头,而完完全全是油。 他的存在只是那油现在呈凝固状态。这个状态似乎会很短暂,这让你很担心,如 果一个人很快融化成为一摊油,洇在你的脚下,那将会是一件多么恶心的事情啊。   在众多土镇人当中,油匠大约是唯一自我感觉非常好的,这种感觉完全可以 算是与生俱来。据说土镇曾经在三年里先后遭受旱灾,洪灾,和蝗灾。那三年里 饿殍遍野,坟茔满地,油匠是那三年中唯一出生的婴儿。美中不足的是油匠的母 亲在生下他后因为一种病死了,这种病其实很简单,很好治疗,该死的是,土镇 的几个医生有两个逃荒去了,其余的都病死了或者饿死了。油匠被送到他父亲手 里,他父亲是一位老油匠,看见生下来的是个儿子,老油匠立马感觉到悲切就减 轻了许多。哦,是个儿子,老天爷,别以为死了婆娘我就养不活儿子,我有奶水! 很多很多的奶水!老油匠从床底下抓出一只坛子,揭开盖子,伸手进去捞出一把, 举在他儿子的头顶,那些亮闪闪的油沥成一根线,滴进那张饥渴的小嘴里。   油匠是喝油长大的。可能是因为嫉妒的缘故,油匠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谁愿意 跟他玩耍,倒是他根本就没缺过玩伴,他的玩伴是土镇所有的狗。不管是公狗还 是母狗,也不论大小、产地、品种,只要油匠出现,那些狗都会成群结队地尾随 在他身后。你可能很奇怪,其实那有什么呢,土镇人早司空见惯了。——那些狗 是奔油匠的屎尿去的。   因为喝了很多的油,油匠屙的屎是土镇最好的屎,它成形,具有标准大便的 形状,成色好,油光鉴亮,不仅不臭,而且还弥留有淡淡的油的芬芳。这么说可 能有点恶心,甚至有变态的嫌疑。但是这样的屎对于一贯营养不良的土镇的狗们 来说,无疑于难得的大餐。谁甘愿错过呢?此外,油匠的尿对于那些狗们来说, 也是弥足珍贵的,它屙在地上并不立即渗透进泥土里,因为里面油的成分尚未完 全消解,那些狗们伸出猩红的长长的舌头,在油匠刚刚屙的地方舔啊舔啊,发出 嚓嚓的酥麻的声响。   土镇所有的人在油匠眼里都是不屑一顾的,连镇长他也不会放在眼里。油匠 说,你有什么了不得呢?你屙的屎连狗都不吃你有什么不得了的呢?   土镇人对于油匠,却从来都是尊敬的。油匠的工作就是榨油,他榨油的本领 简直到了炉火纯青天下第一的境界。油匠说,你只要给我一粒菜籽,我就可以给 你榨出一滴油来。这丝毫没有夸张。由于油匠榨油本领的高超,土镇人们往往能 以少量的菜籽,榨取多量的油,这是外界为之羡慕不已的。   油匠的自我良好感觉,就在前两年毁在了他儿子的手里。   起初油匠并没发现他儿子有什么怪异之处,他好好的,关心榨油的机器,关 心是不是有老鼠深夜出来偷油吃,关心天气,关心土镇所有的已经发生了的或正 在发生的事情。突然一天傍晚,油匠发现他的儿子从外面回来时的脸色很张皇, 当时他并未太多在意。半夜的时候,油匠被一阵巨大的响声惊醒,起来一看,他 的儿子正挥舞着斧头使劲砸家里的东西,他砸烂了榨油的机器,砸烂了正准备拦 住他的油匠的脑袋,然后夺门而出,一路砸出土镇,响声消失,油匠的儿子也不 见了。   油匠站在黑暗里,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鲜血的流失,慢慢变凉。   后来铁匠告诉油匠,那天下午油匠的儿子和龟息者坐在一起,坐了整整一个 下午,他的半夜发狂和逃离,肯定和龟息者有关。铁匠对油匠的遭遇深表同情, 他说了很多劝慰的话语,说到动情处,还滴落了泪水。在油匠的印象中,铁匠是 一个粗俗的人,他的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女人,情感却春风中的柳叶一样细腻 和柔嫩,这叫油匠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从此,铁匠成了油匠的好朋友,也是他 唯一的好朋友。   【官】   官是土镇人对镇长的尊称。在土镇人的印象中,官有两大喜好,第一是吃鱼。 土镇人是不喜好吃鱼的,因为总是会被鱼刺卡着,卡着了就得到镇外的五谷祠去 请神许愿,求得一碗化骨水。官起初很惊讶,为什么河里有那么多鱼而土镇人都 不愿意吃,后来他经过研究才搞明白,土镇人在吃鱼的时候之所以老是被鱼刺卡 着,是和他们咽喉的结构和吞咽方式有关系。官是顶会吃鱼的,他吃鱼的样子叫 土镇人羡慕不已,他很专注,两眼熠熠闪光,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骨节都活 跃起来,活像一个激情四溢的雕刻家,随后他还真的以一个雕刻家的精细和创造 力,将一具完整的鱼的骨架展现在你的面前。每当有人拎着鱼从街上走过,其他 的人就知道此人一定是遇着了什么需要官帮忙解决的事,鱼是官最愿意笑纳的也 认为最珍贵的礼物。官曾经告诉土镇人,他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通过自己的努 力,培养土镇人吃鱼的能力,在他离开土镇的时候,让土镇每一个人都会吃鱼, 都喜好吃鱼。为了实现这个愿望,官一直在努力,他进餐的时候总要召集一大帮 子人坐在他的左右,由他示范,然后看他们吃,最后再就他们吃的方法和技巧进 行一一点评。那些和镇长一起吃饭的人虽然获得了陪同进餐的殊荣,但是却被那 些可恶的鱼刺折腾得面黄肌瘦,苦不堪言。   官打着嗝,手执鱼刺,一边剔牙一边缓步上到楼顶,然后坐在上面放眼土镇, 这是他的第二大喜好。如果你认为官只是单纯地观赏风景看着玩玩,你就错了, 里头大有文章。   官的住所非常高,土镇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尽收眼底。   有一天,官突然指着下面一个蹒跚行走的老头告诉随从,这个人有问题,他 杀了人。随从笑起来,说,官,你开什么玩笑呢,那是本镇的有名的医生。   医生?他怎么会是医生?官很惊愕。   起初不是,起初他只是土镇一个裁缝,后来就成了医生,他看好了很多病, 上回我的牙疼,就是他看好了的。随从张开嘴,要官看那枚被医生医治好的牙。   告诉我他是怎么成了医生的?官说。   随从告诉他,裁缝有一个妻子,很美貌,曾经是土镇有名的美人,许多人沿 河漂流而来或者上溯而来,都只为看她一眼。后来裁缝的妻子得了病,是一种非 常奇怪的病,不严重,但是也不等于不会要她的性命。裁缝四处求医问药,历时 三五年,他妻子的病却始终没有好转,而此时的裁缝,已经家徒四壁,债台高筑 了。有人劝裁缝,干脆放弃治疗,让她自生自灭吧。裁缝痛哭流涕,说无论如何, 也要医治好妻子的病。裁缝不再相信那些医生,认为这些庸医不仅骗取了他的钱 财,还延误了他妻子的最佳治疗时机。裁缝开始自己给妻子治病,他买了医学书 籍,四处挖药,而且亲身亲口尝试过后,再给妻子……   他妻子已经死了吧。官说。   您请听我说。随从告诉官,裁缝给他妻子熬制的药水起码有半河水那么多, 如果这些药水灌溉进沙漠,也该生长出大片的绿阴了。只可惜苍天无眼,裁缝对 他妻子那高如大山深如大海的爱,并没换得她的康复。就在三天前,裁缝的妻子 死了。裁缝的妻子死了,裁缝哀伤不已,人们纷纷劝慰裁缝,说人虽然去了,但 是裁缝你,却流传下了一个美丽的足以在土镇传承千年的爱情故事。   是他害死了他的妻子。官说。   随从哪里肯相信,但是官的神色肃穆,不像是无稽之谈。   事实确实如此。裁缝的妻子相好了一个主顾,两人正躺在一起说些山盟海誓 的话语,却被裁缝捉奸在床。裁缝打死奸夫,将他妻子舌头割断,脚筋挑断,双 眼熏瞎……。裁缝交代,他并没有害死他妻子的心思,他不想让他死,他想让她 一辈子活在痛苦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间越久越好,哪怕一百年,一千年!   事情很快真相大白,土镇人无不惊愕。   裁缝说,这剩余的多半辈子,我每时每刻想的都是用什么样的药物让我妻子 好不了,也死不了,要维持生死之间的最佳状态,我确实下了太多功夫。现在她 死了,我连活着的目的都没有了。伟大神明的官,我会死的,我活着已经没半点 意思了。当然,我不会立即死,我还有点事情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 题呢?她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油匠拎了很大一挂鱼,求见官。官在楼顶上接见了油匠。   油匠,你送我这么多又肥又大的鱼,有什么事情呢?官把眼睛从下面收回来, 眯缝着看着油匠。   油匠从来没站在这么高的高处,一阵风过来,刮得他腿肚子直转筋。油匠说 他主要是想请官帮忙看看,看看龟息者是不是一个危险的家伙,怎么他的儿子和 龟息者相处一起一个下午后,就突然发狂,深夜离开土镇。   官看了半天,摇摇头,说,我看不出来。   【欢愉者】   谁会想到一个高不过三尺的驼子会给土镇带来那么大的快乐呢?驼子的到来 让土镇人明白他们已经错过了太多的欢愉,就像一群瞎子突然重现光明,发现他 们倾倒进河水里的垃圾原来全都是光芒四射的金子一样,痛惜不已。   驼子说,土镇简直就是一座蕴藏了无数欢愉的宝藏,而你们全都是有眼无珠 的蒙昧者,傻子,笨蛋!——驼子在骂出这些话语后并没有看见有谁愠怒,大家 反而感到羞愧难当,想想吧,怎么不是这样呢?这些年大家活得就像……像什么 呢?像一群哑巴,一群瞎子。驼子做了个非常贴切的比喻,说你们简直就像一个 一个屁,放出去就随风散了,连臭都臭不起来。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你们比做是一 群苍蝇或者一群猪吗?因为你们连苍蝇和猪都不如,你们只能算是一个一个的屁!   铁匠是第一个站出来顶撞驼子的人,他说,驼子,你骂够了没有?你骂够了 就教我们怎么欢愉吧!   驼子说好吧。   驼子无私地将开启欢愉之门的钥匙给了土镇人人手一把。土镇人开始像一群 强盗一样,蜂拥而入,他们表现得没有丝毫修养,粗鲁,放肆,张狂,完全是疯 狂的掠夺者的形象。   不过这一切驼子相当满意。   你肯定想知道获取欢愉的方法究竟是什么,驼子究竟给了土镇人怎样的一把 钥匙。其实说起来你肯定会为之不齿。驼子说,获取欢愉的方式说得好听一点叫 关心,叫关切,说得不好听一点叫打听,叫刺探。意思就是要不择手段地去获取 人家的隐秘和隐私,然后张扬这些隐私和隐秘,让它们像暗夜的蝙蝠一样飞行在 土镇,到时候你完全可以像一个成功的农夫欣赏成片的葵花一样,欣赏那些隐私 和隐秘是怎样成长为一片茂盛的树林的。当然,光是打听和刺探是不行的,还需 要毁谤和中伤……,只有如此,才可能将隐私和隐秘培育成一株巨大的树乃至森 林。   土镇的人们惊讶地发觉,椽笔写的那部名字叫《无主题猜测》的戏剧源于他 的生活,每一个与他合作的女演员都和他有一腿,这是合作的先决条件,他称之 为“登台券”。但是他的女人也一刻没有闲着,给他戴一顶绿帽子,扔了,又给 他戴一顶……。椽笔最后并没有隐退,他死了,但绝对不是出车祸死的,他是被 人杀死的,死的样子很惨,被抹了脖子,割掉生殖器塞在嘴巴里噙着……   还有,刀是一个神经病,从精神病院逃出来,后来离开土镇自己又回去了。 医生问他既然逃了,为什么要回来。刀说我是精神病,我要回来。结果精神病院 怎么也不肯收容他,说他的病已经好了。据说现在刀还游荡在精神病院门口,看 见开门就要往里冲……   油匠的儿子之所以发狂,之所以逃离土镇,是因为他再也受不了他父亲油匠 的种种做法,其中之一的做法就是一旦有尿就必须得屙在容器里,然后掺合在油 里出售。人们这个时候才猛然发觉油匠家没有茅坑,而那些成群结队的狗在早些 年因为狂犬病全被打死了,没有茅坑没有狗,他们的那些屎尿难道……   其实官也没什么了不起,清算一下,他劣迹斑斑。喜好吃鱼因为他是猫精, 喜好站在高处因为他想躲避追杀他的人。至于发现裁缝坑害他妻子的真相,呵呵, 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因为他的妻子就是那么死去的。他和裁缝一样,也没搞清楚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妻子怎么就突然死了呢……   驼子呢?这个自称欢愉者的家伙,原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直被他当作招 牌四处招摇的所谓的欢愉,其实在他身上根本没有丝毫表现,他总是在半夜惊醒, 然后大喊大叫饶命饶命,像一只受伤的鼹鼠似的使劲往角落里钻。当驼子狼狈不 堪地离开土镇的时候,人们站在路边开怀大笑,把他比喻成滚下舞台的可怜的小 丑……   土镇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人人都在登台,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就成了角 色。这个巨大的欢愉场在经过长时间的繁华和喧哗后,突然静了下来,冷场了。 该谁上场了呢?土镇的人们已经不习惯寂寥了。在经过短暂的清冷后,有人把目 光投向了暴走者和龟息者。   暴走者和龟息者没有隐秘,没有隐私,他们成天都以一种暴露的姿态展现在 你面前,不管你想不想看他,他都在你眼皮底下。怎样让他们开始这场戏剧呢? 这是一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闭幕】   主意是铁匠拿出的。铁匠因为扒幼女底裤和偷窥寡妇洗澡的隐秘被暴露,一 直陷落在无地自容和羞愧难当中。铁匠不再打铁,土镇的铁器都长满了黄色的锈 蚀,他躲在幽暗的屋子里,惧怕阳光,更惧怕大家的目光。有一天油匠敲开了他 的房门,油匠说你不能怪我。铁匠说我怎么不能怪你?我当你是好朋友,把那些 事情告诉你,你怎么能拿到外面去说呢?油匠说,你应该感谢我。铁匠愣住了。 油匠说,尽管他们很多人都在使用你打造的铁器,但是他们记得你么?你看看, 现在我让全镇的人都记住了你。你不应该这么痛苦,你是有功的,你让全镇的人 都有了话题,他们抢着说你的故事,你看看,他们是那么快乐,他们的日子过得 像一头年猪一样肥硕丰美。铁匠看着油匠,回味着他刚才说的话。油匠叹息一声, 说,走吧,出门吧,你已经错过了那么多的好戏,你不能再错过了。   就在油匠到处打听演出时间表的时候,铁匠已经想好了让暴走者和龟息者开 始这场好戏的主意。主意很简单,就是修了一条通往龟息者的道路。暴走者不是 看见路就要走吗?我们就把道路修到龟息者盘踞的那块巨石上,让龟息者成为挡 住暴走者前进的一个路障……这不是矛盾吗?看看他们怎么化解矛盾!龟息者会 起身相让吗?暴走者会绕道而行吗?他们会彼此问候吗?他们会拳脚相加恶语相 向吗?   ……   道路终于修到了龟息者盘踞的那块巨石上,龟息者成了一个很理想的路障。 人们等待着,等待暴走者上路,等待最戏剧化的一幕出现……   突然一个早晨,当土镇人打完哈欠,揉掉眼屎,惊奇地发现暴走者没有出现 在路上,龟息者也不见了。他们就这样消失了。   2006年8月3日于爱城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