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岁月心笺   赵敏   我喜欢朴素、大方,直率而又直白。因此,我的文章常常被人们认为是荒野 里滋生的小草,随随便便。又象是大地上农民播种的秋禾,普通而又普通。民间 有句俗话叫做:谷子秫秫不值钱。    ——题记      岁月的尘埃封住了所有的记忆,心灵的窗帘象一道厚厚的帷幕挡在了边沿, 启开时,记忆的大门骤然轰呜着潮水般涌来,浑浊的水浪一团团翻卷,便使脑里 也出现了一幅幅浑浊的画面,画面在荡荡的浊水中泡浸,滚动。   这是已经走过的岁月的心笺,潮涨潮落。   我们兄妹八人便出现在潮水退后的沙滩上,记忆的长廊清晰地显现出一条甬 道。   启开岁月时充满令人心酸的印痕,小草般的生命在神的童话里诞生了。兄妹 八人都是父亲的儿女。在这里我不能讲母亲,因为在我们兄妹八人当中,只有我 的俩个弟弟和俩个妹妹四人与母亲有血缘关系,我与兄长两位大姐二姐和在早年 河北老家的深山里幼年病故的三姐都不属于母亲十月怀胎的产儿。在我的许多的 文章里,我已继续了母亲疼我爱我的生命,几十年的光阴母亲哺育了我,我也算 做母亲的一个亲生女儿吧!我知道,这样母亲会为此心慰的。   大姐也暂切不提她了吧!大姐从来没有与我们底下的小兄小妹有过亲情关系, 无论是热烈盛开的花季,我家的日月顺水顺舟而行的光阴里,还是金色的十月, 芬芳的鲜花凋谢的秋光里,大姐从没有自觉地记起过她是父亲的女儿,从没有忆 起过父亲生养她的艰涩而又沉重的生涯。成年后我知道了,大姐属于那种只看到 她自已的幸福而眼睛中绝无旁人的人。在她的花季里,在父亲将她从河北涞水老 家的深山里把她接来之后的日子里,她从没有给母亲给我们兄妹说过亲情的话。 而且在漫长的岁月里不断地用狠毒的话语去讥笑母亲,去讽刺挖苦母亲,而母亲 又太善良,太软弱,从来不懂得用什么语言去还击她。我记得我在一篇文章中写 到过她,我说今生今世我不愿意再看见她。   为什么?她在很多事情上辜负了父亲,人间亲情,长姐如母,可她呢?关于 这一点,是后话,我还会在写兄长的文章中写到她的,她怎么辜负了父亲,又如 何辜负了亲情。   为什么父亲那般善良,可她却不象是父亲脉血之中的女儿,我真怀疑她是不 是父亲的女儿。   二姐的命运   一个有月亮的傍晚,我坐在父亲工作室的大玻璃窗的长凳上,从长凳的一角 望见你走到一棵开着淡黄花朵的我当时还叫不出名字的花树旁,傍晚的霞光从茂 密的树影中射过来,照在你瘦弱苍白的脸上,而那张脸又布满了做为孩童的我无 法去释译的秘密。母亲就站在你的身旁,我看到了,母亲慈爱地用手抚摸着你的 微黄干涩的头发,母亲的眼中蓄满了泪水。那颗淡黄的花树在母亲的泪水迸出眼 眶的瞬间,就突然变得暗淡无光。母亲向我招手,母亲说:“过来,她是你的二 姐,从今后就和你住一个屋,和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还和你一起玩儿。”   二姐比我大了十三岁,成年后我又知道了,是母亲催促着父亲从深山老家里 象接大姐一样接来了二姐。二姐从此也有了母亲,和我一样有了母亲。   命运,往往是偶然的,偶然地使你成为了一个从灰姑娘变为美丽的仙女的传 说。   二姐是善良的,忠厚的,从我那孩童时期接触到的那张瘦弱苍白的脸开始, 我就感到了那颗淡黄花树飘落且暗淡无光的瞬间,二姐的生命就是一个普通善良 的女性生命。否则,淡色的花树怎会为二姐的到来连花如落叶飘坠,不要说这是 一个神话,有时命运之手就是把向神话一样的传说奉献给虔诚而又虔诚的人们, 使你不得不相信人生的旅途上却有真实的神话。   骤起的微风,把我和二姐还有众弟妹的手牵扯的紧紧的,我们之间虽没有母 亲给我们注入的血缘,然而却有父亲付出的生命的血缘,我们兄弟姐妹便也和二 姐有了亲情之缘。从荒芜人烟遥远的地方飘入我眼中的二姐,从此在我的生活中 也有了一个点,直到我记事,二姐还在我的身边帮母亲干活。直到有一天,父亲 的老战友从一个县城来找父亲,说要带二姐走,母亲告诉我,父亲给二姐找好了 工作,就在父亲战友的那个县城的一家毛纺厂。   二姐走了,二姐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太深的回忆,她和我生活的时光太短 暂,童年的写意,如今变成连续不断的追忆,渗揉着岁月的雨水和成年之后的泪 水,对于二姐,这样的结局该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局。二姐没有太多的学问,神 话般的结局是命中早已注定了的,她这一生该感谢的人应该是母亲,母亲拯救的 不是二姐的肉体,而是二姐在荒野和斑驳的无法阅读的遥远的童年和青年都承受 着苦难的世界。   二姐说这一切她都知道,没有母亲就没有她。   兄长的死亡   幸福的岁月是失去的岁月。   法国青年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他的似水年华时曾感叹地回忆:唯一 真实的乐园是人们失去的乐园。说起来,我们都在寻找古人生的乐园,事实上却 是在不断地丢失乐园:一幕幕的童年的岁月,一幕幕的历史造成的惨剧,无法回 首的往事,令人心有余悸,如元宵灯火涌列眼前,恍惚间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生 命。   我不知道普鲁斯特在回忆他那众姐妹包括他自已的往事时的那样的一种心情, 他那种独特的生命音符在他41岁就消失的生命里如何演奏的华乐奏章。然而,我 却知道我的兄长的生命只活了29岁就消失的那颗年轻的生命是如何渴望生的希冀 和生的愿望。可是,死神还是将他的灵魂带走了天堂,他死了。   今天的我已经在我的人生的逻辑中走到了中年,岁月站在天使的那一边,而 自已却站在世俗的底层,可幸的是,我还能用平静的心情去对待命运与年华的递 变。青春年华是如此的美好,对于兄长却只有留恋的意味。只有小妹才知道你有 多少的愿望和憧憬。你有多少的梦想和困绕。   今天再提起“文革”这个词,对于不上35岁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个非常遥远 的非常荒漠的代言词,如果不解释给他们听“文革”深在其中的意韵,恐怕他们 对“文革”这个词一千年也不能够理解历史留下的那段骇人的记忆。然而,仔细 算来,历史的脚印才向前行进了23个春秋,它还象昨天一样残存在每一个中年人 的记忆中。怎么能够消失?它也是一段历史,什么时候都不可能消失得干干净净。   父亲就是在那个年代里被批斗被挨打,头戴辣椒帽满世界游街、示众。哥哥 比我大了4岁,“文革”来临的1966年,哥哥只有10周岁,在今天独生子女的世 界里,10岁的孩子还在父母的面前撒娇,可在那时,10岁的哥哥却已经知道自已 是在苦难中生活的孩子,他忍着被人叫骂“狗崽子”的屈辱,听父母的话不再到 学校上学。一次在蓝球场上看球,很多观众都叫喊打得好,打得好。哥哥也站起 来喊好、好、打得好,再投进一个球……旁边有一个造反派上去就是一个耳光, 把哥哥打得一个趔趄,还凶狠地说:“狗崽子,再叫,就打死你”。哥哥双手攥 着拳头,大声地说:你才是条狗呢!那人上去又是两个耳光,哥哥顿时满脸是血, 他看准那人,用头一下撞过去顶在那人的肚子上,那人嚎叫着倒在地上。回到家 里,父亲说不让你出去惹事,你不听话,还偏去惹事。哥哥突然在父亲面前悲声 大哭,说:“爸,我没有惹事,是他们欺负我……父亲说,他们欺负你,你别吭 声不就行了,哥哥说:不!我14岁了,别人不许再欺负我。那一夜,哥哥一直哭 个不停,直到天亮,睡着了。,还在被窝里“呼吞儿,呼吞儿”打嗝儿,抽气。 哥哥因为他那倔强的脾气在外边挨过无数次的毒打,然而回家后,他都擦干脸上 的血迹满过父母说他是在外边自已嗑碰的。那一次在蓝球场上的事父亲因为他写 了两次检讨才过了关。母亲衰求他说:“宗平,以后不管别人再怎么骂你,说你, 你都只装没有听见好不”?哥哥默默点点头走到一边去了。这一夜父亲和母亲商 量了大半夜,第二天早上,爸爸来到哥哥的床边摸着哥哥的头说:“宗平,明天 让你妈把你送到表舅家去吧,他家离这儿远又在农村,到哪后你就先帮你表舅干 活吧,记住可一定要听话,啊!等到形势稍好一些,爸妈就立即接你回来 啊……”!爸爸泣颤着声音说完了话扭头就走。哥哥没有起床又哭了。这一次是 偷偷地父母亲都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就站在哥哥的床边。第三天的早上,哥哥 起床洗了脸又换上干净的衣服吃了早饭,母亲就带他走了,母亲把他送到汔车上 又往他的衣兜里塞上几块钱搂着他给他说你就在L站下车,L站就一个出站口,你 表舅就在出站口的最前面等你,到时候你一出站他就会喊你的,哥哥对母亲说: “妈,你回去吧,我知道的”。到了晚上,表舅打来电话告诉母亲说哥哥没有去, 他怕没有接到哥哥竟在汔车站呼喊着找了哥哥一整天。   哥哥出走了,那一年他还不到15岁。   我不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没有编写自身命运和自我神话的权力,然而我却 知道阅读他人的悲伤需要全部自身的那种曾经经历的痛苦与磨难,产生出的共呜, 才象是落满荒野的狂雨,如果没有那场灾难,我深信,哥哥一定是一位满腹经伦 的学者或者是一位英武的军人,或者科学家,或者社会学家……真的,如今记得 起哥哥的人都说哥哥聪明异常。   宿命就是这样造就了一切荒谬。   哥哥流亡到新疆,在新疆乌鲁木齐拘留所里,人家看他还是一个孩子,就问 他家在哪里,哥哥说了一个城市,那个城市,是大姐工作的城市。哥哥不想告诉 他们家里的地址,怕给父亲再添麻烦。哥哥被送到大姐工作的那个城市,人家说 你打电话吧叫家里人来领你。电话通了,大姐在电话的这头,拘留所的人在电话 的那头,人家说你有个弟弟叫宗平吗?大姐说你是谁,宗平是我的弟弟呀!人家 说他现在在拘留所里,你把他领回去吧,他还太小,别让他再胡跑一气了,大姐 一听突然对着电话大声骂到:“什么弟弟,真丢人,我不去领他,我没有这个弟 弟”!哥哥对着电话哭着说:“大姐,我是宗平,你就把我领回去吧,要不,又 该给爸找事了,我求你了,大姐……”   那时,我就在大姐的家里,母亲让我给大姐送父亲的生活费,因为父亲在大 姐的家里住了一个月养病,父亲走后,大姐立即给母亲打电话,大姐说:我父亲 在我这儿一个月整,鸡蛋和肉从没有断过他吃,生活费和医药费弄了一大堆…… 母亲真笨,当时在电话上问大姐说你是想让……,大姐恨恨地说:“你看着给 吧”!   在我成年以后,母亲曾经流着泪说过这件事,但她也没有把事情的原委说明, 只说:我让你们小时饿了肚子,我对不住你们……那时候我只知道母亲接到大姐 的电话连夜在我穿的薄棉袄的脊背上缝上了几张炒票,而11岁的我怎么又知道这 是去给父亲送生活费呢!母亲在送我上汽车时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告诉我去了 你什么都不要说只让你大姐把你的棉袄脊背撕开。   大姐回来了,她告诉我你快见到你哥哥了,我说我哥他早就没有音讯了,大 姐他从哪儿回来了?大姐朝我眼一瞪说:“问什么,回家你就知道了”。而她却 不知道她只因这一次就毁掉了一个青少年的整整一生,就把一个少年锦锈的前程 过早地送给了上帝。她却不知道这个不满15岁的少年已经因家庭的株连而在童年 就遭受了深重的心灵的磨难,在外多次的惨遭毒打使他幼小的心灵对外界一切人 和事都感到仇视。而亲情对他的淡漠和疏远也许使他突然又感到恐惧。大姐呀! 你真的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吗?你真的不知道一个行将暮年的老人你的父亲为此事 伤痛忏悔到何种程度。回来后母亲伤感地说:“难道是我有事情对不住你大姐”? 我当时就只恨自已太笨,我陪母亲一道流泪,恨得使劲抓自已的头发。我暗暗发 誓:这一生我决不再看见大姐。   大姐挂断了电话。万般无奈,哥哥说了家里的地址,哥哥被送到县革委会时, 爸爸正在学习班里读毛主席语录,爸爸被人喊出来看见哥哥一下子就昏倒在地上 了。   看守哥哥的两个战士说:“去把你父亲班里的教导员喊出来,我们有话给他 说,一个带着红袖章的人从教室里出来了,那两个战士说:“这个小孩还年龄太 小,告诉他老子别让他再胡跑,他也没有罪,只是看他年龄小送他回来,还让他 上学”。   “文革”结束的时候,哥哥整整20岁了。从10岁到20岁,是一个人从少年到 青年,从小学到初中、高中、甚至大学,是一个人关键的十年,锦绣的年华。而 对于哥哥,却是苦难的遭遇,黑暗,不堪回首的多舛的十年。   哥哥从此瘦弱多病,郁郁寡欢,性恪暴怒,我记得我曾经多次想接近他,他 都一把推开我说:我没有你这个妹妹,你也不要叫我哥哥,你学学大姐……   29年的岁月随着朝生暮死的太阳放逐人间,自生自灭。早凋的花叶在风暴中 盘旋幡飞,我记得父亲说过,哥哥是在一个春天来到的人间。父亲?你是否和其 他先知一样,哥哥的出生只给你带来短短的喜悦,也许没有?哥哥的死亡你却留 在了心中,成了你晚年不断忏悔的沉重的锁链,一遍又一遍……   卑微的命运自有卑微的归宿,哥哥,你活了29年,29年也未曾走入人间,从 你懂事,就在残缺不堪的命运中心酸地生活,世间的一切与你无关,却又与你有 关,一切都毁灭了,一切都消亡了,包括你脆弱得如竹笋般的生命。   写到这里,反思的墨水在笔触间凝固,思绪的空间突然又堆忆起和哥哥在一 起的许多小时候的往事,那些不懂求生和求死的日子,真叫人怀念。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