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儿子   张暄   他被姥姥接回了老家,我不能象以前一样每天都见到他,我把他的照片夹在 办公室桌子上的玻璃板里。他冲着我笑,下巴上还残存着一滴口水,衣襟也被打 湿了一片。他那么能流口水,在和我玩乐的时候,总是不管不顾地滴到我的手上、 脸上、脖子上,温柔而冰凉。我说你不能不流口水吗,他赶紧咽咽,但一会儿口 水还是那么顺滑地滴出来打在地上,我指着他哈哈大笑,他又赶紧咽咽。为免把 他的肌肤渍坏,一年四季,我们总是在他胸前挂一个厚厚的白口罩,突兀而惹眼。 我在书上看了一个偏方,说每晚用开水泡九克白矾烫脚能治此症。准备实施时, 妻子认真而顽强地拦住我,她怕白矾把儿子的脚泡坏。我说白矾有什么,你吃的 油条里不也搀了吗,胃都不怕脚怕什么。她说流口水怕什么,兴许再大一点就不 流了。儿子看着我们谈话,这时神气地说:我长大了就不流了。妻子宝贝般地把 他搂在怀里,他尖叫着挣脱出去。我说你什么时候长大啊,他看看墙上悬挂的闹 钟,说一点半。一年来,他对时间的概念不是一点半就是两点半。我继续刚才的 话题,妻子断然说反正不行,总之不行,就是不行!我咽口唾沫,偃旗息鼓。   我们实在顾不了他,只得让岳母把他接走。走的那天,我难过得咽不下饭去。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我怕他想我们,怕村里人随便将手里的碗里的食物喂他, 更怕恣肆过街的狗咬他。我们把他送上车,哄他说跟姥姥先走,我们一会儿就跟 去。他眼神里透出委屈和疑惑,但还是和我们说:那一会儿快来啊。车一拐出小 区,妻子的眼泪流了出来。我打开家门,沙发的角落里歪仄着两只小拖鞋,我怔 在那里,呆看半天。   他让姥姥给我们打来电话。他浑无机心,已经忘了我们骗他。正是跟话学话 的年龄,我听见电话那头岳母授意他说:别想我啊,好好上班,给我挣好多好多 的钱,买好大好大的车车。我说覃覃听话啊,星期天爸爸妈妈去看你。他在那头 和姥姥说爸爸妈妈要来看我。岳母又授意他:好好上班,不要看我。他反驳:我 不!   我正在路上独自走着,看见地上有许多蜗牛向我爬来,其中一只蜗牛爬到了 我身上。我一看,是儿子。我就纳闷,儿子什么时候变成蜗牛了。再仔细看,背 着壳爬行的儿子更虎头虎脑的可爱。我就找一条红线,把儿子拴起来,胳膊前后 大转圈甩着儿子兴冲冲地往前走。走了一阵子,停止甩动,我发现红线末端的儿 子不见了。我一下子慌了,急忙扭头返回去寻找,结果又见那一大群蜗牛。我蹲 下身子一个个查看,但它们只是一只只昂首前行对我不理不睬的蜗牛,都不是儿 子。我悲从中来,想着他那么小,离开我可怎么活,于是绝望得蹲在路旁哭了起 来。哭着哭着,我被人拍醒了,妻子睡眼惺忪地问我怎么了,我说梦见儿子丢了。 妻子说没事,妈看得紧。我想想也是,便放了心,想着这个古怪的梦,一摸,脸 上还有泪,就这样躺了良久,再也不能入睡。   也许是杞人忧天,由于我特殊的职业,以及因职业而接触的许多典型和非典 型案例,使我总是担忧儿子的安全。我不知自己在工作中到底曾经惹下多少人, 这些人又是否包藏祸心;典型案例告诫我拐卖儿童犯罪比比皆是;非典型案例又 使我明白,有时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引发令人痛悔的后果??一句话,防不胜 防。这种近乎神经质的担忧或者说对儿子爱怜,总是以梦的形式给我敲响警钟。 我曾经再三叮嘱妻子、保姆和他的其它亲人,不要随意带着儿子远离小区到偏僻 的地方,在人员聚集的场合更要加倍注意看护儿子;生活中,要与人为善,得饶 人处且饶人,尽量不要树敌。我感觉自己就象一个唠叨的老太太??在关于孩子成 长的问题上,有时不允许我们犯哪怕一次的错误啊。   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我们迫不及待地跑到乡下看他。他正一个人在院子 里玩耍,乍看到我们,先是笑,脸上露出羞怯,有点不好意思,有点不知所措, 也不知道扑过来,只是低低地喊了声妈妈。看着他那傻样儿,我们笑起来。他瞬 间活泼了,欢快地跑到屋里通知姥姥。   他拿着我们给他买的水枪,自己就着水龙头往储水囊里灌水。水枪太重了, 他摇摇晃晃地端不稳,但还是乐此不疲,挨个儿扫射我们,弄得我们一身水。岳 母嗔怪我们不该买这种玩具,说简直是给她添罪受。她说你们这儿子能把我累死, 喂一顿饭需要两个小时,热饭总要喂成凉饭。还有,一天就不离我的身,我实在 抱不动了,对他说覃覃你不能自己走吗,他说不能,我说不能你长那腿干什么, 他说跳舞的,小脑筋里怎么能想出这话,也不知谁教他的。岳母说着也欢快地笑 起来,她也为外孙的小聪明而得意。   村子里这几天在唱戏,他央求我和他去舞台下面。我牵着他的手往外走。路 上砌的方砖有些松动,刚下过雨,猛踩在上面,泥水从砖的缝隙喷射出来,他觉 得好玩,一块块地狠劲跺着往前走。我恶作剧,故意挣脱他往前跑,他紧张得连 声尖叫着爸爸来撵我。我蹲下身子,他扑到我怀里。天气炎热,他柔软的小胳膊 环着我的脖子,温润,清凉,麻酥酥地舒服。他说爸爸你不敢跑。我问为什么呀, 他说怕收破烂的把我背走。他还强调:背走我就完蛋了,爸爸就没有覃覃了。他 说的认真,我听了感动。岳母说他自己从不跑出院外,在外面时也总是牵紧大人 的手。我想起在城里时,一见有汽车开过来,他总是机灵又胆怯地躲到我的身后。 我亲了他一下,抱紧了他。   我把他架在脖子上,他高高在上,神气非凡。锣鼓声很远地从那边飘过来, 上党梆子腔高亢、激昂、嘹亮。绕过几个胡同,舞台远远地出现。阳光投在地上, 一片雪白。台下两边有几个白布棚子,炊烟袅袅地散出来。舞台上,花花绿绿的 行头折射出几道眩目的光芒。舞台下,零星几条板凳,坐着几个白头发灰头发的 老人。突然觉得眼前是一幅画,远古,迷幻,我和儿子成了画外的驻目人。   他骑在我脖子上看戏。我仰起头问他好看吗,他点点头。我说那个老奶奶是 佘太君,那个白脸奸臣是潘仁美,他又点点头。锣鼓声通过扩音器传出来,咚咚 呛呛地刺耳,我怕潘仁美阴险的扮相和夸张的神情吓着他,就和他商量说回家吧, 他还要看。我问他害怕吗,他说不怕,爸爸是警察,有枪。然后补充说,我也有 枪。又看了一阵,潘仁美回去,出来了八姐九妹,舞台上似乎歌舞升平。他突然 很少说话,抬起头,发现他眼睛有些迷离。我又说咱们回家吧,他张开胳膊要下 来。我举他过头顶,翻转他,他顺势趴在我肩膀上,一会儿就睡着了。   睡着的儿子,沉甸甸的重。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