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小脚、病梅及三军仪仗队 　　张锐强 　　一 　　假如真有前世，那我和儿子前世肯定有仇，而且还是我欠他的，所以上帝安 排我们作父子，给他一个报复的机会。报复的方式很简单，也不血腥，那就是我 被迫站在管理者的角度去教育他，而他置若罔闻。 　　找个关系，再交四千块钱借读费，儿子这才进了那家我们接送比较方便的学 校。但刚开学一星期，他就被留了两次。这个局面我早有心理准备，知子莫若父 嘛；但是老师和儿子的反应却都出乎意料。内人去陪儿子挨训——也许该叫接受 教育——时，老师说有许多学生来自农村，他们的表现都比儿子好；双职工家庭 的孩子这么调皮的，再没有第二个。这老师挺有教养，知道口下留情，没直说犬 子没教养。我很想问问他们是否承认个体差异，但又没那个胆量。独子还攥在人 家手心里呢。 　　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关键是那里中午可以寄宿。但儿子只安安稳稳地睡了 两天，余下几日，要么因为不老实而被取消午休资格，罚站，要么就躺在铺上自 己玩自己的。这个局面我也有预料，双休日我们要想午休，也必须对他采取恫吓 甚至武力的高压政策。他表现不好，班级因此扣分，年轻的班主任自然不干，于 是叫内人过去，监督他两天。过去一看，才知道我的常识没错。除了四个确实是 乖孩子，上去就闭眼很快入睡之外，其余的都跟儿子一个德行。东戳戳西挠挠， 说话，甚至嬉笑。托管老师并不一直盯着他们，直至大家入睡，而是巡视——也 许还打打毛衣，或者上网——走到哪间寝室，看到有人说话嬉笑，就大声吆喝： 好好睡觉！不遵守纪律罚站！可以想象，会有孩子在周公门前又被拖回来，其中 肯定包括犬子。因为我从未体验过精力充沛的感觉，上帝就给了他额外的补偿。 这小子不但精神头足，耳朵也格外好使。稍微有点动静，就赶紧爬起来看个究竟。 按照道理，这是现代公民必须具备的素质。参与意识强啊，好奇啊。 　　又一日，儿子回来说，数学作业本被语文老师撕了。问他何故，是不是一直 不专心听，老动数学作业本，他说没有，只动了一下。这话我不得不信，因为他 虽然顽劣好惹事，但文过饰非的业务还不熟练；但是又不敢相信。看来现在教育 界管理得确实越来越严，老师该出手也不敢出手，所以才撕他的作业本以泄肝火。 而我直到高一，还有笑着抗议老师不该拧耳朵的经历。改革开放几十年，教育界 确实成果丰硕，耳朵竟然都不拧了，真是历史的伟大进步。联想到儿子中午经常 被罚站，我大致估计出了事情的原因。犬子如今声名远播，早已被老师挂号。所 以虽然不少孩子中午都讲话，但老师主要点他出来，杀一儆百也。射人先射马， 擒贼先擒王嘛。撕作业本，恐怕也是这个意思。别的孩子不老实，犬子也不消停， 此起彼伏，屡教不改。他素有恶名，更兼座位比较靠前，不拿他当典型还找谁去？ 　　我说老师教育你，是为你好。肯定是你哪地方做得不好，老师实在气得不行， 所以撕你作业本。儿子说那也不能撕我数学作业本啊，她是语文老师，也不是数 学老师，凭什么撕？又不是她的！再说，她不知道作业本是树作的，撕掉浪费？ 这武器都是我过去口传心授的，希望他养成环保意识，没想到如今拿来对付我了。 那一刻，我真恨没像在肯德鸡问题上一样，也对他实行愚民政策。 　　儿子说我只做数学作业，不做语文作业。我再也不学死语文了！我赶紧说不 能这样，你学语文是为自己学，不是为语文老师学。你要是不好好学，永远不认 识字，永远看不懂奥特曼故事。儿子说我不管！反正我就是不学。经过我连蒙带 吓的努力，作业倒没耽误，但是我的担心却并未因此而稍微缓解。我明白，师生 之间已经产生对立。老师也这样。那天责怪儿子早熟，说这样下去，怎么能学好。 起初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谁知道是那天儿子问过她，她家是什么孩子，男 孩儿还是女孩儿，而她刚刚毕业，尚未婚配。我今年三十有六，若是我贸然动问， 不是无礼就是非礼，但犬子毕竟只有我岁数的零头。老师要不是确实已在心目中 将其打入另册，何至于如此求全责备，而忘了童言无忌的俗话？ 　　为进这所学校托了人，怕他因为身上刺多扎了人受惩罚，我又托了另外的关 系。我小说的一个粉丝是另外一所学校的副校长，和尚不亲帽儿亲，跟这所学校 的副校长能说上话。事先已经请她递过话去，分班、安排座位时关照一下。因为 他调皮，最好找个有耐心的老师，座位靠前点。说好开学之后，找机会请老师们 吃顿饭。没有精神贿赂的意思，一来咱知道儿子确实不是省油灯，他们肯定要额 外花费许多精力；二来呢，双方沟通一下，也有好处。但是朋友知道儿子的遭遇 之后，第一反应是怒不可遏。说这样的老师，还请什么请？别管她，不行就要求 调班！我很意外，赶忙安抚说不要这样。你别因为咱们的关系而偏向孩子，你从 专业的角度，客观一点，说说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她说你这样，先别让孩子中 午在那儿休息，接回家。先叫他适应课堂生活，然后再搁那儿休息，逐步适应。 他刚去受不了约束，别因此对学校对集体生活产生抵触情绪。你们先商量一下， 我去学校看看孩子的情况再说。 　　但是她后来的态度让我更加意外。完全变了腔调，跟老师们保持高度一致。 说你儿子确实要加强教育，养成好习惯。不能光指望学校和老师，平时在家，更 要严加管教。我明白他们的弦外之音。想让我该出手时就出手，但又不好意思直 接做教唆犯。儿子幼儿园时期，这样的经历我就有过了，而且那园长还是我的好 朋友。这话好说不好听，所以不能摆到桌面上去，只能心照不宣。吕布被绑上白 门楼时，抱怨捆得太紧；曹操很宽厚地笑笑，说缚猛虎不得不紧啊。吕布一听也 就没了脾气。儿子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不及早行动确实后患无穷，所以家里的苍 蝇拍，以及他爸爸的脚与巴掌的滋味，他都尝过。不过虽然次数不多效果不明显， 也实在有违本心。一来呢，我粗通文墨，明白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下雨天也不能 随便打孩子取乐；二来呢，我生性宽容，平素第一讨厌别人管我，第二讨厌我管 别人。现在要我对弱小的亲生子动手，于心何忍。说心里话，每次揍他或者对他 大加斥责时，我都会想到一个血腥的词语，自相残杀。我能真切地感受到，那是 两股从一个源头下来的生命力，正彼此拼命互相消耗。那是何等的震撼与痛苦。 不是前世冤家，何至于此。 　　二 　　但是我一点都不怪罪朋友。我对她的朝令夕改表示十二万分的理解。她也是 我们这个教育大工厂的产物，开始的反对是生命的本能，最后的支持则是深思熟 虑的结果。换句话说，前面不过是一时冲动，后面才是明智选择。别说她了，就 说我自己吧，不是也对儿子动过手嘛。 　　儿子幼儿园园长的话还真没错，惯子等于杀子。我之所以有时违心地揍他， 就是因为心里算了这样的帐。与其将来不合时宜被社会吞噬，还不如现在开始培 养他苟延残喘的能力。即便真要打死，还是我自己动手比较合适，谁让我花费过 一些心血呢。可不能让别人无成本地拿去说事或者取乐。现在是市场经济，讲究 标准施工流水作业，只有这样才能实现成本最低化利润最大化。教育不是一直吆 喝着产业化吗？老师说一不二，一声令下，全体学生动作整齐划一，不仅省心， 还有军事化的整齐美，多好。因此这是大势所趋。不是连语文，都采用标准答案 了吗。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中山先生早有训教在先。因此儿 子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成为顺民，俯首帖耳拿小红花；二是成为弃儿，现在就 上黑名单。不能抱其他幻想，骑墙是不可能的，是典型的小概率事件，是奇迹。 党同伐异乃生物界的自然本能，人体尚有排异反应，何况一个庞大的社会，一种 严密的组织形式。 　　如果托管老师能一人专看一个班，孩子入睡的时间和违纪概率都会大幅度降 低；如果班主任能再耐心点，让儿子感觉到一些善意，肯定不至于这么快就发生 对立；如果我们对孩子的要求不是根深蒂固的听话，儿子以及其他的许多小朋友， 肯定能感受到更多的童年乐趣。我渴望实际情况是这样的，但是又不能埋怨老师。 因为她年轻未婚，尚未切身体察过父母之心；因为赶上幼儿入学高峰，她一个班 有七十多个学生；因为上级要拿纪律成绩等一系列指标来考核她。我也不能埋怨 学校，因为入学都是自愿的，我们不是也一样，宁愿拿四千块钱，也非得挤进来 吗？而且他们的做法，也都是上级与上级的上级默许的。不这么干，数字上不去， 大家都不能进步。分管教育的副市长不能扶正，教育局长无法荣升，自然也不能 倒出位置，供校长们角逐。是故。简单地说，就是体制问题。而中国国情有许多， 其中之一就是一提到体制原因，便不用找谁来对此负责，大家都没错，都不用吭 气。会上痛心疾首地批驳，会后继续沿着老路埋头苦干。个性发展啊，素质教育 啊，都是另外的场合才需要考虑的问题。 　　那天老师说，如果像美国那样，一个班只有二三十个学生，个性再强点也没 关系。但是眼前不行，她们班上的学生总数，比孔夫子的贤徒数还多两个，人人 个性，必然班将不班。我本来就想说这事，但是害怕别人指责我不懂中国国情， 指责我美国的月亮比中国圆，或者指责我民族虚无主义。美国教育虽好，奈何到 了中国水土不服，所谓橘生淮南为橘，到淮北则为枳。其实，棍棒或者糖衣棍棒 教育政策并非一无是处，在我爸爸他们那时候就很有效。他揍我天经地义，我挨 揍顺理成章。接近周瑜打黄盖。事易时移，现在挨揍者的态度基本没变，每当我 问儿子该不该受到惩罚，他总是小心地点头，眼神很温顺，一点也没有愤怒的凶 光，因为那时没动手，一般也不会再动手，他还想争取个好态度，蒙混过关；问 题是施暴者自己心存疑虑。我觉得儿子不应该挨揍，有时却不得不揍。知其不可 而为之，实在不是一般的不好玩。 　　三 　　我平常无聊，偶尔也写点小说，知道冯骥才曾经写过《三寸金莲》，影响不 错。但尽管如此，缠足在中国的历史渊源，很难说就表现得足够充分。遗憾的是， 一切都在跟世界接轨，余生也晚，那种独特的中国文化，未能躬逢其盛。要是它 申请世界文化遗产，不知结果如何。我这么说并非故作惊人之语，而是小脚意识 并未完全烟消云散。龚定庵在《病梅馆记》里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 为美，正则无景。这跟中国的教育何其相似。学生以听话为上，不听话视为另类； 以无个性为好，有个性当成异端，必须坚决打压，以求上下一统。当然，这也很 公平。市场经济时代讲究一分钱一分货，七十几个学生是一个动作还是七十几个 动作，老师的工资不会发生变化，在教育产业化的大链条里，对老师提那样的要 求，总有些底气不足。 　　从文化的角度考证，磨灭孩子个性的过程，与缠足难道有什么区别？最近网 上针对日本人的帖子很多，我看到过一幅图片，说日本人把小孩儿放到玻璃器皿 里发育，最终培养出了球形人。我相信这是对日本人的丑化，绝对不会是真的。 倒是在我们周围，似曾相识。在我们自己家，以及学校里面。这一点，学生家长 想必都有体会。 　　以前曾经看过一则报道，说是某位外国科学家到北京一家科技展览馆之类的 场所办讲座，事后跟学生交流，发现他们存在严重的成人化倾向，表达方式惊人 地统一。估计都是好好学习报效祖国之类。写小说忌讳学生腔，小孩儿都是成人 腔，自然也影响胃口。但是我敢肯定，他们都是小学一年级以上的，至少是中国 教育车间的半成品。因为内人曾经亲眼目睹过，犬子班上只有四个真是乖孩子， 可能有些是天生，有些大概在幼儿园时期就已经改邪归正。但不管怎样，反正进 入学校时，绝大多数都是正常孩子，肯定不会成人腔。龚定庵指出，病梅的流行， 乃文人画士之祸，因为他们肯出高价买这样的病梅。如同冬虫夏草的高价导致了 青海西藏等地生态环境的急剧恶化一样，这样的问题，直接责任者固然是教育部， 但他们至多不过是从犯。社会才是真正的教唆犯。这其中也许还包括我。 　　这么说，是因为我也喜欢中国的三军仪仗队。经常看电视的只要稍微留心一 下，就会发现外国的仪仗队何等小儿科。有些简直有伤国体。因为太不整齐，形 同搞笑。哪赶上我们的三军仪仗队，刀削斧劈一般，从那个角度看都是直线。 　　估计绝大多数中国人都会喜欢这种形式。这种现象已经成为全民族共同的美 学基础。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其彻底接受，形成固定的审美倾向，因此它必然 要成为我们共同的文化背景。若非如此，绝大多数家长何以异口同声地赞成对孩 子严加管教。即便我，偶尔也要求儿子听话。在这种环境下，孩子没有成人腔， 那才叫奇怪。 　　但即便我是教育部长，这种状况也不会发生多大的改变。在当前的条件下， 中国教育是一列自动行驶的电气化列车，绝对不会因为司机的短暂缺席或者开小 差而改变方向。 　　四 　　孩子的问题都是内子与老师联系，我一直没敢找老师单兵教练。我不想拿自 己的奇谈怪论将她们激怒，最终犬子跟着倒霉。所以只能背着她们，私下里发两 句牢骚。那就是假如有来生，我一定作丁克，不要孩子。我真是负不起这样的责 任。揍他不对劲，不揍他也不对劲。当然，那时标准化和产业化也许达到了更高 的程度，大家都可以而且只能生产听话并且有感情的机器人作孩子。不是危言耸 听，不是有报道说，男人精子的质量不断下降吗。这其实很公平。因为兔子命贱 存活率低，所以繁殖能力很强；如今人类越来越强大，已经强大到可以违背自然 规律，让植物人也继续存活，白白消耗地球资源的程度。还能让人继续长寿，吃 更多的牛羊肉，制造更多的生活垃圾。当内蒙古的羊肉源源不断地运到北京东来 顺时，风沙、沙尘暴也接踵而至。如果繁殖能力不下降，如何维持生态平衡。 　　这个话题暂且不讨论，我害怕被人当作异端或者邪教挨了闷棍。来生如果一 定要找个东西作感情寄托，那就选择宠物吧。比如狗。我有个邻居，一家养了三 条。在我看来，那不失为一条现实出路。我也跟儿子探讨过这个问题，他说愿意 作小狗，不愿意作小猪。因为小猪懒，小狗可爱。他还年轻，总结问题自然不会 像他老爸那么阴险毒辣尖酸刻薄，还是我来帮忙吧，如同他哀求我帮他写一个拼 音那样。那就是当小狗固然有许多弊端，但却有个天大的好处。 　　不必接受中国式教育。 　　多好。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