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美味关系   俞蓓芳   象火腿一样的豆腐干和美味泡饭   我象大多数女人一样热爱厨房。泡饭很好做,因为没有电饭煲,用一般锅子 做出来的饭有一层锅底,一次把饭做糊了,锅底就变成了焦锅巴。第2天烧成泡 饭,他说好吃,就此之下,逢3差5的就要我做些焦泡饭,配了些酱菜豆腐乳,咸 蛋黄,每天他都吃得香喷喷的。   想起某朝某代某个皇帝,几乎吃了一辈子的御膳,偶然微服私访到了民间, 深深为百姓家的窝窝头折腰。以为是天下第一美味。   他说起60年代,正逢他的幼年,著名的自然灾害横扫大地,所有生灵都干瘦 如柴。他说几乎见不到肉。我长在70年代,虽然比63年那阵子好些,商店里也还 是空荡荡的,实行配给制,一年到头能够吃到的荤腥很有限。祖母是个好女人, 时不时要在蔬菜上做点文章,通常是给它们起个美丽的名字,比如豆腐衣叫做素 鸡素鸭素虾仁,酱油烧冬瓜叫素肉,有一天祖母有新发明,她把豆腐干切成薄片, 在酱油里浸上一天一夜,然后放在干锅子烤上一些钟点,爸爸惊艳,啊,居然有 火腿味道!而我从来没有吃过火腿,整个少年时代一直以为火腿就是烤豆腐干的 味道。   因为太少地看见鸡鸭鱼肉,开放了以后,几乎成了彻底的荤食主义者,根本 不爱看绿叶菜,豆制品,只把童年少年时代没有吃过没有见过的食物吃了个遍, 这么吃了几年,已经和很多食物断绝了来往,连火腿、巧克力这样的美味我都起 腻,最后只爱吃泡饭了。   糖的日子   你不在的日子,我内心拉开花一样的口子,筋肉也是花的颜色的,甚至流出 玫瑰红的血。日子一片片洒落下来,盐一样的日子。   当我写下一个痛字,即便看到虫蛹如何失去了一半,依然狰狞地扭曲,还是 觉得言之不能尽。   象贫瘠年代,要历尽多少饥寒,才能等到过节,巧克力的回味绵绵长长地伴 随我一年或者更久。不是所有的新年都有它,于是继续等。三岁时二姐姐生产, 再过了四年我另一个外甥女降生,在孕妇的床边,在她们的配给食品中,妈妈做 主,掰了一个角给我,我那双饿狼眼睛窥视着更多。祖母有个矮柜,门上挂吧老 锁,里面有一小袋杏仁巧克力,她仔细地数过,再仔细地收紧钥匙。一袋巧克力 吃了一年,从年头到年尾,最后一颗有一层白色的绒毛。   只有那几年巧克力能够镌刻进人生。难忘它圆圆润泽的样子,每一个品尝的 时刻心里沐浴了天堂里才有的柔和光芒。甚至漫长的等待都是充满回味的,梦里 经常有巧克力的甜甜滋味荡漾开来,香味缭绕所有等待的夜晚。甚至是它的白色 绒毛,都不会让我犹豫。有时候非常非常仇恨矮柜上的古董锁,有时候非常非常 热爱祖母腰上丁零当啷的铁钥匙。   巧克力是年节里的特别食物。平常的日子我也热爱砂糖。哥哥们一个个人高 马大,和我一样爱砂糖。砂糖是最神秘的东西,上午美美地吃了一调羹,晚上纸 袋已经空空。为此全家人很不愉快,为哪个孩子多吃了,哪个又因为吃少了或者 没有吃到而放声大哭。大哥们低头鼠行,大人们言语过从都有硝烟气味。除哭以 外我的眼神也象饥饿过头的野兽,以为会一辈子背负仇恨。   所有白色的粉末、颗粒都让我想起糖,白砂糖绵白糖,有一次看见房间黑暗 的角落里有一桶象糖一样的东西,悲从心里升起,先无声地流了一脸眼泪,被欺 骗悲极,看见它而且那么多,有喜泣,眼泪非常复杂。喂了自己一大口,放开声 哭的时候,洗衣粉吹出连绵不断的泡泡。又一次我一口吃下了一调羹的粗盐……   所以糖格外甜。至今我还有习惯,在办公室在家里放上足够的白砂糖,偶尔 品尝之。   古诗说,几家夫妻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于是你是我的糖。而且是童年记忆深处的糖。让我用漫长的酸苦渴望贫穷去 交换来的短暂而秘密的欢愉。   你说你不相信我身上有伤,它们在我身体最深处却是无形的地方,张开玫瑰 色唇一样鲜艳的口子,流出汁液似玫瑰色的露珠。   到今天我相信文字有疗伤作用,写着写着,我看见过去愈合了,结成了一个 玫瑰疤,文字首先是生活。走着走着,在生活长绳上打出一个一个绳结,纪念上 帝降到我头上雨点一样密集的悲苦欢喜。   爱你有多深   78年以后,祖国改革开放,国门洞开,离乡背井几十年的海外的老上海人 纷纷回国探亲,一时间上海几个著名的宾馆人满为患,我记得那些一口上海本地 话的老人门携儿牵孙的都爱住,老锦江、老国际饭店、和平饭店等一些20世纪 初期的老却美丽的建筑。他们的频繁来往,不仅把一些海外新鲜的玩意带了进来, 比如四喇叭、咖啡、尖角领衬衫、喇叭裤,也让上海的大闸蟹身价飙升。祖国不 与世界来往将近30年,让客居其他国家的上海人们也30年吃不到大闸蟹,一 时间他们成群结队而来,甚至有时候飞机回来只为了金秋时节肥美的阳澄湖大闸 蟹。   在70年代初期,闭关锁国也有好的一面,贫富差距不大,人人差不多月入, 虽然消费力委顿,但物价平稳,市面上物质匮乏,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在人们 的购买力之内,包括大闸蟹。记得那时的大闸蟹一块钱能买一大堆。基本和白斩 鸡差不多身价。从这方面想,这也算是美丽的时代美丽的物价。   记得吃得最畅快的一次,父亲一气拎回来十只大闸蟹,他们喜气洋洋地洗刷 干净,放上蒸锅,切好了姜末,拌好了镇江醋白糖,全部端到我面前,让我想吃 多少就吃多少,只要不吃坏肚子,全吃了也没有问题。   自从家境改善,由于父亲的娇惯,我已经非常挑食,比如吃鱼只吃肚挡,吃 咸蛋只吃蛋黄,包括吃大闸蟹只吃蟹黄,而那些我不吃的食物,鱼多刺的部分, 蛋白,蟹肉,包括我吃不下的米饭,一概都是父母包圆,一来他们痛恨浪费食物, 二来他们告诉我,他们不爱吃蟹黄的,他们只吃蟹肉。   于是每年金秋蟹肥时节,我家的蟹宴上,我食指大动地对付十来只蟹的精华 部分,而父母们在一旁看得眉飞色舞,待我吃得饱嗝连连,扔下一堆吃不下的食 物,父母才开始进食,挨个为我收拾残局。我印象中,那些年,父亲母亲一点蟹 黄都没有碰过,年少的我也相信他们真的不爱吃蟹黄,所以他们只吃蟹肉。   物价的飞涨,让大闸蟹不太能那么经常地端上饭桌,有时候一年都未必舍得 吃上一顿。   接下来我变得更穷,索性把大闸蟹这件事给戒了,   只是偶尔,他会说,我想吃大闸蟹。于是我狠狠心,跺跺脚,给买上个三、 五只,料理好了,放上小桌,把小桌端上床,他大爷似的坐在床头,我则在旁边 看着他吃个一干二净一个不剩,心里居然幸福得不可名状。他吃完,突然想起, 转头问我,你怎么不吃?我一边为他擦去下巴上的残余食物,油腻的双手,一边 回答:我不爱吃。你爱吃多吃就好。隔了几日,他拎来了一串大闸蟹,我例牌烧 好煮好,端上床头,他问,你小时侯是怎么吃大闸蟹的?我道,我吃黄,父亲吃 肉。而当时父亲已经离开我好多年了,生命中那两个为我只吃蟹肉的人只剩下了 一个。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地方叫爹爹。他问,你有多少年没有吃过大闸蟹了?我 说,我不记得了。并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没有大闸蟹吃也未必是悲惨生活,不 吃也不会死,比起吃大闸蟹来,有很多快乐的事情,比如看你吃大闸蟹。他说, 今天,你也让我快乐快乐,好吗?于是在他逼迫之下,我一气把十来只的大闸蟹 黄吃个一干二净,多年以前的味道,那些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味道重新回到唇舌 间,在心里荡漾开来。他为我擦干净嘴边的残余,擦干净双手,擦去脸上不争气 的泪水,说,吃东西时候是不能流眼泪的。最后吃那些蟹肉时候,他说,真的很 奇怪,真的味道格外好。   再后来,所有有大闸蟹的日子,他自觉担当起我父亲的角色,即便在别人的 餐桌上,他也毫无芥蒂把他的那份放到我面前,为我剥开蟹盖,挑出蟹黄,听任 我把蟹黄细心吮食干净,再接下我手里的蟹肉……   再过了几年,他离开了我的生活。   我又开始过没有大闸蟹的生活。   今年金秋,路过蟹摊,看那些肥壮的大闸蟹,我突然想,我有多少年没有吃 过这种鲜美的生物了?一时间觉得太亏待了自己。于是小买了几只,决定奢侈一 把,即便没人宠没有爱,也可以自己爱自己。   当房间里弥漫开蟹的香味,十指间流满蟹黄,面前一堆蟹肉,吃着吃着,竟 然又想起过去,也许一个人的大闸蟹是吃不出幸福来的。   为了不糟践天赐的美味,不浪费食物,我把面前的蟹肉也吃得干干净净,吃 完后,不可自制地一声叹气,然后蒙被大睡,企图一枕一被一夜酣睡能把那些想 起来的统统忘记。   一日去我们小区广阔的草地散步,草地深处小树林前有一木制秋千,月亮给 它镀了一身银色,秋千摇摇晃晃的,居然从秋千的地方传来哀哭声,哭得好悲惨。 我不禁走上前去,看见一陌生年轻女子横倒在秋天上,在这么美丽得地方!她哭 得就象世界末日。   我打消了上前安慰,过问的念头,也许哭出声来对于她是最好的药,眼泪能 够为心灵松绑。哪像我这样一个没地方哭,没办法哭的女人,心里像压了千斤顶。   也许我这样的女人只有一条解脱之路。   我转身回家,回到电脑前,打开WORD,只一个念头,写光它,把心里的重量 化成一个一个汉字,用力地敲打出来。   然后,松开手,从此不用再牵挂。   祖母的菜谱   炒螺丝   上世纪50年代初期,祖母烧了一道炒螺丝。姐姐跟我说,那个味道她一辈子 都忘不掉。   那时,二姐和我大哥正是十多岁的小孩子,身体发育让他们如狼似虎,什么 东西他们俩都可以吃个精光。姐姐说姐弟俩经常为食物大打出手,没顿饭菜都不 够吃的缘故。   那碗螺蛳端了上来,祖母接着去厨房烧饭。   到祖母端上米饭,姐弟俩已经把碗里的螺丝吃得一个不剩,并分别清点面前 的螺丝壳,大哥发现居然是姐姐多吃了几个,一把揪起老姐,拉出房门,推下楼 梯……   姐姐说亭子间门口有一个煤饼炉,而那个煤饼炉上面并没有放任何东西煤饼 空烧着,她被弟弟推下楼梯,一屁股坐在了火红得煤饼上面,火烧着了她冬天的 棉裤,烧着了她的皮肉……   隔开很多年,姐姐说,你大哥并不是天性凶恶的人,而是因为穷,因为太饿。   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是40多年之后,我二姐和大哥比邻而住,我偶尔也 会去探望他们,和他们一起去我们先后出生的老家,我们全家三代十多口人居住 过半个多世纪的地方。他们已经是60岁的白发老人,说起幼儿的事情,他们居然 很平静,有时候还脸带微笑。   有时候我会怨恨血亲,怨恨他们亏待过我,亏待过其他家人,姐姐说,你也 应该像我一样,忘记这些,原谅他们,都不是他们的错,都是给穷逼的,都是一 样的可怜人。   祖母的糖醋黄鱼   我特别爱吃糖醋的东西,那酸酸甜甜的感觉像人生。   小时候,烧一条黄鱼是件大事情。   第一天祖母烧了条红烧黄鱼,那鱼像猫鱼那么大,她一切为二,分了两天吃。   第三天的时候,祖母把吃得干干净净的鱼骨放入糖和醋,炖烧,让我用糖醋 汁伴饭吃。第四天继续放糖醋汁烧,第五天还是糖醋汁伴饭……   我现在还能想起当年的那条糖醋黄鱼的味道,印象里祖母从没有烧过第二次, 那酸酸甜甜的味道终生难忘。   祖母的最后一碗白米饭   我十岁的时候,一天突然发现身体流血了,怕是自己要死了,我张皇得不知 道怎么办才好,祖母对我说,不要怕,你去你母亲家找她,我帮不了你。她的确 帮不了我,她已经89岁了。   我临出门前,祖母端了一碗白饭给我,说,吃点热的东西,暖暖身子再走。   我又走上了那条有教堂的路,从小就每天走那条路,婴儿时母亲抱着,父亲 驮着,从自己家到外婆家,从会走路那会儿就独自来回于那条路,从祖母家吃完 饭,去外婆家看一眼母亲,然后回家。   深夜的时候,侄儿在哭,祖母说,不要让小鹏再哭了,我心里难过啊。   清晨的时候醒来,祖母安详地躺在我身边,我习惯地去握她的手,她双手冰 一样凉。她已经没有了心跳。   我曾经跟二姐姐抱怨,祖母不够爱我,有一年我发现她偷偷地发压岁钱给二 姐的女儿,她的重外孙女,虽然只是5角纸币,但和我差不多大的外甥女有,我 没有!二姐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祖母养了你10年,每天给你做饭吃,做到 她死她还在给你做饭!   祖母养儿子,养孙子、孙女,养重孙、重外孙,一代一代一个一个抚养,不 过是粗茶淡饭,而姐姐说这个世界上再没有这样一个人会这样待我们。   那些吃不到的   这世界上有很多好吃又吃不到或者吃不起的东西。这是一种遗憾,也是一种 折磨。   我经常为食物痛苦,受它们的折磨。   小时侯邻家姐姐有个漂亮的女孩子,她每天都喂些奇怪的东西给她吃,而我 在一旁看。那天她在吃菠萝,我问,那是什么?好吃吗?当然结果我还是没有吃 到。   早年,上海女子时兴出国读书,嫁于西人作妇,委身于富贵显赫之人等等, 以此来改变生活环境,让食有鱼肉,出有华车,有别墅住,有西方护照。于是上 海发生了变化,人分成了三六九等,有钱人认为他们在社会的金字塔顶端上做人。   邻家女儿,自小与我一起玩耍,一起读书,结伴翘课,过去和我一样一穷二 白,买根冰棒也要思前想后,我们都曾把钱看得跟天那么大,突然长大,长得如 花似玉,父母们经过张罗,终于把女儿嫁去了欧洲,出国之前在楼道里又撞了个 满怀,她正带了一帮亲戚从外面呼啸而来,她说,卫红,燕云楼的烤鸭真是美味, 你怎么想象都不过分。燕云楼几乎是我梦寐的地方,而我从来没有机会进过那个 门。当晚我蒙被大哭,为那些别人能吃我不能吃的食物,别人能过我不能过的生 活。   当然,父亲最后也带了我去过一次,烤鸭的确美味,但实在仅仅是美味,并 没有任何幸福的味道。   父亲说,人在一辈子要找一件让自己开心快乐的事情,比如他找到了演戏, 其他都不重要,其他钱都可以买到。那么你呢?父亲这样问我   我写了好多年的字,终于在26岁那年,我发表第一篇文章,我跟父亲说,我 找到了那种开心。与写字相比,别说美食,钻石都不算什么。   社会分三六九等,父亲在演戏的那一等,我在写字的那一等,别人在吃鱼翅、 鲍鱼的那一等。   爸爸的胃口   爸爸有绰号叫大胃,以能吃、会吃、食量过人而远近闻名。   也许有这样的儿子、丈夫、爸爸的缘故,我们一家三代女人都能烧会煮,父 亲经常扬言他平生最爱的三个女人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我,这也许 和我们代代相传的厨艺有绝大的关联。家里有热汤热饭,可口菜肴,黄昏时候脑 子不想肠胃也会想,出门在外,遭遇粗陋食物,脑子和肚子一块想,有一辈子吃 不厌想起来就会流口水的菜式,不爱你也难。   而纵然有大胃的雅号,父亲却是一个高而瘦的男人,我经常会翻看父亲的旧 相片,看照片中骨瘦如柴的父亲,经常会呆呆地想,天生一副好肠胃,爱吃贪吃 的父亲是怎么度过那三年自然灾害的年月,三年没有荤腥,这对他是多大的折磨。 而且并不仅仅三年,在父亲的76年的人生中,让他能欢畅地吃饱饭,随心所欲地 享用美食的时间并不多,一场肺疾让他卧床三年,靠同仁们一次一次义演负担我 们全家的生活费和父亲的诊疗费,痊愈后再登舞台,前妻扔下幼小儿女,中年再 婚,儿女从2个增加至6个,老人成双,家里人躺下成一片,站起成群,他深爱我 们,但这种爱是压再他肩头的千斤顶,要养活我们养大我们,赡养老人,不是一 朝一夕的事情,父亲再怎么爱吃贪吃,实际上几十年根本没什么像样的饭菜可吃, 父亲一辈子中大多数年岁骨瘦如柴。   后来我们长大,老人故世,国家又落实了知识分子政策,归还了部分抄家物 资,家境开始好转,我们全家已经有条件吃好穿好,但父亲依然节俭如故,也许 是父亲一辈子中经历的战乱、革命、饥荒的次数太过频乃,被弄怕了,怕前面还 有无妄之灾,国运家运人运还有跌宕,这样的忧患直接反映在我家的餐桌上,除 了逢年节、宴宾客,我们家的餐桌上永远以蔬菜为主,父母们苛刻地计划家用, 有趣的是他们并不相信纸币,不爱把钱存银行,而是把节省下来的钱换成米面、 盐、布匹、肥皂囤积起来,然后告诫我们,以后你们不用怕再有乱世了,至少我 们全家靠这些能够活下去了。   很长的几十年,是抡不倒我摸锅铲的,祖母过世之后有妈妈,妈妈也是行家 里手,我只有在一旁端端盘子的份。偶尔母亲巡回演出离开上海,就有我来掌厨, 每天会问父亲,今天爹爹想吃什么?父亲要吃的东西简单到极至:一碟花生米或 者毛豆干,一碗蛋炒饭。要我抗议好多次,他才同意我做个半只香酥鸭,或者烧 一条鱼。   父亲那大胃的绰号也不知道是怎么得来的,从我记事开始,他从没有一天吃 得欢畅过,从没有一天舍得山珍海味,枉然了这个虚名。我问父亲绰号的缘由, 父亲说,我只是爱吃,吃什么是不讲究的,再粗陋的食物我也能吃得有滋有味的, 白饭我也能空口吃下好多碗。所以就得了大胃的绰号。   父亲晚年生肺癌,与绝症顽强斗争了8个月,终于带了一身如柴瘦骨,枯槁 得没个人形离开了我们。整个8个月,我们上海一家一家馆子给他买来各种美食, 想让他在最后一段日子真正能享用它们――他想了一辈子却一辈子不舍得吃的珍 馐美味,可惜最后几个月根本水米不进,即便鲍鱼鱼翅也只能抹些汁水在父亲的 嘴唇上,他根本咽不下去。   记得病还不是深的时候,父亲住在带厨房的家庭病房中,他跟我说,你还记 得你祖母的火腿豆腐干吗。我说记得,我也会做。于是就在病房里我点起火,仿 效当年祖母的手法,没有油没有荤腥地把五香豆腐干烤出了火腿味。父亲吃完愉 快地说,我们卫红长大了,会料理生活了,做出的菜这样美味,我放心了。   我记忆中父亲的胃口其实从来都是小的。他永远对我说,我只要吃一点点, 一点点。   我有一个怪爸爸   每次我拿出父亲和我的合影,看到的人往往都会张口结舌,这个是你爸爸, 你爸爸是外国人?然后就说,你们就像两个种族的人。   我父亲是个长相奇怪的人,灰蓝色的眼睛,大鼻子,白种人的肤色。而我是 一个彻底的黄种人。   有邻居一天跟我说,我自小看电影,从来没有认为这个人是中国人。他说一 次他乘电梯,正好遇见我父母在那里用老上海话交谈,他说他都被吓倒了,你父 亲居然说上海话!   我父亲还有许多奇怪的爱好,比如爱唱京戏、评弹、沪剧、越剧,喝浓茶、 给出版社翻译书稿,给电影配英语对白,说英文,看德文,古文又奇好,看他给 妈妈的信件,都是蝇头小楷竖写在宣纸上,问候一日三餐夜来一宿,像一封封来 自古代的书牍,他的怪还在于用刀叉吃饭。   小时候我睡觉的之前总是要听父亲讲故事,他的故事肯定是许多爸爸们讲不 出来的,他可以从亚当夏娃讲到西方净土,从以身 虎,卧冰求鱼,讲到一个女 孩子在隆冬天气有三根火柴,从瞎子阿柄讲到有个叫莫扎特的小孩自小在宫廷长 大,从曹植七步成诗讲到阿西米德从浴缸里跳出来发现了浮力,从王宝钏18年寒 窑,杜十娘怒沉八宝箱讲到圣女贞德,从诗经散曲到普希金莎士比亚,稍认些字, 父亲就找出老旧的圣经、英文700句、古文观止等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书,硬 塞给我看。一边逼我练毛笔,一边教我练习英文书法。   反正他是个不伦不类,不中不西的人。   有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爸爸,我的叛逆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我快要被家 里这种不知所谓乱七八糟的文化弄疯掉了。   但到最后我发现,父亲陪伴我的这33年,对我来说是巨大收获,正因为有这 样的怪爸爸,如今我写字能在宗教、戏曲、自然科学、神话、音乐、绘画、中西 历史等等广阔空间里做蜻蜓点水式的跳跃。人家学业有成,我是学得够杂。   他的生活习惯是用刀叉吃饭……   他从血液里带来的既爱吃本帮菜、粤菜也爱吃西餐。   每每我有小文章发表,父亲总赶到我单位,带了我去沪上知名西餐馆改善伙 食,作为奖励。记得父亲最爱吃的是红房子的洋葱汤、鹅肝酱、葡局鸡,蓝村的 肉桂苹果布丁。   到我爱上了做菜,父亲又买来了西餐菜谱,买来了烤箱,终于我没有辜负他 的期望,我的西餐技术也小有所长。   至于西餐礼仪,在我家筷子反而是比较麻烦的事情,我父亲一辈子筷子不太 会用,我懂事开始,就看父亲用刀叉吃饭。   家里有一套日本产的西式餐具,英国的刀叉,文革时候,抄家人员对这些东 西很看不上眼,小小地砸了几个,那些纯银的刀叉他们也只当了是白铁看,干脆 不屑一顾,于是这些东西完好地在我家呆了有60多年。   自从我烧起了苹果布丁,牛尾汤,黑胡椒牛排,水果色拉,意大利通心粉, 做上了三明治,这些东西从尘封的阁楼被请了下来,父亲一年中有几次会很有排 场地吃饭,   现在偶尔有朋友请我去沪上高尚场所享用西人烧煮的晚饭,看我吃得象模像 样,都会说,看您老人家这气派,谁都不会相信,你连香港都没去过。   我是一个怪爸爸生的一个怪女儿。   胆大妹妹和好命姐姐   幼年的时候,父母经常各地演出,我就被一个人搁在上海家里,哥哥姐姐们 早早地就成家生孩子,各有各的家。所以大多数时间,我是理所当然一个人在家 的,而且他们说我天生胆大,天神小鬼蟑螂耗子什么都不怕。当然不怕一个人罗。   记得也有一次我吓破了胆,深夜关紧房门看福尔摩斯,我那房子是直套间, 厨房里窗户有风吹进,所有房门都会发出声音。那夜风又特别劲,一整夜房门不 间断地发出吱呀声。让我以为房门外有居心不良的歹徒,而凶杀案近在咫尺……   那胆大也不是吹的,我摸出了父亲从新疆买回来的锋利匕首,准备把房门打 开,有歹徒就跟他拼了……   那夜,我猛地打开房门,把全身力气聚在手腕,闭着眼睛,连人带匕首一起 往前冲……   当然是一个大马趴。房门外除了风什么也没有。   终于我不再怕深夜有风打门了,放心安心地看了一夜福尔摩斯。现在别说福 尔摩斯,鬼片都不能让我吓趴下。   第二天我给二姐电话,跟她说,好玩吧,昨天我居然跟人拼命。结果不过是 自己吓自己而已。   我那里象说个笑话,姐姐那里吓得发抖。   于是她上门来照顾她那个十三岁的六妹。   她上门第一件事情是给我做饭。   但我那个宝贝姐姐,自小住读,吃食堂,年纪轻轻就嫁给了姐夫,姐夫家里 保姆阿姨的,这辈子她就干脆没有机会烧饭烧菜。   她带了一条鱼,姐妹俩对着食谱琢磨怎么烧。   食谱上说,要先去除鱼腮,而我们俩把鱼翻来覆去很多次,研究半天还是不 知道鱼腮是什么东西,算了吧,姐姐说,就这样烧肯定也能吃的。   结果可想而知,那锅鱼汤腥得隔壁人家都闻得到,我捏着鼻子吃了一块还是 受不了,结果便宜了我家咪咪,两个人各自扒拉了几口白饭算完。   第二天,姐姐从婆家带来了鸡,保姆已经收拾干净,没有任何后遗症,说, 我给你烧鸡汤面,鸡汤很好烧,婆家保姆已经一一教过,当然姐姐没有出纰漏。 但那个粗心的保姆就忘记教姐姐怎么下面,姐姐说,这个容易,不就是下面嘛, 不用教我就会的,我吃了36年的面了!她老人家拿起一斤切面,往鸡汤里一扔, 还使劲搅,面倒是烧好了,那鸡汤也完蛋了,整一锅糨糊!   第三天,爹爹回家,我把姐姐过来照顾我的事一二三地说给他听,他马上拨 通姐夫家电话,一顿教训:我说你丢人不丢人,你这样的怎么也有男人肯娶你! 明天我买几本食谱给你,好好读,别丢你老爸的脸!   姐姐总算是听了老爸的话,悉心读食谱,不过也许是姐夫过分宠爱的关系, 到现在,姐姐已经退休在家,做人妻子一辈子,还只会烧一个菜:罗宋汤。   现在姐夫经常开车来我家,带些我烧的小菜过去,给姐姐改善改善,我一边 装菜一边骂娘,做人一辈子老婆只会烧一个菜!   姐姐总是开导我,你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东成西就的,有什么屁用。不如 我命好,嫁得好。   有福气的女人才有资格懒惰一辈子。   老总的盒饭   一个单位总分两群人,一群占比例很小,却位高权重,而另一群,人称金字 塔底层,虽然浩浩荡荡,却人微言轻。   我位居金字塔底层整21年。   我一直以为社会地位、财产数字什么的无关紧要,只要有起码收入可以维持 基本生活,有体力写字,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没有问题。   听说是人民币升值了,但日子却越过越紧巴,人民币水涨,柴米油盐水煤电 船高,听上去都象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   当然国家企业工资是不会轻易涨的。于是我的生活每天都有问题。   我见一次老总,就抱怨一次,我给您拼命没问题,但总得让我活下去。人家 一日三餐,我一天一顿,偶尔二顿,好多年没有吃过三顿饭!   老总说:你妈妈难道不管你吗?我道,我妈妈81岁了,我靠她?!她过身了 我怎么办,也去死?我不求高官厚禄,只要钱够活下去就成。   老总说,我们这里是国营企业,你碰到的问题也是大家的问题,光涨你一个 人薪水这是不可能的,要涨二千人的薪水,这更不可能。你要在这里做就得面对 这里的现实,要么另谋高就!   我在这个国企干21年,看看招聘启示才知道,自己已经过了重头开始的年龄, 人家要高学历,低年龄,我两样都没有。于是也只有面对现实一条路,再黑也得 走。   从两年前开始,我办公室桌子上隔三叉五就有一个盒饭,是这位老总送来的, 送了两年那么久,看样子只要他在位,他还会送下去。   虽然不是山珍海味,却是荤素得当,隔三叉五得让我有顿晚饭吃。   就这样两年。   我偶尔跟同事说,他送了两年盒饭,我一次也没有说过谢谢。   同事说,你知不知道你很过分!   就像我已经习惯了穷,也习惯了穷人众人养,吃百家饭,穿百家衣,各路朋 友送这个送那个我坦然接受,习惯接受,却不习惯跟人说谢谢,谢谢也就是个嘴 上的工夫,我其实根本没有能力还人情于一二的。而且长期的负担一个不相干人 的吃饭、穿衣问题,已经是大恩了,别人都说大恩无须谢。   但我还是决定去当面感谢。   一天我走进老总的办公室,不为请示不为汇报,不为检讨不为领赏,只为了 当面感谢。   我说,他们都说我吃了您2年的饭,一句谢谢也没有说过,我很过分。今天 我特意来对您说谢谢的。   老总笑了,说,知道了。但也就谢这一次就够了,以后不用了。   老总还是隔三叉五给我送来晚饭,食物、水果,有时候送衣服、皮包,我还 是照单全收,拿来就吃,送来就穿。   我最后变成一个以厂为家,每天在办公室耗16个小时工作狂,也是理所当然 的事情了,我要还人家几百个盒饭的情意,无以为报,只有卖力、卖命工作一种 方式了。   吃在杭州   10岁的时候去杭州,母亲给了我一罐上海辣酱,上海辣酱其实是不辣的,只 是甜面酱和豆腐干、花生米炒出来,如果烹饪中不放水的话,可以常温保存好久 都不会变质,适合长途旅行中当食物。   1976年火车也象今天一样嘈杂,,我是不怕的那种儿童,杭州那头也有在浙 江大学读书的哥哥接站,但这是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门旅行,父亲母亲还是 送到站台千叮咛万嘱咐,我觉得烦。   我想告诉他们我已经不是幼儿园托儿所的娃娃,我不会觉得不安了,而那时 侯才是不安的,可以永远地提着家里带来的小板凳,走到那里都提着它,有时候 放在怀里,谁要夺了去,我必放声大哭。有一种被家里人放逐出去的悲伤情绪, 而那只小板凳是唯一一样和家有关的东西。而10岁那时我已经长成了一个不怕的 孩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怕,被人打个鼻青眼肿,我还是说不怕。   那时侯象豆芽菜一样的年轻哥哥带了他两个女同学在杭州火车站接我,我就 开始了非常写意的杭州之旅。   杭州是个陌生但美丽得过分的城市,我们四处吃,吃楼外楼的醋鱼、湖心亭 的藕粉,九溪十八涧的明虾,去虎跑饮茶,在凤凰山摘桂花做桂花糕,这些味道 至今怀念。   在植物园附近看见农民们卖青蛙,我仔细看他们宰杀青蛙的过程,说这个方 便,回到宿舍,我亲手杀了几只青蛙,把刀从青蛙的下颚方浅浅切入,从下颚开 始往下剥去青蛙皮,几分钟后,面盆里面的青蛙都被我活生生地剥了皮,亮出它 们雪白的身体,还在那里奋力地跳。哥哥和他们的同学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哥 哥夺下我手里的水果刀,以最快的速度切断青蛙们的喉管,然后扔了出去。回头 给了我一句,你这个魔鬼!   那天青蛙我是没有吃成,而且至今,我除了会踩死蟑螂,拍死蚊子之外,任 何活物我都没有宰杀过,1976年一面盆雪白的青蛙在那里跳,印象太过深刻,一 生都挥之不去。   哥哥教我怎么把鸡蛋烧成蟹粉,他点上煤油炉,在饭盒里放点油,姜切成末 和糖、醋拌和,鸡蛋和姜醋同时倒入油锅,然后用筷子搅拌,俨然一盆蟹黄,滋 味如出一辙!   我们家人都有把鸡蛋烧成蟹黄,把豆干烧成火腿的天生本事。穷在人家那里 是悲哀,在我们家里可以促进食物创新,可以从无变有,变蔬菜为鲍鱼翅,再穷 再食物匮乏,我们一样其乐融融。   眨眼工夫,就过了28年,那一次杭州之行一直是记忆里的一场欢宴,杭州 的景致一定是没有变吧,变的只是人,当年的人各自老去28岁,所谓物是人非。   杭州一直没有机会再去,于是杭州的景致,杭州的食物味道永远停止在19 76年,时间不曾往前走,杭州永远是她美丽的模样,几百年风韵不变,杭州是 不会老的,爱一个地方也许就象爱一个人一样,曾经有过美好时光,然后分开, 即便分开,也默默放在心里,遥遥想念。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