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水雷 ◆杨四海 ——开头   ○抗日战争爆发前,中国海军的实力就与日本海军相差悬殊,(就吨位而言 为1∶30),并因为经过沿海以及长江沿线的系列战斗,海军舰艇丧失殆尽。   ○1937年12月至1938年10月武汉失守前,海军中将陈绍宽指令将东流至武汉 河段分割为十个布雷区。在这之前之后,还有另外三次大规模布雷行动,甚至在 1939年1月,失去海洋、失去舰船的中国海军,还正式组建布雷游击总队,以3— 5人为行动小组,从后方湖南西部的辰溪(水雷制造所地址多次搬迁)领取水雷 后,潜入敌后,在长江上布雷。   ○八年抗战期间,共计布雷:16567枚。其中,锚雷15000枚、漂雷1100枚、 盟国飞机空投水雷467枚,使日本舰船321艘被击伤击沉,5000名官兵伤亡,有效 地阻止了日军从水路方向的进攻。他们因遭遇战斗而牺牲、被俘获、被杀害的布 雷队员姓名与人数,现已难以确定。   ○抗战结束16年之后的1961年1月,在长江首次军地联合扫雷中,因起爆水 雷的炸药意外爆炸,东海舰队有两名战士壮烈牺牲;另外有4名同志负伤,其中1 名水手双耳出血昏厥,至今仍有严重耳鸣。(他就是本文中的那个东流岸边的开 门者,为尊重他的个性,我的笔下将不出现他的姓名,也不对他参加的那次扫雷 过程进行任何叙述)     ——摘自作者笔记本:“水雷”相关资料整理 1   我再次看到了那枚水雷。   水雷不在水里,它在水的滩边,在东流水道河床边缘的淤沙中,被我们小心 翼翼地起出,置放在东流镇乡间公路西去8公里处——路旁那个院落里有好些年 了。再一次见到它时,已是两年前夏日的一个晌午,是因为坐落这里的库房已经 准予报废,不再担负河浅滩清障爆破供药的任务,因此,作为航道疏竣参照实物 标本的这枚水雷,再也没有理由存放在这个将无人守卫的院落。其实,水雷存放 在这里一直是我的忧虑,尽管它的触角、引信、发火装置、装药雷体等等,都被 拆卸,但“装药雷体”中的“药”—— 硝化甘油、或者黄色火药,仍被“雷体” 那巨大而坚固的容器封闭——没有呼吸地在那里昏睡了几十年,我惧怕它们会由 于某一个偶然的原因突然惊醒。因为我知道,即使历经几十年江水的冲刷或泥沙 的淤埋,那“雷体”中的药也仍然有效,甚至不减当年的猛烈,具有足够大的能 量,或于我们不经意之间,在容器中燃烧,瞬间地爆炸,然后:爆轰①!——迸 裂这圆柱状的铁壁。这瞬息之间的连锁反应,让空气中呼啸着铁的碎屑、飘荡着 血的腥味,还有死者那再也听不见的恸哭! 按此在新窗口浏览图片 四海摄:水雷的雷体 2      江水就在乡村的堤岸下奔涌。堤岸上的这个院落偏僻,它圈起的实际上是一 座矮个子的山,从紧锁着的那扇钢管制造的山门里,我看到有几十棵桃树在院子 的右边坡地上疯长,或许懒于管理,它们的姿态极其潦草,甚或是放恣,看上去, 就像是一群想怎么闹就怎么闹的野丫头,枝桠疯疯癫癫地乱舞,失去了桃花盛开 时那份是热烈也是稳重的温馨粉红。但桃林对面坡地上的梨树身姿安静,它们要 比桃树高,而且躯干挺拔、树皮青白地光滑,风吹过,枝条和枝条高处的那几个 没有摘下的果,在优美地轻轻摆动,让那些穿过枝叶隙缝间的阳光犹豫不定,似 乎也和那些树叶、枝条一样,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院门紧闭。此刻,门正被门 里面的那个人打开。首先,伸过来的是一双手;再就是:手上的钥匙。钥匙不是 一把,而是很多把,它们被一根废弃的红色铜芯起爆线串起,由于那双手的抖颤, 那挂钥匙在我眼前发出了金属之间轻轻碰撞的响声,可我却不能辨别出这细碎的 声音中,哪些是属于铁的,哪些又应该是属于铜的?——其实我知道,这样的疑 问不会有任何实质意义,但我每次来到这个院落门前,看到开门的那串钥匙,便 不由自己地有了这个疑问。那双手似乎对这串钥匙中的每一把都很熟悉,揑住其 中一把,对准锁眼,轻轻插进去,似乎“拧”的动作未曾出现,我便听到“咔嗒” 一声——那把锁已被打开。   —— 水雷就在那个角落。这里灌木丛生,最多的植物是刺蔷薇,它们简直 是荆棘载途,时时挂住了我的衣服,甚而刺伤了我裸露出的手臂。穿过桃树或梨 树林相夹的那条甬道,再沿着棕红壤土的坡地缓缓向上,在一排青砖库房前,我 和刚才那个打开院门的人同时停住脚步。库房早已年久失修,门上蓝灰色的漆有 了剥落,裸露出红松醒目的木纹,但墙体要比通常的房屋厚得多,望上去,仍是 那样坚固;它没有一扇窗户,能透气地方只是尺寸不大的那些矩形气孔,它们在 库房墙壁周围贴近地面的地方。库门的锁被那串钥匙中的另一把打开,推门时, 门发出了“吱呀”一声响,门的声音如此滞重、潮湿,颤颤的,拉得很长,而且 充满着陈旧的意味,像从老远的地方,或者久远的那个时间里,流水一般,“哗 啦啦”地流过来——“哗啦啦”的——缓慢地流过来……   现在,我看到了水雷。它就置放在门内左侧的墙脚。有多少年了——这具没 有被拆除雷体的水雷,一直沉没于水中,或者,在河的底部,与泥沙一起被流水 巨大的力量搬动?只不过它位移的速度非常迟缓,多少吨泥沙从它面前流过,流 过它的身体,使它钢壳表层不再像是铁的黑,有了与江水相差无几的颜色,并且 锈迹斑斑、凹凸不平,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当年它作为兵器中“水中杀手”的 模样。 3   我蹲下身去,用一只手再次抚摸着它。水雷高大约77厘米、直径大约85厘米, 呈圆柱状体的上部平面有着装药时的螺旋封盖,上次我曾试图用加长的(在扳手 的手柄加上水管)一把12吋活动扳手,将它旋转,再打开,但没有锈蚀的铜盖竟 深吻着铁,不见一丝愿意离开的迹象。其实我这样做,是为了能拧开这黄铜封盖, 将药倒出来,那样,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对炸药的基本知识我是了解一些的, 因为枯水期河床浅滩清障爆破每道程序我都得参加。但我并不熟悉这水雷的内部 结构,如果不能从铜盖那里——这唯一安全可靠的地方拧开它,我哪又敢对它下 手?   水雷,这漂泊于水面或埋伏在水底、努力狙击舰艇进攻的利器——在它刚刚 诞生之时,本质上只是守卫者用来阻击敌方从水域方向进攻的铁盾。而战争演绎 到今天,水雷被携带至本国以外的水域,以取得战争的控制权,则又是另一回事 了。最初的水雷出现在何时、何地,可以说至今仍是众说纷纭,但我宁愿相信水 雷最早出现是在中国,这不仅是被史册记入的时间,而且更是“那个”水雷,与 现在我面前的这枚水雷,所阻击的是同一个敌人。不过在1558年明朝唐顺之编纂 的《武编》中,那个侵略者我们还不叫它日本,而是叫它倭寇,并且阻击的地点 也不在长江,而在中国沿海。   如果我们记忆还能被江水洗亮,那么我们便会记住这样的事实:这来自东流 水道的水雷不外乎是抗日战争那四次大规模布雷行动留下的。在今天,有些记忆 已不在我们的记忆中,它们模糊、远去,就像没有发生,是没有尘封的档案将它 们带到了我们面前。   按此在新窗口浏览图片资料之一:轻巡洋舰艺术画宁海舰   ——海 水是那么的蓝,比1937年秋天的9月天空还要蓝,在舰的舷身吃水线下波光荡漾, 再将阳光反射向舰的甲板、甲板上那寂静的黑色炮筒……——看上去,这幅画的 色彩过于鲜艳,它或许只是画作者——对那个事物最深切的怀念,但我觉得, “怀念”的笔触之所以饱醮了色彩的浓重,是因为那个早已远逝的舰船 “宁 海”,在他的想象中是如此刻骨铭心地被他“怀念”。   与此同时,我看到的另外几张照片上的“宁海”则没有黑白之外的颜色,它 们泛黄,且舰身布满弹孔,但在我感觉中,还是能够看到舰船桅杆上方那滚滚硝 烟里,有着滚烫的火红,还有,那浓黑的硝烟边缘飘荡着火药爆炸时的黄,我甚 至嗅到了那种黄色猛炸药②呛鼻的味道……写到这儿,我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 不得不暂时改变一下自己的笔触,用“插叙”的方式——将我辑录并整理的一些 资料,誊写在下面,以还原其时战场上的“宁海”,或者“平海”……   ——插叙一:   “七七”事变后的1937年8月1日,海军第一舰队司令陈季良率“宁海”“平 海”“逸仙”“应瑞”等4艘轻巡洋舰驶抵遍布沉船与水雷的长江江阴阻塞线; 以作接应的第2舰队司令曾以鼎随后率部跟进——为阻击日本海军长驱南入长江, 在江阴水道上,集中地驻泊了当时海军主力舰艇。   8月13日淞沪会战起。16日,日本海军飞临江阴水道上空投弹。22日,从日 本海军航空母舰“加贺”号起飞的轰炸机群,疯狂地对“宁海”舰进行袭击,但 均遭江面舰炮与陆地防空武器猛烈反击。   一个月之后的9月22日和23日的天空肯定是黑的,那里不见蓝天、没有云彩, 甚至也没有一只鸟儿从那里飞过,轰隆隆声中,机群金属的阴影巨大,它们遮蔽 了天空。天空下,指挥作战的“平海”号舰长身负重伤,一袭雪白的军装,已被 他自己的鲜血染成斑斑斑点点的血红……  ——插叙二:   9 月22日、23日这两天,日本海军联合航空队第12、第2航空战队出动了165 架(次)攻击机、战斗机、轰炸机、舰载轰炸机,对旗舰“平海”和主力舰“宁 海”号等,进行轮番打击、轰炸。“平海”号在第二批次的敌机攻击下,右舷中 弹、前舱进水,伤痕遍及舰身,于翌日午,再被两枚重弹击中,舰体呈20度倾斜 状,无奈,只能驶向上游,搁沉于十二圩浅滩。激战中,“平海”号计发射炮弹 265发、机枪弹4000发,击落敌机9架。   “平海”号舰枪炮指挥官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天空中,“炮弹如洪水一 般攻来,敌人如波浪一般,一层退下去,又一层层地冲击过来……”   按此在新窗口浏览图片资料之二:经残烈血战被日本海军飞机击伤坐沉河床 的宁海舰 ——插叙三:   22 日上午,“宁海”号在击溃第二批次敌机袭击后,舰甲板已中弹10多处; 在旗舰“平海”号23日撤离战场后,遂成为主要轰炸目标,23日下午2时许, “宁海”号在左舷、舰尾、左舷后方三个方向38架敌机进攻中,舰艏、左右舷、 米舱多处中弹,炮弹舱涌入江水,舰身剧烈抖动……“宁海”舰已失去战斗力, 当挣扎着驶往上游八圩港时,江水漫过甲板……   ……一位目睹这场战斗的外籍军事观察官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来,还未曾见 过如此惨烈的战斗! 4   ——我当然知道这样的叙述,会让一些读者感到枯燥乏味,但我这样做无非 是基于两个理由:1、因为我的情绪过于激动,而不能使我的书写处在理智之中, 所以我只能用“插叙”的方式将那些事实插入在这里。二、这场残烈的战斗后, 海军主力舰船几乎丧失殆尽,那八年抗战,中国海军的主要作战任务就是:布雷!   事实上,没有了舰艇的他们的战斗,也只能是布雷、布雷、悲壮地再布雷。 他们布雷时的血,汩汩流过军装的弹眼,洒在了岸或河上,是那么烫灼!黏稠! 艳红!——洇染着东流而去的水,水亦血红。   这两年,我一直想到湖南辰溪——那个曾为水雷制造所的地址上看看,但烦 躁的生活或紧张的工作都一次次地阻挡我前往的决心。尽管我知道,即使到了那 里,也或可能不见往事中的一丝痕迹,可我总觉得,那个“别处”一旦被我经过, 总有一些事情会进入我的记忆。   我时时这样想,有一些事情是要记住的。记住的就是记忆,它不仅被记入我 们的史册,还是我们活着的时候生命火焰的燃烧!   在我居住的那个城市,很多人都认为我是一个性格刚烈之人,显得与江边城 市的湿润空气不相适宜。的确如此,我经常无意识地疏远那些热闹,甚至做得有 些过分,可我知道自己,性格刚强的外表之下,常常隐藏的是我内心的脆弱。比 如,在我翻阅那些零零散散的海军战史资料时,读到1945年庆祝抗战胜利的队伍 中,那些活着的他们,已经没有番号、没有舰别,高举起的只是一面“海军”两 个字的旗帜时,我的泪水再也不能忍住,它们突然奔出我的眼眶……   ——我的泪水,是为1937年的海军流的,是为中国水雷流的。我从这坚硬的 钢铁中觉到了自己的脆弱。   1937年至1945年间的江水不在今天汹涌,它早被阳光蒸发、远离我们视野, 成为往日天空中的雨云。然而战后的河床上,还有一些水雷逃离了扫雷舰船的视 线,潜伏在河床的淤泥中,还有可能一次又一次地打捞上岸,让我们搁浅的记忆 在阳光下疼痛地苏醒。   我记得河流浅滩清障爆破讲义中所给出的“水雷”定义,它是“一种布设在 水中,用以伤沉舰船或阻止舰船进入某水域为目的的水中兵器。” 尽管这具兵 器的水雷具体布设时间我无法确定,但它仍然可以被我用这样的方式推断:   1、它是锚雷;中国兵工制造。   2、它可以是15000枚锚雷中的任意一个。   3、它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为它没有在那个过去的时间里爆轰。但它仍然具 备从燃烧、到爆炸、到爆轰的条件。   ……这枚水雷运抵爆破现场后,在那年夏天的某一个日子正午,为一发穿膛 而过——呼啸的炮弹击毁!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