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参评小说   激情湘西悬疑长篇小说   月光如水   杨双奇 著   内容简介   在古老神秘的湘西凤凰,朱刀客光天化日下,害死了龙屠夫夫妇,削掉龙屠 夫之子龙玉虎的一只耳朵。又奉命参加中日常德之战,收养日本医生之女山谷信 子,返回湘西后,率队伍逃匿于原始森林。   十多年后,龙玉虎带着自己的副手,歼灭了逃进原始森林的朱刀客。却不幸 被自己的部下吴永福暗算,重伤在原始森林里。幸亏了已经成为了朱刀客情妇山 谷幸子的相救,从此两人蜗居于原始森林。   十多年后,山谷信子病故,龙玉虎出山。在一个夜晚,与龙玉虎之妻滕生梅 结婚,生下儿子吴巴龙的吴永福,被杀死在自己卧室里。犯罪嫌疑人的范围,不 知不觉集中到他的儿子,吴巴龙头上。他立即被捕入狱,死刑罪也以惊人速度判 下来。在即将执行死刑的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吴巴龙却从死牢里逃了出去。   在西行列车上,真杀人犯龙玉虎,进入捕者与逃犯吴巴龙的视野。一心追捕 目标的嫌疑犯吴巴龙,也被追捕者王光明收在自己枪下。在界河上,谁是自己亲 人,谁是自己敌人,谁是真凶手?那震撼人心枪声,做出真正评判。   神秘莫测的原始森林,刀光剑影的旧式城堡,古色古香的凤凰吊脚楼,刚烈 顽强的湘西汉子,温柔多情的日本女子,古朴彪悍的湘西刀客,一决胜负的美丽 界河,感天动地的生存与死亡,追捕演绎出无与伦比的惊险传奇。   目 录   第一章、奇迹发生在清晨   1、泪水硬梆梆滴在酒罐里   2、一拳砸在办公桌玻璃板上   3、脖子上银项圈在灯光下忽闪   4、如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   第二章、死刑命令下达时   5、审讯以他无话可说宣告结束   6、男人因面对死亡而伤心透顶   7、身临其境才会有良心忏悔   8、河水因为暗夜而放肆呜咽   第三章、吴永福的幸福生活   9、难道我就像狗一样死了   10、情愿恶活也不想好死   11、本来释然的心疑窦丛生   12、朝冥冥地府跄踉走去   第四章、漂亮女嘲神滕生梅   13、滕生梅现在是个嘲神   14、心里猛不然觉得阵阵凄楚   15、将惊慌得如狗样的爸爸拎起来   16、好好摸到你的狼心狗肺   17、煮熟的鸭子硬是飞上天   18、凶神恶煞的汉子却是怕死鬼   19、竟然还都念成他娘的顺口溜   20、坐牢前因后果让人啼笑皆非   21、嘲神的屁股白又白吗   第五章、话说湘西汉子   22、老子就要累得去见阎王   23、开国天子朱元璋御笔点的   24、只听得一股血腥扑鼻而来   25、想让他灵魂早早升上天堂   26、上苍有意安排取他性命   27、竟然个个都是一丝不挂   28、成群结队游进充满酒气牢房   第六章、追捕令下逃亡人   29、留下他永远也不能诉说的遗憾   30、太阳煌煌着在窗棂上   31、汉子出气不赢跌胸顿足   32、是不是扮演电影追捕角色   第七章、枪声掠过界河   33、爸爸的手枪到今天还没下落   34、大野猪其乐融融地嚼什么   35、老鹰猛然翔过不平常水面   第八章、女人有情有义   36、几条吃惯了人肉的黑毛野狗   37、我要割他娘东西来下酒   38、先前不敢说怕是吓昏你   39、趁乱衔了拿棉片包起的活物   40、去天门寨给你们报深仇大恨   41、晚霞在哭声中消逝殆尽   第九章、吊脚楼上的故事   42、不是抹不掉影子的丈夫   43、抓紧时间去做生儿育女事   44、岁月丝毫没减去憎恶和仇恨   45、早就把生命置之度外   46、从森林中狼狈不堪逃出来   47、土匪朱刀客证实已经死亡   48、你会永远地活在人民心中   49、如狂狮猛烈撕碎静静山谷   50、谁懂得男人女人之间什么事   51、老天它就是这样不公平对待人   第十章、凤凰刀客是角色   52、干爸爸就是方圆百里杀人好手   53、苍老的鹰伫立于高高天庭   第十一章、奇情尽在森林中   54、活的欲望战胜久远仇怨   55、女人在孱弱肢体上翻来覆去   56、弱女人哪有不怕男子汉道理   57、这事到底又有什么天大意义   58、他也并不是屁眼痒得没名堂   59、真是上天助心急如焚龙玉虎   60、不觉得滴下几滴英雄老泪   61、他轻轻呼唤着她美丽名字   62、看干爸爸会有种莫名其妙感觉   63、你不能害人家一个日本人   第十二章、一轮一回来劫难   64、日本女人为什么会来湘西   65、这是支天上掉下的神奇部队   66、那泪水哗哗哗直往下落   67、满山遍野响着叮咚的水声   68、紫罗兰中抖擞雄劲眼镜蛇   69、双手居然接触到非男人部位   第十三章、当年就是条好汉   70、逃到东四十条一个四合院子   71、手枪就对准布满黄头发的脑壳   72、她身薄如纸软如纸肤亮如纸   73、搂着没呼吸的女人大哭   第十四章、依然情浓吊脚楼   74、如蛇样缠住男人粗糙身体   75、戏弄得勾勾嘎嘎地响   76、生梅惊愕得弯起腰杆   77、就要他们相信你真嘲了   第十五章、山谷信子的梦   78、口水泡泡飞到彭老板脸上   79、朱刀客骑匹枣红蒙古大马   80、不顾一切出生入死有什么意义   81、一头就栽进麻阳街玉兰阁   82、水没点涟漪平整如玻璃   83、天涯沦落人就这样大哭   84、初生妹子没带来欢乐   第十六章、是怨是恨难说清   85、年轻漂亮的石就是一团火   86、很多事都人算不如天算   87、冲天怒火从心底暴出来   88、突然间吴永福感觉茅塞顿开   89、真像自己家有个小龙玉虎   第十七章、这不是最后的结局   90、不啻是震耳欲聋的惊雷   91、跟她讲惊心动魄的故事   92、你这没良心的小杂种   93、也是个犟卵日死牛的汉子   第十八章、遗憾万分是人生   94、还嫌我们创造的遗憾不多   95、人生的路不是缘于一个命   96、公安美惠女士专程来中国   97、真理是掌握在权利的手中的   98、我就要老死在这沱江镇   99、大大小小数百条狗都噪起来   第一章、奇迹发生在清晨   1、泪水硬梆梆滴在酒罐里   有些事情很小,却能记得一辈子。   就是那天,分局的法医龙腾平从州里回来,刚走进大门,就被吴巴龙看见了。 龙腾平应该同时也看见他。可龙腾平这回并不是像以前那样,就赶快找到他,直 接向他汇报上级法医做出的结论。而是鬼鬼祟祟地,径直上了二楼,他一看就知 道,人家是去找副局长王光明了。   因为这是件有关自己父亲被害的案子,吴巴龙心里就很生气,一时觉得胸口 发闷。独自站在走廊上的葡萄架下,意思就是想等等他,再问个清楚。果然没过 多久,刚要转过脸来,猛然就发现,龙腾平又从楼上下来了。一时四目相碰,再 也无法躲开。   吴巴龙盯着龙腾平,想和他打个招呼。只见那张平日质朴显拙的,很是尊重 他的脸上,今天竟然写满了让人看不懂的文章。龙腾平居然从他眼前,不声不响 就走开了。职业上的习惯,让他马上感觉到,已经发生了对自己不利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百思不得其解的,要命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下午,王光明召开全局人员案情分析会。吴巴龙也被亲切地叫去参加。会才 正开得上劲,就有个吴巴龙不认识的大个子推开门,匆匆走了进来。谁也不打招 呼,径直就走到王光明身边,勾下腰去,轻轻地讲了几句话,甩手走了。   王光明很果决地合上笔记本,举目看看在座的人,挥挥手,打断了一位侦察 人员的陈述。表情严肃地再停了一下,就轻轻地宣布了“散会”两个字,说完一 声不吭离开座位。同事们见了,也一个接一个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吴巴龙依然也和以前一样,慢吞吞合上文件夹站起来,看了王光明一眼,朝 大门走去。谁知道,就在他走到门边时,眼睛角角一直注意着他的王光明,突然 开口叫住了他。吴巴龙回过头来,只见王光明笑嘻嘻看着他:   “巴龙同志,请您等下!”   吴巴龙听了,停下了脚步:   “有什么事?王副。”   “请你等一下!”   王光明说着,也不拿正眼看他,样子却显得漫不经心。   吴巴龙立定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光明走近前来,抬头看着他,有足足有分把钟功夫,才一字一句说道:   “吴巴龙,你被捕了!”   王光明冰冷的神情还没在他脸上完全逝去,只见他像玩魔术一样,打开笔记 本,亮出来吴巴龙平时十分熟悉的逮捕证。   刹那间,吴巴龙本能地往旁边一闪,右手习惯地就要往腰际上插去。说时迟, 那时快。只听见身后在同一时间内,皮鞋“踢踏”一响,“格噔”一声,四只手 同时就伸了过来。   瞬间,吴巴龙的两个肘子,就不再听自己的使唤,朝外面分开去,接着又被 抄到前面来,两个手朝前拍在一起。“叮当”一声响,手杆上就觉着一阵凉意。 他脑壳里一紧,人就再动弹不得。犹如当头被别人狠狠打了一棒。   “把枪下了!”   王光明看着他,声音还是轻轻地,然而却是冷冷地说。   他是想等到吴巴龙身后的警察走近来,这才显得慢吞吞的。右边这位朝前跨 一步,顺势掏进吴巴龙裤子口袋,枪就到了那个人手上。另一个走到王光明身边, 取下逮捕证,又掏出钢笔,抽掉盖子走拢来,递到吴巴龙面前:   “签字。”   吴巴龙看着两位警察,仿佛认识他们,又仿佛没有见过,只听他口里不由自 主说:   “老兄弟,你们俩个人的功夫,都挺不错的呐!”   “签字。”   那人也不答话,更不管他的调侃,铁青起个脸,眼睛盯着他,逮捕证拿在手 上,也放在他的面前。   “我不签,我没犯罪!”   吴巴龙眉心一拧,双眼一瞪,大吼一声,一只手抓起钢笔,朝地上狠狠丢去。 一把又抢过逮捕证,三下两下,就撕了个稀巴烂,丢在王光明面前。   “带下去!”   王光明口里说着。样子并不生气,就像在平日里,安排什么人的工作一样。   吴巴龙狠狠地瞪了王光明一眼,头一甩,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怒冲冲朝外走 去。   吴巴龙在牢里,再一次仔细回想这个情节时,一辆北京吉普呼啸着冲进凤凰 城。屁股后卷起来巨大的尘埃里,一只野狗落荒而逃。枪毙吴巴龙的地方,就定 在了过虹桥不远,老虎坳下面的一个山弯子里。   这是原凤凰刑警队长吴巴龙,就要死去的前一天,还没到夜半,四处好安静 时,只听得“咣当”一声,监狱门外水泥地上一阵猛响,灯光突然大亮了。   牢房门在灯开的一瞬间,也打开了。   风一般地扑进来几个人。水泥地上,立时摆出来几个土色罐子。一罐子是白 米饭,一罐子是冒着热气的红烧肉。还有个罐子是空的,旁边摆着一瓶湘泉酒, 简装的。   低矮的空间里,几个人一排靠墙站着,眼睛一齐看着水泥地中央,脚镣手铐 着的死囚吴巴龙。   吴巴龙木然调过头,眼瞪得好大,看着这些夜半的不速之客。   “吴巴龙……,吴巴龙,你,吃饭吧。酒,也慢慢喝。我们就不陪你。你要 把它都吃光!吴巴龙,听见吗?”   说话的人,是刑警队的副队长,姓田,南华山人。   那声音当中,显然着相当压抑的伤心。副队长曾经在这年轻队长的手下,破 获过不少大案。   “不是吃过了?”   吴巴龙听了这话,看看面前的一切,心里好生奇怪:是啊,这晚餐,不是先 就吃了?这是什么意思?   “要你吃,你就吃,吃饱再上路,还不有劲些!未必然,你还会吃不下去?”   听田副队长的口气,话说得倒是挺轻松。   “哎,那我问你。明天,你们是哪个动手?”   吴巴龙叫住他,也不管他还在调侃,只是平心静气地问。   “这些事,你就不要再问。总而言之,你心里,要想宽点。老话不是讲得好: 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田副队长说完话,就把眼光移开,看着其他人。几个人硬硬的站着,你看着 我,我看着你,谁都面无表情,谁又能把这事儿,跟他讲呢。再说,他们也不可 能知道这些事,明天执行的人是哪个,现在是要事到了临头,才能知道的。   “随便谁打,你告诉他,让他来得干脆点,别让我吃亏。”   这结果吴巴龙知道,就没有理他,还是自顾自说着。   田副队长也许认为,自己的任务应该完成了吧。就不想再听,掉过头去,把 手一招,几个人就弓起腰,一齐退出去。他人一站到牢门外面,反手才拉上了门, 立马恶声恶气大喊:   “吴巴龙,你赶快给老子把饭吃了,要老老实实!”   说完话,哗哗啦啦,上好黑色的大铁锁。脚步声就杂乱着,一阵阵远去了。   四下里又静得像坟墓。   吃了它,是死;不吃它,也是死。   年轻的吴巴龙思着,想着,盘着腿,一屁股就坐到地上:对对对,老子就吃 了它,喝了它。这才是我们湘西凤凰汉子。   人也怪,一旦到了没什么可以去想时,人的那颗心,反而就坦荡了起来。只 见他不声不响,一手抚着酒瓶子,竟然从从容容,想象着明天早上,会出现在他 身上的好些事:   世界上的事,就这么怪得很。   想我吴巴龙,虽然年纪还应该算是小小的,可这么多年来,哪一天扯的,不 都是顺风旗?   从小到大,爸爸妈妈就是把我捧在手里,还怕融化了。就是那次睡到爸爸床 上,把他吓了一跳,骂了我一回。可后来他还不是跟我陪了很多笑脸?回回出去 进门,同学见我家有脸有钱,哪回不是前呼后拥?长大参加工作,年纪轻轻的, 就当了官。   让人伤心的是,好运不长。竟然会在一夜之间,还没来得及做个噩梦,就要 让这一米八的个子,八十公斤的块头,在一根手指粗细麻绳缠绕下,像大对虾一 样,缩做一团。平日里红扑扑的脸,被这铁窗中的岁月,涂抹成一片吓人苍白。 会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平顶帽挟起,在胸脯前面挂上块牌子,上面写着:   枪决杀人犯吴巴龙   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对了,在身子背后,还要插上块三尺长的斩标。要杀人时,一般都没有日头 出来,四外阴阴沉沉的,天老爷真是有良心。   是不是,还要再坐一回汽车。池塘坪那个老地方,早就被吉斋乐园给占掉了。 这回是不是就会选中豹子湾?那个地方好,就在马路边上。在那里做过几回这事 了。不过这回,怕又要挪窝,免得围着看的人太多,惹来麻烦。   新地方最好能够在马路边,人一站稳了脚跟,就要赶快跪下来。不要人家来 按着,跟着就响起了枪。要是这一切都干脆,这人呢,也是好舒服的。最紧要的 是,千万别太靠拢了哪个寨子,怕那些背时的孩子出来,乱丢岩头砸坏自己。   最可怕的是,他们或者是三个二个,围着你叫他吼,个个都搂出那小鸡公来, 嘘嘘嘘嘘的,杂卵子日的,一个人来上一泡热呼呼的尿,还不把自己早就撕掉了 领章的制服,也给淋得个脏兮兮的?这臭气熏天的样子,走到阴曹地府,见到了 别的鬼们,或者碰到以前的熟鬼,那该是多不好的事?   不知道是谁动手?如果是刚才来的田副队长,那就是最好人选。他这人向来 手准心狠出名。自己也要爽爽快快,不要让人家来架。要自自然然才行。要是那 样子,人家就讲你死到临头,也算是有意思的。人倒落下地时,要往后面倒,当 然是最好。脸蛋还要朝上,这样以后再投起胎来,就相当快。要是朝着前头趴到 地上,那以后不就成了条哈叭狗?要想自己那时能够往后翻,就要快些下跪。要 抢手脚快,头要朝着后面,脸要仰起的,眼睛要看到天上。   这样进阎王殿,转过奈何桥,再投奔阳世,不是个研究生,也起码要弄他个 本科毕业。认认真真在办公室混几十年,不是专家学者,至少也是个正处级,最 后也要搞个国家级的什么吧。   眼睛还要狠狠睁起,一定不能闭,要看得见天空,据说若是能来世有什么家 伙,对你再诡计多端,也欺骗不了你。一个人不管是在阳世,还是在阴曹地府, 你受不到别人欺骗,就应该算是有天大福气了!   如今这世界,真的是太怪。   人防人,难!真是太难了。不是么,这仅仅只是个冷不防,自己就被人家搞 到这儿,还要丢了自己条性命!划不来。   有谁来哭我?没有谁来哭。也不要别人来哭吧。自己人都死了,谁再来哭, 有个卵意思?   想自己还没结婚。父亲又被别人杀死了。母亲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怎么样。 自己进来以后,母亲也没有来看过自己。自己也知道,母亲就是想来看自己,也 是看不到的。是啊,自己到了现在,真的是: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一股子冷气,从地底下冒出来。   想到自己真的就要死了,吴巴龙伤心得低下头。才这么年轻啊,就得死了?   他也知道,会有人要来哭自己。是不是?有人哭。不过那个她,绝对是不会 大张旗鼓,光天化日的哭。要是哭,也是悄悄的。或者干脆不哭,也不一定。纵 然是悄悄哭,这哭,又有什么意思?自己不就是同她相近了点。在个什么地方, 做了做男女之间的事,可这和人的一辈子比起来,又算得什么?如今这男女,做 件那样的事,还算得上一回事吗?   自己没有娶老婆,也没儿女。有谁会来哭你这个绝了代的东西?怪不得在这 社会里,有这么多人,要拼死闹活地生儿育女,要破坏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想 不到啊,道理就全都在这儿了。   妈妈,她会哭我吗?一想到自己的妈妈,尽管她没有来看自己,这位铁塔般 的汉子,还真的想哭。   以前在家里,自己有什么事,受了委屈,妈妈会守着自己的,会陪着他一起 哭。这回人家要判你的罪,讲是你杀了自己的爸爸。并且还证据完全,理由十分 充足。你爸爸死了。妈妈也不来看看你。你杀死了自己的爸爸,妈妈她会来看你? 会来哭你这恩将仇报,忤逆不孝的亡魂儿子?   你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爸爸?   那些人也真的是,就算是自己在平时,并不太喜欢这个爸爸,可他毕竟还是 自己的爸爸啊。我怎么能狠下心来,亲手杀死了他?你们这些人,也不好好想想。 你们不是一帮混账王八蛋?   世界上哪个人没事干了,会无缘无故,去杀死自己的亲爸爸?   泪水,硬梆梆滴在冷冷发黑的酒罐里。   风骤然间,也嗖嗖嗖地,不动声色袭进来。夜色,完全降临了,四下里黑成 了死寂一片。   吴巴龙已然无神的眼睛,在突然间亮了起来。他的手在发着抖了。是的,他 拖着带起拷子的手,抹了抹眼睛,他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就同天下很多 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的人一样,仿佛看见自己的前面的路,已经十分地明亮了,有 种从死亡的阴影中,走出来的超脱了。   思维已经让他感觉到,自己心中那片亮丽了。几乎就这么认为,这快要死去 了的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其他,或者说是世界上另一个人了。   这个年轻囚徒,仿佛从那不尽的夜色中,发现了一双眼睛。她极其美丽,极 其温柔。在这并不长的牢狱生活中,他曾经苦苦地盼望着这双眼睛。不知盼望了 多少个日日夜夜。   冥冥之中,他感觉到,这双眼睛也在看着他。他也想象着,她必然会在某个 关键时候到来。他当然也在心里失望过,诅咒过。想不到,就在他万念俱毁时, 这双眼睛在猛然间,哗啦啦啦地,仿佛电光火石般的闪现出来了。这时他就明白, 自己将面临这新的一切了。   吴巴龙的心,一时间平静下来。   这凤凰男子竟然就如南华山猛虎一般,精神抖擞地倒完那瓶湘泉酒,迎着它 挥发出来的醇烈香气,平端起来,放到口边,像六月间喝凉水一样,咕咕嘟嘟, 都倒进了食道里。   “叭!”他把罐子往地上一摔,高声朝外面大吼道:   “我的个儿啊,你们,你们还不快点给老子,再拿一瓶酒来,我的个好儿子 啊!日死你们的先人啊。”   没有谁来理睬他。四周还是没有一点声音。只有他自己心房搏动的频率,在 仄仄的空间里激荡。烈酒燃烧着的他,嘴巴里叽哩咕噜地,仿佛是在骂人,也仿 佛是在呓语,是在歌唱。几个趔趄之后,他颓然倒了下去。沉沉的呼噜声,不多 一会,就传出了这死囚牢房。   在悄无声息中,沱江河渐渐地,提高了自己的声调。四周,还是很静很静, 很黑很黑。   天空、大地,散布着阵阵恐怖与狰狞。   2、一拳砸在办公桌玻璃板上   凤凰城天色还不是太亮,到处都还麻麻喳喳的。   湘西山地那种轻飘飘的,白白的山岚,从南华山上浸淫下来。小小的街道上, 就像是布了层淡淡的雾。四处极是安静,   边街上,炸灯盏窝和卖猪血油条的几家铺子,早早地就开了门,屋里的那灯, 黄黄地亮着,朝着大街上的灶眼里,柴火早就燃得熊熊的了。   早起的狗在油炸粑粑的味道里,流着长长的口水。   分局副局长王光明眼睛一睁,双脚一抖,一个翻身,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和 天天一个样子,规规矩矩穿好衣服,一样一样地洗涮完毕。再摸摸索索着,下了 仄仄的楼梯,出大门,朝看守所这边走过来。   “王副!”   冷不防,有人在黑暗中喊他。   凤凰城小,人一上了街,就尽是熟人。他听了一怔,立即又挤出笑脸,冲着 那喊他的人点头。这样子,虽然是没有回答,也就算是回答了。他好喜欢人家喊 他。可又最怕这个“副”字。喜欢人家喊“王局”最好。喊“王副”。心里最不 舒服的,就是这个“副”字。   可这个“副”字,却像个魔鬼,和他有缘一样,跟着他很多年。多么想摆开 它,可老是摆不开。不过他相信,这个“副”字,肯定要和他断缘没分的。而且 这个机会,很快就要来了。   眼下,王光明顾不得这多。心里正琢磨另一件事。   昨天下午,这也正是在死囚牢内,吴巴龙把他的泪水,滴到送来的土罐子里 时。   王光明带着刑警们,在凤凰城外选好刑场,就匆忙赶到看守所这边。王光明 的肥胖身子十分老到地斜躺在沙发上。吞云吐雾着,听值班警官的汇报。听着听 着,王光明用他油溜溜的手,猛地一下拍响了办公桌,惹得锃亮的五毫米玻璃板, 就摊开成放射状的五彩花。几个入伍不到半年的广东兵,满脸惊恐地看着他,露 出十二分尴尬。   看着这场面,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轻轻坐下来,摇摇手,又叹了口气,顿 顿手里的烟灰,降低了声音:   “怎么搞的,你们就只弄了瓶湘泉酒?啊!这么马虎,不行的。你说,吴巴 龙,他是哪个?他是一般的人吗。嗨!”   “队长!不!王副,王局,以前罪犯喝的,都是一般的白酒。这回,我们已 经是拿湘泉,破了大例了。”   广东兵嗫嚅着,用蹩脚的普通话说着。一急,就忘记了亲切的语气,又拉出 来那个让他好不高兴的“副”字。后王光明一听这话,真就借故眉毛一竖,又发 起火来:   “以前是以前,今天是今天。今天是什么场合,你们知道不?还要和以前一 样?不行!今天,就要和以往不同!”   他一拳,又砸在办公桌玻璃台板上。   “哪……王局……你,看……”   “去,赶快再弄两瓶啤酒,两瓶汽酒。他平常喜欢喝什么,就喝什么。钱, 由我出。给我弄来就成,快点!”   说完,他像变魔术一样,哗地一声,从衣袋抽出几张大团结,甩到刚开了两 次花的玻璃板上。   “好!我就去弄两瓶啤酒,两瓶汽酒,王副……放心……”   当兵的当然不敢接钱。只是弓了腰,匆匆跑了。旁边的警官们看见王光明这 举动,不由就得肃然起敬。心里想:   王局,你真的是个讲感情的人啊!你这样的领导,我们上哪里去找?   在分局里,处决一个分局的队长,是王光明这老公安二十多年来,破天荒的 第一遭。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这段时间以来,上上下下,人们心里的那个 滋味,像是豆腐掉到了泥地上,提都提不起来了。   按照行政惯例,作为一个副局长,王光明是没有资格,来管这事情的。可眼 下,在凤凰城里出现的这件事,真的就是个与以前不同。   即使不是绝后,也属于空前的天大事件呵。   3、脖子上银项圈在灯光下忽闪   要去掉自己面前的这个“副”字,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对王光明比较有利的 是:   事件发生以后,另一位年轻的女副局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躲闪起来。 做出来的动作,让人感觉着,她是不想乘这个缝子,来个钻上去的突围表演。而 是手抱琵琶半遮面,什么事情都与自己大不相干的样子了。   本来早就想突围的王光明,一见有这个大好时机,精神就不由得为之一振。 在这段时间内,一鼓作气,接二连三,坐车到市里,州里汇报,作检讨。隔上这 么一天两天,还要寄情况反映,不是快件专递,就是专人去送。   每天夜深,还要向上级部门值班人员,专题电话汇报。弄得上面的人感到, 沱江镇的工作,在转眼之间,变得虎虎有生气了。   王光明这样做,身上虽然也掉几斤肉,结果却是皇天不负苦人心。昨天清早, 王光明身心爽快地,在办公室里打口哨,窗子外面的喜鹊子,叫了一回又一回。   突然间,电话铃声大作:   “喂,是分局吗?”   “是!我是。”   “请找王光明同志!”   “啊,我就是!”   “我是……经……研究决定,并报上级审查批准,暂时由你负责主持,分局 里一切工作,文件马上就下达。目前,希望你要努力团结好同志们,认真抓好, 这次……”   他当然听出对方那庄重而浑厚,略带沙哑,处处显示着持重和权力,而特有 魅力的男中音。局里处于这样情况下,自己的这些作为,真令人有力挽狂澜的感 觉。为了让自己保持冷静,他把身子挨在办公桌上,尽量做得不显山露水。眼睛 看着窗外的美丽景色。   接完这个电话,他的手心早出了汗。   打了许多年电话了,从来都没感觉到,眼前的听筒和电话机,这粉红色的玩 意,竟会这样让人感觉着亲切。   放下话筒好久,他才坐下来,用手指去轻轻捏着眉尖,思索着,自己应该先 做哪件事情为好:   是先召集起人来,平平常常开个会,暗示暗示?还是更埋头于具体的工作, 让正式文件下达以后,大家再来吃他一惊?   几分钟后,他义无返顾地选择了后者。不声不响地,立即跑到东门外南华印 刷厂,仔细检查过才印上油墨的布告清样。为了一个杀人犯,专门出一张布告, 字体又印得这么大,全是他极力向法院建议的结果。单等到明天中午,枪声一响, 就在东西南北城门口,照贴不误,以昭示天下。   中国这文明古国里,多少年过来,什么东西都改过来了,就这杀人之后,要 贴布告的事,是不能改的。   看看窗户外面,天色较先前,已经亮了很多。   王光明觉得,应该布置具体的工作了。他拉了一下武装带,整好了衣领,摆 着个架势,走出了办公室。   “同志们,都准备好吗?”   王光明像电影里的伟人那样走着,像领袖一样,庄重地问候在晨曦中,紧张 收拾着武器的警察。突然他一眼看见,石满秀也全副武装,不声不响地,站在一 个并不显眼的位置上。先只是看见她脖子上的银项圈,在灯光下忽闪着。   王光明用目光仔细一扫,发现她竟然是那么地气定神闲。一时不由得让他倒 抽了一口冷气:   是啊,这鬼女子,今天为什么会这样?她这个人,虽然年纪小小的,可做起 事情来,真的是从来也不拉人后。   “她也这么早就来了,还不出声?”   他在心里问自己,有什么想法。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反正是 有点怪怪的,不舒服吧。在这段时间,关于他即将任职的传闻,在院子里,就很 多了。   发现人们都在用各种不同眼光看他。本来嘛,他多想呈个领导状,再亲切地 问一声同志们好,以加深新的印象。可又怕会坏了这日子的特殊氛围,就没把笑 脸再连贯下去。转眼间,成为完全的严肃。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够与这院子里的 气氛协调起来。   “报告,准备完毕!”   几个人身手的敏捷,让他大吃一惊。从速度中可以看出来,他们对这位新领 导的服气与崇敬。要知道在这以前,是没有谁对他这样做的。一阵高兴上来,王 光明的腰,顿时又直了很多。   如今的分局长没了,一位年轻有为的副局长,在闹着说不明白的情绪。自己 作为老资格的副局长,奉上面的指派,来主持全局工作,当然是顺天应人,实至 名归,理所当然的事。   “准备出发!”   他非常自信,而又十分干练地,像很多年前,城楼上那个人的样子一挥手, 给面前的第一批警察,下达了执行死刑警卫任务的命令。   “是!”   一阵咣当后,全副武装的一小队人马,迅速离开分局大院。   他又和三个安排好的执行人员打招呼,把他们叫拢来,像以前的局长们那样, 叮嘱着曾经叮嘱过很多回的话。他又多安排了两队人马,作为处理意外事件的机 动人员。   这样做,他一方面是考虑到这罪犯吴巴龙,是颇有武功的,曾经获得过中华 全国武术大奖赛散打的金牌;另一方面,又怕这家伙,在这地方出生长大,熟人 朋友亲戚太多,万一有个什么意外,那就不好办了。   虽然也经过反复分析研究,得出不会有劫法场的可能。也怕万一有人闹事。 这一着,是个不可不防备的问题。   三下五除二,王光明就熟练地把一切人等,都安排得妥妥贴贴。见各路人马 都精神抖擞,各自归到位置,他才舒了口气,又挺起胸脯,沉着冷静地走进了会 议室。   第一场的表演,算是完成任务了。他知道,大家都在等他。   会议室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烟雾如人一样,也满满堂堂的。州里中院院长, 有关人员和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镇里的一二三把手,齐刷刷地坐在沙发上,围 成了一个圈。   王光明见了,慌忙走过去,弓起腰,从左至右,微笑着握手。   坐下来,打开笔记本,子丑寅卯,辰巳午未,汇报刑场安排事宜,宣判会召 开的地点、程序,以及出席大会的人数、时间,还有刑车经过地方的保卫。关于 照相的具体方法,和处理意外事故的措施,以及最后尸体处理意见,做出了十分 详细的说明。   抑扬顿挫讲完了,才合上手中的笔记本。还没来得及掏手绢揩汗水,院长那 窄而长的脸上,早已充盈了满意微笑。久经征战的他,并不会把这件事,拿鸡毛 当令箭。可也不能不佩服,这位基层老局长的细腻、缜密、周到。汇报一结束, 他就温文尔雅地,做了个手势,什么也没说,带头站了起来。   在场的人见了,都放下手中茶杯,收回了挑起来的二郎腿。   王光明见这阵势,知道自己的部署,已经被大家接受,没什么疑问了,心里 一阵子高兴。看到院长的手势,他就率先抢到门边,帮着拉开了门。   院子里的人看这些头头们,都虎起脸出来了,就不由得就紧张起来。一个个 双脚并拢,收腹挺胸,双目平视,神色凝重,一片肃然。   他们在恭迎着这群官员的检查。   4、如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   上天不成人之美。   让人恼火的太阳,偏偏顾不得羞涩,从八角楼尖顶上,一下子裸露出来。把 本来就呈铁色的院子,酿出来了一片亮丽鲜红。给这冷峻的严肃,平添几分温热。 一时间里,低矮的死牢,也缀上好多暖暖层次。   让人们惊异的是:这美丽的光辉,竟不辞劳苦地,爬上了一张张纹丝不动的 脸。让本来绷得紧紧的皮肤,多添了几分血色。天地之间,都变得如此通透亮堂。 四处都温温暖暖,热热烘烘。全然不是个呈凶兆的日子。   一个就要枪毙人的日子。   有如此美丽温情的阳光,在抚摸自己心田,警官们都不由得情绪昂然起来。 惟独身材颀长的院长,根本无事一样,脚步笃实,神情执着地带领着这帮人,朝 院子那个死角,快步走了过去。   王光明见了,没来得及欣赏这阳光灿烂的妙处,急忙一个箭步,抢到了院长 的前面,高声大叫道:   “吴方,开门,你开门!”   “是!”   话音还没落,只见牢房前穿警服的双腿一并,哗地就是个立正,举手敬礼, 同时答应一个字。这人声音,听起来特别粗糙。   院长抬眼看,只见眼前这个吴方,个子虽然不大,却浑身是肉,黑起张满胡 子的脸,好一副狱卒相。监狱的组织部门真行。   吴方看眼前这队人马,又看着王光明,再没讲什么,反转身子,就去开门。 “咔嚓”一声,三斤多重的铁锁,立时就弹开了。接着只听得“咣当”一下,吴 方那长满黑毛的手,抓住铁杆一用劲,那门就拉开了。   两个铁青起脸的彪形大汉,把冲锋枪往身后猛地一甩,侧过身,腰一弓,像 兔子一样,一先一后地钻了进去。院长用手扶住铁门,小心翼翼,倒像是去哪家 做客般地,踱进了那小小的门。   众官员和王光明,也呈鱼贯状,一齐齐塞进去。有几个多在外面的,也把那 眼睛,象征性地直往里面甩。   两个大汉走到角落,四只手一伸,就逮住了对方的两只手,呼地给拎起来。 那人的两只手被拉着,两只脚却在颤抖着,东倒西歪地,面对着这帮人。在小小 囚室里,就回响着在这种场合当中,从古至今,千遍一律的问答:   “你叫什么名字?”   “……”   “吴巴龙,吴巴龙!是你吗?回答!”   纯朴的男中音普通官话,语调中略带点江浙味道。让你辨别不出,他到底是 哪里人。但在语气中,绝对闻听不出杀气。   “是。”   “你的年龄?年龄?”   “……”   “你出生年、月?出生……”   “一九……”   “你的民族?”   “……民民……民,族……?”   “你是什么地方人?”   “……凤凰……湖南……”   “你犯的是什么……”   “……我操……你……我犯……”   “娘的,你,你是谁?”   还没等前面院长会过意来,王光明不知从哪来的气力和勇敢,稀里哗啦,一 把撞开镇里市里,那些能有关他升迁的头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上去。一 把拎住被五花大绑着的犯人,扭住他皱皱巴巴的衣服,口沫四溅地,飞炸出来了 自己的声音:   “快讲,你是谁?你是谁?杂种!”   满屋子挨挨挤挤的人,如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纷纷用力睁开眼,都把 目光凝成利箭一般,齐刷刷投射过去。呆了有顷,才不约而同地,放了声长气, 就傻瓜般愣在那里。   大家听凭着热情阳光,从小小天窗穿进来,照见囹圄里闪烁扑腾的尘埃。一 张张木然的脸上,一时间什么感觉都没了。   “妈的个皮,给老子讲,你是谁?狗日的,不讲,老子一枪毙了你!”   王光明还在狠狠骂,被他逮着的人,却呈出来副死牛任你剥的样子,孑然立 着。连两边的警察,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人群当中,唯有王光明不呆不愣, 对着木然孑立的汉子,劈劈啪啪地,放开手脚,来几下狠狠耳光。随即又猛退后 一步,唰地拔出腰上手枪,就势往裤腿上一擦,“咔嚓”一声,子弹顶上了膛!   “我数一、二、三,你快老实交待……”   “王光明!你?”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院长侧过身,极长的手,十分灵敏只一扣,就把他小 巧玲珑的六四手枪抬起来。左手又如钢钳般,箍住了他的手腕。只见王光明脸色 倏然一变,转眼间,那枪就落到院长的手里。   “扯什么乱谈!掏什么枪,真是个冒失鬼!”   院长口中说着,顺手一丢,“叮当”一声,枪就掉在脚后跟的水泥地上。周 围那帮正莫名其妙的人,看见这手好漂亮的功夫,莫不骤然升起对院长的无限敬 佩。大家的眼神,一时几乎同时在向院长行注目礼。   “院长,我是……我太……”   王光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中,不知如何是好。但很快就恢复常态, 立即又做出十分肯定的报告,只听他朗声说到:   “院长,报告院长。他,他不是吴巴龙。这人,不是吴巴龙!马上,我们马 上就要问清楚,他是谁!要马上!要问吴巴龙,他到哪去……了。”   一听这话,周围的人在惊愕之余,都不约而同地又啊了一声。个个做出来恍 然大悟的样子。   院长呢,却对这一切熟视无睹,脸色依然。只见他注视着自己对面东倒西歪 的人,很久很久,才不紧不慢,且口齿清楚地,交待身边的看守们:   “你们认真看好他,再出现意外,就拿你们几个人是问。”   话音未落,又回过头来,对自己随身带来的法警:   “你们,给我留两个人下来。”   说完话,竟也不看身边的王光明一眼,就神色凝重,从容自然转过身来,在 众人给他让开的通道上,一步步走出去。其余的人,也都神色肃穆地跟着他,又 和先前一样,呈鱼贯状,十分紧凑地尾随出来,一齐来到先前坐过的会议室。   一路上,王光明踩起了碎步,趋在院长身旁。   他几次都想讲点什么。可都刚要开口,看着院长神色,虽然张开了口,却也 发不出什么声音。   院长坐在电话机旁边的青色软缎沙发上,思索有顷,随手就拎起那粉红色的 话筒。   上升着的阳光,已然显得炽热,又执着地扑进会议室,均匀地洒在张张惊疑 不定,或者胸有成竹,或者听之任之,或者信念不渝的脸上。   四下里,又静得能够听得到沱江河里,妇女们用棒槌洗衣服的,说笑的,或 者是在骂人的声音。   只听见院长轻轻地咳了一声,才不紧不慢地,对着话筒:   “……执行死刑的命令,原定于八月二日,……在监中被人用掉包计换出……   “……正在进行搜索追捕中……”   讲完了,院长就放下话筒。只见他两手先摊开来,呈个一字,再收回后手指 相对,交叉放在膝盖上。双目炯炯有神,如电视摄像机一般,扫了周围的人一遍, 轻轻说道:   “我们现在,先开个会……”   听声音,就像这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众人当然都没有异议。这可是在座的哪一位,平生都没碰到过,或者听也没 听见过的事。   是趁着一个机会吧,王光明朝石满秀那边,悄悄地乜了一眼过去。石满秀那 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像知道他要看过来似的,早早地就像把剑样的迎着他了。他 一见,仿佛做贼心虚一样,把那眼睛在一瞬间里,就了收回来。不过才一收回来, 他又深深地后悔了:   我这是干什么啦?好像是我,做下了这天字第一号案子的?我有什么心虚的? 我为什么,要这样心虚?真是的。   女人,真好可恶。   几条狗在西门坡路口闲逛着,想寻找自己的另外一半。   一群人在低矮的屋檐下议论:“日他妈妈的!今天,哪里像要杀人的日子, 害得老子们加了整整几条夜班!你们为什么,为什么又不杀他了?”   南华印刷厂的拣字工人一边骂,一边很不高兴地,看着那些来通知封存布告 的,还没长出胡子来的警察。   过了好几天,城墙上下,沱江河边上,吊脚楼里,才就有人在悄悄地你传过 来,他传过去:   “你知道吗,吴巴龙,那个狗东西哦,他,竟然在要杀他的头天半夜里,就 不声不响,一个人逃脱了!”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大侠,突然把那个吴巴龙,悄悄给救走了, 上面都还不准人家讲出来啊。”   “你说的不对,是有人花了大价钱,买通了里面的那里的几个人,是他们让 吴巴龙逃走的。我同你讲了,你不要告诉别人。”   “人家屋场好,有神仙在天上保佑。”   “讲卵话,我是讲他屋,在朝里头有人。要不然,这么年纪轻轻的,就能够 当大官了啊。”   “好狗日的,这年头,真的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啊,有钱也好使磨推鬼啊。好 厉害啊,我个儿啊。”   一个死刑犯,竟然就这样,从人民政府的大牢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了? 杂种,他好行的啊。   小小的凤凰城,看起来不过是湘西崇山峻岭之中,平平淡淡的一座山城。殊 不知,这地方自清末以降,辰沅永靖兵备道、湘西镇守使、辰沅道都籍此办公。 相当于现在直属中央的一个军区。地方上的居民,不过五六千的镇竿镇,驻防的 兵丁,却多达七千人,国家每月用在这儿钱折做银子,竟然就高达八万两之多!   或者因为如此,近代中国所发生的一些事,莫不与这小小凤凰,有点点子牵 扯。如第一次鸦片战争中“定海三总兵”之一的郑国鸿;第二次鸦片战争中,青 岩开州教案中的贵州提督田兴恕;辛亥革命中吹响湖南起义第一声的安定超;光 复南京中组织敢死队,血战雨花台的田应诏;抗日战争中血战嘉善、三次长沙会 战中的“竿军”。   在清代,凤凰城就出了提督四名,总兵二十一名,副将四十七名;民国时期, 中将有九名,少将竟然也有三十一名。   凤凰人,应该说是见过世面的。   吴巴龙在行刑前夜,得以脱逃的故事,在一个时间里,就给好久都没什么刺 激,以前又常常有刺激的凤凰城,带来了很多个版本的新传奇。   第二章、死刑命令下达时   5、审讯以他无话可说宣告结束   猝然而至的厄运,几乎就要击碎这颗年轻的心。   吴巴龙如似尊雕塑,丝纹不动,仿佛凝结在逐渐变得暗淡的狭小空间里。他 那双虽然充满着睿知,却闪现着没有历练过多少生活的眼睛,盯着夕阳渐渐西下 的窗外。   空气里隐隐着胡葱酸菜的气味,有人家正在做晚餐了。   天空中那一点点黯淡的光钱,洒向他青春光洁,英气逼人的额头。唇边隐约 现出的黑色,缀在尽是稚气的脸上。   这是一个美丽生活才刚刚开始的人。也是个极有智力,却被这乖谬命运捉弄 的青年。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残酷且无情。   哪怕你聪明绝世,谁又能够料想得到自己?   是啊,本来年轻有为,前程远大的生命,却因为这样,那样原因,就要稀里 糊涂之中,如一只狗,一头猪样的结束了。   充溢着来自沱江河上的鱼腥味道,裹着血红而又散淡的夕阳余晖,静静从凤 凰城西边的山上,从几株苍老松柏的缝里,不动声色泻下来。虽然红得那么灿烂, 却还是在转瞬间消散殆尽。   吴巴龙瞄着远方那如血的太阳,看着它在时间中,不可抗拒地彻底死去了。 一只饥饿不堪的蚂蚁,在他破裂的皮鞋里翻动,希冀着从那腥臭味中,寻到一点 儿可口的食物,摸索了一阵后,失望地逃了开去。   四周也因此变得更加昏暗而且肃杀。   全黑下来的死囚室里,一股沁人心脾的冷气,执着地从人脚后跟下水泥地上, 缓缓地升腾起来。这里的一切,早就向人展示着死亡前的那种静谧了。   自从驳回了自己的上诉,又在今天下午再次提堂,对他下达执行死刑的命令 后。虽然他跟以前一样,当场拒绝签名。可这位昔日曾经威风凛凛的警官,心中 万念也俱毁了。再发不出来如是以前那样,感觉出来愤愤不平之后,惊天动地的 声音了。   凤凰汉子的心里非常清楚,因国情的不同,而有法律解释的不同。他脚下踏 着的这块土地,是我们中国。   在日本,如果死刑犯因为临执行死刑之前喊冤枉,在法庭所得到的证据当中, 哪怕只有一条值得怀疑,哪位院长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敢在判决书上,草率签 署执行死刑令。   吴巴龙心知肚明,尽管他从一开始,就死活不肯在逮捕证上签任何字,也不 肯在判决书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就是说,他没签过任何有关能认定他触犯刑律 的文件。   可人家公安部门依然可以按照法律程序,首先对他收容审查。在极短时间内, 又宣布为逮捕。再紧锣密鼓地提请公诉。作为大案,马上开庭。这案情的发展, 都十分出乎他意料地,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步骤发生了。   人家依照审判的程序,对他出示了法医的鉴定,分析案情的材料。侦查每一 个步骤,看起来都天衣无缝。完全能够说服人。完全能定他为罪犯的,不容否认 的细节、证词,都极为精确,而且有相当的水平。   连那些平日里一声不吭,他以为他们都会相信,他吴巴龙不会杀人的人,居 然会同所有的人一样,都异口同声地认为,他的确是一个杀人犯,是一个杀死了 自己父亲的杀人犯。   这位自视甚高,原先认为对于明显的冤枉,感觉胸有成竹反驳他们的警官, 一时也瞠目结舌,手足无措。在他心目中,平日里自己总是以为,他们这些人的 水平不高,素质也太差。可以说,作为一个警官,他们几乎都是不合格的。作为 一个正式警察学校毕业生,他是从自己的心里,看不起眼前这些人的。   可这些人竟然在倏忽间,把那些侦破技巧,破案能力,审讯水平,连同工作 的效率,都提高到让他目瞪口呆,不可想象的地步!让他不得不认思考,面前所 遇到的是什么原因,是什么人,要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呢。   长达三十九个小时的连续审讯,以他无话可说而宣告结束。最后的结果,是 法院极其郑重地,送来判处死刑的命令。   几个小时前,法警将他提了出来。按照他本来就知道,而且是非常熟悉的情 节,对他进行完全正常的庭讯,以及宣布高院最终的宣判。这是一套完整的执行 程序,起码在眼前是无可挑剔,也无懈可击。   这一切,在是他极不情愿的情况下,一桩一桩的发生了。   6、男人因面对死亡而伤心透顶   时间,在缓缓地移走。   生命如抽丝,正在一线线地散了开去。   死神却一步一步,直朝着犯人逼拢来了。   吴巴龙从狭小的窗口退下来,镣铐叮咚地响着。在这寂寥中,这惊人心魄的 声音,一直就朝他心尖处荡漾过去。   “我没犯罪!你们冤枉好人!你们是谁在搞鬼?”   这位曾威风凛凛,红极一时的人在心里说。他再不大吼大叫了。开初时,还 保持了几天沉默。总认为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反正他们是错的,一切都会水 落石头现。   几天后,事情不但不像他所料想的那样,向着他的思路发展。相反还以迅雷 不及掩耳的速度,朝着他根本没料想到的方向,演变了过去。   更为残酷的是:从现在开始,死神就凶狠地朝着他,一步步地逼近来了。要 知道在这世界上,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啊。   一个人,只能够活一次。   在这个极端残酷的现实面前,吴巴龙一下子惊呆了。再保持不住先前的风度 与矜持,也保不住自己真理在握,一定能够胜利的信念。凭着自己的经验,他知 道自己的命运,正在朝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设计的轨道上,不由自主地,且十分轻 松地滑过去了。   男人因为面对死亡而伤心透顶的泪水,从由于消瘦而变得凸显的颧骨上滴下 来。吴巴龙知道,再没什么人来理他了。人们不理他的怒吼,也不理他的责问, 人们正在自己干着想干的事。   空落落的牢房院子,仿佛死绝了人一般,了无声息。闪着白色光泽的手铐, 扣住青筋直露的手。他把它抬起来,又一次抓住前面冰冷的铁栅栏,看着这充满 力气,而无处可用的手,吴巴龙真是料想不到,自己怎么会,一下子就落到了这 个地步。   这双手到底抓着过几多回罪犯,押送过多少回囚徒,给别人上过多少回手铐, 他数都数不清了。自己现在却被它拷上了。脚镣,手铐,只是在一夜之间,就品 尝到了它们的滋味。   怕是难得再出去。若是真能再出去,以后千万莫再乱骂犯人。   吴巴龙在心里说。看着外面暗下来的水泥坪,他突然轻声笑起自己来。为什 么,自己现在会发出这样天真念头。如今你就是长上了钢铁的翅膀,吴巴龙也休 想冲开这座死囚牢!   吴巴龙在平时,常常嘲笑那些犯人的骚动,时不时地训斥他们,处罚他们; 让他们闻自己的尿臭,闻得有滋有味;让他们站出来,晒夏天中午的太阳,晒得 人一身流油。他从小就以为,在监狱里,对待犯人就应该是这样。   法律证据,就是铁证如山。你不服气吗,我就要整你个狗日的。自己当时的 那些所作所为,感觉是多么地英勇、公正、真实。想不到,天下居然也会有绝对 的冤枉。这事,就发生在从来也不相信有冤枉的人,吴巴龙的身上。   吴巴龙仔细想来,以前证据完全能自圆其说,犯人死活不肯认罪的事,也不 是没有。罪犯当时被判时,心里是怎样想的?一个人要被处死时,又是怎么想的? 这倒是个值得研究的问题。   世界上再明晰的法律,在有个时候,也会发生一些很冤枉人的事情啊。发生 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不正是最好的明证?   铁栏杆外面银杏树的枯枝上,猫头鹰嘶哑着嗓门,阴险地嘶叫。突然间,一 条长长的枯枝,在无风之中炸地一声断裂了,沉沉地砸向地面。   吴巴龙对此无动于衷。他的脑壳里,对外界已经是一片空白了。只见他傻傻 地坐在潮湿肮脏,发着霉味的印花铺盖上。谁会料得到,世界上的事情,会有这 么复杂。一个人居然会作案,会破案,还能制造冤案。他学过破案,也研究过作 案。对于如何来制造一桩冤案,如何来加害一个平白无辜的人,却是连想都没想 过的事。   是不是自己在以前工作中,也曾经碰到过这样那样的冤案?   他思着想着。   7、身临其境才会有良心忏悔   回忆常常能够提高自己的审视能力。   有一回,奉了上级命令,他带队去处决强奸流氓集团首犯。   “光当”,他一手拉开死囚牢门上的铁锁,“嘭”地一脚,就踢开了牢门。 那股子霉气,尿臊气,一下子扑鼻而来。他一把冲进去。里面“冤枉,冤枉哪! 干部!”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胡乱喊。脚镣手铐,叮里当郎响着。那犯人闪动 着惊恐、呆滞、绝望的眼神,在角落里缩成了一团。   吴巴龙视若无睹,大步向前,只把手一抬,两个武高武大的警察,便伸出手 去。如拎个鸡崽子一样,犯人的两只脚,一时间就腾了空,强行被牵了出来。   “哪算得上是什么强奸嘛?还是那个婊子婆,她和我朋友们,借了我宿舍乱 搞了,说是要感谢我给他们房子,要和我搞上一回的。我那时正在上班,是她让 朋友叫我上楼去,我不想和她搞,还是她先脱我的衣服。   “那时我都还不会和她搞,也是她教我才会搞女人的啊。你们,你们冤枉了 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要活,我要活下去。我是我妈妈的独生子,我还没 结婚。连女朋友都还没……”   出得门来,看见那蓝得可爱的天空,那家伙喊得更厉害了。   看见这骨头差点衬出了皮,发育都还没健全的罪犯,说穿了还是个孩子娃娃 的人,吴巴龙就皱起眉头。他心里顿时十分厌恶地,就扯下鞋子,脱了尼龙袜子, 一只手扳着他后颈窝,一只手就撑开他嘴巴,把双袜子全部灌了进去。   犯人呢,牙巴骨在他有力的动作下,被迫停住了本来就稚嫩的声音与思想, 从此再阐释不出什么来了。却只见他含起满腔泪水,眼睛双瞪着,怒火冲天地看 着他。汗流浃背的,也不知是热,是恨,还是心里害怕。不多一会,他的瞳仁就 木然呆滞了。   当时的吴巴龙,对这些并不在意。走过几道田塍,几个人就压住犯人跪下来。 他平静得像以前那样,熟练地举起手中的枪。   硝烟散过,他伸出手去,扳正死尸,好拍摄刑场照片。只见那双已然呈咸鱼 肚般的眼睛,居然还是在大瞪着。他似乎要把那腔的愤怒,射向那晦暗的天空。   他见了,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大声骂道:   “你这狗杂种,一丝气都没了。人都死了,还在顽固什么!”   坐在大牢中,仔细想着这件现在不知道究竟是对,还是错的事情,不得不让 他的心神,感到深深地不安。   那次还是他从学校毕业出来,第一次独立办案。一股热血让他进行的侦查, 立案,以及上报工作,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进行。那时候,正叫做是什么从 重从快从严的。   当时自己可以说,是没有什么经验的。是不是失去细致慎重,是不是流于粗 心,是不是在一个月之内,从立案破案到处刑,又想着从重从快,会有什么偏颇? 没有能让整个案子,得到认真反省和复核?   吴巴龙在心里问自己。   是不是人死之将至,其思也善了呢?   想象着那个瘦骨嶙峋,发育不全,还没有结婚,没有女朋友的,还完全是一 个孩子的罪犯,一阵阵子也说不清楚是冷,还是热的汗水,从吴巴龙脊背上,点 点滴滴的淫浸出来。   是不是个人身临其境,深有体会之后,才会有良心的忏悔。   8、河水因为暗夜而放肆呜咽   天空变得黑黝黝的了,燠热比先前也有所收敛。   渔火的光亮,被高高围墙挡住。惟有清脆的,竹篙插到卵石上的声音,叮叮 叮地漏了进来。   沱江水在潺潺地流,也不顾得这囚室的晦暗,贴着牢房墙外面的岩坎下,在 肮脏的城里拐了几个弯,再出来时,还是么明明亮亮,绿得那么让人揪心,真真 的是出污泥而不染。   听见沱江河水因为夜晚的静寂,因为暗夜而渐渐放肆的呜咽,吴巴龙的心, 完全碎了。   好喜欢家乡的这条沱江河。他爱沱江河。还在很小时候,他就跟着母亲,到 河里去洗澡。再又到河里去撑船、捉鱼,那是多么地好玩啊?想不到自己竟然就 要离开这河,要到另一个世界去。好舍不得!   是啊,一个人,还不如这条河。人,还不如这河水。河,在流动。水,在流 动。人,难道就不可自己动?就这么心甘情愿,无平白故地,让别人拷到这仄仄 的,水泥做洞窟子里?一心一意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对于这位年轻人裹在手里这橙黄色手铐,尽管还是某国进口新产品,要是凭 着自己的气力与经验,要让它离开自己,失去效用,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脚底下这玩意,少讲,也是前清年间留下来的老古董了。要解开它,比起那进口 货来,就更是易如反掌了。   可当吴巴龙呆滞的双眼,一盯到了昏暗的灯光下,那层次模糊,阴暗逼人的 墙壁时,一颗刚刚燃烧起的情绪,热血沸腾心,又倏地一下子冷死了。   这层次模糊,外貌看似一般的建筑,却是一幢结构特殊,用料特殊的砖房。 光是讲那些砖,就是特地到沱江河对面的金家园,定点烧就的全色青砖。才高不 过四米的建筑,砌的却是至下而上的三八绵墙,水泥勾缝,水泥抹面,每隔三、 四匹砖当中,就拉得有指拇粗的钢条子两道。   这钢条还呈四方形循环,为四壁构成一个整体。顶蓬上,则是用钢筋水泥现 浇现铸,如是一顶大沿帽,紧紧地箍在低矮的砖墙上。地面,也是水泥混合钢筋 拉丝浇底。这样,底和基础溶成一体,厚达五十公分。用清一色六百标号水泥, 是修凤凰乌稍河天下第一大石拱桥时专用的。那门与窗,也全部都用生铁浇铸。 在它们的接头处,还与墙内的那些钢筋焊接在一起。要是一般的工具,休想到上 面找出哪怕是一点破绽。   还在施工时,就有来工地上参观的领导对他讲:   “这是具活的棺材。”   “死囚牢嘛,就应该是一具活的棺材。”   负责设计的吴巴龙洋洋得意地说。   如果吴巴龙没有忘记的话,在一个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曾经神气十足地, 站在肮脏的脚手架上,细心检查着每个步骤,每个环节,不厌其烦地,询问材料 的质量。   这是他参加工作后,接受的第一个任务。负责设计和监督这曾经专是流放囚 犯的千年古镇上,从来也没有过的建筑施工。   看守的皮鞋踢踏着,响在门外水泥地上。古湘牌香烟味道,顺着那细细的风, 仿佛是悄悄给他送了进来。   吴巴龙眨巴起鼻子,憋足了劲,深深吸了一口气,把飘到鼻孔旁边的烟,轻 轻地吸进去。他好想喊一声,“来根烟抽抽”。口才要张开,又赶快闭上了。想 到自己一进来时,闷得心没有地方安,遂涎起了脸皮,跟着那些看守们讨了几回 烟抽。   他们这些人,原先都是熟人,朋友。他先前的上司,后来又成为他下级的人。 这些人,一个个也是血肉之躯,哪个又没一点私情?背到旁边没有其他人时,他 们也给一两回烟抽。   这事情不久就被头儿发现,挨头挨脚,把大家喊在一起,一餐饱地臭骂。从 此以后,再碰见他大声喊叫,看守们就偷偷赶紧躲开。若是一时躲不开,就硬起 心事来,装傻不听见。   吴巴龙又喊了几回,反正也没谁再肯接腔了,又还个个都是这样。本来就聪 明过人的他,也就知道了其中蹊跷,怕让别人再犯难。自己也硬起心事来,把这 个瘾儿,给硬硬地忍了下去。   第三章、吴永福的幸福生活   9、难道我就像狗一样死了   “儿啊,我儿子啊!你在哪,在哪?”   吴永福当然想到自己会死去,可是他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会这样的死了。   他喃喃地说着,虽然自己感觉很用力了,声音很大了,可说出来的声音却好 轻好轻。毫无声息地用力挣扎着,可肥胖且强健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   太阳从凤凰山落下去很久。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再没有一对对年轻 人在沱江河边上对歌的声音。更没少年无忧无虑地吹冬冬奎。没了树,也没了花。 惟一能对着晦喑天穹的,还是那些看得见的沉沉山峦,静卧的小城,粼粼的水。   平时饱满着如镜子般清水的沱江河,此时仿佛也倦了,累了。再不歌,不唱, 不捣衣,不划桨了。只静静地淌着,不厌其烦地,似嘟哝,又似耳语,或者是情 人缠绵的呓语吧。   黑暗中,这位曾一呼百应的沱江公安分局局长,这时候满脸痛苦且血迹斑斑。 尽管由于疼痛,他不断地颤抖着。可他口里还是不甘寂寞,希望获救地苦苦在呼 唤。尽管这声音,比先前更弱,已经轻微得让哪怕近在咫尺的人,也无法听得见 了。他也只是凭着自己的感觉,而才有这样声音。   吴永福希望自己的儿子吴巴龙能回来,来应答他这微弱的呼唤。他也幻想, 吴巴龙能提起一只脚,踹开这该死的门,为他做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   儿子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他想象着,或者儿子已经回来了,就在他走到 自己的门边时,也被自己对手一起给弄掉了。或者儿子还睡在属于他的那个空间 里,根本就不知在隔壁的房间里,演出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当然这只是吴永福的想象。事情是不能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还朝着相反的 方向滑去。要是再这样下去,很快,这曾经有思想,有情感,有阴谋的一个人, 就会变成一具什么都没有了的僵尸。就再也没有什么欢乐与痛苦,烦恼与忧愁了。   一切都成为过去,结果是腐烂与消失。   留给他,就只有永远的遗憾。   难道,我就要不声不响地,像条狗一样,白白地死了?   吴永福嗖嗖冷汗,从额头上沁出来。他再一次希望,儿子能在这时候出现, 哪怕他根本就不能给他做什么事,还是多么地想见他,讲些两个人作为父子之间, 最后所想讲的话。是啊,想同他讲的话,到现在才发现,真的是太多太多了。   这一切,仿佛都是不可能的了。   昏迷呆滞的眼睛,凝望着墙上的电铃,这时,它就安详留在高低床的床头上。 在深红色床头柜上,电话也和以前一样,玫瑰色在那不露声色。作为一个训练有 素的干警来说,他心里也明白,这两个看来最有希望,能够救他性命的玩意,在 死神要降临前,早就成为废物了。   眼前惟一希望的,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把这该死的门打开。门只要能够打开, 他的命运就会产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从他身体搁置的地方,到那门旁边,仅只有 两米之隔。平日间的两米,算什么回事呵。可是这时候的两米,对于一个鲜血流 失将尽,双脚又被别人用掌拍断了的人来说,不就等于十万八千里么?真正的咫 尺天涯!   血殷红残忍地,释放着淡淡的腥味,也饱满着留恋生命的温热。这运载着人 的生命和全部希望的东西,却不管他如何痉挛与恐怖,都不屈不挠地,从颈部动 脉管道中,汩汩汩地流出来。隐隐约约地,还发出来一阵阵阴毒惨人的声音。   他的两只手颤抖着,轮换起去使劲压迫柔软的颈部。但这只能减弱热血奔涌 的流势,却不能挥断它执着倔犟的潜流。倘是十指之间的力量稍稍有所不周,那 热立马又灿烂地,辉煌出来雄壮的一片,令这个倒霉的主人,心中袭上来阵阵不 寒而栗!   吴永福疲惫得没有一点气力了。本来润泽丰厚的脸上,全被现在的苍白所替 代,有如一张白纸。惟有能代表他生命尚存的眼睛,预示着他还是个活人,还显 示着遍身的希冀与痛苦。   在姑息之中,他休息了片刻,还是用一只手,撑住硕大的,已经成为了负担 的身躯;另一只手死劲捂住企图送他生命去死亡的伤口,艰难地朝门边一点点挪 过去……   10、情愿恶活也不想好死   在凤凰城里,吴永福算得上是员福将了。   他有一个很好的家。老婆是小城中独一无二的大美人。她的美丽,越到后来, 越加威风显扬。   在他们人到而立之年时,这锁在深山人未识,风光旖旎的沱江小镇,以它的 灵气,它的秀丽,在一日之间,竟然名扬天下。接着便是文人骚客们,群魔般地 蜂拥而至。   但凡有什么电视台、电影厂来沱江城,拍什么电视或者电影,她都被物色成 为理所当然的群众演员。有时碰得好,还能捞到个配角当当。甚至有两三个导演, 还亲自找到她家里,提起湘泉酒和古湘烟,和吴永福商量,想叫她出去,主演他 们拍的电影。   这时候做女人的总是红着脸,坐在一旁不吭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人家早 就动心。吴永福呢,却还是摆着他的个局长架势,用那莫测高深的双眼,仔细盯 着这些和蔼可亲的导演们,像要把他们五脏六腑,都洞悉了开来。   他心里当然知道,这些脑满肠肥的导演们,在他面前演的是什么戏。他的眼 神弄得那些导演,个个满头雾水。其结果,就可想而知。而到后来,这女子也想 通了,就再不想去做什么演员。她自己本来的工作,不是既轻松,又好玩的?   儿子吴巴龙呢,才十多岁的人,可就让人羡煞得长成一米八的个头。一张红 润可人的国字脸,威武精神。初中还没有毕业,就口口声声说,以后要跟着爸爸 去抓坏人,当个警察。   初中刚毕业,就录取到公安警察学校。三年中专毕业回来,由毛孩子长成有 头有脑壮后生。惹得沱江河两边洗菜搓衣的女人,哪个看了,都要分点心思在心 里骂:   那家狗日的啊,命几多好,生个儿子,这样争气。要是哪屋的女人,到他家 做媳妇,才是真叫好。   有这样的女婿,真的好事啊。   吴巴龙这人,中看又中吃。到分局工作后,什么黄金案、文物案、凶杀案、 接二连三地破了。为这小小的公安分局,放了几颗大卫星。弄得公安局里对他刮 目相看。遂加多了沱江推荐送省警校的指标。   校长也借着这机会,千里驱车,跑了一趟沱江。对吴巴龙又是拍肩,又是摸 背,直喜得他白头发飘飘,热泪水盈眶。回到省城里,见人就讲:   我们学校毕业的,那个凤凰的吴巴龙,真了不得。以前我们怎么没想到,让 他留在学校呢。   其实吴永福在心里,长期以来,并不是很接受这个儿子,对他可以说是爱恨 交加。哑巴吃汤圆,自己心里有数。可现在一看到儿子这么春风得意,心里自然 也喜欢了。   他表面上还是做出来,怕自己沾嫌疑的样子,反复跟报告上级,陈述自己与 吴巴龙的关系,说是怕以后不好开展工作。谁知道领导见他报告,一车子就舞下 来,调羹插在牛鞭汤盆里,笑嘻嘻地说:   “老吴啊,我说,如今人们观念,可要变了。该上的,要上;该下的,要下。 该下的,不管他资格多老,也要下;该上的,不管他年纪多轻,也要上。这才是 叫坚持原则。只有才能搞好工作。举贤,不避亲嘛。”   吴永福在沱江,是任职年龄最轻,专业工龄最长的领导。既有工作经验,又 能礼贤下士,待人接物,如是兄弟姐妹,群众关系水乳交融,上上下下,不管谁 讲起他来,都没不点头称是的。现在做领导工作的人,能做到这份上,也是只有 这边远的山区小镇,才会有这样的奇迹。   在闹文凭时,他缺的就是这张纸。要知道一个人没有文凭,这官,就升不上 去!   不过他的运气好得很。就在他为文凭揪肝抓肺时,一个同学出差从沱江镇经 过,告诉他一个非常好的消息:   他自己,早就得文凭了。   斟了几杯酒鬼酒,吴永福才明白,还是在部队,他们一同到个什么技校,学 习了七八五十六天。同学在前些时,写信到学校,找到了还在担任教员的教师, 给他弄来一张中专文凭。   吴永福听他话,也是前面乌龟走的路,后来乌龟跟着爬。立马就去信联系, 还附上自己的照片。不到半个月,学校里就用挂号信,给他补发了中专文凭。   第二年,收他十斤官庄毛尖茶的同学又来信,他们学校已经升了级。要是你 觉得原先补的中专文凭低了,学校还可以考虑,再补张大专毕业文凭。问他要, 还是不要?   当然要。这怎么不要?怎么能不要,不是要实事求是么?   补个中专文凭。可没有大专文凭,职务肯定再上不去。要是补了大专文凭, 以后不是还有镇长,县长的位置?这中专和大专,就不是一码事了!他马上写了 信,又附了自己的照片。   看见局里的那些小青年们,一个个龇牙咧嘴,到墙角落里,背什么成吉思汗 是哪年生的,什么第一次什么代表会,哪些人参加了。还拼命给自己,送酒送烟 讲好话,想去读读书,去参加自学考试。他不由得就笑了,心里就万分感激他的 老师了。再说上面那些人,出的这个主意也太好,天天来背书本,省得这些年轻 人,晚上出去惹事生非。   这世界好有意思!在这人的世界上,哪个人的生活,又有吴永福这样美妙?   人,是情愿恶活下去,也不想就有个好死的。何况,还是这样好好的活着的 人?   这是一句老话。他是这方水土养育出来的,更不想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 早早地就死了。   11、本来释然的心疑窦丛生   人生谁又愿意死?   眼前的吴永福,一个特别不想死的人,老天爷安排的命运,却是由不得你。 硬要你这不想死的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在这漆黑夜里,死了。   这汉子在他人的突然袭击下,转眼间成了一只蜗牛。可不甘绝望的他,被求 生的力量驱使着,又极其执着地,向房门边缓缓移了过去。   动人的血,在他的气力张扬疏忽之间,时而如枪弹一般,射到裱得有雪白墙 纸的壁上。它们在那儿欢乐跳跃,绽开起来无数朵美丽的花,如同发颠发狂的玫 瑰。淌溢在闪亮的木地板上,像鲜亮得振聋发聩的芙蓉。   若干只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这个美妙信息的苍蝇们,辛辛苦苦地赶了过来,营 营嗡嗡着,带着无比的幸福与喜悦,翻上又飞下,围着这突然而来的美味,饕餮 得轰轰烈烈。   吴永福痛得蜷缩着四肢,气极不匀和地喘着,任凭那可恶的蝇虫们狂呼乱叫。 粗大然而已毫无气力的手,颤抖地托着硕大且沉重的骨骼,又执着地往门边,一 寸寸地、一分分地挪动。   世界有这么大,世界上有很多人知道他。可世界上虽然人有这多人,可却竟 然没有一个人来搭救他。   双眼饱含着情感,把那心中的希望,送给封闭得十分严实的门。这门在过去, 曾是保护自己隐私的屏障。到如今却成了通向希冀的障碍!   吴永福自己是粗通医学的。他心里头明白,只要一掀开了这道门,只要有人, 只要有一个人,能够将两个有力的指头,压迫住脖子上的刀口,及时地送到医院, 再用镊子卡住蓝色的,萌动着的血管。他就完全可能让自己的生命,再延续下去。 再在这花红柳绿,人人都爱的世界上,风流倜傥他几十年。   几十年,几百个月,上万天啊,对于只有一次生命的人来讲,岂不是件幸福 至极的事情?   真的是好死,也不如恶活着啊!   儿子,真是不可能,再见到他了。他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老婆,好像也和自己疏隔得很远。她,现在又在哪里呢?   吴永福在突然之间,倒有点想到另外那个她。很想见到她,看着她那雪白的 脖子,以及脖子上那晃动着的,白色的银项圈。它并不像本地苗家人常常戴的那 种颈圈,它是那么的精巧细致。也不像宝庆人卖的那种,它是那样的旷达飘逸。   这是一种颇带着异国情调的项圈,也是银质的。这是从它那纤细致密的花格 纹中,可以看出来的。也可以看出来,先前它是有两只的。应该是一对。现在看 到的,只是它的一半。   当他看见这条不太发亮的项圈时,心里头曾经有过刹那惊异。   吴永福在恍惚着,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是什么地方,看见过这只项圈。当发 现它时,它们应该是一双的,是雪白地并拢在一起的。是在什么时候,是在什么 地方看见的,他的心里,或者说,是模糊的了。   感到好像是一个梦中,似乎又恍若隔世。在好长的时间里,他多次找借口和 机会,好近好近,反复地鉴赏着,那项圈中的一只时,刹那间,他的脸变得煞白。 一股冷气,从心底冒出来:   世界上的事,真的就会有这么巧吗?   他心里头最不想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真的。他也但愿眼前的这一切,和自 己曾经过的事不相同。   世界上就不可能同样有两条,这样的项圈吗?   难道我所见的这似曾相识的项圈,就真的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事?   真正让他胆战心惊的,并不只是这玩意。还有她那迷人的双眼皮,皎洁的皮 肤。让他老是感觉到,自己在这世界上,或者什么情景里,曾经见过她,曾经跟 她在一起,有过什么事。更让他迷惑不安的,是偶尔一眼过去,这女人,竟然越 来越酷似自己!   这种疑惑,连自己的老婆,他都没有告诉过。   曾经利用自己的职务方便,他悄悄看过她的档案,从她出生地点,到出生的 年月,女人完全和自己当年那回自己做过的事,风马牛不相及。   吴永福是凤凰城沱江镇人。而她却是出生在百十里之外的,大森林深处,一 个并不为人知的山乡。   “吴局,你到底为什么,老是要这样看着人家!”   有一次,他和石满秀谈完了话。她看着看着他,有半天呆呆的,后来猛不然 地,讲了这么一句话出来。   “石副,说我看见你这项圈,多好看。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谁戴过这么好的 项圈。是哪买来的?”   他心里没防备,和自己年龄上差了一代人的女人,还有这一着,连自己都大 吃一惊。急忙用这句话来掩饰。   “听爸爸妈妈讲,我一生下来,就戴起它的。这有什么好看的,土不土,洋 不洋的。只是妈妈不准我取下来。要不然,就早给我弄丢了。”   年轻女人见别人喜欢自己身上的东西,心里总是好高兴的,什么事,都得赶 快说出来。   “到你舍得丢了时,就把它送给我,好不好?”   “好,只要你肯要,现在就可以送给你。”   “我肯要,你,你就肯送?”   “肯!只要你喜欢,我有什么不高兴的。”   “满秀,你听见别人,别人,讲我们两个的什么事情吗?”   “讲什么?我没听见!我一天到晚,呆在宿舍里,不是看案件,就是看书, 什么都不知道。”   “你有没有听见?人家讲,我和你长得很像,说你好像是女儿妹!我好像是 你的爸爸!”   “啊,这,听见过啊。两个人相像,这有什么了不起。相像,就是人家说的, 一种缘分嘛!要不然,我们为什么在一起工作?两个人相像,有什么大惊小怪。 你不去看看我们村上人家,喂的那些狗。它们和人在一个屋子里长着,都长的和 主人家的那个样子,相像了起来。世界上的人这么多,又都是同一个规格,哪里 又还没一点儿相像的?”   石满秀说完,眼睛看着他,格格格地笑起来。像个中学生。   “哦!对,对对对,你讲得有道理。”   听石满秀这样讲,他就放了心。看着她花朵般的脸,他也知道,自己要小心 才是。人家可不是街上一般妹子家,可不是像她样子的中学生。年纪轻轻的,就 当了自己的副局长,也是个业务尖子。好聪明剔透的一个人。   不过后来,他又听别人讲,石满秀也不是她现在的父母亲生的,是一位山里 的汉子,在上山砍柴火时,从山道上捡回来的。被寨里的头头交给了政府。   这事被一个在乡政府搞检查的人知道了。恰巧这个人结婚十来年,一直没有 生育,两个人总是想着能抱养一个,可好长时间,都没碰到什么合适的。乡政府 的人知道了,就让那人把小孩带到镇子里,送给了这个人,由他们养大成人。   这消息让吴永福本来释然了的心,又疑窦丛生起来。   12、朝冥冥地府跄踉走去   吴永福往前面挪动了些,眼看手指就要顶着门框子。在疼痛的压抑下,一张 变形的脸上,开始泛出些许亮色。只要再咬紧一下牙关,用把劲,攀住壁板,自 己能直立起来,就可以扭开那锁头,就找得到生存下去的希望!目标临近,希望 快来到,让本来就失去活力的躯体,在瞬间又转回来,猛然增添了许多气力。   涂满鲜血的手,紧抚着光洁门框,竟自个儿慢慢地,就支撑起来了。粗壮的 手指哆嗦着,升上去,又升上去,一点点,一点点。可遗憾的是,这极小幅度的 挪动,神经系统都不能如愿以偿地执行指挥了。   手指头挪上去,又垮下来。再挪上去,再垮了下来。他咬紧牙,额头上沁出 了冷汗水,粗重地喘息着,短暂间僵持住,久久地,他又艰难地挪上去。到这地 方,就快要接近铮亮的铜锁头。   哈,接近。接近了,触摸得到了。宽大的手,终于全部都罩在亮晶晶的铜锁 头上。待了一会,完全准备好,他想扭动这锁头。这要一定力气的。又试了几下, 那家伙还是丝毫不动。这锁在平常,是一弄就会自己开的啊。   要是按以前的习惯,只要稍为用一下力,锁头不就旋转过来吗?不就能够开 了吗?今天是怎么回事?连这破锁,也要欺负我这倒霉的人!他的手僵在锁上。 喘息着,久久地,不敢再松开。   这就是生命的希望所在。   好久好久,只听见“嘎嗒”一声,那锁头居然震动起来了。这本来就不怎么 坚实的门,被谁只是这么一脚,就踹开了?这门一开开,杂踏的脚步声,还有屋 外的光线,迅疾地涌了进来。   在并不强烈的日光当中,吴永福分明看见:   自己武高武大的儿子吴巴龙,带着几个人一齐走进来了。他感到,儿子一走 进来,就匆忙朝自己蹲了下来,十分熟练抬起了自己的手腕,仔细地听了一会。 迅速扒开自己衣服,把他冷冷的手掌,放到自己胸上。他再举起右手,用中指和 食指,还有拇指,轮换地,死命地掐自己的人中。   昏浊的脑子由于这刺激,思绪从恍惚中清清醒过来。他好想呼,也好想叫, 更想要告诉他:   “儿子啊。我还在流着血,你不要先帮我做人工呼吸,要赶快送我到医院去, 让医生先把我的血管压住。这样才能够救得了我的命。”   吴永福更想告诉他,自己在几个小时之前,所遭遇到的一切。可是由于自己 气管和声道已经失去了弹性,无论他怎么样努力,再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他的双 唇也再不听中枢神经的指挥。于是他看见,儿子原本来就泛起红的脸,逐渐开始 变黑了。   他还是在大声说道:“儿啊,儿啊,你快点,把爸爸抬到医院去,只有这样, 才能够让我活下去。”   儿子还是没有表情,根本就没听见自己讲的话一样,狠狠地抓住他,大声喊 道:   “爸爸,爸爸!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你说话啊。”   儿子声音嘶哑,焦急地连喊三四声。他其实是一字一句,都听见了。也一次 次地回答了他。可眼前的吴巴龙,就如同没听见什么一样,失望地再不喊他了, 也不哭泣了。只是松开了手,把他放回地上,翻开他的眼皮,再认真看了,就放 弃似地站起来。接着,他又招呼后面进来的人,意思是叫他们别把房间里的东西 弄乱了。   照相的人听见,更小心地走来走去。镁光灯一闪一闪的。对着他照时,自己 还感到那光线,好刺眼睛。还骂了他几句什么,那人也仿佛什么没听见,还是不 停地冲着他,翻来覆去的照。   吴永福也看见自己老婆了。只见她披头散发,惨白起张平时多好看的脸,一 冲就进门。进了门就冲他蹲下来,伸出手抚摸着他脸,又去摸他的胸脯。   接着她就“扑通”一声,跪在他身边,喉咙中发出许多在吴永福听起来,简 直是莫名其妙的音节。这音节在其他的人看来,当然就是哭声了。看见自己的老 婆哭得还好伤心的,他心里稍有点安慰,自言自语地说:   “哦哦哦,你还是我的个好老婆嘛。”   如今的吴永福,如一团软软的泥巴,再没要别人救他念头。疲软沓沓地瘫在 地上,任凭这乱掀乱闹的老婆,摇来摆去着。他自管自地,仰望着闪闪发亮的铜 质锁头,乳白色的吊灯。   感到老婆滴在他脸上的泪水,还有自己的泪水,冒着那些温热,从他惨白肮 脏的脸颊上滚下。他痛苦极了,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他明白刚才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   好留恋着这像喜鹊衔窝,拾掇起来的家。还有自己那风华正茂的生命,热烈 着拥抱事业的生命。他无限眷恋着的,如美丽太阳般的宝贵生命,还有这漂亮的 女人。   “一报还一报。唉,真的是一报还一报。”   这事情,好奇怪。   吴永福仿佛又飞腾到了空中,身体竟然贴到了天花板上。面对地上正在忙碌 着的人们。他们正有条不紊地,做着为他服务的事情。另一个自己呢,却如死人 一样,沉沉地睡在木地板上。   他挥舞着双手,圆瞪着眼睛,大声对看来无事忙着的人说:   “你们忙些什么啊。我吴永福在这里呢?你们为什么,还不快快地把我送到 医院去?”   没有谁理他。突然一句古老的,又颇有名的俗语,极其自然地,掠过了吴永 福的脑际,又停顿了下来。一想到这件事,他真的是要死了。   生命中最后一滴血,并不经意地,从它不该出来的地方,这时候涌出来了。   这位只活了半个世纪,在凤凰城叱咤过风云的男人,终于停止他纷繁的思考 与飞翔。曾经万花筒般,不可思议的脑子里,剩下一片永远的空白。他的手无力 地垂下来。身体尽可能地,屈服于地球的吸引力。   血的流动,完结了。   心的跳动,停止了。   他的嘴巴在蠕动着,还想讲些什么,已经发出不来任何声音。别人也看不出 来,它还在蠕动。惟有那双还没有变色的眼睛圆睁着,仿佛在等待着,那生与死 之间,会有什么奇迹出现。仿佛还在想喊,想叫,想要告诉别人,这对他来说, 是极为复杂,极为惊奇,极为痛苦的人生故事。   譬如说,他多么地想告诉别人:   是谁能这么轻而易举袭击了他,而且是在自己的卧室;是谁能这么手到擒拿, 干净利落地,豁开颇有功夫的他颈部动脉血管;那个人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 来做要他性命的事。这一切,都是吴永福的终身遗憾,永远的遗憾了。   最让他气不过的是,那可恶的老婆啊,她哭着哭着,居然就冷不防地,伸出 她那凶残的手来,给他合上了本来还不想合上的眼睛。也就是说,她再不让他, 看这个多姿多彩的人间世界了,这个好坏的老婆哟。   哼,这死老婆子,一定是怕老子看透了她。一定是怕老子看透了她的心事! 她是不是想,自己要嫁人了,这个臭婊子!   没有办法。吴永福只有在静止中,摸着黑,又磕磕绊绊地,朝那冥冥的地府, 步履跄踉地走过去了。   他走着,还在忿忿不平地想着:   这狗日的花花世界,好可恶啊。为什么还留着这么多的人,都不去死,偏偏 就来要老子的命,这世道,真他妈妈太不公平。   前途是迷迷茫茫,四下里看去漂漂渺渺。在一时间里,平日里好聪明的吴永 福,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了。   天下人谁也不去管他这些思想,依然在按部就班地,忙着自己应该做的,十 分熟练的事。   本来十分安静的凤凰小城,大街小巷里轻闲不过的人们突然发现,警车吓人 地呼啸着,接二连三地,朝到沱江河边上的吊脚楼来了。   第四章、漂亮女嘲神滕生梅   13、滕生梅现在是个嘲神   嘲神,用湘西凤凰的土话来说,就是神经病的别称。   沱江古城和湘西的众多山城一样,满街满巷,铺的都二尺宽,五尺长,极是 光亮的青岩板。在烈日炎炎的五黄六月,这岩板就会让你光光的脚板心,感觉出 来阵阵凉意。也让你久久地呆住不愿离开。弄得沱江上大人小孩们,一到热天, 就再不愿去穿鞋子,大街小巷,就走出来一群群赤脚神仙。   今年小镇上最先打赤脚的,是吴永福的老婆,号称沱江西施的滕生梅。要知 道在以往,小镇上的人,哪怕是全部打了赤脚,滕生梅都还脱不下来托人从上海 带回来的丝光袜子。   “好人杀坏人!坏人杀好人!活该!统统活该!八格牙鹿!”   滕生梅现在可不是什么沱江西施了。是一个嘲神。一个女嘲神,一个相当漂 亮的女嘲神。大街上的人见她乱蓬起黑黑头发,花着个脸,打双赤脚板,高一脚, 低一脚地,在极为凉爽的青岩板上,跳着,笑着,闹着。   前几天,吉斋乐园里放了电影《敌后武工队》,日本佬说的这词儿,还在她 惯性思维里,想不到在这儿,就得到充分发挥。她双手拍打着屁股,又拍打着脑 壳。衣服皱巴巴的,头发上全是些黄色的稻草屑子,最像是个刚刚从金家园的草 堆树下,悄悄溜出来的偷情女人。   她好几天没有回吊脚楼睡了。晚晚都在金家花园,人家屋后头草堆树下过夜。 昨天下午,金家花园几个菜农知道了,半夜爬起来,都拿起竹杆杆,想要撵她走。 哪里料到,别人才一声喊,她就哗地从草堆里钻了出来。眼睛瞪着,看这群拿手 电筒的不速之客。她不但不惊慌,还知道从容把手伸到裤子荷包里。   人们开始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一看她取出来的,竟是个火柴盒。她又不慌不 忙抽出一根,“哧”的一声划燃了。就这么高高举着。像李铁梅高举着红灯,要 照亮别人那样。看着面前的这些人,一动不动。   这手功夫弄得这伙人,拦也不好拦,赶也不敢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唬 得一个个都讲不出话来。只见她又从荷包里,抽出根古湘烟,用自己划着的火柴 点燃了,一口口地抽了起来。   那神态,真是让几个菜农大开了眼界。见她这幅模样,人们虽然都松了口气, 却也不敢再赶她走。其他的人一个个,不声不响地自己走开了。   只有那个主要人物,和她如是两只鸡公那样,昂起个头,互相又僵持了一会, 也不搭句话。那人站了一会儿,也感觉出没什么办法可想了,只有向后转,也回 到屋里去。   “啊,杀得好,杀得好啊。杀得妙,就是杀得妙啊。杀得一个个,都不要! 哈哈……”   见他们走远了,她才是心里不服气地,又大声吼着。那些人没有办法,只有 在自己的屋子唉声叹气。   她用那细长的腿,在众人眼睛里轻巧地弹跳着。本来好长的巴拿马西装裤子,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被谁从下至上,这么一撕,就大开了中门。如是两块长长的 飘带,在身前身后甩着。露出一条又圆又白的腿,当然也脏里巴叽的。   远远看过去,像是穿了件口子开得很高的旗袍。惹得匆匆来往的男人们取笑 时,又装模作样地转回身来,多看几眼才肯走。几个站在街边上卖糍粑的女人, 口里喊着:   “伤天理啊,伤天理!”   凤凰城的娃崽们,喊的可又别具一格了:   “我个儿哇,好有味道啊!南门上那个杨嘲神,前天才跌到西门井里淹死了。 今天,又蹦出来这个女嘲神!哈,真好看。”   “这女嘲神,比先那个杨嘲神,还要有味道。女嘲神唱歌,有味道,嗓子好。 和什么山口百惠,和什么邓丽君,唱得都差不多!人,还长得好看点。”   “女嘲神,长得好;脚杆白,腰细。跳舞,要紧。来,女嘲神,你给老子们 跳一个舞,好不好?唱什么?……对了,你就唱什么〈见你们就觉得格外亲〉 吧!”   一伙子挂起鼻涕,穿着开裆裤的娃娃们。他们吃饱大米饭,没有什么事情干, 也一起学着滕生梅了。他们把块瓦片,或者一张树叶子拿着,放在胸脯前面,学 着她叫,把手指放在花脸蛋上,刮那些流起口水,看着滕生梅一双长白腿的大男 人们:   “你们,你们看什么子卵名堂?你们这些骚骡子!你们连嘲神婆,都不肯放 过,都要看什么。你们赶快回去,回去看你们屋里的妈妈去。啊!”   弄得大男人们的脸上,刹那间就布就满绯红。眼睛也是一愣一愣的。人却还 是站在那里,退也不是,进也不是,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头却是骂:你们这 些小卵子日的,又不是看你们家屋里的妈妈。你们这样鬼头鬼脑的,好厉害,为 什么啊。   沱江河水潺潺地流,天上太阳煌煌地照。沱江城里好热闹。   四癞子披起他件如是老和尚样的百衲衣,刚从动静坎上走过来。一看见有很 多人,在河边上吊脚楼前围着,开口就唾沫飞炸地,高声叫骂了起来:   “哼,沱江城里的人,我说,你们自己看看吧。以前我就讲过,你吴家人, 雄什么?雄什么卵嘛。我老子,早早就讲过的,这人啊,他是三截草,不穷,不 富,不到老。这不是吗?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子四癞子,还怕你们吴家, 你们能威风凛凛一辈子不成?   “日你屋里的妈妈。我看,你一屋子人到现在,也是先死个男人,儿子去坐 班房,老婆又变做嘲神。家破人亡,也垮了你那狗日吴家的台,这也是个大大的 报应啊。”   骂完了,他又狠狠地朝那吊脚楼,吐了大大的一口口水。还想抬出那家伙, 到吴家吊脚楼门上甩泡尿,可看见身边的人,眼睛全盯着他,又只好算了。   旁边的几个人见他样子,也知道他要做什么了,只是翻了他光光的癞子脑壳 一个白眼,却是都不做声。   四癞子是沱江镇上有名的泼皮。他的娘老妇死得早。家里只有他和父亲两个 大男人。家里穷得要死,仄得要命,两个大男人只好睡在一张床上。那年半夜三 更,他一脚踢醒还睡着的老爸,凶狠狠地说:   “你个老狗日的,给我好好地听着。”   他老爸爸不吭声。   再踢了一腿:“你听着吗?”   老爸爸被踢得不能再装睡了:“醒着。   “听见吗?”   “听见。”   “听见了,那就好。你知道不知道,老子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男人的东 西,天天都会硬了。你还不帮老子娶个婆娘转来?要是再不给我娶,老子就要日 你的老屁股。”   这样脚色,凤凰城谁惹得起?   先前有吴家父子在,还能够压得住他的邪。可现在就是山中无老虎,该是他 小泼皮,也来称王称霸了。   滕生梅背上的那坨干狗屎,就是他昨天站到旁边,当着很多人,给她反复抹 上去的。一阵子抹完了,他还顺手在她胸部上,好好地摸了一把。看见旁边的人 都眼睁睁地看着他,才没敢再朝下摸去。   14、心里猛不然觉得阵阵凄楚   在分局的审讯室里,也不管滕生梅怎样不吭一声,还是被平顶帽们,问了一 回又一回。   凤凰城一连出两天的大太阳,天好高气也很爽。可在滕生梅的心里,还是觉 得特别的气闷。   对面桌子上,几顶大沿帽进入眼帘,她心里猛不然就觉得一阵阵地凄楚。不 是么,眼前的这一幕,不正是什么一处老戏里唱得好:昨天座上客,今日阶下囚。   想不到,以前在下班,或者高兴之余,偶尔也到这地方来走走,为了看看男 人,或是看男人那些手下人做事。看他们一个个威风凛凛,反反复复,又凶神恶 煞般地,问那些流浪汉,可疑分子,小偷小摸们。   想不到,自己已经年过了不惑,还鬼使神差地,坐到这个让人狼狈不堪的位 置上来了。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是这什么?难道,这就叫做命运?   心里头仔细想着,不明白这些,似乎又明白了什么。她问自己:我滕生梅这 一辈子,从来也没做过坏事情啊。为什么你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你这一屋人,为 什么一个个,都会是这样结果?   “滕生梅,你放明白点,我们跟你做好几回工作了。我们问你,你就要老老 实实的讲。你再说一遍,那天晚上,你到底到哪去了?你知道吗,我们人民政府 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   中间的大盖帽冷冰冰地说。   她看着眼前这张十分熟悉的脸。这张曾经见她,就笑得十分好看的五官。停 了一会,她实在不想说什么。这些事情,在这几天里,他们不知问过了多少回。 她也不知道自己讲过多少回。又停了半天,她才发现,这回不讲,实在是不行了。 才慢吞吞说:   “我不是讲过好几回吗?不是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你们了吗?我说过,在平 时,我是不和他睡一张床的。我是他对面屋里睡的。你们也到处调查几次了,未 必然还不相信,我是和他分开睡的?我们这样睡,有好长时间了。这些,你们局 里也知道。”   “你晚上睡觉,是睡到另外一间房,这点我们相信。现在我问你的是,你虽 然睡到外面房里,你们也只相隔有几公尺。那边屋里发生这样的大事,你一点也 不知道?也没听见什么响动?你怎么叫我们相信你?”   “这不是废话!实话告诉你。我睡觉,一路来都睡得好死。要不然,你看我 这人,怎么这么胖?”   滕生梅说着,就极其厌恶地,抬抬手腕,做个不屑一顾样子。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滕生梅,你老实点!”   她话音未落,旁边那个额头很低的就大声吼起来。她心里一惊,还想说点什 么,才怔了一下,又呆下来了。   再说下去,他们就要你交代清楚,晚上为什么不和你的老倌子在一起睡。又 为什么,你要睡得很死,好像自己就知道,那天晚上他要死了。还问,是不是白 天做了什么好累的事?那天吃晚饭,又吃了什么?是不是吃了容易睡死的东西? 林林总总,一句话说,就是烦得死你人。   不光是烦人,最恼火的,还要回答那些,要她脸皮的狗屁问题。就是问滕生 梅听都不曾听见过,也从来没想到过,竟然有人会讲,也有人会问的,这些男女 之间,七七八八的事。譬如,还要问她:   你们夫妻两个,做那件事,平常做得如何?一星期之内,两个一共要做几回? 每一回做时,是哪个先有的念头?是谁先邀的谁?男人的床上功夫,是厉害,还 是不厉害?你对他的功夫,是不是能够满意?你们每回做时,你比起那男人,哪 个要主动一些?肯做些?   这些人问来问去,问的就是,人家夫妻两个,晚上熄了灯,上床以后的事。 这些本来只能做,不能说的,要人命的事,他们问你时,那个轻松的模样,像是 在大街上,问你吃饭了没有一样。好像面对的,就是一个十足的娼妇、婊子。根 本就不把你当作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本本份份的女人。   尽管滕生梅这辈子,也结过了两回婚,她的模样也算好看。也曾引起过好多 的男人,夜半三更敲门拍窗,白日里明勾暗引。   可是作为一个家庭妇女,她还是干干净净,体体面面。是忠实于自己丈夫的。 她从来都正儿八经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对于那些歪门邪道,乱七八糟,根本就不屑一顾。那些裤带子以下的说话, 平时不要说讲,更是听都没听见过。这个女人,哪又能接受的,这些男人们眼睛 盯着,如同是剥衣服样的发问?   有时人听着听着,她真的是气愤到极点,就好想反问:   “那让我来问问你,你和你那老婆,两个晚上睡觉时,做这个事情时,你们 两个人床上功夫,又如何呢?你们是不是,也肯把那味道,都给大家一五一十讲 出来?也给我讲一下。”   出现问题是最后那次。只见几个人问着问着的,坐在前面的滕生梅,眼睛在 突然之间,就呆得发了直。浑身一抖,如是被电击中了一般,又不自然的颤栗了 几下之后,就摇摇晃晃站起来了。   只见她一双眼睛大大睁着,如一柄利剑般,射向几个还在交头接耳的警察。 把他们都弄得发了呆。有好一阵,她又哈哈大笑,盯着他们,大声吼道:   “好,好好!要得,要得。老子现在坦,坦白了。啊,来脱,你们帮我来脱 裤子。脱了,我们来搞一回,看谁的床上功夫,要厉害一些。这样一搞,你们不 就什么都知道了?来,来,脱。来,你们,为什么不肯帮我脱?为什么,还不来? 还不来帮着老子来脱。来,我们一起来。一起来搞他一回,我怕……嗯……你们, 来来来……来吧……”   她双手乱舞,大声吼着,大声叫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直到她浑身抖得如是害了虐疾一般,打个几个趔趄,又如是软泥巴一样,靠 在审讯室的墙根上。眼睛里流出了泪水。又猛地站起来,撕开了自己的衣服,扑 向那个才审问她的警察。   两侧立马冲出来几个年轻警察,伸出呈方形的手臂,从左右就夹住她,顺势 就要把她扭到在地上。被问话的胖子眼睛一瞪,狠狠喝住了。他们才松开了手。   女人只觉得那水泥房顶,几乎要朝自己压下来了。她感觉旁边气势汹汹的武 装,对面的审判员,还有那个胖子,都凶神恶煞地,朝她端起了枪,拿着铮亮的 手铐,皮鞭,一齐冲她逼过来。   “啊……啊……你们来……”   她大叫了一声,单瘦的身子歪歪地,跌坐到骨牌凳子上,又不长骨头一样, 迅速地滑溜下来。宽厚性感的屁股“叭”地一声,就跌在水泥地板上。眼睛全发 了直。   有分把钟之后,只见她浅灰色的裤子中间,大腿在根部地方,亮出点点黯哑 黑色。这黑缓缓漾开去,遂发出来光亮,又迅速地扩大,成了燎原之势。那种大 家熟悉的味道,立即也传出来了。   同时在她的嘴上,溢出来了许多白白的泡沫。都这样子了,她还在心有不甘 地说着:   “来啊,来脱,我们都来脱了裤子,你们就知道,到底是谁的行不行了,是 谁的有没用了。就知道我一天,要干上几回了。来啊,你脱……你知道吧,你们 要搞了,才知道的啊……你们不是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来尝一尝 啊……”   预审室内的人,这时都站了起来。   他们惊异地张开口,一齐看着这以前温文尔雅,现在呈歇斯底里状的女人。 好半天,才有人说:   “嘲了,嘲了!我看,这老婆,她肯定是嘲了。”   “拉尿了。想不到,只这么问一问,一个局长的老婆,就拉了尿了。”   “还什么局长的老婆。见鬼,倒霉。今天,又审她不完。”   “不一定是真的?再看看。还要再看看。”   “但也不一定是假的!她该是个不轻易就装疯卖傻的女人吧。平日里,是个 相当要强的女人啊。”   “送她精神病院去看看,就知道了。”   “现在还没这必要。要不然,人家会讲,是给我们逼出来的。”   “案子怎么办?我看这下子,难办了。”   “我们问到这儿,也问得差不多了。算了吧!放了她,让她出去了再说。”   他们抽了抽鼻孔,一个接着一个,如泥鳅样,闪出仄仄的预审室。留下来一 个年长些的警察,倚在门框子上,点燃了一颗褐色的雪茄烟,看着这位曾经是极 其聪明美丽,又能说会道的女人,现在弯在带着霉味的水泥地上。那嘴巴里,还 在咕咕嘟嘟的,像在榨糖一样,喷射着不甘寂寞的白色泡泡。   老警察看烟圈圈儿,叹了口长气:   “唉!我说这人啊,天下的什么事,都能料得到,可就是料想不到自己。人, 真的是悲哀。”   15、将惊慌得如狗样的爸爸拎起来   那年,滕生梅的年纪还很小。   她胸脯还是平平的,人还是干干的,发黄的头发,也才开始转出来一点成年 女人的那种青色。   有这么一天,是一个没有太阳,天空阴着的日子。   她一个人没有人陪,心里又好烦地坐在吊脚楼院子里,听树上的画眉叫着。 手里拿着一朵石榴花,正想戴在自己的头上。忽然间,只听见院子外面,传来阵 零碎脚步声。紧接着,栅栏门哗地一声响,它自己就开了。   心里吃一惊,再抬头看,进来的人正是自己的爸爸。   他们临时住在离沱江城不远的滕家寨。妈妈生小生梅时,得了产后风,撒手 西去了。可怜的爸爸东挪西借,屎一把,尿一把,把小生梅给拉扯大了。   老实巴脚的汉子,怕娶了后娘不能善待小生梅,一直也没敢续弦,父女俩相 依为命过日子。生梅的爸爸是个剃头匠。   大清早,爸爸要挑起剃头担子,到凤凰城中里衙门角角上,摆个摊子,帮别 人剃头。每天太阳西斜一点,就收起摊子,再称点米,买点牛肉,抓几根大蒜和 葱,再一步步走回来。父女两个,就这样一天天,打发着平平淡淡的日子。   可是今天,天上虽然云多,太阳也不肯出来,算起来她也知道,还不是太阳 快偏西时。滕生梅却看见,进来的爸爸他身不挑剃头担子,肩上不背装剪刀剃刀 的袋子,脸色苍白,嘴巴皮也打着抖,眼睛里放出来的,全是惊慌。浑身上下, 到处沾满了老红色土沫星子。   在匆忙当中,他竟然跌跌撞撞地,一下子就窜到里屋。也不像以前那样,要 先来摸摸她的头,再给她取两颗凤凰姜糖。相反二话不讲,勾起腰杆,朝床底下 钻了进去。刚钻进去,又把满是蜘蛛网的脑壳探出来,眼睛盯住好奇的她,示意 生梅走了拢来,才轻轻地说:   “妹子,妹子,我告诉你,要是有人来问我,有人来找我,你就千万别和他 们讲什么。也别讲我回来了。听话,啊。”   小生梅好奇怪。也不知爸爸出了什么事,正要拱下身子去,问他个清楚。却 只听见门外的脚步声,重重地响起来了。   是两个拿长枪的人进来了。   只见他们像两条狗一样,一声不吭冲进来。一幅横肉遍地的脸,露出唬得死 人的凶像。他们看见她,就把断了一截剌刀的三八枪平端着,朝着她逼拢来。口 里像只猪郎公似地叫:   “妹子,妹子,我问你,刚才有个老家伙,进来了吗?”   “不知道!”   “他是不是你爸爸,你看见了吧。他躲到哪里去了!赶快告诉老子!你快告 诉老子。啊,要听话。”   “我不告诉你!就是不告诉你。”   小生梅看着他,手里的石榴花朝地上一丢,双手操在背后,嘴巴就噘起来。 还斜着眼睛,看那人血糊糊的绑腿。他们麻连草鞋上,也是红红的,有一股子腥 臭味道。   枪兵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再问。就又像虾米样,勾起腰,平端起枪,眯起眼 睛,围着这屋前屋后,猪栏内外,牛栏上下,仔细地查看个遍,也没找到什么。 他们两个又转过身来,凑到她面前,这回,就变了张脸,轻言细语对她说:   “乖女孩,你告诉我,你爸爸,他到哪里去了。你告诉我们,我们就分你糖 吃。我和你爸爸,我们好朋友啊。我们两个,也是好朋友啊。我们多好走玩啊! 你说,对嘛,来,吃糖,你吃糖。”   他们讲着,有个人从荷包里,摸出块发了黑的寸金糖来。小生梅圆溜溜的眼 睛看着他们,见他急得汗水长流的样子,又觉得多好玩。   她用手指捂着小嘴巴,心想:“你们有什么用,两个人找我爸爸一个,都找 不到。”见他们问得急了,就看着他们手里的寸金糖,顺口说:   “你们自己走玩,就自己找么?管我什么事?”   说着,眼睛就又盯着枪兵胸口前的那撮毛。两只小手,反转起来绞起的,一 左一右晃,眼睛冷不防,就又盯到那块糖上。一下子,又瞟瞟那房门口。脚杆还 一踮一踮的,一幅漫不经心,挺好玩的样子。   两个枪兵找来找去,找了好半天,还是没见人,就立定在那儿,对她漫不经 心说:   “好,你再不说,女孩子家,我们就不找他了,算了算了。我们跟你爸爸, 就不再做好朋友了。”   说完了,就做出要走的样子。滕生梅见他们要走了,觉得就没了兴趣,又说:   “是我爸爸自己,叫我不要告诉你们的。”   在一旁观察着她的枪兵听了,心中顿时就一亮。抢着身子,就又进了房门, 提起脚来,只狠命这么一踢,就踢翻了那破床。   “哈!好你狗日的,你躲到这儿。你,你杀了老子们很多弟兄!老子看你今 天,还能躲到哪里去。老子看你,还有什么本事躲,你,你快给老子出来?”   枪兵骂着,扑了上去,将惊慌得如狗样的爸爸拎起来,腾出来右手,“叭叭 叭”地,就是个左右连发,狠狠地打了过去。   另一个枪兵见了,也赶上前来,飞起就是一腿踢过去,可怜正中了男人的要 害部位,只听见爸爸他“喔”地一声惨叫,就跌了个饿狗抢屎。   “你们不要打我爸爸,你们不要打我爸爸!你们不是我爸爸的朋友吗?”   小生梅这时才发现,这一切并不是那么好玩的。就飞快扑上去,捧住了枪兵 的腿,大声哀求道。   枪兵知道有人在下面抱住脚杆,竟然也不回头,就势又飞起一脚,有力地撩 了过来。只见小生梅歪扭着,捧着被踢得几乎巴在脊背上的肚子,一阵天眩地转 之后,跌倒在火炉膛边的青岩石板上了。   “大哥,大哥,我跟你说,你们的兄弟,你们的那些被别人砍了脑壳的兄弟, 本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是见他们可怜,就捡了他们……是我埋的他们。 我,我只是个剃头的老实人,啊……。”   爸爸见这样,心里一急,脸色由惨白,又变成了血红。嘴巴也变得结结巴巴 的。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把两只手放在胸口前,不停的比划着,力图要和他们说 明白,他自己想要说的意思。   这时的枪兵,眼睛已经血红,可不管他说的这些话了,也不想听他说什么了, 一齐把枪口就冲向了他。   “砰!砰!”   不顾小生梅的尖声大叫,也不管爸爸唬得张开的大嘴,还想再说点什么,枪 声还是极其沉闷地,不顾一切地,接连响开了。   枪声响过,小小的屋子,留下浓浓的蓝色烟雾。一抹浓烈呛人的火药味,阵 阵飞扬开来,还带着血的腥味。一张因为痛苦撕裂了的脸,和一张因为恐惧而僵 住了的脸,在硝烟还没有下落时,就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爸爸,爸爸!你,爸爸!”   小生梅大叫着,不要命地伏到爸爸身上,抱住鲜血淋漓的爸爸。可恶的子弹, 赶到他勾着头时,朝身体钻了进去,又从他的背部飞了出来。那断头的刺刀,还 豁开了他的肚皮和衣服,把那泛着泡沫的大肠小肠,和着腥红腥红的,热热的血, 实实在在地,流了一地。   小生梅哭泣着,用肮脏的双手,拣起爸爸那炽热炙人的大肠小肠子,朝爸爸 的肉窟窿里头灌。灌着,哭着,又大声叫道:   “爸爸,你为什么事,你为什么事了?惹着他们了?那些该剁脑壳枪打,冷 炮子穿的土匪,他们就走到我们的屋里,来杀你了!爸爸,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啊!这都是为什么了啊?”   “妹子,妹子!妹……子……”   听见自己妹子的呼唤,爸爸奇迹般地,挣扎了起来。他打开眼睛,一把又抓 住妹子的手:   “妹子,你莫了。你就不要再帮着爸爸灌了。爸爸是没得命的了。是要死了, 爸爸是没得活了。你爸爸,你爸爸死得,死得好冤枉啊!唉,我先前是想……”   “爸爸,爸爸,都是我害了你啊!你为什么?为什么,人家,人家要撵到屋 里,要来杀你。为什么?你原先,又没有跟我说,你没有跟我,说清楚啊。”   “妹子,妹子,爸爸不怪你。你年纪还小,不懂得事,是爸爸自己,背时透 顶了。昨天,爸爸在中里衙门,剃完最后一个脑壳,见天都昏黄了,就挑起担子, 赶快走回来。   “打沱江河北门跳岩上面过时,我看见在河滩坪上,有很多人脑壳摆在那里。 我心想,好遭孽的哟,死了都没得人埋。我就放下担子,一个个,把那些脑壳捡 了。又捆起拢来,挑做一担,走到野猪岩那边,挖了个好深的凼,把他们好好地 埋了。”   “怪不得你那么晚才回来。”   “今天早晨,我担子还没挑到城门洞,就听见别人在讲,都泥岗上的那伙人, 大清早就拿起家伙,下山来了。他们说,昨天死的那些弟兄,是被一个剃头人杀 的,要去找他报仇。我听了,立马骇得要死,就赶快丢掉担子,朝自己屋里跑。 我才跑拢边,就看见有两个人,早就从河边撵了上来。”   “爸爸!你一进来,又不跟人家讲清楚点。”   “妹子,爸爸真的不怪你。你一定要记着的,你这辈子,以后都不要再管别 人闲事了,啊。老话讲得多好,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听见吗?妹子!你,你要, 要记到爸爸的话……啊……”   话还没讲完,小生梅的爸爸,就咽下最后一口气。   小生梅搂着爸爸,哭得只剩下了一口气。   16、好好摸到你的狼心狗肺   “光当,光当!”   滕生梅举起瘦骨嶙峋的手,捧起块好大的青光子岩,狠命地去砸门。看守所 的大铁门,本来很硬的,禁不住她反复来,被她砸得陷下去了很多:   “你们还我儿子来,还我儿子来。我告诉你,他爸爸,不是他杀的。我男人, 不是他杀的。狗日的,你们这些混账的东西。你们有什么本事。真正杀人犯抓不 到,你们就只晓得乱抓他。你们冤枉他。你们放了我儿子,放了我儿子。我都几 十岁的人了,就只有这儿子。我好大年纪,才生这个儿子啊!要是你们不可怜我, 天都不容你们。”   看守所里面的人,都不理会她。   好不容易,黑色的门上,阔开来个小窗口,伸出块国字脸来,有人的声音, 狠狠地在说:   “嘲神哎,老子问你啊,你讲你的男人,不是你儿子杀的,那,你说说,他 是谁杀的?他死在你屋里头,门,锁,都不坏。要不,莫不是你到外面,找了个 什么野老公了,两个人合起来,下了他的毒手?是不是?你说,你说?”   “你……?”   “是啊!肯定的。原先就有这么个女人,在外头撞到个野老公,还帮着别人 一起,回到家里,把自己的男人给谋了。以前人口里这样故事,更多的是啊。潘 金莲同那个西门庆,不是俩个人一起,搞掉了人家武大郎的么?”   “你……?”   这时候旁边正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眼睛瞪得虎虎地,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这……这……?”   滕生梅听了这话,心里就是一惊。口里还想再骂什么,一回过头来,看到那 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他只是一眼,就看进自己的心窝子里去。她就被这突然飞 出来的话,唬得也呆住了。   想来也是,在一个吊脚楼里住着,除了自己,就是儿子了。不是自己动的手, 另外还有谁会跑起进来,杀害你自己的丈夫?这话,人家不知道问过她有多少回。 你自己家里在半夜,无平白故地死了个大男人,这话是谁,都会要问你的。   以前别人问她,都要先问她,是叫为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好大年纪, 为什么事。细心的人,还要问她,是什么时候结的婚,是一婚,还是二婚,生的 儿子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来的时间。右一问,左一问,问得个一二三四五,再 清楚不过了。   看那人的眼睛,她浑身就一阵子哆嗦。有好半天,她眼睛鼓得好大,汗水也 顺着毛细管,眨巴眨巴往外溜。倏地一下子,她想到了什么,双手高擎起岩头, 对准旁边那眼睛,猛地就砸了过去,还在大声吼着:   “砍脑壳的,剁脑壳的,热枪打冷炮子穿的。你是什么地方跑出来的野种。 你讲是我儿子杀的,你没看见,我也没告诉你,你为什么就知道了?你是诸葛亮, 是孔明,是姜子牙,你这睡豹子湾的,让饿狗吃了的叫化子。你好聪明啊。”   那人听了一愣,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就插上这么句话,碰到这疯老婆,胆大 包天不算,手脚又还这样敝脱。慌忙之中,赶快把头就这么一偏,虽然隔得好近, 可对方毕竟是个女人,只是在自己脸蛋上,这么轻轻划了一下,光子岩只是把那 肉,撞开了个不小的口子。   稀里糊涂地,多嘴的男人大叫喊了声妈妈,又骂了句娘,仓皇地捂起那块脸, 就朝南门口上的中医院跑去,他是找止血大王左撇子去了。   正在看热闹,穿开裆裤的“野战部队”见了,又是一阵大哄笑,声音立刻就 大变:   “打的好,我了了。打的好!我了了。”   “滕嘲神,嘲老婆,是王光明那狗东西,关了你的儿子。你东奔西跑,怪的 谁?还不赶快去,找那个王光明,和他算账去!问他要回来你儿子!”   “哈哈!这些儿子讲的好,对,老子就要找他妈妈的王光明算账去。我要他 牛日的,还我的男人来。还我的好儿子来,走啊!快马加鞭,走啊走!”   滕生梅先是仰天大笑,像白毛女那样,把头发朝后面一甩,光子岩朝胸脯前 面一抱,趄趄趔趔地一阵子了之后,又朝着前面,摇摇摆摆地窜过去了。   “走啊走啊走啊走,赶快走到水门口,王光明的屋里,我问你,这儿有我儿 子,有没有?”   开裆裤们集中了黑压压的一片,见她一个人先跑了,是一阵大笑,轰轰烈烈 地追了上去。一路上,有几个运气不好的,被做娘的闪出屋子来,一把就拎住了 耳朵,只见小把戏跺起脚杆,挣扎着被迫闪进了腰门。不过那巷子当中,又冲出 来了新的开裆裤们,五颜六色的队伍里,又添了很多新鲜的血液。小巷子里,如 是腾起来了千军万马,吆喝喧天的,好不热闹。   “背时的,背时的,拉横死的,快帮着你娘,开开这牢门,老子要进去,要 去看我的儿子。”   “咣咣咣咣!咣咣咣咣!”   王光明屋的大铁门上,滕生梅连拳头带头,再加上岩头,对着才漆了防锈漆 的新铁门乱打乱砸。铁门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好半天,显然是里面的人烦了, 才远远地回出来一声:   “嘲婆娘,你屋里的亡魂儿子,又不关在我这里!关我们什么事。是人家关 的。以前你男人关别人,别人也到你屋子,去砸大门?别人也讲,是你们屋里关 的吗?”   “放屁!老子的儿子,不关到这里,关到哪里?王光明,你这冷炮子穿,热 炮子打的。你还我儿子来。来,还我儿子来。你要是再不还,老子就要打你的 门。”   滕生梅大声喊,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捧起青光岩,热火朝天地,又砸起 门来,“咣咚咣咚”地响。不过现在王光明可不怕她了。任凭她在外面闹,他坐 到吊脚楼的沙发上,细细地品着人家送来的凤凰雪茄烟。   他真是放心了。   这几天,分局派出来人手,给这儿放了双岗,还安起丈把高的铁门。滕嘲神 早就光顾过几回。有一回,警察屙尿去了,她居然就单枪匹马,直取了王府中营, 把王光明客厅里的电视机,收音机,白云牌电冰箱,还有王光明到出席什么会, 和领导合拍的三尺来长的照片,来了个全军覆灭。王光明那些所有的光荣宝贝, 都只留下来进垃圾箱的结果。   这事王光明可不着急,倒是保险公司一帮人在这儿,算了整整一天,全部赔 了他新的。尽管是加了岗哨,加了门,王家的人还是都怕她,好半天,谁也不敢 出来与她接口。   滕生梅在门外,休息的也差不多了。在些小把戏们的鼓励下,又大干了起来:   “亡眼狗,王光明,你这条亡眼狗。你妈妈个皮,你回回拿酒鬼酒,拿梆梆 肉,把你岳母娘屋头做的甜酒,也掂到老子屋里来,来找我男人,想他能提拔你。 现在从我男人提拔你起来,才有几天的时间?   “他眼睛一闭,双腿一伸,死了。你就狠起命来,整他老婆,整他儿子。你 好好摸到你的狼心狗肺,你好好地想想。未必然,在这世界上,谁做儿子的,会 去杀了自己爷老子。你肯杀你屋里头的妈妈?你肯杀你家的老子吗!   “王光明,你快出来,你给老子讲清楚。王光明,嘲神骂你来,你敢和我嘲 神来它两回,老子就算你是个凤凰城的好角色!你个断子绝孙的王光明!”   王光明家门外,到处站的都是人。却又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声音,大家 都在专心致志地听。仿佛是听什么大学里来的专家,做精彩讲演呢。   滕嘲神呢?口里头的白沫子像才开的啤酒瓶子,直往外面钻,满嘴满脸都是 的。   17、煮熟的鸭子硬是飞上天   王光明静静听她在外面骂,青竹花纹的窗帘,遮住他身影。一根根往白天鹅 烟灰缸里捻烟头。满满一听芙蓉加长过滤嘴,都东倒西歪完了。黄色的烟蒂,像 盛夏矢车菊的花瓣。   稍稍有点怡然自得心情,从他浓密忧郁的眉宇之间流出来。我们的保密工作, 做得极好极好。   仔细想想?这个要犯已经早脱逃了,可是谁都不知道。这次,就连犯人最亲 的亲人,都不知道。他又好奇怪,在心里问:这老婆子,她既然是疯了,为什么 还这么口齿伶俐?真是有文化的人?   她为什么会把矛头直接指到我?连他妈我办案子的事,都会这么一清二楚? 女人,她是真的疯了?还是没有疯?如何对这个女人下结论,一直是让他头痛的 问题。怎么想,也想不出来个子丑寅卯。   “关于嫌疑人滕生梅的处置问题,我的看法是,立即送她到州精神病院去。 要不然,她在沱江地区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自从发现她并不惧怕任何形式的问话,供词也全是牛头不对马嘴,完全疯癫 了之后,王光明就在分局里例行的业务会议上,说出来自己这个想法。   会议室里很亮,也很安静。   各部门的头头,坐得整整齐齐,可都像没听见他讲什么一样,喝的喝茶,抽 的抽烟。惟一认真听他讲话的,是坐在对面的石满秀。他的话音刚落,石满秀就 放下在记录着的笔,眼睛抬起来,一字一句地,又极有说服力地,反驳他经过深 思熟虑的意见:   “我认为,至少在目前还没必要,立即送她到精神病院去。她虽然疯了,可 还没有伤害过任何个人。更看不出来,她有危害他人生命和财产安全的迹象。”   讲到这里,她的头往后一甩,学生发式就轻轻往后面一跳。她又说:“再讲, 我们办案人员,也要认考虑这问题。滕生梅在几天时间里,死了丈夫不算,儿子 又关进了牢房。虽然儿子被判了死刑,她不知道。又脱逃了,她也不知道。但这 件事,对于她打击,不能说是小的。作为一般的妇女,她是很难有这样的承受能 力。她疯上这么几天,可以讲,是件极为平常的事。倘若就因为这点,我们把她 送进精神病院,那对她精神上的打击,就会更大,说不定,还会疯得更加严重……   “最为重要的是,滕生梅这个人,是不是参与了作案,或者是知情不报,眼 下都还不能得到证实。把她放到外面,自由来去,我们同时派出工作人员,进行 访查,暗中对她进行监视,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新的线索。这对于整个案情进 展,还是会有一定的帮助。”   石满秀讲完,眼光在四周转一圈,又落到王光明身上,盯住他,很久都没有 闪开。王光明耷拉着眼皮,做出不知晓的样子。心里却是琢磨,想从她讲话里, 发现出来一点什么。   这几天,他真莫名其妙。不是吗?滕生梅找麻烦,就没找自己对面的这位? 单单就找的是自己?若要论局长,她也算是一个。若是要讲副的,两个都一样。 石满秀这个人,做事情为什么就这样滑溜溜的。连发起言来,表面上,也都讲得 振振有词。   这案件,能够牵扯到的,是本局的局长和刑警队长。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 好汉三个帮。在座的,你知道,谁是哪位的难兄难弟,哪位又是谁的狐朋狗友? 谁,是哪个人的生死对头?真是人心隔肚皮,谁都弄不明白!   王光明满腹狐疑,看着面前这一张张既熟悉,又变得十分陌生的脸,他不愿 再想下去。自从吴永福的案子发了,由于他格外积极地参加了破案工作,跑前挪 后,上上下下,把分局里的工作重心,放到自己身上。   随着案情的线索,因为出现吴巴龙这样的犯罪嫌疑人,而把方向转过来后, 局里的事,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先前,他还在兴奋着,没有什么感觉。随着收 审、逮捕、判刑工作的一步步进行,他发现自己接过来人家眼神时,对方那透明 晶体里发出来的信息,对自己的态度,已经变得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不过他横下心来,还是要坚持自己意见,这就是要干。决心要干得彻底、利 落、干脆。要不然,他就不是王光明了。他就白吃了几十年的饭。事情都到了现 在,谁还怕谁?   整个案件,在先前几步,基本上都按着他筹划的轨道,极为顺利地运行着。 就在快要到达目的地时,却不明不白,又一下子脱了轨!出这个死刑犯,临时得 以脱逃的天大意外。这件事对他来讲,虽然不是个直接责任人,可也是个不小的 震动!在自己的工作本职内,应该算得上是个奇耻大辱吧。   奇怪的是,在沱江城里,或者就是说州里,省里,这样的犯人,能在那个时 候逃了出去,别讲绝后,也是空前的。   死亡和牢狱的大门,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对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是随时开 放的。   王光明也明白,吴巴龙的脱逃,对他,还有许多人来说,可能是个谜。对于 局里的有些人来说,说不定,就是同对手的一次力量较量的胜利了。这对手总是 让他想到,或者就是现在自己对面坐着的石满秀。   想到这儿,他抬起眼睛看着她。   对面的女人,依然在无动于衷地,听着别人的发言,又匆忙在本上划着什么。 她就这么个人,永远有写不完的字,做不完的事。她沉静,自信。王光明越看她 越感觉到,是时时刻刻,她都能触发出来,与自己较量的力量!   王光明要是能抛弃掉一切功利,一切杂念的话,他就完全能查出来,那个大 事的起因。他就有可能把自己应该负责的一切,都推卸得干干净净。恶果,都将 归这叫石满秀的人。   他也考虑到,若是真把那一切都亮出来时,万一石满秀来个狗急跳墙,反而 咬上他一口,到头来上面又查无实据,上下人等,说不定全部都会倒向这个女人。   到那时,他是难有回天之力的。只怕是也要身不由己地,卷进旋涡中去,不 得脱身而有大难降临。   他心里明白,上面看重的,是他王光明。而在局里这帮人当中,他自己也清 楚,他们在心里真正服从的,从内心钦佩的,却是这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的力量,就让人可想而知。   真理和谬误,仅仅只是一步之隔。   自由和监狱,也只是一门之距。   生存与死亡,也仅仅只是一口气而已。   命运较之于人,神秘莫测。它丢到你身上,有可能在转瞬之间,让你连升三 级,弹冠相庆;也有可能在刹那时,把你送入地狱,万劫不复,永生永世都不得 翻身。   为了吴巴龙的事,案子的卷宗里,先只排列着他和几位心腹的名字,其他人, 还是坐等观望的态度。等到判处吴巴龙极刑时,王光明才觉察出来,这位对手潜 在的非凡能力。他当时坚信,如果这案子一旦能盖棺论定,纵然是你天下人有什 么牢骚,也都是枉然的。   可谁又能够料想得到,这只煮熟了的鸭子,竟然又他妈妈的,就硬是飞上天! 而且还飞得无影无踪,飞得让你目瞪口呆!   前面的这条路,更是神秘莫测。   这石满秀,到底是干什么的?她现在想准备干什么?这吴巴龙,莫不真是她 悄悄搞走的?如果说要能够搞得人走,就是只有她石满秀,才具备这样的能力和 条件。因为她人年轻,有勇气和胆量,再说,她本身就功夫不凡,心机也不差。 自己真要是想搞这事,怕也是难拿得下来的。   直到所有的人,都离开了会议室,这问题还在苦苦地折磨着他。这自以为极 有才能的男人,还清楚地记得,在那天晚上,发生的另外一些事。   那几天,他心里好烦,真是只想上面来个明码电报,能迅速对犯人处以死刑, 那就好了。作为死刑判决,一切程序,都要按部就班,非常严格地进行,从来还 没有什么例外。   他心里很不服气,为什么,什么条条框框都改了。这处决犯人的事,还是从 三皇五帝传下来的,这就不能改改?人家外国,你看多好,判了死刑,不声不响, 不费力气,拉上电椅,开关一合,再登个报,问题就解决了。干脆得很,撇脱得 很。   我们呢,偏偏还要和以前那样,要游遍东南西北四门,要开什么大会,要反 过来,覆过去的。要验明正身,要挂牌子,要插斩标,还要来这么多人警卫,怕 的是人家,想劫什么法场。老是做他妈的脱了裤子打屁的事,费了力气,又不讨 好,反倒让别人乘了月黑风高夜,轻轻松松地,就这样跑掉了。   18、凶神恶煞的汉子却是怕死鬼   那件事,王光明用手指头弹着脑壳,努力思想着……   当王光明疲惫不堪地走进办公室时,石满秀早已坐在沙发上。只见她雪白的 手指均匀成一个个半圆,衬在丰满的额头上,头稍微垂着,一双柳眉紧紧地凝在 一起,仿佛正在想着什么好重要的事。   看见王光明进来,她脸上极不自然地动了下,算着是打了招呼。把挑起来的 脚放平了。就不见了裙子底下那双洁白的腿。   作为一个老公安,王光明当然就发现,自从侦破的疑点,聚集到吴巴龙的身 上后,石满秀破案的情绪,就迅速地降了温。常常又还是心事重重的。   王光明知道,他们两个人年轻,都有作为。共事的时间长了,肯定会有这么 点儿女情长。兔死狐悲,有所顾虑,也是在情感上难免的。   不过说到底,她是从警校培养出来的,而且还很有能力。又做了副局长,对 于什么生离死别,当然是见得多了。不过现在就成这样子,人们就真是不知道, 她是为了什么事。   王光明想到这儿,就乘着她眼皮搭下来时,把眼神送到她雪白的手指上。这 根本就不像凤凰人的女人,她那带着异国情调的脸庞,确实让人心动魄移。他曾 经暗暗地高兴,天老爷能帮自己办公室里,安排来这么个漂亮女人。过些日子后, 他就发现这女人啊,并不是男人都能够把自己的手,随便放到她身上的那种。   她可是位堂而皇之的副局长,年轻有为且精明干练,又颇有工作能力和见地。 有时候的这种见地,分明就在自己能力之上。他那份讲不清,道不明的缠绵心事, 就只好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心里了。   间或,他也涎着张脸皮,借口长辈的身份,倚老卖老地去油腔滑调这么几句。 或是抚一抚别人头发,搭一搭肩膀,以泄自己胸中的淤积。若是再要造次,细看 那初试后的脸色,神态,他是断然也不敢再冒这个险的。是啊,若是当时收不了 场,又怎么去见人啊!人已经到中年了啊。   “夜班值勤,你都安排好人了?”   饱了眼福之后,王光明开始发问了。   石满秀抬起头来,睡意朦胧朝他定了会神,漫不经心地说:   “一切都弄好。就安排了几个人。现在到了零点。那家伙,好像是你让喝多 了点酒,眼下,正烂醉如泥。想不到,他老兄,还是这么个人。”   “是我叫他们添的酒,可怎么就会烂醉如泥?”   王光明做专心听了后,精神一震状,又仔细看着她那张白得韵味可人的脸:   “怎么一回事,小石,他还能够喝醉?”   “别讲了,想不到,这平日里凶神恶煞的汉子,却是个怕死鬼。只一瓶湘泉, 一瓶汽酒,一瓶啤酒,他喝了又吐,吐了又喝。三番五次,到不省人事了。那几 个人,不知给他清扫了几回。睡在那里,像条狗,直打呼噜。笼子里头,尽是腥 味。依我看,就不要再加什么警戒,值一下正常的班,就算了。我这就回去休息。 你也睡觉去吧,已经累了很多天。争取明早六点钟,我们到这儿见面。”   她睡眼朦胧地说着。说完了,把眼睛开得大了些,抬起来就这么盯着王光明。 仿佛要看透他内心什么似的。   王光明一听,心里想,只是送了他几瓶酒,事情都搞成这样了?不过这样也 好,这样就更加安全。想到这里,他就点点头。石满秀见了,也从沙发上站起来, 就要回到宿舍里去。   “满秀,你看……”   王光明见她真要走,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叫住她。   “什么?王局,还有什么事?”   她手抓到门边上,又回过身子来,看着他说。   “我想了一下,我们还是做一路,都过去看看!最后再检查检查。要不然, 下半夜真的出了什么问题,那就不好说了。”   王光明说着,话才落音,眼睛又从石满秀脸上,移到脚下。他也没意识到, 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顿了会,石满秀人却一动不动。看见这样子,她是真是不 想再去了。话又讲不出口,这毕竟是最后一次检查啊!何况,人家也是好负责任 的。   见王光明已经挪开了步子,她只有叹口气。跟着他,又做出挺耐烦的样子, 一起朝监房这边走过来。   死囚牢内,真是一片混浊,满堂腥臭。   只见吴巴龙高大的身躯,被绳子扎扎实实绑着,像虾米那样,缩成一团,一 动不动地,附在一张长长的凳子上。浑身上下,散发出一阵发酵的酒气。嘴巴还 在叽哩咕噜,念叨着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词语。地面上花花绿绿,留着很多灰印子, 还有扫也扫不完的酒的星星点点。   “这不行,这不行。屋子里这样臭,太不好了。赶快叫人,到办公室去,拿 瓶空气清新剂来。”   王光明说,背着昏黄的灯光,围着吴巴龙,细细地踱着步。他仔细弯下腰去, 看看那绳结,再站起来,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那只手是立起的,很得意托在下 巴上。   再过几个钟头,院长及其他人就要来了。他们就要到这儿来,验明犯人正身。 要是他们一个个,都闻到这种气味,也真是太没意思了。若是把他们印象搞坏了, 就真叫做糟糕透顶。   直到看守们在牢里四角上,都喷上香香的空气清新剂,又弄来三盘河马牌蚊 烟香,给薰了起来。王光明这才认真看着石满秀,笑了笑。临到分手时,石满秀 还回过头来,看着王光明,有一会之后,才慢慢地说:   “王局,我看你这人,真是又负责任,又挺讲义气的啊!都只有几个钟点了, 我们就快点回去,你也好好地休息一会吧!”   听了这话,他心里就有点奇怪。不是吗,在平日里,石满秀喊他,都作古正 经的。没有一回,是肯删去那个他心里最不高兴的副字。公事公办,规规矩矩, 再清楚不过。今天是为什么?她是有意要来挖苦自己?还是在无意当中,对自己 的奉承?为什么她现在要这样喊一声,是为什么?   好半天,他呆在石阶前面,在努力地思想着。人家石满秀那边,早就走进对 面的单身宿舍,上楼,拉开门,拉开灯。立即,把灯就给熄了。留给王光明一大 块黑暗,让他站在那里,去苦思冥想,或者是个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   王光明见那扇窗户立马就关了灯,真有点怅然若失,身子感到空空的。不是 么,刚才正在想象着,女人在灯光下的韵味,可它又被这么一拉,就给全拉灭了。   在黑暗中,他在嘲笑自己。是不是,你他妈妈的,有这么一点点子,异想天 开啊。人家可还是个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再说,兔子也不打窝边草啊。   你想干什么嘛。   19、竟然还都念成他娘的顺口溜   世界上很多问题,都是人没有事情做了,自己想出来的。   那天晚上这过失,是不是就由于自己,忽视那个该特别安排的警戒?   越是仔细嚼着这件事前因后果,王光明越是坠入了云里雾里中。又惊出来一 身冷汗。这一切,仿佛是有谁,在后面进行了周密安排。可又好像是个完全的偶 然。   尽管长时间来,他一直把这连锁反应出来的问题,一个个从头到尾,在自己 脑海里,过了一场又一场电影。还运用自己知识,进行了一次次福尔摩斯式推理。 每当弄完一次后,他就发觉,自己当时确是进入别人的圈套。进入人家已经摆好 的,自己又看不见,摸不着,最后还是说不出来的口袋里去。   对于这一切,他却是事故当中的人,可自己又能,又敢于,同大家讲出来。 讲出这些所以然来吗?   吴巴龙脱逃之后,石满秀的一些表现,他也拿过来,做一番最坏的可能性分 析。还是无法从中找出具体原因。至少,她也没任何值得人们去产生怀疑的举动。 他又设想着,如果他能把那天晚上,他们在办公室里的那席对话,都录下音来。   凭借着王光明多年来工作经验,是完全可以在这问题上,来一个出奇制胜。 到头来,就不管她真假与否,都能把自己身边的这不起眼,却是奈何不得的副局 长,置之于死地。   要是这样做,一来,可以最后保住自己;二来,又可以对这案子的侦破,有 所贡献。他也知道,没有这关键性的录音,是绝对不可轻举妄动的。要是弄得不 好,真会适得其反。到头来,自己可能会弄得吃不了,还要兜着走的下场。   惟一能让自己摆脱困境的,就要采取最强有力措施,及时跟踪住吴巴龙,以 至最后能擒获他。只有做到这样的结果,那么一切问题,自然而然地就都解决了。   遍及全国的通缉令,已经发了出去。   有关吴巴龙行迹的踪影,情况的分析,也都收入了侦查系统,迅速地扩散出 去。极其精悍的第一侦察队,已经派出去了一个星期。昨天下午,局里又出发了 第二支侦察队。这一切,都还是在没有十分把握的线索中进行的。怎么不叫他看 那电话机,就发痴发呆了。这一切的喜悦,都要来自它啊!   最让王光明伤脑筋的是,别讲逃走的吴巴龙杳无音讯,就连平时三脚也踩不 出个屁来的看守吴才,也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一点消息。据情况分析, 他们完全没有可能,能够和吴巴龙在一起逃跑。   从很多方面得到证实,出事情时,吴才的的确确,是站了自己的岗,而且是 一直站到天亮。那个班,他硬等接班的吴方到了,才从从容容,按照规定程序, 离开工作岗位的。也可以说,基本上排除了吴才参与作案的可能。   如果吴才并不参与作案,哪你为什么又要逃跑?如果你是怕负责任,那他是 在什么时候,就知道这自己该负的这个责任?再有个问题就是,吴才这个人,当 时就站在哨位上,他不参与作案,那么普天之下,谁还能参与作这个案?   最后一个十分值得回味的问题是:   纵然吴才是与什么人有勾结,这吴才的作案,是基于什么原因?仅仅是由于 情感吗?这种下级对上级的情感,在今天社会上的人看起来,是这样让人感觉幼 稚可笑。是由于不服气对吴巴龙判决,引起了吴才的憎恶?就是因为这因素,还 不可能让吴才的抵触情绪,达到这样层次,能做出这样不顾一切后果的行为。不 管是为了什么,哪个人,又能煽动得了吴才置自己的生命、工作、家庭于不顾, 来做这种要掉了自己脑袋的事?   都到什么年代了啊。   也可以这样说,在吴才的背后,肯定还有其他人。可他背后的这个人,又为 什么,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去煽动得了他?这个人是谁?至今也不知道。那吴才 他,又去了什么地方?   这些,都不可能是一个人能够做到的事。可那些人,偏偏又这样做了。他们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能够这样做?而且做得这么可以说是漂亮。让人想起来, 就不寒而栗了。越是这样分析、推理、王光明的脑壳,越加糊涂了。   在一生当中,王光明从来还没碰到过这样复杂的案子。   面前的这一切,都是一个个令人难解的谜!   这些谜,天天都在纠缠着他。   正在想着这些问题时,突然间,大门外喧闹声骤然高涨。王光明打断了沉思, 轻轻地揭起窗帘布一角,只见有几个剃起马桶盖小把戏在一起。他们围着滕生梅, 嘻笑着,还在逗她:   “滕嘲神,你快去爬门,要爬的那个主人没有灵魂。”   “我告诉你,滕嘲神,快爬门,你上去,人家就会退你的人!退你的那个儿 子。”   日他娘的,这些小屁股们,竟然还都念成他娘的顺口溜。王光明真想记记, 到底是谁家孩子在这儿,老子不找他爸爸妈妈算总账,才怪事呢。   滕生梅呢,花起个脸,眼睛直直的,看着这些孩子,呵呵呵地干笑了几声。 一双五颜六色的手,握着油漆未干的铁栏杆,又蹦又跳,真就直往上窜了起来。 不过也还好,她手里已经没的了气力。只是几下功夫,就再动不了了。她又吊到 那里,像猿猴那样鬼尖鬼叫。其实呢,她站的地方并不高,只要她脚杆一伸直, 双脚就落了地。   小把戏们见了,就又一个个大声喊:   “滕嘲神,小心点,底下就是迥龙潭,跌下去淹死你,过不了端午过不了 年。”   “滕嘲神,小心点,底下就是迥龙潭,跌下去……”   一阵哄堂大笑。两个警察从巷子里走过来,还不明白是什么回事。滕生梅见 了,就叭地一声跌了下来,再扑上前去,一把就抱住一个在发呆的警察,咯咯咯 地笑着,朝着他脸上,直吐着口水。另一个见了赶快上前,死劲地用了力,才把 她给拉开。两个连看也不敢再看,劝也不敢再劝这癫子婆,匆忙地就逃开了。   小把戏们见了,又一齐拍起手,还喊:   “我的个儿子啊,警察,你们有卵用。我的个儿子啊,警察,你们有个卵 用!”   他们又嘻皮笑脸地,围住这满身是泥巴,浑身浇湿的滕生梅。   看见这里,王光明放下窗帘,坐回沙发上,捧起紫砂茶壶,长长地叹了口气。 心里想,看这样,今天是出不了这屋。   喜得昨天,及时把家属一车子,送进了亲戚家。要不然,这儿子女儿的暑假 作业,到哪天才做得成?老婆子的心脏病,怕是又要翻回来了。真的就是碰到了 鬼。   这事儿,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了结?   20、坐牢前因后果让人啼笑皆非   老话讲得好,人比人,气死人。   关在看守所的孙小金,比起逃掉了的那个吴才来,简直就是块活宝。自己坐 牢的前因后果,更是让人啼笑皆非,莫奈其何。这不是,根据他自己口供,人们 才知道,那天晚上情况,有些是这样的:   事情发生的前一天晚上,他和平常一样,才九点多钟时,到图书室里看了几 本《湖南画报》。又借了本《世界警察》,就回到宿舍里。睡了。   他醒过来时,准确地说,就是他被王光明打醒来时,在这之前,他一直是做 一个梦,梦到和战友们在坪场上练习打斗。他有好几回的打斗,都只是及格。   他一心就想练个优秀。他这回用功了,越打越雄。对方体力不济,口里喊算 了。可他还是不肯放手,别人就生了气,一个鹞子翻身,就跳了开去,不知怎么 搞的,竟然就横强霸恶地伸出手,对准他的脸,“啪啪啪”地,就是几个狠狠的 耳光。直打得他眼冒金星。他一时间怒火冲顶,举手就要还击,哪知道自己的这 双手,竟然被什么东西,给拉住了。   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站着的,不是原来的那个对手,竟然是王副!自己的双 手,也不知怎么搞的,竟然被别人给捆了起来。居然还给丢进这死囚牢里。   这一切,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啊。   真让他这做警察的大吃了一惊。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回讲到这些事情,他都 像个女人,声音越讲越低。讲着讲着,就拉起了哭腔,脸上一脸的泪水,声音嘶 哑着,再也讲不下去了。   像个现代派的祥林嫂。   他当然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被别人,问过有多少遍了。也不知道,自己这样 讲了有多少回。他把这些经过,都背滚瓜烂熟了。连他自己在心里,也不相信, 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了。   到后来别人再问他:那头一天晚上,在睡觉之前,你究竟在哪里,吃了些什 么东西?   他想了好久后,才提供这个新的情况:   每天睡觉前的十分钟,他都按照报纸上讲的,要冲上一杯牛奶。这还是在读 书时,就养成的习惯。那天晚上,他也是喝了牛奶后,才上床睡觉的。   根据法医龙腾平的化验,得出来的结果是:   在孙小金喝过的牛奶残渣中,发现确实有致人以昏迷,又能起到催眠作用的 药物。   根据这点,人们就可以得出结论:   犯罪分子完全有可能,在孙小金准备睡觉时,先让他饮进掺和了药物的牛奶。 等他出现昏迷状态之后,才进到他房间,把他给捆绑起来。再抬到楼下,放入死 牢里。戴上手铐脚镣,把酒洒在他的身上。   从档案材料里分析,孙小金从毕业分配到分局工作以来,一直表现不差。虽 然性格孤僻一些,不太合群,平时是从不卷入局里任何人事纠葛的。对于这件事, 他一开始时,就按照最先招供,进行答问,从来没有走样。对于其它的分析,都 矢口否认了。   刑侦队也检查了孙小金屋里一切:   热水瓶、牛奶罐、茶杯,以及调牛奶的汤匙。这些,除了孙小金自己留得有 清晰指纹外,没发现任何人的指纹!甚至在脚镣手铐上面,也没发现任何人的指 纹。吴才的指纹没有,连孙小金的,竟然也没有。   这些现象,也分明显示了罪犯作案技巧高超。孙小金事件,也不能只是怀疑 在吴才身上。仅仅从体力上来讲,他也是绝对不能一个人,做到这种程度上。他 本人才一米六五高,体重才有五十五公斤。   再说他也不可能一个人摸上楼去,把睡到床上的孙小金,从三层楼上背下来, 再丢到死牢里。更不可能把那个浑身酒气,如死猪般的吴巴龙背出去。还送到个 极为隐蔽,至今都搜索不到的地方。   就至今也没有办法,破得了这个案子!   对于吴才,即使是逮住他,也是难以揭开这个问题的。假设吴巴龙的醉酒, 全是装的样子,那吴才又是在什么时候,才能从他的岗位上,跑到三楼,往孙小 金杯子放药?而他住的是一楼,就不怕引起别人的怀疑?   孙小金房间里,住的一共有四个人,事发的那天晚上,从七点到十二点,房 子中央摆了张麻将桌,有四个人在有滋有味钻桌子。直到十二点,他们四个人都 上了岗,人才离开房间。他们散麻将时,从来不打麻将的孙小金,早早地就睡觉 去了。   四个人,一个个问过去,他们都与这件事,没任何牵连。都同进同出的。从 时间上来看,放走吴巴龙,背上孙小金下楼的整个过程,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 人们甚至发现,吴才本人,他硬是待到院长进了院子,快要从会议室出来,走进 牢房时,才在下岗的机会中,迅速地逃离开了。   从这点又看出来,这伙子搞狸猫换太子的人物,在分局的眼皮子底下,做出 来这天大的事,功夫是何等的利落!计划,又是何等的缜密!做起这非凡动作来, 又是何等的大胆!这样一伙人,若是没有经过专门训练,如果没有经过精心的组 织,他们能够成功吗?能够做得下来吗?敢这样做吗?   按照王光明的想法,这事情必须立即在大院内,进行严格的自查。一定要找 到制定这个方案,参加这个行动的一帮人。若是找到其中的一个,哪怕是一个可 疑分子,很多难题,都会迎刃而解了。   事情当然可不像王光明想象的那么简单。经过认真地清理后,大院里居然还 是如铁板一块,没点半点破绽。个个都是这方面老手,哪个人也能在一时间里, 把自己洗得一干二净。使王光明不能理解的是,上面对于这个相当有价值的线索, 并不想给予太多注意。   只是让王光明感到,他们把问题的焦点,只对准成为逃犯的吴巴龙。还三番 五次地发来密电,说一定要找到他人。哪怕是死了,也非要查到尸体不可!   倘若吴巴龙能找到,或者是能够生擒,那院子内部的事,当然也同样不攻自 破。最让王光明担心的是,上面对他要认真清理内部的这种做法,多次表示并不 热心。   是不是由于吴巴龙脱逃,上面对自己产生了新的看法?或者上面已经考虑到, 太过火的内部清查,会把局里的形象给弄坏了?或者就是他们根本就不信任这个 基层局了,正在自己着手,进行极为秘密的追捕?   这事真的发生了,对于王光明来说,是极为不利的。这让他感到恐惧和不安。 任命的正式文件,也迟迟没有下达。这或者就是一个很不好的预兆。   目前自己的惟一出路,就要竭尽全力,背水一战,把案子抓下去。尽快地弄 个水落石出,只有这样,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全部的打算和努力,都不功亏一 篑。   21、嘲神的屁股白又白吗   王光明思想的好苦。   滕生梅呢,也在外头,闹得他的心很躁很躁。   一阵子河风,从窗户那里袭进来,一直浸到他脑际中去。他手巴到窗户方子 上,抬眼看去,远处的太阳,已近西沉,在累烧坡的松树林子,闪耀着万道金光。   大门前的嘲婆,显然是骂得乏了,变成了坐在地上,轻轻地哼着、唱着。有 几个胆子大点的孩子,就走近她,还拿起西瓜皮、甘蔗渣子,往她身上丢过去。   她一动不动,好半天,又才见她一声大叫,把手往上一伸,双腿一缩,再跳 成了个大字。又哗地往铁栅门上就是一冲,一只手拉开裤子,就势蹲了下去,听 得叽叽叽叽地一阵子响,白哗哗的尿,如山洪般泻了出来。染黑了脚下水泥地面。 那些拿西瓜皮和甘蔗渣的开裆裤们,一边大声喊着背失,一边就纷纷地扭过头去。 有的还拿手掌捂住了眼睛,有的就冲着她起劲的吐口水。   王光明窗户对面屋架上,站着几个正在封屋的泥水匠,清一色的打着赤膊, 肌肉晒得油黑的年轻人。一见到这场面,一时里,他们也都顾不得了手中的活路, 齐齐地停下了手中的瓦刀,且伸直了粗粗脖子,睁开起如火的眼睛,光如似利剑 一般,往这边杀过来,还个个目不转睛地,齐齐地瞪直了。   不料静在上面的瓦刀上灰浆,这时就滴在了过路人的头上。   下面人心里一惊,伸手摸着脑袋,抹下来一坨砂桨,待抬头看清楚之后,不 免就心头火起。在下面的就看着上面,喉节顶起的,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骚卵日的,做事就做事嘛。嘲神的屁股,白又白吗?有什么卵看的。 你要是想她的什么,你就快下来,和她做啊!还站在那里干什么?你看,她好喜 欢你那东西,大家看你那东西,硬梆梆的了啊。”   这一骂开了,地上的人一齐齐都朝上看去。弄得那几个年轻瓦匠一脸绯红, 都没地方放了。再不敢做声,也不敢往这边看。   “老婆子,真疯了。人,都到了这份上,还有什么讲的。”   王光明叹了口气。看这疯了后的女人,想起她昔日的风华,以前的神采,不 由地竟黯然神伤起来。   人,真的既是凶恶的,也真的是好脆弱的。   自己不也是这样?   记得自己以前,和吴永福一起,在私下里议论着,说这当局长的龙玉虎,没 得什么用处,水平太低,还不如自己。到吴永福屙尿捡得金子,一下子官运亨通, 扶摇直上,竟然当上局长。自己还是原来的样子。心里又不服气这吴永福。见他 又想起自己,越来越感到,什么都不比他差。   想不到,如今虽然不是个正局长,可是一局的事,都归自己管理时,却出现 了建局史上,从来也没有过的麻烦。出这可以称之为中国法制史上的一个大案— —死刑犯在将要执行前夜,成功地从死囚牢里脱逃了。   他真不知道,以前认为的那些才华、那些能耐,都跑到哪里去了。人,怎么 会越来越无能了。在这个世界上,居然就有这么多的高手?他感到肚子有点饿了。 楼下,一个警察在给他守门。给他送饭的那个警察还没有来。不太好意思就去叫 他们。   还是不做声,等就等一会吧!他心想。   世界上的事,成功往往都在忍受得住的等待里。   什么事,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就成功了一半,就有一切。   王光明点燃了一支烟,烟圈们一个个地飘了出来。屋子外面又恢复了先前的 宁静,女人还是没有走,只是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   倒是那些孩子们,都被做娘的拎着耳朵,一个个地提了回去。没了孩子们的 助兴,她也有如薅了根的瓜苗,再没有了精神和兴趣,去搞什么笑了。   只听得南华寺里的钟声,一阵阵地响了起来。   人,就是这样奇怪。   第五章、话说湘西汉子   22、老子就要累得去见阎王   当王光明百思不得其解时,逃犯吴巴龙正迷糊着,困在自己也说不出名字来 的地方。他当然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已经迷糊有好多天了。   这是离凤凰城不远的山坡上一个地窖里。   在浓浓雾气中,一缕光线暗幽幽的,在并不远的地方,闪露着头角。这是一 伙小小山老鼠,它们有几兄弟,都亮出来尖利的牙齿,嗅定他脚后跟,叽叽喳喳 地,在忙乎着。它们先是津津味地啃那脚指甲,又去啮厚厚的脚板皮。那位做老 兄的,竟然乘起黑暗,溜到他脸上去。它还不慌不忙呼地一声,丢下了一泡子尿, 热乎乎的,洒在他的脸上。   吴巴龙被这炙人的热骤然一惊,醒了过来。只见他大叫一声,脚一蹬,就把 老鼠的兄弟们,唬得拼命往边上腾挪。工作的计划,就这样打个逗号。全体同仁 怔在那里,看这个大东西好半天,确保再没什么事,又悄悄地挪过来,继续着先 前的工作。鼠老弟大胆些,左拱右钻,居然就以裤脚筒作为突破口,远征进去了。 还鼠胆包天的,把男人那小玩意儿也戏弄起来。   鼾声中的吴巴龙,只觉着下胯里千骚万痒。虽然遍身疲乏,可在那个与众不 同的地方,只要有点点麻烦,也是难以忍受,是不能装痴装糊涂的。   他不动声色,好费力把手伸去,轻轻张开五指,如钳子一般,箍住了这小顽 皮。小坏蛋突然睁大眼睛,嘴张得极开,吱地放肆叫了声,便就再合不拢嘴巴了。 剩下的同伴们听见,明白大事不好。都如惊弓鸟样,一只二只“吱吱吱”狂叫, 亡命地向四处奔去。有的到转弯处,还回过头来,恋恋不舍地踌躇片刻,望着这 本该到口的美餐,流出情深意长的口水,才怅然离开。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到了这里?不是被别人执行死刑了吗?我活在人世 间?还是早死在了阴曹地府?”   吴巴龙问自己,也想问别人。没人答复他。   疲惫和黑暗,让他懒得再去判断什么,也让他顾不得这难以忍受的泥土腥味, 薰人的酸苕味。他把手里那团肉酱子抽出来,朝黑暗处一丢,脏手板在身子下的 稻草上,胡乱擦了几擦。神色自若地闭上眼睛,什么都再不去想了。   一声比一声重地打起鼾来。   迷迷糊糊的吴巴龙,仿佛又转到十分清晰的时间当中。   “鞋,四十二码。”   吴巴龙说。头也不抬,蹲在地板上,手上拿把不锈钢尺。时而俯下身去,巴 眨着眼睛,用斜看的方法,去发现一般人看不见的脚印。这是自己家里,悲愤压 抑着他,伤心刺激着他。他年轻思维依然明晰,工作纹丝不乱,一切进行如常。   “左脚?还是右脚?”   石满秀也蹲在地上,把体重偏在一条腿,在小笔记本上,不停写着。看着面 前吴巴龙这样冷静,石满秀露出敬佩的眼神。   “右脚!对,我想,应该是的。”   他说着,自言自语下判断。鹰鸷样的眼睛,在满是血渍的墙上,横来扫去。 按照他心情,恨不得立即就把这个凶手逮住。可破案是一门科学,是容不得人有 半点马虎的。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事。   案件现在看来,稍为具备一点破案常识的人,立马就看得出来,它是桩手段 极为残忍,手法又极其高明的凶杀案。凶犯的作案手段,作案目的,还有凶手作 案时的高超技艺,都是一般的杀人凶手,绝对不能做到的。就连职业的杀手,也 要叹为观止。   作为被害人的后代,吴巴龙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从一立案起,吴巴龙就积 极地提供侦破线索,不放过收集好任何一个疑点,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侦破工作 中来。   案发以后几天来,沱江地区虽然一直艳阳高照,四野明澄,山泛起绿,水溢 着清,给小镇人的脸上,增添了几分活络,几分轻松。   可在分局大小会议室里,天天都在进行着案情汇报,案情分析会议。那些日 野,蓝鸟,吉普车,来来往往,忙得不亦乐乎。   平时并不兴旺的分局大院,如今已然成了个百日场墟。弄得滕子坪镇招待所 里的大师傅炒菜时,一个个汗流浃背地骂:   “狗日的啊,再多死几个长,老子就要累得去见阎王了。”   分局上下一干人等,哪个人的心,不是冷冷的;哪个人的脸,又不是板得紧 紧。随着案情进一步深入,计算,分析,化验,大家都感觉到,这案子的前景不 容乐观。破案难度,肯定越来越大。除了吴巴龙还充满信心外,里里外外,到处 奔忙的其他人,都越来越感到心灰意冷了。   案件线索经各小组碰头综合,召开讨论会议。由主持业务的石满秀,做模拟 分析报告:   我们在吊脚楼凶杀案发生后,立即组织三个小组,对发案现场,进行勘测, 取证,分析。综合三个小组收集的情况,现在做综合报告如下:   凶犯于那天下半夜,悄悄打开吊脚楼门,只身带着凶器,潜入吊脚楼。迅速 切断房子电源。摸到临河那头,在吴永福房间的门边,乘吴永福熟睡之机,以正 常方法,打开了房门。又以非常快的速度,准确扑上床,拉开被头。他左手箍住 被害者颈脖,右手握小刀,以极为熟练的手法,探准了被害者颈脖部位。   或者被害者还困着,没有等到他完全醒来。或被害者有点醒来,处于朦胧的 睡态中,没产生能以抵抗的力量。或者醒来,具备了抵抗力量,由于自己的体力、 技巧、情绪不支和没有心理准备,抵抗不住对方的突然袭击。   凶手就以极其娴熟技巧,快捷地对准被害者,用刀锋切开颈部动脉血管,鲜 血如喷泉涌出来。被害者在惊慌中大声叫唤,杀人凶手立时腾出左手,捂住嘴巴。 被害者呼叫起来的声音,并不是很大。还很有可能,他在被割开血管时,就被凶 手扼住了咽喉。   尸体经过检验,血液完全染遍颈部,抽动频繁,组织柔软,没有找出被压迫 地方痕迹,也没有发现指纹。在杀人者行凶时,被害者也伸出双手,抓住凶手之 后,相互发生一定程度的扭打。   在搏斗中,被害者遭杀伤时,力气极大的凶手,还用拳头如雨点样,打在被 害者的额上身上。当被害者只有招架之功,没还手之力时,才停下手来。杀人者 听凭鲜血如漏堤一样涌出来,又看着他晕头转向,直到昏厥在床上。   凶犯不慌不忙,找出来拖把,细心揩掉作案时,能够留下来的痕迹。他一直 看见被害人的血流得差不多了,才从衣架上取下被害人衣服,从中取出钥匙,走 出房门,又关拢之后,还从外面将它旋转锁上了。   被害人不久开始醒来,挣扎着爬起来,手已经抓住了门的旋钮,却再无法打 开房门。因而血流殆尽,死在房间里。   整个事件发生之中,凶手从容镇定,以绝对的优势,十分熟练,极其敏捷做 完这件事,才不慌不忙地逃离现场。   估计案件发生的时间应该是早晨五点多钟。从被害者失血情况看,作案的时 间,应当为一个小时之前。大概是四点三十分左右。整个作案过程,约为一个小 时。   根据现场收集到的线索,罪犯个人的情况分析如下:   罪犯身高约为一米八0左右,体重为八十公斤左右,年龄未能确定。但这个 人作案经验丰富,反侦破能力相当强,凡是能给侦破工作留下印痕与破绽的地方, 无一处不都遭到他悉心破坏。   凶手的擒拿术娴熟,体力很强,胆识也超人。从罪犯逃跑的情形来看,他对 沱江镇及周围交通、地形、民情,甚至连被害者居住的吊脚楼,四处环境和内部 结构,摆设,应当是了如指掌。   石满秀还就吴巴龙所提供的,有关头发问题,做了专门的解释。这根头发, 是吴巴龙在检查尸体时,从死者的指甲中发现的。这,显然是被害者从凶犯头上 抓下来的,头发上还沾着一些血渍。   派了专人将头发送往州局进行化验,结果还没的得通知。   听着听着,吴巴龙就感到好生奇怪了。他看看周围,只见大家都张起耳朵在 听,就忍不住站起来插嘴,说:   “石副局长,龙腾平医生现在就在这里,州里的法医们也都来了,时间也有 这么久,难道这一根头发,到现在为止,都还化验不出来?这不是一件怪事?”   石满秀见他站了起来,先是一怔。龙腾平呢,坐到边上听了,脑壳也悄悄地 勾了下去。其余的人,也都装痴,好象没有听见他说话,也没人站出来,给他一 个解释。   王光明看到大家这样子,就用手扇了扇浓浓烟雾,看了一眼大家,冷冷地宣 布:   “好好,今天案情分析会议,就到这儿结束。各小组仍然要抓紧时间,继续 寻找新的线索,争取能够早日破案,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给我们局长, 讨回这笔血债。   “现在散会。”   23、开国天子朱元璋御笔点的   一阵脚步声响,人们四散开来。   吴巴龙拖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分局大门。一颗平静不下来心,还是停留在刚 才案情分析过程上。对于以后那些人的各种态度,他并不在意。一门心事,只是 想完成案件的侦破。比起一般人来,感到自己应该多有一份责任。   许多天来,他穿梭于州、市、镇之间,通过各种关系,他调阅到吴永福以前 办的,各种案子的档案。仔细地斟酌中间那些细微末节,力求能从当中找到,吴 永福那个潜伏于社会上的对手,即可以假设为杀害吴永福的凶手。   他心里明白,这可不是个一般人物,凶手和这个本行,绝对有某种相关相联 的地方。案件的起因,从案发的结果来看,只有对被害者有着刻骨铭心,不共戴 天的仇恨,才会用这种方法,做出这磁极为残酷的事。   事情的结果,完全出乎吴巴龙的意料。   他发现,在吴永福所有办的案子当中,他几乎对每个能够活着走出牢门的犯 人,都不同程度地,采取了相当宽容的态度。简直都用开只眼,闭只眼,能过且 过的方法。在有些案子当中,那种宽容的程度,完全可以说,是完全破坏了法律 尊严。   对于那些证明不能活着走出牢门的人,爸爸的手法,却是特别严厉的,往往 还近乎于残忍。爸爸还是表面上,在一些人犯的子女面前,在亲属们的眼里,还 是尽可能表现出来,自己是个大慈大悲,可以信赖,甚至是值得感恩戴德的形象。   翻看着那些发了黄,且带着一股股霉气的纸张,细细阅读这些字迹或者潦草, 或者恭整的文字,吴巴龙感到,自己和爸爸在精神方面,仿佛疏远了许多。他惊 奇的是,人世中这些实实在在的事,与他们所经历的学校和书本,竟然会有这样 大的差距。   法律,犹如一柄理性的双刃剑。   人们执行法律,却又能成为一种,可以说是纯粹的艺术。   有时候,执行法律的人,把执行法律的方法,艺术到完全和理性绝决的程度。 这些现象,让他对工作的神圣与崇高,产生了一连串怀疑。也从心里佩服自己的 爸爸,作为一个卓有成就的警官,尽管办案有二十多年了,却没培养出来一个憎 恨他,迁怒他的仇敌。而自己呢,由于得罪的人太多,在生活中,总是躲不开那 敌视自己的眼神。所以他一点也不敢离开那支六四式手枪。   这也绝对不是他杯弓蛇影,胆小怕事。而是曾经有多少次,他从斜刺里猛地 就发现,那些俨然带着子弹头的眼神里,几乎就有要消灭自己的动作。   所以这次,他也是根据自己的经验,来查看这些档案的。   不知不觉,吴巴龙沿到城内的史家巷,慢慢地走了过去。他突然眼前一亮了, 横置在他面前的,是被这小镇上的文人们,还有国内外来的那些文化人们,赞美 了多少次的沱江。   清清的江水顺着沱江河而下,河床在贴近沱江镇北门不远的地方,陡然就是 一跌,那水就形成了一碧不知深浅的潭,叫迥龙潭。在潭之上,有一阁,凤凰人 叫迥龙阁。相传,这阁还是明朝的开国天子,朱元璋酒足饭饱之后,用御笔钦点 的。由于阁的名气,把一个好好的潭,就给湮灭了。   沱江镇里的人,总是只叫那阁,而不是叫这潭。男人们常常就这样说:走, 迥龙阁洗个澡去。走,迥龙阁爬龙船去。女人们则说,去,迥龙阁洗衣去。去的 是迥龙潭,而不是上迥龙阁。事情都在迥龙潭里,而不是迥龙阁上。在迥龙阁岩 坎后面的尾巴上,顺着沱江河的势头,有一条长长的坎,也不知道是从哪朝哪代, 哪皇哪帝起,就给这坎叫了一个极有书香味的名字:动静坎。   顺着动静坎一排溜过去的的,是挨挨挤挤,歪歪斜斜的吊脚楼们。在动静坎 最尾巴的地方,和那些歪歪扭扭吊脚楼截然不同的,是一幢小巧玲珑的两层吊脚 楼。   那楼顺着排列起八根青岩板砌起来的柱子,像八条汉子,托起柏树的柱子, 椿木的方,杉木板子结合起来的,五柱三挂四扇三大间吊脚楼。嵌装在板壁上的, 全是楠木缕花格子门,格子窗。还都被一年一回,或者两年一次的桐油,搞的漆 麻喇黑。惟一有点时代感的,是厚实庄重的红色水泥瓦。三大间吊脚楼,和通常 习俗一样,被划分成六小间。正当中门的是客厅。左侧靠河那间,是吴永福的卧 室。靠河坎这间,是给儿子吴巴龙住的。   在平常日子,吴巴龙并不常在这儿住。他在宿舍里还有间休息室。中央靠河 的那个小间,安排做了厨房。右侧和吴永福房间平行的,是滕生梅睡房。滕生梅 睡房的隔壁,是做书房兼客房用的。铺得有一张床,三不知来什么人,就让他们 在这儿安生。   动静坎的末稍,地势宽敞且大度。吊脚楼的周围,全是浓密葱郁的参天松柏。   这地方原先是座破旧的土地庙。   自从那年,中国发生了社会大变动,土地庙香火从此日渐冷落。本来就残破 不堪的屋顶,也塌下来了半边。稍后有一个做生意下江人看中了它,搭个草席棚 子,摆了个香烟摊摊,还兼卖地方上人人喜欢吃的酸萝卜,剁辣子之类。也是来 往城乡的人们,走累时歇歇脚杆用。   才过不多久时间,又来了一个空前绝后的大灾年。   那年在上游的乌稍河,发了回齐天大水。原因出在上面才建好的一座水库, 因为是跃的什么进修的,根基做得特别差火,一点也不上劲。大水到来时,上边 是连堤带闸一家伙,都给冲有几十里路远的地方。那亡魂水下来了,也不管三七 二十一,把这半个土地庙,一个小摊摊,还附带上那缺了牙齿的老头,只一夜功 夫,都不知发送到哪儿去了,连尸骨都没收得回来。只剩下那几株千年古松柏, 也被大水冲得歪歪斜斜的,又好不服气地呆着,早就失去往日的风采。   滕生梅和男人从乡下跑进城里来,一开头当然好穷,零碎的什么事情都做过。 他们好命的是,才过不多久,穷人好事从天降,翻了身了,她就和男人一齐到沱 江镇公所做事。   他们住的是原先田家公馆的洋房,才住没多长时间,滕生梅就吵着喊脑壳青 痛,痛得还好凶的。男人见了,不多久就转到羊角寨,把寨子上的老屋吊脚楼撤 了。把那些柱柱挂挂加上板板,捆做一起,扎成张排,朝到沱江河里这么一推, 乘到三月的桃花水,一路上号子喊起的,放到了沱江镇。   左选右选,才看中了这块没有人管,也没有人要的去处。请来了匠人,让自 己吊脚楼在这儿复了原。当然比先又雄势好多。   梁子上的炮仗才放过,味道都没散完,大梁上的布,还是新斩斩的,镇里头 头们就她男人做了公安工作。由于社会不安定,沱江镇新成立的分局在新修大院 里,给他们安排了宿舍。   男人每天做的是这样事,对于领导安排,当然就没意见。偏偏滕生梅她红黑 也不肯搬进去,讲死讲活,高低就喜欢自己的这个吊脚楼。男人看见女人铁心到 这份上,当然就只有算了。   他们就在吊脚楼上住了下来。这一住,就是好多年。直到这件倒霉的事情发 生之后,上上下下的人,这才感到好遗憾。大家都想,如果他们是住的单位宿舍, 就根本不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24、只听得一股血腥扑鼻而来   对于妈妈的事,吴巴龙早就知道,她是这样向局里交代,那天晚上自己知道 的过程:   老吴遭别人害死的前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路吃饭。记得我炒了腌酸鱼,椿木 芽,还做他喜欢吃的梆梆汤。吃着吃着,他就责怪起我来,说是这样好吃的梆梆 汤,被我放咸了点。本来,汤是有点咸,可是见他的态度,就让我心里有气。在 餐桌上,回应他几句,两个人就怄起气来了。   吃完饭,我正在洗碗,他见我生气样子,就不再做声,转到他自己的房里, 还关上了门。我收拾好碗筷,也回到自己房间,坐到床上,给我巴龙织毛线衣。 这衣服才织了一半,可天很快就要冷起来了。   天色全黑下来,我就到客厅去关大门。又打开吴巴龙的房间,见他还没回来, 知道他今天晚上又有事,或者是值夜班,就把大门的栓子下下来。回到床上后, 就一直失眠。到下半夜,吃了点点药后,才慢慢地困着了。   清早七点半钟,我匆忙起来,做好了饭菜,在门外叫他,房间里没动静。我 个人先吃了。还没见他出来,就去拍他的门,想告诉他,饭菜就放在锅子里。他 还是没有应声。我以为他还生气,或者已经出去了,或者还在困觉,我关上门, 就一个人走了。   那天虽然星期天,却是月底,我们要加班。直到中午,我才下班。回来到边 街上菜场里,买了豆腐脑和猪肚子,准备回家。还走在路上时,就听到别个在讲, 动静坎上那边,出了大事了。   再以后的事,你们就知道了。也问过我好多盘。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其 它的,我就不知道了。   财务科里几个人出的证明,对滕生梅来说,是相当有利的:   那天滕生梅和平时一样,按时到办公室加班。虽然也和她平时性格一样,沉 着脸,不苟言笑。却也没什么其它的异常表现,情绪和脸色,都十分正常。   整个工作时间,她和几个人,都在办公室里不动。直到临近下班,她们做完 事,才拎起买菜的竹篮子,一起回家去。   对于滕生梅的叙述,财务科几个人证词,刑侦人员通过几天核查,都没任何 异议。这是极为正常的加班。   作为被害人的家属,刑侦人员的对象,自然也要涉及吴巴龙。作为刑警队长, 他也认为,这也是一件极为自然的事。   他对办案小组的解释,当然是很从容的:   那天天气很好。我和从州里来出差凤凰的几个同学相邀起,到南门口的山江 酒家吃饭。吃完饭,就到北门上去洗个澡。洗完澡,几个人在跳岩边,散了一会 儿步。天色刚黑下来。他们几个都回招待所困觉去了。我就到体育馆,去看州民 族歌舞团的演出。大约十一点钟才散场,就直接回宿舍困觉,再没有到别处去。   第二天早晨,天色刚亮,我就起了床。跑到河边,借了肖跛子的一只小木船, 划到堤溪大坝底下,去摸螃蟹。计划中午拿回家,招待我这几位同学。找了几个 洞子后,感到这回很不顺手,得了才不到二十个,根本就不够,还要到市场上去 买些才行。我就赶急回家,准备先上市场,再想办法弄中饭吃。   谁知道刚过迥龙阁,就看见动静坎下,围着好几个钓鱼伢子,打起赤脚板, 一起高声喊道:   “你们看,你们看那些狗,在抢什么?狗在抢什么?”   我一看就知道,是有什么事了。赶急就把船拢了岸。抽起脚,往吊脚楼下跑 去。到了河坎下,扒开那几个打赤脚提蛆桶的伢子,又只见几条好瘦的狗,正在 围做一堆,争先恐后地,在楼底下扒弄着什么,口里还在汪汪汪地叫,分明在抢 着什么东西。把原本来就是很茂盛的辣蓼草,弄得乱七八糟了。   几脚踢开那些饿狗,刚要侧下身子去,只听得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我大吃 一惊,抬头看,只见上面吊脚楼的楼板底下,在呈黄白色的松树板子隙缝中,涨 出一线线赭黑色的渍水。   我心里一算,估计这是自己屋子,有什么情况发生了。一时间也不敢怠慢, 一个翻身,就攀上了岩坎,身子一跃,就上去正路。进了围墙先打开中门。又把 其余四间的门全部打开,都没发现什么异样。   到现在惟一剩下的,就是爸爸的那间房门不能开。我在外面大叫了他几声, 也叫不应。他的房间,我和妈妈都没钥匙的。他自己,不管他在不在家,也老是 锁起门的。他个人呆在屋里,平时没什么事,我们一般都不进他的房间去。   我才猛然想起,那出污渍的地方,不正是爸爸房间的位置?   分析出来,爸爸肯定出什么事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弓起腰杆,拿右肩对准 那木门,全身屏住气一用劲,有节制地朝前一碰。哗啦一声,门就被我挺开了。   这时,还有不知道的一些什么人,也都来了。   推开门,房里的情形,就让我惊呆了:   爸爸就躺倒在门边,尽是鲜血的手,看样子是刚从门框子上滑了下来。满屋 子,都浓烈着血腥气。上下飞舞着的几只苍蝇,正在发出嗡嗡的叫声。   不敢停顿,匆忙就伏下身了去看,只见他的瞳仁已放大。我伸出手去摸爸爸 的鼻息,基本上是只出不进,已经是奄奄一息了。再按住心跳,胸脯上几乎听不 到任何声音。我还是伸出手去,给他做了几次人工呼吸。才做了几下,看样子是 没什么反映了。   我又摸摸他鼻息,见也没一点点效果,脉搏也一点不动,这才放了手。开始 检查他伤口,发现在颈脖上的动脉处。伤口还是可以看得出来,那血已经流干了。 只有放弃了对他抢救。   局里这时又进来了几个人。我妈妈也高声呼叫着,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   大家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紧张的现场取证工作。   25、想让他灵魂早早升上天堂   其他的人,包括从州里来的几位同学所提供的证词,与吴巴龙讲的情况一模 一样。那一小口袋螃蟹,还被丢在沱江河边吊脚楼下,肖跛子的小木船里。   不过这当中,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就是有人秘密向办案小组,提供了新的 情况:   那天晚上,到体育馆去看舞蹈节目,吴巴龙是和石满秀两个人一起去的。   这一点,有关办案人员立即询问了吴巴龙。他先是红着脸,死活也不承认。 再又去问石满秀,她倒没什么犹豫,立刻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回过头来再问吴巴 龙。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只好承认了这一事实。   在暗地里,有人又悄悄做出这样的汇报: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都没看见,吴巴龙的单人宿舍里亮灯,也没见吴巴龙在 什么时间,用什么方法,回到自己的宿舍。   可是这一证词,不知道是在哪个环节,被哪个人给弄得消失了。办案人员没 再就这问题,展开询问嫌疑人吴巴龙,也没有去做进一步解释,石满秀那天晚上 散戏后的情况。   吴巴龙也不是没机会,只不过是不想对这件事,做出什么解释。他认为,这 完全是自己的私事。也很难让别人相信,自己对这件事情的说明。   “到底是什么原因,是哪个,能把我关起来。能以如此罕有速度,对我进行 审判、判处死刑?还立即执行!如果按平时惯例,也该先缓我一段时间,仔细再 查查清楚啊!怎么就立即执行了?”   潮湿黑暗中,吴巴龙摊开浮躁的肢体,反复地,如同个癫子样,在心里问自 己。问着问着,就感到在自己的对立面上,有种神秘的力量,在主宰自己。一阵 阵的不寒而栗,涌上了心来。   好奇怪,自己又能从死里逃出来,这应该是个不小的奇迹。   不短时间过去了,他已经能适应让人窒息的黑暗,能看清周围。知道这地方, 是农民装红薯用的洞子,早已是废弃不用的了。   由于他蠕动开始增大,呼吸的气息也加重了。老鼠们的行动,较原先就踌躇 了好多,再不敢像先那样放肆。陆续地又了来些残兵散勇,也只敢围着他,闪亮 起绿色眼睛,嗑碰或磨练着尖利牙齿。或围着他,放肆地发表些他完全听不懂的 议论。   也有个把,或许是饥肠辘辘受不了,又不太懂味的,胆子天大的顽皮头儿们, 瞅了个空子,冷不防地鼠窜上来,随便拣他一个地方,快快地啄上一口,又慌忙 奔逃而去。另外那些具有大将风度,上了年岁的老鼠们,都围在一起,斯文地祈 祷着,想让他的灵魂早早升上天堂,以便让它们共同分享,上帝赐给它们的,这 绝伦无比的佳肴美味。   从死囚牢中逃了出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吴巴龙,安安静静地,在思考着自 己遭遇,仔细企图寻找到,这件事的头绪,就是案件发展到后来,怎么会牵扯到 自己身上的原因。想来想去,发现自己最早有这种感觉时,是由于法医龙腾平, 从州里的化验室转回来那次。   吴巴龙当然不知道,自己狠狠地瞪了王光明一眼,头一甩,怒冲冲就朝外面 走去时。在窗子口上,石满秀偷偷地攒起劲,把头探出来,一只手捂住自己嘴巴, 狠命咬起那根到齐梁洞旅游时,买回来的方手帕,泪珠也滴在了手帕上。   “石局,你回去休息吧!”   不知什么时候,王光明竟然站到她背后。她听了一惊,赶紧装是擦沙子,擦 去了泪水,回过头来,不吭一声地走出去了。   迷人的阳光,残酷地抹在她极为嫩白脸上,脸色愈加显得苍白。空气里,乱 哄哄地扑动着飞尘,流动着的蜜蜂,还有那些虫儿们,欢乐地嗡嗡作响,它们哪 里知道,这尘世间里,竟然有这么多烦恼与遗憾的事情。   接二连三在吴巴龙身上发生的事,让这位不时堪称优秀的警官都始料不及。   更让他瞠目结舌的是:   才不出个星期,自己就被从一般牢房提出来,转到死囚牢内。尽管他在这几 天中,拒绝在任何审问记录上,签署自己的名字。   尽管他在没完没了,无休无止审讯中,怒火中烧地反复辩驳,反复解释,据 理力争,以至于最后没办法,而终于保持了沉默。一言不发,成了他消极的反抗 手段,只是用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冲着审问他的审判官。   这一切对于要致他于死命的人来说,都是徒劳的。法院对他判决,还是以比 往常快的速度,批准下来了。   26、上苍有意安排取他性命   一切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事情的发生非常的巧合。   每回审讯完毕,一被丢进监牢,满腔冤屈的他,全然没了什么修养,都要骂 上回清板娘。   是哪来的,狗娘养的杀人贼!为什么你的什么特点,都能和老子吴巴龙,对 得上号?不是么?你看你那身长:一米八0左右;体重:八十公斤左右。都一样 的,就只有年龄这一项,不详细了。   沱江镇上,能同时符合这两个条件的人,除下这吴巴龙,又还有谁?再讲鞋 长,四十二码。这种码子,在对沱江镇十来万人的清查中,仅仅才找出来三十二 个人。其中,又还有三分之二的人,不是缺少这体重,就是没的这个高度。还有 一半是乡下的。   最让吴巴龙不能理解的是,从现场收样化验的效果看,作案者的血型,档案 上就分明记载着AB型。另外,还有个有关案件的惊人发现,就是从被害人的身 上,费力抠出来的那根头发,化验出来的结果,确实也与吴巴龙头发的成分与类 型,完全相同!   “纯粹是诬陷!我就是不信这些。肯定有人搞鬼。”   在法庭上,吴巴龙说。吴巴龙也很愤恨,这愤恨几近似于绝望了。吴巴龙的 脸涨得彤红彤红,情不自禁地,反复违反着他早就知道的法庭纪律。   当法庭上按部就班,出示诸如此类的报告书,化验报告单,旁证材料以及现 场勘查纪录,分析的结果时。被告席上的吴巴龙,面对这些精确化验的数据,缜 密调查的结果,翔实勘查的资料,已经完全无话可说了。   有些数据,还是他自己亲自提供的。   真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世界上,哪里可能有这样的事。如果真要冤枉一 个好人,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这真他妈妈的,是哪门子事。人家就要陷害,就要做假,也不可能会做得 这么像,这么完全,这么扣得死。这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啊!未必然,真的就是到 老子吴巴龙的死期?这是不是像人们常常讲的那样,是命运的安排?”   他在心里问。   这位曾经风流倜傥的警官,一时没想出有什么理由来回答自己。而面对温文 尔雅,滴水不漏的询问,他真是莫衷一是,有口难辩。他却不能不对现代侦破手 段所折服了。他相信这一切,是很难人为来安排的。   这次事件发生之前,他作为出身公安世家,又出自于科班工作人员,是相信 科学,相信逻辑的,也是相信摆在面前证据的。   直到今天,到了事情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今天,他这才知道,科学和逻辑在 有时,竟然也会朝那么悖理的方向发展。也会制造个完全实实在在的荒谬!这样 百年千年可能都难以遇到的事,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了!   这是多么地令人伤心!   世界上,到底有什么是对?什么才是错?   科学和逻辑,讲上天去,也不过就是一种分析问题的方法、法则。它的正确 与荒谬,应该是取决于人。   人人人!可是这人,却又信奉科学与逻辑!他也是可以做出另外一种让你信 服的解释。   在曾经非常熟悉的法庭上,吴巴龙昂起头,朝稀落的观众席上看去。他想在 这儿找到某个人,想要通过她,来推翻前面他们所提出的那些错综复杂,又言之 有理的一切。   那个人并不在这里。又有好多次,他好想见到这人,他盼望着这个人能来, 也许能给他证明一点什么。可是她却从来也没有在这个地方露面。   她为什么不来?   为什么不来见我?为什么?她难道不知道,事情如果还是这样发展下去,那 我不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又想到,事情如果真是按照他们的逻辑,要让他就朝火里水里死里沉下去。 要靠着某一个人的证词,就是靠着她的说明,也是不可能把他从死神那里拉回来 的。   何况是这样的个人,这样的一件事。   这个人能证明他的问题是:   那天晚上,吴巴龙在哪个地方困觉?为什么自己的宿舍通宵没开灯?同自己 在一起的人,最后分手时,又有哪个可以证明?自己在早晨起来时,有哪个能够 看见?   因为有人指出,那天晚上,没有看见他的宿舍开过灯。他妈妈也证明,那天 晚上,吴巴龙没的回到自己的屋里困。   这个问题引起了讯问者的极大兴趣。任何凶犯作案,都需要一定时间的。证 明了你时间,也就证明了你的行为存在不存在。   吴巴龙讲,那天晚上,自己是大宿舍里困的。询问进入反复状态时,他就冒 了火,一会讲在家里,一会儿又讲在宿舍。他当然明白,这件事自己不露底,别 个也不会明白。更不会因为这点,就判他的什么刑吧。   让人遗憾的是,问题出来的结果,恰恰相反。就是由于这个疑点,专家据此 而分析出来的,让人眼花缭乱的结果。也是构成批定他死刑的人,眉头都不眨的 结果。   根本问题是:完全可以怀疑和假设,他没有杀人!也可以说,就是他杀人了! 他就是杀了人!   世界上的事,就这样让人遗憾和无奈。   可怕的是,有好多事情,在你本人并不知道,你也没权利知道,或者更没机 会去知道,去讲,去阐释的这些事,偏偏就与你自己有关,与你的前程有关。   甚至,与你的性命攸关。完全可以因为这些事,而决定你是否有资格,活到 这个世界上。   你说,这事可怕不可怕呢?玄不玄?   在冥冥之中,吴巴龙感觉到,是上苍有意地安排了一个幽灵,要来取他的性 命了。   27、竟然个个都是一丝不挂   吴巴龙并不明白,自己会不会因此而后悔。   那天晚上的事,吴巴龙当然记忆犹新。他记得,那灯,是桔黄色的。那演出, 在人们还没进入大厅时,就先让你有几分醉了。那舞,是这儿人祖先一种庄严的 祭祀。   一队齐整的人出来了,他们的头上戴起杂色包头帕,脚上打起人字形脚绑, 腰里扎条绣花腰带。乐队拨动粗犷的鼓钹之音,配合着节奏明快,现代的电声音 乐,在灯光的璀灿与明灭之中,一队一列,一招一式,就在舞台上旋转起来,奔 涌了起来。   猎猎的风旗下,呈现出一队远古狩猎人的队伍,远古的祭祀,远古的征战, 远古的庆典。让人们惊心动魄地发现,在遥远的过去,在这块神秘土地上,居然 也会有如火如荼的壮烈存在。   他平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身便服点缀着他,有如一翩翩腼腆的少年。那位他 已经心仪了许久的姑娘,情不自禁伸出那温暖如绵的手,插在他粗壮胳肢窝里。   年轻吴巴龙,这时有点飘飘欲仙的感觉了。他的口微微地张开,就再合不拢 来。再看不清楚那轰轰烈烈,渲泄着粗犷的生命,粗犷的年代,粗犷故事的舞蹈。   “这是什么舞?”   “是我们凤凰的摆手舞。”   “好怪的。”   “是吗?”   “那它们为什么,为什么和那一回的不同?和我们在叭固看到的那回,很大 的不相同?”   “那一回?那回是历史生活再现的摆手舞,这次就是舞台艺术,是夸张表现 了的摆手舞。”   “乱谈!”   “那次是摆手舞的再现,这次是摆手舞的表现。”   “表现?再现?你到哪里,学会这么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什么生活、艺术、表现、再现?边上的那些人听了,都反过脸来,诧异地看 着这位年轻后生。她虽然心里不太明白,当然也看得出来,人家送过来的那种眼 神,她高兴极了。   她原先还以为,天天都风风火火的他,只是会什么破案,破案,破案的。他 为什么还懂得这些?自己都不懂得这些啊。想着,想着,她身子不由自主,就朝 着他柔软了过去。听得出来,他也默默地,在承受着这种美丽少女的真诚。   对了,这才是真正地动人心魄的摆手舞。   那次,是她刚从学校毕业,回到了沱江镇。   州里的民间艺术团,到叭固调查民族风情,由于有几位从北京上海来的高级 民俗学研究专家,局里就叫她和他一起,去负责协助他们工作。   在沱江河上游,是一个叫做乌稍河的地方。   金秋的日子,田野一片澄黄;山坡上,处处葱绿。潺潺透亮的乌稍河,在叭 固寨的上手转个弯,就浪开一片不小的金色河滩。那河也顺着这地势,懒懒地摊 散在这儿。水涨了,河缓缓地胖了起来。水落了,河慢慢又瘦下去。在日光与水 波的荏苒中,一块绵软的草坪,遮住凹凸的卵石与泥土。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堆在草坪中央的那些杉木、松木、楠木块子们,被庄重 的老人手上松油火把给点燃了。随着那毕剥爆炸声,烈火从三角形柴堆里跳跃出 来,欢乐地歌唱着。把那灼人的弥漫,刺目的殷红,射向了没有一点星星点缀的, 全然乌漆麻黑的天空。   她和那些人,还有那些周围四村八寨的老人,妇女,小孩,年轻的后生子, 腼腆美丽的姑娘们,一个个都来了。人人带着喜悦与欢乐,围着这奔放着庄严与 热情的火光,盘起脚来坐着。   前一排人的面前,由叭固寨里妹子家们上来,给每个人面前摆上了一个好大 的蓝花海碗,满满地斟上了一碗清亮的包谷酒。   这时只见不远的寨子那边,哗啦地亮起一簇簇火光。牛角也在天空中呜呜呜 地叫起来。牛皮鼓的声音,在瞬间迸发出来了;锣钹的铿锵声,一阵阵爆裂了。   一种极为强健,极为威武,极是有男性粗犷意识的音乐,一时间在平顺的大 地上宏浑开来,一时也充斥、振撼了这辽远而又狭小的山谷。在那看不见的天际, 有如波涛与大风一样,一阵阵地回荡着。   一种神奇的,一种神圣的舞蹈,在她的面前开始了。   坐在草地上人们,在天与地的交汇之处,听铁掌踏着青板岩的脆响,听踩起 这辉煌节拍的队伍。这是一只雄性的舞队。只见他们不动声色地,从高高的山岗 上,伴随着这粗犷的音乐,一步步地舞了下来。   顺着这炽烈的火的光芒,这支浑身涂抹着炭墨,手上竖起一条条如橼似柱, 且能摆动,呈龟头状道具的队伍,舞在人们的面前来了。他们的身肢随着这浓烈 如酒的音乐,不断地翻腾,不断地跳跃,不断地滚动;一忽儿摆胯,一忽儿踢腿; 扭腰,抽肩。   男子汉们的刚健,男子汉们的壮悍,让垫着草搭子坐在地上她,体味到从来 也没感受过的雄性昂然。一双双亮亮的眼睛,贴在如雕塑般凝重,如狮虎般雄健 的驱体上。   直到舞队来到她面前,她才蓦然发现,这些伟岸洒脱的男子汉们,在如此众 多父老乡亲的面前,在这些男男女女的面前,老老少少面前,竟然一个个,都是 一丝不挂的!   只见那些男性的长的,短的各式各样的玩意,如同钟摆,如同手柄,随着那 音乐和肢体,在摆动,在欢乐,在起舞!   哈!姑娘的那张脸,臊得像清早出来的太阳,红彤彤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 就沸腾起来了。真恨不得地上就赶急给裂个缝,把自己给藏了进去。心窝子里, 像是在打乒乓球冠军赛,“叮叮咚咚”的响起来了。   有好半天,她才从惊心动魄之中镇定下来。她瞟了一眼四周的人,那些老人, 那些婆娘家,妹子家,后生家,还有那些顶天立地的汉子们,个个都一脸的严肃, 一脸的庄重,一脸的神圣。人人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看了下去。   在她旁边,是位头发像被雪染过的老人。记得刚来时,别人就给她介绍过, 他是北京大学民俗学专业的一位教授。她见他一刹间,巧的是,老教授的眼睛, 也停留在她的脸上。   “教授,请问,他们拿在手上东西,是个什么?”   她问完。又好后悔了。自己的这个问题,有什么问的啊?   人家这么大的学问家,会和你讲什么问题。你自己一个本地人,竟连这都不 明白?   精神矍铄的老人惊讶她的提问,打量了她一番后,用那被凤凰包谷酒燃烧得 十分洪亮的声音说:   “姑娘,那汉子们手中的道具,是图腾。在很久以前,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认 为,在这博大的,不可理喻的世界里,是因为我们人的存在而存在。而能征服一 切的人,都是因为有了它而存在。人们就把它尊为至上至圣的东西了!”   老者说完,眼睛看着她,慈祥地微笑着。   什么图腾?什么创造?什么存在啊?   这些字眼,她平常没有熟悉过,也没有去钻研过。但是却曾经听到过,听别 人讲了什么生命,什么人类,什么万物之源之类的东西。她朦朦胧胧地听着,看 着眼前的这一切,在心里仿佛也明白什么了。   于是作为一个女孩子,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真的就醉了。   强烈的乐章,振动着层层叠叠的山谷。乌稍河如安祥的处子,静寂在那里。   这位高大健壮,十分精神的老者,平端起蓝花海碗,放到眼前,高高举过额 头,静默了一会,就把它放到嘴边,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点也不剩地,喝了 个底朝天。   他的双手抚在她肩上,仿佛盯着自己最喜欢的小妹子。小妹子微笑,也学着 他样子,解决了她面前的那碗酒。又绯红起脸,醉眼朦胧地,异常认真看着火堆 前这一幕幕雄浑壮丽的演出。   这世界上多少美丽不过的事,都发生在看不见太阳的夜晚?   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这女子都没有忘记,山谷中那个漆麻喇黑的夜晚,那 粗犷的乐队,雄势的舞队,神秘的图腾,她一口气,竟然能喝得下去的包谷酒, 还有成千上万的,圆睁着眼睛的,虔诚无比的人们。   漂亮妹子站就在凤凰城一隅的黑暗里,眼睛看着自己身边的汉子。脚下,是 明代万历年间的遗物。这已然残缺不齐的,曾经有多少个成功的汉子,弹冠相庆 的城墙,以后也会自然消失的城墙。在不远的地方,是绵绵的生发着的,在运动 着的,流逝着的清清沱江河。   迷人的黑暗,几乎把他们溶合成了一体,溶合成了虚无。惟有那潺潺水声, 在宣告它的存在。她把那少女如葱般的苗条,尽力地贴着坚如磐石的男子汉,在 她心仪了很久的男人的身上。   从这个女人的内心来讲,好喜欢幻想的她,很不喜欢这四面是山的地方。也 不喜欢这条仄仄的河,也不喜欢扣子一点都不要扣的那种衣服。她在学校接受教 育时,快毕业了,校长找到她,意思是要留下她来。   她婉言谢绝了。每每决定要留下来时,在她心灵深处,就站出来带着微笑的 他。尽管在他们之间,如许多少男少女的初恋那样,没有讲过承诺的话语。   想到这,她的心就不寒而栗。真是,以后若是转去,自己成了个单相思,那 不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不会后悔终身?惟一让她感到欣慰的是,她回来了。他 呢,也依着自己设计的方案,从一个堂堂男子汉那里出发,顺着男性青年的轨迹, 居然越来越和她接近了。   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都回到这个地方。不约而同地,又重新走在了一起。   天很黑,黑得他们都知道,谁也不会再到这地方来了。吴巴龙和她挨得好近。 他感到她那种特别能让人幸福的气息。她声音变得异常地柔和,带着一股子迷人 的味道。   这味道,逼得他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吴巴龙的心里,掠过一种痒酥酥的念 头。他把手移上前去,进一步嵌在她凹进的腰杆上,久久地,就这么轻轻挨在那。 虽然他们都一动不动,却越抚越紧,有好半天了。   女人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女人身子,也越来越热。不多久,只听见她呢蝻 着:   “到你那去吧。”   “嗯……”   “啊……”   她已经觉得自己非常臊热了。心里总是想着,要赶快撕掉身上这一切。只有 紧紧贴近他,自己才能得到开脱。   眼下,她竟如同孩子一样,尽量地把能触到他地方,紧紧触着他。仿佛只有 这样,自己的心里,才感到踏实一些。   “敢到我那去?”   男子汉的心里,由于她的这话,突然明白了什么,目光就变得更炽热了。他 看着她。看得自己眼睛还没出火时,一时心中的火,燎原开来了。   女人在他青春的火光中,开始溶化了。她再没有力量,回答他话语,只是让 人毫无察觉地点了点头。   在平常日子,这样的点头,是谁也看不见的。聪明过人的男子汉,立马就捕 捉到这转瞬即逝的信息。他为女人走出这一步,而大受感动。他俯下头去,吻住 她溢着香味的头发。   他把她纤巧的腰杆整个搂住,朝着那个方向,四只脚磕磕碰碰地,犹如酒醉 般,酣畅痛快地走着,走着。   她感到一种从来也没过的欢乐和惬意。   门,被熟练地“咔嚓”声打开。兴奋让吴巴龙辨不清楚东西南北,一不小心, 她膝头被撞在桌子角上。他的手刚要伸出去,就被她感觉到了。她伸住手去,柔 柔地拦住他:   “莫开。莫要打开。”   她吐词不清地嘟哝着。少女的双目,已然迷离。   “我……我……”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想要说些什么。刚要张开口,女人却不由他说了, 更不让他说了。女人的双足,并了拢来,双脚一踮,把那极其动人的热,喷在他 热烘烘的脸上。吴巴龙喘息着,下意识地把舌头放在她雪白的牙齿上,如一条蛇, 轻轻地运行。像一匹马,来来往往地驰骋。   一股男人的沉沉力量,从腹部那个地方,就飒飒地升腾起来了。这股子力量, 让他的思维变得极端原始,让他也很自私地,谋求一种想象的希冀。   吴巴龙再不让她站在地面上了,一把把她腾空抱了起来,又再一打横。将她 放在很窄,也很硬的单人床上。他匆匆地,也粗粗地喘息着。就很原始地伏上去 了,慌乱地做着那些男男女女,曾经做得好尽兴的事情。   本来就是山里的妹子家,一点也不觉得床板硬,也不觉得自己的骨头痛。希 冀和恐怖,交织着她心灵,如梦幻一般,堕入云里雾里。她渴求,一种女人的渴 求,让她忘怀了一切。   她不知道,他如何笨拙地,扯脱了她扣子;她更不知道,他喘气与叹息。她 只是听着男人两只强有力的,极其慌乱的手,在那些极为快乐的坑坑洼洼里,横 冲着、乱撞着、胡写着、漫画着。   恋爱中的女人,真的是最蠢最蠢的女人。   在稀里糊涂中,她明白了是什么事,这才慌慌张张说:   “我献给你,献给你!”   男人吴巴龙并没有回答,也不言语。只是把她搂得更紧,压得更重。这一切, 都在她声声凄历的惨叫中,从惊心动魄开始,又变成完全无声地“死”去了。   “死”的是这么地自然,又这么地美丽。   28、成群结队游进充满酒气牢房   美丽的事,并不是人人都能共享。   这件事情,能够端了它出来?   不能吧!如果这样,那真的就是害了她。何况这事情对我来说,并没什么好 处。这也不能救了我。相反,怕会引出来更多事,又有好多的麻烦。   每每把问题想到这个节骨眼上,吴巴龙总回忆起令人难以忘怀的时刻,总是 不断地拷问着自己。每每在下半夜,从噩梦中醒来,个人孤独的看着牢房外昏黄 灯光,在强压着的心头,在灵魄的深处,他依然地回味,萌动着夜的不平常热忱。   在狭小的窗口上,他终于瞥到她闪忽过去的身影。他简直就再不能自己了, 就要发疯了。他拍打着自己亲自到物资公司选回来的铁条,如今是关住他自由的 铁条,词不达意地胡乱吼叫。   他发泄的与他心中想象的,是两码事情。悲凄的是,他也想不通的是,自从 他百般冤枉地,被送进来之后,无论是预审,初审,复审,判决,都没发现她的 脸上流露出任何情感。   要么,就是不在场。要么,就是偶然在场,她竟然也是操着张公事公办的脸。 平时,连偷偷都不来打望自己一下。有一两回,她远远地从牢门口经过,竟也像 躲瘟疫那样,快得立马就看不见人了,对自己连个暗示都没有。   女人,女人是个什么东西?   女人,是个绝情的坏东西。都她妈妈的水性杨花。在自己小雀子还没长毛时, 他就听见水门口茶馆的满家老头子,口里天天这么骂女人的。   好的,我就同来她个门槛上剁狗卵,一刀两断,算了?   他下着这样的决心,深感到这人世间,人情真是薄如纸,真是世态炎凉啊。 事到如今,吴巴龙对于她,或者能用什么方法,来帮助自己,来解救自己,已经 是彻底地绝望了。   面对清亮醇美的湘泉酒,男子汉的泪水,盈出了眼眶子。这酒,可要送掉了 自己年轻生命的酒啊。   倏然,他的眼睛一亮!在悲苦的泪眼朦胧之中,居然有个惊奇的发现:   这酒瓶的盖子,与平常的不同!一般的湘泉酒瓶盖子,是个软木塞,黑色的, 上面套起一根红丝线。要开瓶饮酒时,只要两个指头拉住丝线一扯,那个塞就扯 出来。这瓶,却是白色的塞。   “啊,有办法,有办法!”   他情不自禁,就要叫出声来。压抑住内心的兴奋与激动,看看门前,没什么 人。再看看窗子上,也没有什么人。就一把将瓶子拎起,右手抠住塞子的线儿, 只这么一拨动,再依着昏黄的光线看起来。   好家伙,在这盖子的中心,有个并不大的凹处,凹处的中央,有个结成一团 的东西。他放下酒瓶,伸出指头,一捏。那团儿就被他抠出来。这是小小的团纸。   心中一喜,小心地把它放在手心,轻轻搓开了它。搓着,眼睛还瞟起外面。 这纸条只有一个小指头宽,上面像拍电报一样,写起几个歪歪斜斜的字:   喝光酒,人要醉   吴巴龙见了,心中刹那间豁然开朗,极干脆地顺手就是一合,手再往嘴巴皮 上一揩,那纸条,就进五脏六腑中去。这几个字儿,虽然十分歪斜,他却太熟悉 这拘谨,又匆忙的字体了。   心灵深处的那如丝如缕的希冀,终于就快变成现实了。这个坏家伙哦,尽管 她在表面上,对自己毫不关心,冷漠到让人憎恶。可谁又能料想得到,她竟然能 让自己有这个成功的希望!能有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缜密计划。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   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从水泥地上传过来。   压抑住自己激动,他勾下头去,并不再去管他了。看守进来,他看也不看他。 看守也不做声,走到吴巴龙身边,又放下来一瓶啤酒,一瓶汽酒。那人也是什么 话不讲,一掌一个盖子,“叭叭叭”地,就全给揭开了,放在地上,径直走出去。   汉子默听着脚步声远去,这才抬起头。他看见在窗子外面,天空中已然变得 漆黑一片,什么东西也没了。一股灾难与死亡的气氛,在茫茫空间的狂飞乱舞。   静谧中,沱江河水那迷人的腥味儿,也趁着这机会,偷偷地袭进来,让人流 出来馋鱼片的那种唾沫。   对着面前的美酒,这时的吴巴龙,却是一时不能下咽,一时提不起口味了, 满脑壳的问题,满心里的不安。他毕竟是个凡夫俗子,是个没有多少历练的青年。 应该是到他理性不能战胜浮躁的关键时刻,他能有这样承受力?他的心,能够镇 静得下来?   不知不觉地,岗楼顶上的钟,敲响三点,是下半夜了。   吴巴龙听了,心里一惊。   “全喝下去,哪怕就是死,也是醉死的,啊。”   再不能犹豫了,再不能不相信人家了。吃下去的,这几个能救下自己生命的 字条,再不可能碰到什么奇迹。他低头看看脚上的镣,手上的铐,默默地坐下来。 现在只有走这条路,只有走这条别人铺出来的,简直是一条不能让自己相信的路。   他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了那张在口里已经要消化的纸条。横下心来,他的 脸色硬的如同雕塑,提起细颈深色的酒瓶,对准嘴巴,憋住气,只听见手铐“叮 当”一阵响过后,那酒,就下去了一大半。   再放下来,稍作休息,又喘口气,是一阵喉头如歌的行板,稍为顿了一下后, 在一个无声的笑中,他把瓶子顺手一丢。只见那坚硬的瓶子呼地一声,乒然砸在 地上,四散开来,泛出来如菊花般的黄色。再接下去,另外两个瓶子里的酒,简 直就是让他漱了口一样。   “我的个好儿子,你妈妈个混仗,再帮你家爸爸,拿两瓶子酒来,老子要的 是白的。别样的,有卵用啊,那都女人家喝的,你送送老子喝,为什么?”   那玩意一上脸,世界上的一切,都变得十分粗糙了。人也变得慷慨激昂。汉 子站起来,口里喘着粗气,双手抓到铁门,直摇得它山动地动,口水炸得到处都 是。搞得外面的人们,一时也弄不清楚,是他敲得铁门响,还是他戴的铁镣碰撞 声!反正,是一派铿铿锵锵的声音,在这黑夜中,煞是动人心魄。   “啤酒,汽酒,都喝完了,你还要什么酒罗,你还能喝什么啊,小吴!你看 你。”   一个老警察笑着,大喊声小吴,意思是帮他打个圆场。年轻人,可没有这样 好的态度。你他妈妈的,死都到了临头,还鬼叫些什么?还有什么好叫的。   “这是哪个喝的酒,是他妈妈的马尿。是他妈妈的破屁股们喝的。快,快帮 老子拿来。日你们的妈妈,连他妈妈的一瓶酒都买不起,算个什么东西。拿老子 的一条大命,换你们的几瓶酒,都换不来了吗?”   吴巴龙已经全野了,信口开河,无所顾忌地,乱骂起来。   “嘲了,嘲了,他还是怕了,老子以为,他还是一条汉子呢,他算是一个狗 卵子。”   “吴巴龙,我说就算了,你都要死了,还喝这多酒做那样。明天早上屙到裤 子上,阎王老子见了你,都要喊腥臭!过奈何桥,怕也是找不到路啊!”   “你晓得条卵,现在老子是喝得一瓶赚一瓶!”   讲是讲,骂是骂,人家的酒,还是送来了。那黄色的瓶子,就不送了。这盘, 送的是锦江酒,五十五度,纯粮食酒。   其实这瓶子里头放的,都是自来水了。吴巴龙只要见了酒瓶,再不做声,一 手扭开,让那美丽的液体,顺着上帝的工艺,深入到身体内去。停下后,他就更 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液体在猛烈地扭曲着他肉体,翻腾着他肌肉,燃烧着他神经。   吴巴龙强壮在这极为有限的空间里,腾跃着,碰撞着,追求着。寻找着隙缝, 寻找突破,希冀涅磐,以求挣扎。在这生命的转瞬之间,他曾经是何等强壮,何 等刚烈,何等冷静,何等睿智的汉子。   可他被这些喷香的,神奇的液体,在这人世间演绎出来多少个传奇故事的液 体,浇铸得孱弱、疲沓、躁热、笨拙。他想呕,他想吐。他如是一个气罐,里面 充斥着压缩了的气体,它们骚动不安,直往上冒。它们一刻也不让他宁静,让他 以为,这天空翻过去,那土地又复过来。   生命生存的本能,把那些早先切碎了的葱啊,蒜啊,辣椒啊,肉啊,都从容 不迫地灌下去,筑到他阔大的嘴巴里。他完成这一切时,是绝对理智的。时间一 点点的过去,慢慢地一切都结束了。他笨拙的表演,也停止了。   他的体力,到了这时候也消耗殆尽。   四周变得很静很静,惟一存在的,是吴巴龙的听觉,还在维持着原状。能让 他听见的,仅仅只是岗哨走动的脚步声。他觉得自己孤单,觉得自己非常痛苦。 他又害怕,这即将来临的死亡,是不是能真的超越那一张纸条。   或者,死亡就要到来?仿佛自己是真的就要死了。   吴巴龙多么想把这一切,和别个讲一讲,跟别人唱一唱。四面都墙壁与空气, 苦于没有对象。好久,他更乏了,累了。那控制自己肌体的机关,便再没用了, 只听见“扑通”一声响,那硕大的身躯,终于瘫倒在冰冷,溢着腥气的水泥地上。   生命抵抗的本能,让那些耐不住拘禁的葱、蒜、辣椒、肉及酒们,就纷纷如 溃了堤坎的水一样,欢乐着,歌唱着,汹涌了出来。如同一朵朵不知科目的,也 叫不出名字来的花儿,盛开在吴巴龙的嘴巴上,脸上,衣襟上。眼前的水泥地上。   就在他嘴如是燃气机车的车头,哗哗地在喘动着时,他无力的手,还是握住 那酒瓶,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口里送了。那透明的液体,也再没有进去的位置, 它们一一退了回来,浸润在变了色的衣襟上。   几个站在门外当值的见了,大声叫道:   “卵,我个儿子哎,他醉了,真的醉了,都醉得这卵样子了。我个儿子,你 这亡命之徒!”   “死好怕人,人好怕死。”   几个人乱七八糟的,这时又开开门冲进来,把他放到长凳上,又顺手拿来早 就预备好的畚箕,扫巴,煤灰,希哩哗啦地,就把那些花儿们,一一都扫了出去, 只留下满屋子的腥味。   “不要扫,不要扫,你们这是扫什么卵!”   吴巴龙见了,大声地吼,顺手叭地一酒瓶子,砸在那个勾起腰杆子,正在扫 地的脑壳上。不过他真没有一点劲了,那瓶子自己都没破,滚到那水泥地板上, 还滴溜溜地在转。   “叭!”   一巴掌猛地打在吴巴龙的脸上。   几个人七手八脚,一起拉直了他,取出绳子来,相当老练地把他给缠在凳子 上。他没有再讲什么。心里头很清楚,这是今天晚上,对他最后一道程序了。人 喘着粗气,倒在那里,什么也不管了。他也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去管这些了。   一只蝙蝠,愣头愣脑地冲进来,翅膀一不小心撞在栅栏上,又惊慌失措地飞 走了。粗鲁的鼾声,不顾这寂静与安详的氛围,执着不安份地表现自己。   几只亮火虫在空中飞舞,地上的蚂蚁们,也成群结队地,游着行进了充满酒 气的牢房。   大自然一派升平的景象。   谁又能想到,在如此的静谧情境当中,会有惊心动魄的一桩事情,就要发生 了?   第六章、追捕令下逃亡人   29、留下他永远也不能诉说的遗憾   这是湘西凤凰的一个早晨。   野外,一块青岩板的旁边,几株猪耳朵草抖擞着肥壮的叶子,看那太阳煌煌 地从东方出来。它们用这不平常的温暖,大大方方地,在展示着自己。紧贴着这 些猪耳朵草边的,是个小小岩坎,是由青岩彻成的。在岩头的不远处,是一条笔 直光亮的公路。   许多天来,通缉脱逃死刑罪犯吴巴龙的命令,布告,照片,说明书,以及下 级申报的公文,上级所传达的密令,就是从这条路传出去,也从这条大道上送进 凤凰城来的。   青岩板底下,吴巴龙当然也能感觉到,日子是在一天天的过去。只是他不能 准确地计算出来,已经过去有多少天了。自己在这儿,呆了好多天了。因为开头 那几天,处于昏迷中的自己,是无法估算出来的。   在这狭小潮湿的空间里,他开始做自己设计的虎卧撑了。他把手指头伸直, 抵在含起冷气的湿土地上,又伸直了脚尖。脚尖和指尖一用劲,就撑托起来了身 体。他僵在那儿,屏住呼吸,数到自己稍有喘息,再才把身子的重心,往脚后跟 方向移,膝盖弯住,双手再伸直。   他停下来,再缓缓地轻舒双膝,收拢来手臂,再昂起头,抬起全身,又往后 头移。依照着自己设计的这一套动作,反复循环,直到身子缺乏了气力,再不能 起来,躺倒在地上,这才罢手。   吴巴龙当然知道,在这狭小天地里,没办法跑,也没办法跳。自从全身被解 除了锁链之后,长时间自然轻松躺在这儿,也是活受罪。惟有用这种方法,才能 耗尽体力,让他疲惫,让他同时也能保持住体力。   做了几天,一天也做了无数次,已经感觉到很好。   他更明白,自己不可能在这儿呆多久了。在很短的时间里,他将有很多事要 去做。要做好这些事,是需要一定体力的。他做完每天坚持若干次的动作,做得 通身出透了汗水,才把脚收回来,盘起膝,坐到地上。就把手伸到右边的一个竹 筐子,是人家给他预备在洞子的筐子,里装的是能让他延缓生命,旺盛生命的罐 头,饮料,啤酒,面包之类。   每天天还没亮时,就有人从这口子上,给他吊了东西下来。光是罐头,就有 牛肉罐头,猪肉罐头,波萝罐头,午餐肉。这些食品,让他本来就强壮的,又没 有受过大创伤的体力,很快就得到恢复。   他吃饱了。喝足了。就把头弯起,站起来。洞子角上的那些顽皮头儿们,叽 叽喳喳着地,听见他的大幅度动作,想象着有什么希望。他手里拿着一听啤酒, 真想就这么砸过去。手才到空中,又忍住了。   眼睛瞪着它们,扎实地了吼一声,和他对峙了许久的老鼠们,就希里索罗地, 张着饿极的嘴,极为狼狈地退回去。远远地,它们还朝他,瞪着现出绿色光芒的 眼睛。对于那些佳肴们,它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啃不开那些装着美味的瓶瓶 罐罐们。   最让它们可气的是,这贼精的好混仗,连自己拉撒下来的那些玩意儿,也居 然不送给它们难兄难弟饱一饱口福,还正儿八经地,装到罐罐里,拧得连一丝美 味儿都不剩下,连嗅也不让它们嗅。反过来,还放到我们脚边上,让我们踩着要 跳来跳去。   你不是在寻我们的开心吗?这不是存心要想气死我们鼠辈吗?这个混蛋哦。   “是谁,把我弄到这地方来?要在这儿呆多久?下步棋,该怎么走?是进马, 是走车,还是出炮……?”   空荡荡的胃被罐头们充实后,曾经空白了一些时间的脑子,一时又变得五彩 缤纷起来。而对着眼前的老鼠与黑暗,一个个问题,依然不断地闪现出来。它们 一个个逼近他,要他做出恰如其分的抉择。对于最前面那问题,不仅无关紧要。 也是他在偶然里,就意料到了的事。   虽然那些人没有找他谈,更没心要,去找别人。自己还是处于非常时期。对 于后面一连串问题,倒要经过一番周密考虑。要经过与什么人对对手,来仔细交 流,才能够弄得明白。   黑暗中,他的思考愈来愈清晰的,是爸爸临死前看着他的眼睛。他知道,在 爸爸那双垂死的眼睛里,应该留下了他永远也不能诉说的遗憾。   这种遗憾,不知道有多少回,把他从骇人的梦中警醒过来。长时间地呆坐在 一个人的黑暗当中,长时间仔细地想,长时间认真的假设。他多么希望,自己能 剖开从过去到今天,或者永远也不能解开的谜!   世界上发生的很多事,对于某一个人来说,不都是一个个的谜吗?   在每个人面对的世界里,不是也有很多这样的谜存在?   凭着自己职业的感觉,吴巴龙一次次的,周密地去分析它,去辨别它。爸爸 的那双眼睛,到底是出于愤怒?或哀求?还是心安理得?还是无可奈何……这些, 都将永远不得而知了。   更让吴巴龙不得安宁的是,爸爸颈脖下面的那个切口。他认真观察这个切口 时,切口已经开始泛白。这切口很小,小到甚至比特级厨师办的什么全鸡时,留 下的切口还要小。要了爸爸生命的血,就是从这个切口里射出来的。   这种切口,哪怕是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在安静的手术台上,在心平气和的状 态中,都难以如此精确地,找到他所需要的位置。这样的切口,在吴巴龙并不长 的工作经验中,还没有见到过。   他当然明白,只有拥有非常绝伦技巧的人,对事件胸有成竹的人,而且气势 上绝对能压得倒对方的人,才能有胆量在这场殊死的搏斗中,把这种功夫玩得那 么娴熟。   凶手显示出来的这一切表明,要想做到这一步,非要对擒拿技术掌握着相当 的火候不算,还要对人体的结构,对动脉的研究,要做到极是精深的程度。有这 一切,还远远不能来完成这件事,还需要具备有惊人的胆气和雄壮的体力。   这凶手,是个什么人?在我们凤凰这地方,在这种年代里,还有这样功夫非 凡的人?   吴巴龙现在最想探讨的,就是这个问题了。   这人的职业?单位?年龄?经历?特长?他其它的一切……   无数回琢磨着这问题,无数次又惊叹这凶犯的技艺。他更无数次地想象,在 他们两个人之间,倘若是没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世界上的哪个凶手,真有这样技 艺超群,简直如大侠般的凶手,是不会采取这样残酷至极的方法,来解决问题的。   回过头来看,平日里温文尔雅,与人为善的处世态度,无时不刻地,包裹着 这位做局长的爸爸。从他办过的案子来看,从他平时的为人来看,谁也不敢想象, 这人生活的对面,还居然站着这个残忍至极的对手。   从现场的记录看,凶手是直接打开自家的房门的。在开开房门时,他也应该 知道,睡到床上的对手,并不是个一般的人,也是经过训练的局长。这是位一贯 以技术娴熟,体力强壮著称的局长。在他枕头底下,长期就搁着支上了膛的五四 式手枪。   凶手却置这一切而不顾,公然无视对手这些优势,执着地按自己想法,完成 这杀人计划。这绝对不可能是一种巧合?而是他胸有成竹,自信自己,完全能够 击败对方,稳操胜券。   所有的记忆,反复折腾过后,思维的鹰,向遥远天空翱翔。   回忆,在有些时候,也是一种享受,一种发现。   30、太阳煌煌着在窗棂上   仔细想来,在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有其根源!   有件事,对于吴巴龙来说,也是铭心刻骨的。   他还很小很小,仿佛是才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吧。   有天中午,爸爸才放下饭碗,就被人叫走了,说要去谈个什么事。妈妈也是 几天前,被派到州里,去学习业务还没回来。   他一个人吃了饭,先玩得好累好累,就睡过去了。这是个冬天,他睡着睡着, 感到这张床上好冷的。他本来是睡到妈妈这边床上的,这边是小床,被子薄,心 里也有点害怕。   跳下床来,赤着脚,跑进爸爸的房间,把门关了,再跳上床去,钻进爸爸的 被子。哇,爸爸的床,好大好暖和好舒服。   躺下才一会,他就和南门上的大狗,东边街的旦旦,妹叭他们几个一起,爬 到南华山上去了。几个人就钻进浓密的竹子林。发现这里好大的一根根笋子,他 扯了几根,就拿不动了。正想要拱出来,只听见爸爸在林子外面,大声喊道:   “是谁?是谁在里面?快给我出来。要是再不出来,老子就要开枪了!”   这声音好凶啊。吴巴龙以前从来都没听到过。这回听了,心里大吃一惊,心 想,我们在南华山扯笋子,管你什么事。我扯了这么多,你还不来帮我拿一下, 明天我做火烧擂笋子,就不给你吃。他在里面才犹豫,爸爸就朝他扑上来了。他 心里一惊,笋子哗哗啦啦地,就都掉在了地上,朝山坡下标过去。他睁开眼睛一 看,四处都漆黑漆黑的。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这时外面的爸爸,却还没停住口,还在凶凶地喊叫着什么。他伸手把被盖就 是一撩,看外面天光光亮亮的,太阳煌煌着在窗棂上,什么事情也没有,连爸爸 也看不见身影。   他好奇怪,欠起身子,低头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爸爸他好奇怪啊,竟然铁 青起块脸,蹶起个大屁股,趴在木板地上。一看见是他,呼地就弹了起来,先把 张开了机头的手枪,拉下枪栓,往袋子里一放,一个箭步扑上前来,伸出一只手, 抓住他头发,一提,他就悬到了半空中。   他只觉得脑壳里金蚊虫乱飞。一双脚刚要挨地,爸爸就撂开右手,“啪啪 啪”,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打了个满堂开花。   小吴巴龙的眼前,自然是金星乱飞一片。爸爸接着把手一放,“扑通”一声, 他就不辨了东西南北的,仰面朝天,扎扎实实地,摔在地板上了。   “狗杂种,是谁叫你到我房里,睡到我床上来的,还不快点,给老子滚了出 去!”   爸爸大骂着,还在余怒未消。他的双手叉在腰里,气粗粗地喘着,又伸起圆 而润的指头,用力地戳到他小而平滑的额门上,歇斯底里地大声嚷着,像在呵叱 大牢里头的犯人。   小吴巴龙见爸爸认了真,再不是平时的讲笑了,就发了呆。眼睛,也怔怔地 盯着他。极尴尬地,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双手捧住早被拍撞得肿胀通红的脸, 一声也不吭,低下头来,就退到堂屋里去了。   他心里想,爸爸以前好喜欢我。每回到城隍庙去看阳戏,他都要拿我放到他 肩膀上,让我骑马马的。今天,他好奇怪哟。我前一回,拆了屋里的老德国八音 钟,后来也装好了,外面还剩下大大小小五六个轮子。钟又还肥胖了很多,当然 它就不走了。   妈妈急得眼泪水都出来了,好害怕她的小吴巴龙被打。可是爸爸看见了,一 点都不在意,还笑嘻嘻对他讲:   “装得好,装得好,长大了,一定要做个科学家,这应该就是个小小的试 验。”   这一回,自己只是睡下他的被窝,就像是撞到了什么山门,把人家就打成这 样子,打得痛死了人。   “吧嗒”!一声重重的门响声,是爸爸贴到吴巴龙身子后面,还没等他身子 完全走出去,就把那门使劲地关上了。他偏过身子来,再又睡到妈妈的床上去。 也不去想这突兀而来事件的根由了。知道什么事又都忘记了,呼呼呼地就睡了过 去。   不久他就发现,自从发生了那回事,爸爸就再不像以前那样,高兴时,把枪 从裤子荷包里扯出来,送给他玩了。也好像少有把那枪放到枕头底下,或者放在 抽屉里。在家里,都背在他身上,就连上厕所,或者是洗澡时,暂时的放下了枪, 可他的眼睛珠子,都会和那枪扯在一起。真的是:人不离枪,枪不离人了。   又过了几天,爸爸就请了边街上的王木匠来,给他在自己那间房门上,安上 把好大好亮的铜锁,还是双保险的。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关上。死命的拉,也拉 不开它。装好后,他从四把钥匙中,取出来一片,送给了妈妈。其余的,都收到 自己抽屉里。又隔几天,爸爸下班回来。关起房门,把里弄得乒里乓龙响。小吴 巴龙听见,就想趴到门缝里去,想看看他是在做什么。   妈妈见了,就把他拉在身旁,抚着他的脑壳,说:   “是你爸爸,在移他的床呐!你以后要少到他的房里去,更不要去那里睡觉 了,知道吗?巴龙。”   看着妈妈那张忧郁着的脸,就赶快茫然地点点头。心想,不就是一张床嘛, 为什么要这样移来移去?爸爸为什么,在这么久以来,在家里就没有一个开笑脸 的日子?   在外面,他可不是这样的!   31、汉子出气不赢跌胸顿足   在冥冥的黑暗中,吴巴龙有的是时间,把这些以前没有分析透,也没有好好 思考过的问题,如是过电影一样,在自己脑海里演绎过来,又演绎了过去。左思 右想,总算有点点明白。自己下一个具体目标,是哪里了?自己又该如何,去走 出这第一步?   这一切,他心里好像一片渺茫。对,这时他好想见见自己的妈妈,好想问问 妈妈。他心里明白,只要能打开她那双一直都忧郁着的眼睛,就可能会知道,自 己很多意料不到的事。这对于以后进一步行动,就会有一定的帮助。就能够报爸 爸的这仇!雪不共戴天大恨。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头顶上的岩板,轻轻被人敲了三下。   吴巴龙抬头来,岩板果然就被人揭开。那洞子外面,天际也是一片漆黑,可 能是夜晚了。只听见绳索瑟瑟抖抖,知道降下来了一样东西,才要到自己的身边 时,上面的岩板,又悄无声息地叩上了。   有好长时间,人家都是这样做的,感觉到过来的东西,他伸手一抓,是一个 纸包,呈方形的。他一打开,先摸到的,是一盒火柴。他取出来一根,一擦,借 着微微的光亮,只见这火柴盒上,写的有几个字。再看,他大吃一惊,不相信地, 又擦亮了一根,再看。突然之间,他惊得呆住了。   火柴盒上的字,是这样写的:   妈妈,疯了。   妈妈疯了,妈妈她真疯了!妈妈她为什么,会疯呢!!   在低矮潮湿的土地上,汉子变得出气不赢了。跌胸顿足,无声地喊叫着,泪 水如雨线,不间歇朝下流着。   爸爸被别人杀了,还不知道凶手是谁。   妈妈这边又疯了。   自己却躲在这不见天日的洞子。这命,到底该有多苦?老天爷啊老天爷,你 为什么,要这样来对付我?对付我们一家人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事?   自从要死时到脱逃,一直到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安逸得下来。对于爸爸的 死,到现在他已经麻木了,想起来也没什么眼泪水了。对于那个事情,他只有愤 怒,只有思念着要报仇,而没有去考虑什么痛苦,哀伤。   自己和爸爸从小时,对他就是敬而远之。有时他也真怀疑,自己是不是这爸 爸生的。莫不是也像边街上那个半边,是跟着自己妈妈,嫁了二嫁,才嫁到爸爸 这屋里来的。要不然,爸爸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凶!   有一次他心血来潮,信口开河地去问妈妈。谁知道妈妈听了,立时放下手里 的毛线团,提起扫把,就把他按倒在床上,凶猛地打他小屁股,打得好狠好狠, 打得他直求饶了,这才放手。从那一回起,他不敢再问这个事情。   妈妈虽然也打他,可是跟妈妈在一起的感觉,那就大不一样了。他陪着妈妈, 伴到妈妈,一直到小学毕业,差不多和妈妈一样高了,才从妈妈的床上分出去, 才搬到隔壁的房里去睡。有时醒来,都还要大叫一声妈妈,弄得妈妈就常常打着 他屁股笑:   “哇,我的儿子,你都这样大的人了,还要娇。你娇什么嘛?再过两天,你 这男子汉,妈妈都要给你讲个嫁娘了。”   “我不要讲嫁娘,要讲,你自己讲。”吴巴龙说。   妈妈好,脾气好,人品好,长得也漂亮。他就是喜欢妈妈,武高武大,清清 爽爽的样子。镇上的那些女人家,一做了人家老婆,一生了儿女,屁股都变的好 宽好宽,奶奶也变的好长好长。可自己妈妈呢,生下了自己,都可以读书了,妈 妈还是尖尖的屁股,高高的胸脯,好像一个妹子家。在平时,他老是伸了手,去 挨到她胸脯,捧着它,不肯再放开自己的手,惹得妈妈脸儿红着,笑着问他:   “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要干什么嘛?”   他不回答,光是笑,只是觉得自己好开心,好开心。   “可是现在,我的妈妈,她竟然疯了。”   吴巴龙长长地叹了口气,对自己说。他睡在草上,身子下面的新稻草,早被 汗渍把那香气弄得荡然无存,压成非常潮湿的,扁沓沓的一块。   32、是不是扮演电影追捕角色   吴巴龙清楚地记得,还是那天的事。   出了事情之后,大家集中在爸爸房间里,进行最后的结合现场尸检。一切都 弄完之后,吴巴龙就吩咐了几位刑警,把爸爸的遗体抬出去。   话音还没落,只听见门外又传来一声尖叫,抬起头看,只见妈妈的衣服凌乱, 散披起头发,一把拨开了众人,呼地一声,就朝遗体猛冲了过来。   她看见众人正要抬走爸爸的尸体,双目圆睁,浑身像是戏台上着魔的青衣, 如筛糠一样在发抖。好半天,才哗啦一下,像树杆子一样,倒在满是血渍,冰冷 僵硬的尸体上。她的双手寻找着,抱起爸爸那五官模糊,血淋淋的头,声嘶力竭 地大声喊,如鬼哭狼嚎一般:   “永福啊!永福,我的亲人,我的心肝。你不知,你不知,我是个苦命的人, 我好苦好苦。永福,我好苦,我好苦啊。你不能饶了我吗?我好苦,我好苦啊! 我是个苦命的人啊!”   在场的所有的人都感到,以前只有从电影中,才看得见的镜头。真的是有点 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样子了。大家都不好再做声,都僵住脸,看着她在哭,让 她一个人尽情地哭。   妈妈的身子横在爸爸身上,伸出肮脏不堪的手,在浑身是血的身体上摸着, 瑟瑟抖抖,小心翼翼。她泪流满脸,抚摸着爸爸那惨白的脸,眼睛,耳朵,脖子。   她死命地哭,喊,抓着他,摇他,自己也摇。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想。直 到把那毫无表情头,吻得已经全白了,又还是动起自己的头,“咚咚咚”地,去 碰那如岩头一样僵硬了脑壳。   弄的这帮堪称铁石心肠的警察们,平常见得太多警察们,到看着这样的光景, 一个个也只觉得五内俱焚,惨不忍睹。纷纷调转了头去。   吴巴龙听见妈妈这悲恸欲绝的哭声,看见妈妈这要死要活的模样,一股股子 极酸的味道,一直往那刚强心脾中撞去了,往鼻子尖冲去。   他抑制功能,也完全失去作用,只听见他哇地一声大叫,双膝一弯,“咚” 的一声,跪在了地上。两手撑在地上,头如捣蒜一样,“咚咚咚”地,磕在松木 板子上,磕,还嘶哑地叫道:   “爸爸,你,你老人家,你老人家就安安心心地去吧!我这做儿子的,一定 要帮着你,要报了这仇。你放心去,啊。”   说着说着,他牙缝子中间,嘴巴皮上,就溢出来格外鲜艳夺目的血。周围的 人看了,一下子都着了慌,也不知如果是好。   妈妈抬起头了,看见儿子的双眼发直,站立起身子来,一把抱住自己儿子, 大声叫道:   “巴龙,巴龙!我儿子!我儿子!我儿子,儿,你还在这儿呐,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呐!我的儿子啊!我的儿子。”   母子相拥,直哭得天昏地黑。好不容易,几个人才七拉八扯,硬是把他们母 子俩,挪到那边房里,快快把吴永福弄到火葬场去。   想不到,这个美满和睦的家庭,就不声不响地,在一刹那之间,被别人给破 坏了。   也想不到,妈妈她果然就疯了。这是一位在平时,连鸡毛掉到地上,也要大 吃一惊的女人啊。   更想不到的是,才不长的时间里,自己也会坐进由自己设计,自己指挥施工 的死牢里。居然又会以这么快的速度,给判了个死刑。   更想象不到的是,又得到了什么人的帮助,在如此森严的戒备中,在死神即 将降临之时,奇迹般地死里逃生了。   在接受到那个暗示后,他曾经想象着,在这些哥们当中,谁有可能去为自己 劫法场?也在心里设想着,要是碰到那种场合,自己该如何去配合他们?如何去 逃脱那如是青蝗一般的枪弹。如何能想方设法,留得这条可怜的性命下来,去做 以后自己应该做的事情。   想不到,这帮高手们真的是高。他们竟能如此这般不动声色地,把他从恢恢 法网中弄出来。还这样干净利落,悄声无息。这在当代中国,不啻是个天大的奇 迹吗?   在自己生涯中,别人想在面前做这样事,不是个天方夜谭?   上面传来了轻轻的敲击声,吴巴龙睁开了眼睛。发现上面的岩板,已经被全 部揭开了。微弱的星光,给这仄仄的苕洞里,添了薄薄的光亮。手边上,又来一 位新客——一个不小的包袱。   吴巴龙突然不了精神,一骨碌坐起来,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套制服,一套洗 漱用具,还有五千元钱,一支手枪,一百发子弹。还有个小包,包里面放有口罩, 墨镜,还有贴得有他照片的,但不是他名字的工作证。   最让他惊奇的是,居然还有副锃亮的手铐,一块天霸手表。每发现一样,他 都喜欢得如同孩子一般,先把它小心地捧在手里,有好半天,才肯放下去。   最后出现的,是关于这次行动方案的材料。   这些东西,都他日思夜想的,也是他在黑暗里,所筹划的方案中,最急最需 要的。有了这些东西,他就可以悄悄地出去,可以去干他目前最需要干,也最想 干的事。看着这些东西,当然就知道,从那天晚上,直到今天的这一切,都是哪 个人的杰作了。   当然至少在目前,他是没时间,去深究这些细节的。   这位关了好多天,又闷在这里好长时间的汉子,强捺住心头的激动,坐在草 堆上,靠着一根根火柴的光芒,仔细在看完这些材料。终于明白了自己前进的方 向,他再一次激动万分地躺在那里,开心得一动也不想动了。   等到自己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他换下了里外的衣服,打扮干净利落了,再 取出一听啤酒,重新又躺在地上,一口一口啜着。   他深情看看周围一眼,又打了声呼哨,算是和这些日夜想打他主意的邻里们 告了别。把小提包拎起来,蹬着夹壁上的凸处,一步步地向上攀去。   站在缀满星星的天幕下。他端详着自己已经久违的,寂寥万里的天穹,找到 天空中的那颗星星,很容易地,就辨别出自己所在的方位。   四野里是一片沉寂,一个人影子也看不见。只有狗的叫声,从很远处轻轻地 传了过来。   “好哇,我新的工作,就要开始了。爸爸啊爸爸,你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 佑你的儿子,一路顺风,马到成功。”   他深深吸了口大地上带着湿润,近乎于香甜的空气。勾下腰来,把岩板盖盖 了回去。又听了听四周的声音,发现在东南方向,有水的响声,就向那边走去了。 之后不多一会,一条闪着粼光的水,就横陈在他的面前。   “这不分明就是沱江河吗?我还是离不开你啊。”   汉子说着,遂绕过一篷极高的巴茅草,站在块光秃秃的岩石上,又脱干净刚 才穿上身子的衣服,像一条白鱼,闪耀在无色的水中去了。   风在缓缓地压了过来。   墨一样黑的暗夜里,世界上万事万物,仿佛都在一刹那间,全然逝去了。只 是冷不防中,很远一幢房子的角角上,传来阵阵蛤蟆的叫声,这叫声在这黑暗中, 在这静谧中,倏地裂出,又在瞬间里,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惟有一条做着好梦的饿狗,惊得一时从坝子上跌了下来。   沱江河水凉透了他的身子。这水也让他许多天的思考,变得相当明晰和规则。 他也知道,凭着他的经验,要去完成这使命,是会走出条象模象样的路来。   我这个逃犯,现在是不是,在扮演着个什么电影中追捕的角色呢?哈哈哈!   抹着脸上的水珠,心中掠过一丝丝苦笑。没有办法了,在自己的眼前,只剩 下目前惟一的一条路了,真的叫做:逼上梁山。   只要自己肯努力,世界上的什么难题,是容易解决的。   吴巴龙,这凤凰汉子,他就有这种信心。   第七章、枪声掠过界河   33、爸爸的手枪到今天还没下落   一场说不出是什么性质的追捕,惊心动魄地在进行着。   火车光当声中,路轨朝前面排过去。电线杆们,树们,有如中了枪弹般,向 后面哗哗倒下。   轰鸣行进着的车厢里,凤凰人吴巴龙看看前面又看看后面,一家伙拉开厕所 的门,迅速地了钻进去。把墨镜摘下来,让鼻梁休息会,低头取出手枪,仔细地 检查一遍。好久没有打枪,生怕在用时,它老先生会发生意外。   按着资料上的情报,他找到又跟踪上这个目标,已经有好几天。可也在跟踪 自己的那几个人,吴巴龙发现他们也有好几天了。   自己追踪着的那个目标,就在车厢的中部。吴巴龙从他壮实的身材,敏捷举 动中,能看得出来,这人是不同一般人物的。他一举一动,都显示出来一种逼人 力量。要对付这种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小心才是,他在心里警告自己。   几天来,吴巴龙希冀着,能看清对方那张脸,想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 可在发现目标的三、四天时间,这个人的脸不是用能包得住的帽子遮着,就是围 上那条深褐色薄围巾。再不然,就干脆捂上个雪白大口罩。那副极大极大的墨镜, 无论是在什么情况下,都没有摘下来。   他感到,就凭着这点,这个人也极是蹊跷。越有跟踪的价值。好几次,自己 想挨近他,上前看个明白,可理智又怕这样做,会坏了大事,就一直迟迟没有贸 然上前。   列车长啸,轰轰烈烈。先是从北而南,到了一个大站。再又横一折,自东而 西了。一变了方向,那山,显得越来越高远;水,也感觉越来越深幽;树,却越 来越浓郁了。有时,竟然就分不清那山与这水,也辨不明那天与大树。仿佛就是 一匹烈马奔腾于云雾中,这车与这人,一时也都似乎成了仙,得了道。   南国的空气,湿漉漉的从车窗户上淫浸进来,漫延在狭小而拥挤的车厢里。 眼看离下一站停车,还有好长时间,吴巴龙顺手就拿茶几上别人的杂志,胡乱地 看几行。想到自己脸上的这副大墨镜,不禁得也好笑起来。   放下手中杂志,不露声色掉过头来,样子是朝窗子外面望,却用眼角去凝视 车厢中部的目标。吴巴龙知道,在自己注意目标的同时。目标也在注意自己。是 不是自己又成为别人目标?   这是跟踪与反跟踪当中,常常能够遇到的事。总的来说,跟踪是一门艺术。 吴巴龙这时,应该是在享受着跟踪的乐趣。   那天,从冰冷的苕洞子里出来,在沱江河认真搓揉过了身子。才按照自己经 验,还有长时间疑窦中,思想过的这些问题,做出细致计划要去实施。当他欲求 解开身边发现的神奇问题时,突然又感觉到:   在自己能打得到兔子的猎人后面,是不是还有更高明的猎手?这猎手与这神 秘资料的提供人,它们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吗?   思着想着,仿佛发现与此同时,也有一双神秘的眼睛,正在什么地方,悄悄 地窥视他。他们还可以随时随地,把他如兔子一样,不动声色地逮了回去,再丢 进那霉气扑鼻的牢狱之中。   欲擒故纵?   想法一掠过脑际,心中感到不寒而栗。可吴巴龙毕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年轻人,也是个技能超群的汉子,这种挑战性的感觉,也更加强了他的决心与勇 气。   在很多天里,凭着自己独到的功夫,好不容易在茫茫人海中,千辛万苦地, 搜索到了要寻找的目标。兴致勃勃地,从一个极小的火车站,准备追上了车。在 稍有的闲暇中,他发现有一群人,正围在候车室门口,看着墙上的什么东西。   职业的本能,让他养成好奇喜爱新鲜的习惯,竟然也一头伸了进去,不曾想 到,两个人致函撞了一个满怀。自己的那张脸,和那墙上贴着的脸,竟然是一模 一样的!刹那间,墙上的那位大哥似乎在对他说:   吴巴龙啊,我说你在这里多什么事嘛。别人来看,就看看罢了。你老先生, 还来看的什么名堂啊?   一股子冷汗,从他脚后跟一直往上涌,直朝五脏六腑里钻。好不容易,才克 制住了自己,定下了神。遂不动声色地,如泥鳅样,勾下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 来。随即跟定住了目标,上了这列西去的列车。   沉静的思考之中,不过又觉得非常好笑:   他妈妈的,你们追我吴巴龙,都追到这里来了?我,是你们这帮家伙,能够 追得到的吗?   不知不觉,列车狂吼了一声,在一个浓荫蔽日的小站停下了。吴巴龙赶快拎 起了小提袋,前面的目标果然离开座位。再不能有半点犹豫了,天知道,那人发 现没发现,自己这位后面的盯稍者。这种人,他身上不可能没有武器。爸爸的那 支手枪,不是到今天为止,还没有下落?   吴巴龙朝他挨了过去。从车站那极小地方转身出来,汉子好象就有了什么目 的,如是赶路一般,一下车就低着头,匆匆地朝前走了。走的还都不是平坦的大 道,全是东一拐西一弯的。直到走到天色已经快抹黑了,才在一个铺满麻石的小 镇上,停了下来。   吴巴龙还是只能远远地观察他。担心这汉子在突然之间,心血来潮再往前走, 一时就不敢就这样住进去。这地方的人太少了。要在这地方跟踪别人,也是太难 太难。   小地方的天,说黑就黑了。人停下来才不久,北斗星就高高地起来了。吴巴 龙呆在远处,直到汉子住的那个房间灯熄了,才敢走开去,叩了一间小店铺的门, 又和那已经客满了的主人,讲了一番好话,才找到一个能休息和充饥的地方。   最苦最累最危险的工作,怕就是这所谓的跟踪了。何况今天这还不是一般跟 踪,而是比平常更困难的追踪。这种单人独马,没有别人给予一定的配合,一起 来研究,一同来分析的追踪,更让人难以达到目的。   这样的跟踪更让人担心的,是到目前为止,吴巴龙还不能肯定,早先自己对 目标的判断,是不是正确。说不定,跟踪到头才发现,原先很有把握的判断,是 完全错误的。一场辛苦,只不过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的事,也是有过的。   你越是怀疑对方,就越是相信自己判断。反过来,你越是相信自己,又会更 加怀疑对方。有时要到了最后才发现,原来跟踪的和被跟踪的,竟然是一家人。 或者是张冠李戴,闹了个骑虎难下,啼笑皆非。   吴巴龙呈个大字,摊开在主人给他铺好的草席上。这张床位,就面对着那边 房子子窗户。   天气虽然热,山野里空气一到晚上,就显得湿润,弄出来股甜甜的味道。时 不时,有小小的风,从房子隙缝中轻轻地掠进来。   点燃了支烟,他仔细地思考下一步的行动。打开随身带的地图,在微弱手电 光下,找到这个小镇的位置。可一看到这方位,不由得吃了一大惊。才走不过大 半天,就是靠近国境线的村寨了。   全面分析了这几天来的路线。估计对手明天,必定是再往南边无疑。他往南, 是想做什么?是去干什么?这就很难讲了。想到这儿,知道一时是想不明白的, 就不去想他。丢了烟头,准备休息。说不定,明天的行动,还需要很多的体力。 他有点预感到,到明天,或者就可以把这次行动,画上个句号了吧。   夜,静静的。从很远地方,传来悠悠的木叶声。月光早已隐去。一条娇小的 溪,那头伸进了浓密的树林子里。在林子深处,女人如珍珠般的笑声,细细地浸 漫过来,好迷人,好醉心的。   数天来的疲劳,让吴巴龙对这一切,都毫无感觉了。一倒在破烂不堪的草席 上,身子才一放松,就整个的就瘫软了下去,呼呼地入了梦乡。   34、大野猪其乐融融地嚼什么   第二天,太阳出来很久,吴巴龙也注视那边好久了。又过一个多钟头,才见 到那人精神十足地,从他住的竹楼子里出来。他不慌不忙,走过几家狭窄的铺头, 进了一个小饭馆,不紧不慢地坐了下来。   他先是一个人坐,不多一会,就来了个表面上看来,与他十分不相关的女人。 再过一会,他们两个仿佛就成了熟人。只见他们紧密地聚在一处,在轻轻讲着什 么,有好久。   仔细看女人。女人和那男人一样,也在极掩饰地装扮自己,高领的衣服,淡 绿的大墨镜,戴了莫名其妙的耳环。一看她这样,就觉得不是个好东西,好像就 是这边境上出产的。看着看着,刹那间又感到,这个人,怎么有点子面善?   这让他好生奇怪,更让他的精神为之紧张。这新的目标,难道是他原先就有 的同伴?或者是刚刚认识?如果是原来就有的,那么自己的跟踪,就存在着一个 天大的失误。   现在他有第二个人,以后还会不会,再有第三个?或者是第四个?如果那样, 就麻烦得多了。不是么,在若干天观察当中,无论是在山道上,还是在火车里, 目标从来也没让他和什么女人,或者同党,产生了什么联想。这人,或者只是从 什么地方来这儿,与他接头的同伙?   这念头一旦闪现出来,吴巴龙又吃一惊了。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摆在自己面 前的形势,就要严峻得多了。自己只有一个人,一条枪!如果他真的要逃出追捕 者的视野,你根本就没有力量,对他进行有效的控制!   凭着自己技术,本领,信念,他是完全能剖开,摆在面前这谜的。还是要迅 速分析,做出判断,小心思考,大胆行动。从坏处着想,从好处努力。不能放过 目标,更不能在万一,让自己落入了他人之手。   让他更感觉棘手的,就是在他注意着目标时,远远又发现,有一个人看似闲 散的人,值得怀疑。蓦然就转过头去,那人竟然酷似王光明!他吃惊地一定神, 正想再看仔细。那人一闪,居然就失踪在前面并不熙攘的人堆里了!   这事让吴巴龙增加了几份担心。有点自嘲起自己,是不有点精神过度紧张, 杯弓蛇影。不是吗,如若是王光明,他还有什么躲的!他只要一声令下,他带来 的那帮人,不就一哄而上,把你吴巴龙这逃犯,给逮住了?   趁着目标还在饭馆交谈正浓,桌子上才放上啤酒和菜,要想弄完它们,也要 点时间。吴巴龙扯开步子,一只手放在裤袋里,攥住光滑的枪柄。悄悄地沿着主 要小街,倚着屋脚,往前面走了过去。他要观察一下这儿的环境,王光明那看不 清楚的人影子,在他心头还横陈着,没有散去。   走在路边,仔细盯着身边过往的行人。   想必这儿的人,起身大概都偏早。隔中午还有很远,他们就三三两两,背的 背背篓,挑的挑箩筐,穿起五颜六色衣服,裙子,还包起花头帕。有的明显是对 夫妇,有的就是一家人,大概就是赶这墟场来。   他双眼圆睁,如把篦子一样,把小墟场来来往往的人们,都篦了一回,心里 才出口气。再才顺着屋檐下,回到小馆子门口。好危险,吴巴龙才转过身,目标 和女人正拿衣服袖子在揩嘴巴。老板娘刚收好钱,摇摆着宽大的裙子,进屋里去 了。   提了提胆气,想斜着这样插过去,要把那似曾相识的女人,仔细看个究竟。 猛然间,又发现那男人,也在用咄咄的目光,朝他这边逼了过来。好奇怪的是, 在墨镜底下,不知为什么,也竟然会有种无形的光!再者,他努力地凝视着的那 人,偏偏也发出那种与自己似曾相识的感觉!   事情怎么会成了这样呢?   他抬起左手,再揉了揉眼睛。偏过头去,敲敲后脑勺。他好怀疑,要么,是 自己的神经出了什么问题;要么,就是眼睛有什么毛病了。   要么就是,自己的心情太紧张。人也太累了。就在这时,不容他细想,前面 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匆匆地出了饭馆。一出门,他们就朝南边那条小道,潇潇 洒洒地走去了。   粗粗看来,这条小道依着一泓悄无声息,几乎静止了的小溪,不露声色往前 延伸着。才去了二十来分钟的小路,劈人面而来的,就是一座沉甸甸的山。抬眼 望去,满山都葱翠与墨绿,在漫不经心之中,突兀着许多褐色的料峭山石。   褐色的山石被雄健的楠木树们映衬着,便又增添出来了若干的巍峨。在这巍 峨底下,长着能足以掩盖掉人们任何行为的巴茅草。如此情景,让这大山蒙上神 秘的色彩。   一出了小镇,由于没有拐弯抹角的依托,吴巴龙就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了。只 有把盯梢的距离,放远了许多。不多一会,前面的一男一女,就离开了吴巴龙的 视线,隐进了浓密的绿色中。   吴巴龙心中阵阵发急。好歹分辨出来了那巴茅草中,抖动着的线条。再一看, 线条突然又七歪八扭了。不过那大方向还是朝山上去。走近了那山,他心中却暗 暗地叫起苦来。   妈妈呀!这是什么山?   这是一座根本就没道路的山。可人家对手在前面,已经走出了好远,快的连 草动也看不见了。他也只有硬着头皮,就凭着自己的那一分感觉,翻开挡在岩坎 上的巴茅草,一个纵身,就跃上了一道岩坎。不顾一切,飞快地跟了上去。   沙沙沙沙!就在他一次次扳开厚重的巴茅草,往上翻了几翻,正在觊觎前面 的目标时。顺着感觉的风向,他突然发现,空气中飘过来一阵极为刺鼻的尿膻味。   吴巴龙猛地一惊,匆忙地记住前面那茅草尖晃动着的位置,就势蹲下身子来, 飞快往草根下这么一钻,再又是一滚,就绕过几蓬巴茅草,如青标鱼一般,直朝 上面潜了过去。   才爬出几步,回过头一看,啊,坎下那一头,离自己刚刚呆立的地方,才几 步远的距离,足足有一只七百来斤重的大野猪,浑身的毛已经发红,正神全神贯 注,也其乐融融地,在一丛草根边上,有滋有味地嚼着什么,只什么声音也没有 发出来。   虽然不由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却也无心去欣赏,这好怕遇到的庞然大物, 还是朝前面,简直是连爬带攀加滚上去。   作为一个冒死而来追踪的逃犯,面对自己追踪很多天的猎物,眼看就要破了 最后之谜的这个猎物,他能掉以轻心,能放过他么?哪怕自己就是死了!   南国的今天,分外澄明。   阳光灼灼,在绿色大地上,在湛蓝天空中燃烧。炙人的光芒,被这遍地的绿 色,褪去了几多燠热。这时候,倘若闲卧在如玻璃般静谧的溪流中,或者懒慵地 躺在释放着泥土腥味的巴茅草丛底下,你会觉得,那风托着惬人心意的凉爽,朝 你轻轻荡漾而来。可你若稍有不安,或者稍有动弹,就会立时耐不住了这南国的 酷热。这热,仿佛就要挤干你作为人的那些水分。   一条才交媾过的蛇,悠闲地缠在一株死去了的树上。油墨色的烙铁头高高地 昂着,盯着这一身酸臭,大汗淋漓的吴巴龙。吐出来了尺把长红红信子,发出 “卟卟卟”的声响。   这看也不去看这平日里,炙手可得的玩意,如同是只惊弓鸟般,悄悄从它的 右侧,小心又小心地梭了过去。连回头再看它一眼,都顾不得了。   与前面目标的距离,再不能拉得太远了。   弹动着的巴茅草,延续到了一片不太宽阔地面。这儿几近山顶,地势变得稍 为坦荡,岩石不再浓密,楠木已然稀少。巴茅草到这儿,一时也变得猥琐,不敢 再往上长。几株老瘦嶙峋着,形只影单孓立的松木,凄凉地散落在一片低矮巴茅 草中,全然没了山下的虎虎生气。地上,也因为干燥,少了山下那些纵横驰骋阔 叶藤蔓。   人一到了这儿,就变得英雄起来,容易驰骋了。在吴巴龙视野里,前面追踪 目标,虽然完全出现在眼前。可同他们实在距离,却已经很远很远了。   远远地看去,显然十分孱弱的女人,表现出来相当的疲惫。她的一只手费力 插在男人胳肢中,不停地往前倾斜着。   男人看起来虽然并不年轻,可他体力却显示出来,简直是强壮得惊人。只见 他如猿猴一般,轻捷地在草丛中跳弹着,矫健地拉住女人,连扯带搡着,迅疾地 朝前扑去。几乎到了亡命的程度。   年轻的吴巴龙喘着粗气,超负荷地追赶。不断地又端详着,思考着这个男人。 他很有点吃惊,这家伙的体力,为什么这样的好?在如此茂密,如此险峻,根本 就没路可走的树林中,羁绊着个体力极不好的女人,居然还能走得这么神气十足, 这么铿锵有力。这种速度,和年轻的,通过长期训练的自己,基本上就是一种级 别。   一向在一般人当中,以体力而著称的他,仅仅是因为这点,就让他感到十分 的意外。他也估计着,这逃亡的男人,倘若是弃绝了女人,只身逃跑,他就会眨 眼之内,在自己视野里消逝掉。对于他,从速度上来讲,吴巴龙简直就是望尘莫 及的。   也是天老爷助吴巴龙。他有了这个女人,罗里罗嗦的,拉拉垮垮的,拖住他 的脚杆,减慢了他的速度。   让胜利开始向吴巴龙在靠拢了!   一群狂呼乱叫的褐色山麻雀,从山顶枯草中,呼啦啦腾飞起来。吴巴龙判断 前面的两个人,现在肯定到山顶了。他抹了把汗水,撩开步子,吭哧吭哧地,朝 着目标,发疯般奔去。背后,只听见巴茅草里,稀哩索罗一阵子乱响!   不得了!要是一到了那边山下。应该就是界河了吧!   果然,一到了山顶。界河,就横陈在山南。   低头再看那对人影,他们正顺着丛丛灌木,往下连滚带爬而去。曳动着的草 叶,都充满了惊慌与恐怖。和山北相反,山南没有乔木,也没有极高的巴茅草, 更没奇异可观的兀石。这儿只是遍地荆条,带刺的灌木,密密麻麻地,你死我活 般,绞缠在一起。它们顺着那绵绵懒散的坡势,一直延伸到清粼粼的界河上。   吴巴龙半跪在铺满杂草的山地上,双手平举起手中的枪。他瞄了瞄,仔细再 想一想,又把枪放了下来。前面的两个人在他的射击圈之内,已经有好几回了。   高度职责感,让他不能麻痹大意,头脑简单。更不能轻易地,把将要得到的 这一切,因为自己的狐疑,判断失误,而成为了永远的谜。   有几回,也很想侥幸一下自己的枪法。计划单单就击中他腿,或者无关紧要 部位。可他还是不愿意让自己的行为,在这偶然中,变成永远的遗憾!   只要得到了一个活的他。就能够达到这个目的,就能够破译积郁在自己心中 的很多谜!要解开这些谜,当然就需要有耐心。那就只有仔细地追下去了。   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能这样做!   吴巴龙在心里大声地喊着,想以此来压抑住自己开枪的欲望。一股近乎于歇 斯底里的火,在胸中升腾了起来。理智和判断告诫他,绝不能竹篮子打水,一场 空啊。绝不能有任何的疏忽了。一定要把他们抓住,一定要解开这谜!   哗啦一声,一条陈年锋利的荆棘,拉开他本来就稀里糊涂了的长裤,一声不 吭,剜进了全是肌腱的大腿。只见那殷红迷人的血,在刹那间,如梦一般,从此 肤里幻化出来。   吴巴龙顾不得这些了,只低头瞄了它一眼,又不知疼痛地朝山下狂奔而去。   前面的两个人,这时候又翻过了一座山头。   比起上山来,他们下山就更加利索了。也更加慌张。简直不是走,也不是跑, 而是两个抱做一堆,见了坎,就往下头滚。只注意绕过那些奔不断,扯不开的藤 蔓,拼着死命朝着山下,就这么结结巴巴地滚了下去。   吴巴龙站在山上,眼睛根本就看不到他们了。只有注意着灌木稍的抖动,这 才知道他们已经滚在了什么地方。枪弹,现在都很难得搜索到他们。   “站住!站住!你们不站住,我就开枪了!”   吴巴龙心中一急,迅速地判断出了他们的方位:   眼前的事实,证明他的速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界河这边,拦截住他们了。 刚刚才的那种沉着,那种希望在最稳重,最温和方式下,亮出追捕者身份。从容 不迫地看着对手们惊惶失措,束手待毙的大将风度,全都要抛却掉了。   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办法,他企图去走最后这一条路,用枪弹,来完成最终 目的。可是在眼前,除了荆棘,还是荆棘,哪里还看得到对手影子?   吴巴龙心急起来。血红起双眼,如同沱江河边。一只上不了渡船的疯狗,歇 斯底里的喊叫着。这一切显然不可能震慑住,早就将生命置之度外的两个人。他 们虽然听见了他的喊话,不但不停止滚动,还更飞快朝山下翻滚着。   很快,他们滚出连绵不断的荆棘,站在河边坦然草地上。犹豫片刻后,两个 人手拉着手,趔趄着,也是迅速地朝水里跑去了。   这个地方和凤凰沱江河的哪个地方,非常的近似。后面是青青山峦;前面, 就是迷人的界河。界河是以河流中主航道定为国界,要是过了界河的主航道,当 然就进入人家的国境了。   河的两岸现在都是空空的。蓝天白云之下,除了一对惊惶失措的人,再没有 见到其他人。   “站住!你们站住!给我站住!”   他们手拉着手,搀扶着,快要走完碧青的草地时,追捕者在后面,也完成朝 山下滚动的任务。只见他站在荆棘与青草之间,朝着就要下水了的人,举起了手 中的枪。   再一次听见了嘶哑,仍不失其洪亮的声音,一脚踏入界河的男人,终于被对 方这稳操胜券的态度吸引住了。只见他将疲惫的身子立定,掉过头来,对准迎面 在河岸上,匆忙而立着的汉子,手就是这么一挥。   喘气未定的吴巴龙见了,还没回过意来,才要闪身一躲,只见那个还依靠着 男人,自己也摇摇欲坠的女人,猛地用手就是麻利地一抬,抵住了男人粗大漆黑 手腕。   只见火光起处,巨响在宽大的河面上,清脆嘹亮。呼啸着而来的弹头,如是 歌唱般地,在吴巴龙勾下来的头上,“唧唧唧”,一掠而过。   女人在那一瞬间,仿佛顿悟到了什么,再也不肯跟那个男人下水了。相反地, 她又极力地,推那个男人下水去。男的见了,当然就不依。还是要强拉着她,要 她和自己一起往前走。   看见他们现在这样的行动,吴巴龙的心里,就好生奇怪了。在他看来,男的 是一个体魄强健,疾走如飞,枪法高明,在江湖上混了不短时间的汉子。按照道 理来讲,面临着这样危急的情况,他全可以自己单独走开了。是可以远远地避着 追捕者枪弹,迅速过了河界,便达到拣得自己性命的目的。更可以朝他的理想抱 负顺畅而去。   可他非要强持这个女人,和自己一起走不可!为什么他非要冒生命的危险? 做这样愚蠢不过的事情?他的眼睛看着,心里想着。才一会,远处的他们,居然 都一齐下水了。   “不准再往前走!给我回来!”   看那汤汤的河水因为人的插入,泛出来了一溜溜洁白的花儿。   只见吴巴龙一声长啸,单膝朝地上一跪,话音还未落,右手伸出,往下就这 么一放。在绿水之上,刹那间只见火光一闪。就只听得声清亮的脆响,震撼着国 界上的宁静。   枪声响过了,在界河上面,那挽住女人,在艰难跋涉的汉子一时间,行动也 成了一个逗号。同被如来佛下定身法的孙悟空,立定在潺潺的流水里了。   这汉子是被这来自身后的枪法,惊得发呆了。   这是一位名叫龙玉虎的汉子。在湘西凤凰地方上,在几十年里,可以这样说, 他曾经是一位享有盛誉枪手。可在今天,他却被这从后面来枪手的技法,给震得 呆住了。   不是么?在挣扎中,倏然听见那响声响起,小小的子儿火红着,贴着自己脑 壳上那胡乱竖起来头发,飞快“哧哧”地过去。它既不伤着你的皮肤,更不要你 家性命,却让你的脑壳上,燃起一缕发出焦味的青烟。这如是戏剧般的情节,让 本来十分老到的他,也怔得呆住了。   自己玩枪这东西哦,也玩了很多年。多少年里,遇到过数不表的枪手?而今 天,面前这样的枪手,你到哪里找得到?简直就跟我的手法,一模一样的啊。这 普天之下,除了我龙玉虎,哪里又还有这样厉害的枪手!   如若还是在年轻时,他真的要找一个机会,邀请上了他,好好地同他坐下来。 买一大块肉,或者煮上一条狗,斟上一葫芦酒,交一个玩枪的好朋友。   可是这一切,还会有可能吗?还是走吧。   太阳,依然的鲜红。一群南方河中的游鱼,被这些不速之客惊吓着,悄然地 闪开块块洁白的云,朝另一丛浓密蓝草里,一溜烟地钻了进去。   吴巴龙可不管这些了,见对方已经停下来,就以为自己要追捕的人,已然屈 服于他这特等射手技法。确实,他的这手功夫,在曾经经过的日子,真也因此而 降服很多不羁之徒。   看着他们这样了。他的手,也放了下来。   可前面的汉子对他警告的第一枪,仅仅是稍稍地一怔。他既不抽枪回去,也 不举手投降,竟然乘着他也在表示等待之机,不顾死活地,又继续往界河中走去 了。才走上几步,他的位置就几近中央航道了。   与此同时,女人在突然间,又放开了那个男的,自顾自地,一个人往后跑了 回来。   不能放走这个男人!眼看他就要脱逃成功。吴巴龙的心里大喊一声,双手握 住了枪,往水中就是一跳。   倏然间,他听见在界河上,有一个声音,在悠悠然地回荡:   “吴巴龙……吴巴……龙……!”   什么?谁?是谁?谁在叫我名字?在这儿,谁又能知道,我的名字?   这是疯狂回头的女人,在石破天惊一般尖叫。她的叫喊声,把刚才跳下水, 正在河中跋涉的吴巴龙,惊得面如土色了。   “啊,你是谁?你是我的妈妈……妈妈!你……?”   心急如焚的男人,在突然间,自言自语地说了起来。   说着,就直挺挺地,痴呆呆地立在清清的河水中了。   35、老鹰猛然翔过不平常水面   在过去的追踪里,他从来也没发现,前面的那人,竟然有自己的妈妈。直到 今天早晨,在小镇上,他也只是感到,远远看着这个女人,仿佛认识,或者面熟, 甚至还有点像自己的妈妈。   这个念头一提起来,就被他轻而易举地否定了。这绝对不会是自己妈妈。妈 妈她不是疯了吗。妈妈她不是天天在凤凰城的大街小巷里唱着,闹着。到处乱屙 尿吗?   这女人,怎么可能会是她呢?   再讲,自己的妈妈,绝对不会就这样轻易地,跟着个陌生的男人,千里迢迢, 逃到这种地方来,出这么远的门的。   作为做儿子的,他也知道,自己的妈妈胆子小。一天到晚,她是除了家里, 办公室,两个地方之外,是哪里也不去的,也不和谁讲话的。连到外面开什么会, 都要推三推四不肯去,实在推托不了,也要勉强好久才肯去。要去,都还要有人 作陪。   可就在这当儿,他看清楚,也听清楚了,几步之外的这个女人,真就是人家 说的,是自己那个已经发了疯的妈妈。   不是的么?天气很好,阳光也明媚,太阳给了他温暖。河水清澈,水流给他 以冰凉,清醒。   吴巴龙站在长满了青苔水草的河水里。   大地静谧,天际无云。   在界河中间,朝这边扑腾而来的女人,他真的看清楚了,的确是自己的妈妈。 是那个生了自己,又养大了自己,在凤凰城天天陪着自己过日子的好妈妈!   吴巴龙还在想什么时,另一个奇迹,在同一时间里发生了。   界河中央的男人,听见背后这声凄厉的呼唤后,浑身“嗖”地震颤了一下。 眼看着他差一点点,就要控制不住自己,就要倒进水中了。又只见他在那儿晃荡 了几回,勉强地立定了。如铁铸般的脸,还是冲着界河的对岸,一张宽大的背朝 着他们,脚步伫立在欢乐跳动着的水当中。   水在他那肮脏兮兮,皮包着骨头的脚杆边,调皮地搅起一涡水花儿,快乐地 戏弄了他一番后,又奔腾着离他而去了。   “不要开枪,吴巴龙!听话,不要开枪,我儿!乖乖啊!”   母亲勉强支持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踉踉跄跄地,在水中十分艰难朝界河这边 来了。她双手尽情地张开着,像要拥抱这位正追捕自己的儿子。又像要抓住立马 就会横飞的枪弹,也像要掩护什么,或者企图放走自己身后,站在河中央的那个 男人。   吴巴龙站在那里,巍然不动。   这个头脑清醒的汉子,并没因为前面的呼声,而去迎接那叫他名字的女人。 他虽然愣在那里,可那捉住枪柄的手,还是用起劲在平端着。他的心,虽然跳动 在母亲身上。可他的眼睛,还是如雕塑般,盯着前方已然呆立着的人。   仅仅只一步之遥,就是界河中央的界线。倘若他再有什么举动,吴巴龙就会 毫不犹豫,再射击他一次。这样,才能全面解决这十分棘手的问题。   太阳的金色光辉,从容地在天空中,十分地潇洒辐射过来,写在这个女人脸 上。它并不管她现在有什么痛苦与不幸,都放出来了七色的绚丽光彩。   一只漂亮小巧的黄鹿子,在界河上游的悬崖上,哀哀地鸣叫着。它或者还想 着要唤回,早先就走失了的儿郎。其实它根本就不知道,它那爱“咩咩”歌唱的 小把戏,早就在昨天下午,做了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的晚餐了。   坦荡着水流的大谷中,现在是分外的宁静。   风停了,云住了,空气凝固得没有一点声音。灌木丛中的一切生命,都仿佛 屏住自己的气息,在那儿静静地观看着,河面上这让人惊心动魄的一幕。   人说,世事难料。   然而此刻,谁都不知道,就在界河上边驻足的人们,在尽情地表演着,这人 世间惊天动地大戏时;就在他们紧张地,追捕着自己灵魂,在要求自己的人格自 我完善时。殊不知,有那么一支并不庞大,然而也很是精当的队伍,也在追着时 间,顺着他们脚印,分别地从山崖的左右两侧,悄无声息地包抄下来了。   这伙人凭着现代无线信息,也用着河上的人们曾经用过的速度,也不知不觉 的,潜进了界河边灌木丛中。   这一切让河上逃跑的人,岸边追捕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就进入别人远程 步枪的射击圈内。一架架高倍望远镜,也在用着各种不同角度,静静看着这一幕 活生生人间大戏。他们也一个个,都时时刻刻地,准备参与进去,或者要做这一 出大戏的总结者。   在看不见的队伍里,有个性子稍为急躁一点的人,看着这河面上的千变万化, 不时地在摆调自己的瞄准器。   世界上的事,的确就是这么怪。   当你自己以为,你是个谁也管不着,管不了的人时。你却在不知不觉时,被 其他的许多人,把你的一切,都给你准备好了。他们在研究着,或者要送你上天 堂,或者要让你入地狱。你本人对于即将发生的这一切,对于或者能要了你生命 的这一切,却就是什么也不知道。   清清的河水当中,这远到了天边的凤凰女人,依然按照自己最为纯朴的思维, 感情极为复杂地,犁着这素不相识的河水。她踉跄着,又很有信心地,朝河边的 儿子奔过去了。她心里想,哪怕自己对着的是冷冷枪口,黑黑的地狱,也在所不 惜。   作为母亲,她还是相信,自己对面的,正在追捕自己的人,到底还是自己身 体中,生下来的孩子,他能不听我做娘的话吗?   一只褐色的老鹰,哗啦着它长长翅膀,从天际中无声地掠了下来,猛然地翔 过这不平常的水面,又高高地腾烈上了九天。   第八章、女人有情有义   36、几条吃惯了人肉的黑毛野狗   人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如是中了魔的滕生梅,歪斜地踏着水中的鹅卵石,离开了自己的男人,一个 人又回头跑时,她的心好痛好痛;她的泪也好悲好悲。她的命,也好苦好苦。   是啊,天老爷,想我滕生梅,这一辈子,究竟为什么,就这样命苦啊?会有 这么地多难多磨?你这样整我,是为了什么呀!   记得那回,爸爸被那两个拿枪野汉子从床底下抓出来,冲着他二话也不讲, 顶头顶脑地,就扣动了扳机。在那浓烟飞腾中,枪声响过时,她也亡命地一声尖 叫,人就吓得笔直笔直地,像倒了一截树杆杆,倒在爸爸的身上了。   迷惑之中,听他讲自己惨遭横祸的根由。爸爸说完了,就咽气在她的怀里。 她呢,痴痴地抱着死去的爸爸,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伤心得也昏昏 沉沉地,晕死过去了。   不知道过了有多久,她终于醒过来了。她抬起头看,我的个天,不得了了。 爸爸他还是睡在那里。一身到处都是血,苍蝇围着他,翻上了又飞下来。爸爸的 脑壳,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她又哇地一声大叫,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趴到爸爸 那没有了脑壳身上,大声哭地叫着。   爸爸死了。爸爸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被别人打死了。本来就没了妈妈的小生 梅,又没有相依为命的爸爸。小生梅看着睡在地上的爸爸,她左思又想,也不知 道自己该怎么办好了。自己才这么小的啊。   男儿无妻家无主。   自己妈妈去了之后,当爸爸的做人也没得心事了。一天到晚,就是眼睛怔怔 的,光是蹲在土灶门前,叭叭烧地树叶子旱烟,什么事情也不想做了,家里的日 子越来越难过。   小生梅的家,就在这个千柱落脚的烂茅草棚里。还是依着寨子外面的一个小 土地堂,才竖得起来。锅子是一只半边的铁锅,碗也只是拣来的几个陶土碗。家 里没有猪,没有牛。也没有田,更没有什么土地了。   他们父女的生活,靠的是爸爸每天去镇上,摆上个剃头摊子,挣几个钱,来 买米买油。现在只有自己。自己又这样小,站着来都还没爸爸坐起的高,你会做 个什么?不会做事,谁又能来养活了自己?   就是别人讲养活你,可如今爸爸的这副棺材,又到哪里去弄。这屋子里,连 几块像样子的松树板子,都没有啊。未必然,就拿一床破席子卷了?就是卷好了, 又叫谁来帮我的忙,给扛起出去呢。自己在这儿,是一个外来户,一无亲二无戚, 靠得住谁?   外面的天,也不管这小女孩,在思想着什么,心里痛着什么,还是淫淫地, 下起了如花点般的毛毛细雨。   老天爷一下起了雨,破屋子里就更加冷清。这会儿仿佛全世界都死绝了人一 样,有好半天,都没有一点脚步声。几条吃惯了人肉的黑毛野狗,好像是听见了 人的血腥味,胆子都大得不得了,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这小小的生梅。   它们几只竖起耳朵,先是门口探头探脑的,眼睛一会盯着小生梅,一会又盯 着睡在地上的爸爸。长长红红的舌子,伸得足足有五六寸长,还冒着徐徐的热气。 在嘴巴皮上,来来回回的舔着,不时地还冲着这哀哀的小生梅,做出来十分谦逊 的样子。摆摆自己的尾巴,又弓了弓腰。嘴巴里发出来巴嗒巴嗒的声音,虽然不 那么惊人,可那森森的眼神,却让小小的生梅,头皮阵阵子紧得发了麻。   左想来,右想去,十几岁的妹子家,哪里都想遍了。也想不出个什么名堂来。 末了,她猛然记得,在门背后的土墙上,还有寨子东头那个叫田老满的,给爸爸 分了一捆草。是崭新的糯禾草,是送给爸爸打草鞋用。   她认真再看睡在地上的爸爸一眼,就摸索着走过去,踮起脚把草抓在手里, 慢慢地捧过来。流起泪水,抓起几根草,把一头放到屁股底下坐着,另一头前面 用手抓起。她就流着眼泪,用两只小手,这么一上一下,不声不响,搓起了草索 子来。   等到太阳快要偏西时,她的泪水也流个焦干。小生梅把身子后来的绳子抖出 来,比划了一下,看这样子,也够了。她就打个活结,搬过来只有三只脚的骨牌 凳,摆在屋子当中的横梁底下。自己站上去,再踮起那脚杆,又伸过手去,把索 子的一头抓住了,朝着那梁上面,就这么一抛。没有抛上去。她再收回来,咬起 牙齿,再狠狠地一抛。好,这一下子,终于抛过去了。她又伸出手,把那头揽了 过来,缠住,一个很好看的活结,就这样打好了。   她真想再不要犹豫了,先只是又久久地,回头看了睡在地上的爸爸一眼。还 是又看了一眼这个家,再就把那长起黄头发脑壳一拱,就拱到索子的圈圈里去了。 就依着老板人讲古的那样,双手抓着那绳子,双脚就用劲地往外一蹬。三只脚的 骨牌凳,本来就不稳的,只听见这踢踏一声响,就倒在地上去了。   生梅还来不及尖叫,那双极亮极亮的眼睛,转瞬间就发了直。一双小手,一 双小脚,就如同是沱江河泅着时,被水呛着了一样,胡乱地弹了这么几下,血看 着就往头顶顶上冲去了。她眼泪水吧吧地,又流出来。不多一会,就只看见她嘴 巴子张开。舌头也微微地,就这么一点点地红了出来。   “好痛!”   “好痛哟!”   这声音,是她的叫唤,或者说是叫喊,可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叫出来。眼睛是 鼓起的。身子是晃起的。她现在是想叫,也想喊了,可是叫也叫不出来,喊也喊 不应了。头昏目眩地她,就和好多以前这种人一样,一到这时候,就开始后悔了。 可是上去了就上去了,是后不了的了。   她也知道,自己就是这个样了,从今往后,就是一个吊死鬼。不一会,她身 子又抖动几下,舌子再伸出来时,就好长好长的。   好快好快,她就像吃了钓的鱼儿一样,又抖动了几下。小生梅一时感到,眼 前飞起来了好看的万道霞光,身子如是坠进云里雾里,整个人儿都轻飘飘的,竟 然就这么飞腾起来了。这时她什么也听不到,也不那么的痛了。只看见下面的那 个小生梅,像只大鱼一样,被人家吊在屋子横梁上了。   过了好久,迷迷糊糊的她,又听见有个什么人,在自己耳朵旁边,笑着说着 什么的。那唾沫星子,都好大一粒一粒的,也杂七杂八的,炸在自己的脸上,好 冷好冷,也好痒好痒的。   “啊,你是谁,你是谁?”   她先在心里问了。不一会,竟然就睁开了眼睛,啊,她看见了,就看见自己 还没有死,并没有吊在屋子里头的横梁子上,是躺在地上的。在自己的身上,还 居然有个男人,脱得精打精光的,正在做着什么事情。   这倒弄得她一头雾水了。这个男人,他要干什么?我滕生梅,不是已经死了 吗?现在我是一个人,还是个鬼。他要在这儿干什么,在我的身上,又还有什么 好东西,让他能要得到的?   突然她又想到了什么,一时就好害怕。她惊恐地把一双肘子撑在地上,好想 爬起来。可是硬撑不动自己的轻轻的身子了。腰早被那人的手,给紧紧地箍住。 反复挣扎了好几次,自己反正是犟不开他。   心里一急,她就大声喊了,拼命做挣扎。两条腿又乱抖着,双手也只想打开, 他那只是在自己的胸脯前,做这样做那样的手。小小的屁股和腰,像一条水蛇, 亡命地往两边胡乱扭着,卷起来很多热热闹闹的灰尘。通身出的汗水,也搅合在 尘埃里。   “哈哈,我是谁?我是谁?我就是你家屋里的男人。哈哈哈!妹子家,你为 什么,你要做一个吊颈鬼。我的个儿哎,你十八妹子吊颈死,情愿肥土,你都不 肥我们男人呐!”   那个人见她还要犟,心里一急,就喘起粗气狂喊了。如饿狗扑食一般,遮天 蔽日地,又朝她压了过来。伸出满是黑毛的双手,捧着她脑壳。那红红舌头,像 是一把金刚钻,带着旋风一样的臭味,硬梆梆地,直往她的嘴巴里钻。   那手又像一条蜈蚣,游弋在她才感觉肿胀几天的胸脯上,不停地亡命地捏着。 弄得她一阵阵生痛。不一会,还把他那个锥子脑壳,也凑了拢来,如条狗一样, 嗅着她这儿那儿。弄得她的双眼迷离,浑身发躁发热发紧。也不知道这如狗一样 的男人,还要在自己的身上,干些什么事。   惊恐中,一阵风吹凉了的身子。滕生梅这才发现,自己早被他三下五除二, 撕开本来就不经得一扯的衣服,还撕开了她的龙头布裤子。她气得一摆头,这时 那男人的手,又正撞在她的嘴巴上。急中生智,她顺势就这么口一张,又是猛地 一合。那人便“啊”地一声大叫,身子就直腾了起来,分明和被七步蛇咬了一样。   身上没有了压力,小生梅浑身就感到一阵轻松。细细的风,如拂尘一样,扫 着她瘦瘦光光的身子。不敢睁开眼睛,怕那人再要扑过来。又过了一会,见他还 是没有什么响动,她悄悄的睁开一线眼睛。   终于看清了,这个把她从屋梁解下来,又压到她身上的,还要扯她衣服,扯 她裤子的,长着大把连鬓胡子,壮实得像水牯牛的汉子,就是先冲进来,拿枪打 死了她爸爸的那个坏男人。   滕生梅很吃了一惊。拿眼睛看着他。   只见他站在那里,也这样用眼睛看着自己,看着她的全身。她直到现在还不 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要这样抱她,还要搂着她,要用他硬梆梆的胡子,来扎她 的脸,她的嘴巴。还把他一条臭舌子,弄到人家的嘴巴里去,死命地要把自己箍 拢来。她感到好不舒服,也好不满意,心里好害怕。但是更恨他:   你这个人,是想干什么?你自己的衣服裤子,不穿都不要紧。为什么还要把 别人衣裤扯烂起?你这是为什么嘛?你以后还肯给我买一条新的不成?你这个坏 东西。   男人眼睛血红起,在那里看着她,一动也不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一把 也坐起来,伸手就去抓旁边的烂衣服。在喘息着的男人见了,心里一急,小眼睛 一瞪,又扑上来了,他只伸手一推,又在地上放平了她。   小生梅又好气了。挣扎着,用拳头去打他脸,拿手去撑开他脸,又拿脚弯着, 抵在他的肚子上,又呼地放开,还用牙齿找到了他的鼻子、手,像恶狗一样,一 阵子乱咬了。口里还大声叫:   “伯伯,满满,我说,你不要这样嘛。人家的年纪还小,人家年纪还小嘛。 你家屋里,不也是有妹子的!你这是为什么嘛。你把我都弄痛了。我不干了。我 要起来。我要穿衣。你打死了我爸爸,我要埋我的爸爸去!人家要埋我爸爸去!”   一时间,孩子的叫喊,血气和邪恶之气,弥漫了这个又破又小的屋子。   听见她哭泣一样的叫喊,疯狂汉子的动作,还是丝毫没缓慢下来,反而更厉 害了。还是把她紧紧抱起,拼着力,压在自己的身子底下。出着粗气,躲着她的 牙齿和手脚的进攻。   渐渐,小小的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人也累得乏了。也被那牙屎的臭味,熏 得万念俱毁,无能为力,辨不清东西南北了。两只小手,也没什么劲,脚也没有 劲,牙齿也没有劲了。不一会,她的脑壳里,就变得迷迷糊糊的一团。   再了过一会,那里就成了一片空白。只看见她的头一偏,全身就一动不动的。 由着他再在她的身上,做着什么事情了……她心想,我滕生梅,这回只怕是真的 要死了。   就在她迷糊中,耳朵边突然又只听得“嚓”的一声,小生梅只是感觉到,自 己尽是泪水的脸蛋上,梭过来了一阵子火火的热气,拿手就这样一摸,像是溅上 什么比眼泪水更热乎,还腥膻膻的东西了。那个汉子压在她身上的,本来好有劲 的身体,竟然也塌软下来,又没怎么动弹了。   好奇怪,她睁开眼睛来看,只见这汉子的脑壳,像死了的狗一样,沓拉了下 来,歪在她的肩膀旁边。脑壳上面,开了个好大的口子,那白的浆,红的浆,齐 齐地都喷了出来,开成一朵朵灿烂的花儿。身子像是条烂的麻布口袋,盖在她身 上,还正慢慢地,往地上歪斜下去。   定了定神,小生梅心里终于有点明白,这是什么回事了。   她灵巧地从那堆脏肉下退了出来。再回过头看,那人如是一匹脱了毛,放了 气的猪。自己呢,简直就成了个血人儿。她顿时感觉出来,自己身上,满屋子, 又生出来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这时她也看见,在屋内低矮的空间里,又多了个长着双大眼睛,浓眉毛的后 生子。头上包着青丝头帕,脚上缠着的是人字绑腿,像只春天里的叫鸡公一样, 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的右手拿把发锈的菜刀,还缺了个口,上面带着血。左手提着个人头。小 生梅一眼就认得,这就是自己爸爸的脑壳。见了爸爸的脑壳,她又不由自主地就 大叫了声:   “爸爸……爸爸……!”   “生梅妹,不要怕。这狗杂种,他是想欺侮你,刚才被我一刀,给剁死了。”   后生子看着她,声音并不大的说。她点点头,做恍然大悟状,就再没有讲什 么了。   “他们把滕伯伯的脑壳,放到寨子外面,用索子捆起,挂到错粟树上。见他 们都走了,我才爬上树去,帮你把他取了回来。想不到,这狗杂种都走了,又回 过身来,还在这儿做坏事。我们快点给他洗干净起,找点针线,给他缝上去,好 把他埋了。”   他说着。那只提起脑壳的手,还摆了几摆。她看到爸爸的那双眼睛,居然还 是睁着的,圆圆的。爸爸他死得好冤枉。后生子那手里的感觉,哪里像是提到个 人人见了就吓得要死的东西。分明像是在赶场天,从哪里买回来的夜饭菜。   “针线?缝?”   听他这样一说,小生梅乱蓬起头发,双目无神,站在那里发怔了。她害怕得 只知道点头了。这个妹子家,被眼前这一连串场景,给弄得半天也讲不出话来。   她好怕死人。也好怕血。以前妈妈在屋里杀个鸡,只要血一溅,她都要浑身 发颤,双脚要跳。见婆婆咽气在床上了,她吓得个人跑到沱江河边去,躲在彭老 三的鸭棚子里,一连有三、四天,都还不敢回家来看看。   今天一连就看见了两回死人。一回是自己的爸爸。第二回这个坏人,又还是 死在自己的身上。血也流在自己身上。这都还不算,爸爸的脑壳,被别人剁掉了, 拿起走了,却又被这后生子,像拎一个猪头一样给提回家来。你叫她怎么不就三 魂唬去了二魄?哪里还找得到什么针线?还要来缝他?   “妹妹,你在屋里,不要怕。先帮着我找点针线。我到外面去,在乌稍河里 洗干净起他,回来我们就一起缝。好快的。”   后生子见她这副蠢相子,就再次交代她。看也不再看她一眼,就拎起人脑壳 走出去。才走到门旁边,又翻转身子来,对她说:   “妹妹,你不要怕啊,这有什么怕场呢,他是你自己的爸爸。你爸爸的脑壳, 这有什么好怕的。”   说完,又看了地上的死尸一眼。   滕生梅站在那里,见他已经走远了。才连忙大彻大悟了似的,重重地“嗯” 了一声。话音还没有落下,男子汉走出去的那股子风,就旋转了回来,听见都让 人感到浑身上下好凉快。   到这时她才发现,这好大一阵子里,自己只顾得看那后生子讲话,自己的身 上,竟然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哪里都还是敞开起的呢。,弄得她这脏兮兮的女子 脸上,如是开放出了来一朵大大的黑玫瑰。   她低头一看,是啊,刚才自己的衣裤,早就被那人撕得个稀巴烂,再不能再 穿的了。赶快跑到门旁边去,找到那些旧衣烂裤。也找了好半天,才勉勉强强地 得了一条,胡乱穿到身上。她就出了一口长气,再埋起头,流着眼泪水,去找那 些针线了。   37、我要割他娘东西来下酒   这年轻的后生子,妹子家滕生梅,当然认得他。   他就是沿着这条河上去,没有多远,南方长城墙脚下,羊角寨的龙家院子, 龙屠夫的儿子,名字叫做龙玉虎。是个属虎的,比滕生梅要大几岁。在寨子里, 年纪还算小的他,胆子却是特别的大。他本来就是一个孤儿。可寨子里的哪家的 人,都很亲热他。可在平时,他却不太喜欢帮别人做事。现在自己的爸爸也死了, 自己也和他一样,也成个孤儿了。   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了。想到这里,小生梅就很伤心。   龙玉虎屋里原来的日子,在羊角寨来说,是过得很好的。他爸爸龙屠夫,可 是这方圆几十里,地头上的一条好汉。龙家祖传的手艺是杀猪,杀牛。不管你是 怎么厉害的猪,凶狠的牛,只要   到龙屠夫手里,只要见到龙屠夫,或者只要一听见,龙屠夫的那种骚气,就 再没敢逞凶的了。那再硬的骨头,再犟的脾气,也自然而然地,都松软下来。   在羊角寨里,杀牛宰猪的事,是不用做什么买卖的。要是你家里杀了猪、牛, 别人都拿东西来换。拿米、拿黄豆子换。或者也拿了绣花边,家织布,还有那些 外面下江佬,送进来的盐巴,洋布、洋火、洋油来换。有时,就干脆是用牛肉换 猪肉,猪肉换一条狗,要不然,又换只鸡。要是什么都没有,也可以吃到龙屠夫 的猪肉,只要你走去说一声:   “这次给老子分两斤,下次杀我屋里的,再送把你。”   龙屠夫说声:“要得的。”   那你就得好香的猪肉吃了。好走玩不?   在羊角寨子上,认猪牛羊,分狗鸡鸭,识外头来洋布洋火洋油,都是个行家 里手。任你是如何滑头的生意人,名堂也卖不到他面前去。做这种事情,他的确 是童叟无欺,公平得很。   凡经他手里做成的交易,四邻八舍,是不会有谁,能说上三道下四的。还有 的人,相互做起生意时,要是两边实在谈不拢了,达不成任何协议。到这时就有 人会站出来讲:   “你还是不相信?那就没办法?好,没办法,走,我们找人家龙屠夫去,让 他给评评理。”   这样一说,其余的人都响应。于是都不顾翻山越岭的辛苦,花上一个半个时 辰,找到龙家,要求他给双方来个公断。   每每碰到这事,龙屠夫一家总是微笑着,会斟起羊角寨的毛尖茶,摆上包谷 酒,还有屋里的冬笋,香菇,晒烂肉,腊牛肉之类,配上大白米饭。待到来的那 些人,都吃饱了,喝足,把事情的原原本本,都讲得一清二楚,事情也了结了。 这才乐呵呵地,放他们走。若是见到太阳已经落山,或者是天色开始发暗,必定 又要再送几根葵花树枝,或者几块枞树油,拿来做火把,照亮他们走回家路上用。   方圆几十里路上的人,个个都叫他做龙善人。   龙屠夫的人缘好,命也好,娶回家来的那个老婆,也长得白白净净,福福态 态的。生得个儿子,也伸伸抖抖,好逗人喜欢的。远远近近的人,都夸他龙屠夫, 平时多做了善事,好人有个好报。就有好福气:   “猪日的龙屠夫,他妈妈的个皮啊,你那老婆,娶的几好,儿子也生的几好 啊,硬是他妈妈的,祖坟上着了龙脉。看他儿的那上样子,只怕以后再不会是个 龙屠夫了!肯定会发达在龙屠夫上面的!的真是,善有善报啊。”   龙屠夫听了,并不以为然,只是淡淡地一笑:   “养儿不如我,养他做什么?”   在一天天过去的日子里,一家人可以说,算得上是自自然然,从从容容的了。   不过俗话又讲得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有这么一个早晨,羊角寨还是麻麻碴碴的,公鸡子才叫过头道。在吊脚楼里, 还是漆麻喇黑着。一支小小的队伍,却张张扬扬地,从山道上逶迤而来了。   才过了沱江河,朱刀客鞍前马后的保镖石三,一马当先,就冲进了羊角寨。 他站在龙屠夫吊脚楼前面,两只手合拢在嘴巴上,做成个喇叭筒,对着那吊脚楼, 声音嘶哑地大声喊:   “龙屠夫,龙屠夫,你这小子,好好听了。今天,在太阳落坡之前,你要赶 快帮着你老婆,仔细洗干净了,再找个轿子,送到天门寨,你朱大爷那里去!听 见了吗?”   石三一连喊了三遍。喊完了,他也不等龙屠夫这边答话,那马蹄声就得得得 地,转眼间没得了踪影。   昨天晚上,月色清亮亮的,天气几多好。龙屠夫的肉卖得好,心情也很舒畅, 拉住了老婆,俩个一夜里,狠狠地缠绵到快要天亮。这时龙屠夫正如神仙那样, 在打着重重的鼾。口水也流得几多长。猛然间,被这突入其来的吼声惊醒了。   头一次,他还没听出个子丑寅卯,什么名堂来。第二回,他一手扶着床方, 坐起来又听一次。只见他的眉毛头发,一一都竖了起来,冲着门外面,大声叫道:   “石三,石三,你告诉朱刀客那牛日的,我要割他爸爸的把戏来下酒!我要 割他娘的东西来下酒!你赶快回去告诉他。”   人家外面的人说了,也没有答到他话,早就走掉了。   龙屠夫骂完了,心里仿佛还没有解恨,又顺手摸出常常放在床头的铁尺,腾 地一声跳下地来,就要冲出去。只见床上白空空老婆早抖开被子,蓦然也跳下了 地,一把就抓住男人,死死地抱住他,哇地大叫一声,接着就长嚎了起来。   “你哭什么?哭什么卵?老子又没死?有什么哭的。你讲!这是为哪样子 事?”   他心里一时也莫名其妙了。又气又急的,抓着老婆肩膀,就是一气地乱摇。 把个木房子都给摇动了。   老婆又嚎了好久功夫,才对他讲起,本来就担心着的这事。   昨天,日头快要当顶时,龙屠夫的老婆绾起长衣袖,扎了大裤脚,在乌稍河 码头上,漂去年织好的家机布。耳朵旁边听见一阵马蹄声响。原来是天门寨头儿 朱刀客,骑着大红马,带着一队人,从猴子岩上,南方边墙的炮楼那边,打黄麂 子回来了。   大队马队走到这儿,正要过跳岩时,她发现,队伍一下子不走了。她勾起脑 壳正在涮布。听见在身子后边,有人竟然就悄悄地站了下来。她伸直了腰,转过 脸去。这时太阳的光辉,正照在她的眼睛上。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到底是谁, 就只听见那人呵呵大笑道:   “牛日的,今天,没有打到那个大黄麂子,倒转回来,却打到了这个小白麂 子。这老婆,是谁屋里头压床的?老子先前,为什么都没有看见啊?”   没有人应他的声。   他又说:   “你们这些狗杂种,人家羊角寨里头,有这么好看的婆娘,都不跟我先报告 一声?”   龙屠夫老婆耳朵里听了这话,心里立刻就知道,面前的站着的人是谁了。本 来勾腰就勾红了的脸,一时就害怕得更加红了。赶紧就把脸调了回去,又勾起腰, 踩起水,去濡那些缠在脚杆上的白布,浑身打颤着,再不敢吱声抬头。   只听见手下的那班人,一阵子叽叽咕咕,不一会有人高声说:   “报朱爷,你说的这女子,是羊角寨上,龙屠夫的床垫子!”   “哈哈哈!原来是人家龙屠夫的,好垫子,好垫子啊。哈哈,龙屠夫,狗日 的,真好运气。几好的八字啊。几好的垫子!”   朱刀客看着前面的女人,仰天一阵大笑,飞身就上了马。手上的鞭子清脆的 一响,那行人便就点过跳岩,朝天门寨飞奔而去。直到耳朵边上完全没了声音, 她站在水里,心里头还在咚咚咚地跳。再没得心事,去漂那些布了。抬头见他们 都走得不见踪影了,才匆忙地红着脸,回到自己的屋里来。   这羊角寨,是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寨子。那天门寨,可是有着上千人的大 城堡。寨子的四周,都用青岩板墙围成一团,中央,还有高高耸起的保家楼。天 门寨里的朱刀客,可是这方圆几百里地头上,称王称霸的家伙。   以前他若是随便在坡上、田头、或者是在墟场,或者在三月三、四月八、六 月六、九月九,或者在苗歌会,或者在土家人的摆手舞场上,舍巴日子里,只要 看上了谁屋里的老婆,妹子。他回到了堡子,闭一会目,再养了神,不几天的功 夫,就会差了下面的人,去传下话来。要是那个人家是个妹子,就由师爷去传话; 要是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了,就由保镖过来传话。   这话一旦传下来了,随便是哪家哪户,敢不在太阳落坡之前,把自己妹子, 或者老婆,先洗得干干净净了。再又规规矩矩地,送到天门寨的保家楼里去?   自从去年元宵节上,朱刀客带着一班人马,从桃花源一路这么上来,顺着沅 江到了凤凰城,再又顺着沱江河,再就又顺着去贵州的乌稍河那边,一路上,都 摆开着擂台阵,沿途上一个一个,手刃了不下十来个威名赫赫,敢来应他战的刀 客。   就是从那时起,天门寨的朱刀客,就更加声名在外了。最振朱刀客威风的, 是和那个自己找到天门寨上的满刀客一战。这号称也是杀遍了五湖四海的家伙, 他同朱刀客对阵后,朱刀客的名字,就更让这沱江河上下,方圆数百里的人们震 颤了。   38、先前不敢说怕是吓昏你   朱刀客和满刀客的那一战,真的就是动魄惊心。   那天,天空中万里无云,日头也煌煌的。   在天门寨前的乌稍河滩坪上,四处都站的是四邻八乡的人,连河滩坪四周的 大树上,也爬满了小人们,真的是叫做人山人海,比大年三十赶场的人还要多。 只听得一通锣鼓声响了过后,两匹大马就从寨子里冲了出来。   个子并不高大的朱刀客,包起个朱色头帕,紫起了众人早都熟悉的脸。一身 上下都是肉,如是个乡下屠夫的满刀客,包起的是青色头帕,眼睛骨碌碌的,上 得场来,双手直朝满场的人打躬。   他们两个人先是八丈高青砖烽火墙的保家楼里,喝足包谷酒,也扯清了麂子 腿,搞得两个人的脸上,都彤红彤红的了,这才双双并起肩,骑着高头大马,表 面上像两个老友那样,让人看到有讲有笑地,来到了河滩坪。   朱家大院师爷在田坎边,当众摆下的扮禾桶上,一一摆上火烧猪头,大红公 鸡,又点上了檀香。先烧了钱纸,这是敬天神,又泼了包谷酒,敬土地。这才叫 下来马上的两个刀客,做一齐都跪倒在地,拜了天,又拜了地后,两个还对着天 又发了誓。再对饮了一青蓝花海碗的包谷酒,才各自就走到自己那边,重新骑上 马,跳到凹起的干田中央去了。   按照江湖上的规矩,两个人原先就讲好的,今天两个对阵,天门寨的主人朱 刀客,要先让这远来的客人满刀客三刀。   不一会,四下里人们见这戏就要开场了,四处都没了声息。全伸长了脖子, 齐齐地往田里看过去。人们只见那满刀客的马,立定在那里。马上的满刀客双手 抱拳在胸,笑容可掬地,横扫了四周看客,才对着前面的对手朱刀客,险恶且阴 毒笑道:   “朱大哥,你就看好了,可别怪我。小弟我这第一刀,从来都好厉害的!先 前我不敢说,怕是吓昏了你。你小弟我满刀客,在这江湖上,早早的就有了个混 名,那就是叫做:满一刀。”   朱刀客喝了酒的都脸铁青起,听了也不搭句话,只把那马儿,就打了开去。 只是双手也只一抱拳,不声不响地,让马就走开了。他这人,就是你越是到要紧 的场合,他就越是少有话讲。   满刀客见他这样不买自己的账,也只有双手抱拳,再不知道是心虚,还是哆 嗦地,高高地再大叫了一声:   “朱大哥,你要见谅小弟我了!”   满刀客果然名不虚传,只听得那方言未毕,嗖地一声中,人们但见那道白光, 刹地就笔直就要来到朱刀客面前。众人的那一声啊字还没有出来,却只见那朱刀 客只眉头一皱,缰绳一勒,马儿一阵长啸,见那白光快到面前了,才身子轻轻地 这么一闪,居然地,就被他给闪了过去。   只是这手老到的功夫,令对面满刀客的那张脸,刹时间就红了下来,开始有 点沉不住气的感觉了。不过还是块老姜啊,只见飞快的他又是嗖嗖两下。就只见 那两根白条,连着一起,直朝到朱刀客那边发了过去。   也不曾想,朱刀客这回并不躲闪了,稳稳地立定在原地,伸出两只不慌也不 忙的手,刚刚一起手,就正正地接着了一对。满刀客这边见了,不由得大惊失色, 遂飞身跳下马来,往那干田里头,“扑通”就是一跪,双手趴在地上,那头也就 一下下地,叩在稻草桩子上,口中喃喃地说:   “大哥英雄,大哥英雄!小弟佩服,小弟佩服!从此以后,小弟我,再不敢, 在大哥的面前,逞雄道能了。小弟到你们天门寨,见过了大哥的功夫,真是甘拜 下风了。”   朱刀客见了,头只是那么一扬,呵呵地一笑:   “大家都是人在江湖,老弟何必,老弟何必。常言说得好,胜败乃兵家常事, 老弟快快起来了。这种场合,我们兄弟二人,一无前怨,二无近仇,不过就是随 便玩玩,也就罢了。我说你这个满老弟哦,又何必介意,又何必把它当真啊。既 然我们是做这事情,我也领教了老弟的本事,我们还是不要,破了这江湖上的老 规矩才是吧。”   “玩……?”   满刀客抬起头来,不明白地,傻傻地看着他。现在他一脸上写的,全都是恐 惧了。   “你是老弟,当然还要看看我的功夫。你想,我们各位乡亲,千远万远地来 了,看了你的功夫,也要看看我的功夫,这才算是公平的啊!再说了,我们这成 千上万的乡亲,来到这儿,我们兄弟两个,也要不拂了他们的意愿才是。我也要 向你,或者大家,献一献丑啊!”   满刀客这一听,那头啊,磕得更是如是捣蒜一般,死活也不肯再站起来了。   见他这般模样,朱刀客的胸一挺,那块大长方的脸,立马就是一沉下来:   “我说要得,满刀客,既然你老弟,是这么一个没有骨头的汉子,那你就走 吧!我朱爷,我天门寨,从今以后,就不再留你了。以后在这江湖上,你就不要 再称,什么刀客了。更不要称你是什么,满一刀了。你给我赶快走!”   满刀客听了他的话,似乎一下子放了心,又如是鸡啄米一般,狠狠再磕了几 个响头,就仓皇地窜上马。只见他夹紧了马肚,扬起一鞭,那马就一蹦,冲上了 田坎。眼看着,再一打马,那人是就要走了。   朱刀客见他这样了,不慌不忙,眼睛也并不看他,顺手就这么轻轻地一扬。   早就提防着他的满刀客,当然就听见了身后的风声,刹那时就是一个回头, 大声对他叫道:   “朱大哥,我说你讲的话,为什么不算数啊!”   朱刀客听了,双眼看定了他,冷冷地笑道:   “好个狗日的满刀客,你自己也不看看,也不去问问,方圆上百里,有谁敢 说,你家朱爷爷讲的话,是不算话的。我的刀,不都还在这儿呢。老子明白告诉 你吧,现在你就看着,朱刀客我这回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来了。”   才讲完话,他还顿一下,这才顺手一挥,从从容容地,让那道光朝眼睁睁的 对方,嗖地一声,送了出去。   可怜那满刀客,在这江湖上,也算得上是一世的英雄了吧,不知为什么,一 见了这朱刀客,却怎么连这么明明白白的躲躲,竟然都不会了。就眼睛硬硬地看 着,被他这么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朝身上插了过来。还是插在致命的咽喉上。   只见眼前已经目瞪口呆了的满刀客,一个倒栽葱,高叫的那一声都还没出口, 人就从马上摔了下来,重重地跌在田土上。再没了气息。   这出手不凡的一刀,直惹得朱家的家人们,一个个山呼万岁。四下里的看客, 哄地一声也闹响开了。   从此湘西凤凰这地方,朱刀客更是声誉雀起了。   事后下面有人问他:“老爷,以前满刀客在随便哪儿,都是威风凛凛的。逢 山有路,过水有桥的啊。也不知道是哪么回事,这回一到你朱爷手里,是为什么, 就成那样子的软蛋蛋了。连躲闪一下,都不会了。老爷你的这一刀,大家都看着 的,简直就是明打明放过来啊。他到底是怎么了?”   朱刀客听了这话,半日不语,沉静很久后,才朗声大笑道:   “我说,这世间的人们啊,谁人又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小小的本事啊。这全 是凭了那个人的运气。我看,这汉子的气数吧。他是人到我们天门寨,也尽他的 气数了。也是合该到我的手里,来收刀的。   “俗话讲得好啊,玩火,火中亡;玩刀,就刀上死嘛!也是该着我,来做下 这收他功夫的恶事吧。这说不定,也是我朱刀客,不幸运气的开始,啊。”   朱刀客随后派了人,置了一付上等的楠木棺材,找来了道士,为他念了三天 三夜的经文,在天门寨后面的青风岭上,找了个地方,厚葬了满刀客。   天门寨这几天,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自从派石三到羊角寨,传了话下去,朱刀客就一马骑到黄龙洞,跳进那热泉 水井里,仔细地洗了个澡。回来后,又在议事厅里,摆下了大桌酒菜,专门邀上 师爷王麻子,两个对坐起,一碗碗地喝包谷酒,动打山棋。可那耳朵却听着门外 边,单等着那里传来的佳音。这两天,他好想这老婆来这儿,给他生个儿子。   窗棂子上,那线浅黄色的光辉,已经越来越少了。直到又完全消失了。天地 之间,也变了颜色。可大门外面,都还是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响动。   真的就是我痴老婆在等野老公?想不到,羊角寨一个不起眼的混仗杀猪佬, 为了个烂冬瓜老婆,竟然就敢胆大包天不成!   朱刀客越想越气,只见剑眉一竖,身子一退,哗啦一声,一脚就踢翻了楠木 桌子,做棋子儿的瓦片渣渣和巴茅杆杆,立时就洒满了一地。   王师爷见他这样,心里就明白,这是什么回事了,口里打起声呼哨。青岩板 上,传来了一阵子乱响,马蹄声不一会就乱糟糟地,就鱼贯着,出了天门寨的保 家楼。又浩浩荡荡地,直奔羊角寨而来。   不一会,杀气腾腾的马队,就来到了羊角寨。持铳握刀的队伍,呈扇子形上 去,才一会功夫,就围住龙屠夫的吊脚楼。   这时天色早过傍晚,四下里全黑了下来。只见这羊角寨上,黑暗中人声鼎沸, 火把带来一片光亮。在平日里,见什么热闹都在凑,就要抢着来表演一番的,寨 子里自称有点功夫的的左一刀,看见今天这个阵势,只悄悄地说一了句:   “龙屠夫,牛日的,你今天不好走玩了。”   就吓得三魂立时丢了两魄,脚踏西瓜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龙屠夫,快给老子滚出来,你这狗杂种!”   火光底下,朱刀客一手勒住了缰绳,只见那大红马双蹄奋起,仰天长啸。石 三勾起腰杆,挨着朱刀客,骑在一匹小白母马上。双手卷成一道喇叭筒,大声地 喊上一句,马队们接着就是拖着一阵帮腔,是壮威风的。   仄仄小小沿着河的小巷子里,到处满是火光满是人。闹闹嚷嚷的,仿佛差这 么一点点,就要给挤破了。   可马队面前,黑黑的吊脚楼里,却是好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在好长时间, 楼外面翻天覆地的喧闹,与这屋主,似乎就毫不相关联。   好半天过去了,人们才听得“勾嘎”一声响,黑黑的木门很一般地开了。只 见平在日里,人们常见到的,那个五大三粗的龙屠夫,在火光底下,如沱江河里 的虾子一样,勾起个腰,像是要到寨子里,去找自己丢失的猪子的样子。他慢吞 吞地,出了吊脚楼的门,再一步步,朝迎头的朱刀客和这边的大队人马,稳稳地 移了过来。   人们只见他的两只手空空如也,什么东西也不拿,身上倒背起个印花布包袱。 那双眼睛,既不看天也不看地,惟一只看着正前方,朱刀客那喷着热气的马头。   这手功夫,把个久经江湖的朱刀客,还有旁边的马队们,一个个,都看得发 了呆。心里头想:   我们操起铁铳,举起火把,闹了这半天,拱出来的,却是这个蠢卵。不吱, 也不吭,好狗日的,你要干什么?你玩的是什么名堂?真的是好走玩啊。   这边的人还在想着什么。只见龙屠夫他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来了。众兵丁 的心,就一下子紧张了,都如泥塑一般,僵在毕毕剥剥的火光里。气氛沉重得几 乎就要爆裂。   别看这表面上不哧不吭的汉子,可在他的心里,却燃起一团子仇恨的烈火!   “这下,就不好走玩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从清早起来,龙屠夫长长地叹了口气,俩口子就忙得满屋子里,收拾那些破 东烂西,做好要逃走打算。一切捆绑好了后,两个思来想去,感到还是没有办法。 是啊,去哪里,又没得个好出路,不知东西?还是朝南北,往哪边跑?   到下江那边去,夫妻两个,都不会讲客家活。不会讲话,你又如何谋生?跑 到大山里?龙屠夫的祖祖辈辈,都山寨子上杀猪为生,田无块,地无一垅,树无 一根。连寨子方圆几十里之外的地方,两个都还没去过。   再讲他一不会放套,二又不会开山,三也不识鸟音,去活活的给饿死?到处 去打流?他不懂得阉猪,不善于做瓦,更不能烧砖,又如何去打,如何去流?躲 到老婆娘的屋头去,那正是他仇敌朱刀客的后院,自己这一去,莫不是飞蛾扑火, 自投罗网吗!这还不算,还不正牵扯了别人一家。   这回不好走玩了。   太阳才西沉,平常很有能力解劝别人的两个大人,还没把这天大事,想个清 楚明白,这边朱刀客的队伍,人嘶马叫,竟骤然而至!弄得夫妻俩个,四目相望。 好半天里,竟然都吐不出个像样的字来!   “屠夫,来,来,来,你,你就把你老婆,一刀给杀了吧!你老婆到今天, 肯定就是一个死字了。要是这样送给别人去宰,还不如,就让我自己屋头的男人 来杀了!”   望到雕花门窗上,泻进来的熊熊火光,听见门口如潮水般的喊声,这老婆知 道,自己在今天,是碰到什么场合了。她泪珠满脸,战战兢兢地,抓着龙屠夫的 手。另外一只手,把自己握住的刀,递到男人手里。   汉子的心,在颤抖,在流血。他们大哭着,紧紧地抱在一起,在这座他们用 很多猪肉、牛肉换来的杉木、枞木、椿木,满寨子的人,来给他们修好的吊脚楼 里,眼泪水哗哗的流干了。   一肚子心事,都划成一片片,一条条,如是一堆破烂布头子。这儿子呢,才 吃七岁的饭,实打实的,才有六岁。今天从早到晚,他都一直站在屋角上,看见 爸爸和妈妈,慌里慌张,哭哭啼啼地,做这样又那样。他一不走拢来,二不兴哭, 三也不做声。   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大人们的惊恐!   “啊!屠夫,屠夫,你就帮着老婆我,看好我们这个儿子。你一定要看我们 的儿子,你听见吗?我的屠夫啊!”   老婆她泪眼昏花,双手死死缠地在男人脖子上,讲完之后,张开右手,举起 刀,就朝自己脖子划了过去。   “老婆,老婆!冬花,冬花!”   听着老婆话语,龙屠夫从神情恍然突然清醒来。可是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朝她伸出去的手里,呼地一声,立时就溅满老婆灼人的热血!这可是从自己亲 人的身上,飞溅出来的鲜血!   “啊!咚──”   他,再喊不出声来了。   儿子,这时只见儿子的眼睛,鼓得像两个春天的羊卵子。大大的,红红的, 好怕人。他看着这一切,居然出乎意料的,不吼,不闹,也不动。   马队们在吊脚楼外面,把火把擎得高高的。火光照得乌稍河上下,仄仄的巷 子,接踵的吊脚楼们,都慌张在一片从天而降的光亮中。一寨子的人,都在伫立 着,没出声。无关的那些人,都躲到自己家的门背后,大气也不敢出。有关的人, 拿眼睛看着龙屠夫,几乎都屏住了呼吸。   龙屠夫像平时那样,显得极为庄重,背起印花布包袱,走出了自己的吊脚楼。 在并不平静的火光中,慢慢地倘佯着。他朝朱刀客这边挨近了。朱刀客呢,也悠 然自得立在马上,见他一举一动,如是品味什么好看的把戏。   像今天这样阵势,在朱刀客生涯中,不是小菜一碟吗?   突然间,只见龙屠夫左手一挥,背上的那个印花包袱,立时就跳了起来,在 空中划个很好看的弧,直朝马上的朱刀客飞去。不偏不倚地,就砸到朱刀客脸上。   印花包袱在飞舞中,早散去了包着它的黑布,刹时变成颗血糊里拉的人脑壳, 搞得朱刀客一脸的鲜血。就在“嘭”的一响之间,龙屠夫右手拉开衣襟,从怀里 猛地一抽,明晃晃一把尺多长的杀猪刀,就操在手里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纵身就是一跳,身子腾空而起。人们但见空中一道 寒光灼灼,直逼着朱刀客而来!这手功夫,只把那些近边的人,双双眼睛都看得 发呆了。   可就在龙屠夫纵身之际,也只见那凭空里,一支尖嘴黄鳝镖,从他腾起来身 子上方,尖利地呼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执着而来了。   眨眼之间,那尖嘴黄鳝镖吱地一声,划开那汗渍斑斑,血迹浓浓的家织布衣, 十分雄劲地,抵开充盈着肌肉与脂肪的胸膛。极为有耐心地,插进燃烧着生命的 内脏。又不屈不挠地,从满是汗渍的背上,傲然突兀利刃出来。   多好的刀法啊。有人在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好有劲头的刀!   好可怜,这位生命正当盛年的汉子,在一脸的惊愕中,极不自然地双手,一 把就抱住钉在胸前,且黑得发亮的镖柄,他想把它抽出来,可抽得自己五官变了 形,还是抽不出来。   剧烈疼痛让他又趔趄几步,便就扭曲着那憨厚的脸,右腿渐渐弯曲,往前这 么一倾,最后双眼瞪了眼前面的对手,就极不心甘地,跌倒在众人马蹄之前。再 就只见他双膝朝着马队跪下,身子前倾,头重重地点到地上了。右腿弹直了,左 腿又收曲了,蹦达几下后,头动了几下,就没气力地,软软地,脸趴在还没散尽 阳光里,嘴吻在温热的青岩板上。   “小狗仔子,我说,今天,你怕,还是不怕?”   火光依然熊熊,一时再没什么声音。两个小喽罗走上前去,冲着痴立在吊脚 楼前面,正在发呆的龙玉虎说。   他们说着,绕开这地上的汉子,一起拱进了吊脚楼。又绕开周身血污,没有 脑壳的妇人尸体。看看再没什么人在了,就回过头来,顺手把还在发呆的龙玉虎 这么一抓,拎着头发,如是提着一根木头一样,扔到朱刀客的跟前。   想不到的是,这单瘦如春笋的鬼仔子,只在火光中,在众人的眼中摇了几摇, 双脚居然就站得稳稳的。嘴巴皮用劲地包着牙齿,两只手放直了,握成了一双拳 头,眼睛鼓起的,对着火光,看着这马上马下的人,一声也不吭。如是凤凰天皇 庙里的雕塑。   “好哇好哇,这条狗日的土匪根,必定要生出你他妈妈这样的土匪种。今天, 老子非要把你杀了。日后,也省得这小小的羊角寨上,留下一条让大家不得安生 的祸根根!”   朱刀客见他这样子,脾气就更加冒了起来。   “你,你个狗日的,才是土匪!”   雕塑听他一骂,居然就开了口。人看来虽然小,声音却脆生生的,音量还不 小呢。   听一个孩子直到现在,中气还这样十足,在场的下人都蓦然一惊,眼神就朝 朱刀客望去,怕要动手来擒他。那孩子见了这阵势,还是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 沉稳安详,毫不慌乱,眼光掠过龙屠夫身上,竟然如是没什么事发生过一样。   手下人见朱刀客还是定在那里,没什么要发火的大动作,一时就只好作罢了。   朱刀客看他这样,一时皱起眉头,想了半天,仰天大笑道:   “哈哈!想不到,人家羊角寨的一只班鸠,倒骑龙啊,日出来个金凤凰鸟。 我看,你这小卵日的架势,日后只怕和我一样,也是条能上得山,下得海的好角 色。好好,好好,老子两个,以后真怕要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朱刀客停了一下,看看四下里,人们也都看着他。   “好好,好好,老子朱二今天,就成全你这个以后的英雄好汉。我们两个, 现在先交上个朋友,这就不怕日后重在江湖上,你我两兄弟见了面,还认不到人。 今天,就算是我姓朱的,欠了你家的两条人命,留下你这条小命。也不管是什么 时候,你就只管来,取了我姓朱的命吧!我朱二,就专门等着你了。”   话才讲完,只看见朱刀客的手一扬,呼地是一声响。响声起处,龙玉虎左边 的耳朵叶子,只听“哧”的一下,就干净利落地,腾跳下地来。   血在伤处一刹间,稍有停留,立时就如注而奔了。可在大家一片你看那孩子, 却是立定在那里,丝纹不动。任凭耳朵根上鲜血喷涌,眼睛依然紧紧盯住对手, 还是一声不吭,硬硬地立在里。   马队的人们看了,很久地,也没人做声。又有好长时间,大家才不约而同地, 嘘了口长气。   有个小头目摇了摇头说:   “这儿子,我日他妈,硬个狗娘养的好角色。我看,龙屠夫他妈妈的,这一 生一世,养了这个儿子,算是没有白过自己日子,也没有白来世上,走这一遭。”   有两个胆子大点的下人,鞭子把马屁股一抽,“得得得”地,要撞了拢去, 习惯成自然地举起了手中的火把,就要往吊脚楼屋檐上送过去。   朱刀客见了,一手勒住了马缰,大声喝道:   “你们干什么?”   说完,就把缰绳一拉,调过马头来,“得得得得”而去了。马队们见了,再 也不敢做什么了。   只听见一阵子环动辔响,马嘶鞭鸣,蹄声惊心,绝尘而去。   羊角寨上,留下来一片血腥与沉寂。   寨子上的乡亲们,见这天门寨马队走远了,才一个个小心翼翼地,走出了自 己的家门。   一开始,人们七七八八的,站在自己的吊脚楼门前,只见龙玉虎还是如尊雕 塑一样,眼睛看着马队远去的方向。嘴巴角上,鲜血凝成一线,口子上还在缓缓 地溢出。又过许久,才“咚”的一声,直挺挺的,如是一具僵尸,重重地倒在青 岩板上。   四邻八舍中,几多的男男女女,都一齐大叫着,冲上前去围住龙玉虎。掐的 掐人中,扪的扪鼻梁,捂的捂胸脯。直到他“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痰,也叫 出一长声来,方才住手。人们一齐把他抬进吊脚楼,放在他爸爸妈妈以前睡觉的 床上。   羊角寨上静寂一片,猫头鹰在四野林子阴叫,声音极是怕人。   第二天,叔伯的婶娘,堂叔表舅们,听见这件事,也都远远近近地,一齐赶 了拢来,都帮着他,把妈妈的脑壳缝拢来。还取出来那些放在顶楼上,熏了很多 年的柏木板子,钉了两副薄板棺材,把这对夫妻放了进去。   请来凤凰城的道士,打锣的敲鼓的一大帮,声嘶力竭地念了三天的经。又请 人唱了三个通宵的上堂歌,到了第三天晚上的下半夜,就准备入敛盖棺,落土为 安了。   天还没有大亮。在堂屋里,婶娘叫了他过来,给他打开了盖在他们脸上的红 布。龙玉虎伸起头,瞪大着眼睛,先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爸爸。   道士要他大叫爸爸妈妈。说是再不叫就永远看不到了。   可是他低着头,一声也不叫,根本就没有听到道士的说话。只是一不慌,二 不忙地,伸出手去,给他们扯伸了身上的衣裤,再给他们合上了眼皮,傻傻地看 着他们。   这小子自从老子和娘死了之后,那怕是道士念经,唱上堂歌,再到进棺,出 门时,都呆立在一边,看着满寨子的乡亲乡邻为他屋里做事,就是不哭不闹,也 毫无声息。直到都要出一门,眼看就要抬上山去了,他这才当街跪了下来,一头 就叩在前面的泥地上,直叩得额头上泥黄血红。   他越是这样,倒把那些陪着来的男人女人们,都弄得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 满山遍野地,只听见一片哀嚎声。   唢呐在前面“呜呜呜”地吹,炮仗在后来“叭叭叭”地放。有好几个老婆婆, 也自己从屋里取来纸钱,取来香,为他们两个人,一路烧起上山去。   在高高的山岗上,大家早就把井给挖好了。道士甩下了公鸡,吃完了井里米 之后,再叫龙玉虎跳过了井,又在井的四角,摆上道士放下来的朱砂。跪在井下, 烧了纸钱,再磕了几个头,才爬上井来,像凤凰人埋人的习惯,一个又朝到山顶 上,马不停蹄地,猛生生地跑了开去。   他在前面跑着,后来的那些叔叔伯伯们,都在高声大叫道:   “玉虎,玉虎,我的儿,你快跑啊,快快地跑啊。你越跑得高,以后你屋里, 主越加发得快。”   你不想想,一个才七岁的娃儿子,竟然口气,就冲上了那百十来丈高的山顶。 刷刷刷地,脚步停都没有停,才不一会,又下到了那边的山脚。   “这娃儿子,以后,真的怕会是不得了。”   “狗日的朱刀客,打后头,怕是真的有人来对付了。”   看着他从那边梁上,像猴子一样梭下去的身影,守在棺材旁边的人们,七嘴 八舌地议论说。   39、趁乱衔了拿棉片包起的活物   平日里根本不像他爹,本来就不爱讲话的龙玉虎,自从家里出这事,比以前 更不爱讲活了。随便和先前的哪个熟人碰面,或者是自己的表哥表嫂,或大姑满 姨,他都先把头冲着地上,硬是要等到你走过去了,才肯再抬起头来。   大白天走在路上,他的眼皮反正是耷拉着,好像是半月十天的守野猪棚子, 从来没得睡过好觉那样。脸上,简直就没有一坨能运动的肌肉,如是一块铁板。   每天清晨,羊角寨放羊的孩子还没有醒过来时,龙玉虎就哗的一声,从床上 爬起来了。跑到后山头的坎子上,去攀着,扑挪着,腾跳着。末了,又弓下身子 来,去扯林子里的黄茅草,巴矛草。揪着它,笔直笔直地,愣直直地就往上提。 冷不防,只听见“滋”的一声,那连着血带起肉,肉和草的断茎,都绞在一起。   龙玉虎呢,连眉毛都不皱,像饿狗一样,又狠狠地,朝另外一篷草扑去。只 见他一会用左手,一会是右手。溢出来了汗水,痛出了眼泪水,划出血水,他还 是一根根,一把把地扯。扯过了草,他又去扯那长不大湖南阁,救兵粮,直把这 些荆棘,灌木,一蔸蔸的,连着根根,都一一用力出来。   玉虎就这样顶着太阳,顶着月亮,一天天地拔,一个月一个月拔。拔到屋后 山头上的那些草啊,灌木啊,都遭他给拔个精打精光。到连那些手杆粗的楠木树, 居然也只要他一运足气,“呼”地一下,也能把它从地里拔了出来!   惟一剩下来的,是那株不知年龄的楠木树了。可它的枝杆,也被龙玉虎攀得 七损八伤;它的树身,也被他黑亮的飞镖,擦得缺了这块,少了那块。在风好大 的日子里,这楠木树就会如那肌体衰败的老人,哗哗啦啦地,迎着那风,喘起粗 粗的气来。   在平常日子里,做声不做气的龙玉虎,随便什么事,都自己去做。亲戚里面 有好心人,见他单身孩子一个,守起个老屋,哪会有什么好日子过的?在逢年过 节,或者是初一十五,都要叫自己家人来,喊了他去,到家里来吃两块肉,喝一 碗酒。   可他不管你是哪个来喊,死活就是不肯去。随你怎样说,他就是蹲在地上, 或坐在灶角边,一动也不动,总是勾着头,人脑壳和卵脑壳在打架。死活也不肯 做声。就是谁婚丧娶嫁,满月做寿,三节六气,一寨子的人都知道,都去了。他 都还是装痴不知道,也不同人家那些孩子们,去看什么热闹。   人们见他这样,就只好在平时里,在节气时,间或有人乘着他出去了,给他 送来一小缸包谷酒,一腿巴子腊狗肉,或者用棕叶子包起的罐罐菌,桐油叶子包 起的酸鱼。对于这些,他可就不客气了,都大口大口地喝酒,大碗大碗地嚼肉。 都把它们给吃得个干干净净。至于这东西是谁送来的,是哪家送的,是从来也不 过问的,更不用说什么答谢了。   凤凰人对这些,也不讲究的,还是有人不断地送来。   妇女们的心,当然就更加细了,见这无爸爸无娘孩子可怜,都给他送来洗得 干干净净的家织布衣,龙头布的绑腿。寨西的那个有名的龙铁匠,光是送给他的 青钢镖,前前后后,那种黄鳝尾巴叶子的,就不下七八十把。   这些东西,和吃的酒肉一样,随便谁送来,他都照用不误,从来也不去问。 若是没人送呢,他也不去找别人。更不去讨要什么。就是碰到人家送东西时,自 己在屋里,他就只是把眼睛低一低,望到青岩板。非要等到人家放下这些东西, 人都走远,他头才肯抬起来。心里那个谢字,却是总也没说出来的。   搞得寨子男女都说,这孩子莫不是有什么病。年纪大的人却说,管他什么病, 只要他能吃能喝,也要长大。只要他长大了,我们就对得住他一家人。   这是我们羊角寨的习惯。   日月如梭。一晃过去,就是很多年了。   在吃羊角寨的百家饭,穿百家衣的生活当中,龙玉虎这孩子和山上的树,山 上的草一样,也一天天长高了,长大了。成个男子汉。羊角寨上男男女女,老老 少少们,还是把他当孩子看。   这年的冬天,雪下得好大,连山啊树啊水啊的,都看不见了。寨子上的男人 们一看,这可是个大好时机,都邀起来,再不烤火了,要到腊尔山上去赶野猪。   出门时,那雪落起已经有尺把厚。几个寨子的男人都去。龙玉虎呢,也在空 心的夹衣上,拦腰扎了根草索子,脚上包棕片套了水草鞋,胳肢窝里绊了支梭标, 不吱一声地,跟在大队伍的后面,一步步,远远地走着。风在耳边呼呼呼地叫, 雪也在头上哗哗哗地飞。   走了好半天,百十来号人,过了几座山,又转过去几道山峁,闪过几座山弯。 人们都走得差不多了,那野猪也走得差不多了。双方的步子都越来越慢。前面那 只逃得慌里慌张的野猪娘,也在突然间,嗯哧嗯哧站在空地里,红起它那小小的 呆呆的眼睛,一动也不肯动了。   后面打猎的众人看了,心里就高兴得几乎要大叫,以为它是跑不动了。有的 人又以为,这猪恐怕是横下条心来,看见近迫了它的人们,想要拼自己的猪命了。 大家就按照以往方法,你看我,我看你,一步步上前,不慌不忙地围拢了它。   就在一伙人兴奋得计划着,拦的拦到前面,堵的堵到后面慢慢再追时,才绕 过一座山坳,前面那个亡魂的猪娘,一下子却看不见了。倒是听见一声女人的尖 叫。   接着仿佛又听见了是一只老虎狂嚎。这一听见时,大家就看见了,在山坳后 的狩猎棚子里,走出来一只有丈把长的真老虎。   老虎可能是被这漫天的雪,给饿得发急了,也顾不得了许多客气,冲进了狩 猎的棚子。恰巧是那当家的不在屋里,做老婆的,以前只是睡过它祖先的皮,哪 看见过真正活的这家伙。   看见它居然就进来了,直把她吓得个六神无主,魂飞魄散。慌张之间,老虎 也是聪明绝顶,趁乱就衔了拿棉片包起来的活物,也不讲什么道理,洋洋得意地 就踱了出来。它心里想,是该要找个什么好地方,开自己大餐去也。   等到老虎一步出了棚子,女人看见这畜生,居然把自己的命根子都衔去了, 清醒后,就不知死活地大叫起来。   聚在一起打野猪的人,本来就是一帮散伙计。他们多数都是来看名堂的,也 有的是来凑热闹。冷不防,这人倒过来,面前就要到手的猪不见了,倒撞见这个 林中之王,也是他们在平时里,想都没想到过的事。个个人都三魂立即就去二魄, 一齐都愣住了,呆呆地,再不能挪动半步。   是啊,这家伙,可不是那野猪。野猪那把戏虽然厉害,可只要你人一多,再 做出点什么声响,它就只有连滚带爬的份儿了。这山大王呢,你是人越多,它呢, 就越加厉害!说不定,它会稀里哗拉的,能拱翻你一串人,搞你一个人翻马仰呢。 一时兴冲冲的汉子们,面对这生死攸关的场景,都在心上打个问号。一时都不知 该怎么办。   在这当儿,只见龙玉虎这小子,突然哇地一声大叫,遂分开众人,一个人就 朝那老虎扑过去了。不想老虎这家伙看了,居然也毫不慌张,只是将身子一闪。 它是估计着,自己这么一闪,这人就会闪了过去。   其实龙玉虎出手时,也是粗中有细的。只见他就着势子一个腾跳,居然跃上 了老虎的背。就势子又用双手紧紧抱住它。那饿虎被他这么一下子,大感到有失 自己的尊严,不禁一时怒从心头起,顺着那山势,就这么一滚下去。   谁知道那下面,是道数丈高的一个斜坡,平日里,早被一些砍火焰的人,烧 得个精打光,中间连矮树桩,都没得一个了。这一虎二人,就顺着这山势,“卜 咚卜咚”地,一直就滚下去了。   直到山下,这汉子居然还是像只壁虎,牢牢地扣在老虎身上。见还是甩不掉 自己身上的人,畜生真的是又气又急,心里感到这对手,是要认真对付的。立马 就丢下口里的那个棉片包子,一心一意,先要把背上的龙玉虎猛颠了下来。   龙玉虎呢,也不甘示弱,你狗日的要这样嘛,当然是来得正好。就腾出来拳 头,挥拳就是一阵子猛打。三下二下,起先,那老虎还大扑小抓,长嚎短吼的, 挣扎了这么一阵。到龙玉虎居然就把个庞然大物,打得蹄子蹶不起,尾巴也扫不 动,那气呢,也是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了。   再又是几手功夫,它就根本动弹不得了。看对手那个样子了,龙玉虎也才发 觉着自己眼前,已然是一团漆黑,昏昏沉沉的了。他挣扎着四处看去,终于找到 了棉片包,一把就抱她在怀里,似是放了心一般,身子倚着这老虎,不知不觉地, 竟然就睡了过去。   一直等到打猎的人绕过山崖,一步步找过来时,这才发现那只老虎,早就没 有气了。龙玉虎呢,竟然也昏睡了过去。偏偏那棉片中的孩子,有了龙玉虎怀里 的温暖,正睁开起眼睛,看那天上的雪花儿在飘呢。   山上的猎人和赶山的人,发现在自己的身边,竟然有这个大英雄。都一齐么 喝着,抬来了大轿,请来锁呐和冬冬奎,要把这打虎的英雄和那老虎,送到凤凰 城里去,给县太爷邀功请赏呢。   队伍才走到半路,龙玉虎就从颠簸中醒来了。一听见唢呐,冬冬奎的声音, 他呼地一下,从轿子上坐了起来。看见前面抬着的死老虎,他什么都明白了。心 一急,纵身一跳,就轻轻落了地。他这一跳倒不要紧,只见八个抬轿子的大汉, 由于他一用力,竟齐刷刷地倒在路边的败泥田里。   队伍里的人,还要请他留下来,让他上轿子再去凤凰城。龙玉虎听了,双手 一抱拳,死命地就是几摇,又大声叫道:   “告诉你们,我是不耐那个卵烦的。到凤凰城里做什么?要去,你们几个自 己去吧!有银子奖,你们拿去用好了。老虎能卖几个钱,你们也分了吧!我什么 也不要。”   说完,他就头也不回过来,急匆匆地往羊角寨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到处还是迷迷朦朦的。山中猎人两口子,就带着一家人,到 羊角寨敲门来了。龙玉虎睡眼惺松地打开门来。猎人两口子的后面,还跟的有一 个大女孩儿。   头上缠着帕子的猎人一走进堂屋,口里就大喊了一声:   “恩人!我的个大恩人。多谢你救了我儿子的一条小命。”   话才说完,猎人自己,还有那个抱起棉布襁褓的老婆,大女孩儿,都卜咚卜 咚,一齐都跪到堂屋的泥地上。   玉虎才要去扶他们起来,只听见跪在地上猎人说:   “大恩人,是你救了我儿子的命,就是救了我命。我属马的,今年四十三岁 了。一辈子打猎为生,家里什么也没,就只有这个妹子,一个儿子。你是我的大 恩人。我也没什么报答你,听见人家讲,你还是单身人。今天,我带着自己一屋 人来,我要把这妹子分送你。你要是看的起,就拿去,做你老婆。你要是看不起, 就拿她帮你煮饭,洗菜,端洗脚水,都可以的。”   龙玉虎听了这话,头就摇得就如个拨浪鼓,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的,这怎么行。”   猎人夫妇听了,就跪在地上,头磕在地面,再不肯起来。   羊角寨的人知道了,都跑过来,要看个稀奇,这个说:   “人家这大妹子,身上白是白,黑是黑的,硬是二姑娘咳嗽,没得个谈的了。 玉虎,反正你也这么大了,也要讨个老婆的。有这样妹子家,你还要选什么?还 有什么选场。”   那个又讲:   “这老婆,宽屁股,大奶头,福福态态的。我看,硬个生儿子的样子啊。龙 家屋里,只怕要旺像了!”   还有的人说话,更是老鼠子钻竹筒,笔打笔直的:   “玉虎这家伙,打野猪,弄出来这个大老虎。打了老虎,又弄出来这个好老 婆。真是,人的运气来,屙屎都会捡到金子的。人的运气来,凤凰城的城墙,都 档不住的啊!你说是不是。”   龙玉虎呢,可不管这些。任你们讲,也任你们闹,从头到尾,都锁起眉毛, 就是不肯开半点口。先是坐着,后来是睡着。再到后来,也不管别人还在他家里 跪的跪,站的站,竟然就自顾自地,打起鼾来了。   隔壁邻居们见他这模样,感到实在过意不去,这才去强拉硬拖,劝开了猎人 一家。猎人一屋人,在一家人家的屋里,吃了一餐包谷粑。到天色麻黑时,这才 又哭起过来,谢过救命的大恩人,一家人上山去了。   猎人一家人才走,汉子就把门一关,什么也不说,傻呼呼呼地,居然又睡过 去。   经过了这件事,在龙玉虎心里,是想的到底是什么,一寨子的人,都弄不清 楚了。   乌稍河的水,一天天地流着。   平常人家的日子,也这样一天天过去了。   龙玉虎一天天的长大,那脸色却天天地阴沉。羊角寨的男孩子,女孩子,还 是围着他的吊脚楼转。男孩子们邀他,一起去赶边边场,去唱山歌,去看舞狮子, 舞龙灯。   女孩子呢,就站到他屋的窗子外面,一道又一道的吹木叶,吹冬冬奎,想他 能够在月亮如水时,也把窗子打开,和她们来对一对歌。可龙玉虎呢,他谁也不 答理,只管自己在屋里,躺在床上,呼呼地睡觉。   世上只有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   出现在龙玉虎屋里的事,就是树缠藤,这好怪。   女孩子们见他越是这样,越是要来找他的麻烦。搞到干脆,就跑到他睡觉窗 子底下,把脖子上戴的银项圈,手里戴的银手镯,胸脯上挂的银胸针,银针筒, 叮叮咚咚的,乒乒乓乓的,摇得好响好响。一直摇到月亮光光,都落了西门坡, 才吐一巴口水,狠狠在心里骂道:   “龙玉虎儿子哎,告诉你明的,你不开门,明天你大姐,还要来找你。”   骂完了还是不就走,又回过头来,大声喊道:   “虎子啊,虎子,我大姐送你只磨戴,你不知道重;我送你纸戴,你又不知 道轻。我的个蠢宝!你是个大蠢宝咧!”   惹得旁边那个追了她有好几场,她也不理睬别人的后生子,在一边阴阴地笑 道:   “你自己还不是半夜里摸截黄瓜,是好丑,分不清的大蠢宝。”   女孩子听了,斛过头来,想认真看个清楚,这讲话的后生子,到底是哪一个。 可那男孩口快脚也快,自己开了心,见好就收了。早就这么勾起腰一梭,躲到大 樟木树后面去了。   一股十分好闻的男人味道,留在那女孩子身边。   40、去天门寨给你们报深仇大恨   这年冬天,羊角寨上的人们突然发现,已经很久玉虎没有看到他人了,吊脚 楼上,长时间锁起把大木锁。羊角寨上有人讲,他是到武当山,拜师父,学功夫 去了。还有的人又讲,那天在凤凰城十字街碰到过他,讲他跟着一个穿得稀巴烂 的道士,脸蛋像个大花猫,饿得黄皮寡瘦的,到人家排上和排古佬讲了很多好话, 要排古佬搭他们到下江去。   看这样子,人们就知道,平时里不言不语的龙玉虎,真的要到外面,学什么 好本事,打自己的天下去了。   本来就是个怪人。自从他爸爸妈妈死后,他就更加怪了。   先是有人把这事情讲得好凶,到后来就讲得少了。再到后来,已经没有人再 讲时,那沱江河里,就涨起好大的桃花水。   其实呢,羊角寨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这么长时间,龙玉虎就是在自己的吊脚 楼里,大门不出,一事不做。   乌稍河里,也泛起了黄水时。一条大沱江河,都闹得么喝喧天了。冷不防的, 是雷,又是电。那风,吼着叫,卷起一般子劲来,要把河边的吊脚楼们,都端到 九天云里去。青瓦皮子们,也惊得如是炒黄豆子般的乱叫。   屋后那株不知道年龄的楠木树,在最后一个夜晚的龙卷风中,再也拒绝不了 大地的诱惑,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终于垂下它高昂脑袋,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 趴倒在泥泞母亲的怀里,寿终正寝。   吊脚楼里,龙玉虎从草席子上爬起来,喝光了那缸陈年的包谷烧酒。扯下袖 子,抹干净嘴巴。揣起发亮的黄鳝尾巴刀,缠好绑腿,蹬起青麻草跬,一脚踹倒 缺了一只脚的三角架。把大门打开,就不再关上了。乘着这夜色,冲出家门,直 往后山上,走到爸爸和妈妈坟地里。   夜色已然将尽,东方露出点点白色。   只见坟地上,已经是芳草萋萋,在晨风中摇曳瑟缩着。它们在平日里,虽然 也是有茎有蔓,有花也有果,到了这时也都乱做一团了。   一声灼灼闪电,从天际一掠而过。龙玉虎仿佛如从噩梦中醒来,只见他仰天 大叫道:   “妈妈!爸爸啊!”   声音未绝,他双膝盖往乱草丛中这么一跪:   “爸爸妈妈,你们的儿子,今天,长大了。就要去天门寨,给你们报这个深 仇大恨了。儿子这辈子,要是没能帮你们报到仇,你们就不要我这儿子了吧。今 天,儿子有可能,是最后一回,来给你们二老上坟了。以后怕就要来的少了。或 者也照顾不到你们。妈妈,爸爸,你们两位老人家,今后自己好好好地,过自己 的日子吧!儿子走了。以后要是我回得来,会再来看你们的。”   他的双手放到地上,脑壳对前面的小碑岩,“咚”地一声,就嗑出振人心魄 的声音。也叩出一片鲜艳的红色。他站了起来,顶着大风过后,天空几颗时隐时 现的星光,朝那并不遥远的天门寨,疾步而去了。   清明时节的天门寨。   这也是一个天色明,四野皆暗色时。一脚踏上青岩板砌就的保家楼时,龙玉 虎的心,猛地就吃一惊!   这里以前是警戒十足,热闹不过的大院子啊,为什么今天竟然没有人,连一 点声音都没有?以前那些车马,那些兵丁,家人,他们都跑到哪去了?   还是小心地进了楼门。只见到里面门门落锁,户户紧闭。纵然是或开或者关, 也都是漆黑的一片,连老鼠活动的声音,也没听见几个。在远远的地方,有几只 狗,在漫无边际地吠着。犬吠声中,也分明着几多惶恐,几多不安。   汉子就如出山的猛虎。寻不着猎物,眼睛便就红红的,可一腔怒火胸中烧, 还是无从发泄,无从施展。好半天,他才在楼梯底下的小岩头房子,发现一曳昏 暗桐油灯光。隔着门缝,他朝里仔细看,只见个精瘦割马草小孩,在燃起的松槁 油下面,正坐在草堆上,一脸宁静与烂漫。胸脯一起一伏,正学吹着冬冬奎呢。   龙玉虎不由分说,一脚就踹开门,一把拎起孩子。好半天,孩子才止住自己 的惊慌,详细地将这里的一切,告诉这小小男子汉。原来这许多天来,天门寨朱 刀客,朱师长的保家楼里,发生了些龙玉虎想都没想到的事。   几天前,从乌稍河的下游,上来了几条大船。随着船来的,是从下江到的一 个戴起大盖帽,扎起大皮带,穿起长马靴的大官。他带着一拨人,从船舱里起出 来很多光洋,歪把子机关枪。还有军服,步枪,手榴弹,子弹。他把朱刀客的马 队,还有那些乡兵,都统统给收编了。全部喊为什么师。什么旅。什么团。   他又买下了后炮岩上的很多参天古树,打了几架大船,把新编的军官,新招 的兵士,都弄到船上去。再顺着乌稍河,顺着沱江,一直放下去。讲要到哪什么, 和日本崽子打仗去了。   朱刀客呢,居然也封个什么师长。他那些弟兄们呢,也都团的团长,旅的旅 长。总之是一个二个,都弄了个顶子戴着。   他们没走时也知道,山外面的这回仗,打得可真是厉害。不是吗,人家把我 们的大半个地方,都弄了去了。还打过了黄河,也打过长江。我们还不好好打, 只怕是我们都要当亡国奴了。天门寨里,恐怕是也不得安宁的。   朱刀客知道这场合。他心里也算了算,只怕是这去,就难得回来了。至少是 有好长的日子,是难得回来的。就把保家楼里这些东西,能带着走的,都带了走; 不能带着走了的,不管三一三十一,就都送给四邻八舍的人。   本来,他就有几房老婆,却没有个半儿一女。于是都把她们送到船上去。手 下那些人,肯离开天门寨的,愿意跟着他一起走下江的,至少也送个连级军官当 当。不愿走的,就各人打发了一双水草鞋,二十块光洋,转回家去,陪到老婆崽 女做阳春。   剩下来这座保家楼,就让这割马草小孩子,帮着自己看管。无非是有什么人 进来,问上一回就是。只莫让野狗子进来拉屎。谁又要得了,又敢要你这朱刀客 的一座空楼呢!   龙玉虎听了,心中很是失望。怪不得,狗日的,他走了,天门寨,凤凰城的 四下里,才弄得这么乱的。他心里想。   朱刀客这帮家伙,在天门寨是堪称一霸,盘剥四方的。他在这儿时,虽然一 帮人弄得方圆百里,老是群魔乱舞。但却是能压住其他的邪气,镇得住一方水土。   朱刀客这一走,老虎不在家,猴子就充了大王。不是前三天,粑粑寨被人家 烧屋了,就是后四天羊角寨门口,死的有很多人。要不又是,哪一天夜头,有人 又牵了四老板大水牯牛,枪兵又杀了麻保长老爸爸。方圆几百里上下,自从朱刀 客走后,真是叫做烽烟四起,诸侯争雄,神鬼不安啊!   从天门寨百无聊赖地回来,想不到,就碰上那两个枪兵,正在滕生梅的家里 作恶,他还不就心头火起?   41、晚霞在哭声中消逝殆尽   小生梅听了后生子的话,红起脸儿,三下两下,就穿好烂大头裤子,对襟衣。 也顾不得钻进来的一条蛇,停在烂柜子脚旁边休息。就匆忙地翻开麻篮,找到鞋 底针和细麻线。那线,还是前年冬天,妈妈在火炉膛前面,一手手搓成的。   她拿过来,放在骨牌凳子上,想去摆好爸爸的身体,等玉虎回来,就好缝了。 只是她一望过去,就仿佛那天在旋,地在转。就难得分清楚,天南与地北了。   不到一袋烟功夫,听得破门轻轻一响,龙玉虎走进来。他手里提起洗得惨白 了脑壳。看了生梅一眼,也不搭话,就径直走到剃头匠那去,跪到他旁边,把手 里脑壳,凑到身体上去。不一会,就吻合拢来。接过生梅递过来的针线,一针针, 一线线,和女人家一样缝起来。像女孩绣嫁衣花边一样,那么专心致志。   为什么他做得这样顺手?小生梅就不知道。龙玉虎缝的东西,算得是太多了。 才十几岁的龙玉虎,以前自己妈妈的脑壳,是他缝上去的。爸爸的胸脯,也是他 把那血花花的肠子,塞了进去,又一针针缝起来的。真就是一个老缝纫工了。眼 下,缝小生梅爸爸脑壳,不也正是,熟门熟路的么。   龙玉虎一个劲地缝着,一声不吭。才换了两回跪起下去的腿,就把它们缝拢 来了。弄好之后,龙玉虎拿来铺在床上的一领篾席子,摊在地上,轻轻把剃头匠 抱上去。再从从容容卷起来。站到凳子上去,扯下梁上那根生梅丢上去的草索子, 一道又一道,把剃头匠给捆个结结实实。   捆好后,稍为停了一下,对生梅看了一眼:   “走吧!”   生梅呆呆地见他进来,也见他像个女人家一样,跪到地上,仔细地缝爸爸的 脑壳。真是叫做哭无声、泣无泪了。直到龙玉虎叫了她,才点点头。见他轻手轻 脚,要把爸爸扛起出去,自己才走到门背后,拿了锄头,跟着他。两个人一前一 后,上山去了。   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龙玉虎选好个四边是石头的地方,操起锄头,狠劲 地挖起来。才不一会儿,当溢着芬芳的泥土堆起来很高时,龙玉虎把畚箕倒扣在 尖耸的坟顶上了。   天色已近黄昏。天际那边,泛起来血红色的霞。乌稍河上,鹭鸶船也三三两 两地,从吊脚楼的柱子底下,轻轻地摇了出来。   看见晚霞终于萦绕上土堆。滕生梅嘤嘤地哭了起来。是该回去的时候了。可 这么大的女孩子,现在到哪里去?   妈妈早不知投胎到哪里去了。爸爸也被人杀死了,埋到这山坡上了。到如今 这种场合,自己又还能到哪里去?还能去投奔哪个?能靠得到哪个?   转回自己屋里去?   吃什么?穿什么?自己就是靠到爸爸,帮别人剃头,换一升米,斛一把菜, 买一碗酒,穿人家送的旧衣服,才过下来日子的。这回爸爸又死了,拿什么东西, 去换自己要吃的?   这些话,自己又跟谁去说。和人家龙玉虎讲?他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啊。 虽然两个人,以前认识,人家今天,是看不过意,才帮你的忙啊。人家明天,未 必还肯帮你?后天,还能帮着你?人家可是个大男人哟!俗话讲,久病床前,都 无孝子!更何况是男女之间,授受都不亲的。   “生梅妹妹,你莫哭,你哭什么?”   小男子汉刚才挖了个坑,又填了个坑,堆了个坑。事情都做完,都好像一点 力也不费。站在她旁边,准备回去了。看见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又哭了,一时也 不知道如何说,讲什么了。   自己长这么大,他还真没碰到这个天大的难题。他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去哄 这女孩子,只有反反复复地,喊她莫哭莫哭,算了算了,就再没有别的词语。   滕生梅本来就只顾自己哭。他一开口,还哭得更伤心了。哭到悲伤处,又对 起那堆黄土,“扑通”一声,就了跪下去,索性放开嗓子,大声喊了起来:   “爸爸、妈妈,你们为什么?这么厉害!这么狠心!把妹子我个人,丢下了, 也不管我。你叫我怎么才能活下去?天老爷,爸爸,你为什么?不让妹子我,比 你先死了啊!”   天空中燃烧的晚霞,都在这哭声中消逝殆尽,仅仅剩下最西方的那点亮色。 要是再拖下去,就会看不到下山的路。   龙玉虎听着她的哭声,仿佛明白了什么,对她说:   “生梅妹,你莫哭。要是你敢,就跟我一路去,到凤凰城里去。离开这鬼地 方。我也不想再在这儿呆下去了。”   “到凤凰城?我们到凤凰城,去做什么呢?到了那个大地方,好是好走玩, 可什么都要钱啊?”   滕生梅说着。她抬起头,睁开泪眼,看见这昏黑中的龙玉虎。她只听见人家 讲过凤凰城,只听见人家讲是好热闹大地方,好走玩。讲那里的风水好,出很多 好大的官,有的官,还做到皇帝老子身边去了。   又出来个写文章的人,文章,写得多好。从羊角寨去那里,要翻好几座山, 过好几次河,生梅长这么大,从来都没去过。   “听我讲。凤凰城,那里就是个大地方,你跟着我去,我们就会有好日子过 的。”   龙玉虎说。他看见生梅抬起头,不哭了,看着他了。知道她是想听他讲什么, 猜对了。他就大起胆子,要她一起去!   “我跟着你去,我有什么用?”   她讲完,又想到什么,勾起头:   “你……真的要……我,同你去?”   “要!为什么不要呢。我们两个一起,有伴些。再讲,你和我一样,也是一 个人,什么都没了。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饥。”   龙玉虎说着,把两只手,轻轻抚在她的肩上,要拉她起来。滕生梅感到,他 的手一挨着自己,刚才那遮天蔽日的痛苦,立马就减少了许多。只听他又用那能 打平岩头,扯起树蔸的手,帮着她抹去了脸上的泪珠。   透过黄昏的光晕,这美丽的少女,悄无声息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挨得自己好 近的男人。她只是知道,龙玉虎不会跳摆手舞,不会唱山歌。只知道勾起头,做 那些练功夫的事,只知道吃饭。听老人家讲,有很多女孩子,到他窗子底下,去 唱情歌。他呢,不但不答人家的歌,还关着门,到阳台上,打别人的岩头。有的 女孩子骂他是公母人;也有女孩子讲,他东西,可能是哪天打落了;还有的人讲, 他是个银样蜡头枪,中看不中吃的。   想不到,他还敢帮着自己,来揩眼泪水,和自己讲出这么一番话来。生梅发 现远处低矮黑糊的山峦,托起了眼前的男人。他竟然也不是自己心中想象的那个 孩子家家,他是一个大人了。   他这么高大,这么威猛。家织布缝的衣服里,是裹不住的健子肌肉;乌黑的 头发下,眸子亮得如清早的露水;天天吃酸菜的牙齿,白的像冬天里的一把雪。 想着,想着,她少女的那颗心,咚咚咚地,像是田里头的青蛙,跳到了牛皮鼓上, 咚咚咚地,响个不停了。   人家龙玉虎,今天可是开口了!   这是有多少女孩子,从好远的地方走来,求都求不到他的一句话。她灰灰的 眸子里,渐渐地就显出亮亮的光泽。她真想再讲点什么。自己也对答他两句,又 觉得什么都不讲为好。   这就叫什么,此时无声胜有声吧。   “我们回去吧!”   牛高马大的男子汉看着她的脸,也不会多劝劝她。虽然他无意地,把手放到 她肩上。放上去后他突然发现,这不引人注意的肩膀,竟然是这样柔和,绵软, 让人心醉神迷。   他看着她。他真想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不做声,只是心平气和地 端详着她,如同看着自己,才从土里拔起来的树。看着被自己一镖,就放倒了的 小麂子,还有那麻石色的小母羊。   男人现在感觉,这已然将黑的天空,竟然很是美丽的。   眼前的小生梅,很漂亮。就是她面带菜色,充盈起苦痛的样子,也还是那么 动人心魄。脸蛋,眼神,都会让人产生起千种思念,万缕情愫。   龙玉虎那颗冰冷的,那颗早就练成杀人不眨眼心,时时刻刻都想到要报仇血 恨,而去杀人的心,砰砰砰地直跳了。像是再也不愿,光只会想到那些,去拼去 杀的事情。   天色越来越黑。他们两个对看着。两个人的口里,都在讲着走。两个人仿佛 都被定格在那里,一时难以挪开步子。   几只巨大的蝙蝠,也乘到阴暗的光色,在天空中横来竖往。   他们多么希望,天色不要那么黑得急,好让他们都多看上对方一眼。他们又 好喜欢,这天色快黑一点,好让我们一起来,做一些好有意义的事。做那曾经是 从别人的口里,别人眼里,从别人行为里,那些似朦胧,非朦胧;似向往,非向 往;似喜欢,非喜欢;似乐意,又非乐意的那些事。   那些从灵魂,从躯体,从年龄,从生理的深处,经常生发出来的一些信号告 诉他们,要做那些诱人而且又非常奇怪的事。   他们毕竟还是青春年少,都有着极其沉重的压力和悲苦的过去,都还感到自 己的前途迷茫与恐怖。他们终于什么都没做成。只是一前一后,就这样下山去了。   连手也没拉手,就消逝在这美丽的黑色之中。   第二天,龙玉虎早早地就爬起来,赶到生梅家里,帮着她做完了家里的事。 再把那些清理出来的东西,也打成个包,一起都背到背上,就走出寨门。两个人 才转到山前,他又站住了。   他拉起生梅的手,往后山上走去。生梅好生奇怪,人都要走了,又还要上山 去,干什么啊!她想,就由他去吧,不用再问了吧,人家可是个有主意的男人啊。   不声不响地,跟着他上山去了。   “爸爸,妈妈,你们的儿子没有用。儿子对不起你们。本来,儿子想,要在 这年的清明节,拿了朱刀客头,来祭奠你们二位老人家的。可那狗日的坏东西, 竟然跑到那下江去,和什么外国人,打仗去了。找不到他了。   “你们二老放心吧,屋里的大事,儿子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只要你们的 儿子有一口气,只要儿子在,只要儿子知道那狗日的朱刀客在哪里,儿子就一定 要跑了去,把朱刀客的脑壳下下来,摆到爸爸和妈妈的坟前面。让你们出了这口 恶气,做儿子心里才舒服。”   他跪倒在爸爸妈妈坟前的草里,说着话,就抽出黄鳝镖来,划破了手指。刹 那间,殷红的血,就溢出来了。   滕生梅见了,不知是为什么事。呼拉冲过去,一把抓住他带血的手指,死命 地捏着,含在口里头止血。末了,还哭着问:   “你要干什么,走吧!我们走吧!再不要伤心了。我们走!”   龙玉虎也不做声。慢慢地站起来。他知道,这女孩子理会错了他的意思,就 不肯再讲什么,任凭她把自己那手指头,捏着又捏着。不一会,他们就相视着, 笑了。他帮她揩干净了泪水。这时她才说道:   “玉虎哥,你不做兴这样的。你知道吗?血是人的宝,这是我爸爸说的。你 千万不能,再弄丢了它!”   他点点头。用劲地看了她一眼,再不讲话。这是她第一回叫他做哥。他也是 生平第一回,有人这么认真地,叫他做哥。他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   一只雄健的鹰,在乌稍河的上空静静伫立着,丝纹不动,久久地。沱江河里 的鱼,顾头不顾尾地,因为春天的到来,而在水波里到处乱钻着。太阳似乎对什 么都不在意,温暖着从山峁上走来的年轻人。   龙玉虎和滕生梅走在一起。作为一个男人,他还是第一回感到,眼前的山山 水水,是这么的美丽。身边的女人生梅呢,在她一生中,从来也没走过这样轻松 愉快,有着不明不白的信心的路。   第九章、吊脚楼上的故事   42、不是抹不掉影子的丈夫   今天是中秋节。   年年的中秋,在民风古老的吊脚楼上,笑声处处不绝于耳,此起彼伏,像凤 凰九月八的山歌会。吃了团圆桌上的雉姜闷鸭子和火烧包谷酒,一屋子的人,谁 都不肯先散去。他们嬉笑着,拥到吊脚楼栏杆边上。   在栏杆边上,看着清清的沱江水,小孩子们吃着瓜子,月饼。听大人摆起龙 门阵。说到该笑的地方,笑得一家的人都喊天叫地。那些忍功练得不深的,还要 抱着肚子,流起眼泪水,一个劲地说:   “我了了,你们快别讲了,好不好。你们要是再讲,要把我包谷酒,都要给 讲出来。”   傍晚时,天气特别好。   一轮庄重的月儿,被澄亮的沱江拥抱着,静静躺在这一片安详之中。河面淌 着月儿清清的光亮,已然失去了先前的喧哗,变得静寂无声。大家都过中秋节去 了,没了星星点点的渔火,也没了悠扬婉转的渔歌。   传来了点点滴滴木叶声。那是小伙子和女孩子们,他们不肯和大人们做一起 坐了。他们自己在一起,讲着那些年轻的故事,说着那些闪亮的,绚丽无比的人 生。   和往年一样,滕生梅哪里都没有去,一个坐在床前的竹躺椅子上。失神的双 眼,盯着床头那黯淡的灯。是啊,要过节了,可她一点也没得安逸,一连做几天 的噩梦。每次都做得大汗淋漓。她知道,在自己的身上,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她 多不想这些事情现在就发生。她又真觉得,这些事情,真的是要发生了。   溶溶的月光,让这灯显然着不尽的忧愁与凄苦。很多年来,滕生梅还记得, 哪一年的中秋节,他们不是两口子手拉着手,坐到自己房外的栏杆边上,去看月 光下清粼粼的沱江水,听那粼光之上,不时发出来水的咕噜声。   那是沱江河的鲤鱼们,看着月色高兴极了,在一个个板绷呢。   他们也听见,在周围团转并不远的吊脚楼上,那些有儿有女人家里的欢歌笑 语。虽然他们两个人,膝下一直无儿少女的,却还只是你我相视一笑,有滋有味 地,同人家一样,开心地活着。   可是到现在,想到你说,自己是一个人,或者是两个人?你说自己,是两个 人了,或者是一个人?反正,也就这么冷冷清清,清清冷冷地……在两个人当中, 死了一个人,自己却又没有见到他的尸。   还有的人呢,她感觉到,自己只是心里在想着他。可又感觉到,自己没有办 法去想他。一句话,她总是觉得,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这样苦。总是想着,自己 应不应该,去想现在的这个他。自己为什么,又不能去想他呢。   就在滕生梅胡乱思想时,“勾嘎”一声,吊脚楼的门轻轻开了。有个人轻脚 摸手地走进来。滕生梅当然听见了。可她还是坐着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是一 尊菩萨。   她知道,这是谁来了。不过她还是木木地,品味着淡淡灯光。那人来到她面 前,不声不响地,就把一只手,放在椅子的扶手里,一只手放在靠背上。只呆了 一会,他倾下身子,仔细地端详她。他同她一样,也不讲话,只把浓蓝的五四式 手枪,从裤子荷包里掏出来,毫无声息,又极其自然地放到凳子上了。   女人还是不做声。   只是心里头一紧。她知道,这件事,迟早是会发生的。就为了她存在在自己 肚子的那个孩子,那个她想了很多年的相爱的结晶,她确实也希望,这件事情, 能够尽快发生就好。可她绝对不会想到,事情就会在今天晚上,发生了。   虽然这个日子,是她最想男人的日子。她心里硬想,自己就这么坐下来,不 吃不喝,不说不笑,安安静静地,好好地想他一个夜晚。她要想尽自己两个人, 很多年来的恩恩爱爱,很多年来的如胶似漆。   这个人居然现在就来了。她知道,这件事在他们男人的心里,当然是好急的。 可你为什么,早不急,迟不急,就急到今天?   中秋节的今天,是我多么想自己的,那个他的日子啊。   这怪谁呢。是怪自己的命?又怪自己的命不好么?   那年,有个八字先生到她们的寨子里算命。   算完了满寨子的男人女人,老老少少。他都摇头晃脑的,讲他们的命不好。 惟独算到自己,他特意地叫她伸出手去,反反复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还要 她多出了两个铜元。说她的命,是她们当中最好的一个。   不容她再想什么了,他那只手一出来,就伸到她的腿弯子里,一只手又扶在 她的腰上,就让她离开那张躺得发热的竹躺椅。她多么熟悉这个动作,她多么思 念男人的这个动作。她,思念有了那么的久。这个动作,给她带来多少个甜蜜的 回忆。   泪水,汩汩汩地流下来了。   因为这时来到自己身边的这个他,并不是自己心中思念的,那个自己多么熟 悉,抹不掉影子的丈夫。   43、抓紧时间去做生儿育女事   龙玉虎同滕生梅,是凤凰城里好恩爱的一对夫妻。   还是那回,生梅和玉虎两个,从玉虎爸爸和妈妈的坟上起来,爬了一座座山 坡,沿着这条沱江河,又走一天的路,才来到凤凰城。他们先是城南的一座破庙 里住下来。   龙玉虎就到一个石匠铺子里,找了份零工,给人家打磨石。生梅却在屋里, 替别人洗衣浆衫,两个的日子,过得倒还舒心。   有一个清晨,龙玉虎起来练功夫时。才走出门来,突然发现,庙前庙后,居 然横睡竖躺的,都是一些年轻兵。他一打听,这些兵是从北方下来的。   当天夜头,新来的大军就找到了玉虎,要他参加他们的工作。生梅呢,就叫 她到新的饭堂做事。政府就设在原先的田家祠堂里,几漂亮的房子。   她只是管点打扫卫生,烧点开水,倒开水之类的工作。慢慢地,人家就叫她 管钱了。   他们日子过好之后,就听见生梅老是喊自己的头痛。龙玉虎见了,就趁着涨 桃花水的时候,带着才发的一迭钱,转到自己的羊角寨。他买了一头羊,一个猪, 五坛子包谷酒,请来好多的乡亲,把自己那吊脚楼拆开来,又扎成一个大木排, 沿到沱江河,就放进了凤凰城。   看这样子,他是再不准备回去的了。   龙玉虎没有讲:生梅,我爱你之类的话。   生梅呢,也没要说过:哥,我要嫁给你之类的话。   他们更没有按凤凰人做什么“土花铺盖”,也没行按乡下人“簪花”的甩年 礼,连个嫁歌,都没有哭。更不要说穿露水衣,打露水伞,也没有背起新嫁娘上 花轿,进堂屋,入洞房。没有“掷筷子”,没有“甩火把”,他们俩个人看见吊 脚楼修起来了,炮仗也不放一个。两个人都邀在一个日子,各自回到田家祠堂里, 搂来了自己的铺盖卷,就一起睡到吊脚楼里去了。   龙玉虎没什么九叩八拜,也没“争床”,更没帮她娘屋的谁谁谁,亲戚送什 么送子酒,就接了自己的新老婆,进了自己的家门。   真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   那时的滕生梅,胸脯都还没长熟,还小小的,像个没有打霜的萝卜。结婚很 多年之后,这女人胸脯当然好大了。可这女人的肚子,却还是瘪瘪的。   这事情就让他们两个心里好着急。每每到了半夜里,做那回事情时,龙玉虎 就骂自己,男人没有本事。骂完了就拼起老命来干,还干得那床天摇地动,人也 汗水淋淋的。   生梅见他这样子,常常也急得直哭,口里却老是安慰他:   “玉虎哥,玉虎哥,你要轻点,要注意点身体。这只怕是我事,怪不到你。 可我从以前到现在,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啊!天老爷,他就为什么,跟着我过不 去呢?”   男人眼看这功夫,常常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心里哪有不急的?女人的安慰, 又能顶什么事。   就这样,生梅知道哪里有香火,就赶快挎起篮子去求子。凤凰城里,原来的 四十多座庙宇,那些还没有被撤掉的,还有哪一座没有她的足迹?她要去,都还 要偷偷地去,又还要偷偷地回来。每回她烧了香,又磕了头,自己都还不知道, 自己要拜的,是个什么菩萨。是要什么菩萨,才是保佑自己,能生儿生女的。   就是逢年过节,她也偷偷地买来纸钱。到灶门边上,或者门背后,嘴巴里唠 唠叨叨地,就扯起纸钱,一张张点燃了。有时,碰到街上有那些卖这种药的,无 论是一块,两块,甚至五块,她总是毫不犹豫,手伸进包里就掏。一拿到药,就 红起脸蛋,调转身子去。还得记清楚那江湖客送的土方子。   回到家里,就正儿八经地,按照那人说的方法煎了,熬了。或者合了这酒那 酒的,一本正经地喝下去。喝完后,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邀起男人,连日 连夜地,狠命地干那事。那时,她当然是喜欢他,越用劲越好了。   一回又一回,回回都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倒弄得她只要看见男孩子们,吊起小雀雀在街上跑;女孩子们扎起丁丁雀, 满院子的歌唱。或者人家做爸爸妈妈的在屋打儿骂女,她都要眼睛定定地,看他 个明白,听他一个够。只有那样,自己心里才好过些。   她总是想,自己对不起他们龙玉虎家。是自己没有本事,对不起屋里男人。 害得她常想:龙玉虎家的香炉碗,莫不是,就要覆到我滕生梅的手里了?   这可真的是天大事情啊。   龙玉虎在心里,当然也不好受。口里倒不像一般男人,动不动就发女人的火。 发现她去进香,总是劝她说,莫去莫去。她硬要去,他也是装作不知道,就算了。 知道她又去找什么算命先生,或者去烧了什么纸钱,都一笑了之。找一个开心的 机会,轻描淡写地对她说:   “这要什么紧呢?生梅,生儿生女的事,有的人,是早些;有的人,要迟些 的,这是没什么关系。我们两个,心都不坏。从体质上来说,又没什么毛病,未 必然连生个人,都生他不出来?我就不相信。我们两个,只怕是人家讲的阴阳不 合,水土不服,一时生不出来吧。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有个儿子的。而且一定是 个儿子。不是猪儿,也不是狗儿。是很好的一个儿子。”   什么话她都不相信,滕生梅就是有点相信,这是他们两个的阴阳不合,水土 不服这话。   记得以前老人讲,在寨子里,过去有很多男男女女,他们在摆手舞场上,有 的找到老婆,有的找到男人。两个在一起,几年功夫下来,都还生不出个儿花花 来。到以后,男的女的两个人,虽然你恩我爱,如胶似漆。两个看见这么长时间, 都还没有儿女,就开始你怪我,我又怪你了,吵开架了。这一吵架,不多一会, 两个从此就分开了。就是这男的,再和别的女人一睡觉,哈,那就生出来。自己 再去一打听,先前自己的女人呢,也是和别人一结婚,哇,她也真就生个女子了。   这些人碰到和自己现在的老婆吵架,吵得不可开交时,就想到原先那人的千 种情,万种意,不免就好后悔。想若是两个不分开,那该几多好?不分开,或者 也是生不出来。一般却都会生出来的,不是有的夫妇,舍不得分开,就抱养他一 个。知道等你一抱了那个过来,这边,自己又生出来。这不也是有的!那人们就 说,这是抱了这个来才引了那个来的。   有人也叫他们两个,都到医院去检查检查,看看问题,是出在哪。有好几回, 两个都不大愿意去。有一回,上面来了个医疗队,里有很多大医生。他们就把滕 生梅叫去。   她一走进去,就看见几个的穿白大褂,戴白帽子,捂白口罩的男人站成一圈, 要她睡到木板床上去,还要脱掉她的裤子。这,臊得她一脸的血红,口里叫了声 妈妈,就逃也似地转回家来。   回到屋里,她跟龙玉虎这么那样地讲,俩个人就笑得直不了身子。龙玉虎笑 着说:“好走玩吗?”   “不好走玩。”   从那回起,他们就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相信了。他们相信,只要求了天老 爷保佑,两个日子长久了,冷水泡茶,也会慢慢浓。阴阳,也是能相合的。也希 望自己能碰上个好运气。   每夜每夜,他们两个都会抓紧起时间,去做那件能够生儿育女的事。一旦做 了,两个都做得是这么耐烦,这么认真。两个都盼望着,能够哪回碰得巧,真是 能够做成,就碰上个儿子来。哪怕就个女孩子,也是好的。   久而久之,两个做的回数多了,做次数也久了,就居然地,做出这中间的好 味道。每回做起来,都这么有滋有味的。越是感到有滋有味,越加肯用力气去做。 两个人天天晚上,都做得分不开身来了。   白天,两个人看得我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我。两个人的情,越来越浓;爱, 也越来越深。真是叫做是秤不离坨,公不离婆。天亮时,他们巴不得那天快黑了; 天黑时,他们又巴不得,那天慢点儿亮。先前两个人,那日思夜想的儿子呢,也 显得稍为有点淡远和疏离,再不是那么地,搅合着两个人的心事。他们感到,这 两个人的世界,真的是多么美好的世界!   做男人的,身边有个好女人滋润,人也变得不同了。年纪呵,也仿佛越活越 年轻。做起什么事来,精力都越来越充沛。晚上的这手功夫,也是越来越英勇善 战了。   做女人的呢,有了这好男人的护爱,竟然也越来越闪亮,越来越鲜活有精神 了。让你丝毫也觉察不到,以前那不幸的光阴,留在她身上的痕迹。   只要一走到街上,弄得很多后生子和她碰了头,人走过去好远好远,都还要 把脑壳调了回来,这么瞄上她一眼呢。还有一些胆子大点的,在心事上转个弯, 居然要找到沱江河边的吊脚楼下,来和她对对歌。弄得龙玉虎站在楼上,眼睛里 看着,心里就直好笑。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日子,算是过得顺畅极了。   男子汉龙玉虎,毕竟是羊角寨出来的汉子,心里有着当年的那块病,所以虽 然来到这凤凰城里,已经很多年了。那些什么原来的羊角寨,天门寨,也还没有 从汉子的心里抹去。   他还是每天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四野里,去窜去跑。到坡上去扯树,到河 坎上去扯草。他扯回来的那些东西,都拿藤条扎紧了,码到屋檐底下,等它们风 干了,生梅就拿到厨房,去烧饭做菜。要不然,城里的柴火,可要用钱来买的。   生梅女人,是一个持家的好手。   44、岁月丝毫没减去憎恶和仇恨   时过境迁,风水是轮流转的。   从开头起,龙玉虎和就很多人一样,参加这支队伍。又带着这支队伍,开始 了一些工作。他们几乎跋涉遍了凤凰险恶的山山水水。在龙玉虎的枪口下,死去 的那些过去作恶多端的坏人,多得数也数不清了。好遗憾的是,龙玉虎常常鼓起 眼睛看,还是没发现,自己心里,那个寻找了多少年的目标。   有材料证明说,龙玉虎所期冀找到的这个目标,在他到凤凰做事之前,那个 人都还是在军队里服役。这家伙是个圆脚板,不愿跟着别人,跑到太平洋上的那 个岛子上去。当他们的队伍奉命往西开时,就在一个叫做贵阳的地方,他拿了一 堆光洋,送给一个贴身的马弁,叫他帮忙,两个人换了身便服,趁着夜色,开小 差跑了回来。还居然就拖起了几百人的队伍。再以后就不知道,他究竟躲到哪里 去了。   龙玉虎几年来,骑着大红马在凤凰扫东打西,始终也没发现他这个人。总是 怀疑,这家伙压根儿就没有回来湘西。干脆就是在什么地方,早就没了性命了。   这几年来,可是历史的一个大变革,政权更替的非常时期,有多少人生生死 死,又有多少人死死生生。朱刀客这家伙,从自己所知道的,他过去所做过的事, 那些经历来讲,这个人又还能够逃得了这劫数?   曾经有出去工作的机会,龙玉虎还是主动报了名,要求留在凤凰算了。他真 的是不愿离开这里,跑到陌生的外面去。也不愿离开这朝夕相守,你恩我爱的漂 亮老婆。还有生他养他乌稍河,沱江河。其实大家并不知道,最能够留住他,还 是他如今都还没找着的,完全可能还留在本地的,那个和他有杀父之仇的死对头。   因为那时,龙玉虎不断听见别人说,朱刀客真的是回来了。而且还带着一伙 人,逃进乌稍河上游那片原始森林。如果真的是这朱刀客,他可以算得上是方圆 几百里中,没有投降,也没有被消灭的最后一个敌人。自己时刻都要做好准备, 把他从肉体上消灭掉的。   他的领导虽然也舍不得这位有勇有谋,嫉恶如仇的汉子。可人家对家乡的感 情,要得到尊重的啊。地方上,也需要一定的力量。上级立即就向地方推荐了他。   在留下来以后好长的日子里,龙玉虎时刻不停地,注视着那遥远,迷茫,可 望而不可及的原始森林。依然在凸凹不平的沱江河畔,南华山上,日日做着他的 老功夫。   把门前的古松木树上,也钉了块寸把厚的枞木板子,被他拿来练枪法与刀技。 每隔有个把星期,就要换上一块新的。弄得沿河很多青年,都跟着他学样子,纷 纷戳烂自己门前面的树杆杆,还有那曾经是数百年的老椿树木门。   皇天不负苦人心。   龙玉虎长期苦苦等待着的这天,终于来到了。   他留下来有段时间了,终于接到来自基层的报告。   报告说在原始森林边缘地区,有人发现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弃婴。他放下电话, 立马带着助手吴永福,连自己老婆,都没有说一声,就火速直奔事发现场。   他心里很高兴,若是真的能在这一次,完成自己的毕生夙愿,该是一件多好 的事。   “是他。他还在,这狗杂种!这回,我们好走玩了。”   岁月的流逝,丝毫没减去他憎恶和仇恨的情绪。龙玉虎还是像事情就发生在 昨天那样,咬着牙齿,在低矮的茅草屋里,认真看了这初生的婴儿。这是一个孱 弱的女婴,顶多才满月的样子。人们看就知道,这是从一个并不孱弱的身体里, 孕育出来的。   龙玉虎反复地检查这害了病,已经奄奄一息了的女婴。发现她的模样,竟然 跟山民的婴儿有点不相同。   到要做具体事情时,理智还是会战胜情感。他还是静下心来,坐镇山寨,下 达了命令,要在三天内,在各村各寨中,仔细查清楚,一定要找到这生了孩子, 又没有孩子的妇女。他要从这儿来检验自己的判断,是不是正确。再拟定进一步 的侦察方案。   一天,两天,三天。在方圆几十里地方,由各级部门配合着,查过来又查过 去。很长时间过去了,还没有任何线索。他就认为,自己先前的分折,基本上证 明是可靠的。   龙玉虎最后一次听取侦察人员的汇报时,终于下定决心,做出来出其不意的 一个计划,就要乘着对方才丢弃婴儿,还逗留在原始森林边缘时,就要个人直接 插进去,以便很容易形成一举抓获的目的。   作为凤凰本地人,龙玉虎也知道,这块浩浩渺渺的原始森林里,怪石嵯峨, 涧壑横生,虎豹出没,虫豸肆虐,不是奇藤怪缠,就是蛇蟒乱绕,根本就不是人 能够生存的地方。在好长时间里,都没什么人进去过。   早先还在凤凰,曾经听说有些想发财的,好奇的人,他们三三两两钻进去, 都再出不来,也回不来了。纵然是有极少数人进去不久,最后还是出来了。他们 仅仅才走到这原始森林的边缘。   这回自己进去,别讲在外面,并不知道对方的人数,到底有多少?武器有多 少?是什么样的状况?这些不算,就连大自然这天敌,都不知要用人的多少精力, 才能对付得了。   45、早就把生命置之度外   龙玉虎这个计划一出来,就遭许多人的反对。尤其是吴永福的强烈反对。   自己到底是该进去,还是不该进去?   听了别人的意见,久久地,龙玉虎端坐在村头大错栗树下,问自己这问题。 到后来他还是认为,绝对不该失去这个好机会。他们作为人,能够在里面活下来 了;我们同样作为人,也该能活着进去,又活着退出来的。同时在多年里,只有 别人服从自己的工作方法,让他做出这个决定时,是只注意自己的感受的。   就这样下了决心,他就派人回镇里去汇报,自己准备先行跟踪。以待后援部 队到来,再配合大部队,做全面的攻击,争取一举歼击凤凰地区最后这些顽匪。   “要是你去,我也跟着你一起去。我们两个人,也好有个照应。要不然,你 一个人,真的是太孤单。万一有个什么情况,都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   吴永福一大清早,就这么说了。   听对方的话,龙玉虎心里又好奇怪。一开始,在他犹豫着时,吴永福极力反 对。看见局长真的下了进山的决心,助手就一反常态,跑到他面前,自告奋勇来 说。眼神中,还流露出十分的迫切。   “怎么?你,你昨天,你不是……”   龙玉虎认真回过头来,仔细看着这位助手,感到很突然。昨天还问过他的, 他说是不愿去。还提出来不想去的理由。龙玉虎就因为这是冒险,或者也是由于 自己的想法,突然做出这样决定。就不好对别人,勉为其难;让别人跟着自己去 送了命。   还是不能承认他的这个看法。并且还认为他这个人,这样做是怕死的,还十 分含蓄地批评了他。不过到了夜晚,他仔细想起来,确实没有必要,让别人去陪 着自己,冒这个险。   哪知道一到了关键时候,他却又这样快,就回心转意了。   看着这年轻壮实的助手,龙玉虎心里非常感动。也认为他的想法,真的是对 的。感到自己要做这件事,现在就成功了一半。   把吴永福弄到身边,花了很大力气来培养他,就是想到,要在自己以后的工 作中,甚至是对付这个对手的关键时候,自己平时一无兄二无弟的,也有个好的 帮手。   今天到这时,仔细看吴永福眼前表现,证明这些年来,自己花的气力,心血, 于公于私,看样子,都没白费。   不是么?这毕竟是一件要让人出生入死的事。现在要去做这件事,是有自己 内心的原因和目的。听见他也要跟着去,反过来,又感到很犹豫,也于心不安了。 是啊,万一人家有什么差池,自己又该怎么办?   可以这样说,他如此匆匆地,要到那森林中去,有一半是出于私人的情绪。 为了这事,他是早就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了。他是只要求自己在有生之年,就 能把这件事完成,了却了父母亲的心愿,就成了。要别人去陪着他,做这样生死 未卜的事,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自己将来和世人,和单位,和他家人,如何 去交待?   “永福,我看这事,还是依昨天他们讲的,我一个人进去,就成。再讲,你 去,你的体力,怕也是难以承受森林中那些工作。我看,你还是和他们先回凤凰 城去,去告诉他们……不就行了。”   不知是出于表面的搪塞,或怕他进山之后,真的出什么事,自己也难交代, 他就这样模棱两可地,说了这些话。还是这样故作轻松的。   龙玉虎这边越是推托,吴永福那边还更加着急了:   “你先不是讲过,就要趁他们还在森林边缘时,我们追踪工作,就更好做些。 他们就这样丢了小孩,说不定,还在近处窥视呢。说不定还想看看,是谁,收养 了他们的妹子。   “若是你个人进去,就算是碰到他们,从力量上来讲,也是不好办的……再 讲,回去告诉单位的事,我们写个信,又另外安排几个人去,不就行了?只要让 他们知道这件事就成。我们也会很快回来。”   一片树叶掉在龙玉虎的头上,他取下来,又说:   “可以是可以。我们两个头头都出来了,万一家里有什么事,那怎么办?”   吴永福听了,更是做出很轻松的样子:   “这又有什么关系,家里还有这么多人。说不定,到那时,镇里,县里,州 里,也要来人。这件事,也正是考验我们工作态度的关键。你一个人进去,我还 不放心。”   听他最后的话,真的是舒服极了。再不吭一声。心里也不能不考虑,助手较 为精辟的分析。他又何尝不想,这次进山,能够有个好帮手?就能让这事,一蹴 而就。   经过细致的策划后,他们先对寨子里的人员,进行了些安排。又派了随同来 的人员,及时回到凤凰去,给他们送去这个方案。再准备了些包谷粑粑,荞麦粑 粑,熟腊肉一类的食物,准备就离开这山旯旮里的村庄。   就在一个鲜花盛开,蜂飞蝶舞的山口,他们告别了前来送行的人们,带着两 个引路的乡亲。不一会,就消失在茫茫无际,生死未卜的原始森林内,开始了奇 迹般的追捕。   龙玉虎永远也想不到,就因为自己这一次,为了一个愿望的贸然行动,带来 多少人命运的巨大转折。   46、从森林中狼狈不堪逃出来   进山行动终于报告到了沱江镇。   还有沱江河边,动静坎边的吊脚楼上。其他的人们虽然性子急,只是在等待 着他归来的消息。这也是工作中,常常有过的事。可这件事对龙玉虎老婆滕生梅 来说,不啻就是一声惊雷响过了。   “啊!难道,难道这是我的命吗?”   一听见这消息,滕生梅就一个劲的,趴到栏杆上大声哭起来了。她的双手抓 着头发,狠狠地扯,狠狠地骂自己蠢。骂自己是只猪。   不是吗?就在龙玉虎接到下面报告时,生梅已经超过十多天,没有来那种她 诅咒过多少回,害怕了多少回的,女人的那东西了。   随着时间推移,对这事她越来越放心了。高兴得整日里,哼着小时候听来的 山歌。在吊脚楼上,她还双手叉在胯部,挺起肚子,走过来,又走过去。还钻进 房里去,对那穿衣镜,看那胀得鼓鼓的肚皮,还把双手放在上面,反复地摩挲着。   直到听见门响了,她才赶快笼起衣服去开门。看见男人疑惑的眼睛,就闭着 嘴巴,硬是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她在心里暗暗地盘算,要是过了这几天,再明显 一些了,自己摸都摸得着那个宝宝了,再把这个喜讯告诉他。   可出乎意料的是,男人在突然间接到报告,什么也没有说,就带着一帮人, 匆匆离去了。她当时就感到,心里有点不舒服。心里想,也好,我就等你回来, 再告诉你。反正也不迟的!反正我们两个人,很快就要达到我们的愿望,要做大 人了。我们以前那么多个晚上用的力气,都不是白费的。   玉虎哥,你很快,就要做别人的爸爸了。我呢,就要作别人妈妈了。这是几 多好的事!一个爸爸 ,一个妈妈,一个儿子,三位一体,不可分割。一家人, 我们也是一家人了。   不好的消息,却在这时传回来了。龙玉虎带着吴永福,一起进了那原始森林。 到那么个凶多吉少的地方。这就把滕生梅的心,立马给吊起来。一吊,就吊上九 重云天。   上面一知道这消息,感觉这事不大好,马上就组织了增援队伍,迅速地追了 进去。   生梅还是想:龙玉虎啊,我说,那是你们这些人,进去的地方吗?那里进去 不得的故事,她早就听见老人讲过,有很多回了。耳朵都听起了老茧。   果然很多天过去了,增援队伍进去之后,也找不到他们,都几生几死了,才 狼狈着逃出山来。出来时,还是没有发现,他们两个进山后的半点信息。   又是很多天过去,他们为什么还不回来,哪要这么长时间?   更让她心里不安的是,就在他们两个进入原始森林有些时日了,增援队伍进 去后,又出来不久时,人们就见吴永福只身一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满脸 伤痕,浑身是血,从森林中狼狈不堪地逃了出来。   还是没有人见到她的龙玉虎。   吴永福没有碰到进去增援他们的人。那增援他们的人,当然也没碰到他。人 家都不但找不到他们,而且他们自己,也差不多都要出不来。他们就只有早早都 出来。进去的人说,在大森林里,他们想方设法,几乎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四下 里找过他们。的确,直到出山之前,也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吴永福一出来,就被送到医院去了。睡到那里,他有那么一阵子,神智几乎 都不清楚了。生梅赶了好远的路去看他。只见他满头满脑的,包的如是一个雪人, 话都还讲不得怎么清楚。他伤看起来,是太重太重了。   他人还要年轻一些,伤都有这么重。那龙玉虎呢?他,到哪里去了?我要到 哪里,才能找到玉虎哥?玉虎哥!我的玉虎哥,你,你现在在哪?你在哪里啊?   她看着眼前的吴永福,心里想着想着,女人脸颊上,就挂起晶亮的泪水。泪 水流得太多,便凝住那里不动了。在心里的伤口上,血却在汩汩汩地流着,差不 多都要流干了。   我的玉虎哥哟!   47、土匪朱刀客证实已经死亡   任凭心里如何焦急,时间还是过得好快。   吴永福通过医生认真护理和药物治疗,在医院里过不多久,就恢复了体力。 回到分局之后,再一次综合地叙述在森林里追捕工作的全部经过。接着是重新组 织了一支精悍的小分队,再次进入原始森林。   由吴永福亲自带队,以原先吴永福和龙玉虎进去的地方,作为突破口,再一 次进入了凤凰这片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一个星期过去了,他们还是荆棘丛生的 大山里徘徊。又过去了一个星期,他们才找到在吴永福的回忆中,说过的有成百 上千次的山洞。   在洞子里,他们发现,这里曾经有人生活的痕迹。譬如说,有烟火薰过后的 岩墙,有动物排泄过的粪便,还有动物们被食用后残存的骨骸。可那些在生活中 所需要的器皿和工具,却不知为什么,都荡然无存了。仅仅只剩下在搏斗时,遗 留下来的一些血迹,也变成块的黑斑。   随队的法医小心地,把那些血痂块块,从岩石上剜下来。动物的骨骸也分拣、 包装好,一齐都带了回来。   小分队并不甘心就,这样没有什么收获,又围绕着山洞,在小范围内,分四 处进行地毯式的搜查,在数公里的大山小沟内,反反复复地寻找。一直也没能找 到,有关龙玉虎的任何蛛丝蚂迹。   倒是在离开洞口东南方向的一个小山弯里,在靠近一壁悬崖底谷的地方,在 一条淙淙作响的小溪边,看见有一具腐烂了的尸体。那里曾经是繁荣了有些时间 的虫子们,早就凯旋地退走了。才残留下来的,是如同撒在绿草丛中,仅成一个 人形的白色骨骸。   让追捕人员惊心动魄的,这是一副黄澄澄的,还在发着亮的手铐。虽然经过 风雨的剥蚀,却依然着那钢铁的本色。它如是完成自己使命似地,空出来一环。   这是因为被锁住的手腕,在皮走筋断之后,又松散开去,才让它空出来的。 另外的那个环,却是执着地执行了主人当时的命令,缚住暴露出地面的,又夹在 石板缝中,呈青铜颜色,有环状古藤的根。   一个干警看了,一步抢上前去,单膝跪地,左手就掏出来一串钥匙。只听得 “叭嗒”一声响,手铐就顺畅地张开来。   “哈,这手铐,还是我们龙玉虎局长用的,这是他的手铐。”他高兴地拿起 来,说。   这遗骨,是不是就是龙局长的?   几个人就有课题。一齐又围着这一具遗骨,详细地分析了好半天。最后得出 结论:   这遗骨,根本就不是龙玉虎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的。这不是他,又是森林中 哪个人的呢?   龙玉虎,他在哪?   这遗骨,到底是谁的?   看来,这还是一个不解的谜!   小分队一时兴奋了,马不停蹄,又搜索了好几天。一直搞得队员们个个都害 了病,看那情况,再不能坚持下去了。若是再这样下去,可能有些人,会有生命 危险。众人才带着这令人遗憾的谜,离开这片神奇的,让人恐怖的原始林地。   队伍辗转回到沱江镇。法医们立即就对从洞子取出来的血块,提出验证。他 们发现,在些血痂当中,竟然有着二至三个人的不同血型。   它们有吴永福的血型,也有龙玉虎的血型。还有其他人的血型。从洞子的血 型分析,得出来的结论,证明和吴永福讲述那些情况与细节,基本上应该是吻合 的。   对那遗骨,法医们也判断出来他体重,身长,年龄。这些,都和通缉中的匪 徒朱刀客的资料差不多。所以,法医们确定为:   流窜于凤凰原始森林中的土匪朱刀客,证实已经死亡。   48、你会永远地活在人民心中   上级机关收到这报告,认为在湘西地区,对土匪朱刀客的消灭,是我国大陆 境内,是对最后一个顽匪的歼灭。对这土匪的歼灭,无疑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大 事。   在不久后的某一天里,有关部门就在沱江镇召开一个有数千人参加的群众大 会。   宣布完毕后,大会的主持人,就请吴永福讲话。   吴永福胸襟上戴着朵大红花,拿衣袖筒,揩了揩他揉得发红的眼睛。他走到 台上,看着台下的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只见他双眼发红,一脸是泪, 抬头对天,泣不成声地说:   “龙局,玉虎哥,你,你怎么不让我,去替你死了呢。可是你死了。我,我 还活着。你知道不知道,我活得,活得是多么难受啊……玉虎哥,你放心吧。   “我帮着你,这回报了大仇……那土匪,被我给亲手消灭了。你,你在天上, 就放心吧。就好好,安息吧……我们都会永远地,记住你。你永远地,活在人民 心中,活在我们每个人心中……”   吴永福这一着棋,把这大会就推到一个全新的高潮。整个台上台下,传来一 阵阵唏嘘之声。很多人都在讲,莫看这个人啊,平日里,言语不多,双脚都踩不 出个响屁来。这狗日的,还真是特别重感情的人啊!   把心里本来就苦得不能再苦的滕生梅,也都感动得个热泪盈眶。是啊,这是 个多好的人啊。他们都提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龙玉虎。又能有哪个人,把自 己老公,说得像有吴永福这样有感情?   这样让人听了,心里多顺气啊。   49、如狂狮猛烈撕碎静静山谷   “生梅姐,你,从今往后,你就把我和玉虎哥。当作是个人吧。你就把我, 当成你的阿虎哥吧!”   在吊脚楼里,吴永福对她说。他站在生梅的旁边。生梅低着头坐到床方上, 泪水与悲痛,在这长长的日子,让她瘦了一圈。到处都好静好静,男人这些话, 一滴不漏地,都灌到她耳朵里了。   很早时,她就从他不止一次的语言中,从他的眼神中,她是懂得了,他对自 己是有心事,是有目的的。   可他的话,还是说得那么自然。在她的心里,就是砰砰的直跳了。是么,自 己的男人,到现在都还可以讲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是真的死了,也得该 按地方上的人来说,叫做是尸骨未寒?自己又怎么好在这个时间里,做出那种事 情来呢。   这事要是让别人知道,该要有多少人,要骂自己?我,难道能……她越想, 就越不敢想了。她只好木木地,呆呆地坐在那里,什么事,都由着他吧。   “生梅,我知道。在你心里,还是十分爱着我的玉虎哥,是喜欢玉虎哥的, 是挂牵着玉虎哥的。他如今丢下你,自己去了。不在这个世界上。他也不能再回 来,同你一起生活了。我们要这么天天想着他。我们为什么,要死死去等他呢。 再讲,姐姐,在你自己心里,也是知道。我是……你,你也知道……这么久,有 这么久了啊……我……   “我爱你,我喜欢你。我会让你幸福的。为了我们的玉虎哥,我也要给你幸 福。我也会和玉虎哥一样,疼你,关心你,让你过得好好……我想,要是玉虎哥 在九天之上,也是喜欢我们这样的。你为什么,就还不搭理我?唉,人家,都讲 了这多了。你,你也不是不知我,你也不是不认识我……再不答应,我……我, 就要给你跪下……下……了……”   “咚”的一声,这粗壮的男子汉,真又像在个大大的台上一样,就跪下来。 沉重的双膝,让吊脚楼轻轻地颤了一下。两个人,再没有言语了。   房间里,静寂得好怕人,好怕人。   空中孤苦的月,被蒙上一层浅浅的云。   不一会,它又从调皮的云翳中,伸抖出了明净的身子来。几只蟋蟀,在楼下 青苔中扯出来的小草里,轻轻地叫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在寻找着亲切的伴侣。   女人坐在那里,眼睛平视吊脚楼外面,神情却凝在灯火点点的沱江河对岸, 那高高的诸葛亮祠上。   身体硕大肥实的汉子,不顾月光清亮在他身上,如同一只被枪弹击伤的猫儿, 在悲悲切切,听不清楚地泣诉着。他双膝极为耐烦地,跪在地板上。他双手不松 不紧,恰到好处地,缠着女人双丰腴的脚。呈方形的脑壳,披起浓黑头发,在一 对还是好圆,好有弹性的大腿之间,轻轻地摩挲着。   他的一双手微微地用了点劲,全身做出点点的动势。他的声音,显得加过工 以后的,颤颤地。如同是涓涓春雨,丝丝甘露,一点点,一滴滴,有声有色,滋 润进她菲薄而且苦痛的心灵。   这一连串动作,都让她知道,他是真的爱自己啊。他是喜欢自己。爱得发抖, 爱得已经不能够自己了!她人站起来了,脸色如木头一般僵硬。可那颗女人的心, 却是不得不软下来了。这,他知道,他也看得出来。他也知道,他们两个人的距 离,还是很远很远。   像是天下所有做这事的人一样,男子汉更显得矮小了。面前的她,像一座山, 似一尊神。他知道,或者说,自己能够爬上去,或者完全不能逾越。或者会碰得 头破血流,都不得而知。   只知道,她是依然的沉默,哪怕是一点暗示都没有。这欲火如焚的男人,彻 底地绝望了,失去甜言蜜语的信心了。只听见“卡嚓”一声,他把那支枪拿了出 来,把那铮亮的子弹推上膛,就送到她手里,声音嘶哑地对她说:   “打死我吧!生梅,你,你就打死我吧!生梅。我,我实在不想活了。也不 想做人了。很多年来,我跟着玉虎哥,我们都一起的。他爱你。他真爱你。我, 我也是爱你的,也真爱你。   “我们的玉虎哥,他个人去了。我就有责任,来爱你,来让你幸福。今天, 我不能得到你的爱,我不能让你幸福。我要是不能继承玉虎哥的意志,不能让你 得到幸福,我活在这世界上,又还有什么意思?”   生梅听见他话,泪眼模糊了。   枪,虽然在她手中,那手,却是木木的垂直着。他说着,大胆地又走近一步。 这回,他是用自己的双手,紧紧箍住了她的腰。他左右摇摆着她油亮头发,搡着 她肌肤外面的衣服。让她乳房高高地凸了出来。看着她那十分动人的地方,他胆 子大了,开始摩挲着她高高的山峰了。   冰冷的铁块,放在她手心内,全然没有了感觉。一个女人的心,在这样攻击 下,早就是一片昏浊。脑壳里也是一团迷茫。   月亮的清辉,静幽而且淡远。叮咚的水声,也充耳不闻。她如是一尊菩萨, 僵立在那里。她的肉体,却被男人的赤诚与大胆,轻轻地化开了。她的心扉,被 男人的痴情与温柔,不知不觉地,溶解了。   她魂魄在他的呢喃中,不知是飞向了何方,又飞到何处。   “我的天哟,你……起……来……”   好长好长时间沉寂之后,她才只是喉咙里,轻轻地嗯了一句。   这信号让汉子顿时就如同一匹勇猛的狮子,哗啦地一下,就矗立起来了。   他以让女人愕然的速度,伸出他原先如细丝般温柔,而今却似钢铁一样坚硬 的大手,猛然之间,扎扎实实地,就抱住她丰满柔软身子。贪馋的脸和惊慌的脸, 在刹那间,对映在一处了。   他极长,又极是有劲的舌头,机智地寻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去压住女人,刚 要惊愕出来的“啊”字的地方。这男子汉又汗水涔涔的,喘息粗重着,如风驰电 掣般,三下五除二,就把这惊人的美丽,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淋漓尽致地,在 吊脚楼的地板上,表现了出来。   他如今似是一匹烈马,尽情地吮吸着芬芳的草地;他也如一头狂狮,猛烈地 撕碎着那静静的山谷。他强劲无比,如是个男人般地充填着,颤栗地欣赏着,痛 苦地耕耘着。久久地,久久地,他是表现着那男人的粗犷,也在表现着那男人的 雄势。   她呢,女人呢,在他激情感化下,自然而然地,没有一点羞涩的,做着个女 人曾经拥有的,天然习惯性的流露。   是由开始的冷漠,淡视,继而转为也如是男人样地,也开始激情奔涌了。   月亮,进云里去。   月亮,又从云里出来。   吊脚楼上,有很多地方,都在勾勾嘎嘎地响着了,如是在响着催眠的小夜曲。   许久,许久了……朦胧的月光,撩拔着尚存的情愫。   生梅如畅饮了甘甜美酒一般,畅开了她的四肢,摊在平滑的青篾席子上。她 侧过脸,眸子里,闪亮着久久没闪亮过了的辉煌。慈祥的如同一个刚生下孩子的 妈妈,看着倦慵的蜷缩在身边的这个男人。   他已经睡过去了。她扯出来枕头旁边的手巾,给他揩去先在自己身上辛苦后 的汗渍,又弄顺了他的身体,琢磨着,怎样才能,让如今这自己的男人,这在自 己身上万分疲惫的男人,给自己带来欢乐的男人,躺得更舒服一点。   久久地,她充满温馨地,看见刚才还如狼似虎,现在依然着,喁喁朦胧乱语, 温顺如羔羊般的男人。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种前所未有的快感。她失去了很 久的信心,在很久的饥渴之后,又被男人雄强的进入,给找了回来。   这,就是一种女人的信心。   她悄悄,看着自己的身体。她感到了男人的强壮。她认为,自己没白白地过 日子。她庆幸着,自己还能得到这样不同一般的男人。这可是一个,并不比原先 丈夫逊色多少的男人。   要知道,自己现在,可是一个死了男人后的寡妇啊。   你要想想,一个寡妇,在凤凰沱江镇这地方,要得到个这样优秀的男人,是 多么不容易。她的心中,这时展显出来一个念头,自己今后的生活,可能就要从 今天,又一次好好开始了。   她轻轻地抚摸着,抱住了他。温柔地握着他那个自己好喜欢,好喜欢的地方。 在她的感觉中,自己对这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那么亲切。她仿佛在很早以前, 就接受了这个男人。对他,她是不能给忘记的。她想到,他在这儿的过去,他的 一些让她不能忘记的过去。   50、谁懂得男人女人之间什么事   “大嫂!大嫂!嗨,有没有人在屋里?”   回回,他这个人还没有进屋,那浑厚,迷人的男中音,就先他而扑进来,惹 得她老是爱掩着口笑。有很多回,他出差时,家都还不曾归,就来找他,总说要 汇报工作。有时候,连她也受到了感动,也要给他下厨,去煮碗牛肉面,或者去 炒碗鸡蛋饭。   “哪有这样热爱工作的嘛。工作就是再重要,人也是要休息的,也要吃饭的 嘛。”   他突然到来,让龙玉虎立刻现出一脸的不悦,就这样讲他。   你讲是讲,他听也是听。第二回,他还是依然故我,无论是天色刚明,或者 是夜已深沉,他可不管是什么时候,来这儿才合适。有时,人家两个人刚刚脱好 了衣服,或者刚要上马,他老先生,居然就敲上门来了。而且一落座,就要坐得 你心烦了他才走。   生梅呢,也不怪他。人家还没有结婚呐,谁懂得你男人同女人之间的什么事? 有时,龙玉虎口里有他的牢骚,她还给他这样解释着。   每次来家里汇报,他总是又要挨到厨房里,给沏茶送水煮面炒饭的她,有意 无意地,要送这么一点小把戏。什么张家界的花手绢啊,秀气玲珑头发夹子啊, 精巧的黄杨木梳子啊,或者样式新款的小圆镜子。这些并不花什么钱的小玩意儿, 让一个女人拿来,先是感到惊奇,而后又觉得很开心。   吴永福当然知道,对方作为个女人,在她的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份细致和精 巧的。   她心里当然还是有点反感。这家伙,常常是清早,或者半夜,老来讲笑别人, 是为什么?慢慢她却以为他来这儿,能让自己多有点情趣,多有点被人敬重的畅 快。再到她简直就是巴不得他回回出差,又巴不得他赶快就回来,这成为了需要, 而在等待着。   生梅感觉到,他作为一个男人心,真是太细了,性情真是太温柔了。对于女 人,真是太理解了。她常常想,若是哪个女人嫁给他,真是有福份的事。说来也 怪,吴永福拿到这么好的条件,就是一直也不肯和别人谈朋友。结婚的事,就更 没有影子了。   “永福兄弟,我说你,为什么还不结婚啊?”   有一回,龙玉虎不在家。滕生梅给他泡了杯冷风云雾茶,自己又没什么事, 两个人就坐在凳子上,东南西北地胡扯起来。   “大嫂,我这个人,样子长得丑,又没有文化,是没人看得上我。也没什么 人肯要我。”   “讲笑,你年纪这么轻的,人也不少胳膊,又不少腿。还是一表人才,丑什 么。好,你要是想,你跟大嫂我说说,就帮你,介绍一个,干不干?”   “好!你讲的是哪个?”   “办公室的那个打字员,你看如何?”   “不行,不行,她怎么行呢,太矮了,像个地萝卜。”   “图书馆那个呢?是那个高点的。”   “你是讲的那个什么亚萍。”   “对!就是她。”   “肥了!太肥了。如是个大冬瓜。一个女人,没了身段,一结婚,肥的不是 更要吓死人!”   “卫生院的那个小秀,你看成不成?”   “人家,唉,那又太好看了。整日里,打份得像个妖精,我怎么惹得起。一 只癞蛤蟆,还想吃人家那天鹅肉。以后你看,她不是我们书记的,也是人家镇长 的!我何必去同人家争呢。”   其实他说得也真的准,人家那个小秀,到后来真的就嫁了个镇长。那镇长当 了不久,就调到市里去了。   “哪,你到底,要哪种样子的女孩呢?”   “我嘛,要……讲,嫂子,你要我讲,那我就讲了。我要是讲了,你不要生 气喔?”   “不会的,我哪会发气呢。你讲。”   “好,你真要我讲,我就讲,我要……我就要的是像嫂子你这样,这么高, 这么大,不胖不瘦,皮子白,脸色亮,脾气好,对丈夫和气,待朋友,又有真 心……”   吴永福说着,她坐到那里听。   她发现,他的那双眼睛,像个钩子,早就钩在自己的胸脯上,脖子上,缠着 她。弄得她仿佛失了聪,再听不到他讲的是些什么东西了。那血,也倏地就直往 头顶上冒,口是开起的,却再合不拢来。心,也“扑通扑通”地,几乎就要跳了 出来。   从那回起,她只要一听见他嫂子的叫声,她通体就立马轻盈,畅快了很多。 脸上虽然还是笑笑起骂他,心里却卟卟卟地,跳得好开心。事情也真的是怪,人 家当着她的面,口里头讲的什么,自己是一句都听不清楚了。   他走了之后,人家说的那些话,倒回来,她都能一五一十地,记起来。每天, 这些话都还在她耳朵旁边响着。弄得第二回,第三回见了他,她的脸都还要发红。   他呢,却从那回起,比以前要收敛有很多。一在人多的场合,他就不做声了。 在人少的地方,对她又眉飞色舞起来。那目光,是咄咄地,直逼着她而来了。害 得她有天竟然琢磨着,他是不是真的就是这样,喜欢上自己了。   有时一个人睡在床上,还认认真真地想象着,自己要是真能和他睡上一回觉, 好好的看看这个男人,是什么味道,该有多好。   一想到这事,她又狠狠地在心里骂自己:   滕生梅,你这样想,分明不就是个女流氓,一个骚老婆子吗?哈哈哈!   51、老天它就是这样不公平对待人   当然谁也不可能知道,女人滕生梅,对自己男人龙玉虎的爱,会这样快的转 移,还有另一个说不出的原因。   滕生梅自从男人在森林里失踪之后,在开头的那段时间,很多人都来吊脚楼 里坐坐。一回回,吴永福都比别人先来,又比别人后走。到别人很快地,都不大 来了,他还是天天来。自从男人在大会上追认为烈士,他来的就更加勤快了。   女人蠢。正是因为女人蠢,女人又最痴情。   男人,在女人的心中,是难以死去的。   生梅虽然怀念着自己的男人。在生活现实里,却是不容许上无老,下无小的 她,再没有依靠了。没有一种精神上的依靠。这种孤独,时时让她感觉到好恐怖。   这一切对于一个女人说,并不是太大问题。可那肚子里不断地茁壮成长着的, 这一把龙玉虎的骨血,给她的压力,就是很大的了。也让她内心的想法,更多了。   她也知道,要是再这样拖下去,这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明显。一旦那可怜的孩 子一出世,就没有自己爸爸。成为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在这样小山沟沟里,这 日子,又该怎么过下去?   如果自己真要是再嫁一个人,就是叫做一个拖了个油瓶的寡妇了。这件事, 对于自己,对于自己的儿子,都没有点半好处。   她又想,要是自己能够现实一些,现在就走出这一步,虽然有好大的压力。 可只有这样,才能瞒得住这个男人。要是能够瞒住了这个男人,对于自己未来的 儿子,就是个天大的好事。   为了肚子里头的儿子以后的幸福,为了自己的儿子健康成长,作为一个孩子 的母亲,自己有什么事,不能够去做的呢?自己有什么事,不可以去做的呢?自 己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她也知道,自己一旦走出这一步,以后的一切结果,就会截然地不同。在想 着这问题时,她恰恰又面着这对灼人的眼睛。她看见他灼热后面的真纯与执着。   要是同这样喜欢自己的人在一起,他又不知这孩子并不是他的,那以后的自 己,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肯定都相当地顺畅,都不是疙疙瘩瘩。有了这样想法的 女人,带着这个美丽的梦,使她的心绪,很快就扭转过来了。   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她突然向很多人宣布,自己要同吴永福结婚了。   这消息一传出来,弄得很多人大吃了一惊。凤凰城是个相当古朴的城,凤凰 人也是相当古朴的人。   有的人一开口就骂她了:   “哇,这死骚婆子哟。男人才这样子,是死是活,都还不明白呢?你就守不 住了。真的是个骚婆子。”   还有的人,就这样说了:   “就冲以前她的那个模样,我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玩意儿了。不是一个 好东西啊。她男人说不定,就是她两个人谋害了的,都不是个好东西。”   “男人才死几天,那里就痒了,就要嫁人了,好走玩啊。”   更有一些人,只要一看见她走在路上,都要回过头来,吐她一把口水。就是 没有个人,敢去骂她的新男人吴永福。因为凤凰城,毕竟是现在的凤凰城。是二 十世纪的凤凰城了。   做一个看来相当大胆女人的新梦,就这样开始了。梦,是最容易生发的,也 是最容易破碎的东西。一个弱女子的梦,就更容易破碎了。   普天下,一件什么事情发生之后,谁都会去责备一个女人。可谁又知道,在 一个女人的一生当中,会有多少这样那样的,让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呢?   在以后的日子里,生梅他们两个,虽然也是出双入对。可在生梅的心里,却 是好伤心。在生活中,在两个人的相处中,他们仅仅是开头时,有这么几天的快 活日子。有这么几天激动人心的日子。   到后来,再没有了先前的那种酣畅淋漓,无穷无尽,男人与女人的欢乐滋味 了。作为一个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爱的女人,生梅对于这后来的爱,是好失望的。   这个新进入她生活的男人,再不像他们还没做一起时,这么幽默,这么风趣, 对她么体贴入微了。相反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仿佛还有一种阴影,或者有这么一 件事,埋在什么深深的地方,横亘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这件事,如同一颗定时 炸弹。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在这吊脚楼上,或者会在这小小的空间里,随时 随地爆炸。   起先好像只是吴永福个人,有这样的感觉。连她自己,也在等待着,一种什 么的结果一样,或者有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在冥冥中,就要到来了。   这是因为,那回小吴巴龙不懂事,猛不然地,钻到他铺盖里去。这在平时看 来,该是好平常的动作,却却把他吓了一大跳。   在小吴巴龙被男人饱打了一回之后,这种感觉,对于生梅来说,就更加明显 了。紧接着,吴永福又要变换什么房间的布置,又要换掉那原先的摆设。她真的 就有些生气了。这些,都是玉虎先在时,他摆设的啊!这件事,她就是没有依着 他。   她不同意这样做,男子就狂怒了起来,再不肯按结婚时,甜甜蜜蜜地讲,要 和她天天搂着一起,睡到一起的了。一开始时,他们天天都搂在一起,才睡得着 的。   女人,一个没有人搂着的女人,没有男人搂着睡的女人,还算得上是个真正 的女人么?   从这回开始,他们之间,连做男女之间那事,居然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他只 是按日按时地,到她的房子里来做。起先,她还没发现这件事,自己想他了,也 到他那边去一下。   再后来,她竟然就不去了。她不去,他就来。他来,却也是和办公事一样, 再没了先的那种甜言蜜语,发癫发狂。而是正儿八经的,一进来之后,什么话都 不讲,立马就要取出那东西来,也不管她三七二十一,就要插进去。也并不管她 的心里,是什么态度,什么情绪,喜欢?或者不喜欢?反正,就要干干干。   见他是这样,生梅也没办法了。她只有让他去插,狠狠地插。她已经没有了 激动的感觉。害得她回回,都冲动不起来。他插到自己要激动起来,他竟然又自 顾自地,就泄过去了。他的强势一过去,立马就抽开身,一句话也不留下来,一 个人转回去睡觉。   出现这样的情况后,两个人再做这事,就一回比一回乏味了。先是一个星期 两回。就一个星期一回。再就是两个星期一回。再到两个人都要到半个多月,才 来上这么一回。每一回做,她都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个被别人强奸着的女人。他 呢,也是生生硬硬地,如是一个有案在身的强奸犯。   在如今的日子里,惟一能够激起生梅兴趣的,能让自己好好活下去的。就是 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好妈妈。早早养大自己这个儿子。自己的儿子呢,却像是鬼 摸了脑壳一样。   儿子并不喜欢自己的妈妈。他喜欢的,却是个对他指手划脚,毫不客气的爸 爸。还有爸爸的那平顶帽,小手枪。她也看得出来,自己后来的男人,并不是从 心里,喜欢自己的这个儿子。虽然他至今,还没发现什么秘密。   至少表面上,他们也是一对亲生的父子啊!   不过日子还是顺心了一半,因为儿子太可爱了。年纪一天天增大了,人内心 的浪漫,也一天天抹平了。   人的年纪一大,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莫奈其何了。人对一切都感到看透了 时,渐渐就信这不可知道的天命了。   一个人只要信了命,哪怕你有很多,自己想不通的念头和问题,都这么心安 理得地消失了。也没什么不愉快的了。   她只是在内心里要求着,千万再不要发生什么事就好。只要把这生活的舟, 平静地朝生命的对岸,荡开去了就成。能顺利的到达目的地,泊在那个永远的港 湾里,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在很多内心寂寞的日子里,她也好想自己先前的男人;有时,她又骂自己好 蠢好蠢,还有什么想的呢,他的骨头,莫不是都能打得鼓了;有时,她又感觉到, 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他,总会在某一天夜里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有时, 她把那些曾经是心畅体顺的,灿烂辉煌的什么欲望,都扔到沱江河里去了。   人所面对的一切,和自己所想象的那些东西,往往是难以吻合的。在生命的 苍穹中,随时随地,都可能电闪雷鸣。也随时随地,可以阳光灿烂。   生命,给人以幸福,也给人以百般的炙烤。   老天,它就是这样不公平地,对待着可怜的人们。   第十章、凤凰刀客是角色   52、干爸爸就是方圆百里杀人好手   “干爸爸,我的干爸爸,你在哪?你在哪里?”   春春轻声地呼唤着,再一次苏醒来了。她端详一下周围的环境,又仔细地想 了想。她再伸出迟钝的肘子,用力地撑住冰凉的岩头,艰难地朝不远的那个人, 她认为已经是一具尸体的东西,一点点地挪过去了。   这个女人发现,在这洞子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陪伴着他们的,还有从 天窗外面汇进来的,并不灿烂的阳光。在那阳光中,翩翩着淡淡的尘埃。偶尔有 几只蝙蝠,在洞子里不高的天空中,画来画去。   挪动了好久,她那污浊的手,才接触到一动不动的他。也是他,拦住了春春 要再往前面挪动的道路。   看清楚了眼前这个看来死了的他,让女人大吃一惊。不是吗?这个人在这儿, 也不知道睡了好多天了,可身体竟然显得还是软软的!她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伸手上前摸了摸,我的个妈,还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说,他是一个还没死去的人。   眼前的现实,让她怔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一阵阵害怕,又袭上心头。倘若他没有死,就证 明他会随时醒了回来。他若是能够醒回来,那对自己,会有什么好处?一个大男 人,自己还能斗得过他?那不是,又只有让他一枪,就这样打昏了过去?自己又 要被他……   女人想到这里,隐隐的痛,从下身传了上来。一种激动,也从心里涌上来了。 她捡起块石头,就准备先砸碎了他的狗头,再慢慢说别的吧。   石头刚搂在怀里,她的眼睛却呆住了。一认真看昏死过去的人,却并不是先 打昏了她的那个人。那个人看来身子要白些,胖些。这人却黑了很多,也瘦了很 多。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推测,她伸出手去,扯住他的头发,一手就把他拉翻过 来。   这人真的不是先那个狠狠搜寻她,逮住了她,把她打得昏死过去的男人。尽 管在他脸上,绽开着血迹斑斑的褐色花朵,尽管他双目紧闭,牙齿咬得如是铁一 样紧,自己还是能认得出来他。   那么这男人是谁?   他为什么同她一样,也跑到这儿来了?先闪欺负自己的那个男人呢?他跑到 哪儿去了?   她一时呆在地上,轻轻地问自己。   或者说,这个人就是追捕他们的那些人分开后,去追干爸爸的男人。可是这 人,他在什么时候又摸了回来?这就让她不能相信。他要是去追了干爸爸,那他 会有什么好结果?   打从她跟着干爸爸的身边起,就还没见有谁,能打得赢干爸爸,跑得过干爸 爸。每回,不是别人被干爸爸用这样的功夫杀了,就是用那样的主意,给弄死了。 没有一个人,是能活着离开他。   这汉子到这里。或者是他把干爸爸给打伤了,搞死了之后,才又跑过来的。 她不相信。或者就是,他被干爸爸干伤了,败退到这儿来的,这她就更不相信了。 要是这样,那干爸爸为什么,不就干脆干掉了他?   干爸爸既然赢了,为什么还不来救自己?   这些地方,他哪里不熟悉?他既然追到这儿,哪有甩下来春春不管的道理? 说不定,是这个家伙年轻力壮,撵上了干爸爸,干净利落地杀掉了他,丢到天坑 里去了。他自己也受伤,才逃进这洞子里来的。   如果是先前的那个人呢?那个拿口水,揩自己脸蛋,扯烂了自己的衣服,搞 了自己那个骚男人呢?为什么,那个男人,又换成了这个男人?   那原来的那个男人呢,他又跑到哪儿去了?   春春趴在地上,越仔细地想,就越加想不通了。在自己失去了知觉之后,洞 子里发生的这一切,就是一个解不开的谜!   女人注视着眼前的男人。她手顺着他满是污血的脸,往下滑去。她发现,他 心脏跳动虽然微弱,节奏却是顽强有力的。再观察他宽阔的脸,发现那里并没有 枪伤的痕迹,只是利刃剖开了皮肤,而绽开出来的花朵。那些血渍,正是从如似 花瓣般的伤痕中,一点点浸润出来的。   她再翻捡起来他的身子,那子弹的孔,是生在他的背后,又从胸脯上逃出去 的。由于子弹进入的距离特短,出来的速度好快,也由于没有叩中那饱含着鲜血 的心脏,更由于他本人那壮硕得惊人的体魄,他才得以能如僵尸那样,在横陈山 洞里时,那肺叶子还能胡乱搅合着空气。也让这具成活了几十年的肉体,有可能 就会马上死去的肉体,能在这样受严重伤害的情况下,没有很快地烂掉。   看着这不知道能给她带来什么结果的男人,看见他粗大的身躯,她心里不由 得阵阵恐怖。一阵阵厌恶,也袭上她心头。   女人在洞子,又静静卧了一段时间。她没有多少气力的手,一直就握住木柄 镶满宝石的匕首。这玩意儿,还是进山前干爸爸送给她,用来防身的呢。   不多一会,女人稍为挪动一下,就又贴近这个男人。她用左手扯开男人满是 血痂的衣服,摸到他长起极为茂盛的胸毛,那几乎和女人们一样隆起来的胸脯。 她知道,只有从这儿下手,才能找到让他尽快腐烂的切口。做到这一切,自己就 会非常地安全了。   可这时,她又似乎感到,自己听见了一个什么叫声。这声音是从老远的洞子 外面,若有若无传进来的,凄厉而且哀婉。   生活在这儿有很多年的她知道,这是一只山羊失去自己伴侣的叫声。是一只 牝羊的叫声。她知道,只有那孤单牝羊的叫声,才会这样令人毛骨悚然,冷汗淋 漓。这是它在失去了自己相依为命的伙伴时,才有那种震撼人心的哀嚎。   一阵无端的恐惧,刹那间从女人的脊背中爬上来。她为自己刚才的这想法, 突然又生发出许多犹豫。这犹豫让她停住匕首运行的惯性。不知其所以然地,情 不自禁地,趴到这微微起伏着的胸脯上,号啕大哭了起来。   天知道,对于面前这具似死,又似活的男人,她是恨,还是不恨?   孤独可怜的女人,看着这还昏睡不醒的男人,叹了口气,说:   “好吧!那就算了吧。看来你的命,也真的是大。别人对你动枪又动刀,也 没要了你的性命。我就不杀死你了。是死是活,你就自己在这里,听天由命去 吧!”   她找到一根残断的树枝,把它撑在地上,就如一只乌龟,费力地朝山洞外面 蹭去了。她计划着,哪怕是咬起牙齿拼了命,也要去找到自己的干爸爸。不是么, 刚刚她从没有醒来的男人的耳朵上,猛然地就看见,那干爸爸说过的,很多年前 留给她记忆。   就是这个人,少了一只耳朵。发现干爸爸的这一作品,她就意识到,这次自 己碰上的人,为什么这么厉害了。   自从她由日本国跨海来到中国,又辗转来到湘西凤凰的日子里,天知道她看 见和听见过,有多少被人家杀的,或者是杀了人家的,多得如是天方夜谭,令人 毛骨悚然的故事。   这只耳朵的故事,干爸爸就同她讲过了不知有多少回。   干爸爸,就是凤凰方圆百里的一个杀人好手。干爸爸对于这种杀人技术的精 深,无论是哪位嗜血成性的汉子见了,都要叹为观止。干爸爸啊,以前这么有本 事的干爸爸,现在你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这回碰到你的老对头,你被 别人……她越想越害怕。   肯定干爸爸出了什么事。要不然,干爸爸是不会丢下春春不管的。她要去找 干爸爸。要是找不到他的人,也要找到他的尸。在这里,要是没有了干爸爸,她 个人就等于没有活路了。没有了干爸爸,她真的也不愿一个人,再在这要人命的 地方,再活下去了。也更出不去,当然也不想出去。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悄悄的 死掉,算了。   一只花灰色的兔子,翕动起三角形的红嘴,巴眨着它粉红色的眼睛,正在洞 子外面的草地上午餐。看见洞子里挪出来这么一个怪物,就惊愕地停下来,怔了 一会,又慌忙逃了开去。   惟有几只腿脚好长的蚊子,倒不怕这浑身血腥的女人,听着她的气味,跟着 她从洞子里,又挪到了洞子外面,一路上都绕着她上下左右,嗡嗡营营,一点也 不肯停歇。它们在她结了痂的血块上,挑拣着那些对自己有用的三三四四,让她 在紧迫当中,又冒出来撩人心肺的疼痛。   到了洞子外头,一看见了美丽的蓝天,春春可就不管这些了。她一下子振奋 精神,依然不顾一切地,充满信心地,朝前方挪去。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愿望, 就要在这无边无际大森林里,尽快地找到自己的干爸爸。   53、苍老的鹰伫立于高高天庭   如水洗一般亮丽的天穹中,驻起几片浅淡的云朵。   只见它们一会如似猛虎,一会像只山羊,一会又像个南瓜,轻轻巧巧,不断 地变幻着。山风一阵又一阵,不知疲倦地,从树尖尖上掠下来,搅动着青翠欲滴 的树叶。如同沱江河的波涛,一阵阵子翻着白。随着徐徐的风,飘过来了花的香 味和草的酸气。花蝴蝶们成群结队的,在这美味当中,兴高采烈地忽上忽下,翩 若惊鸿。   女人顾不得了眼前静幽与美丽,蹒跚爬过葛藤密布的山岩,又攀上青苔横生 的石壁,在长满黄茅草的斜斜坡地上,她如同一条被打伤了的狗,不顾一切地向 前翻滚动着。她依凭着山势的走向,所选择的目标始终如一。她知道,自己要走 的,就只是这条路了。她也知道,干爸爸在和她分开后,是会走到那条路上去。   在麂子岩,她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得到干爸爸。很多年来,在他们中间,曾 经有几多回,就这样失散了。逢到什么山坍,地裂,洪水,虎啸,不是也有几多 回。这样的仓皇奔逃,哪一回,不都以他们相逢后的相抱大哭,来宣告散失的结 束?来相互之间,寻找到这么一种让自己,一定要活下去的决心?   匍匐完了一片柔软的青草地,女人就发现,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发现有 个黑黑的影子倒卧在地上。仔细看,竟然就是自己熟悉的身影,这让她惊呆了。 再又抬高起头来,用劲看,啊呵呵,啊呵呵,是什么,是什么啊?那不正是自己 的干爸爸么?他在,干什么啊。   “干爸爸?干爸爸!干爸爸!你──”   她顾不得冷汗涔涔。不由得放肆地大声喊着,高声叫着。也不知从哪儿来这 么大的气力,三下两下,就挨过去。   呀!是他,是他!就是他!   女人发痴发呆地看着干爸爸。她真的想象不到,这位英雄了一辈子的干爸爸, 要不是自己亲眼看见,根本就不会相信,他会是现在的样子,会睡到这种地方。   她更不相信地,死劲拧着自己的大腿,好痛啊。她又看看天,又看看大树, 天上有云在飘,地上有水在流,树叶被风吹得哗哗地响。青天白日的,自己硬不 是在做梦。自己是活生生地,立在这世界上,在这一片美丽的山水之中。   一壁峭岩,在藤葛们的重裹之下,傲然而立。   依着这一厢岩壁的,是片茅草葳蕤的平地。一绺涓涓的泉水,泛起来白白的 小小花朵,从岩壁底层的隙缝子里,欢愉地跳跃出来,悉悉索索地,在平平淡淡 草径中。在清冽冽水花当中,竟然有几条多姿的小鱼,自由自在地在游弋着。   这曾经是春春多么熟悉的地方。显然在她面前的是,是干爸爸使用着他惯常 的绝技,在碰到最是危难的关头,会把那个追捕者引诱到这儿来的。对于这个地 方,干爸爸早就对她说过,在不到万不得已时,自己是不计划来这儿的,也是不 能用这地方的。   春春可以想见,干爸爸是没有办法了,实在逃不过别人追捕时,才赶快逃到 这儿来的。一到了这地方,他遂以最快速度,弹跳起来,准备采取难度相当大的 手段,来越过这块岩壁。   一旦他越过这巨大的岩壁,追捕者纵然是有天大的本领,也是不可能,也突 破这岩壁的。除了这岩壁,他也是找不到另外一条路,达到自己的目的。   干爸爸他一旦翻到岩壁的上面,就会像虎入深山,龙归大海那样,轻松自如 地,逃脱了一条性命,赢得了又一回的反追捕。这时追捕者面对他对手,只有望 洋兴叹而已。   唉,一定是那狗养的汉子,朝他开了枪。他一定是趁着干爸爸身体还在往上 翻腾时,早早地就把他一枪打中了。干爸爸才会摔倒在这里。   清清的水,轻声轻气地流着。   女人看到这里,想到心里,禁不住双泪长流,哭都哭不出声来了。悲伤了有 好一会,她才仔细地趴到干爸爸身上,双手细细地,抚着这具已然僵硬了的躯体。 这是她非常熟悉的,非常仰慕的,曾经给了她很多个温暖,很多回幸福,很多次 销魂荡魄的身体啊。   就在干爸爸僵卧着的地方,一大片极青极青的草,早遭到他驰骋得塌下去。 而干爸爸呢,像条狗一样,四脚长伸,瘫散在这里。他微凸的嘴巴呲咧着,极大 又极黑的牙齿,冲破了那看不见的嘴巴皮,霍霍霍地表现出来了。   最让女人感到震惊的是,他只曾经杀过不知有多少个人,抚摸过她有多少回 的右手,却被系在一付铮亮的手铐里。那手铐的另一个环,却很是巧妙地,扣在 一棵树的根上。   那条很让人新奇的树根,夹在青岩板隙缝中,它仿佛才从岩板中,生硬地顶 了出来,又害怕这人世广阔纷繁凶恶似的,惊慌着不要命地逃了回去。因而让它 留在空间里的那部分,凸成个极好看的圆圈。这圆圈儿经过千年的风雕雪铸,雨 锻霜压,竟然现出黑铁一般严肃的色泽。   那可人的色泽,终于被这人的气力,拖拉出来许多斑斓的画图。显然着千百 年的生命,终于战胜了那几十年的人生。它居然极为称职的,牢牢地死锁住了这 活着的,曾经英雄一世的湘西刀客。也给他那并不短暂,且不乏辉煌过的生命, 在这儿划上个沉沉的句号。   生命无常啊。   死去的男人,如今躺在这如茵的草地上。那先前布满血丝,却又炯炯有神的 眼睛,还是枯浊地斜视着蔚蓝色无垠的天空!   从他的眼神里,春春还可以看得出来,在他的心里,仿佛还有很多话,要跟 这充斥着万般迷离的世界去诉说,要跟着这位来迟了的,或者有可能永远也不能 来到的干妹子诉说。   这一切的不幸,也是由于这残忍暴虐时间了。   当春春一个人爬行好久,到男人倒下来的地方时,男人已经不能够再诉说, 哪怕是一个字了。那尚是自由得可以的左手,在愤懑和悲痛,或者在遗憾和满足 的督促下,让那根暴筋露骨的手指用着蛮蛮的力气,深深地插进虽然饱经折磨, 没有因此而坚强一些的喉咙,让那白色的喉管,在“卡嚓”一声中,给抠了出来。 猝然四溅的血水,便顾不得了平时的傲慢与尊严,早就结成浓黑的板块。   一个人的生命,一个活脱脱地,能傲然于这世界的生命,就因为这样而终止 了。就要回归故里,化作尘泥了。   早有一群不知天命的蚊蝇,歌着、舞着,仓促地饕餮着,这是从天外飞来的 佳肴。而从体内生发出来的许多蛆虫们,也在小心翼翼地,抛开那烂脆的家织布, 突破了本来就坚韧异常的皮肤,在泛着雪白光泽的身坯上,在曾经是十分青春壮 健的身躯上,好不自由自在地,来来往往着。就如同人的世界那样,为自己的食, 为自己的衣,而熙来攘往着。一个个匆忙劳碌。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有好半天时间,春春的眼睛都发着呆,无神地傻望着, 淡沲着白云的天空。无需再加任何分析,就可以想象得出来。不,也不用什么想 象,就可以得到这证明。   干爸爸他,真的是死了。   永远也不能,再回到自己的身边。从此,从此在这无际无涯的森林里,自己 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再没有一个伴儿。   “干爸爸,你死了,你真的死了吗?”   春春看着开始发臭了的干爸爸,泪水流不出来了。这人,确确实实是死了。 苍茫的大森林之中,自己从此就再没个依靠了。想到这儿,一阵阵巨大的痛楚, 压迫住女人的心。   “干爸爸!干爸爸!你,你回,回来,啊。”   春春一时耐不住大森林中的寂寞。哇地大叫一声,重重地,又趴在那稀软, 发粘、发腥发臭的尸体上。她才嘤嘤地抽出来几声,就昏死了过去。   骇得那些个蚊蝇们,忽闪闪地都逃了开去。   肥胖可人的白色虫子们,却只仅仅只是怔一下,竟又发现了新目标似地,兴 高采烈地,组成了新的方阵,从冰冷发臭身上,又朝着这火热,柔软的活体,勇 敢果决地开拔而来了。   太阳已然掠过了煌煌的天空,隐身到枞树林后面。天幕之中,燃起一片如泣 的血红。   一只苍老的鹰,伫立于高高的天庭之上。   它极为耐烦地,闪亮着犀利的眼睛,神情专一地,在等待着芳草地上的微妙 变化。只要它一旦认定这新的东西,再也不会动弹了,自己这时候下去,不会有 什么危险了。它便会在一刹那之间,悄无声息地直下九霄。   一个人的生命,一个人的生存,一个人的出生,一个人的死亡。生而至死, 死而复生。这是多么自然,多么奇特,又是多么残酷的循环啊。   第十一章、奇情尽在森林中   54、活的欲望战胜久远仇怨   人的存活,有时也能活出很多出乎意料的神奇来。   “大哥,好啊,你醒来了。”   见这个男人苏醒过来了,一直坐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的女人说。脸上带着让 他不明白所以然的笑。   在干爸爸死的地方,山谷信子悲痛地就要死去。她要去死,她去撞尸体边上 突兀出来的石头。就在她要走近死神一刹那间,锥心的疼痛,让她及时警醒过来:   到底是谁,杀死了我的干爸爸?   是山洞里的那个人吗?   一定要弄明白,一定要亲手要了他的命,自己才会甘心。就是以后去阴曹地 府,自己见了干爸爸,也才会有个交代。这个和凤凰人一样倔犟的日本女人,看 着眼前的干爸爸,想着山洞里的那个男人,她拖着孱弱的身躯,重新又折回去了。   回到山洞,那家伙还没醒来,也没死去。他的命好大。   “肯定是他杀死了干爸爸。先杀了他,我再死吧。”   看着还在死亡边缘上的人,她心里盘算着。也准备要砸死他的石头。还扯下 葛藤扎成结,放在洞子前面的树上。一想到自己要死了,她就想到干爸爸,还有 他的那些手下,他们不是一个个的,都在这儿死了,一去不复返吗?   一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就算是杀死了他,自己也不明不白死了,那干爸 爸是谁杀死的,还不是不知道吗?   要是救下他,等他醒过来,自己再问个明白,不是又能弄清楚,干爸爸到底 是谁杀的?   她仔细地看着那张脸。   凭着这张稀烂的脸,她开始认为,这个人可能也是被别人,或者是被干爸爸, 弄成这样的。他可能会知道干爸爸的死因。还有,要是他醒过来,能够同自己相 处得好,能在这里过日子,不是自己又可以活下去吗?   他们这些中国人,不是也讲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是好死,也不 如恶活吗?   想活的欲望,又战胜心中那久远仇怨。接着要做的事,就是怎样想办法,救 下这个快要死了的人。   “大哥,你醒来了。”日本女人又说。   浑身是伤,不能动弹,睡在草上的汉子,就是龙玉虎。   眼下,他只是心上一震。人呢,还是十分疲惫地躺着。懒散看这仄仄的山洞, 听着女人轻柔的话语。   “我是日本人。有个中国名字,叫朱春春。日本名字,叫山谷信子。中国名 字,是我干爸爸取的。我干爸爸,你应该知道吧,就是你们要抓的朱刀客,那个 名叫做朱二的凤凰人。”   春春,或者叫做山谷信子的女人说。   刚睁开眼睛,思维还在朦胧中,这女人的名字,就让他吃了一惊。要是在平 时,光是这个名字,完全可以让他惊得跳起来。   不过现在,听了她自我介绍,他只是眯起眼睛,瞟了她一下。想挪动一下身 子,习惯让他悟到,就是面对眼前这个娇小孱弱的女子,自己也不可能,有丝毫 反抗能力了。   龙玉虎还是没有惊慌。倒并不是他胆识或勇气,而是他看清楚了,在自己身 边的,就只有这个女人。她脸上露出的,也并不是凶恶的样子。   女人见男人听她名字,没有表现出厌恶,才做出了详细补充的。她要迫不及 待地把身份亮出来,就是想知道他对自己,到底要如何?自己对他,应该怎么办?   要明白,很难有人进来的大森林里,现在只有这男子汉,和自己在一起了。   静静的森林里,只听得几声鸟叫。   春春是感觉到在这儿,再没有了依靠,考虑再三,才停住了下手的念头,救 下他一条性命的。不过天知道这曾经的对手,若是醒过来了,又对自己不好,该 是怎么回事。   看来虽然壮硕,目前却犹如一瘫软泥的男人,双目失神看着她。在他如铁削 般的脸颊上,看不出一点她内心需要的表情来。那些能说明问题的部位,都被血 痂或者伤口,把它们一一遮住了。惟一能窥视到他心里动向的,只有两只滴溜溜 转动着的,并没有神的眼睛。   女人十分想知道,他对自己的态度。   他这时其实什么也没想。并不去计算从昏迷中醒来后,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眼前的女人,就是这位自己讲,是叫做山谷信子,或者是春春的女人,是个什么 人?   早先在凤凰城,龙玉虎也听见过,这十分特别的名字,他当然也不愿就去探 究她。或者说,在这儿,还有没有其他人?还有什么危险?他也不去考虑。他确 实也没能力,去抵抗面前的一切。他思绪中,只剩一片迷茫。   凝神那远处的山峦,心中有点讶异:   这里不是先前的山洞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龙玉虎知道,自己能从死神那里逃回,本身就是个奇迹。他也感到,按照自 己身体状况,至少在目前是没必要,去思想其他事了。来自体内的苦痛,够他受 的。   这时的远山,被多情的雾霭缠着,裹着,沉浸在不尽的迷蒙之中。近处的山 坡,披挂着茂密的大树,几乎掩住山峦,蔽住了太阳。从太阳的光芒里,那显露 出来苍绿的树梢,能衬托出来这个洞的位置,是相当高的。   洞子里,没一点声息。   谁也不可能想象得出,这个小女子山谷信子,是怎样将昏迷中的龙玉虎,弄 到这洞子里来的。   洞子虽然不是很大,由于它的口子开得高,也显得极是宽敞明亮。一块呈三 角形的石头,如是一个阳台的模样,依着那不宽的洞口,点点地翘了出去。   阳台以上,是如刀切下来的数十丈高,又数十丈阔的石壁。石壁上面光秃秃 的。少有藤葛攀伏,缺乏荆棘丛生,只爆裂着钢铁般的青灰色。在古老苍凉的色 彩中,透视出来沉重的历史荒芜。   在阳台之下,虽然也和上面一样,垂直如削,却千丝万缕起来葱翠的藤蔓。 一棵棵伟岸的香樟,楠木,杉树,排列其间,密密匝匝,称臣拜谒。构成了浩浩 荡荡,一片浓浓的绿色。把这铁青的石壁,浅灰色的洞口,都给了遮个严严实实 的。   洞口的四周,显得十分光滑和平顺。惟在它的左下方,露起一条不知是哪年 哪月,却明显着系人工凿成,或者就干脆天然生成的半尺宽凹道。这仄仄小小的 凹道,呈着一个个之字形的石桩,这样一直延伸下去。不出有一丈余,也没入了 那灿烂的青色中。   洞内的右侧,沸沸扬扬着,一条灵气十足的山泉。这泉也确实奇怪,它从看 不见的石灰岩隙缝中,汩汩汩地出来,走过了一段黑路后,遂跌入一个凹着的巨 石。好一块巨石,形状如个极大的碗,里面装上了水,如一个天然的沐浴池子。   池的方圆,未及二丈。水深,则不满五尺。池内呈白色,其石质光洁如玉。 池中的水,便显示出来了百般明媚。在平常的日子里,洞中常常微微地,扬起了 阵阵白雾。偶有一两片红色的枫叶,游弋于水中,三转两转,竟也被一阵无形的 力量,兑挤出水面。它一进入水的出口,啊呀一声,就跌入了万丈深渊。   水的出处,是顺着岩石中,豁开来的一个小小缺口,点点滴滴地,溢了下去。 叮叮咚咚,扩散成为云蒸霞蔚,茫茫白雾状。那水约四十来度,时不时地,泛起 来了淡淡烟雾,呈袅袅状升起,再从洞顶子上,清清白白的出来。那湿湿的水气, 给这孤独的洞子,横生出来了几许神秘,几许柔情,让人感觉着,这里真的是犹 如人间神仙佳境了。   不知不觉,那如盘的月,像往常一样,亮进了那如洗的天穹。大自然中,一 时万籁无声。惟有调皮的虫子,轻轻展示着歌喉。   山谷信子也在一阵阵疲惫之中,横陈草堆,微微地在嘘着日间曾经思念过的 什么,沉沉地睡去了。   男人在这么长日子里,虽然是靠着山谷信子给他喂食,端尿,用桐树叶子揩 屁股。他的四肢,虽然还是动弹不得。可的他脑子,已经是苦苦地思考着了。   想着自己该想的事,想着面前的路,身边的人。最重要的是:   为什么,这女人要救下了他?   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以后又会怎样?   还有呢,凤凰吊脚楼家中的老婆,她又怎样了?   她一个人在凤凰城里生活着,有这么长时间了,难吗?   55、女人在孱弱肢体上翻来覆去   光阴如梭,很快就过去些时日了。   春春扶着他,第一次想让他挨近温泉时,汉子见了,心里猛然一惊。他担心 这样做,会发生什么事。心里想着,只要这么一跌下去,自己的性命就会完结。 他总是想弹跳开来,或者如狼似的大叫一声。不过他很快就感到,这担心是完全 没有必要的。   要是人家想要你命,也不用到这时。何况女人那温馨的神态,让人判断是不 会发生事的。春春手上已经拿了个瓜瓢,见他不肯拢去,就伸过头去,沾足池里 温水,再轻轻地抚到他身上,耐心地给他擦着。   认为自己的判断正确了,他闭上眼睛,听凭女人在他孱弱破烂的肢体上,翻 来覆去地擦拭着。   若是按以前的个性,在这个善良女人面前,汉子是应该说上一句:我叫做龙 玉虎。还该讲点什么的。   可一听见在这原始森林里,竟然有叫山谷信子的日本女人,从模样上分析, 她又真的是一个日本人。   他害怕这个女人。因为在朱刀客的所有案卷中,龙玉虎从来没有发现,曾经 有什么女人的介绍。只有传在说里,说有一个叫春春的,是他干女儿。什么叫做 山谷信子的,压根儿就没有影子。以前谁又把男人身边的女人当人,何况还是一 个外国女人。   日子过去了不少,可龙玉虎总还在担心,会有另外一个对手出现。凭着自己 这体力,倘若真是出来了一个他。那这场戏,就不知该要怎样演下去了。最让龙 玉虎想不通的是,看这个样子,完全是这女人救下了自己。如果真的是那样。那 吴永福呢?还有被追赶的那些人呢?难道这树林子里,就只有这么几个人了?   吴永福,他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这些问题,是他醒过来之后,就一直在问着自己的。可又是绝对不能问这个 女人的。   满脑壳的问题,都在这一动不动汉子思想中,搅和来,又搅过去。他到实在 想急了,又没办法解释时,就只想问女人了。不过这又是相当困难的。她毕竟是 自己曾经的对手。   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能够活着的,就只有这心脏和脑壳。能把自己的生 命维持下去,是再好也不过的了。还有什么问三问四的理由?   左想右想,只好把这千疑万虑,暂时埋在心里。只是一动不动地,听凭她不 声不响,料理着自己的伤痛。好在他感觉到,那伤口虽然看起来很凶,可也是一 天天地好起来了,体力也慢慢地在恢复了。   从些这情况看来,对于自己的身体,他还是充满了信心的。   一天清早,当龙玉虎极为惬意轻松地醒来时,澄黄的太阳,悬上了高高的天 际。   春春踏起露水,哼着他听不懂的一种小调,从之字形小道攀上来了。当她见 他开起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就冲着他笑笑。把重重的小背篓放到地上。   把她拾来的黄澄澄的枞菌,圆溜溜的喜鹊蛋,还有到石壁下的水里,捉到的 娃娃鱼,一样样的拿出来。让龙玉虎吃惊的,她还提出来一条打死的菜花蛇,足 足有五尺长,好几斤重。   顾不得揩掉脸上的汗水,她一瘸一拐地,把这些东西丢到地上。接着就去洞 子左角上,掏开昨天晚上压住的火。那火一遇到新鲜空气,喇喇喇的,在洞子里 燃烧起来。   在火坑上面,竟然有半边铁鼎罐,支在木头做的架子上。山谷信子取下鼎罐, 走到温池边装上水,放在木架子上,就把枞菌放了进去。她又拿出来一条活着的 娃娃鱼,用刀开膛,三下两下,就把那五肝六脏给掏出来。鱼的脚杆脑壳还在动 时,就被她丢到罐子里去了。几只喜鹊蛋也被她糊上了一层泥巴,丢到火里去焙。 从这几手功夫里来看,她是完全熟悉和适应,这湘西大森林中的生活方式了。   不到两袋烟功夫,阵阵香味就在这小小山洞里飘荡。春春把那香喷喷的汤, 从火上端出来,放在他身边。像是变魔术一样,又从岩头缝子里,掏出来一把银 光灿灿的调羹。走近他,一条腿跪下来,一条腿蹲着。他躺在地上,一口一口地, 喂他枞菌娃娃鱼汤。那条菜花蛇,看来就该是今天的晚餐了。   这汤一开始闻起来,那味道还可以。一吃起来,就寡淡无味了,主要是它没 盐。才吃几口,龙玉虎的心口里,就闷得几乎要吐。春春也像知道他会这样的, 一见他这样的了,就放下手中罐子,赶快去取焙熟的喜鹊蛋,把它给剥了,又一 点点地,塞到他口里。由于有了另外一种口味,嘴巴在感觉上,就要好一些。   又喝娃娃鱼汤。吃过鱼肉。直到汉子吃饱喝足了。她才伸手,把那条只剩下 斑斑白骨的娃娃鱼捞上来,三下两下,连肉带着骨头,就把鱼都吞咽下去。   看见她的吃法,把龙玉虎弄得目瞪口呆。她吃完了,伸手抹嘴巴,冲着他笑 笑。又让他躺下来。顺手背起那个杨柳树枝编成的背篓,顺着之字形的路,轻脚 慢手地梭下去了。   见她给自己做这做那,见她又要下山,就是不和她讲话。他呢,也是不肯做 声。   龙玉虎吃饱了,又沉沉地睡去。醒过来一看,还是没有见她的影子。   直到太阳落坡时,才见女人背起青呼呼的一背篓,十分艰难地翻进山洞来。 人都走近了,龙玉虎才砰地吓一跳。她背篓里是什么?是很多草药。他实在想不 通,这个女人,到湘西到凤凰到这大树林里,竟然就成了好有功夫的草药司。   其实还在龙玉虎昏迷不醒时,人家就用这些草药,开始治疗自己,也开始治 疗龙玉虎了。要不然,天知道龙玉虎这个人,还能不能够醒得过来。   她朝龙玉虎点点头,找到根茶树棒子。把那些什么藤呀,草呀的,拣了一下, 再束成一把把,按在一坨岩头上,不分清红皂白地,就使劲捶了起来。   把它们捶成了一团稠稠的浆糊。再两手揉搓一阵,她就扒开龙玉虎的伤口, 取掉已经成痂了的旧药,把新药轻轻地敷上去。   见她十分细致,温柔的动作,汉子心里感到阵阵的热乎。   可那老天却不成人之美。就这样每天都敷药,那伤口却没什么进展,到头来 还是化了脓。任凭是敷哪种药上去,任凭她天天都用温泉水给他细细地洗。可那 红色的肿快,就是不肯消掉。   这样左一天,右一天的过去,春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一天早上,只见她 哗地一下,从岩头缝子抽出来把雪亮刀子。这下把龙玉虎吓得白了脸。还从来没 见她,有这样玩意。也不知道,她这里到底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玩意。   见他吓成那样子,倒把山谷信子给惹笑了。   “不要怕!我来帮你取掉这脓。实在没办法,这脓要是还不取了,恐怕还要 坏事的。说不定,你这人要不坏在这里,就要丢了去那里。”   春春说着。话还没有落音,只见她平端起刀,先用火烤了一下,再伸出手去。 哧地就是一刀,把龙玉虎身上胀得最大的那个脓包,就给划破了。只见淡黄色的 脓,如米汤水一样,缓缓地鼓了出来,带着丝丝的血痕。   女人的双手如是挤牛奶一样,抓住那脓包反复地搓着捏着,不一会就要挤干 净了。但那血丝也越来越多。她又先用配好了的,什么药水漱了一下口,再把头 伏到伤口上,用嘴巴去吮那还残留着的脓汁。又还伸出尖尖舌头,转过角去,舔 进被脓汁蚀空了的疮洞里。   龙玉虎被女人翻过来,又摆过去。胸脯上的,腰上的,还有脑壳上的,屁股 上的脓汁,都一个个的被划破了,也挤瘪了,又吮干净了。   好个雄心勃勃,堪称一时英雄的汉子,而今如是一个破烂不堪的麻布口袋, 任凭着这女人,在上上下下的缝补着。补得她一身大汗,也补得龙玉虎感动万分。   也真是的,今生今世,自己从来还没这样感动过。   56、弱女人哪有不怕男子汉道理   虽然凤凰汉子的血肉之躯,不露声色倒卧在垫黄茅草和枫树叶的岩石上。可 他的心里知道,女人并不象他所想的,那么让人可怕。她是在全心全意,甚至说 是拼着自己的命,来救自己,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想到这儿,泪水在他的心里涌动。   春春粗糙的手,把汉子硬如铁般的心,揉搓得诚惶诚恐。汉子实在忍不住, 心里想要讲的话了。   他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救我。不杀了我!不要了我命。你这样做,是 为什么?你说,我想问这事!”   春春见他这样,先是猛然一惊。听他讲了话,又释然了。当闻到他的臭汗臊 味后。被他握住手的感觉,她突然好像又回到跟着自己干爸爸在一起的日子。心 里升腾出来了一种女人的迷乱。她的双手呆在他们之间,脸赶紧调过去了。   “大哥,这,我真的都不知道,是为的什么?反正,也是你大哥自己的命大 吧。人家不是说过,救人一命……”   憋了好半天,女人才这样说。她真的讲不清楚,自己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 么。这真让人弄不清。这也太不合情理。真不知道什么鬼使神差,逼着自己拼了 这条命,爬回洞子里救下了他。又搏上了千辛万苦,把他弄到这儿来。   “我想问,想问你一个事。”   “你问什么事?”   龙玉虎想讲什么,话到嘴边,又停顿了。   见他不做声,也只是看着他,一阵子呆呆的。这话,在龙玉虎心里,他问过 几多回了。也顿过了几多回。都是这样结果。   龙玉虎只是在心里想:   吴永福,还有朱刀客。他们到哪儿去了?难道他们就如梦一样,消失了不成?   想问这事,又犹豫。这样一来,山谷信子的神情更紧张。   她知道,男人眼睛滴溜溜地转,为什么可想而知。虽然能把情况都估模得到, 万一把这事情讲清楚了,他知道自己的身边只这个女人,万一有了什么异心,弱 女人哪有不怕男子汉的道理?   她也想,自己救了他一条命,做人也不可能,会这样绝情吧?难道这中国人, 都没点做人的情义吗?   “我问你。朱刀客。不!朱师长,他,他到,到哪……”   龙玉虎拿定主意,只有先问她朱刀客的下落了。这名字从他口一出,就见山 谷信子秀气的鼻翼就是一抽,他赶快住了口。   这来自日本的女子,对她干爸爸相当崇拜。朱刀客先是当团总。又靠着自己 出生入死,南征北战,当上了旅长。快进麂子岩时,一封电报,一纸公文,他就 当上了师长。可这师长的手下,竟然又还辖有两个师。你说他应该是什么人啊。   57、这事到底又有什么天大意义   一匹肥硕的菜花蛇,缠在白桦树杆子上,伸起尖圆尖圆的脑壳,跃跃欲试着, 去绪那喜鹊窝子的毛。当家的父母都不在家,只有两个不懂事的小玩意,还不知 天命地,唱着什么歌。   三个天真可爱的红毛小猪,在半山腰桐油子树底下,哧哧哧哧,胡乱地拱着 什么,一个冷不防,就拱出来一根刀把粗的葛脚板根根,一阵伊伊唔唔,来个你 争我夺,直滚得那残枝败叶胡飞乱舞,弄得一大家子,都在享受着天伦的乐趣, 个个好不快活。   一只不怕事的红屁股猴子,带着个如是个木偶样的儿子,从楠木树的梢梢上, 呼啦一声,就摆渡到这洞口。它用只前脚遮住了眼睛,稀奇地偷窥着,洞子里从 来也没见过的两个怪物。   惟有在天际中,那片散淡的云,呈个与世无争之状,一会紧行,一忽儿又慢 走,把个银灰色的天空,点缀得出神入画。   泪水铺满了女人脸,山谷信子呜咽着:   “干爸爸,我干爸爸,都死了很久。他死在一片水草丛中。他的一只手,还 不知被谁,拷在一株大树的根上。”   男子汉心里格登一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掠过他好粗的眉梢。很早他就从 山谷信子犹疑的脸上,有个八九不离十的估计。   搞龙玉虎这行的,对于纵然是意料中的事,也从来不抱什么侥幸心理。往往 还要把这不经意的万一,放到前面来,一定要把什么都问个明白,才放得下心来。   春春只讲了这句,眼睛抬起来,盯着男人。她当然希冀着,能从他的眼神中, 看见点什么。就是说,这事情对自己是有利,还是有害。   龙玉虎却木然地垂下眼睑。他是不敢在这里冒着生死,带着伤残,救下他的 女人面前,保证什么的。这个对头正是自己拷死的。可这个人,却是救下了自己 命的她的干爸爸!   这是不是一个天意呢。   在女人看不到的心里,龙玉虎深问着自己。自从受伤过醒来之后,一直烦躁 不安的心,终于安静下来了。牵肠挂肚了多年的仇人,憎恶诅咒多年的仇人,提 防了很多年,追杀多年的仇人,和他不已经在共同的世界上了。一进没有了力量, 也没有了气力,也没了机会了。   他有一种感觉到没了对手的惋惜,心里呈现出来空前的失落。人是好斗的, 一个人只要自己还有对手。一个人一旦有对手,这个人就有精神;一旦有了对手, 且是势均力敌的对手,那才是好有味道,也是最好走玩的事。   龙玉虎又问自己,这么多年的准备,执著如一的计划,是为了什么呢?   不就是为当年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冤枉死了的爸爸和妈妈?   几十年事成后,回过头来想,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这么多的气力,来完成 的这件事,到底又有什么天大的意义?   可是事情到了一个女人的身上,也是自己这个地步时,为什么,一个女人, 竟然会不和当年的自己一样,为了她的干爸爸,去做自己随随便便,就可以做得 到的事?   这件事,要是自己看来,必定是理所当然,是轻而易举。可是与自己想法截 然相反,她竟然还要瘸起那条腿,像是自己老婆那样,为了让自己的这身肉不发 臭,不生蛆,不长虫,能有一口气活下来。这还不算,竟然又还个人里里外外, 上上下下,如同一条受伤的狗那样,终日为自己的事情忙呼着,弄得大汗淋漓, 浑身发臭。   人家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自己又为什么,就拼命要那么做?   自己也是她的杀父仇人啊。   毕竟,人家还是个妇道人家。可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男子汉。   人啊人,就真是他妈妈的,一个解不开的谜。   一个人生在世,一个人已经活了这么些年,那害人的,被人害的,见得的就 太多了。   想完了朱刀客,他又去想山谷信子。想完山谷信子,又去想他的,那个不知 道去了哪里的吴永福。他感到这人世间的人,人世间的事,总是让人想来想去, 至死也想它不明白。   慢慢地,他全想得糊涂了。   58、他也并不是屁眼痒得没名堂   吴永福的事,真的好难得理解。   这事情让龙玉虎对人世间的事,生发出来了完全不同观念,让他后悔莫及的, 是他和自己才进山时,发生的事。   “吴永福,你快给老子,往左边山峁上冲。老子就往右边那个山弯。你去追 那个,我赶这边。要是不这样,只怕好难捉到他们。这些狗日的,跑得像山羊一 样快,真是狗变的,好厉害!”   龙玉虎站在一个山峁上,右手提着手枪,左手叉在腰里。他也早累得胸脯一 喘一喘的。注意着前面的那个目标,眼看着快要冲上来的吴永福,下了这道命令。 今天的机会好,才撵过了几面坡,就看得到一丝丝希望了。不是像前几天,真的 是越撵,目标相反离他们也越远。气得死人。   今天对手仿佛不如以前那样厉害了,跑得也并不快。看这样子,如果再加上 把劲,拼命地追上去,完全有希望逮住他们。若是再不抓紧点,也只怕那目标又 要走火了。只稍微地停了一下,看见前面的影子,还是原样子的,不由得牙齿又 咬得“咯咯咯”的响了。   吴永福终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只见他的口豁得好宽,脑壳上像是烧了开 水,冒着丝丝的热气。他对龙玉虎这些激动,做出了漠然的样子。   自从进了这大林莽之后,两个人的脾气,就翻了一个个。吴永福由以前的那 种滑稽,惹事,诙谐都不见了,变得沉默寡言。眼前事实,确实让他很揪心的。   他在心里,一开始就极不愿意跟龙玉虎进森林里来,受这个说不清楚的罪。 再说,他也根本就想不到,一个几十岁的人了,居然说走人就走,就不要自己的 性命,也不管后果地进来了。当初,自己顺着他的意志,完全是慑于下级对上司 的威严。最主要的,还是事已经到临头,那一大海碗不该喝的包谷酒,还有多年 的情感,让自己的脸放不下来。   那次在大林莽外,老乡屋里头,蹲在火炕前面喝包谷酒。只见龙玉虎平端起 蓝花海碗来,眼睛看着他,庄重地举过了眉心,哗地一声,顺手就往青岩地板上, 这么狠狠一砸,眼睛红起,手指着他,凶狠地骂道:   “吴永福,你这牛日的。老子真的想不到,你他妈的,是这样贪生怕死。连 这林子,都不敢进去。你算是个什么卵角色,亏了老子龙玉虎,把你一直放到身 边,这么多年。嗯,我的真是眼睛被卵子擦瞎了。俗话讲的好,养兵千日,用兵 一时。你这怕死鬼,有条卵用!”   等他骂完了。酒也浸进了灰土。眼睛还是鼓得像个羊卵子样。手指头还是划 在吴永福眼睛上。搞得坐在旁边的两个老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讲也不敢讲, 劝也不敢劝;去也不敢去,留也不敢留。还生怕,龙玉虎这人真的火了,从皮带 子上摸出手枪来,给他来颗花生米。若是没有别人在场,这事谁讲也讲不清的。 毕竟,他们都远道,都是上面来的客人啊。   龙玉虎脾气大发起过来了。吴永福纵然有天大的道理,也都讲不出口了。事 情就只好是这样。于是自己做出怕他的模样来,听他的跟着他走。在他的心里, 却是一点也不服这口气。   在这人迹罕至的林海中,哪里能就这么两个人,搞这种还没什么踪迹的追捕。 何况还是追个隐蔽了很多年,好有本事的人。   纵然要这样追捕,总是要冷静下来,认真的制定方案,做一个具体规划吧。 总要有组织地,有步骤,一步步地来吧。哪能够就凭着这一股血气之勇,这么轻 易地进入原始森林。   就这样,轻易地用几个人的生命,去冒这没必要的险?这是什么年代,自己 是什么年龄了,还这么意气用事?   谁都知道,他龙玉虎也并不是屁眼痒得没名堂,完全是为了因公以报私仇。 一心只想,要逮住了他,逮住了这个多少年来的对手,好好报自己这口杀父杀母 的深仇大恨。   吴永福也知道,龙玉虎总是埋怨,自己没有好好听他的话。吴永福也明白, 龙玉虎是以为,这么多年来,他给了自己许多好处,为什么不听话呢。他当然也 想,自己作为一个凤凰人,人家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哪怕就是为他去死,也应该 助他一臂之力,也要努力地去卖命。   他又想,自己还年轻,这一回的作为,说不定还会关系到以后自己的仕途前 程。所以最后他就在思想上,转一个百八十度弯。硬着头皮,跟龙玉虎进山了。   事情没有出吴永福预料。一进这攀藤附葛的森林以来,情况比在外面想的还 要糟糕。你要走时,在你的面前,根本就没有路。你要喝时,四处却没水。纵然 是有水,光看那水的颜色,也让你就是一口也不敢去喝它。要睡觉时,却没一个 像样的山洞子。   本来是四个人一起进来的。   进山的第二天,才要过一架天桥时,就把一个老乡,给摔得只听见风声,却 看不见人了。另一个老乡见了这架势,吓得浑身上下,就看不到一点红色。任你 龙玉虎拿枪都顶到起他的脑门,也还是一对腿发着哆嗦,哭娘喊老子的,高叫了 起来:   “我要转去!让我回家!”   龙玉虎见了,本来想发个老爷脾气,可仔细一想,人家不是自己手下的吴永 福了。就把他没有办法了。不是么,人家充其量,只能够算是你的民兵。要是你 硬是逼着人家,万一再逼出来个毛病,那可是吃不了,还要兜着走的。见硬是没 得办法,龙玉虎只好叹了口气,在他屁股上踢一脚。让他如是遭了大赦似地,向 那不知是死是活的来的路上,飞跑着回去了。   这大林莽中,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又追了很多天。虽然还看不见什么希望,可龙玉虎咬紧起牙关,就是死也不 肯往后撤。吴永福把他没办法。现在虽然听见龙玉虎叫喊声,吴永福也不想搭话 了。自从发现目标,一直撵到现在很多天,才形成这样的阵势。仿佛那些被自己 撵的人,越撵还越跑得快了呢。   他们自己呢,还有越追越差劲的味道。这哪里还有追得上人家的希望?两腿 对两腿,你搞不过别人,就搞不过别人了。人家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很多年,几 乎就成为道地的野人了,你一进来,就能搞得过他?   好不容易,吴永福才大喘走拢来。龙玉虎见他来了,就冲着他,把手这么一 挥,高声叫道:   “吴永福,今天不管是搞得到,还是搞不到,我们两个,反正要在天黑之前, 在前面主峰左侧那个山坳上相会。今天,老子就是有办法,能擒得住他们。”   话说完了,他并不给吴永福说什么的时间,只把手一指,呼地一声,如条野 狗子一样,转过身子,钻进了枞树林子。   吴永福真的还想说点什么,却见他就进入枞树林子了,一时也没有办法。只 有仔细辨别一下前面的动向,叹了口气。又大口地喘着,顺着那山势,朝前面摸 索去了。   上级有命令,你就要执行!   这,吴永福当然懂得很。   59、真是上天助心急如焚龙玉虎   “狗日的,今天,老子总算是撵上你了。”   龙玉虎在心里,大声的笑了。   才撵过几个山峁,龙玉虎就发现前面那个人,如丧家之犬般奔跑着。仔细一 看,就是自己当年的仇人。这仇人哪怕是烧成了灰,自己也能把他认出来。这一 重大的发现哦,真让他兴奋得不得了,浑身突然间来了劲,脚下似乎安上了弹簧。 如若不是提防对方手里有枪,那龙玉虎几乎就要跳起来,大声喊了。   远远地看着思念了十多年的朱刀客,龙玉虚心里惊奇了。发现他的腰虽然弓 了很多。可那架子和动作,还是不减当年的威风。只见他在前面,一会儿左,一 会又是右。跳小溪,越过涧,抓住藤蔓,攀树枝。都是一纵而过,动作轻如猴, 巧似猿。那手段,真的是不得了。   他在草地上奔走,双脚如是鼓点般地敲在地上,恰似那奔驰着的麂子,连草 都扎不出一点声音来。在他面前,森林仿佛就没有刺篷,也没有藤蔓,更没有涧 壑。就连那黄麂子们,也要走得叹气的地方,他竟如梭子一样,只见人影子一黑, 就能闪了过去。   仇人相见,份外眼红。   龙玉虎在后面,也拼足了自己在这多年里,积下来的真功夫,迫不及待地, 咄咄逼人追了上去。   撵着撵着,在不知不觉间,他们都进入了一座山的褶皱。只见那石壁顺着山 势,演绎到这儿,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夹角。一厢洁净的,没有半点杂质的岩头, 齐齐地竖立在这里。涂着青苔的壁脚,则涌出来一汪泓泓的流水,水从黑黑的土 地上漫浸过来,酿成青葱翠绿的一片水草,点缀着这片原始开阔林地。   前面逃窜的人早知道,这里山势极为险峻,有着与其它地方不同一般的布局。 他没有半点惊慌。看着这石壁,做出了一番沉着审势后,就哗地三下五除二,如 猿一样直攀了上去。惊起来了呼啦啦的几只水鸟,人却在眨眼之间,就到了岩顶。 这时,他只要浪上一只脚,再奋力地这么一纵,顷刻之间,人就会从龙玉虎的视 野里逃了开去。   追着的汉子一见这情况,心中蓦地一急,不由连连地叫苦。若是让他这样突 破口子,一纵了过去,再能到哪里去找他?自己连续奔波了这许多日子,如今的 体力,是难以比得上这近乎野人的对手了。自己不能再像他,是断然攀不上,这 高高岩坎的。   情急之中,就顾不得了距离太长,射程的远。也顾不得一开头时,就下定了 决心,一定要抓住活人计划。只见他在匆忙中,起手拔出枪来,顺势就这么一扣。 心里只想,中与不中,反正就这孤注一掷,一切都听天由命了。   看看是你小子的命大,还是我龙玉虎的功夫深。   真的是上天助了心急如焚的龙玉虎。   枪声轰响过后,一颗调皮的铅弹,不偏不倚地,就直朝着浪到岩壁上的脚杆 上,还狠狠地钉了进去。深深铸进厚厚的,在这世界上存活了几十年的肉皮当中。   眼看只要一浪上这脚,一条人生的路,就能够豁然横陈出来,一阵激情也涌 上了心头。朱刀客正要敏捷的上攀,就势跌进岩壁顶端的灌木林里时,却猝然听 见下面,砰地传来一声枪响。   还来不及叹气自己的时运不佳,就只觉着大腿上的一个部位,像被蜂子蜇了 一下,接着是一阵子发麻。才不一会功夫,那麻味就拓展开来了。竟然如一团火 样,燃烧到了全身。眼睁睁地看着,本来就要上去的那只脚,像是离开他的身体 般,再不是自己的一样,也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可怜那只本来充满了活力的,能够救下他性命的脚,立即释成了一根多余的 棍子,晾在那石壁上了。现在就是想缩,一时也缩不回来;要撑,又撑不上去。 另外的那只脚,虽然早就勾在石块缝子里,由于没有了那位伙伴的帮助,也成了 一个累赘。朱刀客十分轻巧身子,这时虚脱得一阵阵发抖了。   “完了。这杂种,好手法。我完了。”   朱刀客连一声长叹都来不及,就重重地,如是一条鳝鱼,被利刃卯在嵯峨山 石上。   龙玉虎在下面,仔细看着他上面的表演。   他当然明白,刚送上去那颗铅弹,已经起作用了。于是就不再心慌,只想要 手到擒拿这活的口舌,来剖开很多年来,都难以解开的谜。了却自己这桩心愿, 那就足够了。   心里虽然这样想,却也没半点自得与大意,还是一本正经,认真地伏下身子 来。匍匐着,缓缓地在草丛中,一步步向前爬行。他实在害怕,对手是不是又在 上面,表演什么新的动作。朱刀客的那些手艺,他还在很小时,就领教过的。也 听说过的。对他,龙玉虎随便在哪个细节上,都不敢粗心大意。   云,渐渐淡地沲了开去。阳光一下子也变得很暗。森林里静也什么也听不见 了。   在那山石之上,朱刀客全然没有了办法。虽然他把自己并不重的身躯,都托 到一个个指头上,也把这十来个小弟兄,都快要抠断了。那本来勾住了的腿,也 麻木得听不见了自己的命令。就在这一刹那间,虽然朱刀客青筋暴涨,满脸通红, 可还是调过头来,冲着趴在地上的龙玉虎,大声骂道:   “龙玉虎儿子,你妈妈个疤子,你算我条卵。牛日的,你兴拿起枪来打。不 是个好角色。狗杂种!你要是真有本事,我们就来拼一个平手。你这样搞,算得 上是哪路货……”   可怜朱刀客话音还没有落下,只见他四肢已经不由自主地,伸了开来。听得 一阵风扫过,他如是一片树叶子,身子早离了山石,就沉沉地落了下来。不多久, 就只听见匍然一声轰响。四处的高山,也有了沉沉的应答。   这位英雄了几十年,称霸于凤凰沱江,方圆数百里的好角色,而今却如是一 条狗般,重重地跌入深色的壁底。又如一张纸,摊在了深色的水草之中。   听见这让人极其欢畅的响声,龙玉虎站了起来,看看他落地的地方,又弓起 腰,往前面直窜。临到了旁边,方才驻下足。他真的不相信,朱刀客他,就会这 样轻易地去了。又小心翼翼地,拣起块岩头,朝他那边方向,重重地丢了过去。   又有好久,看那里没有什么反映。他这才拎着枪,极缓慢地站了起来。   60、不觉得滴下几滴英雄老泪   地图上这个没名字的地方,当地的人叫它:麂子岩。   关于麂子岩,相传有这么一个久远的故事:   在好久以前,有很多麂子盘踞在这里。它们世世代代的繁衍着。不料有一天, 一条麂子骤然成了精,竟然去到了京城,又经过三番五次考试,终于做了大官。   人们就把这地方,叫麂子岩。   本地的麂子知道它做了大官,正在准备大肆庆贺之际,不料那成了精,进了 城又做了官的麂子,却马上就调兵遣将,气势汹汹,前来搜捕麂子岩上的麂子们。   因为它想啊,自己成了精,就进了城做了官。若是它们这些也成了精,再混 进京城去,也都做大官,那不就抢了自己饭碗,揭了自己的身世。那还了得?   山里麂子们在官兵们追捕下,都东逃西散去。曾经热热闹闹的麂子岩,从此 就完全荒芜了。   另一个传说,却是这样的:   那做大官忘了老本的麂子,带起兵来打麂子们。京城的兵到这儿,个个不服 水土,没得几个回合,打不过山里麂子们。做大官的麂子一怒,把方圆几百里的 村寨,烧了个精打精光,人也杀个精光。还挖断了从林子出来的路。   从此任你是好厉害的麂子,再找不到出来的路了。外面的人,也不能进去。 就是有人进去,进去之后,再没有见出来。   至于第三种传说,却是这样:   那个成了精又做了大官的麂子,功德圆满之后告老还乡,在麂子岩上,修了 一个大大的院落,就安居乐业到这儿了。麂子的部落,从此就变得更加旺盛。   好多年过去之后,朝廷里的皇帝换了新人,就没有谁来管这小小的麂子岩了。 那大官就摆出来了架子,学着朝廷皇帝的样子,一模一样地,坐起了自己的龙庭。 还自封了个麂子国的国号。国王死了后,变成像皇帝坐殿的大山。   人们把这个麂子岩,又叫做天子岩。   听见这名字,连有时偶然敢进去,能拼了性命进山的老猎人,也少有进去的。 过了不多久,那老猎人都死了。新猎人看自己的生命,又较以前更的重。从此就 再没人进去过。人迹在里面,就基本上绝了。   在中国历史大变革的年月里,仓皇逃跑的那一帮人,在一片慌乱的,饿狗的 狂叫声中,往这山里不要命的一钻,真的就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转眼间,就是很多年过去了。   在森林里,朱刀客同着春春,一天天看着满天的星斗,听洞子外豹子的哭嚎, 不觉得滴下几滴英雄老泪。好多年来,他带着的这支几十人的队伍,在这苍茫浓 密,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苟延残喘着。   饥饿和疾病,野人一样的生活,让原先本来气吞山河的汉子,左一个右一个 地,悄悄然死了。只剩下相依为命父女的两个人。   看着自己眼前的春春,他真想不到,这小小孱弱的生命,竟是如何比得过那 些精力充沛,阳刚威猛的男子汉。在过去的日子里,每天,朱刀客都把她抱到怀 里睡。   还抱到怀里,给她一条条地撕扯那烧香的山鸡腿。春春嚼着山鸡肉,晃荡着 她的小手小脚,竟然就一天天地,身子就长长了,手脚也长圆了。一个小女孩子 该高的地方,高起来;该宽的地方,也宽起来;该厚的地方,就积厚起来。这时 间啊,见到她整个的身体,如是上一层什么胶质一般,简直就透亮透亮的。   女大十八变,真的是越变越好看了。   “春春,我的乖乖女,你长大了。”朱刀客在心里说。   他发现,这些话不但自己说。春春自己也在说。   过不多久,春春发现自己呆在洞子里,或者是在阳光下。干爸爸那双带着血 丝的眼睛,老是喜欢盯在自己的身上。盯着她那些家织布,或者山兔子皮,裹不 着的地方。一看,就是好久。   要是她和干爸爸到溪里洗澡,干爸爸总是等她先从溪里爬起来,自己才慢慢 地起来。再不和以前那样,同自己打一回水仗了。   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春春的心里,好生奇怪。   恍恍惚惚地,春春又回忆起来,以前跟着干爸爸在天门寨。那些喝得醉醺醺 的兵回家来,总是要拖来许多披头散发的女人。只要一进了大院,几个人就在院 子里的门背后,或者房间里的地板上,去扯她们的衣服,压到她们身上去,弄得 人家鬼哭狼嚎嗷嗷叫。但凡在这时,干爸爸就把她捧在手里,哄着哄着,走到一 边去了。   她问:“干爸爸,叔叔他们,在干什么?”   干爸爸讲:“春春,你年纪还小,不懂得那事。是大人做的。”   春春又问:“什么事是大人做。”   干爸爸讲:“你长大了,就知道。”   春春只知道,干爸爸在没有干妈妈时,就搂着她一起睡觉。对她几多好。只 要是有哪个干妈妈一来,干爸爸就和干妈妈到另外的房里去了。有好几回,她个 人睡,好怕的。还是半夜三更,去推他的门,要和干爸爸一起睡。推了好久,门 都推不开,心里就好生气。   春春知道,到了这个地方,干爸爸更喜欢自己,爱护自己,心疼自己了。他 们的人还很多时,她只要一躺到干爸爸的怀里,一睡到干爸爸身边,就什么都不 怕了。半夜三更,她的小手还要抓着干爸爸的手。   可到了现在,这么宽的林子,只剩下她们俩个人了。   她也长大了很多,也仿佛懂得,干爸爸为什么要这么看自己了。还要发痴发 呆地,看自己的那些地方。这种懂得,让她的内心深处,感到阵阵的颤栗。   这天,春春搂来新鲜的干茅草,放到干爸爸的床铺对面。   干爸爸看了,似乎也明白她的意思,有点点悲戚的说:   “春春,我知道,你长大了。”   春春听了,不做声。她要做个新床铺,反正,自己是不和干爸爸一起睡了。 干爸爸眼睛看着她。春春虽然不讲话,他也知道了她的意思。   他了叹口气走过来,把自己铺盖,放到她准备铺床的地方。把一些干草,往 她这边放。再往背风的地方挪了一点,又找来了几根树杆、藤条、捆扎一番,做 成了一个床。   然后干爸爸说:   “春春,今天晚上,你就睡这里。”   她说:“不,干爸爸。你还是睡你那个老地方。我睡这边,给你挡住风。”   干爸爸说:“春春,你的骨头嫩,经不得风吹的。干爸爸的骨头老了,不怕 什么的了。”   春春听了,也不做声,只是觉得,自己鼻子尖尖酸酸的。   自从不和干爸爸睡了,就感到人好轻松了。   也是自从这回,干爸爸对她比以前,小心很多了。在平时,也好好地听她说 话。他把她当作了一个大人。   朱刀客有好久,都再没拿眼睛盯她。也不像以前那样,每天帮她讲什么,罗 神公公和罗神娘娘的故事,又摆佘氏婆婆的龙门阵,或者讲凤凰沱江水杉王的传 说。   再就是讲他年轻时,在吓得死人的青浪滩,如何标滩了。在桃花源的吊脚楼 里,是怎样放倒了好凶好恶的刀客。   讲到高兴时,他的眼睛就发亮,嘴里头还在巴咂,仿佛刚从那个河边的吊脚 楼上,小小的酒馆子走出来,手里拿着发亮的飞镖。包谷老酒还在嘴巴里,溢着 阵阵的香味。   现在他有时间时,就久久地呆坐着,如是南华庙里的老和尚打坐,看着那高 高的山顶,蓝蓝的天穹,在想着什么心事。   61、他轻轻呼唤着她美丽名字   春春奇怪的是,自己和干爸爸分开,只在草铺上睡了几天,就不那么觉得好 睡了。发现不跟以前相同了,也不知道从哪儿,生发出来许多的寂寞,许多孤独。 她甚至感到,自从离开了干爸爸之后,自己的浑身上下,就有点发热发胀了。   在心里,也总是感觉到有点空落。总是想到自己能依凭点什么,可以靠近一 些什么。连以前好喜欢听的八哥叫,现在再听起来,居然感到烦躁了。   总之她不得明白,这是什么原因。这些东西是些什么。心里最烦躁的是什么。 自己到底需要什么了。   这天,干爸爸一清早,就出去外面放套。她醒了没事干,顽皮地跳到干爸爸 床上。奇怪的是,自己刚一躺上去,发现一闻到干爸爸床上那股味道,人就感到 好舒服。心也畅快极了,竟然又想睡过去。心里好奇怪,这是为什么啊?   春春像条狗一样,仔细慢慢吸着那些在她闻起来,相当开心的味道。这些莫 名其妙的东西,好像就是从干爸爸身上,散发出来的。不一会,这种味道竟然真 的就能让她沉沉睡过去。直到干爸爸帮着她扯好山羊腿,来她起来吃了,她才很 舒服地醒过来。   春春吃着冒着白烟的羊腿,就偷偷地用眼睛瞟着干爸爸。她见他还是同以前 一样,坦坦然然地,像吹冬冬奎样,啃着山羊的排骨,也没有什么不同地方。想 了一会,她说:   “干爸爸,我想,和你换个床睡。好吗?”   “换什么?”干爸爸看都没看她。   “人家睡到你那边。才睡得着。”   “要换床?蠢妹子,这边,风好大,晓得不?再讲,你睡到外边去了,万一 有野狗子进来,把你一口叨了去,那你干爸爸,还活得下去?”   朱刀客嚼着山羊排骨。   “不怕,不怕,就是不怕嘛。人家就要和你换,要换。”   听了干爸爸的话,春春心里好不高兴。说着,拿手去摇干爸爸的脚。谁知道, 一闻到干爸爸脚杆上浸过来的味道,心中不由得就兴奋起来。   在她光洁脸上,缓缓地泛出来一份动人光泽。干爸爸见了,也不知是为什么, 就赶快点头答应了她。   那天晚上,在干爸爸床上,闻着怪怪的味道,睡得很安逸。   有一天晚上,睡着睡着,她就做起梦来了。   春春梦见天气奶热,自己脱光了衣服,在沱江河里洗澡。她感到尿胀了。像 从前那样,在水里蹲下去。就在她正要用劲屙尿时,一条水蛇飞一样地,朝着她 游了过来。春春心里一惊,就醒过来。   这时她突然发现,身子下面的茅草里,有冰冷的一片。在自己的腿根子中间, 还有什么东西,热呼呼的,正一点点出来。   莫不是拉尿了?   自己已经好久时间,没有晚上拉尿了啊。春春一阵心慌,就伸手下去,往出 事那里一摸。啊,我的妈妈呀,是个什么东西?粘粘的,糊糊的,热热的。是什 么?把手指头都粘住了。   这不是尿。尿,也不是这样。如果不是尿,是什么东西?春春好奇怪,拿手 指头放到嘴上一嗅。妈妈呀,那玩意,是带着那打死了野猪后,流出来的血一样 腥味。   啊,是在流血。自己在流血?   一时春春害怕得要死。是啊,自己以前看见,那么多的人,不就是在流血中 死去的?在惊怕中,春春尖利大叫着,发狂地弹跳起来。如魔鬼一样,朝干爸爸 睡的那边冲去了。扑到他身上,大声喊:   “干爸爸,干爸爸!我要死,要死了!”   男人被春春突如其来的举动,猛然惊醒了,一把抓住她:   “什么事,什么事。春春,春春。”   “我流了很多血。要死了。就要死了。”   听了春春的话,干爸爸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只见他轻轻地搂住她,呼 唤着她美丽的名字:   “春春,你不要怕,不会死的。有你干爸爸在这儿,让干爸爸来救你吧。”   他拿出来早先就准备好了的干桐油树叶子,给她揩干净身上的血迹。把她很 柔软的抱在怀里。伸出干糙粗裂的手,细细地去抚摸着她头发,脑勺,肩膀,和 手。   在这漫无边际的暗夜,由于有干爸爸的温馨,让春春忘记了突入其来的疼痛, 也忘记了害怕。她再也听不见,猫头鹰的呼叫,竹篁的哀嚎,山风的狂怒了。   这个小姑娘犹如一只可爱异常的猫,一动也不动的,沉静安详,在男人的怀 里睡去了。   62、看干爸爸会有种莫名其妙感觉   一样的天,一样的地,可第二天的春春,如是变了一个人。   春春再拿眼睛看自己的干爸爸,竟然和以前不同了。慢慢地,她常常静静地, 偷偷地看着他,恍惚溶入了一种异常美妙的境地。当她看见干爸爸的宽阔体魄, 刚毅的脸,粗壮的手,浓浓的胡须时,就会有种莫名其妙感觉,从自己的心里生 发出来。   有一天晚上,坐在大火旁边,她依偎着干爸爸,干爸爸搂着她,还是像以前 那样,迷迷糊糊地,她就要睡着了。在朦胧中,她听见干爸爸说:   “春春,睡去吧,自己去睡!”   春春发现,干爸爸揽着她腰的手,就要抽开去。她知道,他这是要起来,要 走开了。不知为什么,春春竟然伸出手去,拦住了他的手。又久久地,柔柔地握 着,再不让他松开。   这时的朱刀客,突然显得好惊慌,只听他急急地说:   “春春,你要做什么!让我走开,啊!春春,干爸爸要到那边去,睡觉去 了。”   不,春春不!春春口里不讲,身子也一动不动。只是把一双手,依旧揽住干 爸爸的手。春春还顺着他的手,滑到干爸爸的肩膀上去。抓住了他很有弹力的胸 肌,还搂住了他的腰。   她拼着气力,把自己柔软的身子,生硬地贴到他的身上了。还贴得紧紧的。 贴得她轻轻地喘气了,眼睛也紧紧地闭上了。嘴巴也轻轻地打开。   到了这个时候,做干爸爸当然知道,妹子这颤栗的身子,是贴近自己了。当 然他也知道,妹子身子,为什么要贴近自己了。在朱刀客的心中,突然就是一阵 紧悚,几乎再也讲不出话。   朱刀客的虽然年纪大些了,毕竟还是一个体魄强健,功能齐全,多年不闻了 女人滋味的男人。对于女人的这种诱惑,自从发觉干女儿开始长大,他就时时刻 刻、日日月月、月月年年地在忍受着了。   洞子外头,远远地传来了一阵阵子狼的嚎叫声。   这时的男人,实在压抑不住,那蕴藏于体内的欲火了。他才要伸出手去,搂 住了丰满年轻的她。   “咚……”   只看见一道闪电,在倏忽间掠过脑际,紧接着,轰轰然的雷声,从天际响来, 哗哗啦啦,惊天动地响着。这声音仿佛要把他从什么远远的地方,一下子唤了回 来。头脑中那些混浊的东西,在一瞬间清醒了:   “春春,啊,不!你让开点,让我一点,好不好。你是个妹子。你还要回到 你爷爷、你奶奶那边去。还有你外公和外婆,你要去看他们,要去孝敬他们。他 们也希望,你能够回去。   “我不能害你。不能害你。春春,我从常德,把你带回凤凰之后,再来到这 儿,我就害了你半辈子。对不起你了。”   汉子说着。他的声音嘶哑干渴。   天空中的雷声,比先前响得更紧了。电光闪闪灼灼,嚓嚓嚓地燃烧过来。   看来这天要下雨了。天气沉闷得没了个限度。   被青春之火燃烧着的女人,对这天气已经置之度外了。更不管干爸爸的挣扎, 干爸爸的哀求,干爸爸的抗拒,干爸爸的推托了。春春的一颗心,一颗女人心, 竟如火一般,熊熊地燃烧起来。火的燎原之势,朝失落的心境猛扑而去。   她张开女人的胸怀,正准备承受这伟大生命洗礼来临。来中国已经很多年月 了,来凤凰也很久了,她毕竟成了一个中国式的东方女子。她这时不能乞求,也 不能哀告。她所能做到的只是,十分执着,一声不响地,向着前方的目标贴去, 向自己已经认定的目标,贴过去……   雨,哗啦啦泼下来了。   狂风卷得满山遍野的树枝,如怒涛般地汹涌、翻滚着。女人心中的那把火, 被青春给点燃了。   春春,她被这青春的火,燃烧得什么都看不见。   也听不到了。   在这暗暗的夜里,她不顾一切,朝着认定的目标,滑行而去……放开了一双 手,再紧紧地抱住干爸爸。披着长长发头,朝干爸爸的怀里,钻去……   倔犟的男人急了,狠起命来推开了她。只听得扑通一声,他的双膝跪在地上。 面对狂风过去之后,晨曦微露着的天空,他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上天。   转瞬之间,这女子明白他的意思了。呼地一下,又扑了上去,她双手搂住了 他的脖子。热烈舌头舔着遍是泪水的脸庞。柔软香甜的身躯,如蛇一样,在他粗 干身上痉挛着。一双燃烧的眼睛,盯着干爸爸,千言万语,都尽在这不言中了。   男人粗粗地喘息着。   春春长长地喘息着。   他把脸仰向了无垠天空。她把脸傍在他多毛的胸脯上,一动不动。没有穷尽 时间,悄然地就过去了。   风,又重新刮起。   雨,复又倾盆而下。   好半天过去,干爸爸终于抱紧了贴在自己身上的春春:   “春春,我的春春,你干爸爸不是人。干爸爸是畜生。干爸爸是牛,是马, 是猪,是狗,是混仗!你干爸爸会不得好死。”   汉子大声哭着,高声叫着。男子汉的他,把这弱小的女人轻轻放倒在地上。 眼睛紧紧地闭起,眼泪水如注一般,喷涌了出来。洒在她洁白如酥,耐人寻味的 小小胸脯上。   浑身如筛糠样地颤抖着。   女人呢,早已如团泥,瘫软在放满野草的地上。双手不知所措,抓着地上的 岩石。   突然间,只听得她干爸爸又大声地说:   “春春,春春,你听我说。你就不要,怪你干爸爸了。你就别怪干爸爸。干 爸爸要做坏事!干爸爸以后,不得好死。”   “哇……”   干爸爸话未落音,一阵裂肺撕肝的疼痛,在她五脏六肺中,惊心动魄而来了。 她忍受不住了,一时就不由自主地,搂住压在她身上结实有力的身躯。   顾不得滴在脸颊上的泪水了。她伸出舌头,如饥似渴般,狠狠地舔那长起如 刺猬般胡子的,有着千沟万壑样的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除却自己下面那灼人 的疼痛。   风,不声不响停了。   雨,也悄然无声地住了。   女人终于静静地,十分满足地躺在那里。长长的睫毛搭了下来,遮着闪灼起 青色光辉的眸子。鼻翼轻轻自如地翕动着。抬起眼睛看不远处的干爸爸。   只见他瘫软在草上,沉沉地睡了过去。春春翻身转过来,给他揩掉了留在眼 角上的泪珠。看着他,微微地笑了。   春春心想:   “好干爸爸啊!这怎么能怪你呢。这是我想你这样做啊。要你做啊。你不知 道,在我心里,好想你这样做。”   春春心满意足了。仿佛是盼求到曾经好长时间,想要得到的东西。她弄来了 泥巴,拌好水,糊到山鸡身上,放到子煤灰里去烧。见那火小了,又加了几根干 树枝。   春春感到,现在自己通体顺畅,仿佛变成了一个大人。在溪水里,她感到自 己越加漂亮了。在干爸爸面前,越加大胆了。   朱刀客呢,凹进去的眼睛虽然还是和以前那样,看东西好有劲。可看那体力, 却是明显的不如以前。最让春春难受的是,干爸爸自从和她有了那一回,就再不 和她说笑话了。脸色也比先阴沉很多。常常是痴痴地,看着那远山,在想着什么。 脸上,常常摆着一幅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的样子。   少女的心,年轻的心,可不管他这些。春春还是嬉笑着,要去亲热他,去依 偎他。一直要到他又看着她,发出会心的笑了。他又抱住她。又发出了一个男人, 对她身体那种称心的感觉。   他们又高高兴兴地,轰轰烈烈地,做一次那种先做过的事。一直要做得两个 都精疲力竭为止。   春春走出洞子,凝眸远眺。   回回做完了,年少的她,总是感觉满目的青山,竟然变得那样雄浑,而且充 满勃勃生机了。   人生,真的是很美丽哦。   63、你不能害人家一个日本人   盼了几十年的东西,一家伙就到了你面前时。   龙玉虎感到,自己的那颗心,是太虚弱,太虚弱了。   人就是这样奇怪。存在自己心中几十年的念头,一个非常执着,非常明晰的 念头,都由于朱刀客从山崖上跌下来时,那声歇斯底里地狂叫,而变得莫名其妙, 变得不知其所以然了。他好奇怪,为什么在前面逃得这么远的朱刀客就知道,后 面撵他的人是自己。   在追捕他的日子里,并没得人给他通风报信。自己又没有把柄,在他的手里。 就连在平日自己埋头翻山、爬坡,越涧过溪,从头到尾,两个人还没打过照面呢。 自己呢,也是这么充满信心,知道真的有这么一天,自己能够亲手逮住他。   可也没有想到,到了这时,他居然能喊出自己的名字。   这一切仿佛有谁找过他,或者他商量过,策划过,安排过。好像曾经想象过, 发生过一样。真的是人间有鬼。或者就是常说的是个天意?   也算是朱刀客的命好吧,盛绿起的蒿草,托住本来就要成为肉饼,或者肉布 的汉子。龙玉虎走近了,才见他四脚长伸,摊开在柔软的草地上,一动也不动, 如是一个展开的大字。惟有那腿上的血,无所谓他要不要了,只是不甘寂寞地, 溢在晶亮的溪水里。一时间诱来了很多极为聪明的小虾米,在有红丝丝的水当中, 跳来跳去的。   应该动弹不得了的朱刀客,显然不愿意看这位走过来的胜利者。他的眼睛紧 紧闭起,浓眉也紧锁着。   龙玉虎提枪在手,勾下腰去,轻轻去探他的鼻息。竟然发现这杂种的命好大, 居然还有风在那儿进出哩。又拉起手腕,摸摸他的脉息呢,居然还起伏着。见他 还是个活的,龙下虎就先有了几分欣喜。   可眼前该怎么办?他忖度,在这儿,是不能呆得太久。天知道吴永福那边, 是怎么回事。要是不吃别人的亏,那还好办,万一他吃了亏,怎么能好好完结这 事?只有先去那边看了结果,等下再回来,慢慢地收拾这朱刀客。   这样想着,就掏出手铐,把朱刀客的右手给拷了。把他拷在什么地方好?正 想抬头四望。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岩石中,好端端地,竟然鼓暴出来一根树根儿。 那根竟然形成个极圆的圈。伸出手去一拉,那根竟然丝毫不动。再一用力,居然 还是不动。心中大喜,妈妈的,这天生的,就是个拷人的桩子。狗杂种,你这条 狗命,今天算是定到这里了。   事不宜迟,他把朱刀客的手,稍微地往那边拉了拉,就把手铐的另外一个环, 扣在那个树根环上。拷住了,又仔细的检查朱刀客跌落的四周。   奇怪,居然没有发现枪,或者刀,镖之类。这点,不免又使他有些许的遗憾, 也有点出乎意料之外。难道,他竟是赤手空拳地在逃跑?自己许多天里提着枪, 喘着气,要撵的,就这个手无寸铁,可以算得上,是垂垂老矣了的人?   或者在生与死一刹那之间,无意之中,武器早就飞到哪里去了?这一切都只 有等到以后,才会有考古样的发现。   什么分析都来不及了。他向后退退,准备到吴永福那边去。   “龙玉虎!杂种!你听你老子讲。”   不曾想到,追捕的汉子才掬起把溪水,狠狠地擦了回脸。还没有走出几步远, 猛听见后面的朱刀客,发狂似地大叫起来。   龙玉虎心中骤然一惊。立定住,木然有顷,才静静地转过身子。看着沐在阳 光底下的,这位自己多年,都一直梦寐着,要手到擒获的猎物。   只见俘虏的身上裹起了金色的阳光,血红起眼睛,斜斜地挣扎着,半跪半站 在那里,甩起一头狮子般乱发。由于一只手被铐子牵着,全身就只有半下垂的份 了。   他的一只手,拉开麂子皮遮住的前胸,露出因为年纪大,或者因为劳碌,所 突兀出来的二十四把飞刀。可他的眼睛里,却依然喷射出来熊熊的火!唾沫子炸 成个七彩的图案:   “龙玉虎杂种,你算什么人,有什么卵本事。是角色的,有本事的,老子在 前面跑,你就撵起上来。你要抓得到老子,才算你在行。兴开的什么卵枪。你开 枪,算得了什么卵东西,算得了个卵子凤凰人。要是老子也开枪,你狗日的,怕 早就见阎王了!老子在这里,就是讲人家江湖上的规矩,不兴开枪!”   龙玉虎听了,心中不免一怔。手却把那枪柄,攥得更紧了。这狗东西,他真 的有枪。可既然有枪,为什么……又不开?他心中好纳闷。   “算了,算了。狗杂种,你莫到那里,假装正经了。你妈妈个皮,你开枪吧, 就打死老子算了。开枪打死老子,老子两个十八年后,再来算总账。你记着的, 自从上回到今天,过了多少个日子,老子总算是盼到这天了。今天,是你牛日的 开枪,打死你先人的时候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个儿,你打啊,你打啊,你 不打,就不是我们凤凰人日的。”   阳光变得更灿烂辉煌,天空也因为人的声音,更加宽广辽阔了。山风一阵阵 地动着,摇得那些巴茅草,蒿叶草们哗啦哗啦地,轻声歌唱。   龙玉虎听着他在那儿发狂。依旧站到那里,双眼炯炯地,盯着他面前的对手。 这个仇人,自己的阶下囚,是可戏弄于自己股掌之间的东西了。   从心尖尖上升腾出来阵阵恐怖,回回的莫名其妙,又在朱刀客的叫骂声中, 让他不能自己了。是的,人家为什么不开枪?他的枪,又到哪里去了?   几十年了。已经几十年过去了,可他为什么,还能把每件事,记得这么清清 楚楚,明明白白的。   这一记,整整的就是一代人?   站在那里,看见了朱刀客的沮丧,也看见他的痛苦。想着他当年在自己家门 前的凶恶,不觉又生出来一股怜悯之意。他真的就想一枪打了过去,让他一下子 失却了这人间的苦痛,成全这汉子。可本能和职责,使他又意识到,还要把这不 同一般的角色弄走。要送回凤凰城去。   只有这样,才会把许多人,几十年的来龙去脉,会把许多,至今没弄清楚, 也没弄明白的事,都问他个清楚明白。如果能把他们,都活着送进凤凰城,自己 何必又不再忍一忍呢。   把这件做了很多年的事,现在做得更加完整一些呢。   想到这儿,龙玉虎觉得自己浑身又来了劲。   还是劝他几句,先稳住这家伙,才会得好极好结果。看见他只挥舞着的满是 暴筋的手,想到他横行在自己吊脚楼前镜头。又忍不住要发火。只是在心里骂道:   “日你妈妈的朱刀客,你听明白了。老子就是龙玉虎。老子今天不拿枪搞你 一梭子,立马要你的这条老命,就算是有天大的进步了。你还要山羊儿,对着你 这条狗日的狼,去唱什么情歌吗?你就不想想,你狗日的当年,在我屋门口耍的 威风?”   心里想着骂着,眼睛威严地看着对方,有一袋烟功夫。他感觉,自己硬想不 出来什么好听的话,来对他说,也就是骗他的。只有还是不理他,又转过身子, 朝吴永福那边走去。   “你回来,龙玉虎儿子。你回来,老子有话,老子有话,要和你讲。我知道, 你是我们凤凰的好角色。我日你的妈妈,你比你的爸爸,要厉害得多了。老子算 是服你了。老子有句话,你一定要听一下。江湖上的人,总是要够朋友的。你是 江湖上的人,就好好听老子给你讲。”   汉子朝前面,才没走得几步,后来的手铐子,又叮铃咣啷地响了起来!见他 又要走了,朱刀客撕着个极破的喉咙,亡命鬼打喊似地叫。他气愤极了,他是发 了大火了。   这好奇的心,不得不让龙玉虎,又转过身子来。   心中的怒火,想就真给他来这么一枪,一笔勾消以前的旧帐。眼前的龙玉虎, 不是当年在吊脚楼后来扯树扯草的汉子了。又看他有一会,还是想先走再说。   “告诉你,杂种!你个卵人,给我听清楚。”   朱刀客还在后面大骂。   已经感觉到,对手真的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讲。龙玉虎就呆在那里,不动了。   山野里,一时很静很静。   朱刀客的声音,显得好大了。只见他一只手在看不见的空气中胡乱挥舞着, 脸上那块发着红光的疤子,由于阳光和热血的作用,显得更灿烂夺目。   朱刀客见龙玉虎停下来。听他讲话了,更大声吼起来:   “龙玉虎儿子,老子告诉你。你不要去伤害她。我告诉你,你不要去伤害, 我那干女儿。她是好人。以后她自己,可以回到她的日本国里去。是我害了她。 把她带到凤凰这个鬼地方来了。她自己没有错,她更没有罪。   “她有自己的国家。有她的奶奶,爷爷,外婆,外公,还有很多亲戚。我说, 你不要害她。她可以去见他们。你要把她好好招呼起,送她回去。这样做,才算 是个人。   “她是被我这凤凰人害苦的。你一定要把她送回去。你狗日的,可以打死我, 可以打死我一百回,你都不能,也不要,害她啊。牛日的,你一定不能害她,不 能害人家一个日本人,啊……你个牛日的……”   话还没听几句,龙玉虎就心烦了,腻了。都到这种场合,哪又还有什么心事, 听这家伙来什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什么日本国,什么女儿,什么日本人, 什么亲戚,在龙玉虎的耳朵里,都如是他妈妈的天方夜谭,天大话鬼说话。要死 的人的糊涂话。胡言乱语啊。   不理睬他。掉过头来,往回走。   一时他真顾不得去证实,他语言里的虚伪与真实,狂言与乱语了。心想,反 正老子今天拷着你了。想跑也是跑不掉了。以后问你的日子,有的是,老子还怕 你不讲?   倒提起枪,弓起腰,转眼间,就消逝在密密丛林里。任凭他在后面大吼大叫。   “啊……啊……”   这位风云湘西,震撼凤凰,让成千上万人禁若寒蝉的朱刀客,见他竟然就这 样,自顾自地走了,不听他的话了,更是心头火气。他带着侥幸,也带着希望, 想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还在做着,想为他干女儿春春开脱,为他的日本女 人山谷信子开脱,想别人去放过她一小命的美梦。   就在龙玉虎转过身去刹那间,他立时感到,自己最后的梦想,终于破碎了。 他知道汉子匆匆地走了,就要撵他的干女儿。   朱刀客心里明白,凭着他本事,是能撵得上,这孤独女子的。而且还是相当 容易。   想到这儿,朱刀客再不敢想下去,山谷信子的最后结果了。一时他暴怒,他 愤恨。用手狠命地去打那不声不响的手铐。用两只脚,放肆地踢岩头上的树根环。   这些东西,自己要摧毁它们,在几个小时前,对朱刀客来说,是轻而易举的 事。他想要脱离这束缚,就能脱离的。到如今的朱刀客,是从石壁上跌下来的, 腿上有枪伤的朱刀客了。而不是先那个,潇洒英雄的朱刀客了。   如今的朱刀客,气力,功夫,远远小于他颗依然雄劲的心。   看着天看着地,又发了会呆,仿佛明白自己的处境了。也知道,应该来到的 命运与归宿了。   像一匹就要死了的老牛,他干干地长嚎着,直到精疲力竭。猛然,他伸出来 曾经扰过多少人喉头的左手,向自己并不是很坚硬的喉咙管里,硬硬地,就这么 强伸了进去……   又豁地……就这么一拉……   豁开了……   啊……”   山野林地里,在朱刀客震撼山谷叫声过后,显得更加宁静。   澄净天空中,朵朵云彩,荡漾着可人绿色,一动不动。   青草地上,一群群的蚊蝇,一伙伙的蚁虫,听见了这四溅的血腥,一时它们 你追我赶,高高兴兴地,朝就要开始发硬,开始变冷的朱刀客,熙熙攘攘赶过来 了。   多好的味道啊。   第十二章、一轮一回来劫难   64、日本女人为什么会来湘西   一条浅绿色的四脚蛇,从明丽的洞子外面,边走边看,有目的地爬进来。才 没爬多远,听得洞子中发出来的那股腐烂味道,就定格在地上了。不多一会儿, 它东瞧着西望着,巴眨着蓝色眼睛,踌躇在那里,也不敢爬拢这如死尸般,躺在 地上的女人。   淡淡的尘埃,在烁烁阳光里翩翩起舞,耀起五颜六色的光。或者落了一些雨, 或出了一阵太阳,钟乳石上的水,有节奏地滴落下来。   那水滴在女人光洁额头上,平顺的脸上,绽开成了一朵朵尘埃遍布的花。   这个叫做山谷信子的日本女人醒过来了。   她先是稍微的睁开了眼睛,人还是一动不动。只用两只眼睛,在洞子的四角 游弋。   如果是在平常,这是一位随便放到哪里,都会惊煞四座的美丽女人。可在这 时,人们却极难体会到,她有什么动人之处。   山谷信子巴眨了一阵眼睛后,开始扭动了脑袋。先是对形似罗汉的水滴石, 发了会呆。再看着滴起水的钟乳石,心里不明白,是该感谢这些水滴们,把她叫 醒来了呢,还是要愤恨它们,怪罪它们不该弄醒自己!要是就这样悄悄地死了, 不活下去,不知道人间的烦恼,那不要好得多?   还是一个有生命的人。她翕动一下嘴唇,认为自己完全清醒了之后,就想爬 起来了。   她先挪动一下腿。不料,大吃一惊。好怪了,那条腿,不以她意志为转移了。 自己支配不了它。想提起来,提不动;想挪动它,居然也挪不动。抬起头,凭借 从高处斜射进来的光,看见腿边污黑的血块,把腿骨和地面上的茅草,都连接在 一起。   看到那里,她仿佛想起来什么,急忙把颤抖的手伸过去,到膝盖那个地方, 不由得停住了。怔了许久,终于想明白,在这儿发生过的一些事。   山谷信子哭了。她的哭已经没声音,只有往腮下轻轻淌着的泪。无声地哭了 又哭。   曾几何时,她每天看自己,摸自己。真是很喜欢自己这双腿了。这是多好的 两条腿啊!女人的美丽,一个女人的美丽,不是因为了这双腿吗?那些善于审美 的人,不是就把美丽女人的腿,叫做玉腿吗?   记得小时候,就曾经有多少次,为了这双美丽的腿而自豪。在家乡东京的宴 会上,在华丽的舞厅里,她跟着极有尊严的父亲,拉着父亲的朋友们的那些小朋 友的手。还有父亲那些长官们见面的手。他们在同她拉手时,许多大人都笑着, 指着她裙子下那双腿,小巧玲珑,晶莹得近乎剔透的腿。交头接耳,啧啧称赞。   就是凭着这两腿,把她从家乡那遥远的国度,从埋葬起亲人的富土山下,带 到了中国,带进东北。又带过了黄河,带过长江。还带她到以前听也没听见讲过, 想也没想到过,做梦都没去过的地方──湘西凤凰的一个山寨的古堡里。   一个日本女人,为什么会来到这神秘的地方,中国的湘西,湘西的凤凰城呢。   65、这是支天上掉下的神奇部队   这件事情发生时,山谷信子是个还没长成大姑娘。   那是个非同一般的年代。地点是在湖南洞庭湖的南岸,叫做常德的地方。那 里有一大片放荡的芦苇,迷人的水草。这些东西,都裹在山谷信子能回忆到的, 一个美丽无比的黄昏里。   也是一个相当惨烈的黄昏。   小日本是够凶狠的,宣称一个月要占领上海,三个月必需灭亡中国。他们从 中国的北边往南打,打进山海关,打过黄河,还打过长江。从东边打,打进上海, 打进南京,还打下长沙。冲着湖南的常德来了。   在日本人嗨嗨嗨的吼声中,在中国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中,锦绣中华大地, 到处都插上了大日本的太阳旗。   这一天,太阳光芒还在辉煌夺目,洋溢着它动人金色。在山谷信子住的院子 外面,却只听见隆隆的炮火声,滚荡在山谷信子停留的沙洲四围水面上。其实它 们在远处的丘陵中,已经响了三天三夜。   娇小的日本女孩,闪亮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穿着父亲不知从哪弄来的烂 衣服,惊奇坐在炮弹箱上。炮弹箱堆在一个农家的院子里。   她有口无口地吃着一听牛肉罐头。由于情势已经危急,日军司令部和医院, 还有那些长官和医生,都合并到一起了。院子里人来人往,情况相当混乱。   当医生的父亲弓起腰,让他的部属把受伤的士兵抬进去。再把他们放在小房 间里,做外科手术。这是什么手术!就如屠宰场宰猪杀牛,截的截了一只腿,割 的又割去一只手。要做手术人太多,根本就没有麻醉剂。   简直就是屠夫案板上的肉,一刀刀生砍活切了!伤兵们虽然疼痛不已,可因 为又累又饿,也没有了叫喊的气力,只有轻声地哼着、唧着,弄了个缺胳膊少腿 后,又被抬起出去。房子后面的空地上,堆满零乱的人腿、脚和手。还有的是整 具尸体。那是在手术床上,做没有气了才丢出来的。能做完了手术的兵,被抬出 来,放在土坪上,那里打起来一个好大的帐篷。   司令部里卫队们荷枪实弹,悄无声息地冲出来。他们四处寻找着,要带上那 些还能够走动的伤兵出去。外面能够打仗的人太少了。中国人狠狠地打上来了。   父亲铁青起脸,狠狠地看着他们,想堵住他们。这些受伤的兵,已经只有出 气的份,没有进气的力了。你还要人家出去干什么?可那些宪兵用枪对准了他。 见没办法阻挡他们,只有垂下手。   军官们见了,就哗哗啦啦地,一齐冲了进去。他们把帐篷里那些能爬的,能 动的兵们,一个不剩带了出来,又一起冲出去了。   枪声,炮弹声,吼叫声,呼啸着,越来越近。   父亲由于院子里没有了活的伤员,不要再去切割什么。只见他冲着别人,说 了些什么,就朝她跑拢来,把她一手拽起,送进用木板拼成的屋子。   这里是司令部。里面有好多人,正在清理东西。有人拿着一迭迭的纸,跪到 那火炉旁边,一张张的烧。她呆着双眼,看着他们,又感觉十分恐怖,蜷缩在一 个角落里。   看见刚放下了她的父亲,也带着几个人,傻傻地端着一支枪,十分怕人地冲 了出去。   父亲经过她身边时,看都没看她一眼,一脸的严肃。她多想叫一声父亲,说 她在这里害怕,可是又不敢。屋子还有些不能动弹的人,都蜷在地上,嗯嗯唧唧 地,痛苦地呻吟着,像一条条被打伤了的狗。   突然又只见父亲头发散乱,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哭丧起脸,站在房子中央, 双手捏成拳头,使劲打着自己的胸脯,大声叫:   “完,完。陛下,完了。我们,彻底完了。大日本皇军,打过韩国,打过东 北,打过黄河,打过长江。我们在今天,栽倒在湘军手中。葬身在湖南。湘军真 厉害。湘军真是雄师,在中国,真是无湘不成军。湘军,湘军。我们大日本帝国, 会在湘军的手上完了?完了?”   父亲双手捧着脸,如死了爸妈样,大哭起来。那些不能动弹的人,听他歇斯 底里的喊声,纷纷地就动了起来。有的人拿枪口对准自己,扳响早已准备好的枪 机。   司令官住的那几间里屋,也传来一阵阵砰砰的枪声。屋子枪声响起。四处硝 烟一片。吓得她脑袋赶快勾下来,躲到两条腿中间。连爸爸也不敢再看了。   耳边枪声逐渐稀少了。   她看见父亲抬起头,对北方眼睛瞪起,好长时间。朝她走了过来,勾起腰, 双手捧起她头,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就把她放到张凳子上,血红的眼睛盯了她 有好一会。   接着,他自己朝北又跪了下来。默默地从马靴里,刹的抽出本来就准备好的 手术刀,一手撩起衣服,伸出常拿手术刀的那只手,眼睛一闭,就要朝她划过来。 吓得她一声大叫。   日本鬼子在常德所撞到的,正是他们还在浙江嘉善,就曾经碰到过的的一支 军队。这支军队以湘西人为主。在中国国难当头时,从凤凰改编才出发,在浙江 嘉善战场上,就以一个师,一万多人的兵力,用凤凰的土汉阳造和大刀片子,顶 住以飞机大炮开路,两万多穷凶极恶的日本兵。   在其中一个营的阵地上,一天就落下了六百颗炸弹。营长受伤,一个营的兄 弟只剩下了十六个人,连排长全死光了。可小日本从枫泾镇到嘉善县,仅仅十一 公里的路程,尸横遍野地走了七天七夜。   日本前线的指挥官惊呼:   这是一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奇部队   想不到小日本在中国杀来杀去,竟敢杀到湖南人的家门口来了,咱们中国军 人,还会怕死吗。   就在山谷信子要遭爸爸杀掉时,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挥起三八大枪的 汉子,叭的一脚,踢开了虚掩着的门。   她的父亲猛然一惊,刚想站起来,看也不看,举刀朝自己扑来的人刺过去。 他才转过脸,只见那人朝他顺手就是一端。只见枪声一连“砰砰”响了两响,火 光也连连地闪起。   她看见枪响时,父亲的脸上,就绽开一朵硕大鲜红的花。   山谷信子吓呆了。她大叫着,朝父亲扑了过去。   这时候,又一个墩实粗壮的汉子,挥着手中的连枪,飞也似地冲了进来。   那端起刺刀上带血三八枪汉子,看见她要扑到父亲身上,就把刺刀的白光, 眨眼间送到了她面前。就在要挑起来她时,刀尖才要触到她碎花衣的瞬间,她吓 得屁股往后一坐,小腿蹬了几下,就愣在那里了。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后头进来挥着连枪的汉子,朝那人飞起就是一脚。正 中了那人的屁股,力气大得把那人蹬到在地:   “你个混蛋,杀小孩子,干什么?”   那人看他了一眼,爬起来又看她一眼,再端起枪大声吼道:   “大哥,小日本他们,杀死了我亲兄弟四个,全部死在嘉善。我们湘西凤凰 的乡亲,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他们的手里。我们中国人,不知道有多少,死在 他们手里。今天你别管,这小小的日本鬼子,今天我非要杀了她不可!”   说着,刀又狠狠朝她剌了过来。   挥连枪的汉子也不说话,又一脚放过去,正中了那人手腕,只听得那人大叫 一声,手中的枪就落到地上。他惊呆了,再凶凶地看看眼前两个人,就不做声地 走开了。   拿连枪的汉子也不看她,只一手抓住了她的腿,一甩,就把她给拎了起来。 遂伸出来又粗又黑的手,张开起在手板上吐了把唾沫,又抹了一下她的脸,认真 地看看她,自言自语说:   “这鬼女子,好像我当年在东京,房东的那个小妹子。长得好乖的,好,你 就当我的干女儿去!”   说完就伸手,把她拦腰一夹,放在胳膊下,旋风样冲了出去。   可怜的她,想再看自己的爸爸一眼,都来不及了。   “你,你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昏昏沉沉地,山谷信子不知被挟着走了多远,汉子才把她掼到地上。好半天, 才勉强站起来。顾不得扭被他夹得生痛的腰,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这里也是一个挂满地图的地方。高高的中堂上,不再是太阳旗,而是青天白 日满地红旗。周围军人们的衣服,差了好多,有的看来,甚至是肮脏不堪的,一 点都不像爸爸他们的衣服,整齐,英武。   “我是日本人。名字叫山谷信子。”   她细声细气地说,不敢用眼睛看他。   “嘻,小鸡巴日本佬,会讲中国话,比老子还讲得好咧!”   旁边有人听了,立即就讲开了。还惊奇地走过来看。   “你帮老子走开点,这个地方,是你乱讲话的?也不好好屙泡尿看一看。”   汉子说了那人一声,站起来。上前抓住她手,伸出手来,又吐了一口口水, 放在手心上,又再一次捧着她的那张脸,仔细地把它都抹干净了。又认认真真地 看了她一遍,这才说:   “还真的,好像我那房东的那个妹子。好,叫做什么山谷信子桃子,就叫春 春,算了。你就帮老子做干女儿。我说春春,你肯,还是不肯?”   要我?做他的干女儿?   山谷信子听了,看着他,在心里问自己。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肯,还是 应该不肯。   “你说,你是肯,还是不肯?”那人看着她,又问。   他逼得更近了,脸上也更阴。   山谷信子看着他,孩子的那颗心,居然也感觉到,要是自己不答应,可能是 不成的。答应了嘛?又不知道该怎么答应。   “肯就点头,不肯,就摇头。”   有人在一边说,做样子给她看。   她听了,极不自然,学着那个人,也点了点头。见她一点头,那个脸阴阴的 干爸爸,立马就找人来,招呼她了。再接着,就让她坐到干爸爸的吉普车里。让 她坐进逆到起水流,往上游拉纤的乌篷船里。   不到半个月,她就来到了这座山峦重叠,村寨错落的天门寨。到了这儿,除 了干爸爸,就再没有哪个人,和她讲日本话了。后来,连干爸爸一句日本话也不 说了。   山谷信子的名字,也改做了春春。   在这个讲话听不懂的地方,春春天天吃的是黄灿灿的包谷粑,菜是黑红发亮 的腊肉,成了一个地道的天门寨妹子家。要是碰到过节时,就要去跳摆手舞。月 亮出来时,就要到寨子外面沱江河旁边,去吹冬冬奎。   做这些事,都有人陪到她一起去。   这时春春才知道,她的这个干爸爸,名字叫朱二,大号是朱刀客,是天门寨 里最有本事的一个人。以前还到过她们日本国,读了几年书呢。   66、那泪水哗哗哗直往下落   春春跟随干爸爸的那些日子,一开始还是很平常的。谁知道过了没多久,干 爸爸的日子,就越来越不好过。最先她跟着他,很多人一起逃到了贵州。   已经到了贵州那边,可干爸爸又舍不得凤凰。三更半夜里,带着她离开了手 下的那几个人,两父女又突然又跑回天门寨。回来的日子,就并不那么好过了。 才几天时间,日子就不平静了。   这是一个狂风飞吹的晚上。已经深夜了,天门寨的保家楼里,还是一片灯火 通明。熊熊火光照得岗楼的上上下下,和大白天一样。春春听见了一阵阵好凶的 吵闹声,就从梦里醒来了。   她把脑袋拱出铺盖窝,只听见在院子里,人喊的喊,马叫的叫。又听见“咚 咚咚”的,几声传了过来。不一会,就只见干爸爸板起铅块一样的脸,站到她面 前了。后头接着的,是个头上包起一大卷青丝帕子,眉毛扯成了一条线的大奶子 婆娘。   “春春啊。”   干爸爸见她醒来了,就堆下了笑脸,轻轻地在床边上坐下来。停顿了一下, 才开始讲话。那嗓子却是嘶哑的:   “春春,干爸爸跟你说,我们被别个,给打败了,在天门寨,再也呆不下去 了。我就要逃到好远的麂子岩去。那个地方,是原始森林,不是一般人能呆的。 你年纪还太小,不能进去。从今天起,你就跟着三伯娘,留到天门寨上,好好过 日子。你放心,三伯娘她会对你好的。   “二天,你长大了,等世界上都太平了,我们也回来了。再想办法,送你回 你的老家日本国去,让你再去看看阿爷和阿奶。说不定到那时,他们也会来中国, 找你这个孙女儿的。”   他话讲完了,大奶子婆娘就笑着,一屁股也坐到她身边来了。   听干爸爸这么讲,懵懵懂懂的春春也知道,眼前这是什么事情了。心里虽然 还是不明白究竟,可也知道,干爸爸讲这话的意思。只是想着,从此不能再和干 爸爸在一起了。一想到这里,她就猛地坐了起来,伸出双手,死劲地抓住了朱刀 客的手,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不,干爸爸,我就是不一个人,留到这里。你到哪去,我都要跟你一起。 哪怕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不离开你!”   朱刀客听小孩这样一口一个死字,都放到嘴巴上了,心里就是一惊。才要再 说她点什么,可一时心里太乱,又开不了口。   真的就是这鬼妹子,呷了沱江河里的水,都讲了一口的凤凰本地腔。   见她死缠着自己那模样,从心里好感动的。在这时,能够有这个跟着自己铁 心的干女儿,也是一种安慰吧。但他还是不想这小女子,去吃那份非人的苦。他 硬着还是心肠说出来:   “春春,你听起我讲罗。不是爸爸不肯带着你去。只是那个地方,不比我们 这天门寨,那里太差火了点。到了那地方,就没得先前的日子,这样好过了。再 讲,别个还要抓我。我只有天天钻到山上去,才能躲得脱。   “麂子岩那里,是要屋没有屋,要人没有人,一点都不好走玩。干爸爸二天, 也没这多时间,陪你走玩。你呢,现在还小,以后还要长大,还要去读书。我把 你以后要用的钱,都留送三伯娘了。二天,她有吃的,你就有吃的,放心吧。”   干爸爸满脸凄苦之色,伸出来粗糙的手,帮她去揩泪水。自己眼泪,倒是先 流出来了。   “我不怕,就跟着干爸爸。就是死,也要跟着干爸爸一起去,跟着你去。我 不怕没有屋,也不怕没人,没呷的。不要读书。我们天门寨,好多人都不读书。”   “就再莫讲蠢话。乖妹子,听爸爸这回。我们去不久,很快又要回来。到我 们回来,你再跟干爸爸一起走玩,好不好?”   “我不管,就要去!要和干爸爸一起。不离开你,你不要不要我,啊。”   说着,春春就光屁股拉胯地,从铺盖窝里一拱,就拱了出来。跳到干爸爸身 上,伸出两只又细又白的手,缠到干爸爸的颈根上,死劲地抱着,扭着,大声说 着。那泪水,就哗哗哗地直往下落。   “了了,我个乖女儿,你连衣服都不穿,就缠到爸爸身上来。好不要脸啊, 好羞,好丑。啊。”   朱刀客说。两只手就捧她如锥子样尖的屁股,轻轻拍打着,无声地笑着。他 实在缠绵不过这精精瘦瘦,又听话又懂事,口又好甜的干女儿。   看着自己心里喜欢,含到口里都怕化了的妹子。轻轻地挥挥手,在旁边一直 等着的肥婆娘,只好就放下手里那只装着光洋的口袋,讪讪地走开了。   撕开嘴巴,亲着瞪大了眼睛看他的妹子,朱刀客感慨万分。是啊,自己是几 十岁的人了。大小婆娘,都快要有一打了。她们一个个,都光屁股打响板,莫讲 生出个什么儿子,连一个屁都放不出来。   从战场上拣来的这个宝贝妹子,人家还是外国人,好像也是真的和自己有缘 分。天生成的她,谁都不要,就是亲到起自己。自己哪里还能把她给放开了呢。 他也是在心里,怕她跟了现在倒霉的自己,去吃那好难受的苦!   看见干爸爸笑了,那大奶子婆娘也走了,春春就放了心。她静静躺在干爸爸 怀里,也不管外面天摇地动。不一会,她就发出来细细的鼾声。   朱刀客叹了口长气,就把她放回床上。就又再下楼去,指挥他那已经七零八 落了的队伍,去做逃跑的大事。   67、满山遍野响着叮咚的水声   转眼之间,春天又来了。   麂子岩山顶上的雪,开始溶化了。满山遍野地,都响着叮咚叮咚的水声。   “春春,没办法。也是我们命苦!这是老天作孽。我真不明白,人的生命, 为什么就这样脆弱呢。还不如一个畜生那样强。我看,还是把她送出去吧。她到 了大森林外面,可能会比这里要好。给她一条生路吧。在这里,她会死掉的。”   朱刀客说。他一只手拿着棍子,去搅火中的红炭块。一张脸冷得没有了热气。 就像是常常想着的事情,要来了一样,好有准备地对春春说。   泪水从春春的脸上淌下来。朱刀客的这些话,仿佛把一切声音,都唬到山后 去了。春春围着火坑坐起,四只眼睛,盯到松毛毛当中,山羊皮子包起来的那个 小小生命。   春春舍不得,送了她出去。   孩子是春春的第一个儿子。才从自己身体里,脱胎出来不到一百天。现在她 病了。一出世时,样子还好好的。过了一段时间后,就常常生病了。直到现在, 还病得不轻了。两个人想了一个又一个办法,都没有效果。为了她的生命,朱刀 客想着,只有这么做才是了。   小小的她吸足母亲的乳汁,合上了发着皱的眼皮。她并不知自己命运,已经 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了。   “干爸爸……”   沉寂没有好长时间,春春如被蛇咬一样,尖厉地叫声。伸出双手,把那山羊 皮子裹着的生命捧起来,一把搂在怀里。眼睛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男人。仿 佛自己从来就没认识他。仿佛他立马就要把她生吞活剥。眼神里露出来的,完全 是痛苦与惊怕。   自从春天雷打雨泼之后。自从两个人有了那回事。春春就再不像以前那样, 左一口,右一口,亲亲热热地喊他做干爸爸了。   春春倒是在心里愿意喊,喜欢喊。一直在想,不管是发生了什么事,自己都 要把他——朱刀客,当作自己的亲父亲。她像听自己父亲样的、服从父亲那样的, 听他的、服从他。她也想,男女之间的事,只是一件事,只要两个人快活了,就 成了。为什么要把它们和其他的事情牵扯做一起?   干爸爸这人就是不同。   自从有了那个事,他再不像以前那样,应她应得好爽朗,几干脆。而是常常 磕磕绊绊,拖泥带水。连正眼都再不敢再看春春,像是个做了案子的犯人。春春 她心里好恨,干爸爸怎么就会变成了这样。在她的心里,干爸爸对自己,倒应该 比以前更亲,更热了才是啊!   两个人坐在一起,有很长时间,都丝纹不动。春春心里害怕。自从带着天门 寨的那一伙人,进入了这漫无边际,与虎狼为伴的林子里,干爸爸随便见到哪个 人,脸都笑得像是一个菩萨。   当他看见派出去的弟兄们,一个、二个再没有消息回来时。当他知道,他们 一个、二个都死了的结果时。干爸爸每听一回,就要放声大哭一次。脸,比上次 更加阴沉了。   春春还是发现,干爸爸是第一次用这样眼神看自己,这样和她讲话。她只是 感觉自己浑身颤抖,身子下的枯叶,也被她弄得悉里索罗的响。是啊,一个年轻 母亲,哪有不疼爱自己骨肉道理。小小的生命,是干爸爸的。这是他人到老年后, 才有的第一个亲骨肉。也是自己的亲骨肉。   自从妹子生了下来,春春就一心想着,要好好的养她、喂她。要让她长大成 人。让她长得像自己这么好看。自己能作为女人,母亲,在这森林中活下去。那 样的感觉,真的好有味道。   春春就没有想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命苦。   人都到这个时候了。   干爸爸的年纪,也不饶人了。可自己还这样的年轻。万一到了二天,干爸爸 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在这么大一片土地上,不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对于这问题, 她是从来也没有想过的。倘若想过,就只是想到一个结果,那就是能够和干爸爸 一起去死。   他要是什么时候死到哪里,自己就死到他身边。生生死死,都陪着自己的干 爸爸。她也当然不想把她,把自己这个小小的生命,送出去害死了。在这里只要 有一线希望,也要想方设法,救下她,养活了她。   日子像流水,一天天地淌了过去。事情已经不能再等了。眼看这孩子的病, 是越来越重了。   终于,干爸爸和她有些妥协了。   她呢,也同干爸爸做了让步。   从傍晚开始,她守着妹子,整整地哭了一夜。到第二天,他们摸索着,朝山 外走去了。三个人走一天又一天,一直走痛了脚杆,才来到大森林和有鸡吠狗叫 地方的边缘。   朱刀客把那孱弱的生命,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名堂,将来有可能会成为天才, 或成为一个伟人的生命。又可能立时就会夭折的生命,放在一排泡桐树扎成的篱 笆墙底下了。   看见干爸爸双手轻轻地一摆,春春的眼睛一闭,倚在一棵柚子树杆杆上,仿 佛在一瞬间,整个世界都给毁灭了。人的希望,就是自己生命的延续。一个人把 能延续自己生命的生命,弄到一个不可知的地方去,或者就看着她灰飞烟灭,该 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   “快走,我们快走!”   朱刀客缓慢地把襁褓一放,顺手拣起一颗岩头,呼地就朝那扇木花格子窗户 上砸了过去。只听见里头乒里乓龙一阵响,一只大黄狗就“汪汪汪”地喊了出来。 朱刀客一手拉起春春,飞也似地拉开双腿,朝森林中逃了去。连头都不敢再回。   “拣岩头砸什么?你要拣岩头,去砸人家的屋子?”   春春一边跑着,还在气喘吁吁地问。她心里好生气,你为什么要拣岩头去砸 人家的屋。若是不砸,我们两个人呆到看见人家走出来,抱孩子进屋去,那该有 多好?   “傻春春哎!要是不把他们弄醒,等天大亮了,别人才醒过来,这才去抱她。 我们的妹子不都要冷坏了。唉!我们就祝她有个好运气,找到一个好人家吧。现 在要紧的是,我们要赶快找个新地方躲了。”   朱刀客说。   眉宇间,掠过一道春春看不见的阴沉。   “为什么?我们又要躲到新地方去?不是才搬没有多久吗?”   “春春啊,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外面的人。现在时刻都在想抓我们。只要 看见了她,就会根据我们这妹子,来发现我们的踪影。不只有赶快重新逃了?”   春春听了,想想他讲的话,真的是有道理,就再不做声。她还是担心自己的 妹子。想着那家人家,是不是会出来抱她进去。   要放她时,是她让妹子吃奶,吃了个够;她看妹子,也看个够。就是没有想 到,半夜里这么冷,万一没有人来抱她进屋去,真的是要坏事的。   朱刀客说的话,不久果然就应验了。   他们回到麂子岩不久,还来不及转移到新的地方,两个枪法极其漂亮,很能 吃苦耐劳,有着惊人追捕耐力的汉子,如两条狼一样,终于嗅到了他们痕迹。以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外面就直截地贴了拢来。   当震撼山谷的枪声响后,干爸爸就苦笑起看她:   “春春啊,我们的日子,又要不好过了。”   “为什么,你硬要把妹子送出去。”她问干爸爸。   “春春,我害苦了你。再不想害那个小生命了。我只想,只要她能够出去, 会有好日子过的。而且你看,她病得那个样子,要是不送出去,也是没法活下来。 我们又不懂什么,对孩子,只有这么大的本事了。”   听他口里讲的,全是为自己的妹子着想,春春就再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以最快的速度,他们把那以前为生活用的东西,藏匿在洞子后面夹缝里。朱 刀客就拉起她的手,充满信心地,离开这生活好方便的洞子。想不到的是,这一 回,他们真的是棋逢了对手,将遇了良材。   一连好多天里,这多年的老林子客,使尽了脱逃的本领,还是摆脱不了后面 的来者。也是朱刀客的命数定了吧,后面那个家伙,自从嗅到他们的位置之后, 居然像个影子,与他们就再也没有分开过。   朱刀客心里暗暗惊诧,生活在外面的平常人,居然也有这样近乎于原始的体 力?   他们是怎么练成的啊。   68、紫罗兰中抖擞雄劲眼镜蛇   和干爸爸逃跑时,春春的一只脚,不幸踩进了紫罗兰的花丛中。她突然感到 自己的小腿上,好像是遭蜂子蜇了一下。心里猛然一惊,赶快抽出了脚杆。   妈妈呀!不好,这不是毒蛇咬的三角形牙痕么?   俯下身子去,果然就看见,那紫罗兰丛中的小小空地上,正抖擞着雄劲的眼 镜蛇。   它正在瞪起眼睛看着她。春春见了,不觉得怒火从心上涌来,顺势一手就抓 过去,捋住了它的尾巴,放开就是一抖。只听见那蛇呼地一声,扁脑袋“嘭”地 一下,就砸在岩坎上,烂做一团稀泥巴。   她这边一耽搁,干爸爸明眼快腿,早就跑到前面去了。春春抬起头来,听不 到干爸爸脚步声,赶快就吐了巴口水,抹到小腿上面,又用劲撵了上去。才跑了 两个山峁,就发觉左腿已经变得异常沉重了。   勾下腰再去看,脑壳顿时感到天地旋转,头再也抬不起来。勉强又挣扎了几 下,也不顶事。只见她一个趔趄,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上了。   干爸爸跑了很远,突然发现自己身后的人不见了。回过头,正一路急急地找 回来,一见她这样子,不免好生奇怪:   “做什么了?春春。”   朱刀客匆匆又往回赶时,正见她往地上倒去,几步冲了过来。天哪,只见肿 胀的块块,都快要过膝盖了。看那三角形的牙齿印,他大吃一惊,说了句:   “哎,你为什么不早讲!”   逐急忙转过身去,胡乱在那草丛里,抓了几把什么东西。放在手上,又揉了 几回。就统统塞到口里去,发疯地赶快嚼着。待从嘴里吐出来时,竟成了一团的 乌绿。他一只手托起,赶紧趴下去,对那三角形的牙齿印痕,拿口先硬硬地,吸 几口发乌的血水,这才把药敷上了。反手又割了一根葛藤,三下两下,就把春春 的腿,给扎了个绑紧。完了,轻声细语说:   “还能跑吧,春春。能跑就要快跑。这伙狗日的,比我们的那些人,要厉害 的多了啊!干爸爸从来还没有见过,这样厉害的角色呢。我们要凶险了,不好走 玩了。”   干爸爸话还没说完,后面脚步声,越来越响亮了。   “干爸爸,你快走!你走你的!我怕,怕是不行……你快点,我……算 了……”   春春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使劲地推着他,汗珠从脸上沁了出来。朱刀客见了, 趴到她身上,铁青起脸,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下四周。眉头一皱,一把抱起她, 往前就是一挪。再顺着那势子,朝土坎下浓密的巴茅草里,就滚进去了。转眼间 不见了踪影。没声响。也听不到追他们的脚步声。   直到太阳下去之后,他们才在阴湿草丛里,轻轻地蠕动起来。   可春春那条失去了活力的腿,像一根从身体中多出来的棍子,勉强能支撑她 清瘦轻盈的身子。朱刀客无言地搀扶起她来,两个人蹒跚在阴冷静寂的山涧中。   一忽儿,月光如刀,割开了云彩,光辉在天空中闪亮出来。   走不多远,横陈到他们面前的,是个颇大的天坑。一阵阵热气,从坑中袅袅 升起。春春走到这儿,实在走不动了。就找了块石板坐下来。她抬眼看看干爸爸, 心里想:   几天来,由于追赶者超人的精力,娴熟的钻山搜寻技术,真让她和干爸爸有 如惊弓之鸟,东逃西躲,疲惫不堪。眼下,加上自己的脚,又有了这事。看这伤 势,会越来越重的,弄得干爸爸从进山以来,都还从来没这样惊慌过,狼狈过。 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干爸爸,你往前看看。看我们今天,到哪儿过夜。”   春春叫住了沉思的干爸爸。朱刀客听了,点了点头。就钻进那片檀木树林, 找山洞去了。要不然,这山间的露水好快就要扯上来。看见干爸爸走开了,春春 的泪珠,就滴出来了。   想了想,她牙一咬,攀住了地上黄茅草,一步步地,朝耸立起竭色石头的天 坑边挪过去。她双手抓住一块石头,奋力扭动起上半身和屁股,通过那条腿的力 量,把身子侧上了石头,脑袋就以前坑下面伸过去。   “春春!你这是?你是干什么?”   就在她要往下投入的刹那间,朱刀客从檀木林里转了出来。看见春春的动作, 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一步抢上前,逮住悬在岩头上那条木木了的脚杆。往回这么 一扯,再一松手,就捧住了她:   “春春,你为什么这样蠢!有干爸爸我,在这儿呐。”   “干爸爸,让春春下去,让春春下去吧!是春春拖累了你!我知道,春春这 回受了伤,不行了。你要是不放春春,我们都会让人家抓走。”   “你是嫌干爸爸老了,不中用了,是不是?春春,明报送你,我不能死,你 也不能死。都要活下去。这么多人进大林子,如今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只有在一 起活,我们才活得下去。   “我们当中,要是死了一个,那就等于都死了你。知道吗?他们纵然要撵, 也撵不了好久的!他们是外面的人,他们在这儿,呆不了几天。呆不了的。你不 要再想到死。你死了,干爸爸我,也活不成啊。你知道吗,正因为有你,干爸爸 我,才有命活到今天的!春春……。”   朱刀客说着,泪流满面,语不成声了。   春春还坚持自己看法:   “是春春拖累……”   “不不!傻妹子,蠢女儿哦。你要记到起的,要活,我们一定要活下去!只 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想办法活。你不看见人家那些老虎,豹子,你不给它打死, 它们都犟起的,要逃跑啊。想逃跑,就是想自己要活下去。   “未必然,我们这些做人的,还比人家那些畜生都不如?我就是不相信,他 们撵一回,撵两盘,再找不到我们了,没办法,还不是就只有往回走。一回二回, 不都这样的过了吗。这我是知道他们的。”   干爸爸这些话,都跟她讲过好多回。耳朵听出了茧壳壳。她相信,干爸爸是 有办法,能逃得过这一关。每回碰到这种事,他们不都逃过来了么?这回怕的, 只是自己受了伤!而且还伤得这样重。   果然不出春春的预料。事情的发展,并不像干爸爸讲的那么乐观。追捕他们 那些人,几天时间过去了。可他们的力量非但没有减弱,随着时间的推移,还让 人有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咄咄逼人了的感觉。   终于到了那一天的中午。   他们两个仓皇奔逃着,相依在一个凹进去的石壁隙缝子,稍微地喘息了一会, 就听到那洞子外面,也传来粗重的喘息声。看样子,对方的人数并不多,最多也 只有两三个人。可人家是追兵啊。只听得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说:   “怎么搞的,脚印子一到这儿,就再也看不见了。人,我看,肯定就是在这 一带躲着。走不远了。看样子,他们当中有一个人,还伤着一条腿呢。我们都还 没有开枪啊。他们为什么,就受伤了?”   另一个人也凶凶地说:   “狗日的,这些东西,真的好厉害,帮老子都撵吃亏了。早知道他们这样厉 害,不如先多喊几个人进来。这样还好抓些。”   那人听了,接着说:   “不要再说了。事情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讲场。我们赶快把跑的人,抓 转去,就算了。交代了任务,就完了事。就去了一块心病。”   春春一听他们讲话,脸色就全变了。干爸爸见了,伸出手来,捂住了她的嘴:   “不要慌。这些牛日的,好厉害,立马就撵到这儿来了。看这样子,他们也 只有两个人。我们也是两个人,只是他们的功夫,怕比我们要好些。我们两个先 赶快分开。讲上天去,他们硬没得老子们梭得快。要是硬碰硬,我们就千万莫去 碰他。   “我走那边东头,你就走这边,顺着起这块岩壁,在太阳落坡时,我们两个 都要去到老鹰岩上,在第七根岩柱子下面,板栗树旁边再见面。我看只有这样子, 才能甩得开他们。要不然,只三两下子,就搜到我们这边来了。要记住了,一定 要走到那里去。春春。”   板栗树就离这儿并不远。   春春知道,干爸爸这样做,就是要甩开这两个人。她就赶紧点点头。干爸爸 见她一点头,放开了握着她的手,弓下腰,往管竹叶子底下这么一拱,像条山泥 鳅一样,立时就不见了踪影。功夫还是好得很,连那竹子叶叶抖都不抖一下。不 出一袋烟功夫,只听见对过的山峁上,唧的一声,像是一声鸟叫,其实是人打呼 哨。春春知道,是干爸爸已经到了那边,在引开他们的注意力,好让自己也赶快 走。   那边一响,就只听到外面有人喊:   “快快快,有个牛日的,往那边山上窜过去了。我快点赶上去,盯到起他。 你看好这边。”   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外面那些树叶子草叶子岩头子,稀里哗啦的一阵乱响。 接着,谁砰地又放了一枪。一家伙,就飞起来好几百只麻雀子,扇的那空气刷刷 刷地响。大山里的这里,那里,都传出来各种各样的回音。   春春勾起头,屏住了气。正想再挨上一会,等他们都跑远了,自己再偏了身 子出去。这时她却突然感到,有这么一个人,正在探探索索地,不断地扳开丛丛 的树叶子,仔细地朝她躲的地方,寻找过来了。   很多年来,在这些树林子里,小小的春春,斗过了凶残粗暴的老虎,也相逢 过奸狡巨猾的豺狗,更碰到过聪明小心,眼睛劲鼓鼓起的野猪,还逮过凶恶歹毒 的眼镜蛇。做这些事,都是和干爸爸在一起,自己才敢做的。和人打交道,和这 样厉害的人打交道,这才是第一回。   眼下的自己,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人,也是什么事情,都能被逼出来的。当她估计到,实在没什么办法了,完 全躲不过去了,反倒又镇静了下来。春春这人,只要不惊慌失措,就来了好运气。   她轻脚摸手地,才绕过几块山崖,就碰到了一个小小石洞。心中一喜,就不 顾一切地钻进去。她最喜欢钻洞了,人一到了山洞中,哪怕就是跑不动了,一时 也是自己的天下。   大洞子里,走来了踢踏的脚步声,分外响亮。她像只山兔子,顺着那洞壁, 不知死活的,就往前面钻。才转了几个弯,前左边的方向,就出现一丝光亮。春 春好生喜欢,扑上去,伸起脑袋一看,我的个妈妈呀,这是什么地方?是一面坡 的半山腰。   洞子的开口处,白白的雾霭,从好高的枫树尖子上,升腾飘渺起来。笔陡的 悬崖间,牵起来几根稀稀落落的枯藤。通往哪儿呢,再没有了什么路!春春的头 才一伸出来,正在岩坎上调情的一对猴子,不顾自己死活,就亡命地跌下了树梢。 弄得火红的树叶子,发疯般地乱响。   这儿只能算是山洞的一个天窗。看着四下里飞陡的四壁,春春心中骤然就一 冷。   哪里还容得她有半点犹豫。又掉转头来,换上另一个方向,朝前直拱过去了。 刚走了不到一袋烟功夫,突然间心里又大叫了一声不好。她发现,自己竟然到了 一个洞子的尽头。   这条路,是走向一个死洞。迎面而来的,是扎实的岩墙。四周再不像先那些 洞,洞中有洞,洞上有洞,洞下有洞。她刚进这洞时,曾经分析判断过它,认为 会是一个生洞。是她受了那个天窗的欺骗。其实它十足是一个死洞。死洞的迹象, 完全是她在匆忙中忽略掉了。   要想再退转去,根本是不可能的了。没办法,她只有左转右转,好不容易, 才找到块钟乳石的夹缝,像条狗一样,硬把自己小小的身子,一点点地挤了进去。 待到她才屏住了自己的呼吸,那沉重的脚步声,就过洞中她刚才经过的天窗。十 分压抑地,一步步又紧逼近过来。   在黑暗当中,她紧紧地攥住手中匕首的木柄。她那颗心,全都给提了起来。   69、双手居然接触到非男人部位   追进来的这个人,现在是离她越来越来近。春春已经听得到他男性粗粗的喘 息声。   在洞子外面,他完全肯定了逃窜的人,进入了这个洞子。于是他缓缓地,极 为耐烦地,仔细地在寻找着,石墙上一个又一个的隙缝。还不时地用手枪的柄, 敲打着这些石壁,像是品味孤寂中那咚咚咚的声音。三不知的,他又探起脑袋, 伸进去看看,听听。多数的时间,都站到洞子的中央,心里虚着,打冒诈地大声 喊叫:   “出来,出来,你快点帮老子出来。老子早看见你了。老子早就看见你了。 你往哪儿躲嘛?跟老子快点出来。要不然,老子就要开枪了!”   他喊完,只见空空的洞子里,并没有什么声音。就又依着天窗那边漏进来的 暗暗光线,顺着那钟乳石的折皱,一页页地,仔细地查找着。手上紧紧地握着那 支枪。   春春躲在钟乳石的缝子里,先是心惊胆战的。渐渐地,她却被这追捕者那雄 性的声音,给迷住了。他纯厚圆润的男中音,那种粗犷的沙哑,那种和干爸爸的 声音完全不相同的,如要穿透了这山石的声音。使她一时天真地想:   他要是就站在洞里,不停地这么大声的喊,那该有多好!   近了,现在更近了。她感觉得到,这是一位体格魁梧,充满了年轻活力的新 鲜男子汉。正在一步步,朝春春躲的地方,挨了拢来。随着他大汗淋漓的到来, 男人那种呛人的烟草味,汗骚味,也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浸漫开来了。   “杂种,到底要跑到哪里去?还不给老子赶快出来?你还在那里等什么?”   当春春还在闭着眼睛,品味着他哑嘶的喉咙,品味着他有力的脚步,品味着 他那特别吸引人的汗骚时,男人却以他特有的机智,嗅出她所在的位置。   春春一不小心时,他即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向她呆立着的夹缝中,伸出来 如铁钳子一般的手。就势把她呼地一下,拎出赖以藏身的钟乳石缝。接着他一只 手又拉住她,一只手就习惯性地,回转到自己的裤腰带上去,掏出来了黄澄澄的 铐子。   女人这时一声不吭,只是无声无息地,扭动着她虽然苗条,却十分有劲身子。 歇斯底里地挣扎着。可她毕竟只有这样大的气力,哪怕就是用尽了,也无法摆脱 这强悍男人的控制。   在反抓捕和抓捕的搏斗里,他们两个人在突然间,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了。男 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中止了他的一连贯动作。如同电影中常现出来的那样,被 什么东西定了格。   被抱住的春春突然也讶异地,停住自己的挣扎。在不太明亮的光线中,她静 静的,如同一只才走向田野的羔羊,任凭着对手的安排。又惊恐自己命运,到底 将会如何呢?   面对突然发现的这种境况,不能不让汉子大吃一惊。   就在他们双方凶狠地搏扭过程中,汉子惊奇地发现,这个自己强劲的双手, 居然地就让他接触到了一个非男人的部位!这一接触,有如电光火石,在自己那 尚为正常的神经一颤后,他恍然大悟了:   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在这么恶劣的地方,两个人费尽心机,千辛万苦,追踪 的这个对手,竟然是一个异性!为了证实自己的这点怀疑,他这么又一伸手过去, 的确知道了那个地方,是女人耸立起来的乳房。   知道了对手的底细,一时间他的心情懈怠起来。再不想去掏那能振人心魄的 铐子了。手中的枪,也极不耐烦地插到了衣袋里。只是把那的两只手,细腻的运 用着气力,扣到她微微发颤的双肩,眼睛狠狠地贴到她脸庞上。又依着洞子里极 为孱弱的光线,分辨起自己心里尚未消除的这些疑惑。   真他妈妈的女人。是个女人?   日你妈妈的怪。哈哈!   本来生活就十分枯燥的男人,现在十分得意地笑了。是啊,真让人想不到。 在这如是野物般流窜的人当中,竟然会有这么一个女人出现!   他细细地,又探查了她一遍。从女人极是硬扎的乳房和十分溜滑的肌肤上, 可以看得出来,她的年纪并不大。说不定,还是个没开过苞的黄花闺女呐!想到 这儿,有这么一股子男子汉的热血,从他脚下沸沸腾腾地上来了。   让人可怕的是,从来也没这样近地接触过女人的他,此刻还肩负着神圣职责 的他,竟然忘了多少天追踪的辛劳,也忘他本该尽到的职责。他居然就贪婪伸出 手去,如同篮球中锋扣住球那样,死劲地再抱住了她,手掌同时扣住她桐油籽那 样大,秋丝瓜那样硬,凸出来而又没有骨头的肉体。竟然就如抓住猎物的猎豹一 般,细细地端详,认真地琢磨起对手来。这是一个多么小巧玲珑的女人啊。他的 心里叹息着,眼睛如火一般的,燃烧着面前的女人。   基本上就没有穿什么衣服的春春,这个只是害怕的女人,傻傻地呆在那里,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骇怕,恐惧,都袭上了心头。一时间那骇人的抚摸, 长起老茧,带着湿热手的男子的抚摸,让她一个女人心房里,不知不觉地,泛起 一股本能的热流。这热流横溢起来,把她瘦小的身躯,立马就烘得绵绵软软。使 她失去了应该有的憎恨和厌恶。   思维被极大的好奇心占领后,汉子的心里,又激发出来一种情绪。他敏捷地 张开右手,抓住了春春近乎赤裸的身躯,然后轻松地用手摸在她肮脏的脸上。先 是摸到她极为细长的睫毛。在长睫毛的映衬下,显示出那眸子的光泽。接着显露 出的,是宽阔的额门,椭圆形的脸蛋,一张不长不宽,却引人思念的嘴巴,还有 只小巧玲珑,几近剔透的鼻子。   面对这个小小山洞中,突然出现的尤物,他摸着摸着,心里就想着了。不一 会,这男人的这颗心,就如同天下所有男人的心那样,颤栗了,发抖了。   他的手颤栗着,再一次触到了她那虽然比较干燥,且又不失细腻,不失润滋 的皮肤上。还把那一阵阵心旌动摇的波涛,都给引渡过来。不一会,那如狼般的 汉子,就死死盯住这张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的,黑里透红的脸。   又一次惊讶了。   在这原始森林中,竟然有着这么出人意料的美丽与天真。赞叹在这自然荒蛮 中的温柔与和谐。睁大了在并不光亮中的眼睛,张大了流着水的口。   他心,他血,如海如潮,一次次,一阵又一阵,朝肩负着追捕者重任的灵魂, 铺天盖地般撞击过去了。这潮头顺着静幽与狭窄的道路,顺着这清新与惬意,一 阵阵涨大,一层层溢高,哗啦地一声,如是催枯拉朽而来。   这时的男人,面对这样原本的女色,完全不能控制住文明的自己了,快要成 为一个原始的自己了。   人说,色胆如天。   这是一场雄强的男人对孱弱的女人的,并不激动人心的,却是充满凄惨的搏 斗。   如火如荼的眼神闪过,男人忘记了这连日奔波于山涧峰峦,密林沼泽的疲乏。 记不得了浓密树林中的虎豹与狼熊,血泪与枪弹的险恶。汉子在突然之间,变得 像是一条三月里,在寨子外面坪场上,嗷嗷叫着的,昂着尾巴,喷着口水的公狗 了。   只见他两腿腾腾的,像立刻要弹跳起来。眼睛里燃烧起那种特异的,母狗们 见了对方是只好公狗,立时就会高扬起尾巴的光泽。那鼻翼也为了这件事,匆忙 地翕动着,排泄起因为心跳加速,而难以呼出去的空气。   虽然是在这半黑暗当中,可女人的眼睛,也看清楚了这一切。春春的心里, 自然也明白了什么。惊恐且带着疑虑心理,仿佛又并不知道,他这种想法到底是 为了什么。   尽管已经知道,这个男人要对她做什么了,虽然她是这样的不愿意。但她也 不能去探究对手的原因了。她已经没有气力和心情,也没抵抗的他动作的条件和 能力,更没有什么胆气。面对那样的男人,春春只有一动不动地,呆呆地,木然 地,看着眼前他表现出来的这一切。   汉子像一条狼似地,先是伸起脑袋,在春春没有任何香水和发油头上嗅着, 细细地品着女人纯净香甜的肉味。遂又亮出红的腻人舌头,贪馋地吮着在两片嘴 唇中,显现出来的酽酽秀气,还在那中间横横地扫来扫去。   好像又想起什么,他那只拿了手枪,又准备去抓铁铐子的手,十分友好地就 触了过去。它们温柔地思索着,她富有弹性的脊背,又渐渐地,运动到她长起蓬 勃精瘦硬肉的屁股上,还有那充满诗情画意的大腿上。他叹息着,这是一个女人 的肌肉啊,竟然有如山羊般的雄健。   他长长地咽了口唾沫,就开始十分威严,十分执着地,慢慢除却了,她本来 也遮盖不住肉体的破布。又花了些许的气力,把她身子轻飘飘地腾了一个空,横 抱在手上之后,就放到在洞子块极为光滑的岩石上了。   男人做完这些事,才轻轻地透了一口气,心中不免又变得焦躁起来。在匆忙 中,他三下五除二,就完成好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准备。他就再一次在她的身 上,从她的脚后根,到大腿,又到大腿根部,那个极为神秘的沟壑里,再到乳峰, 他都一一轻轻地,如狗一样地嗅着了。   这时候,他就要来做这件与这次进入大森林中,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了。   对他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十分意外的收获吧。   或者由于石板上的冷浸与阴湿,把这美丽的女人,从噩梦中惊警醒过来了。 春春悄悄地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自己面前这个完全赤裸,雄强的年轻男人。要是 在平常,春春对这情事,该是多么地欣喜?   在今天,她只是感到一种可怕的屈辱。仿佛自己就要被这恶人撕成了碎片。 就在强壮颀长身体朝她压过来时,害怕的梦魇嘎然而止。她仿佛从什么地方警醒 过来,已经无视自己面临的死亡和痛苦了。神智清醒地他,直面眼前这不应该发 生的一幕。   春春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应该是这个人的。她也知道,男人,如今要在自 己身上,做什么事了。一种女人的羞耻,所激发出来的自卫本能,认为他无论如 何不能,也不应该这样做。   身子,自己的身子,应该是干爸爸的,只有干爸爸,才能对自己这样做。对 于一个没有经过什么教育,没有学过什么知识的女子,天知道这女子怎么会有这 样的想法。这是怎么一回事?是蕴藏在近乎于原始人心底层里的自尊与良知,唤 醒了这位惊恐与绝望中的受伤女人。   春春这时并不畏惧他强壮的身躯了,也不畏惧他气力,能致她生命于死亡的 武器了。竟然凄厉如一只牝鹿般,极为尖厉地大叫一声。发狂地挥舞起她的两只 手,在他肩上,头上,胸脯上,狠命地擂着,捶着。不灵便的腿脚,也极为有力 地,支撑在石头上凸凹之处,帮助着她的身体,力图摆脱来自对方的重压,让他 不能如意地插入她的体内。为了抵御这充满压迫与暴虐的侮辱,弱女子在一瞬间, 几乎是发了疯了。   雄强的男人对春春的这些反抗,根本就不屑一顾。也并不因为她的挣扎而住 手。相反这更增大他征服的欲望,也增强了作为一个男人,迅速插入的兴趣。他 更猛烈地,使用着自己的气力。把她完全置于自己的身子下,死死地压着,希求 达到他预想达到的目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孤立无助的女人,气力越来越小了。 她嚎叫起来的声音,也越来越弱了。   就在女人对自己反抗,感觉到完全绝望了时,她欣喜地发现一线希望!这就 是男人那长满了肌肉的浑圆肩膀,正凸现在她白皙的牙巴骨底下。她的眼睛突然 一亮,机智地稍为挪动下身体的角度,就不露声色,张开了那樱桃小嘴。   这张撕开过多少只半生不熟的黄麂子肉,流起红血的野猪肉,完全是活八哥 的人的嘴巴,呈现出来两排如贝壳一般的洁白,如瓷片一样坚硬,和钢铁一样有 韧性的牙齿了。它们就衔住平时会让她心房颤抖,会让她情不自禁地去抚摸,去 吻他的男人的肌肉。只是这么看似轻轻,漫不经心地,却是非常有力地一夹。   当春春感到自己夹住了他之后,就又稍为一用劲地,把自己的头只这么一摆。   油亮光滑的肉皮,就这么“滋”的一声,从绝对的完整当中,哗啦一声遗憾 开来了。红艳美丽的血们,就汩汩汩地,争先恐后漾了出来,也流在女人已然害 怕得苍白的脸上。   “啊……”   正在专心致志,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进发的雄强男人,因了这突兀而来又直刺 入心扉的疼痛,猝然地尖叫一声。立即从欲求达到的幸福与兴奋极至中,冰凉下 来了。只见他哗啦一下,腾跳开来。饿虎一样的眼睛,盯住了这眼前的女人。   他的神态,一时间从温柔的极至,转入到了凶恶极至。他做着深沉状,端详 着脸上滴着他鲜血的女人,一只手抚住汩汩有声,溢流着红血的肩膀。又凶残地, 挨近了这计划中,本来自己能完全征服,居然会让人失算的猎物。   沉默有顷,只见他牙齿又紧紧地咬起,一声不吭,再一次走上来。一只手捏 住女人细小的颈,一只手却如暴风骤雨,把那清脆的响声,洒在女人这张狭小, 却极富弹性的脸上。   女人无语。   春春任人宰割了。   短暂的沉默和僵持后,汉子那雄性的力量,让他又企图重复着原来的动作了。 女人呢,却是一丝不苟地,重复着对他这种工作的破坏。在微微的喘息声中,男 子汉还是没有灰心。   他当然知道,事情到了这步,就只有这样执着向前,却是别无选择了。汉子 毫不犹豫地,飞快又弯下腰,从破布边上,抽出那原先以为,已经不再需要用了 的武器,抬起手来,对准这脸色不知为什么开始从容的女人要骂。可口里一时却 又找不到适当的词句。   一看见了这黑森森的枪口,春春就惊吓得撕肝裂肺地尖叫了。把那些本来就 十分撩人的曲线,自然而然地缩成了一团。可这足能让山石动容的哀号,没作用 于任何事,任何人。   男人浓浓的眉毛只是浅浅地一皱。“砰”地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只见 女人身子下的石头上,一道火光轰然膨胀开来,喷红了这并不光亮的山洞。   随着沉沉的闷响,拌着火药醇醇的香味,在钟乳石之间,穿来绕去,久久不 息。一团突兀而来的烟雾,如天幕般扩散开来,把暗淡的光芒,一一排挤了出去。 洞中变得更加黑暗了。   枪声轰然响之处,只见春春凄厉地一声长啸,双手往空中不明东西地这么一 抓,上半截身子立起来。呈弧形那么一弹,又是一声长长的哀嚎,就如死人一般, 瘫在地上。被弹头凿开了的腿,努力地传送着疼痛,往上运行,直冲女人脆弱的 心扉。   疼痛与惊骇,把她本来就执着的神经,给彻底地击溃了。这时候的春春,什 么力量也不存在了,什么女人本能的抵抗,也荡然消失了。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呢, 现在却完整而肮脏的,呈现在这男人的面前了。   看着这一幕戏的最佳结果,惹得男人哈哈大笑起来。面对着光光的腿和黑黑 身子的挣扎,这感觉到已经很辛苦的汉子,拣了一块光滑的岩头,一屁股就坐了 下来。   只见他不慌不忙,从衣袋中找出揉得皱巴巴的烟。把带着硝烟的枪,放在身 边的岩头上。滋滋地抽着烟,静静地品味着离自己并不远的女人身体。不一会, 当烟尽雾散,人也喘过气来。欲望让他把那烟蒂往角落里一甩,就急忙走拢了这 已经染满着鲜血的肉体。   勾下腰去,十分自信,又从容不迫地,把那被疼痛弄成一团身子拉直了,又 再放平了。他神情专注地,欣赏着虽然溅满了鲜血,却不失其魅力;虽然油黑, 却不失其细腻;虽然麻木,却不失其滋润的美好肢体。   他伸出手去,再伸出舌头去,在腥腥的气味中,又不厌其烦地,细细从头至 尾,认真地读了她们一遍。把本来就裸着了的自己,放在这小小女人已然麻木的 身体上了。   就在这片简直不能活人的原始森林里,在这个小小的洞子里,在执行着神圣 任务的关头,竟然就重复起来了,世界上许多男人们,世世代代都做出来的动 作……   几条被枪声惊得到处乱撞的山老鼠,又在这不安静中,急急忙忙地,找回自 己的家里去了。   洞子里,先是那么地安静。不多一会,就听见了男人的喘息声。这声音由轻 到重,一声更比一声急促了。   洞子外面,只见那天色青青的,太阳的光芒,也烈烈的。   好剌人眼的光天化日啊。   文明的人和原始的人啊,你们无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距离都并不那 么遥远。   第十三章、当年就是条好汉   70、逃到东四十条一个四合院子   阳光灿烂在山洞外的阳台上。   精瘦的龙玉虎,单膝跪在地上。伸出粗糙的手,一只手托住与他朝夕相处了 多年女人的脑勺;另外一只手轻轻地,帮她扒下来了干枯的眼皮。   这个日本女人是最后一次,看了那如是鲜血染过的湘西的天空,带着她那一 份恬淡和安详,也带着那份化解不开的遗憾,永远地离去了。   “山谷信子,你等我把自己的事办完了,也会跟你一起去。好好地等着我。”   龙玉虎俯下身子去,几乎趴在她的耳朵边上。   山谷信子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就这么容易去了,连她的龙玉虎也不相信啊。   还是龙玉虎初初来麂子岩时,山谷信子给男人以生命,让他在九死一生时, 艰难地活了下来。让他重新恢复了体力,成为有着蓬勃生命的人。她看见了这些, 当然带着十分美好的希冀,渴求自己与他生命共同存在。   世事难料,天不永年。   龙玉虎的伤好了之后,有一块心病,就长期骚扰着女人了。   当山谷信子艰难地,把这陌生男人搬离了可能要被追捕的地方,把男人调理 得已经差不多了,她再想去埋葬干爸爸时。让她吃惊的是,再回到干爸爸死的地 方,却连他的尸骨和手铐,都不见了。她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在很长时间, 她看着身体越来越好的男人,却也不敢向他透露这一切。   在好长时间里,她虽然悄悄地挣扎着,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得到恢复,能把 自己与男人共同生活的日子,过得长久些。可事情的发生,并不像她所希冀的那 样。   现在,她是再也不能回到生她养她,有着迷人的花道,落英缤纷的樱花;也 有她喜欢的和服、箱根伊豆;还有那繁华的东京、巍峨壮丽的富士山去了。再也 看不见自己的家乡,日本国那洁白耀眼的雪了。   她将永远安息在这无人能够知道的山洞,是山民们叫做麂子岩,地图上却没 有名字的一个地方。   这时候,汉子没有了说话的对象。   这一残酷的现实,又促使龙玉虎,想尽快地去完成另一桩心愿了。这心愿在 先前,是因为他的良心,而阻挠他不能够就去完成的。   山谷信子不在了,他就可以放心地去完成它了。   山洞里的日子,悄悄地过去着。   还是龙玉虎能够不依着那根拐棍,一阵阵地站立起来,又攀着山洞的石壁, 一步步走出去时。山谷信子看见在突然间高大起来,魁梧起来了的他,就情不自 禁地,露出难得见到的微笑。   可她看见男人眉宇间的那份倔犟的豪情,又下意识地紧皱了眉头。心里还 “咯噔”下,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袭上心头。   稍后的几天夜里,山谷信子放套子回来,两个人一起吃完烤野鸡肉,坐到朝 阳的石台子上,龙玉虎果然就急切地问:   “山谷信子,说实话。你想不想家?回日本国去?到人多的地方去?大家热 热闹闹,一起过好好的日子。”   话讲完了,龙玉虎眼睛凝视着她,是在等待着她答复。   山谷信子听了,瞪着一双琢磨不透的眼,定定地看着他。并不立即回答他问 话,脸却不动声色地,凝固在那里。有好长一会,她才微微地摇头,依然看着才 升上来那如水的月亮,看着洞子外面如洗的山峦。   这也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夜。   天上的月亮,看不到一点杂色。它只把那片清亮,罩住散淡的远山和浓密的 森林。那些沉稳的树们,又托出来一个沉沉的山岗。整个世界,都仿佛在转眼之 间,就降到了那蓝色的海底,那样地让人感觉飘渺与虚无。   一只发了情的母老虎,趁着这黑色幽幽的静,在黝黑的涧壑中,高亢的啼嚎 着。调皮骄傲的雄虎,却不懂风情之事地,散步在高高的山岗上。偶然间,做出 来了这听来漫不经心,却是惊心动魄的问答。给这寥廓幽静的山林,平添了几许 的怅然。也注入了几分雄强的气势。   一只麻色的老岩鹰,还不肯放下白日里的威严,在洞顶上的石缝中,在失去 了生命的残树枝上,不断地抖动着长大的翅膀,让空中不时地,飘下来几片无可 奈何的声响。   “玉虎哥,你说,哪个又不想自己家啊?大哥,十五的月亮好圆,正是大团 圆的日子。中国不是有多好诗,写人到这种时候心情。像谁写的:‘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每回,月亮出来时,我都想到它。”   女人依偎着龙玉虎,似喃喃自语,又似回答男人提问。   山谷信子是人,一个人,怎么能够不想自己的家呢?人说树高千丈,落叶归 根啊。人家家里虽然没姐姐妹妹,哥哥弟弟,也没爸爸和妈妈。可她还有爷爷奶 奶,还有那个外公外婆。虽然外公和外婆,爷爷和奶奶都去了美国。他们是去做 生意的,也会回到日本去的!   事情到了今天,自己一到了湘西,来到了凤凰,来到了这大山里,大树森子 里,落得到这么一幅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样子。又还有什么意思,想到回自己 的日本去呢?到那时,你山谷信五可不要吓着了别人啊!又还有什么面子,去看 他们呢。何况,山谷信子从小时,就是一个十分要强的人?   “啊!我还不知道,你还知道诗?知道我们中国人写的诗。”   龙玉虎说。这女人回回让他感到意外。   自从能正儿八经地喊女人。他就再不喊春春那个名字。那个名字虽然顺口, 可在他心里,却总要把它和别样的什么,联合在一起。叫山谷信子这名字,喊起 来费些精神,可他还觉着好利落。   这个日本女子,经过了数不清的磨难,才逃到湘西凤凰,到了这麂子岩。哪 能把中国的诗,又搞得这么熟络。即使是我们中国人,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李 白,李红的?她虽然和朱刀客在一起,也有好久了,可朱刀客这个人,也只是江 湖上的一条汉子,是不能讲什么诗的吧。   李白是中国的诗人,诗是写得好,他还是听别人讲过。女人居然能够背得它 出来。如同竹筒倒黄豆子似的,真的不马虎。这边,他在心里还没有佩服完。那 边,山谷信子一听他表扬,就更来劲了,哇哇哇地讲起来:   “中国人想家思亲的诗,我还能背得很多。像谁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 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是谁的?”   “这是谁的?我也不知道,是谁的?”   龙玉虎脸涨得通红。他真的不知道,这是谁写的。   “我跟爸爸来中国,爸爸就叫我背唐诗。到湘西干爸爸这儿,我要干爸爸教 我,他不肯。说现在写诗没有用了。他要教我学打枪,我可不敢打。学也学不会。 他要我学唱山歌,好赶边边场。我一唱了,他又要笑话。”   幸好山谷信子没坚持再问。   “你干爸爸,也懂得什么诗?”听她这样说,龙玉虎心里又奇怪了。   一问到这问题,让山谷信子就感到有点自豪:   “你不知道啊,他不光懂得写诗,还到过我们日本国哩。”   “哇,你干爸爸,还到日本?真的?”   龙玉虎听了这话,这回是真的大吃一惊了。   山谷信子见他这样奇怪,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了:   “你还不知道,他是到我们日本,留过学的。听他说,他也是中国的上海, 在大街上,同什么人打了一架。那边的人被他们打死了几个人。死的人,却是有 背景的。他们几个出手的人,就被别人通缉了。   “他在那帮人的帮助下,就逃到了日本。他在东京的一个什么学校,读了一 年书,就参加中国人组织的什么会。到他们几个人跑回北京,要去剌杀你们中国 的那个大人物。由于有人告密,那事情才没有做成,到后来,别人又要抓他。他 没有办法了,才一个人跑回湘西凤凰来。   “听我的桃源姨妈妈讲,那次他在北京的王府井,做了惊天动地的刺杀大事, 快要出危险时,逃到东四十条的一个四合院子,还是一个日本大老板的妹子,冒 着生命危险帮助他,才得以从警察的眼皮底下,混上了去天津的火车,逃得一条 性命的。   “回来湘西后,他才又开始拖上这支队伍。他发了大财之后,还给那个日本 女人的家里,寄去了三百块光洋。这些事情平日里,他和谁都不讲的。还是我听 桃源的妈妈讲了,再敢去问他,他才告诉我的。   “他还讲,那些诗,到现在,还有什么用处啊。现在是要有枪,有钱,就有 大用处。到人们能过上太平的好日子时,到不再打仗时,那些诗,才有它的用处 的。”   “原来……事情……是……这样……”   看着那黑得看不见的天空,龙玉虎自言自语说。他心里,顿时又响起来朱刀 客临死前的,歇斯底里的,撕心裂肺的叫声了。   龙玉虎这才明白,他喊叫声的原因。   看她沉到那些诗里去了,龙玉虎还是没忘记他话题:   “山谷信子,我跟你说。等我伤好了,我们就一起,到山外头去。回到凤凰 城去,再把你送回日本。让你好去找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他们说不定,还 好想你这孙妹子呢。说不定,他们会来中国找你。送你回去,好吗!”   天上的月亮,悬得好高。   手里正拿着兔子皮的山谷信子,一听这话,哗地一下,就把皮子扔在地上了。   “啊,你刚才讲什么?玉虎哥?刚才讲什么?”   见女人惊慌失措的样子,龙玉虎心里倒好后悔。可话已经讲出口,就和泼出 去了的水,再也收不回来。在她的逼迫下,又认真把先讲的那些话,再重复了一 遍。   “不!我不嘛!”   没等龙玉虎讲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后,她的手就乱摆起来:   “玉虎哥,明告诉你,我是不回去的。不要再讲了。你看我这副样子,还有 什么意思回去。听我说,我这把骨头,就准备丢到这里。不回去了。就要摆到这 麂子岩上。   “告诉你,如今我是连这地方,也不会出去了。要是你想要出去,你就出去 吧。我是死,也要死到这个地方。”   声嘶力竭的一席话,让两个人中间的交流停了下来。   天空中残酷的云,还是把刚才那明明白白的一轮月,一点点地,遮了个干干 净净。   谁也没再说话。   71、手枪就对准布满黄头发的脑壳   山谷信子已经离不开湘西大山里的这块土地了。   一个日本女人的内心,对于这一片土地的感觉,龙玉虎当然是不知道的。   还是她刚和干爸爸一起,往这深山老林逃跑时。   在一个湘西正落着黄尘的日子,满山遍野里,都是灰蒙蒙一片。在高高的山 岗和低低的山谷中,逃跑进山的队伍,在树林子的掩护下,逶迤着前进了。由于 大家都饥饿不堪,也因为路途的艰难,一步步离自己的家远去,前途又是茫茫然 一片,那队伍就显得更加零乱。   走着走着,朱刀客突然朝她挨了拢来,阴沉起那块脸。看了她有好久,才轻 轻把手放在她肩膀上:   “春春,告诉我,你听干爸爸的话不?”   走得好疲惫了的她,抬起头,顺手揩干了下巴上的汗水。看了看干爸爸,两 个手指绞在一起。她实在不知道,干爸爸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讲什么?我是你干女儿,怎么不听你的话?”   “听我话不?”朱刀客的眼睛再一亮。   “听!春春听干爸爸话。”   “好,那就要得,干女儿肯听我的话,就是我的好干女儿。副官,来!”   朱刀客听了她话,对着前面那副官,手就是一挥:   “来,找两个兄弟,脚杆手杆要快点的。做个滑竿,帮我把她抬回去,放到 进来时的路边。先送她五十块光洋!”   “是!”   副官的话还没落音,山谷信子这边哇的一声,大叫起来:   “你要我,听这话。我不去,就不回去。这话我不听干爸爸的。我要跟着干 爸爸。干爸爸,可不要丢了春春!我是你干女儿,你是我干爸爸。”   山谷信子的话,还没讲完。“啪”的一声,朱刀客冒了火。从来也没落到她 身上的巴掌,今天也落了下来。只见本来就走得好疲倦的春春,冷不防被他一打, 只见她一个趔趄,摇摇晃晃地,两只脚杆一软,“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了。 双手捂住泛起红的脸,却把哭声给咽了回去。   朱刀客想不到她这样,立即又心痛起来。赶快勾下腰,一把拉起她,双手一 搂,就捧在了怀里:   “春春,我的乖春春,乖妹子。你就听干爸爸这一回。明告诉你,不是干爸 爸不要你去。要知道,这回去,不是去享福,也不是去好走玩。在寨子里,我要 你留下来,你不肯,就依了你。你看看,这回走起进去,路是越走越难走。看这 样子,前面只有死路一条了。   “干爸爸不想害你。干爸爸想了一整夜,越想你越该回去。想当初,干爸爸 不肯让别人打死你,把你带起,到我们凤凰来,就是想到你年纪小,没有过上做 人的好日子。   “人让自己做上一辈子的人,是好不容易的。你现在还小,还不知道你是有 好日子过……你还要回到日本去。那才是你山谷信子真正的家……”   “干爸爸,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就让我跟你做一起。我就是不回去!这儿 就是我家。中国就是我的家。我就是一个中国人。湘西凤凰人。”   山谷信子没等他说完,就同他顶了起来。   “……不!你听我讲。以前我从常德,把你带回凤凰,是为了救你命。因为 那地方,是战场。我不救了你,别人就会害了你。如今我再带你走下去,那就不 是救你,而是害你了。不要再跟我们去了。   “你去外面,要是别人知道,你是个日本人,人家就不会害你。更不会抓你, 杀你。了人家要抓,只抓我们这些人。相反,恐怕那些人,还要送你到日本去。 到那时,你就能够去看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朱刀客说着,两行浊泪,禁不住从布满血丝的眼里溢了出来。   春春呢,却还是一脸的泪水,一脸的木然。听他讲着,也不做声。待他讲完 了,才又跪到地上,双手搂着他发皱的马靴:   “干爸爸,你带起我去,不要撵起我走。你带大了我,你就是我的亲爸爸, 亲爸爸。我要跟着你,要跟你一辈子。我不要什么爷爷,也不要奶奶,也不要外 公、外婆。我就是要你,我的干爸爸!”   “你去!你去!”   看见春春这样子,心烦透顶了的朱刀客,不知不觉地,又冒出来男人的火性 子。   “去!老子不是你的什么,干爸爸不干爸爸了。老子也不要,你这个日本佬, 做我的干女儿了。狗日的东西,你还不赶快帮老子滚!”   说着说着,他怒从心头起,火自血里生。只见他双眼发红,头发直竖,仰天 一声大叫,飞起就是一脚。把个跪在地上哭泣的女孩子,刹那间就踢退开去,小 一屁股趴地一声,垮在茅草地上,摔了个扎实的四脚朝天。   副官见了,抢上前一步,就要去扶起来她。哪知道众人眼里这看起来的弱女 子,虽然被大男人狠狠地一脚踢开,可她背上像却像安了弹簧似的。只见她的人 刚落下地,一骨碌却就跳了起来,还有几多高的呢。   眼睛瞪瞪的,她直瞄着朱刀客。一声尖利利地大喊,朝前面这么一扑,又哗 地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双手撑在草丛里,头垂下去,呆了有顷,才一字一句地说:   “干爸爸,春春现在知道了。你不喜欢我了。你恨我了。你不要我了。春春 也长大了,懂事了。好好好,我也不帮你,在这儿出丑现眼了……”   话还没有说完,她右手就朝站在旁边的副官伸去,一勾着他腰杆。呼地就把 套子里的手枪抽了出来,手腕子这么一板,就对准自己还没长全,布满了黄头发 的脑壳。   这手功夫,倒把这名震湘西的朱刀客,惊得发了呆了。他绝对没料到,这个 骨瘦如柴火的女孩子,居然有这么大的火暴脾气。平时见到枪,不都怕得像筛糠? 如今抽起这副官的枪,真像是个道地的杀手。了不得,了不得!   副官虽然也是洞庭湖的麻雀,见识得多了,对着这个小小女孩子,哪想到会 有这种事情发生?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春春的手指头早就扳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扳动枪栓的一刹间,只见一只镖,“叮当”一声,突 地就冲开瞄着小小脑壳的枪管。本该是沉闷的声响,却一时间震得山谷里回肠荡 气。一阵硝烟弥漫之后,女孩子像一团泥巴,缓缓地倒下去了,瘫软在青青的草 地上。   朱刀客慌忙冲了过去,一手就把她抱了起来。   所有在场的人,一时都傻呆了。朱刀客抱住她,半天没吭一声。末了,他用 嘶哑的喉咙对副官说:   “你把她背起来。我们一起走,算了。”   从这一回起,朱刀客再也不敢把这话,挂到嘴上了。手里头的这帮子人,也 都比以前更周到地优待这小女孩子。她随便讲什么,无论是胡子拉碴的老家伙, 或者牛高马大的汉子们,都肯听她,信她的。   她在这支杂乱的队伍中,俨然就成了一个大人。   72、她身薄如纸软如纸肤亮如纸   映山红花开了,又死了。死了又生出来。还愈发生机勃勃。   龙玉虎的身体,过了一些日子,就恢复了正常。连脸上那些疤子们,扭来扭 去的,长成亮炸炸的一块块。   山谷信子还是像一位母亲那样惯着他。不要他去放套,也不要他赶山,就要 他一心一意的养息。还有一点,就是怕他想……   就是会想男女的事情。她知道,是男人都喜欢那个的。她就看见好几个想那 个的男人,想着想着,就大起胆子,跑了出大森林去了。结果还在半路,就被人 抓了回来,活活地打死了。   男人这心底深处,却是另外一个念头,这念头是不会被什么温存能打消的。 这就是汉子知道,就是她都情愿拼了自己一死,也不肯回去。现在又过去了很多 年,她就更没有什么想法了。   她是绝对不肯陪他,离开这洞子,离开这片林子的。最让龙玉虎伤脑筋的是: 自己的身体是越来越好。恰恰相反,生命也才正是当年的她,身体却是越来越消 瘦了。要是一起到了外面,这病找个医生看了,再吃点药,打些针,肯定能治得 好的。就是为了她,为了她的健康,我们也应该……   火在山洞里,毕剥地响着。   山谷信子才坐到火炕边上,龙玉虎就拿柴棍子,从子煤灰里,掏出来个烧熟 的山鸡,把土块抖干净,再递给她。看见龙玉虎好有精神的样子,山谷信子心里 多高兴。看见她高兴的样子,龙玉虎一个不小心,把心里的那块病,又给抠了出 来:   “你看我身体,没问题了。心里划算好久,我们还是不该老守到这地方,该 到山外边去,去过正常人生话。这样我们一辈子才值得。再讲,你身上那些病, 要是到了外面,有好医生好药,一定治得好的。”   看见龙玉虎十分肯定的神态,山谷信子的泪水落了下来。她心想:他为什么, 又掏出来这种话。就再吃不下那香喷喷的鸡。又停了好久,她才说:   “大哥,你要是想回去。也是好事。你是能走得出去的。你就一个人去吧! 我是不想出去的。天老爷他,要是肯送我寿年,我就这样活下去,还要活得高高 兴兴。天老爷要是不肯多送我寿年,我就心甘情愿地去死。”   “那好,我一个人先出去。再去找人回来接你,好不好?”   这话倒让女人眼睛一呆,立时警惕了起来。她真为这意想不到的计划诧异。 这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冷不防的,竟然又新出来这样的想法:   “你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接我。你接了我,出去干什么?我知道,你在外面, 是有女人的。她等着你,已经等了好久。”   龙玉虎真是不愿,也是不忍心离开她。他一心只是想,自己能及时治好她的 病。见她这样,见她这次提不走,提了从来也没提到过的滕生梅,自己就不知如 何是好了。   长时间来,他当然不止一次地想起自己的老婆,念起自己的滕生梅。自己也 不知道,老婆现在究竟怎样了?是不是结了婚?在如今社会里,要一个女人为自 己苦守这么久,当然是不现实的。   问题是,她现在到底嫁给了谁?日子过得好不好?他当然想她,不过他也知 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自己的这个样子,还可能去想人家吗?还敢去想她吗? 不过自己的这个想法,是不能告诉这女人的。他赶快解释道:   “山谷信子,刚才的话,我是逗你的。我还要说,你还年轻,以后日子长得 很。实在不肯出去,我也不是硬要你走。你不走,我就永远在这里陪你。”   “若是真的你叫人来到这儿,我只要一看见,就立即死到你的面前。”   山谷信子并不相信他讲的话了,自己想了一会,还是看着他,十分平静地说。   龙玉虎听了这话,倒抽口冷气。可还是为了缓和气氛,硬起头皮说:   “你不像我。我是破了相了,成了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个人,分明就是个鬼。 出去不怕别人笑话,自己也难得活下来。你呢,就只是身体差点,瘦点,黑点, 有什么了不起。   “很多年过去,外面的世界,可太平多了。中国和日本国,都不打仗了。这 些,你不知道。”   “我不想和那些人做一起。这伙人,打那伙人。这伙人打胜了,不得安宁。 那伙人打胜了,也安宁不得。你看,先是我干爸爸,杀你爸爸。你来报仇,又杀 了我干爸爸。   “左杀右杀,不就杀成你这个样子。一个人一辈子,就这样杀来杀去,搞到 我们两个人,又还要弄到一起,过这不是人过的日子。这不是天老爷他,专门来 害我们?人,有什么讲的。大家一起来这样做人,有什么意思……像我们,安安 静静活下去,不是很好……”   洞子外面的天,已经有点暗暗的了。四处一点声音也没有。   山谷信子滔滔不绝地讲着,眼睛闪着泪花。   龙玉虎呆呆听着,再不做声,只是看着远方,任凭那太阳悄然逝去。   天色完全黑下来了。   山谷信子捧着龙玉虎的手,放在胸脯上:   “玉虎哥,我心里有很多话,在太阳当到头顶上时,是讲不得的,我就不讲。 这回天黑了,我告诉你。你想想我,你看我。脚杆,是跛的;手杆,是残的。很 多年来,我睡的是茅草,住的是岩洞,吃的是野物,穿的是树皮。   “这可恶的深山老林,弄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若是再转到人家人里 去,我不变成了一个怪物?到那里让别人去捉弄,还不如就到这儿。自由自在地, 我们两个人,几多快活。你说是不是?……   “……算了,我都讲了吧。竹子筒里倒豆子,干脆都就到底。你就别怪我讲 直话了。玉虎哥,我看你那样子,比起我来,就更怕人了。本来,你就只有一个 耳朵。又添个满脸皮的刀口子,鼻子翻得像是个大大黑天窗。嘴巴呢,也歪得活 像个烂灶。两边的脸皮上上下下,到处都明晃晃,亮炸炸的刀疤子。头上白的一 阵,黑的一阵,黑的是头发,白的是疤子。   “你若是到人家人里去,到人家家里,不把满街的人,吓死了才怪。人家满 街的小孩,还不都围着你,喊你是个大妖怪,才怪哩!……”   山谷信子讲完了,龙玉虎沉默好久,仿佛下定了决心:   “你不要讲。别再讲了!这么长的日子,我天天都照水,天天用手去摸。我 什么都知道了,也都懂了。好,从今往后,我就依了你。我都不讲。两个人一起 过下去,一起活下去。一直,直到……死……”   “玉虎!你是我好大哥。你……不要说了……再不要,说死了……你们湘西 男人,为什么一开口,就是个死……”   一听死字,山谷信子喊着,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龙玉虎不知不觉搂住她,女人也没挣扎。两个就紧紧地抱着。他就把自己还 没受伤,也没有疤痕的舌头,伸进她那小小的嘴里。山谷信子呆了一下,就如饥 似渴地,吮吸着它了。   她轻轻地吸着对方,一会儿两个人都颤栗地不能支持了,也不能自己了。这 一男一女,都倒在了草上。他们的四只手,四只脚,都用人的天生那种方式,在 极为慌张地,相互忙乱着。再过了一会,两个人就一齐喘得呼呼地山一样响了。   这时来了满天的繁星,也感觉到了微微的风动。   时不时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掠过来一阵阵野猪的叫声,也没让他们增加哪 怕点点的哀愁。   这一切是多么地自然而然,有滋有味。   天有不测风云。   这样的好日子,他们过了没有多久。   龙玉虎从此以后,便就完全扮演了男子汉角色,专注于外出狩猎任务。山谷 信子专一留在洞子里,做平常女人的事。这男人除了打猎,仿佛还不能尽兴,又 恢复了以前拔草,拔树的活动。在不长时间里,山谷信子走出洞子来,看看那周 围团转的草和树,都被他拔得差不多了。连那些碗口粗的树,也没有几株。   最让山谷信子惊奇的是,有一天,龙玉虎兴冲冲地,抱了个小小的南瓜回来。   “是什么啊,是南瓜啊。在什么地方得的?”   她兴奋地抚着这小小南瓜。他们有时也在野地里,在小溪流的水边上,也会 找到野生的蔬菜。发现这么一个南瓜,却是第一回。多想吃这些在外面常常能吃 到的蔬菜。怎么让她不欣喜呢。   “是我种的。”   “你种的?在什么地方?”   山谷信子愕然了。这男人多行啊。以前自己为什么都没想到呢。干爸爸,他 虽然也是湘西人,可他对这些都不懂。只知道天天的放枪放套,去打那些飞的跑 的野物。连树上那些生果,都不知应该吃什么,才没有毒的。回回还是自己亲自 去试了,才敢给他吃的。   “在洞子的下面,小溪拐角那个地方。我还种了一些丝瓜,豆角。这南瓜倒 是先熟了。”   “从哪儿弄来的种子。”   “山里都有的,不过是平常我们不太注意。有了这些,我们就用不着天天吃 那些野菜,或者是光吃肉了。”   就煮了一锅青青的南瓜,好香哟。   尽管这做男人的,诚惶诚恐地,服侍着这惟一的伙伴。每天帮着她,弄好的 吃。陪着她洗澡,还帮着她洗澡。不管是药,还是这水,对她都没任何效果了。 山谷信子的病,就是没什么起色。不是今天呻唤这里痛啊,就是明天那里不舒服。 食欲,越来越小;体重,也越来越轻了。   “山谷信子,你讲,你讲你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不舒服?还在痛吗?”   龙玉虎哭丧起脸,看着睡在草上的她,只见她已经身薄如纸,软如纸,皮肤 也亮晶晶如纸了。一天到晚,都瘫在那里,没有办法振作起她的精神来了。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就是浑身都不舒服,可也都不痛。我吃了这么多 的药,却没有一点用处。这也只是怪我自己命苦,把你给拖累了。”   “不要那么讲。我们在一起,有这么长时间。我死了,你活不下去。我活着, 你也不能死。知道吗?你心里,要想宽点,一定要熬下去。病,是一个灾难。能 熬过去,就好了。我们的日子,还长得很呐!”   天不长眼。   可怜的女人,实在是熬不下去了。   “玉虎哥,玉虎哥!”   大清早,山谷信子就费力地,看着龙玉虎,轻声地呼唤他了。龙玉虎却没醒 来。这几天,山谷信子更是滴水不沾了。整日里讲的,都是一些糊涂话。汉子一 直陪着她,有好长时间,都没睡个好觉。他刚才睡了过去。   “什么,什么?为什么啊。”   龙玉虎在她的叫声中醒来了。他从女人的声音里,听见情况不妙。急忙就爬 了过来,一把搂住好轻好轻的她。   “大哥。大哥。”   山谷信子如一只猫,躺在龙玉虎怀里,喘息了好半天:   “玉虎哥,这回,我怕是不行了。真的要先你走一步。舍不得你,我也忘不 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光。”   龙玉虎搂住了她,一只手轻轻抚住了她的脸:   “不会的。山谷信子,你不要尽朝坏处想。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活下去。”   “……玉虎哥,我知道自己病,我心里有数的。这辈子从来还没这样吃亏过。 以前我就想过,要是我们两个都不走,我年纪比你轻,我是一个女人,经得起磨 些。你先前的伤,比我的还要厉害。我总是想着,让我来好好地服侍你。我来帮 你……先送了,你的终……   “我一个人,再去……找一个方法,去悄悄地死……唉!想不到,阎王爷对 我这苦命的人,都好厉害。人算,真的是不如天算。他老先生,倒先要了我这一 条小命。从今往后,山谷信子就不能服侍你了。不能养你的老了,送你的终 了……。   “山谷信子,害了你这么多年……我是知道的,你完全是因为我,才在这么 长的时间里,才没有犟着,要出大山森去。你是忍着了自己的心事,不肯出去的。 是我害了你啊,大哥,我的好大哥……”   “别讲了,你快别讲了!你会好起来的。”   眼泪水铺天盖地般涌出来。   “大哥,我就要去了。我把这根项圈,送给你,它是我屋里的传家宝。”   山谷信子说着,摘下脖子上那根银项圈,又帮龙玉虎戴到脖子上。看了它好 半天,用手抚摸着它:   “……大哥,这条项圈,是我奶奶送给我的,她老人家是希望我,能长命富 贵。我呢,一命不长,二身不富,真是遗憾。它们本来就有一对。两根项圈,这 一根,今天给你戴了,让它天天都陪着你,就像是我还在你的身边一样。   “那根你知道的,早送给了第二个妹子。现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到这 个世界上。愿天老爷能够保佑她,不再像她的妈妈,我这样命苦。要是你以后出 去,能够见得到她,你认识了这根项圈,把两根配成一根,就会找到她了。   “要是找到了她,你一定要好好地招呼她,像是招呼我一样。有朝一日,你 们两个人的这对圈子能合拢来,一定要告诉我一声,哪怕我在阴曹地府,知道了, 也瞑了目了……   “我知道,大哥,你是一个好讲义气的人。为了我,你遭了这么大的罪。我 要是死了,你肯定要出山去,去做你想做的事。你们男人的事,我不懂,大哥……   “……大哥,我真对不起你。还要你花了气力,埋我到土里去。我不能陪着 你,不能让你再开心了,再快活了。大哥!……”   说到这里,她的头,就这样缓缓地垂了下来。   “山谷信子!山谷信子!”   龙玉虎失声痛哭。   慢慢地,山谷信子又睁开泪眼。   突然之间,她那失色的眼睛,又变得好亮了:   “大哥,啊。来,你来,你来吧。我山谷信子,一辈子只有三个男人。第一 个,是我的干爸爸。那时,我还不懂得什么事情。他呢,心里又是很不情愿的, 多没有意思。第二个,就是和你一起进来的那个人,他是个坏人。   “当时我心里好不愿,可又没得办法。是他拿起枪,先打伤了我,吓死了我, 才强迫了我的。第三个,就是你了。   “大哥,你待我一片真心,我待大哥,也是真心的。大哥你是一个真正的男 人。我山谷信子,活起的是你的人;死了,也是你的鬼。我这一辈子,虽然自己 的命不好。可我是自由自在地做一个人。做了这么久,都是因为有了你啊。   “大哥,来,你来啊,大哥,天老爷让我快快活活地生,让我快快活活地活, 也让我快快活活地死吧!”   说着,山谷信子向他伸出手去,揽住龙玉虎的腰。她抓住他那个东西,轻轻 地捏在手里。她千情万意地,小小心心地揉弄着它,搓捏着它。接着,她的两条 腿就朝着他,高高地举了起来,把她那女人的美丽,送到了他的面前。   她惨如白纸的脸上,居然地,就泛出来一片片红红的晕。那本来呆滞的眼睛, 溢出来一阵阵灿烂的辉煌神采,一种多么美丽,多么诱人的神采!   悲心欲裂的龙玉虎,看她的这个样子,惊得猛然间错愕失色。本来没有了任 何欲念的身体,被来自山谷信子内心的那种飘逸。还有这个场面,这番话语,让 他那男人的雄性,终于就被这女人激活起来了。   “好好好,山谷信子,我的好婆娘,我的好婆娘啊,我来了,我来了!”   他披着一脸的泪水,死命地搂住了山谷信子,紧紧地把她捧着,遂伸出自己 舌头,百般柔情地,细细地吻着她。山谷信子紧紧地抱住他,重重地喘着气。   他们两个在那里蠕动着,有好半天了,那温温的汗水,从他和她额门上,沁 出来了。泛着热的身子,紧紧地粘在一起。   “啊……大哥……你用力,用力……我……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死…… 了……我能死在你的怀里,我也死的,值得了……大哥,抱紧我……抱紧…… 抱……”   山谷信子仰起头来,极为兴奋地大声吼叫着。她好久以来,都黯然神伤的眼 睛,突然之间,又迸发出来灼灼动人的光泽了。   平地突兀起一声惊雷。   一道道白光,破开了那看不见的山色。雨却趁着这雷势,如注一般,直向这 大地、森林泻了下来。只见一个大大的林子,在风与雨的突袭中,瑟瑟发抖。   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爆发出来一阵巨大的声响。是一块山体出现了滑坡,或 者使一窝狼儿子们,遭了山体覆盖的灭顶之灾。   果然不多会,一只母狼不顾那狂风暴雨的抽打,兀立在高高的山岗上,大声 地哀嚎着。   天地之间,顿然释放出一派阴森森的冷。   竭尽了自己体力的龙玉虎,不知时日地,沉沉睡了过去。   73、搂着没呼吸的女人大哭   一轮肥肥的太阳,寡廉鲜耻,不知死活地,硬从那云雾里,升腾了起来。它 十分快乐地,向上天升去,却把灼人的光芒,泼洒在这仄仄的阳台上。   从噩梦中醒来的龙玉虎,搂着这在激昂当中,慢慢地没有了呼吸的女人,嚎 啕大哭起来。   虽然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可怜的汉子好伤心,又好冒火。天王老子,你也太不公平了。这世道,是个 什么名堂?好人的命,为什么不长久?   不是么,自己为了报答山谷信子的情谊,感谢山谷信子的救命之恩。他压制 住心中蕴藏已久不共戴天之仇,放下那个宏伟计划,还舍弃下了自己相依为命的 滕生梅。把这一切,认为是非做不可的一切,都违背了自己意愿,又深深埋进心 底,不去做了。   他依了这女人的意志,还在心里决定,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不离开这个女人。 都不离开麂子岩了。自己要永生永世地陪她,要让她高兴,要让她快话。要让她 幸福年年月月,日日相随相伴。想不到,年轻她,竟然先于自己,离开这森林中 的世界!   哭泣着的汉子,把女人放在洞子一个角落,用她生前裹身子的兽皮子,严严 实实裹住了。再拣来了很多的石头,一块一块地堆上去。一直堆到外面的人看来, 是一个极其自然的石头堆了,他才住手。   做完了这一切,他就跳进温水池,好好地泡大半天。又沉沉地躺那里,思考 了几天几夜。就打点好那些能用得着的东西,从之字形的路上,一步步地退了下 去。   在就要往下退却之前,他逐一地检查了岩壁上的一个个阶级,把它们都掰松 了些许。在洞子的石堆前面,他跪下来了,一言不发,只把个头,重重地叩在石 板上!   龙玉虎开始往下退了。   每退下去一步,就拼力掰掉原先用过千百回的阶级。等到龙玉虎汗水淋淋, 退到岩壁最底层时,那条原先是之字形的道路,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留在人们 眼里的,仿佛是个伤口愈合的疤子。路以下的周围,洞口的周围,也早就被他扯 的一草一树,一藤一根,都不剩下了。   从远处看去,那铁灰色的岩壁上,只见这个光秃秃的,很是一般的豁口。在 近处看到的,只是被他们叫做是阳台的岩石。那凸出来的峭壁上,再也感觉不出 来,曾经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龙玉虎站在芳草地上,双手插在腰里,昂首挺胸,看着自己下来的这个地方。 他很满意自己这一杰作。以后不论什么时候来到这儿的人们,都很难发现这洞口。 也根本不可能再攀上去了,除非你是插上翅膀。这样就可以让山谷信子,安安静 静,永永远远,休息在上面。   在岩壁下,做完了所有应该做的事,就开始做出山的准备。   在太阳还没出山,露水滴嗒着的早晨。   龙玉虎走到一株山茶树前,取下皮囊。里面有烤熟了的野猪肉。还有就是好 长时间没有使用,依然不失亮晶晶的,沱江河边吊脚楼上,自己以前用过的钥匙。 戴着那条银项圈,匆匆地沿着以前就侦察过的道路,像是回自己的家一样,十分 有把握地,朝山外走去了。   才走过了十分熟悉的山弯。在山峁处,他回过头来,看着曾经住过多年的悬 崖,有顷。他再朝地上一跪,对着看不见的山洞,放声长啸:   “山谷信子,山谷信子,龙玉虎走了。你的龙玉虎,他走了。龙玉虎不能再 回来。你安安心心地,好好睡吧!山谷信子,你安心睡吧!山谷信子,我的好老 婆!   “我的山…谷…信…子…我好……婆……娘……要是我能,找到你的妹子, 我就会……就会告诉……你……我也会关照她……你,放心……吧!”   男人的额头,狠狠地砸在草地上了。   草地上,凝着男子汉殷红鲜亮的血!   第十四章、依然情浓吊脚楼   74、如蛇样缠住男人粗糙身体   凤凰城的夜,静悄悄的。   夜半才过了不久,不知是哪只讨厌的骚鸡公,站在沱江河对面吊脚楼里,都 叫了三回。   女人,还是不松一点劲,死命地箍着自己身上的男人,死活也不肯放手。温 软丰腴的身子如蛇一样,死劲地缠住了男人粗糙的身体。   “生梅,生梅。你放开手。告诉你,我要过去了。我要过那边去。要杀掉他! 你知道吗?今天夜里,就是他的死期。”   龙玉虎说。   被女人抱着的男人,用令人不容置疑地口气说了这些话。   面对幽幽,柔柔的黑暗,这声音听起来,是淡淡的,纯纯的。本来,这应该 是一件能让人极为惊心的,恐怖的事。却由于这人说得太平淡,更反映出来,要 做那种事的决心。这是谁也拉不回来的。   “什么,你讲什么?”   女人问。滕生梅的双手还是搂在他身上。她还在迷醉,还在做着美梦。世界 上任你震人心魄的事,到了这种时候,在这地方,都化成子虚乌有了。热乎乎的, 软软和和的女人,却只是顺着他势子,把这几个字,懒洋洋地,从自己嘴巴里再 嗑了出来。   长长的手,还是如水蛇般,十分娴熟缠在他强壮的腰杆上。她是甜甜地感觉 到,男人的那雄性的坚硬。   不过男人根本就不去想,女人这时的心里,在想着什么了。黑暗中,男人又 沉思好久。才又一次下定决心,干干脆脆地:   “告诉你。我就要去杀了他!杀了睡在那边的人!”   “啊!你说,你是……要杀……了……他?”   做女人的,这回终于听清楚了。她的手立即像缠人的蛇被针剌了一样,呼地 放了下来。睁开本来迷朦着的眼睛,看着自己身上的男人:   “杀他,你要杀了他!为什么?未必然,就不可以不杀?你们以前在凤凰城, 是多么好的一对。你知道不?他现在,是我的丈夫,啊!”   “知道,我要是不知道,怎么敢再进我的吊脚楼?”   龙玉虎一字一句地说。虽然没有提高腔调。口气却比先前更用劲,更果决。   “莫莫莫……你莫……。”   做女人的到了这时,才完全明白了男人意思。滕生梅开始惊慌了。尽管两个 人,已经很多年不见面了。可她在自己的心里,却从来也没忘记他。她太清楚, 自己男人的这种性格了。   她也太明白,他讲话这种口气,和事情将要发生的结果。她却并不想因此而 罢手。毕竟,那个男人,是自己现在名正言顺的丈夫!   他要杀死他?这怎么能成?   在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深仇大恨?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虽然不明白。这杀人, 可是要抵命的。又不是杀一头猪,一只鸡,这么容易。   “玉虎,玉虎,我告诉你,你不要杀他,好不好?人家以前和你,也算是两 个好朋友。原先,你是我的男人。现在,他是我男人。他是后来,才要了我的, 也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人家很多人都讲,你不能回来了,他才来找到我的。他们 都讲你……之后,我们两个,才结婚的。   “人家又不是抢了你老婆。   “很多年里,我都没见你的影子。再讲,这么长时间,他对我多好……人, 总得要讲个良心才是。这么长的时间,我,也是靠着他,才没有人,敢来欺负我 的。我也才能,好好地活下来。把这些日子,一天天,熬过来了。才让你今天, 还能见得到自己以前的老婆……我……”   女人尽量把话说得平静,而且舒缓。仿佛是讲着一个别人的故事。可那发颤 的语音,却掩饰不住心头的极度恐惧。   当她看见男人听了她话,没有一点感动时,冷汗就不由自主浸出来了。不知 不觉那透亮的泪珠儿,一串一串地蹦了下来,滴在男人的手上。   龙玉虎知道,她一时不可能理解,自己即将采取行动的根本原因。他也知道, 自己一下子也说不清道不明,就并不去管这些了。依然一声不吭,如是一块生铁, 铸在这张久违的,好熟悉的床上。   生梅一时无法了,更是战战兢兢了。   她实在摸不透,这些男人们的事。先前的男人,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居 然他又能够奇迹般地回来。一回来,简直就如同昨天,才离开自己的家一样,这 么熟练,这么老到。对在后面睡着的,自己现在的男人,马上就要动家伙,这是 什么意思?这是为了什么?   生梅弄不明白。但她总是想拉住他,也想劝阻他。可都不知道要朝哪方面开 口。她也知道,自己先前的男人,你要问他什么事,他如果不肯同你讲。你就是 问上一天一夜,也是问不清楚的。她想完之后,再想不出什么办法和藉口,来救 下后面的男人了。就只有显其女人的本色,呜呜呜地哭起来。   可这男人并不因此而接受她的信息。   75、戏弄得勾勾嘎嘎地响   事情的发生,极其自然。   昨天傍晚,太阳刚落下山坡。沱江河上的风,就忽而东,忽而西的,哗哗哗 乱刮成一团。河边的吊脚楼也被那风,戏弄得勾勾嘎嘎地响。   生梅的心好躁,打开电视机,一连选了几个台,都没发现什么好的节目。啪 的就关了。脱掉衣服爬上床。她把手摆到肚皮底下,听外面的风如悲如泣的唱着。 不多一会,就和平日过的许多个夜晚一样,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还没睡到半夜,迷迷糊糊地,她醒过来了。感觉有个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身 上。原先她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呢,多年来,常常就这样做怪梦。   再过一会才感到,这回压上来的东西,是真的。硬是有个人,在自己的身上。 她就惊呆了。想叫一声,可转眼一想,这家伙既然敢来,就是不怕的。万一你叫 了,他要了你的命,又怎么办?看样子,他要的只是自己的色,而不是自己的命。   她不做声。一动不动的,任凭那人在自己的身上动。自己倒是不露声色,仔 细听着那个人的动静。   那个坏家伙,真是在她身体的上面,又在她身体的里面,做着那件她在平常 的日子里,心里好喜欢做的事。   在平常日子,他们夫妻两个人,是分房分床睡的。她天性就腼腆含蓄。很少 自己想主动到他边去。就是有个时候,碰到什么事,自己心中烦闷,实在想得狠 了。她就咬起牙齿,勾起腰杆,使劲地蜷缩成一团睡在床上。   要是再还没办法止住,就只有照平时妇女们在沱江洗衣服时,几个人在开玩 笑时讲的那样。把中手指伸到自己下面那个地方去,来来回回,轻轻地抠弄着它, 直到把自己抠得快快活活的,又出一身的老汗,人也精疲力竭了,才心满意足地 放了手。   那边的男人呢,对于这件事,一开始,也解好有兴趣的,常常对她做出好饥 饿的样子。在结婚以后不长时间,对她就不那么有意思了。她见他没有了意思, 就感觉人家是不坟喜欢自己,当然自己也比较冷淡了一些。   他见她也这样了,两个人每次做那事时,就越来越不在意。纵然是十天,或 者半个月,才来上这么一回。照道理讲,也应该是如饥似渴了吧。可他却是才进 得门来,就匆忙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裤子,风急火燎地,就把那事给做完了。像是 在大桥下找了个野老婆,生怕别人看见了似的。完事了之后,又慌慌张张地,拿 起自己的鞋子,转回到他的房子里去。她见对方回回是这样,每回就仿佛是在尽 一个做老婆的义务了。   夫妻之间,做起这件对于男女来说,本该有滋有味的事,现在却完全是公事 公办的样子,全然没得一点情调。好像只是男的专门,是为了那一点点快话,才 这样累来累去,爬上爬下似的。   女的呢,反正是你来,要干,那就干呗。你不来,我就算了。真就如是一个 姜子牙钓鱼,愿者上钩。事情这样做来做去,时间一长,就如是白开水一罐,寡 淡而且一点都没有味道了。   这就同自己原来的那个丈夫,完全不是一回事。   夜半,一个人每每想到这些,再想着原先的那个丈夫,和自己回回如火如荼 的感觉。滕生梅面对现在的丈夫,就腻味,就惆怅。如今在两个人之间,不过就 是为了那点点东西,就是为了那几分钟的事。根本就不讲一两句笑话,交流交流 双方的感情了。   他难道不知道,女人就是喜欢别人摸自己,喜欢别人亲热自己。这些他肯定 也知道。他是只要一伸手,就要去人家做女人要命的地方。也不管这做老婆的, 喜欢不喜欢。方便不方便。是想,还是不想。   不能不这样说,在心里,生梅也是喜欢他这样做的。可只要见他如是一个皇 帝高高在上,钦点一样的动作,恩赐自己的神态,就呛得让人去想死了。以前那 种想死想活的感觉,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于是每回他来,生梅就在下面死板起 一块脸,不声也不吭,俨然似一个木偶,如是一具活尸,由他这样伟大的男人, 自己在上面横枪跃马。   做女人的那神态,越来越僵化了。这在男人的心里,自然就很不好受,真真 是枯躁无聊已极。实在到想要时,先也是就死命的忍。也是到非要不可时,才勉 强摸了过来,草草地做上这么一回。还有每到那种时候,本来就有的这种想法, 总是让他进入不了角色。   这种想法就是:这个女人,先是自己有个男人的。我比她先前的男人,本事 到底又如何呢?是不是,我不如她原先的男人,她才这样对待我?   在平常的日子,吴永福往往是干着干着,在心里就用这问题,自己问自己。 当然是不愿问她的。可看见她种神态,见她无所谓的样子,自己就感觉到悲从中 来了。   可是她呢,这位不算太老,风韵犹存,正值如狼似虎年龄的女人,每天的工 作又轻松,思想负担也不重,身体发育十分健全。她就派生出来许多的遗憾。若 是碰到一个不正派的女人,在小小的沱江镇,不知要有多少流言蜚语,很多风流 韵事传出来。   偏偏这滕生梅,又真的是胳膊上,能爬得起船的女人。就只好时时地,只好 搬张凳子,坐到吊脚楼的栏杆边上,远眺那沱江河上,打起赤膊放排,穿着短裤 撑船的汉子。听他们唱那些使人心口都能咚咚跳的歌子。   自己也常常勾着头,自叹一些红颜命薄的话。   76、生梅惊愕得弯起腰杆   好长的时间过去了。   生梅感觉到,那显得很粗糙的手,正如缕如丝地,在她的身上每个富于感觉 的地方,百般温柔,非常执著地,一一描绘了过去。在她本来久久沉闷已极的心 里,在忽然之间,就旋起来了一阵阵涟漪。   男人那温暖如春舌头,也细腻且不留痕迹地,诵读着她极为敏感的脸盘,发 白的颈窝,菲薄的耳垂。又一直舐进了那乳房的沟壑。经过那平坦的腹肌,再往 下;缓缓地,又再往下。这都让她感觉到了。最后那极为平凡的玩意,竟犹如一 柄带着畅顺的剑,划开了她沉闷至极的心扉。   让她的心中,摇弋着美好向往的蓓蕾,绽开情感丰富的花朵,激起了她周身 都舒展开来。   一时间里,她浑身颤栗起来。   在女人的内心深处,升腾起来一种欲飞,欲唱,欲仙,欲死的久违的欢愉。 她也不由自主,尽力地曲扭着自己绵软的身体,极力地用自己的本能,对他奉迎 着,以便去更加好的承受,那如犁铧走过处女地般的痛快与欢畅。   不过在倏然之间,一个好大的疑窦,又从自己欢愉的飘渺中,殒落下来了。   滕生梅的心里,突然发出这样的奇想:   这是我的那个他吗?   是他这么快地,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吗?   他为什么要这样变呢?他为什么,会这样变呢?是他从心里,重新喜欢上我 了么?是他在外面,碰到了什么好事?或者他在心灵深处,改变了对自己的爱, 发现自己本来就具有漂亮,美丽,温柔?是来向自己赔以前的不是了?   表面上不动声色,却悄然在心里问自己。   这是很多年,很多年以来,都难以得到的消魂时分,也是很多年,都难以得 到的震颤了。   生梅觉得,自己进入一种翔实的追述。自己又在享受着很多年前的,曾经体 味到的那种韵律。对,就是这种味道。就是这双手,这双让她几乎就要兴奋得大 叫起来的手,在她腰的两侧,摩挲着。多情地,托住她自鸣得意的小巧的臀部, 再如诗歌一般,酿进她珠玉般圆润的大腿。为这美丽绝妙的双手,伴奏着的,是 略略带着粗野,沉着,刚毅,而且是有滋有味,又有腥臊味道的,男人的那种逼 人呼吸。   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地,让灵魂中远远另外一个我,印象逐渐地强烈了起来。 生梅也不甘寂寞,又不因循守旧地问自己了:   啊!这不分明是他?这不分明就是,自己心中的那个,以前那个,遥远的他 么?这不分明,是我年年盼,月月想,日日念的他么?真是他?是他?!   “你是谁?”   女人的理智和经验,让生梅终于轻轻地问出声来了。   听见了她的追问,男人并没有吭声。他依然是没有间断,依然如饥似渴地, 在用着强烈的力量。自信而且自然地,摆脱不了那抒情般的惯性。   那劲儿,仿佛就是沿袭着某个定律,永远都不会停歇。好像只要通过了他的 气力,他的声势,就会把身子下面这个她,来一口囫囵吞枣,弄到自己的身体里 去,方才善罢干休似的。   “我问你,你是谁?你是哪个?你要是再不做声,我,我就要喊人了。”   她虽然也兴奋至极,还气喘吁吁了。不过她到底是经过了,可以为了性,为 了情,去死去活的那个年龄了。一种保护自己的心态和本能,让她还是在低低地 问了。问着问着,面对着一次再一次的不回答,一种疑惑,让她骤然警惕了起来。   发现了什么不妙。因为发现产生了害怕,怕自己上人家的当,受人家骗的感 觉了。这种感觉战胜了刚才来到的愉悦,又萌发出来一股压抑不住的愠怒。   她的口气,就变得严肃凌厉起来。   “我是龙玉虎!”   那个在上面,并不停歇的男人,开口说话了。可只要他一开口,就会吓得她 目瞪口呆。   虽然没有听得太清楚。可那么熟悉的,久违了的男人的声音,虽然已经略微 喘息着,却不失坚定在地说。他的手脚,还是没有丝毫要放过她的意思。   “啊!你是谁?你是……到底……是谁?”   想清楚了他说的话,生梅惊愕得弯起了腰杆,不相信自己耳朵似的,发吼一 般地,连连再三问道。   生梅太不相信,眼前的这个事实了。这一切,的的确确,是太突然,太突然 了。   “啊!是你,真的是你……吗,玉虎?”   生梅全身如无骨一样,瘫软了下来。她伸出手去,“叭”的一声,可是那灯, 却没有亮起来。她就要挣扎,上面的人,却一把就压住了她。   “你是龙玉虎?你是……真……的?”   她伸出手去,再是一声“叭”,那灯还是没有亮。她心里就一阵阵子发慌了。 几十年的大米饭,自己好像都白吃了一样。汗,冷冷的汗,流了她一身。   “不要再拉,线早就断了。”   龙玉虎说。还是么轻言细语,平淡无奇。可在她的脑壳里,却如是响起了震 天的炸雷。   “你说。你是人?还是鬼?”   挣扎不出来身子的生梅,显然着语无伦次了。她好想相信,这就是自己以前 男人。可自己也没得这个思想准备。也是难以承认,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事实。   “我不是鬼!我是人!我是个大活人,是个能干事的大活人。是你男人,这, 你都还不相信?”   面对多次的疑问,龙玉虎显然有点焦躁了。   “他们都讲你死了。你早就死了。死到林子?”   她语无伦次地说。身子早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亢奋。她不知道往哪里躲地移挪 着。惊恐地如是一只螃蟹,要朝床角落里躲开去。全身又像虾米一样哆嗦着,堆 做了一起。   可他还是双手朝前拱着,把她拢得紧紧的,仿佛硬要把自己的身子,紧紧地 贴着她:   “生梅,我告诉你。我叫做龙玉虎。是你的男人。我没有死。是他们没本事, 找不到我。就讲鬼话。撒谎,欺骗,好让他们,能完成任务,升官发财。让我做 牺牲品。我在深山老林里,被人家害了,才成这样子的……才这么久,没回 来……”   “那,你这么久……都哪……为什么,你又不早回来?你要是早点回来,那 我们……不就……”   这一次,是生梅几乎绝望得要死了。   “我?这……这些事,以后讲。我什么都要告诉你的,你什么事,都会知道 的。”   龙玉虎显然在压抑着自己激动,声音在颤抖。一个劲地挨到她,双手掰着她 的头,顺着势子,又把自己那火热的舌子,不顾一切地填进去。   这做女人的,还是如蛇一样地挪着。想讲点什么,可那一口的甜蜜,一口的 火热,让她再讲不出话来。让她也感觉到,算了算了,两个人已经都这样了,自 己就不管他是人也好,是个鬼,也好了。一切都任由他了吧。   就这样想着,那一阵阵的激情,又在她生命中扩散开来了。   她再抑制不住自己渴求,就又伸开起臂膀,箍住这汉子强有力的腰杆。自己 柔软的身子,拼起命又去应承他。好像只有她才能填补自己精神上,肉体上的空 虚与不安。她浑身颤抖地,在他极为粗糙的皮肤上,想用自己的躯体,去验证他 到底是一个人,还是鬼。   慢慢的,生梅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生梅感觉到,这个人和自己以前那个他,真的是一个人,而不是个鬼。只是 他的身子,好像比以前更硬了。皮肤也比以前更粗了。下面的毛,也少了很多, 手脚呢,却比以前更有劲。他只要一用劲,自己就喘不过气来。啊,这就对了。 她散淡的身子,这时摊在那里,听凭他热烈到极致地出入,凶狠勇猛地进退。   女人放心了。十分惬意地笑。   是啊,鬼!这是什么鬼啊!鬼,它会有那么好的玩意吗?鬼的那个玩意,能 够把自己,给搅合得这样云里雾里吗?那种让人让神都魂魄颠倒的玩意,好好问 一问,是鬼的那种东西,能够拥有的吗?   生梅死劲地抱住他了,狠命地让他玩意儿,能够更深更深地,进入到自己的 身体里去。   喘息声,越来越重了。   吊脚楼也在这暗暗的夜里,发出来微微的颤抖,   77、就要他们相信你真嘲了   人生如梦。良宵苦短。   启明星不顾情面地,从八角楼东山口露出来了。吊脚楼雕花格子窗户上,也 泛出来几分淡淡的曙色。时间是不等人了。   “你,你莫……玉虎……玉虎……”   生梅喃喃地,如梦呓般地说着。一种本能让她感到,自己身上的男人,就要 抽身而去了。十分敏感的女人,还没有尽兴的女人,就又抱住了他,让自己那如 火如荼地激情,再次喷发了出来。一对依然雪白,依然坚硬,依然挺大的奶子, 热烘烘地,灼在他宽宽的胸脯上。   在汹涌澎湃之时,女人仍然能够从心底深处,感觉得出来,自己男人这次来, 是想在这儿,干些什么事了。她还产生了个念头,就是想要用自己柔软,来溶化 他的仇,来消逝他的恨。   短暂的思考中,细腻的生梅仿佛知道,原先吴永福这么多年来,结婚之后, 生了吴巴龙之后,那些莫名其妙的恐惧,突如其来的厉害,这些情况变化的根由 了。在他们之间,毕竟还是一对多年的夫妻。她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才好 了。   生梅陷入一种极其矛盾的境地。可她并没忘记一个做女人的本能。她是深爱 着自己这以前的他,可自己也要保护,另外的那个他。她是一个女人。她便有一 颗做女人的善良之心。   “把那边的钥匙给我!”   汉子冷冷地对她说了。   对生梅刚才起的念头,显然他有点发觉了。可是在眼下,他如一条要直扑目 标的饿狗,一支将直刺靶心的离弦之箭,试想,又有谁能阻挡得住?   今天晚上,是他自从和她认识,结婚,分离了多少年之后,第一回使用了不 容分辩的,命令她的口气。因为那骇人的光明,已在窗外渐次而来。倘若再是缠 缠绵绵,等待着他的,就只有失败两个字了。   听着他的口气,生梅再次软在床上了。她知道,他是铁了心之后,才一下子 来的。他是会做出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不是么?汉子不就早把这儿的情况,摸得个通透了。有些情况,以前他就十 分熟悉。凭着以前的钥匙,他自己进了大门。还知道那边的门,是早换了锁的。   正当她想着这些事时,龙玉虎轻巧地从床上跳下地来,把头挨到她脸上:   “生梅,我告诉你。要是二天出什么事,人家问你,你就讲,自己今晚睡得 太迟了,太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你什么不要说。”   “……”   黑暗中,滕生梅眼睛盯着他眼睛,不出声。   “若是他们抓你问,若是硬逼着,要你讲。你就先不出声。若是实在逼得太 厉害了,太要紧了,你就装傻,装疯,装嘲神,一定要装嘲。知道吗?就要他们 相信你,真嘲了。你要是真嘲了,就要不怕丑,也不要怕失面子。哪怕就脱裤子, 到街上去屙尿,都不要紧。让他们都知道,你真嘲了。他们就不会再抓你,找你 麻烦。”   “嗯。你要我到街上,去屙尿?”   “对,屙尿。一定要真屙。脱裤子,一定要真脱。一定要不怕。那时,不管 是有人没有人,都要这样做。你有人看你,就是有人看你。没有人看你时,也是 有人,在暗地里看着你的。所以你就不要犹豫。要不然,别人就不会相信你,就 会想起主意,左来右来问你。知道吗。快快,你快给我钥匙。”   “不,不,不,你不能去……你不能……”   生梅不管他说这么多,自己硬是想要拖住他。想拦住他。那边房里的那人, 是自己的男人啊!他虽然没有再出声,可他的力气,大得让她再没有办法了。   “听见吗,给我……”   见她还是不出声。他就自己动手,摸索着找了起来。他对这一切,都那么的 熟悉啊。就这么一伸手,那钥匙,就到他手里了。   “你不……你不能去……”   女人见了,又如是一条鱼一样,从床上跃然而起,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这么大 的力气,一把就抱住就要起身的龙玉虎:   “他……也是……我……我男人,你们男人和男人有什么事,我不知道。可 你不要就这样……就这样去……玉……玉虎。有什么事,是可以好讲的。为什么, 就要杀……杀……杀……”   “你……”   男人听了,心中一愣。一手猛伸出来,女人,就轻轻地跌回床上了。   有什么办法?   生梅很痛苦地蜷在床上。自己是多不想他去做这件事。自己又完全没有能力, 也没什么办法,能阻止他这样做。要是强行去阻拦他,看他这个阵势,会丢了这 条命的。可她还是没有气馁,她又一个翻身,又了缠上去。   这回,他推得更加用力了。   “啊……”   她又一次摊在那里。   知道自己是拦不了他。这一切仿佛都是天意,也成了定局,完全是无法挽回 的。可女人还是不能死心啊,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她突然摸出来一把剪刀,声嘶 力竭地说:   “玉虎,你……今天,要是过去,我……就……死给你看……”   滕生梅的这一手,让他一愣,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一手抓上去,想掰 开她的手。你这边才掰开,那边,她又死死握住了它。   眼看,这天就要亮了。   龙玉虎知道,自己不能免,再这样缠绵下去了。这样对自己,是不利的。那 就只有先处理好她了。   情急智生。只见他的手一扬,食指在她头部的某个穴位上,轻轻地就点了这 么一下。只见女人的身子一软,小小地嗯了声,竟然就没什么感觉地,倚着他, 软软地趴在床上了。   他把身子抽出来,又好好的放平了她。   天边上,宇宙在极为自然的运行中,又添了几分鱼肚似的白。凤凰城的天空 里,一个灿烂辉煌的早晨,眼看就要来了。   生梅却也无法品味,这良辰美景了。就如车胎失了气一样,双目紧闭,大脑 中浑然一片,再不能思想什么。   一只老鼠娘拖起儿,带着女,朝到吊脚楼底下,仿佛有预感似地逃开去。   吊脚楼里,将要发生的事,这家伙莫不是都知道?   最迟钝的,又还是人。一个打鱼佬儿,撑起乌篷船,不唱山歌,也不打吆喝, 只有一桨、无一桨、悠悠地,顺着凤凰北门的城墙根脚下,平平稳稳地划了过去。   他比个老鼠娘,真的是还不如的哩。   凤凰城四下里,还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没有风,也没雨,更没雷鸣 闪电。这硬不是个杀人的天气啊。可那狗日的,的的确确,是马上就有人,要被 别人杀掉了。   硬是奇怪了啊。   不是么?   世界上很多杀人的日子,真有种常人难以解释的,月黑风高的氛围。   第十五章、山谷信子的梦   78、口水泡泡飞到彭老板脸上   从凤凰城沿沱江河往上,船行不远,就到了两条河交叉的地方,往左边这条 大河,还是叫沱江河。往右的这条小河,就是乌稍河。一进乌稍河,就可以远远 看见,天门寨的麻条石城墙了。   天门寨在湘西在凤凰,也是一个政治、经济、历史、文化,极有考察意义的 地方。也是个出名人,出角色的好地方。   这是有着灿烂阳光的一个夏天的中午。   也是个热得大家都不想穿衣服的日子。   天上的太阳旺旺的。几个小卵日的,正蹶着被灿烂阳光,灼得黑黑的小屁股, 在南门城里,十字街口潮湿的青石板地上,紧密围在一起。他们是在打蛐蛐走玩。   就在一个小黑土罐子里,朱二的蛐蛐,快要打赢了人家四跛子的。他正声高 大叫,就要大获全胜时。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泥巴罐子上面晃了过去。   这正是朱二的蛐蛐,咬住了四跛子的蛐蛐,也是一决胜负的关键时刻。朱二 的蛐蛐看起来虽然勇猛异常,可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胆子却太小。一见到这巨 大的影子,便就吓得发了呆,惊愕地不敢再动弹了。四跛子的蛐蛐却要老到得多, 显然它是不怕什么影子的,这时就趁着对方在发愣的功夫,掉转了个头来,搞了 个全面的大反攻,狠狠地咬了过来。   突然的袭击,把朱二的那只打了个落花流水。人家竟然就反败为胜了。弄得 朱二小小的脸蛋,涨得绯红绯红的,一时忍不住火爆性子,就吆喝喧天地骂了起 来:   “是哪个野卵子日的,他屁眼痒翻天了。老子们打自己的蛐蛐,他吃饱饭了, 没什么卵事情,来绪老子们的毛。要是没什么事,不就到那天王庙去,帮着天王 菩萨,去数一数人家的卵毛,那不还要好些。”   这边骂的不要紧,可那影子不是别人,却是天门寨西,彭大粉馆子里,在凤 凰城里,在天门寨上上下下,都鼎鼎有名的彭大老板。这人前几个月,才装了几 大船的山货,趁着沱江河涨了桃花水,放到常德桃源,武汉那边的下江去,赚了 一大把钱。又到一个叫做上海的地方,开了回洋荤。   回凤凰城,再上到天门寨来,就拄起了文明棍,穿起长衫子,头上戴起顶文 明博士帽,鼻子上还挎幅金丝眼镜。常常倒拿起一张上海出的什么报纸,做出副 下江人的文明派头。大街小巷,昂首阔步,就这么走来走去,极想显显眼。   这次又是他站在街中央,跟别人摆在下江玩如何玩人家洋婊子的龙门阵,说 在兴头上,双眼放起了红光,口水正飞溅着呐。忽然间,耳朵旁边听得这么一骂, 心中不免就是一惊,回过头来,见是地上这个小小的朱二,一张小小的脸,也正 涨得彤红彤红的,正看着他呢。   天门寨人说,大人不同小孩一样见识。彭老板是天门寨,甚至凤凰城的大名 人,当然也是的。就很和气地嘻嘻一笑,又极有派头地,弯下了腰,把个大大的 脑壳勾下来,亲切看着趴在地上朱二这伙子小把戏。   不料这一下,他的身影子倒过来,就把整个的泥巴罐子,全都给遮住了。趴 在地上的朱二再一次反过脸来,一见又是他,竟然还在嘻嘻地笑着,火就冒得更 加厉害了。   只见他怒气冲天,脚杆像是装了弹簧一样,顿起后脚根,又大声地骂起来了。 直让那雪白的口水泡泡,卟卟卟地飞到彭老板粉红粉红脸上。连金丝眼镜玻璃上, 居然也有好几滴。惹得他赶快从深蓝色的背袋裤子里,取出来上海真丝手绢,一 横一竖的,就这么反复地揩着。   这手功夫,当然就把个才意气风发的彭老板,臊了一个大大的红脸。这角色 虽然已经是人到中年,显出来了脑满肠肥,一派斯文的样子。可他在细小时,也 是一条打过砂包,练过拳脚功夫的汉子。在凤凰城里,天门寨上,都是一个敢舞 大刀,敢耍梭标的英雄。也算得上是天门寨子,乃至凤凰城的一个好角色。   要是到了人多场合,硬要他去吃谁的亏,只怕也是个十年难逢金满斗,百年 难逢岁交春的事。   他是绝对不会干的。   眼看着面前的朱二这小东西,竟然是如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无大无小。 只见彭老板的两条眉毛一竖,眼睛,像是个唱花脸的一瞪。先是慢慢地,伸出很 实在的左手。他的手指只一出来,立马就捋住了朱二马桶盖上的三寸短发。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手指头瞬间这么一收,朱二小子的一双脚,一家伙 腾到半空中。人像一只蛤蟆样,胡乱的在空中伸张着,他脏兮兮的手和脚。   彭老板右手又伸出去,手指合拢来,运足了气力,噼噼啪啪,啪啪噼噼,对 准朱二那张小花脸,就这么扇过去,又扇过来。扇得就如同是大年三十放千字炮。 顿时,朱二的小脸上,鼻歪了眼斜了,口角还出来了红红的血。   这手功夫,直唬得地上那些小光屁股们,都摔翻了那装蛐蛐的土罐罐,只听 得一阵子喊爸叫娘的声音,飞快地就像在晒谷坪里,遭了主人石头的鸟,惊慌地 四散了。   彭老板也太凶火,直打到手硬是累了,才把他往地上一摔。当时还想按照凤 凰人的习惯,要想把自己的一只脚,踩上小小的身体,再要他叫自己声爸爸,才 准备放他走。   谁知道朱二这小子,虽然稀里糊涂,受了他的一顿饱打,可他屁股才这么一 沾地,彭老板的那只脚还没来得及抬起来,只见朱二哗地一声,像是没吃过一点 亏样,干脆利落地,就这么滚出去了几步,又立即弹跳起来,刹那间就跑了开去。   只见他先是仓皇地赶紧小跑了几步,没有听见追上来的脚步声时,就回过头 来了。他这时发现,彭老板在后面,已经明显地追不上他了。于是他立定在那儿,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对着远远地彭老板,就大声唱了起来:   惹老惹老你莫惹小,   惹小惹小你着狗咬,   彭老板今天打老子,   明天狗脑壳打落了。   众人听了,阵阵大笑。   本来就吃惊他逃得快的彭老板,一听他唱的内容,火气又冲上来,大声骂道:   “你唱,唱我条卵,唱,唱,唱我条卵唱。”   朱二听他这样发了火,不慌不忙地,又接过来,还更加用力地,再接着唱:   唱卵唱卵就唱卵,   长的长来短的短,   长的拿来做门杠,   短的拿来日粉馆。   众人听了,又是哄的大笑。   作为才从凤凰乡下天门寨,到过了大上海,见过大世面的彭老板,这时的脸 上,实在是挂不住了。抬起脚,他又想撵上这坏家伙。朱二见了,赶快又跑了几 步。见他没有再追上来,就当街又站住了。   这回,他不唱了,脸朝着彭老板,两只手放到肚子底下,把裤子一扯,将他 的那个小把戏从裤档里拉了出来,又十分认真地抓住,再对着这边方向,大声大 气地喊道:   “彭老板,我日死你屋里的——老娘。你妈妈的个皮,你这样用劲,打的你 亲老子。你这牛日的东西。你好好听清楚了:老子朱二,不杀你个狗日的,就算 不得是天门寨上,凤凰的一个角色!”   话音未落,只见这边彭老板的脸上,一阵阵子更白了,一阵阵地又更青了。 他蹦起脖子上的一坨坨肥肉,提起脚来,还想要再撵。才追出来没有几步,那边 朱二只一个闪忽,就再也看不见了人。   光天化日之下,彭老板一时愣在那里,像是被如来佛下定身法的孙悟空一样, 好半天,动不了身。   只是太阳煌煌地,洒在他满是汗水的脸上。   惹得街上更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又一齐哄堂大笑。   有人不阴不阳说:   “我个儿啊,好走玩。硬是看他不出来,小把戏的卵毛,都还没有长齐,就 来这么大的火气!彭老板,我看你打人家,也打得太凶火了。老人家讲的好,大 人不和人家小孩斗,你就放他一马,算了,算了。”   有的人就劝彭老板,你大人家,莫要和孩子们一般见识,该让,就让点。   滕家湾朱嘲神,朱麻子,趿着双木板拖鞋,站到他旁边,口里吐着瓜子壳, 像是自言自语地:   “老人家以前讲得好,惹老惹老莫惹小,惹小惹小着狗咬。你莫看别人,今 天呵呵,是个白屁股拉胯的小仔子,屁眼里,还有揩不干净的苞谷屎。说不准, 明天他就是穿金戴银的状元郎,巡按,司令,元帅。我现在讲的,你信,还是不 信?”   “你个屁眼客。”   彭老板听了,白他一眼,狠狠地说了他一句。双手就捧在胸脯前面,脸蛋上 戴起满寨子人看见,都要近而远之的微笑,沿着那条街,胸有成竹地,响起从上 海带回来的,烤底牛皮鞋拓拓声,回家去了。   朱嘲神流起口水,见他走远,指着他背影,炸着口水骂:   “狗日的,你好走玩的很哦。你莫看他这卵样子,不要以为你有几个钱,就 在天门寨逞雄,你这样子做人,总有一天,不得好死。”   这番话,看样子走在前面的彭老板,当然还是听见了。众人看着他,可都不 知道为什么,就没再回过头来。   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平常日子说快也快。没有过去多久,应该是天门寨的人,快要忘记这事情了 吧。   那天,东方初现曙色,天门寨子里,还是一片迷朦。清凉的石板街上,悄无 声息,更没有一个行人。   一个黑影,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来。只见他弓起身子,过了永丰桥,进了天 门寨的南门,贴着杨德春药店的青火砖墙,往前紧窜了几步,就走近彭老板大门。 “咣当咣当”地,他重重地拍打了几下门,双手抓着鼻子,用十分急促的嗓门, 夸张又不失稚嫩地大喊着:   “彭老板,彭老板!你快点起来,我是龙门寨麻老二家的。今天屋里做好事, 要百把斤米粉。我把米都给你送来了,麻烦你快帮我个忙,赶急点罗。”   天色虽然好早,彭家的院子,骡子早已经起来,拉开了磨子。它浑身上下都 冒出汗,一身都湿透了。这时的彭老板,却还迷迷糊糊地,睡在紫檀木雕花床上。 听见有人在拍门,又听见急急的喊声,凭经验他知道,这是来大生意了。就赶快 爬起来,擎起从架子上拿下来的美孚油灯盏,趔趔趄趄地开门,来接要米粉的客 人。   待他拉下了椿木栓子,打开正门,又打开了腰门,张起一双睡意朦胧眼望出 去。只见自己的家门口,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暗幽幽一片里,哪又看得到有人影 子?心里正奇怪。只听见几乎在脚面上的地下,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轻轻地骂声:   “狗日的彭老板!你开门了。好。要得。告诉你,记住了,明年的今天,就 是你的忌日。”   下面的话音未落,一只锐利无比的梭镖,直朝他罩起虎绸衫子的肚子皮上, 嗖的一声就冲了过来。彭老板只见自己的眼前一道白光,曳然间,就笔直地闪过 来了。刹那间,还没来得及等他惊讶地张开极臭的大口,只听得“卟”的一声, 那玩意就硬硬梆梆地,钻进他好有油水的肉皮子去了。手里那盏美孚油灯,自然 也“咣当”一声,就碎在了门槛上,挣扎了几下,就熄掉了。   对手这功夫刚亮出来,彭老板就双目定定的,痴呆在门口。那家伙歹毒得仿 佛还放心不下,生怕他一时死不了,双手攥紧了梭标的柏木把,狠起性命来,呼 呼呼呼地,又绞了几个三百六十度的圈。   这猛生生的一绞,直绞得彭老板浑身冷汗直冒,肉皮子翻出红花,亮出那雪 白的肚板油,鲜红的血。痛得他粗大的双脚,竟然乱伸乱抖了起来。   直到那人已经认定,手中的这彭老板,硬是必死无疑了,这才双手放下了家 伙,一脸从容着地,径直做若无其事状,慢吞吞地走开去。   对方才放了手,梭镖的把子,往地面上“咣当”的一沉甸。本来就没劲了的 彭老板,身子向前一扑。这一下,更死火完了。梭镖把子沉在地上,明晃晃的尖 子,本来绞在他心口上。这么朝前面一扑,梭标的尖子,就从背慢慢多了出来。   彭老板一直趴到了地上,梭镖尖子也自然而然地,就指到空中,还一摇一摇 地直立着。那把子底下,血水顺着背上,胸脯前的口子,咕嘟嘟地,往外面直冒。 就像是永丰桥上,小饭铺子的锅子里,才煮的猪血油条。门槛内,门槛外,都濡 染成了一片腥气冲天的花色。   将明亮了的黑暗之中,只听见那赤脚板,轻轻地拍着冷冷的石板,“叭叭叭” 地,一步步地,越响越远了。   好久,这声音才不见了。   早在黑暗中,一直看着这一幕的,那赶骡子的贵九,才和筛糠那样,摸摸索 索地,从里面走出来。又如是烧了自己的屋子一样,大声喊叫四邻五舍的人:   “杀人了!快来,杀人了!”   天色虽然快要亮了,人们还是迷糊当中。尽管是听说杀了人了,还是有好半 天,才一个个地围拢来。   只见昔日威风凛凛的彭老板,这时如腊月间的一头肥猪样,趴在一滩污血中, 那脚和那手,都开始变得硬硬的了。   甲长、保长、乡长们,地方上的一般显赫人物,拿的拿水烟袋,拖的拖起小 孩了,也都过来了。大家边看边说,一阵子商量,就急忙报的报官,验的验尸。 又叫全寨的人查过去,自己屋里,少没少人。昨天晚上,有没有外面的人,到寨 子上住过。查来查去,满地方上,都没有谁来,就只少了一个孩子,大名叫做朱 二。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日头快过了半天,北门上有名的仙娘五婆,才听见了什么,蹒跚着走了过来。 盯着放在门板上的彭老板,有好久,才慢慢地,跟大家讲了这么一件事情:   前几天,她在沱江河边洗衣服,就看见朱家鬼仔老二,在跳岩旁边的红岩头 上,撅起小屁股,死命地磨着一支梭标,磨得明晃晃,亮亮堂堂的。   五婆见这小子这样认识做事,就这样问他:   “你这小崽子,磨这玩意,要拿去做什么?现在是大热天的,南华山上,又 没有野猪出来,有什么山要赶啊。”   他听了,就笑笑,小脖子一扬,不经意地对她讲:   “五婆,我跟你说了,你也不相信啊。”   “不信的,也说给五婆听听。”   “磨这家伙,是要去杀人的。”   五婆听了,就嘲笑他:   “小小卵日的,你说杀人,是好走玩啊。我看你,还提不起灯笼,扛不起灯 草,做不得马桶。杀什么人嘛。别人不把你给杀了,拿来炖红烧肉,炒酸辣子, 下酒了,才怪了哩。”   朱二听了,一时也不反驳她。只是狠狠地把身子压在红岩石上磨,充满了信 心:   “五婆,人家说: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   “那是说做事情,不是说杀人的。”   “小小四两,能拨千斤。你老人家要是不相信。再过两天,我就杀个人,给 你老人家看看。要是你知道了,就告诉别人,讲这个人,是我朱二杀的。我就多 谢你老人家了。”   五婆听他讲这话的口气,像是跟爸爸妈妈要钱,上街去买姜糖吃那样平静。 只当他是信口开河,不放在心上了。不想,这狗东西,今天真的就杀了人。   朱嘲神听了,在一边笑道:“仙娘,既然你晓得了,那你就给他算算,这家 伙,如今到了哪里?”   “放狗屁,你以为,人家这种人,是能够算得到的,他是天上的神仙,地上 的人龙。”   “那你算哪个?”   “算你这哈卵子,人虫子。”   说完了,五婆就自顾自的,调脸走了。   一堆人大笑。   朱嘲神脸涨得绯红,看着大笑的人们,想骂,又不敢,只有抬起眼睛,看着 五婆宽大的背影发呆。   在场的人想想五婆说的话,都不免都唏嘘了:   牛日的。想不到,才这么小小的年纪,就有这样的心机,这样的狠心,这样 的计谋。保准是他妈妈的,一条孽龙。我日他妈妈,他逃走了,要是他再不回来, 死到外面了,那就好了。若是不死,日后的天门寨,就有背时、吃亏的日子。   79、朱刀客骑匹枣红蒙古大马   果然不出天门寨人所料。   若干年之后,当时杀了人,逃得不见踪影的朱二,却成了湘西地方,上至鸟 稍河,下至沅江,直到常德桃园。上上下下,数百里大山里、长河中,首屈一指 的刀客。   让天门寨人大为感叹的是,就是当年的四月初八,他在泸溪的浦市镇,拚掉 了从下江来的杨飞山;七月初七,在沅陵青浪滩上,割下从雪峰山上下来的周二 王头;九月初九,在贵州松桃县城,收服了四川过来的邱麻子邱半刀。   朱刀客的名字,就代替了以前人们叫他名字朱二。   天门寨人听他的很多传说没有多久,他就带着一班人马,轰轰烈烈地,回天 门寨来了。   朱刀客一行人马从凤凰城上来,到达天门寨时,也是个太阳好大的中午。   走在最前面的朱刀客,骑着一匹枣红色的蒙古大马,披起深红色大氅。里面 是青衣青裤,青丝头帕青绑腿,就连麻连草鞋,也都一律染做了青颜色。在他身 后,紧跟着的一帮弟兄,也是连马带人,一律都青色的。   朱二背的是一支盒子炮。弟兄们却是青一色三八大盖枪,全乌光闪亮,寒气 逼人。在雄赳赳,气昂昂的人马中间,还拥起洋不洋,土不土一顶大花轿。轿子 坐起他从桃源的柳树湾街上,买回来的人老珠黄的婊子贺蓉芳。   蓉芳婊子长得好,戏也唱得漂亮。唱《苏三起解》,唱得好厉害。唱得天门 寨的人,个个都勾起耳朵听,直起眼睛看。   听见自己的对头朱二要回来了,彭老板家中的一干人等,便都个个弄个魂飞 天外。也不敢怠慢,才一夜功夫,都带齐了家中的细软,飞也似地,往阿拉,走 大兴,朝贵州松桃那边,梵净山上逃去了。   手上有了枪,这次回来,朱刀客大变样了,再不去住自己爹妈留下来的破吊 脚楼。像是到自己的屋里一样,队伍一头就扎进彭老板开粉铺的四合院里。又请 来了道士一班人,带着队伍,在土桥龙祖上的坟地里,奠过了白酒,焚过了高香, 叩过了响头。一律朝天开过枪。   在陈家祠堂大院子里,摆开上百围酒席,一连做了七七四十九天道场。按着 街上的铺头,从东门进,西门出;南门进,北门出。一一的派开了光洋,金子, 银子。进了店门,看见你主人是有什么要什么。半明半暗,半逼半要,半偷半抢。   有枪就是草头王。   背后有了枪杆子,天门寨的一切,都成了朱刀客的。开起千年的禁山,砍下 封了百年的古树。在天门寨上,请人来看风水,选日子,划地盘,打基础,修起 了一座青石头到顶的保家楼。旁边是朱家的四合大院。接着又挑了一伙人,趁着 沱江河涨端午水的机会,几条大船下到武昌府,弄来几根盒子炮。还去凤凰城, 在陈师长的造枪局里,又买了几十根仿汉阳造。   几个月下来,朱家大院的里里外外,都换了一个模样。雄雄壮壮,森森严严 的,连进来的出去的,都有规有矩。天门寨上的人,竟然也难得和这朱刀客,打 上一个照面了。俨然出来了拖队伍,做老爷的大派头。   朱刀客的做派,让天门寨的人,看得眼睛发了呆。这家伙,行!比以前的大 户人家,手法凶得多了。就差没有像北京城的皇上,做一把龙椅,让自己来坐天 门寨的天下了。   到了现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算来,当然什么都有了。队伍,军火, 女人,金子,光洋,土地,房屋。最不争气的,就要算是他的这些女人了。讲到 女人,朱刀客就像六月间,遭太阳晒蔫了的鸡。   桃源城里来的婊子贺蓉芳,虽然外表上来看,已经是人到中年,骚劲倒也是 蛮足的,却是条出不了东西的寡货。开初,他心里还是不太在意。婊子寡,有她 的道理,老子反正要搞来你很多个,怕你寡什么。   到那个从梵净山上抱过来的,到松桃寨里买来的,还有她们脱得精精光光, 朝他铺盖窝里拱来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狗日的,她们是如何样子进去,几 个月之后,也是什么样子出来。三月九月,四冬六暑,谁也没给他装起一回窑, 烧起一个窑,生下一个仔,哪怕就是个女的。   一想到这些事,汉子就伤心的要死了。这些女人,都是牛日的,他妈妈的, 一个个臭蛋,个个都该杀了!   像是鬼摸了脑壳一样,那天从山上回来,他却看上了人家羊角寨上,龙屠夫 的老婆。   这女人的身上,倒要白有白,要黑有黑。武高武大,宽的脸蛋,大的屁股, 肥的奶子,要是讲生仔,是个没有讲的好角色了。再说,人家原先也生了。还生 的个丁是丁,卯是卯,壮壮实实的儿子,是谁看了,都要流口水的儿子。   老婆的男人,平日里看来,样子挺和善,胆子也够小。不多说话,老实,肯 做好事的屠夫。想不到实际上呢,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角色。到头来,弄得他妈 妈的,偷鸡不着,反倒丢了一把米。闹出来一个轰轰烈烈的大事,埋下要自己性 命的祸根根。   惹得天门寨上,羊角寨里,凤凰城,沱江河两岸,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地里 点到他名,就要骂他的娘。这真是他妈妈的,天大的遗憾啊!可是在他心里想的, 只是要有一个自己的儿子!   自从到下江,打了那一仗下来,虽然收了山谷信子这日本女子,做他干女儿。 可自己带去的那些兄弟,十个也都伤有七八成。从下江回到天门寨,他就有点感 到,脚底下那条仇恨的根,慢慢地,开始长大了。   由于时间长,结下的仇人太多了。街坊四邻的眼睛当中,不知有多少人见他, 就要冒出火星子来。这时,他感到有点后悔了,不应该回到这个老家来。   山不转水转,到外面发展,什么都好。要是该死了,就卵朝天;不该死么, 又过大年。既然回来了,这话再讲起来,还有什么意思?   回过头来,他又想,这世界上的人啊,纵然是树高千丈,落叶也要归根。自 己年纪大了,长期在外面,也不是一回事。回来,就回来了嘛。自己现在死牛任 剥,老牛任拖了,万事都不求,只求过好后半生的日子。要过好这日子,自己没 得个儿子做帮手,哪能成啊。   当他知道,龙玉虎带着一帮人,转进了麂子岩时,朱刀客的心里,真是凉透 了。几十年来,风风雨雨,雷雷电电,从来也没这样后悔过。   在几十年当中,他年年月月、天天、时时刻刻担心的事,终于来了。对后面 这个不要命地跟着他的汉子,这同他有杀父之仇的汉子,一缕凄苦,掠过了脑际。 他常常苦苦思想着,自己许多回大难不死的性命,莫不是要让这克星来收拾了?   硬他娘的,冤有头,债有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 啊;老话不是也讲得好,既有今日,又何必当初啊。   这一切,不都是一个命吗?   80、不顾一切出生入死有什么意义   “山谷信子,你为什么要救我呢?难道你不知道,我就是杀了你干爸爸的仇 人吗?我这一回进麂子岩来,要找他的么?来要他的命么?”   “给你活络身子时,我就看见,你只有一只耳朵。看见你这只耳朵,我就认 识你了,知道你是谁了。我想,我同你,无怨无仇的。你,也是条命,人不能见 死不救。俗话讲得好:见死不救,死了发臭。”   “可我是你干爸爸的仇人。你知道,还救我什么。你不怕我,醒过来……”   “起先见到你,心里当然是有气的。我想个人,就这样死了,不是有点可惜 吗,就打算救你。再讲,你要是真的死了,你屋里的老婆,孩子,不是很伤心吗? 你和干爸爸结的怨恨,我以为这也是一个命。   “干爸爸害苦了你一屋人。他死到你手里,不就是个命?是命叫你来追他, 你就有本事,追得到他。他也是因为这样,才千次万回地,在外面没死成。要回 到湘西来,要把这命,送到你的手里。”   “你就不怕救醒了我,我再来害你?”   “这我倒没有想。人世间的事,还不都是这样的。不是你打我,我打你;就 是你杀我,我再杀你。一代杀不完,再来第二代;二代打不完,再来第三代。我 想,若是你想到,是我救了你的命,你也是不会,再来害我了吧,是不是?   “就像干爸爸,他杀了那么多的日本人,还不是,就不杀我一个。那些日本 人呢,也不知道,杀了你们多少中国人。你们中国,不是也有一句老话,叫做 ‘人之初,性本善’,是吗?你也该是性本善的吧。”   “……”   “要是今天,干爸爸万一走出来。我想,恐怕你见他,也不会再去追去杀了。 是吧!仇恨,应该是结了,就了结了,应该是了了,就了了。人的一生一世,老 是要这样你搞我的名堂,我又搞你的名堂,匆忙的几十年,有多大的意思?   “干爸爸早就告诉我了。他讲,他这一辈子,谁都不怕。怕的,就是你一个 人。他说他早就知道,你迟早会要来取他的命。这世界就只有你,能有这本事, 能取得了他的命。他说在自己的心里,早早地,就有了这种感觉。   “我们还在贵州时,就有人要邀他,过海的那边去。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 梦,在梦里,你对他说:   “‘我的个朱刀客哎,你可别这样,就一走了事啊,你出那边去,做得了什 么呢。我在这儿,你又要出去,干什么啊?你要是出去了,不要害得我也要去过 海那些边,才能够找得到你吗?那样子,不就好麻烦的啊。’   “做完了那个梦之后,他就千方百计,甩下了那一帮人。带着我,逃回了天 门寨。他还讲,若是他自己的这条命,能够最后丢到你手里,他这一辈子,也是 值得的。也是顺应了天意。”   听了她话,感觉好惊奇。又不敢相信。听着听着,就不由地也动了情。可不 是,人生最惬意的事,莫过是听见有别的人,对自己的佩服。而来自仇家的佩服。 这种心境,在佩服当中,就更加难得了。   作为活了这么多年的汉子,他硬是想不通。为什么在他的心目中,是土匪, 是强盗,是恶霸的朱刀客,居然在私下里,和自己的女人,都能够这样敞开自己 的心扉。至信至诚!   多年来,胸中复仇的怒火,一直在炙烤着他。左右着他。他又长长地叹息, 古话讲得多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通过自己在麂子岩的这段时间里,在 人与人之间,追捕与逃匿之间的搏斗与较量中,对个人的看法和认识,整个地翻 了一个个。   以前他认为,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如今想起来,却从自己的心里,有这么 一丝牵情和悔意。以前那些亲密不可分的朋友,到现在这个份上,不免让他恨得 咬牙切齿。他自以为最可信赖的人,在关键时刻,却想要了他的命;而最终能救 他性命的人,居然杀父仇敌的妹子。   面对这些突然发生的,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大小事情,让他感慨万千。   人的一生一世,到底是为的什么?   很多年来,自己追求的目标,在对手的心境中,是不是显得很拙劣,很卑鄙 哦。本来就是很渺小,毫无意义的事哦。真的是自己亲手杀了这朱刀客,爸爸妈 妈他们在九泉之下,就会顺了心?真的就是别人说的,死也瞑目了?   自己也顺心了?   如果就是这样,自己多少年来,不顾出生入死地,要做这事情,有什么意义?   如果不是的,自己一个劲地,出生入死来做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   81、一头就栽进麻阳街玉兰阁   山谷信子瞪着惊恐的双眼,躲在朱刀客身子后面,出洞庭湖,逆沅江而上, 进湘西,入凤凰城,到天门寨,给朱刀客做干女儿,才不到几年功夫。   恰到了中国社会即将发生巨大交替,更迭的日子了。   浑身疲惫的朱刀客,一手捧着年纪小小,精瘦着的山谷信子;一手扶着桃源 婊子贺蓉芳。后面跟着的,是几个抓起大皮箱的副官。那些箱子一个个都沉甸甸 的,是些很值钱的东西。   出了天门寨,坐上了一辆破旧美式吉普车,歪歪扭扭地,从凤凰城往西而去 了。离开了沱江河,过了阿拉营。山开始变高,路也变陡,再就越来越小了。到 后来,简直就是在巴茅草里,钻来梭去了。   进入了贵州的大兴,那车更是如同害了重病的老人,气喘吁吁的了。有一次, 那车干脆就发了脾气,嘎然一声,死了火。如死狗一样,停在一壁悬崖面前,再 不肯往前走了。   “哪么搞的,快!快点去看看,什么事?”   司机听朱刀客这么一说,赶快跳下车来,钻到车子底下去了。他看了差不多 十分钟功夫,才沮丧地爬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说:   “师长,让我说啊……”   看着司机犹豫的脸,朱刀客很不耐烦了:   “你说!”   “我是说,这车子,倒没有什么事,就是我们的……这些……”   “快说!”   “就是这人,真是太多。那些东西,也是太多……实在开不下去了。要是再 这样开下去,就是不出事,也会在前面,又走不动了……”   听了这话,满车子的人,不由得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再敢做声。太阳虽 然还是好亮的,可一个个的心里,却都像阴天。   朱刀客低头,也不言语。他的心里,却如是翻江倒海一般。自己手下这么多 人,到现在就只剩下这几个了,全是跟着自己,从天门寨,凤凰城沿到这条沱江 河下去,一直打到常德战场,又从下江,跟了回来的精兵良将。这是成千上万的 兄弟们当中,仅剩下来的这几个种子。要是再走了几个,自己以后又靠着谁,来 帮自己做事。   看着身边的蓉芳,他更是浮想联翩了。   那年在天门寨,惹了天大的事,自己只身一人,就逃到了常德城。少小的他, 一心只想闯出自己的一番事业来,想在赌场上先碰碰运气。谁知道,中了地头蛇 们圈套。他发现之后,一怒之下,大打出手。后生仔的他,虽然功夫也不错,可 又哪里是众人的对手。见势不妙,他一连放倒了三四个人后,仓皇逃出了赌场。   慌乱中,他一个纵身时,两只脚却踏了空,一头就栽进麻阳街的玉兰阁里。 一下子就没了气了。幸亏玉兰阁当红婊子贺蓉芳见了,一手就把他扶进自己的房 中。   一连四日,他都睡在贺蓉芳的花架子床底下,她的大门也紧闭,靠着她众姐 妹的帮助,才恢复了体力。贺蓉芳听了他天门寨的一本故事,感动得涕泪横流, 临离开玉兰阁时,给他开黄花男子的怀不算,还取出自己的积蓄,送给他一些光 洋。足够他买一个班的枪支了。感动得朱刀客,恨不得来一个三磕九拜。在阁楼 里喝最后一杯酒时,他对她的一班姐妹洒泪说道:   “各位大姐,你们听了,我朱二从今往后,一辈都不会忘记五姐贺蓉芳的。 二天我有好日子过,也要让贺大姐有好日子过。”   贺蓉芳也是个人物,任凭老板打骂,从此再不接客。   朱刀客呢,也说话算话。   带着那钱,他没有买枪,而是去了北方,又去了国外,交了一帮好朋友,和 他们一起,做了几件没有成功的大事。又过几年后,他还是发达了。心里老是想 到,自己要是没有当年,贺蓉芳一班人的枪和钱,他是没有如今这番事业的。   在从北方回到凤凰的路上,他专门去到常德的麻阳街,帮贺蓉芳赎了身,接 到自己身边,一心一意的供养了起来。   山穷水尽。也该放人家条生路,给别人了。想到这儿,他横下一条心来,只 听得他声嘶力竭地,轻轻地喊了一句:   “贺姐姐!”   车里的人,听了这喊声,都骤然一惊。空气一时凝固了。山谷信子看着爸爸, 心里也有点吃惊。她从来也没的听见,干爸爸这样喊黄阿姨的,喊得竟然这样亲 昵。   贺蓉芳一听这喊声,本来就如霜般打般的脸上,变得更加苍白了。她没有说 话,只是伸手搂住了朱刀客的脖子:   “求求你,我不下车,我们一起去。要死,就死到一起。要活,我们也活到 一起。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你啊。”   朱刀客听她这样说,就低下头。也不再做声了。   两个副官见了,赶快下车,走过前面的门来,分开两边,伸手进去,来拉黄 姨。只一家伙,黄姨就被拉下了车,歪歪斜斜地,“扑通”一声,就倒在地上了。 她旗袍的口子,本来就开得极高,雪白的脚杆,就都亮了出来。屁股上边,很多 红红的山坡泥土。   朱刀客掉过头,顺手提起一口精致的小皮箱,“啪”的一声,丢在黄姨面前, 头也不回地,又看着前边的方向了。   那是整整一小箱子金条。   无论怎样,也足够贺蓉芳在这里,生活一辈子了。在这辆车子上,这样的金 条,总共只有三箱子!   桃源阿姨看也不看那箱子,“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直哭得车子里的人, 个个鼻子尖尖都酸酸的。低下头去,不出声。   又过好久,朱刀客才说:   “走!”   只听见吉普车一阵轰响,“吭哧”,“吭哧”地,又起动了。车子还没转过 弯来,只听见后面女人尖厉地叫了一声,坡头坎下的河里,传来“咚”的一声水 响。只见那不知道名字的河面上,溅起了好高的水花。   司机见了,准备拉杆子停车。   朱刀客声音嘶哑地,只说了一个字:   “走!”   他的眼里,包的有很多泪水。   车子转过悬崖口,前面的路更陡了。几天以后,才到了贵阳。一伙人住进旅 馆。大家再不出门,一连就是十多天。   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把山谷信子吓得个半死。   半夜,她因为尿胀醒了过来。习惯地反手摸过去,哇,没有摸到干爸爸。猛 地从迷糊中清醒过来。睁开眼睛一看,干爸爸还没有睡,一个人在椅子上坐着。   几个副官,都一齐挤到干爸爸身边站着,两眼对着两眼看。自从桃源阿姨跳 了河之后,朱刀客就再没开过笑脸了。到了贵阳,脸更是青得像块铁。   “师长,你要是不肯去,那我们就不走!我们跟着你,就是跟定你了。你不 走,我们几个出去,有什么卵名堂?就是能干什么,你不在,我们几个,有卵意 思。”   站了一会,为头的副官王麻子说。   王麻子是个师爷,嘴巴特别会讲。山谷信子知道,平时,他是最会讨好干爸 爸的。干爸爸也好喜欢他。   “常言道得好:人各有志。各位兄弟,我朱二,实在不想到那个卵地方去。 到那里讲话,也听不懂;吃饭,又不一样。四边又都水,要玩么,也不好走玩。 老话讲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步步难;金窝银窝,抵不到我自己的狗窝。   “要去,你们几个年青人,一起去!都是我们凤凰人,在一起,有什么事, 也好有个照应。我老了,还有什么想头,混点日子就算数。”   朱刀客在他们身上看来看去,做出很轻松的样子。   另一个副官听他话,立即说:   “师长,我说,要是你不走,留到这儿,只怕是到了时候,人家要是不放过 你,你就没得好日子过的哟。你不看看,在北方那边,眼下像我们这样的人,早 被人家,嚓嚓嚓,给砍掉了脑壳的,不知道有多少人了!”   朱刀客听了这话,双手一摊:   “这要什么紧,大不了,反正就是我胸脯上,来上这么一梭子。几十岁的人, 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再讲,要去那边,你们一定要去。你们年轻, 还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我想,自己老了。老了,就是死牛任剥,死鱼任割了。什么日子,又没有 过?我不想,再费这神,做这种人。我是已经到死的时候的人了。还怕什么死。”   “师长,你还是同我们一起,走吧!只有你走,我们才走!弟兄们,你们说, 是不是?”王麻子说。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起来:“走吧!师长。”   “师长,你要是再不走,弟兄们……”   朱刀客见了,什么都不说:“……唉!”   “扑通”一声!王麻子见他还叹气,还犹豫不决,就使个眼色,带头跪到地 上。几个副官见了,就“扑通扑通”地,齐齐刷刷,全都跪了下来。   一屋子人,再没有讲一句话。   好半天,王麻子跪在地上,说:   “师长,你看人家,帮我们的飞机票,都安排好了。要是走,我们就一起走 吧!多,又不多了你一个。少,也不少了你一人。你一辈子走江湖,什么都舍得 了。   “为什么,到了如今这大难临头,性命攸关时,就还舍不得这块土!你说, 你现在就大了,人家姜子牙,又有多大?老人说得好: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要先逃得了这条命,有什么事,可以以后再说啊。”   朱刀客听了他的话,又叹了一口气:   “唉,我思来想去,我们凤凰人,就是守的湘西这土,凤凰这水,沱江这河, 我真的是,难得舍割!今天晚上,刚才做了个好奇怪的梦。我这心里,好像总是 有件什么事,在天门寨没有了结似的?你们,还是你们几个,自己走吧。”   “好好。师长,你不去,我们几个人走,有什么意思!要是你不想走,就把 我们都打死。大家死在一起,算一辈子人了。”   王麻子的话才讲完,几个副官就“刷”地一声,把枪全给掏了出来,一齐举 到额头上。眼泪水就往地楼板上甩。   朱刀客看到这场面,又足足愣了好一阵,才不紧不慢地,放开了一点笑脸, 连连说:   “好好好!难得各位兄弟,心中一片至诚。我朱二,也想通了。我走,我也 走,我们一起走!你们先去准备一下车子,准备好吃的,再同他们联系好上飞机 的事。我先准备一下,天亮就动身。大家起来吧。”   话才说完,他的泪水几乎就要忍不住了。赶快双手一摊,自己先站了起来, 把头扭到一边去。   几个副官听了,一阵子高兴。立马就站起来,又到前面,忙着招呼事情去了。   见他们高高兴兴走了,朱刀客把山谷信子捧在怀里,哄着她,叫她不要出声。 顺手就哗啦啦地,几手撕开床上的铺盖被单,搓做一条索子。他把一头缠在窗棂 子上。再提起皮箱来,打开盖子,把箱子的金银首饰,统统都放到桌子上。   取出来几件衣服,顺手挽成一个包袱,一手勾起山谷信子,轻轻地跳上阳台。 再抓起铺盖被单做成的索子,不声不响地,潜下楼去了。   墙外,是一条小巷。父女俩个人,还没有走出巷子,只听见上面旅馆的窗子 “咣当”一声,王麻子操起几多大的嗓门,死娘一样地大声喊着:   “我个儿,弟兄们,师长走了。师长他个人,走了!钱,他把这些钱,全部 都留给了我们。唉!师长啊!我的师长,你,你好糊涂的!你留在这儿……师 长……你,要后悔的啊,师长!”   话音未落,又只听见“咚咚咚”一阵响,几个彪形大汉,都稀里哗啦地,一 齐从楼上跳了下来,一个个“哎哟哎哟”的有顷,就又朝巷子外面撵过来。   朱刀客听见了,赶快翻过一道矮墙,一头钻进人家的牛栏屋。那条黄牛刚想 要叫,被他拿起一把稻草,顺势塞进牛嘴里。那牛也居然也就立马不哼声。   王麻子一班人,几家伙就撵到巷子口上。只见到处一片黑黝黝的,什么都看 不见。几个人张罗起,把手卷成喇叭筒,放肆地喊着:   “师长,师长!”   话还没有喊完,王麻子“嘭”地一声,就倒到一户人家门坎上。几个人围着 他,一阵惊慌:   “王副官,你,你怎么了?”   “什么了,王副官?”   “刚才下来的急,冷不防,就闪了下腰,看样子,这腰杆,是不行的了。弟 兄们,你们几个走吧。没有留住我们师长,是我没有本事,我就先去了。我个人 先到那边,等我们师长,也等兄弟们一起来!”   几句话大家听了,大家心里猛地就是一呆。兄弟们都还没反映过来,王麻子 就掏出了手枪,朝到自己的额门上,“砰”的就是一枪。几个副官在平日里,手 脚都还是相当漂亮的。这下一来是都没有防备,二来也是天色太黑,三来是碰到 这王麻子,他自己的手脚,也是相当有功夫的。几个人竟然都措手不及。   大家又只有围着满脑壳喷起血的王麻子,又大声小声地喊叫。见他硬是断了 气,明生副官才低声说:   “算了,算了。师长他个人走了。王副官,也死了。我们走吧!我们走的一 个,就是一个。我们一定要活下去。就是这样走出去,再活下去,也不是件坏事。 为什么,我们就要这么年纪轻轻的,弄到一个个,就要去死了。好死,都还不如 恶活!   “难得王副官一片心,大家要记住了,明年的今天,弟兄们几个,无论是天 涯海角,都要给王副官他,烧一把纸钱。”   一席话,说得众人一片唏嘘。又停了会,几个人一齐抬起王麻子,往旅馆里 去了。   朱刀客紧紧地抱着春春,躲藏在牛栏屋里,只敢伸出来个脑壳,看着眼前的 这一幕。真的是看得他老泪纵横,有悲无声。直到他们都远远地去了,自己才抹 起泪水,顺着那土墙根,轻轻地溜了出来。   半个月以后,天门寨上的人,大吃了一惊。   朱师长,朱刀客,朱老二,他妈妈的,又回来了。   手下原先很多兄弟,都逃的逃,躲的躲了。一听朱刀客回来的消息,又稀稀 拉拉地,聚拢来了有好几百个人,竟然也有好几十条枪。不过无论他如何再做样 子,谁也能够看得出来,真就是老话讲的好:   气数已尽,今不如昔了。   82、水没点涟漪平整如玻璃   山肥了一回,水又瘦了一次。   或春,或秋,不短的时间过去了。   大森林里的天空,呈一片银色。   洞子里头,今天显得很安静。温热的水,轻轻地在“叮咚”响着。一群红脑 壳,黄尾巴,黑脚杆的鸟儿,不知愁烦地,快活在楠木树林子,有声有色地啁啾。   一只铁灰色的,刚健雄劲的岩鹰,从山沟里古樟树尖上,笔直地升腾上来, 一直到那浩瀚的晴空。又若有所思地,伫立在那儿,依一点点轻微的风,竟然就 能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儿了。枫香树叶在不知不觉中,显示出来它自己的性格, 把那一泓鲜艳,燃烧遍了这层层迭嶂的山峦。   龙玉虎在山谷信子精心照料下,原先那么重的伤势,居然渐渐地好起来。他 先发觉自己僵硬的四肢,开始知道了一点冷热,再就是胸口前的那些脓包,一个 个都慢慢消退了。   溃烂的皮肤底下,还生出来淡谈的新肉。背后的枪伤,口子也收了拢来。凭 着他反复地动弹,摩压之后的感觉,估计那粒可恶的子弹头,是绝对不会留在体 内的。   龙玉虎的思维,却远远地超出了体力。   在轻松之中,一阵摆不脱的忧郁,顺着他思想,缓缓地渗进来了。他总是感 觉到,在全身的皮肤中,差不多松软开了,可是在脸上,还是绷得紧紧地,让他 感觉到很不舒服。他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自己用手指掐上去,竟麻木到没有丝丝的感觉。复盖着硬硬紫色血痂的地方, 不到两三天,又灌出了脓来。待你吸干了脓,长出来了那痂,硬了,当你再撕开 它,总不是那么顺畅。再讲,山谷信子每回抚着他的脸时,都要轻言细语的交代 他:   “不管它是怎么发痒,都不要去搔它,去抓它。只能够轻轻摸摸,听见了 吗?”   龙玉虎的耳朵听见,心里却在发毛。自己脸上,像是罩上了什么东西,这还 不让人担心吗?人的一张脸,这可是非常重要的地方啊!   撩人的枫叶,开始变红了。当枫叶开始往地下掉时,龙玉虎的脸上,开始有 了点点滴滴的红润。脓包下新长出来的那些肉,已经泛着红,渐渐地亮出来。不 过好气人的是,那亮出来的肉,既不消退,也没有一点松软。   “它们就会自己松软的。”   他抚摸着它们,心里安慰自己。不知不觉地,他也可以坐起来了。让山谷信 子扶着,努力地站起来。不过他注意到,山谷信子从来也不让他自己挪步。每次 就是她到汤汤的水池边,把一个个的丝瓜瓤浸了进去,再拿起来,把他放到地上, 翻来覆去地,擦他那个还有很多麻木地方的身子。   听着那轻柔的手,在他身子上轻轻地搓揉着,看那微微冒着热气的,晶莹透 澈的水,龙玉虎感到,这里真的是个洞天福地了。他好佩服这女人的睿智。他想 象着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因为时乖命蹇,将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就仅仅是凭着她的智慧,她那超人的毅力,她一颗善良的心,她前途,她福气, 真的是不可限量。   大自然为什么就这么精于造化,让天地之间,产生出这般和谐的灵气,有这 般美好的构造。你看那泉水吧,它汩汩汩地,没日没夜地,从看不见的地方,淫 浸了出来。装着它的地方,是这样天然生成,整整一个二丈见方,无一丝杂质的 青石板。如果仅仅只是一块青石板,那就太一般化了。又如仅仅是这一般化,那 就少了这天下少有的温泉。   妙,就妙在青石板的中央,它极其自然地,如铁锅子一般,凹落下去,形成 一个天然的凼。那凼,是呈椭圆形的,光洁而不留半点,斧凿人工的痕迹。更让 人奇怪的是,居然着,从凼底到边缘的四壁,避开了那外部的青黑,略显出带藏 青的白色,无尘无渣无滓,其通其透其明,让人们用肉眼,细细地看下去,就如 个巨大的青瓷蓝碗,盛着一碗精妙绝伦,其味鲜美,其色晶亮,又脍炙人口的汤 汁。   把四肢瘫在黄茅草上,勾下了脑壳,看着自己。他知道,在自己的身上,如 山花般的烂漫,落英缤纷般的创伤,仅仅只是凭着这些娃娃鱼,团鱼,木耳,蛇, 蘑菇这一类东西,是不能把他从死神那里拉回来的。自己能够在如此恶劣的环境 下,起死回生,和这一泓令人想象不到清澈的泉水,不无关系。   每回,山谷信子给他擦完了澡之后,他都感到十分地舒坦。他洗好了,山谷 信子自己也钻到那如缸似碗的水里去,洗她脚上的伤口。可气的是,山谷信子的 伤口,虽然说是不重,却没见好大的起色。   看见她忍起疼痛,每天就这样爬上爬下,爬进爬出,男子汉心里,是万分苦 痛。自己这一条命,全是这女人爬出来的啊!想不到,在自己的生命当中,能逢 到了这样一个女子。这女子偏偏又有这么好一副心肠!   真的是这回进山来,不幸中的万幸。   龙玉虎能够在这石板上,挪来挪去了。他健全的大脑,依据以往的经验和感 觉,已经知道,自己是不会残废的了。再不要好长的时间,就能恢复体力。一旦 这良好的愿望在汉子心中形成,他便有个颇为完整,颇为宏伟的计划。他还相信, 凭着他的体力,能将以后这些计划,一一付诸实践。   现在他只能让这些计划,都埋在心里。让它们不断地在理论上,完善和充实。 他总想尽快地,能去做这件事。山谷信子却心痛他,心痛得他自己也感动万分。 她老是不肯让他起来,更不让他挪到水池那边去。有好几回,他请求山谷信子, 帮助他,让他挪到那去,好让她为自己擦身子时,也省一些力气。都被这女人漫 不经心地拒绝了。   没有办法,他只有一切听她的。算真是服了她。   每回她走出山洞时,总要和他依依不舍地告别。她归来时,看见她疲惫不堪 的眼神,却无限温柔地看着他,这汉子的心口上,总有一股股暖流溢了出来。也 有沉沉的羞愧,升腾起来。   这是一个极好的天气。大清早,太阳就红彤彤地出来了。湛蓝湛蓝的天空中, 没有一点云彩。天上地下,闪耀着一片灿烂的辉煌。   龙玉虎从梦中醒过来,躺在那里,好长时间过去,山谷信子还没有回来。他 在草上伸伸手,弹弹腿,挪动一下腰杆。看见这么好天气,人突然就感到,特别 有精神。一种冒险的想法,无端地涌上心头。他看着那池子水,好想自己,也去 试它一试,要争取爬过去。也好看看自己的身体,恢复到哪种程度了。   他的双手撑到岩头上,身体往上腾了腾。好的,并不太费事,有希望。虽然 还是有点如是撕开皮肤样的疼痛,还是能够忍受。自己能移动了,他心里好高兴。 一时间里,一种兴奋在刺激着他,只见他浑身微微地颤抖着,朝水池那边,用手 带足,连爬带挪地,移过去了。   沉重的身体,让他额头上沁出冷冷的汗水。不过一旦有了希望,就顾不得抹 那汗水了。硬起心事,一个劲就往前面,呼哧呼哧地移。如阴湿角落里的蜗牛, 虽然慢,然而却有成效。   龙玉虎终于攀住了青色岩石边缘。他运足了气力,终于把那不小的屁股,也 挪了上去。他坐起来,好好地喘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想着能掬起一捧水,痛痛 快快地,喝上这么一口。就在他手才扬起来,准备放入水里去时。他的那双手, 却悬在空中定了格,再也放不下去了。   他眼睛死命地,盯在满当当的水中央。   为什么,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在碧蓝清澈的水里头,龙玉虎看见自己了。赫然看见,几个月以来。或者说, 半年以来吧。反正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儿,呆了有好长的日子。!   这,就是我,受伤以后的龙玉虎?   洞子里随着人痛苦心事,好静好静了。没有一丝丝风,也没有一点响动。   地球仿佛停了转似的。水中央没一点涟漪,平整得如块硕大的玻璃镜子。是 它把眼前这汉子,毫不留情,又一览无余地,暴露在自己的眼里了。残忍到哪怕 你是作为另外个人的心境,也实在难以接受。它的确一丝不苟地,把真实的一个 你,在自己的眼里显现出来。   在极其富有立体感的水的反照中,一张残缺如涂抹得稀里糊涂的脸,搭配上 一双锐利的,充满睿智的眼睛,这是上苍一种多么残忍的组合!   “啊!哦!狗日的,这就是你,这就是你,龙玉虎吗?这就是我,就是我, 龙玉虎吗?   “龙玉虎为什么,竟然就成了这副样子啊。我日你妈妈!真真就是,以前那 个龙玉虎么?这是……真么……我天?我天?我的天,啊?”   龙玉虎大声吼叫着。没有谁来回答他,四下里,很静很静。   他不相信。真的不相信。实在也不敢相信,眼前这极有层次的画面,这画中 如魔鬼一样丑陋的东西,就是凤凰的龙玉虎!   斟酌了一会,又挥挥手,再摇摇头,努力让自己能气定神闲。当完全证实水 中的这怪物,确确实实,就是他自己时,他双手捧住烂脸,“哇”地就大叫一声, 本来就摇摆不稳身子,朝左边歪了过去。   满是伤疤的脑壳,沉沉地砸在石头上,脚往直里这么一抖,人就昏死过去了。   83、天涯沦落人就这样大哭   山谷信子走得好快。   今天,她出来了很长时间,生怕龙玉虎等急了,赶快爬上山洞,当她看见眼 前景象,人就惊呆了。顾不得手里那只山毛兔还有口气,把它朝旮旯里一扔。飞 快地跳到龙玉虎身边,双腿跪下去,捧着他头,用劲地去掐他人中,又死命地推 捺胸脯。   这样好半天,直到自己浑身都湿出来涔涔汗水,才看见龙玉虎发紫的脸上, 开始转黄了。不一会,喉咙管里头“咯罗”响声,呼出来一口长长的,带点腥味 儿的气。她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大哥,你是为什么,你这是为什么?爬不动,就等我回来,帮你洗。我告 诉你,不要心慌。我又不是不帮你洗。你呀你,听我话,要什么紧。你养伤养身, 其实就是养的性子。这是要慢慢来的,你这样心急,是急不得的。”   “告诉我,我如今,到底是什么样子。我和你讲,我脸已经被别人搞坏了。 你还不相信,你讲没有坏。你讲要是用起劲,帮我好好敷草药,它自然会好的。   “今天我在水里,看那样子,只怕是天底下,最好的药司,都整不好这个样 子了。真好像人家说的,已经不是一个人了。是个魔鬼!”   龙玉虎的手放到脸上。山谷信子把他的手取下,他又放上去了。再仔细地摸 索:   “你看看,眉毛,没得了。左边眼睛上,纵然有这样一小撮,这哪里又像眉 毛,简直就是一撮毛。你看,这眼睛皮子,也是朝上面,翻起来的。怪不得,这 么久了,我回回眨起眼睛,总是感到,上面好不舒服。眼睛,也歪了。鼻子也看 不见了,只留下两个洞。梁子看不到一点了。脸蛋还被削去好大一个角。那嘴巴 呢,被挤到中央,划出来一个大大的疤子。   “我这不就成了个妖怪?你这么长时间,天天和我这妖怪到一起,天天帮着 我换药,帮着我抹身上,难道你都不怕,我这妖怪?”   “玉虎哥!”   “晚上睡着,你就不发什么噩梦么?山谷信子。”   “在我心里,你是个好人。你放心。我不怕你,我不怕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我们在一起。”   泪流满脸的女人,还在说着什么。她说的那些话,这汉子伤心得听不进去。 他从如天塌一般的悲痛中震醒。他身子虽然瘫软躺在地上。可那颗心,那思维, 迅速而又激烈:   是谁,把我弄成了这个样子?   是用什么东西?在我的脸上,划出来这多数不清,分不明,饱含起仇恨,横 的,竖的刀口子?   这些是用刀子,才能够划出来的伤疤啊!   是朱刀客?是他逃出来,把我划了?   不!绝对不会是他。不会是他,如果是他,他是不会还给我留下一条活命。   这,也不是他,作为一个湘西江湖刀客的做法。   是山谷信子?朱刀客干女儿?如果是她?又怎么会救下我?这样日日夜夜照 料我?   这仇人,这么心狠手毒的……那,就只能是他了……就是他了。只有他,才 会这么凶恶,这么卑劣,这么……残忍……   对这些事,以前想了很久很久。也曾经想了很多次。只是他总感到,自己的 伤没有这样严重。今天看见这活生生的,极其残酷的现实,他才是这么直直地, 想过来而已。这么直截了当地,判断他的行为而已。对往事这种惊心动魄的追忆, 让龙玉虎在突然间,一双眼睛发了直。   见他这样子,山谷信子又哭了。   她被这歇斯底里,肝肠寸断的凤凰男人唬住了。   生怕这汉子,在极度忧郁中,出了什么意外。她赶快用双手捧住他头,又百 般柔情地抚摸着,呜咽起:   “玉虎哥,反正,想要害你的,不是我山谷信子,是别人干的。是哪个,我 就不知道。在洞子里,等我醒回来时,就没得别人,只有我和你了。   “你躺在地上,脸蛋上被血水包起的,四脚长伸,一动不动的。我先还是不 管你,自己爬了出去,找到岩壁下,看见我的干爸爸。他早就躺到水草中间,一 动不动了。   “后头我才爬起回来。我想,在这么大的林子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反正, 我也不知道,我干爸爸,是谁杀死的。害你的,肯定不是我的干爸爸。也不是我。 也不知道,是谁?或者……我也不好讲的。你不要伤心,也不要哭。我是不会嫌 弃你的。是我冒着丢了命,都不管了的想法,把你给盘到这里的,没有人会上来 山洞里。   “现在不管是谁,杀死了我的干爸爸。反正,是他自己和你们,早早地就成 了仇,结了怨的。你们两边,杀来杀去,我也没得办法。我想只是在这没有人烟 的森林里,要是你能活过来,我就可以有个伴,能和你生活在一起。   “在这树林子,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我们两个生活在一起,就可以了。日 子就好过些。我们都活到这在步了,又还有什么想的。我跟着干爸爸,从外面逃 了进来,不是这样。大家一个个地,一天天地减少了。搞到最后,只有我和干爸 爸,相依为命,又过了很多年。   “你不能动,不要紧的。我还可以走动。这不,我会打野物,能抓蛇,可以 捡得到木耳,还捉得到鱼。我一个人,就能养活你。也能把你的伤口,养好起来。 玉虎哥,你心里,要想宽一点。   “你是个男子汉,比不得我们女人。中国不是句老话,叫做君子报仇,十年 不晚吗?还有句话不是:你要是做坏事,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这是我干爸爸告诉我……我干爸爸他……他是好坏,我是不管他的。我只 知道,是他救了我的命,是他把我一口一口地养大了。他就是我干的爸爸,就是 我的亲人,就是我亲爸爸!”   两个天涯沦落人,就这样相抱着,大哭了起来。   84、初生妹子没带来欢乐   晚上,月色分外的好。   沙沙的风,让迷人山林涛声阵阵传来。龙玉虎早晨醒来,双眼还在朦朦胧胧 之中,从草堆子上伸起脖子,朝山谷信子那边看了过去。   她睡的那个草堆,还是凸起的。比平时凸的都还要高很多。才落了几天雨, 又出天大太阳,木耳该是很多。要是在以前,山谷信子她早就跑到外面,拣木耳 去。为什么,她今天还睡着。   “你……”   龙玉虎刚想问,看见她侧起了身子。   山谷信子见他醒来了,转过脸来,冲着他笑。只见山谷信子的脸色,如风吹 开泥沙的岩头那样惨白。   她有气无力说:   “玉虎哥,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汉子不知道是什么事。听她讲了,就艰难爬过去。不知道是为什么,他疑惑 的看着山谷信子。只见她还是白着那块脸,笑眯眯的。龙玉虎爬近她时,她的脸 上,就泛起了红晕。   “这是做什么?”   “我肚子,好痛。”   他一脸疑惑地看她。只见她躺在草上,肚皮高高地矗着。龙玉虎好生奇怪, 甚至有些害怕。担心。她,这不是怀孕了?从去年到今年,自己睡到这洞子,有 好长时间了?   她竟然会怀上这东西?她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和什么男人,一起做的 呢?未必然,这树林子,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男人?如果没有,这不是个谜? 或者……朱刀客他……还……   见他这模样,山谷信子心里,当然就明白了:   “玉虎哥,跟你讲,这是个好气人的事。大哥,就是你们跑进来,抓我们那 回。那个人撵着我,一直撵到洞子尽头。我没得地方跑了,就给他抓住了。   “就在他抓着我,要拷住我时,猛不然,就碰到了我的奶子。当时,我见他 大吃一惊。发现了我是个女人,他一把就抱住了我。再接着,就想要欺负我。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好气。就不肯了。他越抱越压,我越加反抗。他 几次搞不成,生气得拔枪出来威胁我。我还是不肯。他就“砰”的开了一枪。也 不晓是什么事,“轰”的一声枪响,我的脚杆像是被炸断了一样,浑身没了劲。 人也吓得昏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后,有个人受了伤,躺在离我不远的地上。我一看是你,却 不是他。他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我这才把你弄上山洞,不久我就发现,背时的 自己,这回是怀上了。   “天知道,就只是一次啊。每天我就跑啊跑,跳啊跳,吃冷水啊,吃木灰啊, 吃黄土啊。前几天,我还故意从松鹤峰上,朝山底下滚去。可是这鬼东西,他就 是硬是不肯,就是不肯……他……他硬是要,欺负我……”   “他妈妈的,这不是人日的狗东西。”   听到这儿,朦朦胧胧地,想到了当时的一些情况,龙玉虎不由得狠狠地骂了 起来。   其他的事,不用山谷信子再说,龙玉虎也是都知道的了。对这件事,他一想 着,自己的那颗心,就一阵阵的痛。可他自己,是说不出口来的,也骂不出口来, 就只有在心里骂。   看着女人那肚子,不知天日的生命。看见山谷信子那一脸的诚惶诚恐,他什 么都说不出口了。也骂不出口了。对于一个有良心,有人格的男人来说,这是一 件多么丢人现眼的事!   他知道,在破砂罐的里,还有昨天山谷信子煮的兔子肉。就伸下手去,抓住 一条腿,撕扯一块上来,递在这位由于怀孕,而显得十分苍白、孱弱的女人手里。   又是一天,天大亮好久了。   山谷信子正要翻身起来,一只粗大的手,轻轻地按住了她。她心里一惊,一 看是龙玉虎。他把自己给放平稳了。自己就去洞角,取下放在那里的套索,背篓。   把背篓背到身上,把套索丢到背篓里,再调过头来,看了一眼还在睡着的山 谷信子,就拄了根棍子,朝洞口挨出去。不一会,就歪歪斜斜地,消失在之字形 路上。   女人欠起了身子,看见缓缓下去的这个男人,忍不住双手捂住脸蛋,剧烈地 抽泣起来。   初升的太阳,却不理会她的哭泣,把那光芒,还是煌煌煌地,注入这阴冷, 但不失温暖的山洞里。   那样的日子,说来,也就来了。   一天,龙玉虎从山下回来,只见山谷信子如是玩魔术般,从草堆里,取出个 黄羊皮子包起来的东西,递给他了。   他接过来,打开看,是一团红糊糊的,如是老鼠子般的肉。仔细看,这是她 才生下来的孩子。龙玉虎本能地伸起手,扒开黄羊皮子再看,喏,还是个女孩子 呢。   龙玉虎看着眼前女人,一脸的疑惑和钦佩。是啊,她一天到晚,爬上爬下, 帮着自己端屎倒尿,洗身擦背。居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生出来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他又妒忌又愤恨。妒忌的是,自己的老婆搞了这么久,居然一点 信息都没有。那狗日的,只这么一家伙,这不就搞成了。愤恨的是,自己屋里那 个老婆,两个人在一起,都很多年了,可她连屁,都没有放一个。   真的是太不公平了。   女人却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她的脸蛋上有一片红云,像才孵出鸡仔仔 的母鸡婆,好惹人爱的。   初生的妹子,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欢乐。   是个极为美丽的早晨。   天才刚放出一点光亮。阳雀子就有五六七八个围做一堆,在枫木树上叫得个 稀里糊涂。山谷信子早早就起来。她先是帮着妹子,熬了一碗山鸡汤。拿只木勺 子,一点点地喂着她。等到她都喝得不做声了,才把她捧着温泉水里,翻来覆去, 给她洗个干干净净。   取出来两张收敛得多好的兔子皮,把妹子给包了起来,又用野猪的筋条,把 兔子皮捆了个严严实实。这一切都做好,她就把妹子抱到手里,摇摇晃晃地,朝 洞子外面的阳台走过去。   “哎,你要干什么?你想要做什么?你这是?”   就在这纤巧的女人,流起眼泪水,把可怜的襁褓端起来,要举过头顶时,一 直注视到她的龙玉虎,倏地喝住她。又以极为惊人速度走过去。一把抓住了她, 厉声喝道:   “你这是干什么?放下她,你帮我放下她!”   刹那间,山谷信子如稀泥巴一样,沓软在龙玉虎怀里。过了会,她抬头看着 这个男人:   “玉虎哥,我,我一个人,弄不来三个人吃的东西。你的身体,也是这样不 好。我想,要是她留下来,我们就会饿死的。我们就不会,好好地话下去。   “时间一长,她就会有很多病生,我们在这里,又不知道用什么药,也不会 给她治病。这是好麻烦的。我们是人,不像那些野猪,或者猫啊老虎的,它们都 好养。这人,可是最难养的。大哥,你放手吧,你放下手,让我……我自己有办 法,我再不会害了她,我………”   龙玉虎冷冷地看着她:   “你怎么知道,她就不好养的?”   “我告诉你吧。以前,我也养过的,才没得好长时间,她不是得了这样的病, 就是那样的病,把我都快要整死了。与其让她以后死,还不如我现在,就……”   龙玉虎听见她这样说,心里就明白了什么。   他没放开手,还是看着她,沉默不语。好久,他才喃喃地:   “山谷信子,你,不要这样。这样一弄,她的一条小命,不就丢了。人家, 也是一条命啊。我们,我们就吃一点亏。等过一些日子,等她长大点,也等我再 好一些,我们就把她丢到山外面去。若是她的命大,那她自己,也会有好日子 过……”   哪里知道,山谷信子一听这话,惊得眼睛鼓得像对羊卵子。脸上更无了血色, 连连摆手:   “不行,不行!上次我们就是这样。我们的孩子,病得实在没有办法养了, 丢出去了后,马上就被你们追了进来……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我的那个妹子,还 在不在这个世界上,她活得好不好。这不成,不成的!再讲,若是你去了,又不 回来了……再讲,要是你……又了出什么……”   “不!山谷信子。我说,你听我。不管我们吃什么亏,不管我们以后是什么 结果,遭到什么下场,我们一定要送她出去。我一定要送她出去。她是一条命! 你知道吗?让她能碰到一个好人家,就能够让她能活下去。   “只要她能活下去,我们再吃什么亏,都是值得的。我么?你放心。我跟你 说,今生今世,我是不离开你了。不信,你就看看,我这个模样,就是到了山外 面,你叫我怎样去活?你放心我吧,我不会甩下你个人的!”   说着,男子汉的眼泪水出来了。这是他想起先前的那个女婴,想起那个在他 手里,奄奄一息的女婴。这一切,他是不能跟她说的。做一个人,也不能因为这 个原因,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女婴死掉。   山谷信子感觉到,他心中的悲切是真实的。听他说的这些话,也是有真意的。 心里也有几分酸楚,一时不再做声了。   是好长时间过去,山谷信子终于听他的了。   过了一段时间,在一个非常好天气里,年轻的母亲山谷信子,把自己脖子上 的那条项圈,轻轻地取了下来。这是一条日本国的银质龙凤项圈,还是她在很小 的时候,山谷信子的奶奶就给她戴上了的,   她刚刚懂事,才有记忆时,脖子上就有这条项圈了。听她的爸爸说,这是她 们家里,祖传的宝物,是奶奶给她戴的。可山谷信子却从来也没见过自己的奶奶。 她仔细地把这项圈分开,把其中那个凤圈缩小了。再戴到女婴的襁褓上。双手捧 着她,极为隆重地,交给了龙玉虎。   “山谷信子,我们一起去吧。”   山谷信子摇了摇头。当龙玉虎把戴了条凤圈的襁褓抱好,就要走出去时,山 谷信子又大声叫道:   “啊,大哥!你回来!”   女人把手中襁褓夺了过来,放在自己胸前,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把她放在石 头上,伸出双手,搂住龙玉虎那粗硬的颈脖,伸展起自己腰杆,尽量贴在奇丑无 比的男人身上。   “山谷信子,我们一起去吧。我们慢慢地走。我们要一直看见她,到了好的 地方,去过好的生活。”   龙玉虎看着她,一脸泪水的说。   山谷信子看着襁褓中的女婴,轻轻地点头。   好多天过去,他们终于挪到了原始森林边缘。   龙玉虎趁着一天的黎明就要到来之际,轻轻地窜到一家人院子外面,把那襁 褓放下了地。   妹子被这突如其来的震颤,给吓醒了。但她还是一声不吭,圆睁起一双大大 的眼睛,非常老到地,看那还不太明朗的天空。脸盘子上,丝毫也没舍不得他们 两个人的意思。   真的是一个遇乱不惊的女子。   第十六章、是怨是恨难说清   85、年轻漂亮的石满秀就是一团火   回到自己的卧房里,亢奋、劳顿了一天的吴永福,很快地沉沉睡去了。   今天晚上,在吴永福的眼睛里,年轻漂亮的副手石满秀,简直就是一团青春 的火。   石满秀常穿着湖荷色的连衣裙,白丝光袜配发亮的黑高跟鞋。如若不是到非 要穿制服时,是绝对不会穿制服的。她对自己的衣装,很是有点讲究,连衣裙的 腰扣,宽的都要恰到好处。   底下摊开得好自然,上面却箍得相当伸展。膀子上面,简直就没什么衣袖。 两节粗大的胳膊,显起山,露起水。那种少女的光滑与凝脂般的亮堂,以及近乎 于通透的色彩,还有胳肢窝里,那小撮乌黑色的腋毛。好让看见的男人心动。   这女子给人的那种气质,那种智慧,那种感觉,都与别人不同。的确也不知 道这种东西,这么年纪小的她,是怎样学得来的。这真的就是,自己凤凰这个山 沟沟里,根本没有的事,就是自然天生成的吧。   所有这些,不由得不让吴永福对这个女人刮目相看。虽然回回都惹得自己火 急火燎,真恨不能与她挨得很近很近,思绪自然也常常作过千万种的设想。可他 真的就是人们常常说的那种:   有贼心没贼胆。   在工作上,他也不能不感到,这个女流之辈,真正的行家里手。在能力上, 尽管她现在好年轻,那智慧,绝对只在他之上,而不是他之下。   人家虽然年轻,却快要变成自己的对手了。他有时也在心里说,又说得那么 无可奈何。   他也知道,石满秀能以从学校毕业不久的经历,而坐上副职的位置,完全是 因为她还在学校读书时,就被上级派去做个大案的卧底。就在她担任卧底时,却 由于自己非凡的计谋和说服力,在关键时刻,居然不动声色,修改了总部的计划。 还沉着冷静地,指挥着案里案外一帮人,圆满破了这大案。这不得不使上级和业 内的同行们,对她刮目相看。   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在这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今天,从学校毕业后, 本来有很多很好的地方,她都不肯去。却心甘情愿地,到这山区来,就让人匪夷 所思了。   吃过晚饭。吴永福勾起脑壳,直朝局里赶。他要先去布置一番。石满秀就要 来了。他真就不明白,竟然就喜欢上了才参加工作不久的石满秀,而且特别喜欢, 她走在路上的那个样子。   在吴永福心里,觉着这世界上的女人就是怪。一开头,他到龙玉虎家去,和 生梅聊了几回,扯了几回河瞟眼,就喜欢上她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喜欢。   几个人聚在一起,打打狗肉平火,生梅给他夹菜,白晃晃的脑门子一拱,就 拱到他眼前来了。看那个脑门宽天宽地,又白又嫩,他就弄得心急眼跳,真想用 手去摸。总是感觉到这个女人,就是自己的一样。   不过多久,老天给了他一个机会,两个人竟然结了婚。奇怪的是,一旦做了 夫妻,灯光下太阳里,自己横看竖看,总感觉她个脑门,不但没有什么了不起, 这样不要紧。简直就是男人的脑门,一点女人的味道都没得。有时在同她一起, 做那个事时,老是不知不觉地,想到自己前面的那个龙玉虎。   一想到他也在这地方,也做这样的事,自己的心里就好烦。早先对她的热心 劲,越来越小了。再看见对方,也是这样对他漫不经心,就更不以为然。两个人 越搞就越淡味了。   居然把新的注意力,转移到年轻的石满秀身上。他又像以前那样,一心一意 地去想石满秀。有时想得实在敌不过,宁愿不去找自己的老婆生梅。却心甘情愿 地睡到床上,咬牙切齿地,脑壳里想着石满秀,去搞手淫。或者就是压在生梅身 上时,在感觉中,老是出现石满秀的影子。   也许是职业的习惯使然,石满秀见到吴永福,或者见到其他的人,总是中规 中矩,一幅不苟言笑的面孔。   不过这次,就与以前大不同了。她一进来,就刹地朝着他飞了一个媚眼。   吴永福提起了神,就赶快过去,帮着她倒茶。在这个地方,以前吴永福是除 了龙玉虎,从来也不帮别人沏茶的。何况到了现在,趁着这时靠近她的功夫,他 用劲地吸了口她身上发出来的气味,茉莉花味儿和年轻女人的肉香味混合在一起, 真的就是:   味道好极了。   这让吴永福心旷神怡了好一阵了。   办公室灯是桔黄色的,让人感到特别柔和。吊在吴永福坐的沙发顶上。石满 秀端坐在一侧,打开了卷宗。吴永福抬头看了看灯,示意她坐过来些。   石满秀听了,嫣然一笑,顺手提起了裙子,大大方方,就坐到他旁边了。他 乜了一眼过去,看见女人的领口开得好矮,两坨涨鼓鼓的肉丸子中间,壑出来了 一条迷人的深沟。那凹进去的一块,显得特别的雪白。   他感觉一种十分柔软撩人的气息,从身边升发出来了。有好几回,眼睛都看 得入了定。她脖子上的,那条并不发亮的项圈,把男人的胆子,弄得好大了。   看看旁边,怎么不见了一起开会的其他人。他胆子大起来,勾下脑壳去凑近 她。他要去认真体味这个女人了。那裙子因为脚杆的重迭,撩得有几多高。五光 十色的,肉肉的,展现着女人如胶质般明丽的腿,近在咫尺。   居然伸出了手去,就要感到她的美丽时,猛不然,女人那丰润的腿的弹性, 让他脑子涨裂开来。色胆如天的他,竟然又看见她的那个项圈了。   这么一条平常的项圈,引起了他多少的回忆。让他在突然间,想到什么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是好。双手就这样直伸过去。眼睛迷蒙着,一下子抓住 了女人脖子上的项圈。   石满秀被他的这个动作弄得怔住了。口里也不念汇报材料了,眼睛看着他, 什么都停住了。他也,自己吃惊。以为女人肯定要发脾气。却只见她又笑嘻嘻的, 头这么一甩,头发浪起来好高好高,遂又如座大山一样,朝他这么直直地,就了 倒下来。   一时间,他看不见了眼前的卷宗,也看不见了自己仿佛,或者曾经见过的这 条项圈,满眼睛,满脑壳里,都肉,肉肉肉……项圈,项圈……肉肉肉……   86、很多事都人算不如天算   “啊……”   只听一声撕肝裂肺大叫,吴永福从梦中醒了过来。哇,好不开心啊,天大的 好事,竟然只是一个梦!   还在兴奋中的吴永福,只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上,被什么东西,刹地一下,就 划出来一声巨响。   心里那个“啊”字,都还没有说出口,就感到迎面扑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这 疼痛直把心醉神迷的吴永福,从云雾中拉了回来。一股子带着腥味的热气,也顺 着那响声,哗啦啦啦地,从脖子上冒出来了。   猛然把眼睛打开,身子正要挺直起来。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只手,是一只敏捷 而有力的手,顶住了他的下巴,卡住他脖子。   吊脚楼里天色好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吴永福只感觉到,那带着腥味的鲜血,如同公园里的喷泉,像花朵一样,气 势汹汹地开放出来,汩汩然地,有声有色。   男人的心里明白,这可是自己血。自己那构成生命的血,正在一丝不苟地, 按照别人的意愿,朝着这大自然,慷慨激昂地奔流出来了。   刹那间,吴永福脑壳里,闪现出一片空白。经验让他知道,如今已然大事不 好。可就在这一时里,自己又无法挣脱别人控制。枕头底下的那支手枪,他不用 猜,就能感觉得到,早就遭别人弄到手了。   看见对方有这样利落功夫,肯定是来者不善。自己真的有如一条被打中了七 寸的蛇,被放翻了喉咙的鸡,被套到了脚杆的羊。他眼下只有挣扎的能力。为了 自己的一条命,他现在要拼了命,在进行抗争了。   直到他弹跳如青蛙般的手脚,都动得没有一点力气了。鼓起来的挣扎之气, 也消失下去了。那位憋了好久的气,拼了好久力量的对手,才把扼住了他下巴的 手,放松开来。轻轻地问他:   “吴永福,你,你还知道老子,是哪个吗?”   “知道,知道,我知道。”   吴永福听了对方的话,口气稍许有些发颤,但还是沉稳的回答。显得心里相 当有数。   这样的回答,让汉子有点吃惊。吴永福的答话,是好平淡的。居然又还能说 出来,早就认得自己。不过,他还是有点不相信。再一次问:   “你讲,老子是哪个?”   “是龙玉虎,龙局长。”   吴永福再答,也不多言。   那人的心里真是一惊。哇,神了。这牛日的,怎么知道,就是老子龙玉虎。 他因此而失去先前的冷静,急忙又问:   “你快告诉老子,你为什么知道,今天晚上,老子要来?你为什么,又还认 得老子?”   “我认得你,这是我的事,管你什么事。”   吴永福硬硬地说,口气说得好平静。这脑满肠肥的汉子,他的心里,这时好 沮丧啊。思想真如一团乱麻。   人世当中许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   许多日子以来,在冥冥之中,早就有一种预感了的吴永福,可以说有多半的 时间,都在考虑着,要等待着这一天到来。今天晚上,他还就真的就来了。   在他心里,仿佛早就感觉到这龙玉虎,时时刻刻都有可能回来。会回来的。 他也无时不刻地,在等待着这天到来。这种想法,还是法医证明了那具尸体,不 是龙玉虎的之后,就产生了。他知道,这“死”在森林中了的龙玉虎,总是有一 天,会活着回凤凰来,找到他,清来算这笔账的。   多少年来,吴永福一直就因此而心惊肉跳,神情不安。好,现在好了。终于 再不要不分昼夜地,想三想四,胆颤心惊了。   有时他也自宽自慰地想: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那狗日的,真的是死了。狗 日的他,再不会回来了。每回逢到过年过节,老婆开去什么会时,他的心就忐忑 不安。这算是他妈妈的,什么烈士嘛。一没有见到尸体,二又没有见到骨灰,这 样的烈士,究竟要算到哪一天为止?   自己已经活了几十年。只有活了几十年的人才会知道:这世界上的很多事, 都是人算不如天算的。   逢着是什么节日,见自己的老婆摆好了酒菜,偷偷地走到门前去,帮着先前 的男人烧纸钱时,他就要莫名其妙怒火中烧。总要编排起什么主意,发发老婆的 脾气。常常弄得这时的滕生梅,尴尬万分在一边。   她心里也明白,这男人意思。当然也没办法,去向他说明这问题。就只有勾 起脑壳,轻言细语地,向他赔不是:   “你是为什么,为什么啊?不要生气嘛。我们结婚前,你不是讲过。就是结 婚后,还是同意我,祭奠前夫的?我肯和你结婚了,你为什么就变了卦?人家一 个死人,我给他烧点纸钱,又要什么紧呢。我不给他烧,谁给他烧?”   听了老婆的话,女人又在哭,好半天,都讲不出话来。居然在回忆结婚前, 真讲了这话没有?真讲过。他记起来,是在求她嫁给自己时。如今这做男人的, 谁又不是说话不算话的?如果都这样讲话算话,那做男人的,还有什么意思。   老婆被几回呵斥之后,再不跟他作对了。到时就把这件事,悄悄地转入了地 下。   吴永福知道了,心里虽然还是很不高兴。但回过头想,这话,毕竟自己曾经 说过的,人家这样做,也是服从了自己一半。就只有开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这就叫做:怕老婆,图自在。   从此每逢节日,就要在表面上,增添几分若无其事神情。   这么长的日子,噩梦一天比一天凶,也一年比一年多,到后来又,到常常不 断做的地步。一到了更深夜静,就更加难得睡过去了。   每当这时,他总是想到,曾经那夹杂着土腥气息的山洞,胸脯上冒着鲜血的 身体,脸蛋上反来复去,横横竖竖的刀口子。对了,还有那个浑身是血,奶子好 硬好硬,肉又好紧好紧的女人。在很长时间里,吴永福都注意着有关这方面的线 索。一直都没看见,龙玉虎的尸体,也没有发现他的下落。   当时,吴永福逃出了原始森林不久,搜索的队伍,再次进入森林。比上一回 麻烦的是,原来他们走过的地方,现在连人的踪迹,竟一点都找不到了。   再说,这么多年来,不管是什么地方,报来的无名尸案,他都认真去勘查。 每回让他无功而返。这就让吴永福总是想象着,总有一天,有人要来算这笔账的。 还总是去想象,这个人来算这笔账的情形。   因为人家用心良苦,十数年如一日,已经算过了好多年前的一笔旧账,难道 这笔账,人家有不来算的道理吗?   自己还没有设想好对付他的方法。想不到,这龙玉虎的命大不算,还居然就 找到门上来了。还找得让他这样猝不及防。见了面,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把 多年来的事,仔细地说说,或者骂一骂,就立即要取他的性命。   吴永福心里好悲哀。一下子就到了这种地步,自己的这条命,真就是他妈妈 的,太容易被别人取掉了。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咕咕嘟嘟”的血,比先出来得弱了一些。   可它还是在不声不响流着。龙玉虎站到床前,一只脚弯起,踏在吴永福胸脯 上;眼睛鼓起的,像元宵节的大灯笼。他要仔细的看这血,如何从吴永福生命里, 如抽丝那样,一阵阵地流走。   淌着血的生命,正如抽丝一样。永福的生命,正在一支支地,被一种力量抽 走了。   生命的本能,也在催促起吴永福,让他竭尽气力地挣扎,达到欲求希冀的目 的。生活的经验更让他明白,自己承受的这一招,是刀客们惯用的绝招,叫做 “鸡公啄米”招。   往往只有功夫非常老到的刀客,才敢在双方一乍碰面时,使用这手功夫,让 对手手到擒拿。如果不是这一刀干得撇脱,利索,那被害者要是醒来,你又没弄 到人家的要害处,他还有气力反手给你一招。搞到头来,你可能就会偷鸡不着, 反蚀了一把米。得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结果。   凭着自己这多年阅历,吴永福心里更明白,他这一招要是成了,倘是没有专 门条件来止血,任你就是华佗再世,也是站在山坡上,去抓天上的星子,只有干 瞪眼睛了。眼前的路,就是死亡这一条。想到这儿,吴永福身上出来的冷汗,比 起那血来,冒得更加紧了。想到这里,他还是挣扎着,断断续续,声嘶力竭地:   “龙玉虎,你这牛日的……老子早知道,你是总有一天,要来找老子算账 的……老子等你,有很多年了……你要是真有本事,就来明的。你搞什么暗的嘛。 这样搞,你算是什么角色?你还算是我们凤凰人?   “来,你就干脆一枪,打死老子,算了。老子活了这么久,也活得够了?…… 老子儿子也有了……你那老婆,也被我日了。眼下,你什么全没有了,老子什么 有……老子这辈子,也算是划得来……哪怕就现在死,也是值得的……”   站着的汉子,一声也不吭。   听着吴永福的狂语乱言,他额门上在微微沁着汗水。气被他压在那里,长长 的出得好均匀。他眼睛凸得好大,十分安详地,看着眼前的吴永福,看着那血激 起来的劲。如同一个屠夫,在欣赏着被他利刃插入了喉咙的猪们,狗们,牛们一 样。他,现在也贪婪地在欣赏着,这十分壮丽的一幕。   屋子,渐渐地变得比先明亮了。沱江河两岸,还是非常的安静。听见那从身 体中,汹涌出来的鲜血,“滋滋滋”地发出一种声音。这种声音在一个人看来, 以为是哀乐;一个人的心里,则以为是妙不可言的复仇开心曲了。   吴永福曾经想到过自己会有今天。可他没有想到过,两个还没过上一手功夫, 就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87、冲天怒火从心底暴出来   那一年,龙玉虎到民政局要人,见吴永福个子高大,样子不错,在部队干的 也是侦察,就以为他是个好手。   后来才听讲,吴永福由于是农村兵,在那里舍得拼起死命去干。只一年多功 夫,就到学校学习。一天侦察没有做过,都做的是后勤。倒先在炊事班时,喂了 几年猪。那猪还是喂得蛮好的。   在龙玉虎看来,小伙子虽然做事疲沓,可脑子好使,出起主意来,相当不错。 有了这一点,就是有前途的好苗子。一旦成才,才是自己慧眼识得英雄!   “吴永福,这人做起事来阴一套,阳一套。他当到你的面,是好肯做;可只 要一背着你,就是卵场合,开起玩笑。根本就不像一个凤凰人。到外面耍了几年, 人都学坏了。”   龙玉虎听了,心中不以为然。反把他提了个队长。弄得吴永福对他五体投地。 三天两头,朝他的吊脚楼钻。碰到逢年过节,他不陪着自己的爸爸妈妈,都要来 陪他。就只差不喊一声,龙玉虎做爸做娘了。   对别人的那些劝告,龙玉虎一直认为,是有人眼红嫉妒。直到准备进入森林 时,他才发现,平时自己听见的,还有看见的吴永福,真的有很多地方不同。这 才相信,一个人只有到生死关头时,才见真功夫。   看着这些似曾相似的山峦,龙玉虎急急地分辨着,朝吴永福路线那边过去了。 其实在这原始森林里,根本就没什么路。找来找去的,有好半天了,才走到开头 同吴永福分手的地方。   他分析了对方逃跑的线路。又像条狗一样趴到地上,分折那些草径,树叶的 倒向,再才一步步,往前挪着。在密密的树林里,要是走错了一步路,那是会付 出很大代价。   好不容易,总算是找到吴永福,他在一个山洞里。   看了这个洞口好半天,完全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后,龙玉虎就毫不犹豫钻了进 去。这洞子并不太亮,一路上磕磕绊绊的。幸运的是,走了没有多远,就听见前 面有人呻吟,有人大声的喘气。他的心紧悚起来。莫不是,他们在格斗?莫不是, 有谁被对方打伤了?   三步并做两步,悉里梭罗地撵过去。洞子到了这儿,显得极是阴暗。四处都 酿着好熏人眼睛的,浓浓的,香喷喷的火药味道。好不容易,他才用劲睁开了眼 睛。   眼前的这一幕,让本来心急如焚的他,大吃了一惊。   洞子岩的石头上,随着阴暗的光线,龙玉虎依稀地看出来,是有人那儿在蠕 动着。样子并不像是和谁搏斗,更不像是有什么伤痛,在苦苦地挣扎。   再不敢贸然向前了。他手握起枪。又狠狠地闭了闭眼,稍微适应洞子光线, 这才发现,在蠕动着的人身子底下,居然还睡着另个如木头般,一动也不会动的 人。   蠕动着的人,竟然脱得精打精光,什么东西都不穿。完全看清这一幕之后, 又才发现,上面做着那件事的人,就是自己好担心他生命安全的吴永福。   禁不住一股冲天的怒火,从心底里暴发出来:   “吴永福,我说,你他妈妈的!这猪狗东西!你是干什么?你这个混蛋!”   龙玉虎高声大骂,一个箭步就抢了过去。抬起右腿,往后来一收,往前就这 么一冲,飞起就是一脚。只听得“嘭”的一声,只见那正在出神入化,欲死欲仙 的汉子,一声“哎哟”!屁股猛地就是一颤。   刹那间,只看那白白的身子,呼地腾空而起,朝他前面那个方向,猛地就是 这么一扑。满打满算,翻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跟斗。再来一个四脚朝天,仰面八叉, 訇然一声,倒在地上了。   “好哇!吴永福,你他妈妈的。你也太不是人养的了。你想快活,也不看看 场合。你知道吗,你脑壳,都吊到屁股上了,你还要玩的,是什么名堂,啊?人 家说,三六九赶场,都要你他妈妈的,看看地头,才发货呢。人呢?那个人呢? 我问你,那个人呢?你要抓的那些人呢?”   龙玉虎气愤愤站在那里,用枪点着他脑壳,厉声问道。   “……”   吴永福一时不说话。   龙玉虎的怒气又冲了上来:   “狗杂种,我问你,你才追赶着的那些人呢?”   “什么人?人什么?”   吴永福还是摊在地上,眼睛呆呆地反问他。   龙玉虎的这一脚,踢得他手足无措,全身痛得麻木过去。不知道去摸什么地 方。浑身都像被火烧过了一般,也不知什么地方痛,什么地方不痛。这肉身子, 一时好像就不是自己的。就是脑壳,还比较冷静些,知道应该想什么事。有点想 装傻。   “我问你,你刚才要撵的那人!他在哪?”   “我撵的,什么人?”还在装蒜。   “牛日的,你在这儿,撵的什么人,如今都不知道了。是有人,送你白日了, 是不是?你这不要脸的狗杂种!”   问到这儿,龙玉虎心中的火,又往了上窜,扑上前来,提起脚,又要狠狠地 踹下去。   “哦哦哦!撵的人,她,她就,就在。就是她!”   惊慌当中,吴永福知道,自己不能再混下去。终于装作明白对方询问。看他 又要做架势,身子害怕地缩做一堆。   他这一说,一时间,龙玉虎如是被凉水浇了头,赶快指到自己脚跟上,一动 不动的人,迫不急待地又问:   “啊,就是她吗?这个人,就是你刚才撵的!这样的人,你也要日?我说吴 永福,你啊你,我看你,还真不是个人日的!”   龙玉虎狠狠地骂,就走拢去,仔细看这个瘫在地上的女人。   只见她倒在那里,已经如是一个死人了。   瘦瘦的腿上脚上,都泛起了血花。头发凌乱,脸色惨白,身上什么都没穿, 却滚得浑身到处都是血,真是叫做惨不忍睹。调过头来,再看吴永福,浑身上下, 也是什么都不穿,竟然也没有一块干净地方。   龙玉虎实在又忍不住心头气愤,又呼地扑了拢去,对僵在那里的吴永福, “叭叭叭”地,就是左右开弓,炸起几个大巴掌。一直打得自己都气喘吁吁了, 这才怒气冲冲住了手,继而破口大骂起来:   “牛日的吴永福!这个死人,还是你要追捕的敌人。你这狗娘养的,你还要 爬到她身上去,干什么名堂?你他妈妈的,还算是一个什么黄花仔?我看你那父 母,硬是白养了你这畜生了。   “我看你他妈的,真是比畜生,比猪狗还不如!你真是端了碗进茅室,要讨 屎啊。我们的纪律,你又不是不明白?不知道?你这样做,想有好日子过啊?”   听到这里,本来就胆颤心惊的吴永福,不由得就这么一震!   88、突然间吴永福感觉茅塞顿开   是啊,这个人什么都不怕。怕的就是纪律!   说实在话,你骂我是人,还是畜生,或者是什么东西日的,这问题都不大。 就是这纪律,可是能会要了人性命的现实。想到这儿,只见吴永福的双脚一软, “扑通”一声,对着龙玉虎,就跪在地上了。他脑门放肆地,去碰那带着血渍的 岩头,“咚咚”作响。口里嘶哑地喊道:   “玉虎哥!你就看到我吴永福,是你大哥亲自一手培养起来的面子上,希望 你能够帮助我,原谅我。我吴永福来生再世,就是当牛做马,也不会忘记你老人 家的大恩大德!从今以后我坚决改正,再不敢做这些坏事了。”   讲着讲着,他就趴到地上,再不肯起来。   龙玉虎见他这样子,不免是又好气,又好笑了。你这鬼样子,算是个什么角 色。逐提起枪,点了点他的后脑壳:   “吴永福,你也不仔细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还不赶快起来,快给老子把 衣服穿了。我们两个人的账,留到转回家去,再好好地算一算吧。”   他逐又四处打点着,仔细的搜索着,生怕还有从哪儿冷不防的地方,突然标 出来枪手。他实在不敢相信,在这大森林里,除了朱刀客之外,就只有这么一个 弱女子,没有其他人了。他们才开进山来时,别人看见,不是分明有好几百人马 吗?   龙玉虎还在四处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寻找着。   吴永福却慌里慌张,三下两下,就笼好了衣服,赶快去穿裤子。讲实在话, 这龙玉虎对他打一点,骂一点,对于吴永福来说,什么都不要紧。可他一听见龙 玉虎说,要等到回家去,还有他好日子过;又讲,他们两个人的这帐,回去到分 局里再算;那些什么纪律,就让他害怕非常了。今天这事情,如果真的是按照纪 律上去算,那他刚才的行为,用平常的术语来讲,真就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一想到这问题,吴永福的魂魄,早飞到了九天云外。   在这多年的同事中,吴永福心里明白。龙玉虎这个人,在沱江上上下下,那 种倔犟劲,是出了名的。他定下来的什么事,是九牛二虎都拉不回来的。从来就 是以说到做到称著,哪怕就要砍了自己的脑壳。   他的脸色青时,讲出来的这些话,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想方设法来兑现。 就说撵朱刀客这件事吧,不是龙玉虎他一个人,非要报自己的仇恨,才这样硬逼, 这样野蛮地,追进大山来的吗。直到把人都搞得要死了,还要弄到这大森林里来。   想到这儿,吴永福的心,就万念俱毁了。   他想到,自己这次回凤凰城去,真的是凶多吉少。真是太不妙了!冷汗冒出 来。眼睛珠子才一转,又想:   ……要是龙玉虎这杂种,回去之后,把今天的这事,原幅原样子,一一地捅 了出去……那自己这很多年的煮饭,喂猪,帮别人送礼,陪上的那些笑脸……做 儿做女修来的这些道行,不就要这么一瓜瓢,砸到他这王八杂种,龙玉虎的手里!   ……倘若他,不能讲出来……他又能不讲出来吗?……他又有不讲出来的道 理?要是有不讲出来的……可能……?   ……倘若是他,不能讲出来,不会讲出来……让他这狗娘养的……干脆就, 讲不出来……   ……就是他回不去……那,就再没机会,去什么地方,讲了……那么……只 有……哇……   ……啊……就让他,龙玉虎……回不去……回……不……   人往险处走,恶就向胆边生了。   想到这儿,突然之间,吴永福感觉到,自己已经茅塞顿开,明白了好大的事 理。一颗悬着心,又放松下来。   抬起头来,看见龙玉虎站在那里的身影,那是一个让他钦佩了多少年的身影, 他又觉得,自己的浑身一阵躁热。一股好腥好浓的血味道,涌进了心腔。让他一 时间作烦作呕,一时又心乱如麻,虚汗直流,恐惧万分。   吴永福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才好。   冷不防,就在他抬起腿,把裤子拢上来时,那只手无意识地,碰上个什么东 西。眼睛倏然一亮。他知道了,这是系在皮带上的手枪。   碰到这支枪,他的心一震,顿时明亮了什么,再想了一会。又不放心地,瞟 一下还倒在地上的女人。看那样子,她也只有出气之功,没有回气之力了。她躺 到那里,要是没人救护她,肯定是必死无疑。倘若她也死定了,那么……这样一 做,那就是,谁也不能,也不可能,说这事,……那,真相……   想到这儿,吴永福刹时镇定了许多。心中好快就有了个数。这计划仿佛就是 水到渠成一样。心里马上就感到,这想法真的是万无一失了。   一个人,只要一认为自己的计划,已经万无一失,就会立即铤而走险。   心再不能安静下来了的吴永福,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看着还在那里仔细搜 索的背影。在他的心里,不免又感到有点心悸。毕竟这龙玉虎,还是自己多年的 同事,上级,朋友。可机会好就好在,玑在龙玉虎的脸对洞子的门,背向着自己。 这家伙已经死到临头了,还在那里气呼呼地。一口怨气没有放下来,还越来越厉 害了。只听见龙玉虎又想到了什么:   “吴永福,你还在磨什么嘛?还不赶快,快点走!朱刀客那狗杂种,被我铐 在对面的岩壁底下。我们一起去,把他弄起过来,好带着出去。女这个人我看她, 肯定是活不成了。也不用管她。我们也没有体力,没有能力来管她。快走,我们 回凤凰,回分局去,你个牛日的!”   哈!老子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吴永福心想,口里还是敷衍起的。就是听他这一句“分局去”之后,那凶狠 的打算,就真真地在心头立起来了。只听得他稀里糊涂地,应了一个什么好字, 右手却敏捷地,拔出枪来,定神看住了他,咬咬牙齿,眉头一皱,大声喊道:   “龙玉虎,我的个好崽子啊……”   喊完,他顺手就这么一挥。   “杂种,你想干什么?”   听他这么突入其来的一声大喊,龙玉虎心里一惊,话还没问完,就看见这本 来火药味十足的洞子,“砰”地一声枪响,继而一道红光骤然亮起来了。   只见狭小的空间里浓烟如爆,哗地喷撒开来,在极其香浓火药味中,一颗立 时能逆转人命运的子弹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不扯筋,又不撕肉地,执 着地扎进那冷不防的身体。   马上,它又调皮地从他前肋骨中钻了出来。还一鼓作气,不知死活地,冲向 那岩壁,只碰得石头“咣”地一声响。又才心不甘咕噜一声,掉到地上了。竟然 还滋滋滋地冒着热气。   龙玉虎只觉着浑身一抖,好强烈的温度,冷不防就进入了自己的身体。他头 脑“咚”地一下发了麻,双手捂住胸前那豁开的弹孔,心里想:   “我的个崽,我完了。日你妈妈,他下毒手。不好了。”   还来不及“妈妈呀”一声,也来不及调过头,望望后面朝他开枪的凶手。也 更来不及扬起自己右手,回身反手一击,罪恶的不速之客,就穿身子而过了。   他便就不由自主,右脚变软,身子向前弯曲。接着就缓慢地往后斜。略一愣 神,左腿也迅速变软,更支持不住了身体的重量。整个接纳了枪弹的背,就这么 朝后头一歪。达到了一定的程度,莫可奈可地,“扑通”一声,沉重地倒下去了。   浓浓的烟雾中,只见他的两只大手仿佛要向谁解释什么一样,在空中静静地 挥舞两下,随即就瘫软了下来。   只是他那犀利的眼睛,依然活脱,依然水汪汪地,看着惟一能看得到的地方, 这褐色的岩石洞顶。热着的血,像是被对手撵出来的逃兵一样,慌慌张张一个劲 地溜了出来。   吴永福愣住好半天,才提起还在冒着烟的枪,朝倒下来的龙玉虎走过去。他 跪下一条腿,伸出手去,拿了龙玉虎的脉息。有顷,就站起来,狠狠地踢了他一 脚。头也不回,朝洞子外走去。   弯弯转转,好不容易,找到岩壁底下。只见朱刀客如一条狗样,躺倒在青幽 幽的草坪里,差不多开始僵硬了。喉咙管被手抠进去,烂成一朵有白有红的花。 草丛中淌起的血块,现出铁锈般颜色,却还在顺着那清凌凌的溪水,缓缓荡漾。   拣了块比较平顺的岩头坐下。眼睛盯着倒在地上尸体,才又想到什么似地, 急忙站起来,摸索着,回到原先的山洞中。   取出来匕首,走到尚在温软的龙玉虎身边,双脚跪了下去:   “我个崽啊,你就安安心心地,睡到这儿吧。实在是对不起你了。这也是没 办法的办法。谁要你逼我,逼得这样急呢。你放心吧,你屋里的人,我会把她照 料好的。”   对准龙玉虎的脸,用匕首横横顺顺,认认真真地,在上面雕刻一番。又静下 心来,对洞子作了一番细心地清理。   看石头上的女人一眼,就信心十足,又十分艰难,从这片让人死亡的森林中, 冒着生生死死的险恶,辗转着,重新来到有公鸡打鸣的地方。   89、真像自己家有个小龙玉虎   生活,有时真是好容易的事。   等到吴永福在医院里养好伤。又在疗养院里,把身体恢复元气。上面就按照 他描述的事经过,让他带着经他挑选出来的人马,浩浩荡荡地,又开进了麂子岩。   就在他们要去证实他的美丽传说时,卓然奋战所能绘就的壮丽画图,都如是 童话中故事那样,从地平线上消逝去了。都变成子虚乌有。进去的人们,只看见 草木在长,溪水在流,一切都成永远的谜!   吴永福在这些境况面前,害怕了,惶惑了。   一起进去的众人,也在这些境况面前,惶惑了,也不明白所以。个个都满脸 疑惑,看着他们的带队人吴永福。   出人意料的是,通过有关专家,技术人员从蛛丝马迹中,认真思考分析后, 发现和论证吴永福所说的,那些惊世骇俗传奇,具有一定的可能性。一致认为吴 永福的诉说,起码有它不可辨驳的根据。   正是有了专家们这样定论,吴永福的精神振作起来了。   让人们惊奇是,在一个万里晴空,花好月圆的日子,吴永福和滕生梅,举行 了在凤凰城尚算简朴,却也不失隆重的婚礼。很多人对这事议论纷纷,有人却并 不以为然,有人却交口称赞。   看见灯光下雪白的滕生梅,几喜临门的吴永福感慨万千。确实他想过滕生梅, 也爱滕生梅,可是在他的心里,并不想这么快,就和她结婚。   自从有了在洞子里头的那件事。虽然不是他第一次,对于女人,他早就有从 朦胧到清晰过程。常常回忆起清晰的女人,以及女人清晰的滋味。他就回忆着, 以前良好的印象,思着,想着,在一时欲火上身,又不能够自己时,就大胆地去 找凤凰城的新寡妇滕生梅了。   起先他只是看着悲痛欲绝的她时,从自己的良心上想到,自己应该好好地, 悄悄地照料这个女人。竟然又想到,自己能和她,先过上这么一段,不为人知的 日子。哪知道滕生梅对这事,却是让他想不到的干脆。   她说,自己并不想谁给她以后立贞节牌坊,也不想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 同一个男人胡混。她只想有人来爱她,有人能明媒正娶。那模样,还真是急不可 待了。   这事一开始,就让吴永福感到惊讶,仿佛这一切,都是天意一样?就这样合 自己的心愿?也好,要结就结罢,他心里想,于是婚礼,就在人们出乎意料的日 子里,不管别人的想法是什么,自己就这样举行了。   看着站在面前,自己曾经有过想法的女人,这件事对于吴永福来说,真的是 锦上添花!   滕生梅这女子,就真生的是相夫之相,有福之人。她一嫁给了龙玉虎,这小 子就步步地升上来。一嫁给了吴永福,吴永福就如很多春风得意的人一样,进入 一个红光满脸,精神状态极佳的境地。不过在吴永福说来,这样日子没有过上好 久。半夜那几场噩梦做下来,那些看不见的背影,看不见的神情,以及看不见的 瓜葛里,总是冒出来很多让别人看不见,自己能感觉得出来的,能让他浑身发抖 的寒气。   开始时,自己对在森林中,对龙玉虎所干下的勾当,在骨子,并没有后悔。 在与滕生梅同床了些时间后,就对自己在山洞中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可理解了。   女人是什么东西呢?   女人,不就不过如此吗?可自己为什么,竟然在那种情形当中,会激动不已? 况且还是正在被追捕别人的人?   他遥忆那山洞里的女人,心里也感到好笑。笑自己为什么就好蠢,好蠢。可 女人那当时为什么,又会让自己冲动起来?真的就是人们说的,是鬼摸了脑壳吗?   吴永福现在主要想的,是那个对手。也是在冥冥中,时时感觉出来,那家伙 并没有死。在以后的日子,或者说在自己的一生中,时时刻刻都会来找他。   这些想法,仅仅只是一种猜疑。有时在灿烂的阳光下,他又为自己无端担心 感到可笑。认为自己过于小心了。这些想法,不都他妈妈的天方夜谭?   现在的吴永福,已经有能力,有条件,来对付这些,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了。   最让吴永福高兴的是,结婚不久他就发现,老婆居然地肚子就大了。这个女 人同龙玉虎睡了那么多年,都听不到一点响动。老子一上马,女人就上了身。好, 好好,看见老婆遮遮掩掩的样子,他就笑在眉头,喜在心里。心想,这又有什么 不好意思的,你看,老子的本事,有多大。   谁知道这孩子生下后,吴永福的那颗心,反倒越来越冷了。   为什么?吴永福在医院的产房里,一从护士手里接过儿子,他就同天下所有 的男人,在这时的动作一样,左看右看,横看竖看,看自己的这个儿子。   他当时就感到,这牛日的,一点也不像自己。不过当时对那老鼠样,红腻腻 的东西,并不太在意。谁知道,随着这小子天天吃饭,一天天地长大,他就在旁 边,天天地看,时时地看。越看就觉得,这家伙,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相反他妈妈的,越来越像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龙玉虎。   站在孩子背后,看着他的背影,简直就是站到洞子里那个人的背。还有他的 笑声,眼神,站像,坐像。吃饭的模样,甚至连拉屎的动作,吴永福都注意观察 了。   不看便罢,越看他心里越着急。真就好像在自己家里,有个小小的龙玉虎, 天天都和他生活在一起。有时早上一觉醒来,睡眼朦胧中,孩子站在床前叫他。 猛地一听声音,吴永福还以为,真的就是龙玉虎,他狗日的回来了呢。   “哎,我说,滕生梅。你老实交代,这儿子,是谁的?”   “什么?”   “你不要骗我。我们什么时候,干那事的,什么时候,结的婚,我都算得一 清二楚。你讲,给我老实讲。”   “是吗?”   睡到半夜,他们两个做完那事,气都还没有喘过来,吴永福就猛然问滕生梅。 有时,还装起傻乎乎的样子,他是怕她生气。有时,又装得好精明,好厉害。   每回发问,她的回答,都让他摸不着边际。高兴时,就认认真真地,敷衍他 几句。碰到自己不喜欢的场合,眼睛珠子就这么一瞪,看住了他外强中干的脸, 就声色俱厉地说:   “吴永福,我讲你,就是个死东西。自己生出来的儿子,为什么,自己都认 不清?为什么,你讲是别人的。不是你的,那未必然,还真的是别人的?   “你讲不是你的,你说,是谁的?你不讲清楚,我就不放过你。满街满巷, 都是男的,你出去,帮着我去认认,看看到底是哪个人的。要是你认清楚了,我 就让吴巴龙去喊他做爸爸。就让他进来,上床来和我睡,让他来做我男人。你就 一个人出去,让别人来和你老婆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算了。”   女人这几句话,掷地有声,如是一把杀手锏。   也噎得吴永福在一时间里,什么也讲不出来。心里只觉着这老婆,从外面看 起来好和气。可那骨子里,也是一只倒不得毛的猫。想当初,自己真是有点看错 了人。   仔细想回来,假若这儿子,不是自己的,她哪里又敢有这样硬的口气,跟自 己这样的讲话。想到这儿,自己心中又释然。   最让吴永福恼火的是,那牛日的小吴巴龙,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地懂事,却 从不朝他来亲热。恰恰相反,还偷他的枪去玩。居然把枕头底下的枪拿走了。要 不是自己发现得快,差这么一点,要被他打死了。   他又感到了恐怖。心里想,真他妈妈的,这硬是他儿子。我干了他的爸爸。 他就要来干我。莫不是天老爷安排的报应,收我的小命来了?   报应,报应!在很小时,在白雾溪老屋错的栗树下,从些老人家的口中。就 常常听见,别人讲的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讲的这个如何报应了那个。那 个呢,又如何又报应这个。想起这些,他就很害怕有报应。更是有点相信这报应。 时时刻刻地,都疙疙瘩瘩着。   这日子过着过着,看着那好可爱,世人称羡的儿子,他心又轻松了,毕竟他 还是叫自己,做爸爸的儿子。时间和生活,就是这样让人奇怪。对儿子的爱,他 也一天天地浓烈起来。   有时竟然也想,你纵然就是那当年的龙玉虎,我吴永福,现在也会好好地来 爱你。   想不到今天,并不是什么想象的报应,而是他妈妈的,真人真事,真家伙了。 是这龙玉虎,亲自到这儿,给自己报深仇大恨来了。   “你妈妈个皮……龙玉虎,我说你,算的是什么东西嘛……你要是真的算是 我们凤凰人,是个好角色,就开……枪,给老子一枪,打死起……算了……”   面对即将到来的结果,吴永福失望地躺在地上,气力几近衰竭,口里却还是 凶狠地喊。   隔着自己脚底下的感觉,龙玉虎发现地上的胸脯,开始变瘫软,失去先前的 那种反弹力。一步步地沓软下去。血出来的势子,也没先前那样激烈,只是有一 阵,无一阵地朝外涌了。龙玉虎铁青起的脸,就现出微微的笑。他放开了脚,对 这屋子的一切,十分熟练地,打点了一番之后。遂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轻轻走 出来,顺手把那门也带上了。   外面凤凰城的天色,还是麻麻碴碴的。   龙玉虎走出了吊脚楼,把大门,腰门,都认真地关起来。把枪别到衣服里。 勾起脑壳,顺着古城墙的根,迅速走去。   来到北门城墙的终点。登上了新修的沱江大桥。再回过头来,又贪馋地看了 一眼,这久违有好长时间,生活好长时间的山城。又盯了盯那已然没了灯光的窗 口。极力地想分辨出来什么,或者影子。由于那距离,实在是太远太远。   男人轻轻地吹起口哨。那是他闲时常爱吹的山歌。沿着沱江河边的黄泥巴小 路,朝满是大山的上游,义无反顾地走了。   满沱江河白色雾霭,被那就要升起来太阳的金色疯狂,压得在水面上飘来闪 去。不一会,却又都不见了踪影。惟有那沱江河水,依然着她的纯净与清丽,对 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   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第十七章、这不是最后的结局   90、不啻是震耳欲聋的惊雷   波掀浪涌之中,在明丽的河谷之间,生梅倾其力量的惊呼,也不过是转瞬之 间,就消逝得无踪影了。   不过这一声惊呼,对站在界河中央的龙玉虎来说,不啻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 雷。远比那弹头掠过发际的震颤,还要摄人心魄。   “啊,是他……是他,真就是……他。他?真就是我……就是我那个儿子…… 儿子?是吗……”   一时间里,一种牵挂,从饱尝了甜酸苦辣的心尖上汹涌而来。   要说这事,我也是条汉子,干了就干了。查嘛,你们肯定也是能查得到。追, 你们肯定也会来追。你们要是撵得上我,这百把斤肉,当然归你们。若是撵不上, 这肉这人,还是我自己的。   一开始做这事之前,就设计一条极为悲壮而有诗意的路。等对手吴永福死后, 自己再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了,就该死了。   可来吊脚楼之后,所遇到的一切,却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   女人迷人的萌动,骇人的抚摸,酣畅的柔软,醉人的呓语,在极短暂的时间, 让他那颗熄灭了很多年,冷死了有很多年的生命之火,又熊熊地燃烧起来了。   “玉虎,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来,我和他做那种事,都是闭起眼睛的。你还 在我心里。很多年来,都在心里念着你的名字。   “我好快就嫁送他,都是为我们这儿子。你知道吗?吴巴龙,是我们两个的 儿子。他名字虽然叫吴巴龙。可是我们龙家的血脉。我和他这么久,偷偷地刮掉 了两个,就是怕我们的儿子吃亏。   “我同他,没有感情的。你要是不信,二天你自己看。你看他那个样子,同 你一样。活脱脱的一个你,一个小小龙玉虎。我每天见他,像是见到了你。就这 样,我才能够一天天活下来。”   听完这些话,汉子顾不得自己的东西,还在她身体里面,一骨碌从她身上爬 起来。又只听得“扑通”一声,朝着她就长跪在地了。接着又勾下脑壳去,对着 地上,扎扎实实地,朝她叩了三个响头!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样的幸福,比得上一个男人,得到一个自己好 喜欢,好中意的,愿意献身给他,矢志不渝地忠于他的女人幸福呢。又有什么样 的幸福,比得上一个女人默默无闻地,无牵无挂地,给自己生了个儿子,这样的 幸福?   一个男子汉,只有得到这样幸福的男子汉,才算得上是个真正的男子汉!这 些东西,是龙玉虎离开这个家庭,离开这个社会,离开人群这么长的时间里,他 竟然都得到了。   这怎么能够不叫他感谢她?   月明星稀的夜,沱江河边,一所赋闲旧辗房里,原先一心只想着,杀掉了仇 人,就要去死了的龙玉虎,思前想后一番,居然做出要活下去的决定:   从现在起,要想办法和她在一起,两个人再不分开。要找个能好好活下去的 地方。要实实在在的,人一样地活下去。要自由自在地活下去。为了她,同时也 是为了自己。如果有可能,当然也为自己,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儿子。   不过他又想,自己的女人,害怕真实的,现在的自己吗?她肯和自己这样的 人,生活在一起吗?自己已经是这样的一个人啊!她肯,还是不肯?心里巨大的 疑惑,在另一个时间里,被排除了。   也是一个半夜,他再次不顾生命危险,悄悄地溜进了凤凰城。没费多大的功 夫,就把嘲了很多天的滕生梅,从睡梦中唤醒了。   在金家园后面的草堆树下,他们依偎在一起。他把她的一双颤抖的手抓起, 放在自己脸上,一个个,详细地跟她讲着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这些天方夜谭, 听得滕生梅流干了眼泪,也听得这老婆心静如水。   “这,又什么?”   生梅听完了他的话,轻轻重新抚摸着,那些奇怪的与人不同之处。显示出个 优秀女人的惊人平静。这些天来,她听了他的话,疯了,癫了,嘲了。就如一个 真的嘲神,跑遍了凤凰城的大街小巷。还当着街上的人脱了裤子,屙了尿。   这一招果然灵验,自从一当街屙了尿,就没有什么人,再来搭理她了。   生梅噙起泪水,趴到他身上。双手搂着他,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把他那 一块块坑坑洼洼的皮肤,摸到了,也舔到了。到头来她又如饥似渴地,拥着自己 的男人。   她这时候才理解男人。为什么在那么多年以后,一进门就要置吴永福于死地。 也才恍然大悟,这多年来,吴永福为什么那样时时胆战心惊。   现在女人巴不得,头上的天快亮些,她就能够好好地,看看这个人家打他不 死,也和自己散不了的男人。   男人呢,他却巴不得这黑黑的天,永远不要再亮了。他真的害怕。想象着看 清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后,会如只惊呆的小兔儿,一声傻叫后,仓皇地逃去。他不 相信普天之下,还有见他的本来面目后,而不远远逃走的女子。   天上一颗星子也没有了。夜,还是静悄悄的。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叫。   他们嗫嚅着。相互需要,相互吸引,相互补充地搂着。那些曾经是属于自己 的话题,拉到两个中间来了,好长好长的。   “生梅,我也是。我盼你,想你。在大树林子,我和那个日本女的,叫做山 谷信子的女人,一个和你同样漂亮,善良的女人。唉!我和她在一起,只要手一 捧着她,一挨到她,我就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就会在她身上找到你。就会想起你,想起你的模样。只有这样,心才能安 稳下来。我和她做那种事,才有精神。告诉你,我能活到今天,全是亏了那个日 本女人。能回来的这条命当中,应该有一半是她。还有一半,就是我从她的身上, 找到了你,应该是你的!   “就是我有个在自己屋里的老婆,又有个常常在身边的,实实在在的女人, 这样才能让我,在一回回濒临死亡时,顽强地活了下来。现在她死了,从此我们 就在一起。永远地再不要分开。让我们都活下去,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玉虎,我们要找个地方,以后要像人一样,过好的日子。听见人家讲,在 南边,有个地方,叫什么地方?对,听见讲是,要坐火车,往西南,再走上好几 天。那有一条河,在河的那边,有块没有谁管的,叫做三不管的地方,叫做三…… 什么角……不对。是叫做金……什么……”   “叫金三角!是个没谁管的地方。到那里,凭着我们的本事,能活得下去 的。”   “凤凰城里原来有个教书匠,先年轻时,参加过什么军,到过那边。后来别 人要搞了他的冤枉,还要送他到牢里去。   “那天半夜,拍门去抓他时,他从后门跑掉了。好久,一个人跑到那边,居 然就过上了日子。再好长时间又过去。抓他的人,自己发现把这事弄错了,就派 了人去,找到他,要他回凤凰来。他不肯了。听见讲,教书匠过去后,老家这边 老婆,就嫁了人。两个生的儿子,也在她嫁人了不久后,害病死了。   “他还是个人在那边,生意做得好大,发了财。在又娶了一房老婆,生了几 个儿子,买了汽车,还修了房子。听见人讲,房子里有洗澡的大水塘。他不肯回 来。倒还感谢,原先要抓他些人。还送给他很多钱。喜得那个人回来后,就拿这 些钱,在凤凰城起个好大的四合院子。”   听了她说的话,对原先报了仇之后,立即要去死的想法,感到真是太惭愧了。 自己对于自己的生命,是太不负责了。   是啊:好死,都不如恶活啊。   恶活,不是更比不上好活啊。能好好地活下去,为什么不想办法,让自己活 下去呢。自己还不如一个女人啊。她都到了这个地步,居然地还把那八字都还没 一撇的生活,描绘得这么美好。龙玉虎,你还算得上是一个男人吗?   他更惭愧于另外的一个打算,就是做完了这件事,自己就去自首。现在认识 到,在求生的意识上,他还不如这没有本领去杀人,去报仇的女人。   经历过这么多的风风雨雨,人世沧桑后,能幸存下来的人们,有什么理由, 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让我们都活下去,让我们,好好地活下去吧!   91、跟她讲惊心动魄的故事   龙玉虎虽然没说,可他当然知道,城里去找那位先生的人,就是他自己。只 不过回来后,没有和老婆讲。只是还有那些钱,他都交出去了。至于后面那些传 说,只不过是民间故事。   生梅为自己明白地指出的路,在他心里一颤。按照当初的想法,他是情愿死 到这儿。哪怕立马被人用绳子绑了,从池塘坪那边押过去,再拖豹子湾里,“叭” 地一搂火,他都心甘情愿了。他是不愿,也不肯,朝界河那边跑过去,哪怕能拣 回一条命。   总想到自己和吴永福的仇,和朱刀客的恨,可都不是这样一种仇。自己毕竟 不是这种人。这件事件是大事。要是做得不好,会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要堂堂 正正地,做一辈子英雄好汉,才不让人家朝背后吐唾沫。   他已经想通了。自己现在追求的,仅仅就是能活下去的方法。不能在这地方 活下去,再找个能活下去的地方,找个能活得下去的方法,好好活下去,享受上 苍给予自己的人生,这又有什么不对,这又有什么不可?   “你是个杀人犯!是个罪该万死的杀人犯。就是按你讲的事,你去同他们讲, 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你。人家若是捉到你,都要抓着池塘坪枪毙。   “什么都救不了你的命。最要紧的,是找个地方,让我们都能活下去。你要 是都不想活了,那你杀了人家朱刀客,杀了吴永福,你为的什么。   “我看这人啊,只有自己能好好活着。活着,还要活得长,活得久,活得好, 那才是最好的胜利者。”   女人看着这丈夫。再想到那孩子,心痛起来:   “玉虎,你现在都不知道,如今这世道了。你也不想想,这事怪不怪了。明 明是你做的案,人家没本事抓你。不知哪个坏家伙,搞什么鬼,把儿子抓进去。 一个全不沾边的人,现在都说不清楚。你一个当事人,能说得人家相信?   “我还有点担心,若是我们就这样走,巴龙在牢里,是不是有危险?他们抓 他,硬是个大冤案啊。这年头,虽然冤案很多,可不能老是轮到我们一家人吧。”   做娘的几担心;做父亲的也担心。   想了又想:   “他不要紧。对他,他们没点证据。虽然抓起他,恐怕也是一时为了敷衍上 面,才这样做。一般说,大案子不破,上面要追究。给他判一下刑,也不过几年。   “如果真要判死刑,那就要能证明,他是罪犯的。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几 回。有判的,也有不判就放的,也有不判,也不放的。   “自己有今天,儿子有今天,恐怕也是人家老人讲的,是一种报应吧!他死, 完全是不可能的。等以后我们有钱了,有本事,再回来救他过去也不迟。现在只 有我们赶逃了!”   东方显现出来了淡淡的白。   他乜眼看着天空,祈祷着,自己能为老婆接受。   天,终于亮了。能够看得清楚对方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面前的丈夫。先是怔怔地,一会儿,那泪水就哗哗哗地淌 了出来。眼前的这一幕,真让人感到太残酷了。   男人如是被审判那样,稍稍低垂起脑壳,再不吭声。   女人不说话。只见她浑身颤抖,双手捧着男人。如同是托住一件精美的瓷器, 极为认端详着。再又慢慢用手,轻轻地抚在他脸上,一块块地,再来读着这些曾 经灿烂的故事,这些抒情的诗歌。女人又一次用她虔诚的心,去舔那曾经在他心 灵中,流淌过的岁月。   纯洁的温柔,动人的爱抚,滋润的甘甜,让男人颗忐忑不安心,分解了,溶 化了。久久地,他们无声对视着。女人的泪,又一次在极为清亮的眸子里挣脱出 来。   龙玉虎伸出双手搂住她。又一次无言地抱在一起。这对历尽磨难的夫妻,在 煌煌升起的太阳光中,天衣无缝地贴在一起了。   “儿子哟,爸爸顾不得你了。妈妈也顾不得你了。我们也没什么办法。他们 为自己能活得下去,要去找生路了。你就好好活下去吧!儿子,我们的儿子。让 天老爷保佑你,啊。”   远远地看着囚禁吴巴龙的囚室,他们为孩子祈祷着。   等待着另一个夜色降临。他们就手拉着手,踌躇着,机警着,先回到了沱江。 又用同样方式,默默告别自己的吊脚楼。   他们跌跌撞撞地,和当年一样,回到羊角寨后面的山上。不敢烧纸,也不敢 点香,只是把带去的纸钱和酒水,洒到那已然长满青草的坟上。一起跪倒在坟前 的草地上,扎扎实实地磕了几个响头。就朝更远的地方,悄悄去了。   他们也绝不会料到,他们像这世界上,所有的那些人一样,总是以为别人不 知道,他们就把事情做出来了。   其实他们做着以为别人不知道的事情时,确实又有人,在明明白白地,看着 他们做。这回这样看他们的人,并不是准备置他们于死地的人。而是准备要做自 己的事,需要知道他们现在情况的人。   这就是世界。   这就是人的世界。   是个充满着矛盾与激情,欢乐与痛苦的世界。   天空,光明闪亮的。   偌大一个陌生河谷,空空阔阔的一片。四野里,静寂若无。惟有那界河里的 水,不饶人地,哗哗流淌着,淡沲远去。   龙玉虎听清楚了身后老婆的呼喊。为自己儿子的突然出现,猛然全身震颤了。 他再不肯,也没有气力,朝前迈步了。   他如山一般,伫立在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有好半天,才见他又不紧不慢,沉 着自信地转过脸来。深情注视着背后这位年轻、挺拔、英俊、潇洒的后生。惟一 遣憾的是,在对方的眼睛里,出现的却只有那黑洞洞的钢铁,和一脸钢铁般的原 则。   现在明白了,面前的这位,就是跟踪自己多天的对手。也是他早就发现了的, 但又一直摆脱不了的,他心中已经有几分佩服的对手。   想不到,竟然会是他!   还是感觉到了欣慰。虎不生犬子。这能干的家伙,竟然就是自己的儿子。是 自己的骨血,是龙玉虎生命的延续。一种莫名的,男子汉的骄傲感,一种人的, 极为自然的自豪感,在他绝望和失神中,掺合着升腾起来了。   他站在那儿,仔细近乎是凝视着他。如同一个电影演员,审视着自己演出来 的片子。一个作家,看自己写出来的绝妙文章。   真是他?这就是我儿子?好有本事的儿子啊!   “儿子,龙龙!他,就是你爸爸!是你亲爸爸!”   看着这相互敌视的,不可理解的一对男人,滕生梅已然不顾水的湍急,十分 艰难地走过去。一脸不安地盯着面前的儿子。一河的波涛,这时却麻木无奈流着。 对于剑拔弩张这一瞬间,那不可言状的苦痛,如是一刀刀地,在绞杀妇女那颗纯 朴的心。   她真不知道,在这些男人的心里,要什么,要干什么。她更不明白,他们为 什么会这样?她实在猜不透,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会同时出现在这里。在界河中 的这出戏,到底该用什么方法,来结尾,来收场。   还不知眼下的自己,该怎么说?如何做?她呆了痴了傻了!   女人的呼叫,对手的呆立,吴巴龙都看在眼里,听在耳朵里。   那一瞬间,年轻人的喉头稍微地扑动一下。身子也朝前面摇了几摇,但又立 马打住了。恢复了训练有素的意志。一股钢铁般的态度,一种什么也不能更改的 神情,又显现在幼稚的脸上了。   眼睛还是如火一般,猎人样审视眼前的猎物,分析着呼叫中的明证和注脚。 虽然他是一位铁血汉子,但他毕竟是一个人。也是别人的儿孙。   听见妈妈在水中,歇斯底里地的呼喊,吴巴龙更增添了很多愁烦与不安。在 他年轻的脑海里,闪现出来许多年来,来各种各样的蹊跷,各种各样的怀疑。这 一切,到现在才相信,自己真是有些明白了。   妈妈,贤惠、温柔、善良美丽的妈妈。这位凤凰人刚刚叫她做嘲神,突然又 不嘲了的,竟然在这儿出现的,可怜的妈妈哟。   92、你这没良心的小杂种   记得吴巴龙还是很小时候。   爸爸和妈妈在夜里,凶凶地吵了一架。闹得好厉害。爸爸把妈妈脑壳打起了 个疱,脸上也打出了血。妈妈大哭着,一手把他抱起,又搂起床铺盖,娘儿俩个 人,就睡进了办公室。天天再不在吊脚楼上煮饭,而是到食堂里端。一吃,就是 好长时间。   妈妈帮小巴龙在厨房洗澡,放他到席子上后,拍着他脑壳:   “龙龙,你说,爸爸他,好是不好?我们就到这里,住下去,你看好不好, 啊?”   他看着妈妈,亮起一双大眼睛:   “妈妈,就到这里好。我们不要回去。我天天和你睡,和你吃饭。我们别理 爸爸。”   妈妈听了一怔,心里有点奇怪,看着他,又问:   “你说,这是为什么?儿子。”   他眉毛一挑,说:   “我就是喜欢你。恨他。”   “为什么?”   “他不是我爸爸。不是我亲爸爸。是假爸爸!他不喜欢我。”   他眼睛看着妈妈,红起眼睛。好盼着妈妈能点头,盼妈妈能够夸奖他。自己 就不用再转到吊脚楼去。妈妈再不和爸爸去睡,自己也好和妈妈,天天睡到一个 铺盖窝里,好挨到妈妈那又软和又热乎乎的脚上。   就在这时,只见妈妈向他伸出了手。巴龙以为,是妈妈听了他话,很高兴了。 他就好喜欢迎上去。谁知道,妈妈对着他,“啪啪啪”地,一连就是几个耳光。 直打得他的眼睛里,金星子乱天飞。在稀里糊涂中,妈妈先拧了他耳朵,后打他 的屁股,口里还在不停地骂:   “你这没良心的小杂种,这样的话,是听谁讲的?鬼东西,是谁讲给你听的? 我讲他是你爸爸,他就是你的爸爸。告诉我,是哪个坏蛋,告诉你,讲他,不是 你爸爸?他不是你亲爸爸,那你爸爸,是山上的岩头?是沱江河里的水?”   小巴龙好聪明。做娘的打他,心里有数,是自己话讲错了。自己到底错在哪 里,他又不明白。告诉他,不是自己爸爸的,不正就是爸爸他自己么?爸爸在家 里,不是常常就当着妈妈面,这样骂他:   “他不是我儿子,这小杂种。就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他爸爸。这我中知道 的。”   这就是爸爸和妈妈吵架时说的。他自己也听见过好几回。他有好几次,都想 问问妈妈,到底自己为什么,不是自己爸爸的儿子。他看见她生气的样子,心里 就害了怕。   吴巴龙已经看见了,对手那张已经少了一只耳朵的脸。   他也记得,妈妈在月亮好圆的日子,给他讲过很多回,独耳朵叔叔的故事。 在好长时间里,他多么倾慕妈妈所喜欢的英雄。今天,在这种情况下,却亲眼看 见了这位英雄。   他好奇怪,记得在妈妈不是老讲过,他已经死了吗?他今天不光缺了耳朵, 还看到他那残缺不齐的,变得一塌糊涂了的脸。从他那张脸上,你就想象得到, 这个人,承受过多少难以忍受的锻打与煎熬。   还可以从他冷酷,阴鸷的眼神里,想象得出来,那些无比坚毅和果敢。那样 的人,倘若没这些,或多或少的因素,早就不能一命尚存了!   面前的他,不是个一般人物。   他是个能独立完成抱负,性情又极为粗犷的人。年轻的吴巴龙这样想着。他 是不是自己亲爸爸?这问题,不用他做出什么分析和推测。回答是肯定的了。   从妈妈千百次重复的叙述里,从妈妈现在缠绵的声音里,一种种神情里。从 他小时候,怀疑后的惊恐里。作为一个成年人,成熟了的男子汉,吴巴龙的心里, 当然十分清楚。   一种作为人的,来自血缘的,本能的亲和力,让吴巴龙怜悯起了这人不似人, 鬼不似鬼的,妈妈说他是自己亲爸爸的人来。他多么想,能够认识他,进一步了 解他。知晓他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传奇。   好想邀了自己的妈妈、同他,三个人坐在一起;或者到永丰桥王五味酒家去, 品一个正宗的五味凤凰;对了,还要再来一瓶湘泉酒;或者到沱江河边的吉斋乐 园去,看一出兰泉阳戏剧团演的《三凤求凰》;就干脆泡一杯冷风坳的云雾山茶, 摆一条古湘烟,放一盘油盐葵花籽,好好地聊他这么三天三夜,哭他这么三天三 夜,也笑他三天三夜;聊尽、哭尽、笑尽那如梦人生里,几多让人遗憾的事。   我吴巴龙,能够这样潇洒么?如今我吴巴龙,虽然是一个被通缉的犯人,但 我吴巴龙,却也是个把自己当作人的吴巴龙。我吴巴龙,能够在如此艰难困苦的 环境中,千里追捕,为的就要洗清楚、洗干净自己。要完成的任务。   为的是自己的使命!   界河的水流哗哗有声,波光潋滟而缠绵绯侧。吴巴龙的一双脚,依然是踏在 坚实的土地上,是这么沉稳扎实。如狼犬一般固执,凶猛的清晰信念,又拨开他 情海血山上的雾霭。   这时的吴巴龙,头脑非常清醒。明白眼前所站立的,从法律上来说,是一个 凶手。是一个在这片土地上,毁掉一个公民性命的凶手。不管这个人的命,是不 是应该绝,都该由法律来给予定夺。对方作为一个凶手,是应该到一个凶手必需 到的地方去。   不能管他行为和前提,是如何的错综复杂,要相信这一切,都将有个十分科 学的程序和规则,在等待和决断这些事。   不管他是谁,也不管眼前是哪一个人。作为一个人,他,是这一片土地,这 一片山水,孕育出来,成长起来的。在他身上,流淌着这块土地、山川所赋予的 精神和思想。   并不管他是否在逃,是否被追捕。   河面上,水,仿佛已经凝固了。   在这个世界上,一个稍为有点记忆,又稍为有点寿年的人,去琢磨你身边的 那些人,那些事。你就会发现,那些个做恶事的人,到头来,不是被那些恶事儿, 给害了么?那些杀了别人的人,到头来,不照样被别人给宰了么?   真的就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话,随便放到那,不都挺灵验的么?   龙玉虎是个男人。和天下的男人一样,有他不可克服的缺点。这钢铁般硬的 汉子,终于还是屈服了面前的老婆,屈服于她对男人那种情意缱绻。便由死而想 到了生。也正是因为希求着生,而就有许多许多侥幸的、欲求能得以脱逃的美梦。   看见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同时也感到,自己在老婆的劝说下,生与死观念的 改变,是一个多么荒唐可笑的事。不过他感到高兴的是,自己还是知道,老婆对 他讲的话,都是真的。   看那两条黑蚕眉毛下阴鸷的,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的心里一惊了。只有具备 这种眼神与能力的人,才能在过去的几天中,成为自己的对手。也才能在这广袤 土地上,在这茫茫的人海中,找得着,也撵得上自己。   极是佩服那些人的眼光。居然就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这一支能制服他 箭,重新投放了出来。把这能够制服自己的对手,弄到了自己的面前。   更为奇怪的是,对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嗅到自己的足迹,火速追了上来。 想到这儿,一种寻求到了对手的快感,一种势均力敌的快感,一种找到心理平衡 的快感,在朱刀客被拷住之后,又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头。   在对方异常险恶的眼神中,潜移出来的踌躇之情,却也没能错过他的眼睛。 自从老婆大叫起来,又跟他讲了什么之后,在四目的对望中,这种氛围,开始得 到缓和了。在这本来已经陷入死亡境地的思维中,掠过来一片吉祥斑斓的云彩。 一种求生欲望的本能,又促使着他,围绕着这一点点希望,来思考着了。   稍稍做了一番停顿后,龙玉虎依然依赖着,希冀和侥幸的心理,小心翼翼, 一步步地,朝那闪耀着活的光晕的彼岸。带着那份审慎和果决,轻轻地挪动起来, 轻得仿佛害怕溅起一点点水花。他在心里不断地祈祷着,只希求着这一切,在犹 豫的短暂中,得到成功。   这个地方离那希望的那一边,只有两公尺了。   两公尺的诱惑,让他的眼睛,不敢再看着前面,就只看见这短短的两公尺。 他是多么希望,在这两公尺之内,他们之间能相安无事。再这样下去,摆在他面 前的,就是条崭新的路了,一条用黄金,都难以买到的大路。   年轻人并不分散自己精力。他的眼睛还是紧盯着前方,那两公尺的距离,使 他拼弃常人常理的概念。在毫不犹豫中,他又举起了端着枪的手:   “站住!赶快……站住,你给我……站住!”   他只是轻轻地喝着对手了。或者说,在知情者的心灵上,甚至可以说,是深 深地在呼唤了。其中,却饱含着对自己职业和人格的尊重与尊严。   这一丝不苟的情感与原则,震撼着边境上广阔的河谷。   希望得到侥幸的汉子,在终于明了了那呼唤的意义之后,就完全地停止了脚 步。这次他再也没有调过身子来。他睁着明亮的眼睛,充满了柔情地,凝视着那 非常希望着的对岸。看着那稍为不同的山谷与丛林,歪歪斜斜的竹楼,还有正在 朝这儿奔跑着的人们。说不定,那其中还有以前自己,曾经在那里,打过交道的 熟人呢。   “我已经不可能到达那里了。人们,曾经是友好过的人们,永远,永远……”   龙玉虎心里想着。感到了一阵子凄然,感到痛苦,感到一种就要失去生命的 痛苦。   “吴巴龙!你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知道吗?他是你爸爸,他是你亲爸爸! 我的儿子,只要你闭上眼睛,半分钟,只要这么半分钟。你放过我们吧!只要放 过我们这一回。   “我们……就这么一回……你……你给,给他半分钟呢!我儿子,儿子啊! 你,你让我们,让我们都活下去。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呢。我们想好好活下去呢。 儿子!你放了他吧!”   河水中的女人,现在已经懵了。   男人养育过她,她也接触过男人。她跟男人睡过觉,她也生养过男人。可她 还是没有能理解男人。对于女人来说,男人,真的就是一个谜。做母亲的,她心 里好心痛自己的儿子。她也爱儿子。儿子的心,不知道为什么,却是铁铸钢锻的 一样。不是么?   她总以为,这做儿子的,只要能看见,自己妈妈的泪水,看见爸爸的危难, 就能心软了,就可以闭上自己的眼睛。真的就只要你,糊涂这么半分钟。   儿子依然如磐石一般,瞄着对方的一动一静。这好坏,好坏的东西,这不是 人养的畜生。唉!   绝望中的母亲和妻子,冲在如山一样屹立的孩子面前了。在清清的河水中, 她一把跪了下来。本来就只齐脚深的河水,猛然间,就漫到她的胸脯上。水的力 量,把柔弱不堪的她,弄得摇摇晃晃的了。   母亲不顾那水流,却大声地叫唤:   “我儿子……我儿子……你放他……就放他吧!让他去,让他活下去吧。为 什么,就这样要他的命。他是你爸爸啊!龙龙!你,你就让我们,让我们都活下 去吧!”   “妈妈!”   看着水中摇摇欲坠的母亲,吴巴龙大叫了一声,一步抢上前去扶住她。他想 把她扶起来。做母亲的悲愤绝望极了,不顾一切地蜷缩在水中。   泪水横扫着有钢铁般信念的脸。一个思考掠过了脑际:   是做母亲因为绝望的思虑,让她而这样?或者是居心叵测而这样的?   “你不要这样了?妈妈,我求你了。求你别这样。你起来啊!起来吧!”   河面上,传来儿子几乎对母亲哀求的声音。   一忽儿,天下地上,什么都凝住了。   久久地,河面水中,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93、也是个犟卵日死牛的汉子   天,这时候好蓝好蓝。   水,一时也蓝得可爱。就连那山,竟然也成了一片蓝色。   在这样美丽的,洋溢着蓬勃生命的蓝色里,谁,不愿意自己生啊?活啊?谁, 又愿意自己去死掉?   生的意念,在时间,汹涌地流淌着。   萌动着生生不息生命的河流,把僵在水中央的龙玉虎,完全制服住了。他听 见了身后母子之间的纠葛。他也知道,自己的背后,没得什么声息了。他又回到 面前的那个两公尺。两公尺,多么诱人的两公尺。是它界定着一个人,几个人的 生,或者与死。那生,是多么迷人的生,那可是有人爱,有人恋的生!实实在在 的人生!   他再咬紧牙关,又一次,抬起了自己的腿……   让人可悲的是,恰恰就是他抬起腿的同时……   “站……住!”   多么让人可怕的声音,像是随着自己动作发出来的一样。依然是么有劲,执 着,一丝不苟,不可抗拒,且还更甚于先。   面对这一切,龙玉虎完全地绝望了。   人一旦进入这种绝望之中,他的思绪,竟然又完全地淡然,完全洒脱了。面 对这一切,猛然之间,龙玉虎还生发出来了,一种欣喜的自豪感。这种感觉,油 然而在这位失去生的信念,面对死亡道路的汉子的心中升起。在他的脸上,掠过 一种十分祥和的暖色。   不是吗?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自己在年轻时,不也是个犟卵子日得死牛的汉子么?想我龙玉虎,也为了这 一片天,这一汪水的安宁,不是也曾经按捺住一腔流淌着赤诚的热血,去驾驭起 一颗,冷酷得骇人的心。在狭窄古老的家族里,从千丝万缕之内,盘根错节之中, 含辛茹苦,出生入死,执行着被别人千唾万骂,自己以为自豪的什么使命么?   刹那间,这一崇高的信念,沐浴和燃烧着,这本来就极其英雄的汉子,立马 就气定神闲了。一个极其壮丽的画面,就在他脑海中,凸现了出来。他毅然决然 地,转过了身子来,看着依然还跪在自己儿子面前,苦苦哀求着,自己的儿子的 老婆。   啊!你这愚蠢得透顶,老实得透顶,本份得透顶了的老婆啊!你为什么,要 这样头发长,见识短。你哪里知道,这人的世界;你又哪知道,在男人们的心目 中,对于这社会事物的感受;又哪里知道,人世间的残酷与无情。   龙玉虎这一辈子,只听了一回,你这个老婆的,事情就僵到这里了。真是三 跛子下象棋,输赢都不得脱身啊!现在,我实在是难以完成,我自己了!   看完了自己的老婆。又神色自如地抬起眼睛,用十足坦诚和热烈,极为专注 地,凝视着他的儿子。那个他从来也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跟他说过话的儿子。他 把那深情的眼神,都留在有着他龙玉虎的血统,他的禀性,他的刚烈,他的勇武 的儿子身上。有如块磁石,久久地不愿意离开。   他多么就想坐下来,和他一起谈谈话,和他一起争论争论什么问题,再和他 一起,喝一杯湘西包谷老酒。或者和他在一起,在这条干干净净的河里,游泳, 洗澡。洗完澡,又睡倒在河边的草地上,一齐去看那畅亮亮的蓝天。   两个头脑敏锐,身体健康,心地都光明的男人,一起交流着自己的思想。双 方都绝对的坦诚。那,对于一个做父亲的人来说,又该是多么舒心,多么惬意的 事!   这哪里又有可能呢。   龙玉虎,你这个家伙,就只要有这个儿子,哪怕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 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这样的儿子,你只要看到了,自己也真的是, 不枉活了,这一生了!   想不到,就在这样生死瞬间的时刻,一个想法突兀而来。   “牛日的,自己是在吊脚楼的哪一个夜里?在哪一个时候,跟老婆一起,把 他做起来的呢?在这方面,凤凰城很多人都还说,自己是草包一个啊!想不到, 自己还武艺高强,出手不凡呐。做出来的这个自己,还是这么周周正正,精美绝 伦,让世人称羡的,啊!”   他问自己,又颇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是多么好笑。   人,就是这点可怕,可气,可恨,可恼。   人的本身,就是个永远也不能破译的谜!   有了这些想法,这汉子的心,在这一片神奇的静谧中,在这一时的思想撞击 中,就变得更加坦然了。   作为一个人,我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人也活得够了。一个人感觉,自己已经 活够了。再来结束的自己生命,那也是一件值得了的事情罢。   龙玉虎心里想。   他是一个人。好喜欢自己的生命,热爱自己的生命。这时的他,感到自己已 经享受过生命,自己使用过生命了。生命的价值,已经很好地实现了。再也没有 必要,去留恋自己的这生命。就让生命他自己去了吧。   当一个人想清楚了自己的一切,于是另外一件事情,就在一些人的惊愕当中, 发生了。   现在龙玉虎完全转过了身子来,很轻松地平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他让自己肘 子再弯过来。这样,那冰冷生硬的铁管,就触到自己伤痕累累的脑壳。   这张已然苍老,绝对难看的脸,然而犀利的眼睛,对着他英雄的儿子,他温 柔的老婆。他的眼睛,看着那莽莽苍苍,生过他,养过他,他从心里,也决不可 能背离的土地。脸上带着生离死别的微笑。心中蕴含着欢乐和苦痛。   吴巴龙站在跪着的妈妈前面,如铸铁一般,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面这个 人无声的表演着。在他那铁青的脸上,没有一点情感的颜色。看见对手突入其来 的这种举动,他还如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是为他这样举动高兴 呢,还是遗憾。他到底算不算,是自己的爸爸,自己算不算,是他的儿子?这还 是不能贸然决断的事。   他心里更明白。如果自己要这样去做,一切事情,都好办得多了。世界上的 一些事情,发展下来,总是需要一些人,来这样做;又需要一些人,去那样做。 应该自己做的,还要你做,你就认认真真地,去做了他吧!不该是你做的,那你 就老老实实地,本本份份地,一点也不要去做吧。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那些数不清的蠢人,本来不应该是他做事,他要去出生 入死,舍了自己的性命,去做。是自己应该做的事,他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一点也不肯去做。硬把这好端端的世界,糊弄得这样光怪陆离,让人啼笑皆非,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了。   龙玉虎静静地,看着那张脸。看那似曾熟悉的动作,他突然感到,自己如似 看见了在若干年前,在羊角寨上,在吊脚步楼前,自己的那个老父亲。对面的这 个年轻人,让他如镜子一般,找到自己孩提时,对于父亲的感觉。自己父亲的那 种神情,那个姿态,那样的口气,不就是这样的么。   一个人既然找到生命的延续,找到生命的继承,自己还有什么理由,要万般 依恋这,对自己已经没什么意义的世界呢。   生命的功能,不就是如此的么。一个人生存的价值,不是这样么。一个人死 亡的意义,不……   生命之路,已然走到这步,是让我们都活下去,还是让自己,来安排生命的 结束呢……   “啊……啊……”   龙玉虎最后看了一眼蓝色的天空,手中枪对准了自己额头。一阵苦痛,当然 就涌上眉头,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最后一次,看了面前年轻警官一眼,就极费 力地,扣动手中那枪机……   这个凤凰人平静地向着生命的终极,向着追捕的终极,自然而然地,走去了。   “砰……!”   沉闷的枪声,在河中心,猛然响起。   一股浓烟,倏地爆发开来。龙玉虎在枪声中,如是被蜂子蜇了一样,满头泛 着血花的身子,猛然就是一挺,又直呆呆地,就朝水中倒去。   听见了那枪声,滕生梅惊愕地调过头来,眼前龙玉虎的这一幕,她就完全看 见了。心中猛然一惊。而后一声凄厉地,撕心裂肺地长啸,就十分执着地,划过 了河面。又不顾一切地,朝前面就是一跃……   在她的前面,那声音不露声色,顺着河面,悠悠然地飘过去了,直到那远远 的水天相接之处。声音沉重,而且厚实。   “啊……”   她不能去分析自己的目的,能达到与否了。无情的水,冲倒了女人失去控制 的身躯。待到她打了个趔趄,重新抹干遮住眼睛的水珠,前面湍急的水面上,留 给她的只是一缕长长的,鲜血染成的飘带。   吴巴龙几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只见她在昏沉中,一睁开了眼睛,就立即伸出手了去,“啪啪啪啪”地,响 在儿子那没有长胡子的脸上。她眼睛如是看妖魔般地,定定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儿 子,就长叹了一口气,再把眼睛紧紧一闭,不愿再浮上来似的,卧到水的底下去 了。   并不去注意脸上突兀而来的那些燥热,待到这一切都结束了。吴巴龙才从容 不迫地,把手中的武器插进口袋,再疾步上前,一手拉起了随水起舞着,了无生 息的龙玉虎。   一手拉起还在胡乱挣扎的滕生梅。回过头来,就十分沉着地朝这片生他,养 他,然而又充满荆棘,充满危险的土地走来。   界河里的水,哗哗哗地流。   在界河的对岸,早就站下来一群陌生,又穿着奇装异服的人,他们用这边人 听不懂的语言,显然地在进行着分析,或者研究河面上,刚才结束的演出。虽然 这种演出,在这儿常常发生。今天这样的结局,他们还真的是第一回看见。   几只美丽的白鹭,贴到水面,嗖嗖嗖地,掠了过去,又飞升起来。它们没有 国界地、极为自由大度地、让人们羡慕地翱翔着,给这庞大壮丽的蓝色世界,点 缀了远远地,悠悠地,十分安详美丽的白。   仿佛,它们是九天上用自身的存在,去嘲笑这人世间,不可理喻的残酷与无 情。   第十八章、遗憾万分是人生   94、还嫌我们创造的遗憾不多   就在滕生梅和龙玉虎坐着火车,走了几天几夜,睡在山间的破棚子,感到在 他们后面,有人在撵着他们的同时。在分局会议室里,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正待 命出发。   他们一律穿着便衣,长短火器也搭配得相当好。那领队的,就是王光明,助 手则是石满秀。   龙玉虎一脚踏上了界河,这支神奇的缉捕队伍,也同时悄悄地,来到界河旁 边那长满茅草、荆棘的山上。   在缉捕队伍的四周,还分散埋伏着,若干荷枪实弹的边防武警。他们是通过 当地机关,早早就取得了联系,来协助他们的。   几支庞大的队伍,各种不同的火器,构成能抑制河面的一张巨大火网。如果 界河中的那些人,一旦跨过国境,不用他们上那边的河岸,只等在中间的指挥员 一声令下。一个不可思议的局面,就能够导演出来。   对于眼前的这一切,在石满秀心里,当然是最有数的。作为年纪还大点,经 验还丰富些的王光明,则好像很是有点沉不住气了。或者可以说,是颇有点抑制 不住激动了。他双手老是端起那支远射程的自动步枪,时时刻刻地嚷着,要马上 进行狙击。还老是对身边的石满秀讲:   “唉,你这样沉得住气。若是这几个家伙的都过去了,那我看你怎么办?到 头来,这责任,就只有你来负了。你知道,这责任,该有多重大!”   石满秀听他话,并不做声。就趴在他旁边,他再说些什么,自己总也不讲一 句话。由于年轻,尽管她穿着深色的衣服,还是组成极为畅心,悦目的曲线。这 时的王光明,是难以品出,这种别具一格的味道。   如果说,在吴永福眼睛里,看见的石满秀是性感,是迷人。王光明看见的, 则是石满秀这人的深沉,这人的心机。死刑犯脱逃案成立之后,对于她的行为, 他就更感到奇怪:   吴巴龙为什么能在如此森严戒备中,不声不响,就逃出去?   他又有多大的本事?   吴巴龙逃出去后,居然能在他们出发之前,就找到他们也要寻找的目标?   石满秀这人,她有什么特异功能,能在刑侦队发现之前,就先发现在逃亡中, 被追捕的吴巴龙?   对吴巴龙一不抓捕,二不击毙的方案,为什么又能在上面,得到通过?难道 她就有先见之明?由于心里存有这些疑问,王光明近来一段,什么事都无心去做, 一心就在揣摸着石满秀。她是在搞的什么鬼?为什么在分局的上上下下,里里外 外,都能应付裕如。   尽管他时时观察,昼出夜伏,弄到自己,摔得脚跛手软了,到头来,还是没 发现丝毫破绽。未必然她石满秀,就硬比老子王光明,还要厉害?   看着石满秀那张脸。那张随便在什么时候,都能沉得住气的脸。他心里,就 真的是虚了起来。   就在吴巴龙站在界河中央,一手拖起自己的母亲,一手又拉上了他刚知道的 父亲。正举步维艰地,跋涉在河面上时。在葳蕤的草丛中,王光明最后一次屏住 气息,把放在树桩上的远射程自动步枪,端起来,准星朝河水中那个小黑点,开 始缓缓地移动了。旁边的狙击手们见了,也都纷纷端起了手中的枪。   这被全神贯注,盯着那河里变化的女人发现:   “唉,你这是……。你是不是,还嫌在我们的手里,创造出来的遗憾,不多 吗?”   她轻轻地,把远射程步枪压下来。那神色,庄严多了。   “日他妈妈,这狗女人,真是厉害。这辈子,真老是碰到这些恼火的事。你 想,什么事,都做不成。今天的这结局,二天回去,这分局里的分局长,又是谁 来当呢?难道,还能,轮得上我王光明吗?”   四处极是安静。王光明在心里问自己。石满秀还是依然一丝不苟地,严密地 注意着水面。在她的心里,那种紧张心情,已然放开。眉毛比先前,也松下来许 多。   95、人生的路不是缘于一个命   “咣当咣当”!火车一连又响了几天。   自从在界河上,被吴巴龙拖回来后,滕生梅真的就嘲了。   在车厢里,滕生梅还是头发篷乱,满脸污浊。一声不吭,坐在自己的坐位上。 双手死劲捧着用帆布篷包着的,已经发硬了的龙玉虎。不吃也不喝。谁要是走拢 去,想劝她吃点,喝点什么,她就把送来的东西,猛地扔到窗子外面去。还丢起 鼻涕,甩起口水,大声说:   “……你们,就放过他吧,你们就让他,活下去吧……巴龙儿,我巴龙儿, 你就让他,活下去吧……”   若是看见吴巴龙在什么地方出现,她呼地就丢开手中的龙玉虎,扑上前去, 要抓他,扯他,还要拿嘴巴咬他,又说:   “……龙龙,你不肯,放过你爸爸……哈哈哈……你真是,我们的好儿子啊, 你连你爸爸,都不放过……你是我好儿子啊……你不让我们活下去,你为什么, 不让我们都活下去呢……我们多想活下去啊……你爸爸,多想活下去啊……我 天……”   要别人拉开,都再够不着了,她才拍胸部,打脑袋,算歇手。   只有把吴巴龙拷在车厢那头。害得石满秀一个人,跑了这头,又要跑那头, 丝毫也不敢粗心大意。事情到了这个程度,大家都差不多明白了,这其中的奥妙。 其他人一时没有说的。一切都要等到回去了,才会见分晓。   有了这样的结果,吴巴龙自己,当然是心满意足了。   一起回去的人,都在讲滕生梅:   “嘲了,又嘲了!我看她,是真正地嘲了!”   “她嘲,她嘲我条卵!”   王光明吕里说。他刚打下来个五万,胡了。   “上一回,嘲的还要厉害。到老子门口,稀里哗啦,脱得光屁股拉胯,曲曲 地屙尿,都还没真嘲。这回她儿子也出来了,没什么事,这还有什么嘲的。男人 死了,可她还这么年轻,又怕什么?顶多二天再嫁个人,不就是了。又不是没有 嫁过。”   几个麻将细想起来,见他一本正经,又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回到凤凰城的吊脚楼,滕生梅就真是见了谁,就打谁了。还把衣服裤子,都 脱得精打光,到池塘坪作古正经地,个人在单独跳摆手舞。她跳,口里还要唱什 么“天上布满星”,什么“北京有个金太阳”,“苏三来到洪桐县”。   看见吴巴龙,更是一手就抱住他,大声说:“儿子,儿子,我的儿子,我们 活下去,我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个人活着,好不容易啊。我们活吧,我们都 好好活……吧……”   实在没办法,赶快她送到精神病医院去了。   从此以后,滕生梅就再没回到过凤凰的吊脚楼。   吴巴龙去看过她几回。开头两次去看她。滕生梅见了他,还是抢着上前来抱。 吴巴龙呢,就傻傻地让她抱。可她的力气,却是比先在家里时,小了许多。再过 几次去,滕生梅再不会来抱他了。都只是木木地,看着自己亲生的儿子,口里就 只知道嘟哝着,“活活活活”这几个字。   又过了一段时间,吴巴龙再去时。滕生梅就只是眼睛定定地,一动不动盯着 他,什么也不说了。仿佛从来也没见过他一样,眼睛中出来一片木然。看她这样 子,由于药物的原因,可能根本就什么记忆都没有了。   看见自己娘都变成这样子,吴巴龙就不免伤心落泪。再一想,一个人的一生, 能承受这样大的灾难,也真是不容易。她作为一个女人,就这么一眼一眼地,又 一回一回地,看见自己一屋子的人,就这一个一个,散的散了,死的死了。你能 叫她,还若无其事吗?   人生的路,不就是缘于一个命么?   96、公安美惠女士专程来中国   回到凤凰城的第三天下午,当众宣读了无罪释放吴巴龙的法律文书。至于其 他的事,全部没有了下文。   从宣读完毕直到散会,吴巴龙都神情庄重,不发一言。还第一个不声不响, 就离开了会议室。   天色昏黄时,吴巴龙和石满秀回到沱江河边的吊脚楼上。   像龙玉虎这样的死,要是按照凤凰城老百姓以前的习惯,是不准放在自己屋 檐底下的。吴巴龙回到凤凰,人还没有自由时,就跟别人表了态,非要把他停到 自己的堂屋里。这是他自己的屋,别人就没什么讲的,都只有惊讶的感觉了。   另一个原因,就是滕生梅一直把龙玉虎抱在自己怀里,都没有离开过。停在 吊脚步楼里,也是到她疲劳的睡着了,吴巴龙们才能够接近他。做一些处理的事。   在吊脚楼堂屋里,石满秀仿佛心中有事似的,看见这位如今穿得笔挺的,再 作不出声的男人,就心情十分沉重地走过去。这时她就很近的看见,这很快就要 腐烂,有点变了味的男人躯体。在他的脖子上,居然也戴起一条项圈!   还是一条银质的呢。   好奇心让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这根项圈。立即发现它,竟然是这么的 细腻,这么精美,这么小巧。它完全不像是一个男人戴的东西。居然和自己戴的 这一根,还那么地相似。她产生了一种想法,心里又有一点犹豫。想了很久,她 抬头来,看着面前的吴巴龙。   男人也看着她有顷。他又看了看停在门板上的这位父亲。也看了看正躺在竹 椅子上,在轻轻地发着鼾声的妈妈。他明白了她意思。本来,按照凤凰城以前老 百姓的习惯,死了的人,他的那些东西,戴的穿的东西,是该陪着他,一同去地 下的。   他看看龙玉虎脖子上那条项圈,又看石满秀脖子上,那根项圈之后。他伸出 手去,小心翼翼地,扶起了龙玉虎硬硬的颈脖,轻轻地用另一只手,就把它取下 来了。   “啊,你看,你看。天下的事,竟然有这样巧?”   石满秀接过来,仅仅只看了一眼,就匆匆地取下自己脖子上戴的这一根。她 把两根项圈拿在手中,再排到一起。   也巧,石满秀只这么轻轻地一扣,就如有灵犀一样,只听得“叮”地一声脆 响,两条项圈,居然地就合成了一根!再看,这两根项圈,竟然就密密实实,天 衣无缝,完完全全地,吻合在一起了。   哇!她认真地,看着手里的这条项圈,又小心翼翼地,揩着它们,心里好不 喜欢!   “还在火车上时,我就有点注意它了。那时,你妈妈在守着。我看了,也不 敢做声。想不到,它们两个,还是天生的一对。”   石满秀说,吴巴龙听了,却很不以为然。   就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自己碰到的那些奇怪事,真的是太多了。他要去考虑, 要去处理的事,也真是太多了。他还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对付其它各色人等。 他跳出来了这漩涡,完全是凭着自己独到本事。他也发现,自己又卷入另外一个 漩涡。不知是不是能依靠自己本事,能够从这漩涡中再闯出来。   这就是男人的思考。时刻有危机感,时刻去想着,那些一时间不得明白的事。 这就是一个男人的本质。   石满秀心想的,就是只要把这件事给处理好,其它什么事,暂时可以不去管 它。她把这对圈子,仔细地揩了遍,戴回脖子上。她真想让吴巴龙看她一眼。可 吴巴龙总是不抬起头来。   过不了多久,抬棺材的几个人进来了,两个就忙着招呼起来。妈妈这时也醒 来了,他留石满秀到这里,自己赶急走开了。   要按照滕生梅的要求,要把龙玉虎葬回羊角寨去。就连把龙玉虎停到自己吊 脚楼中,也是吴巴龙从母亲的眼神里,看出来的。这样做,都是为了能遂母亲的 心愿,对吴巴龙自己,怎样做是无所谓的。   事情有个头绪之后,吴巴龙的吊脚楼上,一时又恢复了先的热闹。山中无老 虎,猴子更逞大王了。   或者也要让这吊脚楼,多有些人气吧。也不知道是谁邀的,吴巴龙的三朋四 友,男男女女,天还没黑时,就挤到吊脚楼上。   自从这次回来,爱讲爱笑的吴巴龙,仿佛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用凤凰人讲的, 是拿脑壳夹到裤裆里做人了。再不像以前那样,趾高气扬。现在三脚也踩不出个 响屁。或因为这原因,石满秀策划这次活动。   他们在一起开了湘泉酒,一起熏古湘烟,又闹了一回。到开始酒上脸,闹得 也差不多了,就放开了录音机,搬开了电视机,成双成对地,不是四步,就是伦 巴。最热闹的,当然还有什么摇滚了。   吊脚楼上,灯火辉煌;沱江岸边,山摇地动。   电视台可不管你吊脚楼上在做什么,依然是按照它的程序,在播放它的消息 和千篇一律,了无新意的节目。   在“世纪情缘”专栏中,正讲日本有个叫什么名字的,百岁富翁,为了要寻 找自己多年前,失散的一个孙女儿,专程来中国的事。电视的屏幕上,出来个鹤 发童颜,极有精神,极为体面,又矮小干瘦的老太太。   播音员在画外:   公安美惠女士来中国,是来寻找失散多年的孙女儿。日本名叫山谷信子,今 年约五十来岁。她七岁由父亲带来中国。父女随军曾驻过:东北沈阳;河南开封; 湖南洞庭湖。   公安美惠于一九四八年被政府通知:她儿子于一九四五年在湖南常德阵亡。 孙女儿经多方查找,没有下落。公安美惠估计,山谷信子还在中国。有可能组织 了家庭。如果他们看见这条消息,请速同公安美惠联系。   欢迎他们前来:北京大学外国专家楼308室。   另据公安美惠回忆,山谷信子现在可能存有的随身物是银质项圈。这项圈是 她出生时,公安美惠给她戴上的。是祖传的银质龙凤项圈。项圈做工精细,质地 纯洁。合成是一只,拆开了是一对。有人知道她,或项圈的下落,敬请告知,重 金酬谢。   公安美惠在北京的电话号码:010-22226868   电视节目刚放到这地方,舞曲自然也相当悦耳,恰好吴巴龙正和石满秀两个, 正充满激情地品尝着伦巴的味道。孙小金和女朋友在欢快地旋转着,还在嘀咕道:   “哪里来的日本老太太,搞这么长时间的广告,不要很多广告费啊!这日本 佬,也真的是有钱。”   “又不要你的钱,管你什么事?不是狗抓耗子吗。”   “这老太太,还有点像我们的石满秀啊。”   “乱说。”   “算了,算了,我最不喜欢的,就是看这广告。找找找,人都不见几十年了, 还有什么找的。也真的就是找到了,人家还认你们吗?”   吴巴龙什么也不管,还是搂着石满秀,闭着眼睛在转着。一伙人跳得就更起 劲。没等到吴巴龙跳过来,刚跳到电视机旁的那一对,大声嚷道:   “妈妈的日本鬼子,仗着钱多。老子最恨的,就是日本鬼子。”   说完,他伸出手去,把正掉眼泪的公安美惠,寻找那条身世不凡项圈的日本 女人,啪的给关掉了。   97、真理是掌握在权利的手中的   天穹之上,月光清淡如水。   湘西张家界,金鞭溪的紫草潭边上,两个躺在自己租来的帐篷里,吴巴龙拥 着浑身如雪的石满秀,好好地亲热了一阵过后,却突发奇想:   “为什么要到最后的关头,你才来救我呢?”   正在品味着男女感觉的女人听了,一肚子的不高兴:   “你这人,也真是的。人家好不容易,有时间,单独在一起了。却来谈这扫 兴的事,是不是有点过分?”   “我是想听听,你那好有把握的一战嘛。”   恋爱中的女人,当然喜欢别人灌米汤。石满秀听了,心里也高兴异常:   “你这个人嘛,往往是最危险时,就是最安全时。我告诉你,从一开始,我 还是时刻在想办法。想要用我的证明,来改变你所遇到的一切。直到我对这想法, 完全失去希望时;马上感到,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也会陷进去时;才麻起胆子, 破釜沉舟,做出这样相当危险的动作。那时我发现,掌握在我手里的这些真理, 不能参与到他们当中,去进行解释的。”   “你就不怕我怪你?”   “有些时候,同世界上很多事一样,真理是掌握在权利手中的。真理是不能 越辩越明的。真理往往是越辩越糊涂的,越说越谬误的。所以没办法,只好在我 自己仅有的权力和方法当中,做出这样安排,用这样打算,它能实现。”   “我越想越气。”   “可我也相信,你只要能出来,这谜,就会有办法揭开。我也发现,我根本 就没能料想到,这谜之外的,那些至今也不能破译的谜,可能我们将永远地,都 无法揭开它。”   “当时你对这件事,就能有绝对把握?”   “你还不相信?你当时我用的,仅仅是我很多方案中的,第一个方案。我想 你不会,也不可能,会被别人,用枪打死在刑场上的。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可要是万一。”   “有人在做你手脚,也有人看出来了。这里的问题。上面有些人,也是暗地 支持我。要不然,只是靠着我个人的力量,也是好难做这件事。要不是有上面的 人,哪儿又有这多消息提供给你,追踪的信息?这些你即使没想到,也该能分析 得到。”   “是啊,我真也没想到,如果硬要讲实事求是,一个人才抓进去,就不该对 我……这样……唉,一个人做人,真难啊。”   “你的人,是谁?”   停有一会,他漫不经心又问。这问题,问过好几回。   石满秀停下,好像没有听见他问话,换个话题,继续说:   “你还不明白,我们现在有什么事,是实事求是?又有什么人,在实事求是 呢?不正是大家都不实事求是,才天天喊,要实事求是吗?这些事,都过去了, 就不用再想它。还有那些永远都不能弄清楚的事,我们现在面对的,还少了吗? 在这案子,我们得到的是成熟,也得到惶惑。我们又失去了什么呢?是不是?   “你仔细想,父亲被杀死了。母亲也疯了。可母亲又说,后来的龙玉虎,竟 然是你亲生父亲。可他到底是不是你父亲?那可是你母亲疯了后,才说的。   “这又能不能让人相信。这两个父亲,他们是为什么,成为生死不共戴天的 仇人?……两个人之间,当年发生的事,可能永远,都说不清。   “从这件事看到,从项圈上想到,我的身世……”   “项圈?你的身世?什么身世?不是爸妈双全?”   “你这人,真粗枝大叶,只顾自己啊。连我的身世,你都……”   石满秀就把手放开。擦得铮亮的项圈,从脖子上取下来:   “哎,你看看,这项圈。它的一半,是随着我生命,一齐来到这世界上的。 我出生地,恰恰是原始森林边缘。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亲生父亲,亲生母 亲,是哪个?他们在哪?这项圈的另外一半,却是你那位疯了的,母亲口里说出 来的,是你的那个亲生父亲身上,发现的。   “再看看项圈,稍微有点知识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它们的确是不可分割 的。它们的确,是天生一对。它们为什么?又在什么时候?分开了。为什么又分 别落在,我同你父亲的身上?   “你说说,我碰到的这一切,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是什么天意,是什么 缘分吧。”   “唉,这……真……这真的,是有点……不对……”   是啊,看到这里,听到这里。吴巴龙心里,仿佛也明白了什么,又仿佛全都 不明白。   “不是有点,是有好几点。我也越想越糊涂了。世界上有些事情,自己要是 不得明白,恐怕还要好些。要是全明白了,或者不明不白,那就是好可怕的事。 你说呢?”   “听人家说,让你上去当办公室主任?是副的?”   “他们找过我,谈过话。什么副不副,我也不管。我自己,根本就不想去。 我要老死在沱江镇。要陪着你。一个女人,如果不陪自己老公,好好过日子。女 人活上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那可是专门给你的位置。”   “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己的男人。一个女人,要是没有好老公,就是有什 么名誉,什么位置,又有什么意思?”   “……”吴巴龙听了,也若有所思。   “你放心,我打算到居民委员会去,就管一管三街四邻,油盐酱醋柴吧。我 想,你是个男人,你的路,还好长。你的梦,还很多。说不定,我又要给你来解 梦哩。在这件事上,我感觉我智慧,我精力,差不多都用光了。我应该好好地, 过过自己的人生了。我还没问你呢,你什么时候,做我男人啊。”   “我这不是,在做你的男人吗?”   “人家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男人。”   “我看,你是不是,也是什么人说的,看透一切了。”   “啊,真的是知妻莫若夫啊。喂……我又说错了。我不得明白,他们是什么 意思……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至少,也应该给你一个安排……”   “是啊,我也总是感觉……回来后,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看……好, 这事,就不想他了……我们就睡吧……”   “……好,巴龙,看见这月光。我又在想,我亲生父母,他们又在哪……你 说……”   “……嗯,我们这回出来,他们知道不知……”   “都什么年代了,还管这些……好扫兴啊……”   紫草潭中,一条鱼儿“叮当”一跳。   “这狗日的,什么事嘛。好好想想,我们这些人,都活得这样艰难,这样窝 囊,人家那些平头老百姓……”   石满秀睡得迷迷糊糊的。吴巴龙突然间,又想到什么,在骂起来。她心中一 惊,再认真一听,这家伙,原来是在说梦话。   “狗东西,刚才还是装正经,梦里,可吐真言了。你心里还是明白的啊,我 还以为,你傻瓜一个了呢。”   她伸手搂住他脖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月儿将逝,启明已微。   98、我就要老死在这沱江镇   从张家界,天子山,索溪峪度假后,悄悄地回来了。   吴巴龙办公室的桌子上,堆积了如山一样高的报纸。好久不看报纸了,吴巴 龙特别喜欢这玩意。   平日里,他是一不喝茶,二不抽烟。闲起来时,想案子想烦时,就一张一张 地,翻看这些报纸,也算是一种消遣。   出门后,不几天的那张报纸上,赫然刊登着,公安美惠的三寸大照片。这是 一张大报,也是吴巴龙喜欢看的。   一眼就看那精神抖擞的百岁日本女人公安美惠。报纸是胶印的,层次极是清 楚,立体感也好强。最奇怪的,是这张照片上的人,居然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勾起脑壳,想来认真地看一下正文。标题还没进入眼帘,石满秀破门而入。 见他在看什么,走过来一眼也正看到那张照片。仔细一扫,一发现是个女的,就 不想再看了。   “这人,跟你长得像呢。”   “我没这么老吧。”   显然着不高兴,催起吴巴龙,叫他赶快走。   “你做什么事,心都这么急,像长不大一样。”   “人家在会议室,等你有几分钟了,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石满秀一步上前,顺手一掀,就把那个和自己有点像的日本老太婆伏到桌子 上。转身就走了。刚到门口,还回过头来。   “哎,我说你啊你,人家在小会议室里,准备开会,人都来齐了。你还不快 点!”   “知道。又发生什么事嘛?”   “你又忘记了,吴巴龙同孙小金的事。”   “啊,怎样呢。”   “没办法,正要宣布呢”   “那我还去什么?”   “巴龙,我知道,你好不开心。可你也要明白,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理。 走吧走吧,人在矮檐下。”   说到这里,吴巴龙就不敢再怠慢。进会议室几件事一说。什么案卷一研究, 就是大半夜了。直到会散了,两个年轻人,就迫不急待地,悄悄一前一后,转回 吊脚楼,去享受那真正的人生。   第二天上午,他到镇里参加联席会议。第三天回来,站在桌子前看,人就愣 住了。满桌的报纸,就如变戏法样,全不见了。   一连问了几个人才知道,这办公室的报纸,都由局里的小出纳阿波,一个人 专门负责收的。各个办公室那些看过了的报纸,都归她个人去收。   收齐了后,再拿到石莲阁的废品店里去卖。收入的钱,就用来买茶叶,接待 来访的人和开会用。卖报纸的纸,要比文件的纸贵一些。文件纸每斤只卖五分钱, 报纸每斤是一角七分钱。   小出纳这样做,也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对于文件,她一般都不收,专门喜 欢收报纸。局里也不怕她丢失什么文件。她呢,就专收报纸,人也轻松了很多。   吴巴龙把这些事问清楚了,就冲着小出纳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又好想再看 那个日本老太太。可小出纳说了后,真不好再麻烦人家了。到茶几上的茶叶盒里, 狠狠地抓了把茶叶,泡了一杯极浓极酽的茶。   “好香的清茶啊,是冷风坳上,今年头道茶吧。看样子,人不喝茶,也没什 么意思的。”   他心里释然了。再不想在报纸上印了好大的照片,做了那么大版广告的日本 女人。   99、大大小小数百条狗都噪起来   一年以后的这一天:   下午五点钟,在北京大学外国专家楼,公安美惠女士在三一八室病故。临终 时,手里还是握着那张一年前,刊得有她头像,及寻人启事的报纸。从日本东京 闻讯后,赶过来的五十多个家属,都哭成了一片。   下午六点钟,在吉首火车站,吴巴龙和石满秀含着泪水,送去深圳的孙小金。   吴巴龙才早先他半年,去了海南。   从吉首火车站回来,晚上十一点三十分,在吊脚楼里,吴巴龙头软软的,枕 在石满秀的脚边上,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母亲滕生梅拉着他的手,嘴里这样说:   “……龙龙,我个儿啊。以后你自己,生了儿子,你就知道,我们做父母的, 有多苦了吧……这么久了,你怎么还不来,看看我啊。我要死了,我天天看见你 爸,他天天要我和他一起去。我要和他一起去了。实在活不下去了。我就要,死 了……”   他正想再对母亲说点什么,可那突然出现的母亲,却和天下所有男人梦里的 情景一样,突然就看不见了。   第二天清早,吴巴龙就有点精神恍惚。   他看着石满秀,把晚上那个梦,对她叙述一遍。末了说:   “真是人不养儿女,就不知做父母的苦。今天,我想抽一点空,去看看母亲。 马上就回来。”   “你赶快买些罐头、水果,一起带了去吧。我恰恰有件事要办,没办法陪你 去。你一定要给我带问个好。”   说到问好。吴巴龙心一怔。多次去看过母亲。做儿子的多想和母亲谈谈,发 生在家里的事。可你和她谈东,她就和你说西。你讲白,她就扯黑。人是一次比 一次消瘦,一次比一次枯萎。他怀疑,母亲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就没了正常的思 维。想了解一下自己的家世,该没什么希望了。   才走进精神病院,看见院长,人家就急忙上前:   “我说吴巴龙啊,怎么搞的嘛。昨天晚上八点钟,你母亲就开始病危,我们 立刻就要通知你。打你家的电话,都没人接,怎么找都找不到你。她断断续续, 念了一夜你的名字。”   心中一惊:   “我昨天晚上,都在家里啊,为什么没听见,那电话铃响呢?手机,BB机都 开着,那她现在呢?”   “对不起,你刚才迟来了几分钟。你母亲,已经去世了。”   吴巴龙的眼前一黑。脑壳里一片空白。以下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就在车开到离精神病院不远,才有一百来公尺的砂子坳,前面有两辆车相撞 了。一时塞在那里。他准备下车,想走路过来算了。因为直线才几分钟就到了。 只是在心里犹豫了一下,认为反正不急,就呆在车上不走。   想不到就因为这样,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在暗暗的水泥房子,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一张木板子床上。只见那根 根骨头,明显在极薄极薄,近乎透明的皮肤里。身体干小得如是几岁的孩子。她 完全没有什么水分了。只有那双眼睛,虽然失去平日的光泽,却仍怅然地,盯着 这个迟到的儿子。   吴巴龙想到了吴永福的眼睛。轻轻地伸出手去,想把她还柔软的眼皮抹下来。 才俯下身子,要伸出手去,那手到空中,却不能再动弹了。   母亲呆滞的眼睛里,突然间,分明是有泪水,在慢慢地流了出来。   “妈妈!妈妈!”   吴巴龙见了,大叫一声,扑倒在滕生梅的身上。   ……这一切,是不是天意?要是自己走路过来,不是早早地,就到了吗?不 是就能够,让母亲最后看自己一眼吗?再说点什么吗?她分明是有事,要和我说 啊。要是自己早来了,那该有多好。自己还有这么多不明白的事。唉,你为什么 就不肯下车?就不肯多走这一步路?   他站起来往后退,仿佛在问自己。   吴巴龙走出来没有多远,只见一个老太太出了门,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对 他匆匆说:   “你就是吴巴龙吧,这是你妈妈昨天晚上,留给你的。”   她把手中一个小小包袱递给他。   是双婴儿穿的大红虎头鞋。只见那鞋子里,有张脏兮兮的纸片。歪歪斜斜地, 写着几个字。   吴巴龙一眼看过去,热泪即如泉水样涌出来。   字虽然歪歪斜斜,却是一笔一笔地写着:   “巴龙,如果生了孙子,不管是男是女,名字都叫龙滕。”   “哈哈!生孙子,生孙子,生孙子!哈哈!龙滕,龙滕。还要叫做龙滕。”   吴巴龙狂笑着,把纸条撕成了碎片,朝沱江河丢去。   几条鱼儿听见水响,立马朝那纸片标了过来。   痴痴地看着河水,他知道,也明白,哪怕是到了最后,母亲还是有思维的。 母亲的思考,还是那么清晰。   她并没有疯。是一个正常的人。自己多次来,母亲都在装糊涂。她为什么, 不肯给自己,说一说家里的事?   为什么对自己儿子,都不愿意说了?   大街小巷中,前前后后,那些对他们指指点点的男人女人们,让他还能结婚? 还敢结婚?还愿意结婚?   面对这一切,吴巴龙真的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人。一个男人到了这一步, 是多么地失望啊。   羊角寨的半山上,一阵鞭炮声响。在吴永福的坟旁边,吴巴龙把龙玉虎长满 茅草的坟墓,叫人挖开了。将母亲的棺材放下去。   吴巴龙呆坐在山上,着地上一座大,一座小的坟。耳边一阵狂风吹过后,迎 面就来了浑身血淋淋的吴永福:   龙龙,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你要给我报仇。你是我儿子。   吴巴龙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自己正想要问他呢。   一头是血的龙玉虎站出来,哈哈哈大笑:   好好,龙龙,你不愧为我儿子,做得很好。你不是人,是个连父亲都杀的畜 生。你逼死我,就是逼死你母亲。   龙玉虎吓得惊跳起来。想逃了。   母亲水淋淋堵在身边。他扑向了母亲。母亲只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吴巴龙猛地坐起来。涨得满脸通红。阳光灿烂在天空中。   狗日的,是个白日梦啊。自从河边回来,不知做过多少这样的白日梦了。   是个夜色好浓日子。吊脚楼勾勾嘎嘎地响起来。听见女人的喘息声渐重,吴 巴龙说:   “我还是想知道,上次帮你,让我活下来的人是谁?”   石满秀一时无语。呆了有顷,又伸出手去,抓住她这时好喜欢的东西。它竟 然失去先的雄伟,坍塌了下去。   “问了好多回。你该知道,我有自己原则。”   石满秀说着,离开了他的身体。   “做这一行的人,也是普通人。也有自己的思想。面对这些不明不白的事, 当然想知道,这后面的根本原因。”   “世界上的事,不是哪件事都会有原因的,哪件事的原因,也不是哪个人都 能够知道的。坐过牢的人和上过战场的人,心态都不同了,你要在这社会上生活, 就要好好地调整自己。”   吴巴龙一直都没有睡着,本来已经硬硬了的东西,因为手一触着她脖子上的 银项圈,刹那间也坍软了下去。再就再也起不来了。石满秀的这个银项圈,让他 想着:   它两个人的一半,在两个人的身上,这是为什么?   还在催着我,两个人要结婚?怎么结?怎么跟她说?   越想他越感到,自己是不是,也越来越糊涂了。   人,怎么都成了这样呢。   我们这样活下去,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吴巴龙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   几天之后,一个没有风的夜晚,一阵由小到大的毕剥之声,先把凤凰城里大 大小小的数百条狗,都喧噪了起来。这就有了下半夜的风势,狗声噪了风威,风 又助了火势,火又壮了风威。   “滕嘲神的屋,烧了!烧了!”   “赶快救火,烧了滕嘲神的屋!”   人们从梦中醒来,只见火光冲天而起,沱江河也染得血红。或者是那火点的 太认真了,也太有技巧了罢,当然也燃得够潇洒。   等救火车呼啸着赶过来,动静坎上的吊脚楼,这座被列入当地民俗重点保护 的民居吊脚楼,已经荡然无存了。   大火直烧得日落沱江河。   惟有距离吊脚楼不远处,那些不知经历多少朝代,已然垂垂老矣的大树们, 虽然被这弥天大火灼得伤痕累累。不过看那模样,它们要是真想都活下去,还是 没什么问题的。   功夫非凡的吴巴龙,竟然也如是随了熊熊火势,凶猛的风威,人也杳如黄鹤, 不知到底飘然到了何方。   人们花了很多人力和物力,寻找了许多年,都没见纵火嫌疑人员影子。就只 有放弃这案子了。   也只有石满秀,还是这么气定神闲,且蛮有信心:   “你们放心,吴巴龙,我知道,火,肯定不是他放的。人,一定会回家来 的。”   先几年,提媒说亲的人,挤破了她的门槛。再就不知道为什么,都像相邀好 一样,再也没的谁来了。石满秀还是原来的这样子,衣着比前几年,当然马虎了 很多。龙凤项圈还洗得晶亮晶亮的,耀眼得很。   谁也不知道,吴巴龙是去了什么玻利维亚,或者斯里兰卡?   是不是和很多人一样,发达了?也有别墅,或者车?学别人,开始泡小姐?   凤凰现在成了中国历史名城,来参观的客人,是来越多了。石满秀掏钱,重 修了这沱江河边的吊脚楼,虽然和原来的一模一样,文管会再没有给它凤凰古城 保护民居的待遇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