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白狐溪   作者:杨双奇   内容简介:   向婕拿到大学中文博士生录取通知书时,南方传来了情人牛大成飞机失事的 消息。   住在北京的向婕,原名叫向阳花。是湘西凤凰白狐溪学校的一名纯朴的代课 老师,因爱好文学,和作家陈本虚接近,被陈本虚老婆怀疑与陈本虚有不正当关 系。由于宋文革到白狐溪学校吵闹之后,向阳花真的和陈本虚有了关系。在陈本 虚不愿意离开凤凰时,向阳花只身到广州太平打工。后来又进歌舞厅当歌手,再 沦落为台湾老板阿坤的二奶。后来被人陷害抓进派出所,逃跑之后在珠海被镇长 区国斌包为二奶。镇长出事外逃时,她也逃到了香港。结识同为凤凰人,在北京 与高干子弟结了婚的孤儿,做着不知道是什么生意的牛大成。在牛大成的帮助下, 她卖掉镇长给她的房子和车子,并成为大成的情人。在大成帮助下,她改名向婕, 来到北京,住进大成提供的房子里,计划走作家之路,通过苦学后,考上博士研 究生。就在她拿学生证的时候,牛大成却因为坐南方市往北京的飞机途中遇难。 通过向婕在与凤凰文人陈本虚,台湾老板钟阿坤,太平镇长区国斌,牛大成四个 情人之间,不断地寻找新的生活,不断地与自己的命运抗争,却不断地陷入迷途 的生死恋情……   目录   一、升空后几分钟起火爆炸坠毁   二、要是以后找个王老师这样的男人   三、黄花女子现在不要知道那么多   四、烂婆娘向阳花还我丈夫来   五、陈老师眼睛还不敢正面看我   六、工厂屙屎撒尿居然要做规定   七、在这样明朗月光里你想不想我   八、你不是小姐就要早说明白啊   九、三个小时功夫挣来五百块钱   十、红尘滚滚痴痴情深梦醒总有时   十一、已经在燃烧着女人的熊熊烈火   十二、阿莉姿色大动了台湾人的心   十三、这样的女人有哪个男人敢要   十四、要守身如玉就没什么钱可挣   十五、人家说你是强盗你就是个强盗   十六、老板娘找你是给客人拉皮条   十七、知道美人计就是懂得中国历史   十八、从乡村兽医成长为镇最高领导人   十九、他还是只在那儿永垂不朽着   二十、澳门感觉就在家里和老婆睡觉   二一、这简直就是二奶的包房嘛   二二、沉重的钻石戒指戴在我手指上   二三、我们两个人真的像新婚燕尔   二四、我妈就被蒙面人剜掉一双眼睛   二五、想到他回去交公粮就一肚子火   二六、找不到在香港酒店的感觉   二七、为什么你包里会有手枪   二八、要是没皇上来北京看什么   二九、大地非常压抑和悲痛   三十、都瞪大眼睛看我这不速之客   三一、男人天天趴到吃她老茄子   三二、看着他一丝不挂的身体   三三、老夫妻遥远完成问候任务   三四、叫人家老色鬼已经是不合适   三五、我真怕人民政府把我抓去枪毙   三六、像个彪悍蒙古骑手搓揉他骨节   三七、自己竟然也溜到大成床上去   三八、那个朋友竟然在哪家发廓鬼混   三九、阳光把我也沐成一片金黄   一、升空后几分钟起火爆炸坠毁   下午打开信箱,看见博士生的录取通知,想着要做的事竟然成功了,心里别 提多高兴。心情一放松下来,这才发觉,大成离开这么久,突然感觉身体的某个 部位,一下子空空的,它是在渴望我的大成呢。   躺在席梦思上,看着通知书上火红的印章,想着,快把这事告诉他吧。   大成是在北京的千多万人当中,我的唯一亲人。他虽然不是我的丈夫,不是 我的情人,却因为我爱他,他爱我,他是的我唯一爱人。饮水思源,要是没有大 成,一个从凤凰白狐溪来北京的乡下女子,怎么会有在北京读博士的今天?   不,还是先别告诉大成,等明天办好全部手续,再跟他说。因为这事还没有 算完,只有在学校注好了册,拿到了学生证,才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学生。   整整一个晚上没有睡着,我强行让自己忍住,左一次右一次,眼睁睁地,看 着放在枕头上的手机,也没有跟大成通话。天快亮时,只见大成披着一身的大红, 脸色苍白,血淋淋地,站在我的床前,可我只看见他的上半身,看不见他的下半 身。他大声叫道:向婕啊向婕!我这一辈子,就托付给你了!   见他这样子,吓得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放眼一看,原来是个梦。天还没 有大亮呢。可自己也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也睡不着。心里想,大成他,现在怎么 样了?人生,多么怕出意外!   向阳花在这一生当中,出现过多少次意外?不过人家又说,梦跟现实,是完 全相反的。   但愿如此吧。   北京城九月阳光清爽温暖,分外迷人。在学校总务处那里,缴完学习费用. 看着老师填好学生证,盖上了钢印,我才放下心。走到一边,打开手机,听到大 成接了电话,梦中醒来那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事全办好了。”   “婕。你猜,我现在,人在哪里?”   “在哪里?”   “猜嘛?”   “广州?”   “错。昨天下午,我已经到了你的白狐溪。”   “怎么?你去了白狐溪?”怎么,他竟然跑到我凤凰老家去了?   “是啊,前天,就从广州到张家界,又到凤凰,是东道主特别安排的。”   “你到白狐溪去了?”   “在凤凰,我一问,说凤凰城里离白狐溪不远。出了北门城门,沿沱江河上 去,十几里地就到了。我偷了个空,到白狐溪看了看。”   “你看到白狐溪前那棵大错栗树了?”   “就是高高的石拱桥边上的?”   “是啊。”   “当然看到了。”   他看到错栗树了?赶快再问:“那你看到,在错栗树后面左边,有幢大房子 吗?”   “青岩板围墙的吧?”   “对。”   “围墙上,有棵老葡萄树,屋子后面,有棵椿木树的?”   “是。”   “我还给那错栗树和石拱桥,照了相呢。”   “啊。”   “还到有葡萄树的那个房子里,讨了口水喝。你们白狐溪的水,要是放到北 京城,简直不用再添加什么,就可以直接罐了装,上市场,卖大钱了。”   他这个人,胆子大得很,还敢到我家里讨口水喝:“你到我屋里,讨水喝 了?”   “有个老人家,很客气。你们家的水,好甜。”   “那就是我妈!”听说他见到了我妈,心里竟然生发出来一种莫名其妙的兴 奋。   “我知道,好像你。”   “啊。”我似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你长得漂亮。”   “乱讲,你现在在哪里?”   “正从凤凰城出发,经黄丝桥古城,去凤凰飞机场。看完古城,飞机要是准 点,只要三个钟头,就能回到北京。”   “那你没时间,帮我做一件事了。”   “什么事?”   “帮我买条鲤鱼,到沱江河上放生。”   “放了,我买了一条五斤多重的大鲤鱼,到沱江河,叫做迥龙阁的地方,给 你放生了。”   “你怎么会想到,给我放生?”   “是凤凰的导游,叫我们放的。说在沱江河放生,很灵验。”   “你是给我放的?”   “是我们一起放的。”   “许的是什么愿?”   “回来再告诉你。对了,我在沱江河,给你捡到一块很好看的沱江石,你看 了一定高兴。”   “你捡了沱江石?”   “是啊,大家都捡,很好看。”   “那好,谢谢你了。”   “你是在学校吧。”   “是。”   “那你就到佳佳咖啡厅,等我一下。很快,我就回来。等着我,啊。”   大成说的佳佳咖啡厅,离学校没多远。也是我在考博时,我们常常去的地方。 他经常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我,从学校出来,或者复习,或者考试。   想不到,他竟然到了凤凰古城,还给我捡了沱江石,又买鲤鱼,在沱江河放 了生,还了我的愿,真让人高兴。他还的,是什么愿呢?是我们天长地久?还是 考上博士?   从学校出来,我有种本能的冲动,很想在门口照张相,留作永久留念。能来 到这千万学子梦寐以求的高等学府读书,要不是大成,我哪里敢想?做梦,都是 不敢做的。而且还是读博士!文学博士!   一定要记住,我的人生当中,最难忘的时刻。记得本虚还在凤凰时,就对大 家说,也对我说:向阳花这个人,以后一定能走上文学道路。现在看来,他当时 的话,不是全对了?不过,许多年来,也是因为他这句话,让这个念头在我的心 里,一直放不下来。   站在学校门口,我环视四周,只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小青年,站在门口不远处, 像在等人:“你好!可以帮我拍张相吗?”   青年可能没有想到,我会主动找他帮忙,愣了一下:“可以。”   “帮我取学校大门这个景,机子放低些,要照得到学校名字”。   “好嘞。”   青年帮我照了两张,我接过相机:“谢谢您。”   他呆呆地望着我:“不用谢。”   收好相机,转身向佳佳走去。没多远,只听有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姐,去 我那里玩,好吗?”   回过头,用眼角一扫,就是帮我照相的青年。我正视着他,这是一张还带着 稚气的脸,再仔细看,天真当中,果然就有一分猥亵。   在我的注视下,他略显得羞涩,两手在面前相握,身子不自然轻微摇摆。心 里很是好笑,在北京城,在中国有名的学府大门口,竟然有个年轻男人,来找我 去玩玩,还是这么一张脸!   怪不得现在很多人说,以前我们是封建社会,现在我们已经到了火箭社会了。 看着他,我很想从他脸上找出来,为什么会在大街上,用这种方法,邀请女人。 我看不出这个问题,只有问他:“你想干什么?”   “去我那里玩。”   “玩什么?”   “去了,你就知道了。”   马路边这样的邀请,对我来说,在北京,广州,香港,澳门,当然,都不第 一次了。要是碰上我心情好,也真的想要去看看,他这样的年纪,一旦看上我, 会怎样去做那些好事。功夫又如何?   可是这时我的好心情,真的是像在宴会上,吃了只苍蝇。一下子变得太不好 了。停在那里很久,才抑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厌恶,扬起脸强笑:“今天我心情不 好,改天,你看行吗?”   或是他没有想到,大街上的邀请,会有这样温柔的结果,似乎有点惊讶: “放心,我会让你心情好的。”   真没想到,这样的场合这样的地方,还有这么执着和大胆:“你,会让我心 情好?”   “包你开心嘛。”   说到包我会开心,简直就是从事这种工作的口头语。要是在以前,我真的要 看看,到底会让我怎么开心。看他那单挑的身子,还不到二十来岁样子。这样一 个体面,年轻,富有朝气的男人,为什么要到大街上,做这种事?这里真是我们 北京吗?是伟大首都吗?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好,我们去。”   “走这边。”   “我要到那边,先取个东西。”   “一起去。”   大成和我通话的快乐,还在心里挥之不去。再也没说什么,就一个人直接往 前走。他不声不响,跟在我后面。我自顾自朝存车的地方走去。当我走向自己那 车时,看见后面他的脸上,五官狠狠地扭了一下,匆忙地向后走了。   看他那样子,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点认为他当街寻找女人,似乎并不是为 了展示自己的才艺,或者囿于生活,就又有点于心不忍了。向阳花,你这人怎么 啦。   我追上前去,轻轻叫住他。他回过头,见我这样子,也不知道所以然,怔怔 地看着我:“是不是,少钱用了?小兄弟。”我做出很轻松的样子。   “你说什么?”他看着我,对问话好像有点茫然。   “是不是少钱用?”   “……?”   “挣学费?”   似乎明白什么了:“你能给我多少?”   “给你一百。”   “什么?”   “一百元。”   他终于听清楚了,说:“你有病。”   说完,他很快在我视线中消失了。你才有病。那你还要我,你给你多少?我 自言自语地说。没有再看他的身影,现在心里想着的,就只是坐到那里去,等大 成快来的事了。   心里突然间又很乱,简直就是心乱如麻。   车停在离学校不远,一个很不显眼的地方。这样停车,也是大成教的。和大 成在一起,我总觉得,就是和我的陈本虚在一起。他处处像我的导师,随便做什 么事,都听他的为好。   大成常说:“为人在世,或者做事,一定在低调,不要膨胀。尤其不要自我 膨胀。世界上很多人的不幸,就不幸在高调上,自我膨胀上。做什么事,都不要 惹人家的眼。自己做事,就是自己做事,自己读书,就是自己读书。要读书,就 要做出个读书人的样子。不要像有些人,当着同学面,把豪华车开得满学校跑, 一脸暴发户的样子,哪里还有一点文人学士模样。”   我认为,他说的很有道理。   大成永远是忙人,跟他相交这么久,也交了这么深,可我直到今天,还不知 道,他到底是在做些什么,又是一个做什么工作的。   说来也好笑,我唯一知道的,除了他的身体,只有他的手机号码。不过,大 成却是一个已经有了自己的保镖,司机,马崽,还有别墅。也有车子,还有一个 老婆的人。就是还没有孩子。   大成和我见面时,永远只是一辆车,加上一个人。可我向婕,虽然是凤凰白 狐溪乡下妹崽,却也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了这么多年,也交往过了一些男士,却 从来没碰到,像大成这样神秘的男人。大成也是我的一生当中交的,到现在为止, 最久,也最实在的男人,这当然也是我到现在为止的感觉。以后的事,就不知道 了。   “婕,你记住,在北京城,只要有大成,就够了。”这也是大成常常对我说 的。   他说这种话时,那口气和眼神,在这谁也不能够信任的社会里,往往能给你 一种信任的感觉。其实,我也是一种感觉,自己只要拥有了他,就已经足够了。   一个女人,一个只希望自己能够生活得好点。或者说,只要自己能在这个大 都市之中,存活得下去的女人,还有什么能比这句话,更为美好,更为重要的呢。   佳佳咖啡厅是个很普通,也很便宜的学生酒巴。选了一个我们平常坐的位置, 从包里取出书来,看了一会,再才要了一杯咖啡。算计到是大成差不多要来的时 间了,又给他点了一杯鲜牛奶。   大成这个人,永远只认定一个目标。抽烟吧,就只抽金白沙;喝奶吧,就只 喝鲜牛奶。还只肯喝冻的,哪怕是冰天雪地。   品着手中的咖啡,想象着不多少时辰里,大成就会坐在我对面。我们喝好了, 再一起回到我和他共同拥有的家里,做我们要做的事。   这事因为他去南方,好几天没做了。一个年轻的,身体正常的女人,多么想 和男人做。   到了估计他该到北京的时间了,大成还是没有出现。我的手机,也没有响。   哦,大成该下飞机了吧。看着窗户外面,快要黑下来的天,我想着,再一次 打了他的手机。没有任何消息。他没有关机,也没有不在服务区的信息。这种现 象,是常有的,我还是慢慢地喝着咖啡,眼看,我就要喝完了。   心里在突然间,感到有一点烦躁,也很慌乱。看着窗帘外面,已经到达了的 黑幕,心里突然想到什么,就很不淑女的,趁服务员不注意,一口喝完桌子对面 大成的那杯奶。我回家了。   虽然是住着别人的房子,可都是我和大成两个人亲自动手,一点点装修起来 的。大成要的那些家具,都是顶级的。家里的一些大大小小,是我像燕子筑窝一 样弄回来的。每看到室内这温馨的一切,仿佛看到在这里无处不在的大成,心渐 渐地感到有点轻松。准备进浴室时,更想到和大成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对着镜子,看着自己那大成很欣赏的身子。客厅里,大声地放着电视。这是 大成告诉我的方法,说你要是一个人,感觉太寂寞了,就大声地放电视吧。开始, 我是这样做的,除了那些搞笑片,我是从来不看电视,更不看什么电视剧。   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欣喜地接过来,心里正想着要怪他了。一看,却不是 他来的。这是一个已经没有了记忆的电话,没有兴趣接,把电话甩到沙发上。我 心里似乎紧张起来。   还是自己一个人,先泡一泡吧,放好了热水,才把自己甩进浴缸。却突然听 见,客厅的电视机里,主持人传出来了这样的对话:   ……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今天下午五点钟,一架从凤凰机场飞往北京的 A7787航班,在起飞后几分钟,离凤凰机场不远的上空,起火爆炸坠毁。机上人 员……   听到这里,我不顾一身是水,赤裸着身体,飞快地冲出了卫生间。站在那里, 呆呆地看着电视上的画面,浴巾掉在脚下,水在脚边流了一地。木然在那里很久, 我才像条死蛇那样,倒在长沙发上了。   回过神来,我发疯样,一次又一次地拨打大成的手机。这时候出现的,是总 台小姐千遍一律的回答:你要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一直拨得我昏昏沉沉地睡去了,电视机一直在播着其他节目。直到现在,我 还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记得上回,有一架民航客机突然下地时,机身从中央拦 腰横断,但有个客人在飞机出事前几分钟,从自己坐的中舱,快步走到了前舱, 后来逃得了一条性命。   十点钟时,是晚间新闻时间。我又在和大成恩爱的梦中醒来,电视上还是没 有现场画面。播音员这回却是这样说的:   ……连带机组人员一共一百六十八人。当地有关部门正在积极组织抢救,搜 寻生还者……有关事故原因,正在调查当中……   大成,他死了?他会死吗?大成!   我的心很慌了。似乎地球就要毁灭了一般。   二、要是以后找个王老师这样的男人   白狐溪边上,那些当阳田里的禾苗,都开始发青了。   呆到家里,已经有很多天,也没有什么事情做。我跟妈说,书也不读了,在 家也没有事做,我要下地。说实话,我心里真的很怕下地。可妈她天天下地,也 不管我好说歹说,硬是不要我去做田里的事。   她摸着我的头:这么听话的乖女子,就要帮妈做事,要顶着大太阳下田,让 人不忍心。   其实我知道,在凤凰白狐溪,以前是从来没有妇女下田,做农活的。只是说, 我们大翻身之后,才男男女女一起下到田里,去做功夫。   常常有那么些懒婆娘一边插秧,一边口里骂:妈的个皮,人家说,我们妇女 翻身了。翻的是什么鬼身啊。一个二个,都翻到这泥水田里,晒大太阳来了。   人家那些男人们,心里头也不满意,女人和他们一起下田。男人们倒是这样 说:唉,这些婆娘们下田来,事情做不了多少,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吵得死人。 扯了好多是非不算,老子们在田里,连水也不好放。   妈的心事,我知道。她是害怕后山塘,杨家村的那个小子。这两天,这小子 就要过白狐溪,来我家相亲。要是我晒黑了,人就不好看,就怕人家看不上我。 其实,我就是想晒,就是要晒黑点。他要是看不上我,那就算了。我家在白狐溪, 除了我妈和我,是两个没有城市户口的乡下人。哪一个不进了凤凰城,当了国家 的大干部?   他敢看不上向阳花?我,老子还要看不上他!   女大娘操心。她好像生怕向阳花嫁不出去,以后会在家里,成了个老姑娘。 人家说,知女莫若母。我娘她真的就不知道,向阳花要是真的肯嫁人,不要讲是 后山塘那样的小子。就是比他强一百倍的年轻后生仔,向阳花,也已经能嫁好多 回了。   妈她是乡下人,真的不知道,向阳花这女子嘛,虽然不那么天姿国色,到底 还有几分好看。回回进凤凰城时,回头率让和我一起去的女子,都眼红得要死。 看着向阳花,恨不得立马就将我生吞活剥了。   看看我周围的凤凰女子,再看看向阳花,天生哪里又是一个在这山窝窝里, 生儿养女上山下地,放牛喂猪做农活的乡下人?我看,后山塘那个杜媒婆,来我 家相亲,是提着猪脑壳进庙门,找错了地方了。   凤凰乡下的农民,生活虽然是越来越好。可是毕竟比人家城里人,要慢很多。 我们好起来的速度,还没有我们心里要求的速度快。   我们还是最好不要做个农村人。以前乡下人就说过,做城里的一只狗,也比 做乡里的人要强。以前我们凤凰,那个叫做熊希龄的,还不是到了北京城,才当 上了中华民国政府第一任总理。   还有那个,我心里格外佩服的沈从文。他也不是一个人,在二十来岁时,咣 当咣当,一家伙就到了北京城。狠狠地干了几十年,就当了大作家。要是他们都 不离开这个凤凰,走出大山去,不就顶多就是一个好点的小地主。说不定啊,还 会成个大土匪,好早,就吃了人家的枪子。   今天,我说一句如今到外面,还不敢和别人讲的话:向阳花在心里,是好恨 这个邓小平的。   当然,我也并不是恨他,搞什么改革,什么开放。也不恨他别样。就是从心 里恨他,要搞这个鬼高考。就是他搞这个鬼高考,人人都要好好考。这还不算, 还不准人家开上那怕一点后门。   害得我向阳花,也辛苦啊。一连三年,考了三次,没考上大学,哪怕中专呢。 最气人的,是回回都只差这么一分,或者说两分。   想我爸他,人家已经是个中学校长,都没有办法开到后门,连那些专门开后 门的人都说:如今这社会啊,什么事情都是假的。就是这天气预报和大学考试, 还算是真的。什么事,都可以开后门,就是考大学,是开不到后门的。   要是以前,人家那个红太阳毛泽东,多好啊。   还是我小时就知道,白狐溪,凤凰城好多人在喊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还以为他,真的几好,能活上个一万岁呢。谁知道,他还没有我爷爷活得长。 爷爷还活了九十多呢。   可爷爷都从来也没人喊过他,什么万岁万万岁。这么多人喊他万岁了,还那 么快就死了。要是他能活上一万岁,那几多好,那我向阳花,就不会碰上这该死 的高考了。   以前,我那个白胡子爷爷,还只是个白狐溪生产队队长。就把我爸和两个姑 姑,连带两个姨妈,都推荐上去,读了大学。现在,我爸是白狐溪学校的大校长, 姑姑也是凤凰教育局的大局长,还怕没人,推荐我上大学?   可该死的是,现在不兴搞贫下中农推荐了。   我和妈,就这样,一直没机会进城。推荐上了大学的他们几个,都是居民户 口,城里人,还是国家干部。我大姑一直当到凤凰教育局副局长,还不知道人家 那个大连,是属于哪个省。就凭着这样的智商,要是在当年,向阳花进个什么大 学,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就是我妈她没进城,也是因为我爸太自私。嘴上说,要她在白狐溪,照料我 爷爷,才没让她去读大学。要不是这样,她不是也去当了工农兵大学生。   妈悄悄跟我说,事情真的并不是这样。真的就是我爸样子长得丑。爷爷就和 我爸商量,怕我妈长得这么漂亮,要是让她出去了,进了城,读了书,当了国家 的人,要是以后变了心,那一家人该怎么办?这才不让她上大学的。   我爸做了国家干部,我妈却进不了城,又是哪个该死的规定,孩子的户口, 只能跟母亲,不能跟着父亲。这样,才害得我一直到现在,虽然从来也没有亲自 动手修过地球,可人家就硬说,你是一个修地球的农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妈 对这事,也就是说说就算了,总是没什么意见。   可向阳花的意见,那是大得狠啊。   这些事,爸他们心里,也知道。可大家都只是在心里想,嘴里不说出来罢了。   凤凰文化馆的王建春老师,说是要带我去看一个在我们凤凰,很有名的大作 家。   去?还是不去?想了好半天,还是去吧。现在农民想进城,除了考大学,那 就是去当兵了。当兵的事,去年姑姑帮着我,过了一关又一关,也就是说,很有 希望了。   想不到,临近关键时刻,又被县长的侄女,把我给顶替了。我和姑姑哭,说 自己要去武装部,找他们吵。因为人家带兵的营长硬是亲口对我说,他已经看上 了向阳花。   最气人的是,那一向来胆子大如天。在凤凰城里或者是白狐溪乡下,吵架都 没有对手,敢在教育局大门口骂人的姑姑,竟然一听我这句话,就扑通一声,跪 倒在地上了。还泣不成声地,大声叫我千万不要去跟人家吵。   口里还竟然说:向阳花,你这事,不就是姑姑帮了你,给你推上去,人家才 说,已经看上你的吗?可你姑姑在县里,只是个小局长。人家那边,是个大县长。 人家大县长,就能管住小局长。要是你这么一吵,你的兵,还是当不成。就算向 阳花运气好,万一当上了,可你姑姑那局长,以后当得成?   听她这样一跪,一闹,一说,我就没敢再去。是啊,要是真害得姑姑当不成 局长,爸不踢死我才怪。可她哪里知道,人家营长说,看上向阳花了。可是只有 我们两个人在凤凰宾馆的小房间里,抓住了我的手,才这样说的。还涨得我一脸 的红,心砰砰地跳呢。   王老师说,在凤凰,我文章写得好,有灵气。早就说,要带我去见见那些有 名的作家。好好地辅导一下写作,提高提高。其实,就走这条路,要是能出了头 了,也是凭到自己本事,走出白狐溪的。   要是像我们村里的二梅那样,只是靠嫁人,就进了城。在人家家里,一辈子 难抬得起头来。   我妈平常也这样说。二梅她结婚没多久,已经哭着回白狐溪,我看得见的, 都有好几趟了。   其实王建春老师也和向阳花一样,以前是白狐溪两只脚杆尽是泥巴的农民, 他也是靠着写了文章,进了凤凰城。   那年,上面要学大寨,他才从凤凰县初中毕业,年轻气盛的他,就写了一首 诗:   春风吹开大寨花,   凤凰人民学习她,   一斗私来二批修,   太阳光辉照千秋。   在当时,王老师出身,算是很不好。可他这首诗在县里市里,都得了奖。凤 凰县革命委员会的苟主任,还在台上给他戴了一朵大红花。拿了大红花回来,就 转起户口进了城。   这事情把白狐溪的人,个个羡慕得要死。在溪边洗衣的好多妇女说,要是当 初不嫌他成分不好,早把女儿嫁给他,那现在不就什么都好了?   中国这几十年,就是怪得很。今天你上台,说这样。明天那个上台,讲那样。 轮到邓小平上台,不再讲究成份。王老师在城里一混二混,居然还当上了凤凰文 化馆长。不过,人的命运,该是有个定数。   王老师的爸爸吴道梅,在白狐溪也是一个会写诗的人。有人还说,他写的诗, 比他儿子写的好。还写什么古体。就是毛主席写的那种,读起来很舒服。可是他 的运气,就没有王老师好了。   不知道是哪年,毛主席在北京大声说,钢铁元帅升帐了。全国人民听了,都 像发了疯一样,大炼钢铁。还吹牛皮,说一亩地,能产出十万斤粮食。直到现我 还想不清楚,像毛泽东那样的天才,怎么就不明白,一亩地不能长出来这么多粮 食呢。这事白狐溪流黄鼻涕的孩子,就像贺奇兵家那样的傻子,狗蛋都知道啊。 一亩地别说产十万斤粮食,就是出十万斤土坷垃,也很难啊,那不出来了一个好 大的坑?   吴道梅那时也正年轻,血气方刚。毛泽东在天安门上说能出,他当然也在白 狐溪说能出了。他站在白狐溪边上火热的土高炉前面,那是拿了村头的老古银杏 树,砍下来烧热的。自己被银杏树的大火烧得全身都发了火泡子。可他还居然诗 兴大发,趁着千年老古树燃烧起来的火焰,写下一首诗:   烟囱矗入白云间,   巨人挥笔在炉前,   热情煮沸白狐水,   产品超过美丽坚。   这首诗,参加了当时凤凰诗歌大跃进,吴道梅也得好大一朵红花。可不凑巧 的是,他这首诗一出来,把白狐溪公社李秘书的那首诗,给比下去了。其实呢, 人民公社的领导,早把李秘书那首诗歌,送县里去了。吴道梅的诗,还不是他自 己送去的。   是他写出来时,碰上凤凰县报麻子记者杨庸仿,来白狐溪采访,看看炼钢铁 放卫星有多大。麻子拿过这首诗,小小的烂麻子,就笑得变成了一朵大玉芙蓉花。 连连说:好诗啊好诗,好有诗味的诗啊。   一拿回去,就发表在凤凰报上。他把白狐水改成沱江水。凤凰县那些人,一 看到沱江水,当然就评选上了发表过的这首诗。   李秘书听说这事,心里就有了国家干部的脾气。不过,他是不敢和凤凰县报 记者杨麻子较劲的。不是也有人说过:十麻九怪,麻子不怪,不成世界吗?   你惹不起他,还要绕着走呢。肚子里头的气出不出来,那就只有往下面放。 他就来找吴道梅的麻烦。说他成分不好,是富农。一查,真的还参加过什么国民 党的三青团。   最后他硬是把人家吴道梅的名字,说成是无稻米三个字。还说,我们现在正 在搞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就是要棉如海,粮如山。可这个坏蛋,就想要 让贫下中农,家家户户无稻米。他这个国民党三青团员,这不是反对社会主义, 反对总路线,反对大跃进?   白狐溪的人一听,是啊,李秘书说的,有道理啊。   就这样,把王老师的爸,搞成了反革命,还是现行的。就是反革命分子里, 最坏的那种。把个吴道梅气得吐了血。以后连春联,年年都不肯给白狐溪人写了。 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才上小学的儿子吴达成,名字也变成了现在的王 建春。   好笑的是,我只要一说邓小平坏话,王老师就会马下脸来,狠狠批评我。说 向阳花在政治上不成熟,生活上不懂事。说邓小平好,邓小平就是好。还好得很。 邓小平是他的救命恩人。邓小平让他当了文化馆长,王建春当然说他好了。   可我只要说毛泽东好。他就会眼睛看着我,十分严肃地说:向阳花同志,我 们对毛泽东同志,一定要三七开。这是我们党中央,已经决定了的。   看那样子,好像他就是中央委员。   我说:是你们中央定了的吗?   他说:是的。   我说:我就不相信。还不是人家死了,你们就来欺负死人。要是人家没死, 人家要是能活万岁,我看你们哪个,敢给他定三七开?怕是连屁都不敢放。这还 不要紧,还要拿起小红书,天天喊他万万岁呢。   王老师说:你真幼稚啊。向阳花,我问你,一个人,可以活到一万岁吗?那 是我们人民群众,拿他当个猴子耍的。你小小向阳花,还敢改变中央定了性的东 西?   既然是人家中央定下来的,我向阳花当然就不敢改了。   可是我问你,为什么,中央要这样定?人家毛泽东,真像你王老师说的,这 么坏?非要给他来个三七开?他老讲成分,还把别人家里的锅子铁盆,都打烂了, 把村前村后的大树砍光了,拿去炼鬼钢铁,那事,当然做得有点不对。可是,他 搞的那个,由贫下中农推荐,去读大学的事。我看,是完全正确的。   这都是我向阳花在心里想的,口里,当然不敢和他争。要是再争,他就会说, 向阳花这样说,会犯原则性的大错误。他们这些大人,自己没道理时,最会给别 人戴帽子。我爸也和他一样。   说起这些话时,王老师给人的感觉,似乎自己就是中央高级领导,一脸严肃。 那个什么三七开啊,就好像是王老师在北京,亲自定下来的一样。   说不清楚,我们两个人在一起,回回就要吵点什么。   王老师的文章,写得确实好,王老师又是我的老师。还说,只要我好好写文 章,以后肯定会有出息。还做出很真心的样子对我说:以后,我一定比他有出息。   这话我爸和妈,都没有跟我讲过。王老师这么关心我,他说什么,当然就是 对的了。   再说,只怕真的就是中央定的呢。我一个中学才毕业的农村青年。一不读书, 二不看报,三也不听收音机,家里也没有电视看,又懂得什么?   少说几句,少惹一点祸。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妈一醒来就说,我今天进城,一定会碰到好运气。妈很喜欢我和年纪大的人, 尤其是和白狐溪的男人一起出门。不过我却喜欢和年轻人走在一起,那才叫好走 玩。王老师年纪虽然大点,样子也差点,可他是文化馆的老师。要不,我才不肯 和他到凤凰城里去,多丢人。   王老师在白狐溪,也是个人人都夸的好男人。   想想我爸,只是个乡村中学校长。回到家里,常常像个校长一样,对我们一 家人。尤其是对我妈,指手划脚。就是到了农忙,也只是双手叉在腰上,到田塍 上胡乱喊两句,就掉过头回家了。哪怕是走到了田边,连鞋都不肯脱。   农忙在地里的中饭,也要我送。回回妈都说他,要是把向阳花晒坏了,该怎 么办?他居然还开玩笑:我在家里,有点事,要安排。你去给你妈送饭。我们向 阳花,既然是朵向阳花,还会怕太阳晒?   人家王老师,是凤凰的大诗人。想我们凤凰,有好多个学校校长?可才有几 个大诗人?可王老师就是与众不同。不管是农忙或者农闲,只要一进家门,就像 以前赶集回白狐溪一样,就脱掉在外面的衣服,抄起家伙下地去了。挑的担子, 比还在村里的全劳力的,还要大,还要重。   有一天,我在溪里洗衣服,他也在一边洗。我不小心一眼看过去,王老师手 上搓起的一件东西,竟然是红红的。乡下人的衣服,不是青的,就是篮的。一看 见红,我心就一惊,再仔细一看,是什么啊?是他老婆的小裤裤。一下子,就羞 得我虽然在一边,远远地也红了脸。   这个东西,白狐溪的男人,对它是看也不看的。说谁要看了它,人就要背时。 可王老师亲自给他老婆洗,而且洗得那么认真,洗了又看,看了又洗。还擎在半 空中,对着太阳,仔细看,到底洗干净了没有?   我想啊,要是以后,向阳花也找个像王老师这样的男人。也肯帮我洗小裤裤, 那才叫做幸福呢。不过,只能在性格方面,脾气方面,聪明方面,和王老师有点 象。在其他地方,个子或样子要是象,就不行了。   三、黄花女子现在不要知道那么多   一进到那个凤凰文联,向阳花就心灰意冷了。   在白狐溪,王老师鼓励我给它寄稿子时,在心里想,像是要寄到北京人民大 会堂去似的。想不到,现在在我面前出现的,竟然是这么个破屋烂院。比小姑姑 的凤凰工商局,差了好多。   那个叫做老师的杨庸仿,更是个牙黄嘴臭,一脸大花,人模狗样的老男人。 样子比王老师还丑。不过他那老婆,也还长得可以。和他配起来,真是鲜花插到 牛粪上。说不定,是用文章骗来的。   幸亏衣服扣子紧,要不然,杨庸仿那双如刀子样的眼睛,就要把它们一颗颗 剥开了。不过,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眼珠子,比春天在白狐溪大错 栗树下面,追小母狗的狗公还厉害。不过也挺好玩。   坐在那儿,杨庸仿掉过头,十分靠近我,肿起鱼泡眼睛瞪着,问:向阳花同 志,你说,什么是小说?   很近地看着他那颗大黄牙,就算我知道,什么是小说,也熏得只有摇头的份。   说着,他起身朝书桌走几步,把面前的抽屉拉开一半,反过脸来对着我:嘿 嘿,向阳花同志。我说,你不知道吧。你好好看看,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小说。   看着他那样子,我一时间更不知其所以然。也只好似懂非懂地频频点头。你 只要一点了头,他就越讲越兴奋了。那口水像清明时节下雨一样,纷纷落在我的 脸上。麻子也一粒粒扩张起来,显出来亮亮的金色光泽。   在人家的家里,还是第一次来,我真不好意思,当着人家的面,拿出小手绢 擦。就只好轻轻催王老师:我们快点走,回去,算了。   一见我说要走,杨庸仿显然有点不高兴,连连像学校的班主任,很严肃地说: 向阳花同志,现在的青年人啊。我要劝你们,不要都挤在文学的这条羊肠小道上。   这话,我也听别人说过好几回了。可我心里说,他们这些人,是站起说话不 腰痛。这个杨庸仿,我也知道,以前也是农村的。一进城里,当上了国家干部, 就鼻子眼里插葱,装大象了。   可你知不知道,在我们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有多少人,想到城里来,想 当个天天有白米饭吃,能上八个小时班的居民。想当天天不晒太阳,不淋雨的工 人。想做个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城市人?   杨庸仿和他老婆,都是国家干部,却好小气。一听我们说要走,就把面条放 进铁锅。我见他老婆把面条刚刚煮进锅里,看见我们没了走的样子,就半天也没 捞上来。看她这样子,是要等我们走了,才肯捞。   其实,你就是捞上来,要让我们吃,我也是不会吃。乡下农民就是再穷,也 穷不到要进城来,打你们这些领工资人的秋风。想到这儿,我偏不想就走了。又 狠狠地在那儿站了好一会,这才一步一步出来。   出得门来,王老师反过脸,十分奇怪地问:刚才,明明你自己说,要走要走。 可为什么站了起来,又还要再呆上一会儿?   我就把这事,和他说了。   王老师听,指着我鼻子,笑笑:看不出,向阳花,你这死女子,鬼点子还多 得很。   我大声笑:就是要让他们这些小气人,吃那烂面条。   可另外一家的陈本虚老师,和杨庸仿就大不一样了。我们这边,人还没进屋 子,那边只听得他在屋里大声喊:   是王建春吗?怪不得,一清早起来,屋外桑木树上,喜鹊就叫得那么凶。是 王建春,王老师来了。我的个儿。你来,稀客!快进来,老子正在喝着酒呢。进 来喝一口,湘泉酒,新出厂的。生官从凤凰宾馆搞来的,昨天才送我一箱。你要 喝,等下,拿两瓶去。   进门的人一听这话,酒都还没有喝,人却先醉了。   陈老师一听说,我也是喜欢文学的,就抬眼看我。眼珠子定定的,有好一会, 才轻轻叹口气:这碗饭,不好吃。向阳花,你要想好了。这碗饭,不好吃,不好 吃。   他一连说了三个不好吃。我不高兴了,接了上去:陈老师,你们吃得,我向 阳花,就吃不得了?   没有正面回答,眼睛看着天花板,想了一下,他很果断地说:你长得漂亮。 做文学,本来就难。你这么漂亮的女子,要来做文章,就更加难了。   听他这样说,我坐直了身子,用挑战的口气说:难道说,长得漂亮的女人, 就不能写文章了?   他也听出了我那不信邪的话音,就再不说什么。只是醉眼迷离地看着我,还 是一个劲地摇头。   我听着他口气,就像是兔妈妈叮嘱兔弟弟。也让我像是听自己的爸在讲话。 不像那个杨庸仿,口气就像是老狼嚎小山羊,恶心的人要死。   在白狐溪光彩夺目的王老师,一到这鬼文联,一进这些人屋里,就像山羊进 了狼窝。那个点头哈腰的样子,就像身上有天大的事,要求他们的样子。我看不 惯了。   到杨庸仿那里,他还嘻嘻哈哈,有几句话说。到了陈本虚这里,就只会赔笑 了。更不要说,敢和陈本虚喝杯酒。   陈老师连叫几回,他还是没敢应口。我看着他那走途无路的样子,生怕扫了 陈老师的兴,就主动答话:陈老师,我在白狐溪,知道王老师不能喝酒。要喝, 就我代他,同你喝上一杯。   陈老师听了,那本来已经迷离的眼睛,突然就是一亮。就像是在茫茫人海里, 找到了知音似的。连连大声说:好。想不到,凤凰的文学队伍里,又来了个敢想 敢做的女子。写文章的人,就是要这样。自己的胆子,先是要天一样大,写出来 的文章才行。向阳花,你以后会大有出息。超得过王老师,也超得过我陈老师。 白狐溪,要出人才了。   不知道为什么,这本来不经意的场面话,倒说得我的脸,一下子绯红了。幸 好他只顾自己斟酒,没有注意到我。   见有人站出来,帮着他解了围,王老师当然高兴。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开 始喝了。不一会功夫,一连三杯湘泉酒就下了肚。要知道,我从小长这么大,真 也没喝过什么酒,更没有一下子,喝这么多白酒。   我们来文联,只是先看杨庸仿,顺便看陈老师。也就是说,这陈本虚老师, 还没有我们专一来看的资格。不过酒喝了,也该坐一会走才是。可这回,王老师 见我们一喝了酒,才放下了杯子,立马要走了。   看着那瓶湘泉酒,我才喝得刚对了口味,莫名其妙地,就跟着他出来了。   上了大街,一直拐了两个弯,到了沱江河的红石头岸边。他像个才逃脱了身 的地下党员,看了看前面,又看看后面,这才对我说出这么一个情况:刚才,看 见我和陈老师两个人一碰杯,陈老师的老婆宋文革,在一边,就做出好不高兴的 样子了。   我说:我怎么没看见?   他说:你只顾地跟陈老师喝酒,哪里管人家的脸色?   一听王老师这话,我心里不但不害怕,竟然就发了火。冲着他大声嚷:是这 样的?王老师,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要是早说了,那我偏偏不走,还要和陈老 师再碰三杯,看她有什么办法。难道我向阳花,还希罕她那个又老又丑,天生的 二级残废的破男人不成?   我开口叫那男人一声老师,是因为你叫他做老师。我是跟着你来的。你叫他 老师,我难道还不叫?他哪里教过我一天书。我哪里又当过他的学生?为什么, 又一定要叫老师?什么老师,鬼老师。   王老师见我发了火,连忙又说:陈老师老婆的脾气,我早就知道。她文化水 平不高,头发长,见识短。你是个文学爱好者,有自己努力的方向,有大志气。   陈老师只听你几句话,就看好你了。夸奖你了。你要知道,陈老师平常是很 难夸人的。我只见他,骂了这个又骂那个。所以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才是对的。   我听了,心里还是不解恨:王老师,你知道,我们就是喝喝酒,有什么了不 起。我要早知道,就是要当着她的面,和陈老师再碰几杯。看她能把我怎样。白 狐溪的女老师,不是常在我家里,和我爸碰杯?我妈还不是在一边看着?我就是 要和陈老师……   王老师看我急了,又笑笑说:向阳花,我看你今天,是不是醉了。或者,你 是不是,看上陈老师了。在平常,我看你不是这样的人啊。人说:酒后吐真言啊。 这酒,真是好东西。   我心里虽然有点激动,听他这样说,也知道一个黄花女子说错了话。就借着 酒上了脸,再也不和他说话了。我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一前一后,沿着沱江河 往上,朝白狐溪走去。   从凤凰城回来,好好地睡了一大觉。醒过来时,口里还香着陈老师家里的酒。   这一向的天气,一直都是阴着的。   几天来,时时刻刻,都想起陈老师的样子和声音。作为一个男人,拿他和杨 庸仿,王建春比。就知道,陈老师比这两个人,要优秀得多。   也就是多这么一点。向阳花,就像陈老师说的,肯定会超过他们。这可不是 吹牛皮。   他们在我这个年纪时,是没有我文章写得好,这是他们自己说的。再说,他 们更没有我年轻。不过,这都是开玩笑。拿自己和这几个人比高低,是不是太小 家子气。   总而言之,我向阳花,就是一个目的,一定要逃出农家大门,要跳出白狐溪。 坚决要做一个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城里人。城里那些人,个个不是活得潇洒 滋润?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有个城市户口?   好多乡下人,不比他们要强得多?毛泽东,邓小平,胡耀邦,不都是农民的 儿子。马克思那个大胡子,他是不是个乡下人,就不知道了。   听王建春讲,我们县里的沈从文,当年进北京,是没有人问他要户口的。要 是现在中国也不要户口,我马上就到北京去。   不知道是哪个养儿子没屁眼的人,发明了这个逼得死人的户口。害得我们农 村人,不明不白就低了城里人一等。他们城里人有工人,有干部,有解放军,还 有老师,做生意的小贩。   为什么我们农村人,天生下来,个个都是农民。你写好了文章,还是个农民 业余作者;成了名气,也是个农民作家。既然当上了作家,为什么就因为他是从 农村来的,就要叫他农民作家?那个彭德怀,他当了元帅,就叫他做元帅,为什 么就不叫农民元帅?或者是农民国防部长?   其实在农村,生活也很好。空气都比城市里要新鲜,水也甜些。他们城里人 不服气,就把农村人搞得这样下贱,我们才不要命地往城里钻。   要不然,白狐溪村东头,那漂漂亮亮,好多人追的二梅,怎么会嫁给城里的 徐老三?那死人斜嘴歪脚不算,常常一喝了酒,就要往死里打人。   二梅还说,连他们两个人晚上做事时,徐老三也不行。没有办法,他就到白 狐溪龙药司那里找草药。徐老三一吃了药,就通宵地把二梅整个半死。有时连腿 巴子,都抓得稀烂。   不过,二梅也不讲明白,徐老三对她是个什么具体整法。又为什么要整她。 说到这里,她见我瞪大了眼睛,一下子就停住了口。只是神秘,或者可以说,是 对我幸福地笑笑。   我问得急了。她就眼睛看着一边,说,向阳花,你还是个黄花女,就不要知 道得那么多。   嗨,黄花女子,就不能知道多一些?你嫁了人,就能够知道得多些了?你要 是先让我多知道些,不好些?我们两个在白狐溪,已经是这样好的朋友。可她还 要卖关子?不过我一个黄花闺女,再细致的问题,虽然好想知道,口里当然也是 不好再问。   那天晚上,我回家时快半夜了。见我爸妈的房们关上了,一时就好想去听, 我爸是不是在整我妈。轻轻地站在房门口,听了好半天。先是听到爸出气的声音 渐渐大了,床也吱吱咯咯地,一阵阵响起来了。   只听到我妈说了句:你轻点好不好,向阳花才进门,还没有睡着呢。   妈这样一说,床的声音就没了。再接着,爸出气的声音,也没了。   这让我好失望。回到房里,突然感觉自己好寂寞啊,浑身都不自在了。空空 落落的了。好想有个人,跟自己说说话。要是能抱抱自己,那就更好了。   向阳花,是不是个骚女子呢?   二梅这个死女子,这么好的朋友,也不肯再讲点。我好想知道,女人在晚上, 在床上,被男人整得个要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做男人的,可以整女人,这不犯法吗?要是我向阳花,不先整他徐老三要死, 才算他狠!   二梅看起来,比徐老三块头还大,力气肯定也大。怎么被整的人,还是我们 二梅?   这个事,是不是就是男人平常喜欢说的,丑得死人的事?   今天开了大太阳。应该叫做阳光灿烂吧。在这么好日子里,陈老师的老婆, 那个我记不清楚样子的宋文革,竟然给我来了一封信。其实这么久以来,我已经 把陈老师那个破样子忘掉了。可是这死女人,还在信里说向阳花这样那样的闲话。 人与人的事啊,真是想不到。   这样说吧,向阳花再是个农民,可还是个中学校长,知识分子的女儿。在白 狐溪,也还算得上个书香门第。可犯不着,去爱上那个,你已经爱过的男人吧。   我还听说,她那个男人,还是别的女人已经爱过一次,还带了个女孩,才轮 得上宋文革的。她还不知道羞愧,还把这样的男人,当作宝贝呢。向阳花就算他 是个老师,也把他当棵草。   话又说回来,我越看这宋文革写的信啊,倒相反,好想再见见陈老师了。好 想再和他讲些话。也更想听他讲些话了。我还越是觉得这个人,是个好有意思的 人。   当然也不是说,就对他有了意思,就一定是爱上他了。我是不是,要宋文革 的信?好好想两天再说。   没等我想好,王老师就回白狐溪了。他看完宋文革的信,眉头立马就皱起来, 感到有点吃惊。先是小心地问:你看了之后,心里是什么想法。   我说:这有什么意思。我和她男人,你不是不知道,根本就没关系。她给我 写信,我才不把它当回事!不过,她真要这样搞,惹得向阳花起了火,偏要轰轰 烈烈地,做一下第三者,看看是个什么味道。反正,现在的第三者,多得很。   王建春听了,有点吃惊地看着我。当然,我也不过是开玩笑。要真是这样, 那向阳花的亮丽年华,一世英名,不就这样子玩完了?   王建春想了想,很严肃地说:你最好不要理她。有什么事,我先给你去凤凰 城打探一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她给你写这封信。   我点点头,没做声。   晚上,我再次看那信,竟然开始对陈老师,有点好感。我心里老是想,这样 一个充满了睿智的男人,一天到晚,陪着这样小气的女人过日子,也真是活得够 累。当然又有一些人,说人家女人这样做,那是她太爱他了。一个女人一旦爱上 一个男人,就要把他捆在裤带上,那才行么?那男人又成了什么东西?   在内心深处,居然有一种东西,在渴求着什么,心里痒痒的,很不自在了。   是在想着陈本虚老师吗?   向阳花啊向阳花,我说,今天你怎么了,尽是给陈本虚老师说话。尽想人家 了。   你这女子,是不是想来一个,大美人救小英雄?该死的哟。   现在的世道,真是太差了。只听人家说:酒杯一端,政策放宽;酒饭一请, 不行也行;饭饱酒醉,不对也对;嘴上抹油,原则全丢;滋溜一响,有话好讲; 嘴巴一抹,事情办妥;小吃小办,大吃大办;好吃好办,不吃不办。   为了我能进白狐溪学校代课,再慢慢读函大的事。爸又带起凤凰教育局那伙 人,来家里喝酒了。我看现在这些领导干部,要是不会喝酒,或者是不能喝酒, 怕是当不了官的。   爸只是学校校长,我们家的酒,每年不知道要喝了多少。不过,学校给他是 有点补贴。要不然,光我们家里,不是会被这些人大吃大喝,吃得穷死去了。   闻到酒香,我又想到前几天,在陈老师家喝酒的情形。又想到陈老师喝酒的 模样。心里就好想喝酒了。可我又怕爸骂,硬是不敢开口。好不容易,等到他们 都醉醺醺出了门,到乡上酒店唱卡拉OK了。我才悄悄地溜到厨房,偷偷地喝了一 口。   不巧,又被妈看见了。只见她眼睛瞪着我,好像看见了外星人一样。   我一时很不好意思。脸红红地,退进了房间。一个晚上,昏沉沉的头脑里, 尽是现起陈老师的影子。   半夜里醒来,看着窗子外的月光,想到陈老师三个字,我脸皮子都还有点发 热。   女人啊女人,你真是太容易多情了。男人啊,你为什么要那么优秀呢?   前天晚上,昨天晚上,都是在心里想着陈老师,才慢慢入睡的。我心里很乱, 每天的字,就写得很少。今天的太阳好大,天色好蓝。王老师前天一回来就说, 叫我和他一起进城。听陈老师讲文学创作课。还说,我已经是他们的重点作者了。   才写了几篇文章到凤凰广播站,一篇散文到他们《凤凰文艺》,向阳花就成 了重点作者。尤其是那天早上,凤凰的广播站播了我一首诗,我在溪里洗衣服听 到了,心里好高兴。我想叫妈也听听,又不好意思。   一个上午,就只听见文化馆教室里,阵阵掌声如雷动。我坐在教室中间,也 只看见陈老师变得十分好看的那张脸。其余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陈老师讲完课,我们几个女作者一起,坐在王老师房里吃葡萄。王老师就信 口说:这葡萄算什么,还没有白狐溪,向阳花家的葡萄好。   听他说完,我顺便说了句:陈老师,下次请你到白狐溪,去我家吃葡萄,好 不好?   不想,陈老师听了我的话,眼睛立时一亮,大声说道:向阳花要请客,那好。 我们一起走!   话才说完,他就起了身。一下子,我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羞得绯红了。   王老师大概也看出什么名堂,接着说:这次,陈老师是应凤凰文化馆邀请来 的。人家是我们市里的大领导。如果要到白狐溪,去向阳花家里,我们还要认真 做做准备。就等下一次,找个时间,再去吧。   谁知道陈老师听他这一说,哈哈大笑:王建春,你搞什么鬼!说什么啊?什 么我们市里领导。难道市政府里的炊事员来,你们也叫做:我们市领导?国务院 的打字员到凤凰,那你不是要说:我们中央领导来了。与其做你们文化馆的客人, 我还是愿意做向阳花白狐溪屋的客人。反正也下课了,我们到白狐溪去。找白狐 仙姑去。   他口里说着,脚下就迈开了步子,几步,就到了房门口。众人就在后面嚷: 眼前不就是有白狐仙女么?   听了这句话,我血一下子涌遍了脸颊。见这阵势,王老师知道,没法了,只 好又邀了在座的业余作者,沿着沱江河,走了好几里的山路,一起到了我家。   陈老师一进门,坐到我小床上的动作,随便得就像是坐上自己家的床一样。 这让我心里暗暗有些吃惊。也感觉着,陈老师以前仿佛来过我家。一开始,我还 怕他不好意思,想说一点没有地方坐一类的客气话。可看他那个样子,我什么话 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我突然又想,要是自己和陈老师坐在这床上,那又会发生什么事呢。我 脸一下子就红起来,幸亏王老师他们都没发现。要是发现了,那真是丑死人。   陈老师讲的一些话,有好多我听不懂。譬如他说,我们现在的作家,都是在 心抄着外国小说。说,先是心抄俄罗斯的;再心抄苏联的;再心抄,就是欧美的; 再心抄,就是拉丁美洲的了。现在,又回到心抄俄罗斯的。天知道他们以后,还 要心抄谁谁谁的。只怕是要心抄到火星上去,才成了。   什么是他说的:心抄呢?   自己回家查新华字典。他说的心抄这个词,新华字典都没有;再查一下爸那 本老辞海,辞海上面,居然也找不着。可这个词,陈老师在上课时,是说了一遍 又一遍的。下面的人听了,似乎也懂了他的意思,没有异议。可以想见,陈老师 的学问,该有多么地深奥。要不然,他额头为什么那么宽,那么高,又那么亮。 什么地方都长得让人感觉皱皱的,黑黑的。就是那里亮亮的,光光的。   陈老师还说,要是看书,说不要看国内人的书。要看,就要看外国人的书。 但这并不是要你去心抄人家。还说,在看时,要看人家外国的。可自己写时,就 要把它们全都忘了。   又说,我们这些才起步的文学青年,想看国内人写的书。以前人写的,就只 可以看两城一传。那就是北方人写的《围城》;南方人写的《边城》,一传就是 《阿Q正传》。现在人写的,一定要看《白鹿原》,要看《尘埃落定》,要看 《许三观卖血记》。   不过他又说,这些书,当然是好书,不过你仔细看了,还要再认真琢磨它们, 有哪些不足之处。这样你才会有进步。   有些书,你们是永远也学不到的。就是你学不到别人的,也一定要认真学。 虽然它们也只不过是在我们中国当代文学的矮子里,这么多年来,拔出来的这几 个高子,但也是够高的了。   这些话,由一个人在你面前讲着,听起来,当然相当狂妄了。不过有人敢这 样讲,听起来和想起来,却是好新鲜。就是那些从省里来的,大城市来的老师, 给我们讲课时,也没有这样好的效果。在课堂上,也没有这么多掌声。   陈老师讲课,眼睛从来不乱看人。更不把眼睛死死地盯着哪个女作者。不像 杨庸仿,一到课堂上,一双眼睛就勾勾的,盯住我们这些女作者,尤其是盯着那 个傻呼呼的龙思文。   他是不正眼看我的。他一看我,我就瞪大眼睛,狠狠地,定定地看他。我眼 睛和他眼睛对盯着。像七剑十三侠里的侠客一样,在课堂上斗光。他眼光遇到我 的,就赶快退回去了。   看着陈老师台上口水乱飞的样子。我悄悄地问王老师:他讲这些东西,很多 都听不懂,是不是也有些道理。   王老师说:陈老师的话,你要好好听,肯定有道理。陈老师是很有学问,有 能力的。只可惜的,也就是他那张嘴。就是我们乡下人说的:   一棵树直了,可以有用做大梁;可是一个人直了,就连做柴火,也做不得。 要不是那张嘴,那杨庸仿的位子,早就该是陈老师的了;要是凭着本事,陈老师 完全可以做个县长;要是凭着辩才,能够充分发挥自己,完全自由竞选,陈老师 就是做个市长,都绰绰有余。   我听了,就笑笑:那陈老师能做市长。王老师你,又能做什么呢?   说着,我看着他的眼睛,以为他会生气。他会说,他自己至少,也可以做个 省长,或者什么。   想不到,他听了我的话,也不看我对他瞪着的眼睛。还是那么慢吞吞地说: 我嘛,我这个人。向阳花,怎么说呢,你是知道的。   我真不知道,他说的我知道,是知道他的什么。   他说:要是我们有让陈老师可以做市长的环境,那我还是只能做个文化馆长。 不过,到了那时,我做的这个馆长,可能比现在,会做得更加好些。   说实在话,在一个地方长大。我从小就知道,白狐溪村里的王老师。可是具 体和他打交道,却是我考不上大学的这一年时间。听过他好多次讲话,就是这次, 讲得那么让我入耳,那么舒服。   想不到,凭着他那跟自己的老婆在白狐溪里,洗红短裤裤的样子,也还真有 点水平。这也是他户口进城了,才会取得的进步吧。   在我家吃完饭,陈老师又看着我:向阳花,你这里的饭是新米,真好吃。我 今天不走了。就在你这儿住,你看如何?   我一时间怔住了,脸也在刹那间红下来。心更是怦怦跳个不停。陈老师却并 没有在意,只是把眼睛又看着王老师。不想王老师那边,却一口就替我答应下来 了。   家里平常来那些当官的,倒是不少。可来这样的作家,还是第一次。当我妈 知道,这位名声在外的大作家,今天在我家里不走,要住下来了,心里当然也高 兴。这样尊敬的客人,晚上住在我们家里,当然是好事。   想到陈老师晚上,睡在我床上的样子,我已经隐约感觉到,或者是现在,或 者是以后,我和他,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不过,这是不是向阳花自作多情呢?   果然是我自作多情,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人家陈老师到了最后,还是住到王老师家里去了。临走时还说,是到了那里, 两个男人在一起,好说话些。我妈看那样子,还有点舍不得,大作家走了呢。   他们走时,又带了些葡萄去。陈老师那样子,就像是在拿自己家里的东西一 样,拿了又拿,拣了又拣。我心里倒没什么,还好喜欢他拿东西时,自自然然的 样子。   我妈看到他尽是拿好的,脸上却有些过意不去。因为我妈明天就要拿那些葡 萄,进凤凰城,到永丰桥上去卖。乡下人的钱,真是难得。   在白狐溪,我们家里虽然有人在工作,经济条件要好些。可是家里年年收的 葡萄,我哪里又敢这样,大口吃好葡萄。要是这样,那我妈不骂死我,才怪。   我们送陈老师到了王老师家,又在那里陪他们,说了好多话。在王老师家里, 又来了周围几个中学校的老师,有的还是我真正的老师。他们都是知道陈老师来 了,打起火把赶过来的。他们对陈老师,居然也和我们小孩子一样,都是毕恭毕 敬的。   我坐到很晚才回来。回到家里,上床之后,兴奋地睡不着了。头脑反复出现 的,就是陈老师的身影。给我说的那些话,讲的那些课。反复地想,真是有水平。 真是人家说的什么: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早上起来,我们就送陈老师回城了。   就连最后到村口时,陈老师握着我的手,也是那么平平淡淡,根本就不像昨 天,在我家里吃了这么多好葡萄,好自然地坐到过我的床。那样子,很冷静也很 自然,我真怀疑他,昨天发生的那些事,才过了一个晚上,是不是就全忘了。   送他们到白狐溪村头,看着陈老师和王老师他们的身影,已经上了对面山坳, 我眼睛还是定定的。看着他们消失在那高高山坡上,才收回来。   一路往家走,我的心,却开始有点失落。这件事,对于才十几岁的姑娘来说, 是不是也算自作多情?   第四章、烂婆娘向阳花还我丈夫来   我心好烦。想去杀人,放火。几天没有出房门。更不愿意看到外面的天空, 听天上的鸟叫。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十多天来,我觉得比过去的好多年,都要漫长。十多天里,我一心就是想死, 根本就没有想到要活。可都被我爸和妈,还有白狐溪的同学们,把我一次次地劝 了过来。   在文化馆开笔会,在陈家的朝阳宫里,我看过凤凰阳戏剧团演《窦娥冤》。 当时我还真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大的冤枉事发生。想不到现在,也 是在夏天的日子,我只想天上下来一场大雪,洗清我向阳花和陈老师两个人的黑 天大冤枉。   那天的事,我真的是不愿再去想它。   可我这辈子就是到死,也不会明白,怎么会在我身上,平白无故就会发生这 样的事:   刚参加工作第二天,当我在办公室做好准备,就要去教室上课时。只见一个 陌生女人脸上带着微笑,走进了学校办公室。   她一进来,就高声地问大家:请问,谁是向阳花老师?   我已经不认识她了。她似乎也不太认得出了我。但她已经看见我一怔了。就 在那一瞬间,她已经反应到,面前的我,就是她要找的向阳花。只见她一个箭步 冲上前来,十分熟练地,一把就勒住了我长头发,劈头盖脸地乱打起来。   这样的事,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就是看,都没看见过。要看到的就是在放学 的路上,看过两只牛在那里打架。一头牛要骑到另外一头牛身上去,另外那头牛 却死也不让它骑,于是四只牛角就撞了起来。大家都围着,大声说好看。   那个凶女人,肯定知道女人弱处。尽是打我胸部,下身等重要地方。直到今 天,那些地方都还在隐隐作痛。不知道以后,有没有遗后症。   她还狠狠骂:还我丈夫来!你这烂婆娘!向阳花,还我丈夫来!   天知道我什么时候,拿了她那个丑八怪,二级残废丈夫。她边打边骂,由于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我根本没有任何防备,也没有还手之力,只有发疯地逃。   可她咬牙切齿发了疯,奔跑的速度,比我还快。力气大得多,样子凶狠得多。 另外几个阻拦她的老师,不是被她吓得呆住了,就是被她用嘴咬伤了。   见她全像条疯狗样子,大家没办法,只有大声喊我快跑。我听了,一个劲往 外冲,谁知道她像条三月间的母狗,紧紧追着我,一步也不放。我不敢跑出学校 去,要是到了外面,她追上我,打死我,那怎么办?   我们就在学校操场里,一个一个打着圈。她在后面,口里声嘶力竭地骂,手 里拿一根原先准备好的大木棒,猛追过来。我是一头乱发,连声怪叫,在前面仓 皇逃,连胸脯前小衣服,都被她有意地撕破了。满学校的斯文人,对这从天而降 的泼妇,都只是敢看,却不敢管了。   幸亏我爸听到了,从外边急忙赶回来,和几个高年级同学一道,奋不顾身地 扑上前,才抓住这个坏女人。她还在我爸手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真不知道自 己以后,怎么在白狐溪做人。   眼下我只是昏昏沉沉地睡,就像是要死了的人一样。好多人来看我,只要一 有人进来,我就闭上眼睛。我一闭上眼睛,我妈就哭起来。要是没他们在世上关 心我,痛我爱我,向阳花,真的是死了算了。   我也真的要死了。   没什么人再来看我,几天时间过去,心也稍稍地安定下来。下午王老师回到 白狐溪,见我情绪已经平定,这才和我说了几句话,告诉了我一些其他的事:   就在坏女人打我的当天,陈老师知道了,就和她打了个死架。还把屋里的洗 衣机,电冰箱,电视机,都砸了个稀巴烂。死女人吓得当时就带着孩子,逃回了 娘家。   东西砸完,陈老师买了好多东西,跑到白狐溪,来我的家里看我。想不到, 人才进村,还没走到我屋门口,就被我妈,还有我爸他们,大声吼着,赶出了院 子。   可当他提着东西回去,快走到白狐溪村头时,房族里的叔伯弟兄知道了,几 个人赶出去,对着他咚咚咚地,放了一通老拳,直打得他在溪边田里打滚。对他 们的无理,陈老师并没还手,只是一个劲地哭。边哭还边大声对他们说:   你们打吧,打死我不要紧。你们只要让我看她一眼,我陈本虚这回就是死了, 也瞑了目了。   叔伯兄弟看他挨打成这样,口里还这样说话,又说得有条有理,就怀疑,自 己是不是打错了。居然带着他,又回到我家。给我爸我妈说好话,想让他见见我。 我爸我妈他们当时气得就是不行,硬是没有答应。   陈老师,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啊。   听王老师说到这里,我就想到这些。想到陈本虚流起泪水,一个人回到空空 如也的家。我心里的伤,身上的伤,倒觉得不太痛,心痛起他来了。   我真不知道,那几个叔伯兄弟打他时,那出去的手重不重。要知道,白狐溪 的年轻人,个个都是从小时起,就练功夫的啊。   好多人还跑到家里来,叫我爸上法庭,告那女人。我妈却再三说,这不行, 因为这事,本来就只有学校的人知道。你要是这么一告,那全凤凰的人,甚至凤 凰市里的人,不都知道了?再说,这样的事,也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说得清 楚明白。   人家男人,在自己家里,又把女人狠狠地打了一通,已经打得她跑回了娘家, 这状,你还要告谁去。再说,人家男人又拿了东西,来你白狐溪赔礼道歉。你家 里人把别人一阵子饱打,还把那些东西,也扔到白狐溪里去了。别人不吭一声, 不同你吵,不和你打。就自己这样回去了,你还要说什么才是。   妈的一席话,说得我爸和大家服了气。他们个个都是有文化的老师,想不到 我妈在这件事上,处理的水平,倒像是个好大的干部。   直到半夜,还睡不着,思来想去,自己心里,并不再想伤痛,竟然很是担心 陈老师了。他那个大女儿,是在他妈那里。坏女人带着小儿子,离开了家。陈老 师一个人在家,怎么吃饭?洗衣机打坏了,怎么洗衣服?连电视都没得看了啊, 好可怜的一个人。   记得以前王老师就说过,他这个人好不会生活。不会煮饭,又不会炒菜,更 不会洗衣。现在真的一个人在家里,该怎么办呢?天天都在吃方便面?还喝不喝 酒?   陈老师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吧?真的好想见你哟,陈老师。   躺在床上,一连想了几天的陈老师。   口里总是说,向阳花啊,不要再想他了,不想他再也不要想他。心里却反而 越来越想他。真想看看,他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了?自己心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 痛。还在想着他那些伤口,到底好了没有?   有没有人给他上药?   我好想和爸妈说,要去看看陈老师。可我知道,只要自己这一说,他们要不 骂死向阳花,那才怪。连我和王老师说话时,只问了一句陈老师,他眼睛一下子 都瞪得有桐油籽那么大,说:   你向阳花,你是不是真有病了?要不然,就是那坏女人把你打得太凶,把脑 子打出问题来了。你还要去找陈老师,不是要把你爸妈气死,才算数。   王老师的话,说得我只有低下头的份。   没办法,只好在星期六那天上午,我偷偷地溜进了城。   幸好,天上下着大雨。一路都没有谁看见我。一个冷不防,就进了陈老师的 家门。   我的天啊,陈老师家里,像在电影里遭日本鬼子抢过,没有一样好东西了。 那些平常保存得几好的书,垃圾样撒了一地。我一进门就看见,陈老师一个人, 笔直笔直地,睡在没有铺什么东西的木板床上。我走上前去,就吓了一大跳,只 见他那双眼睛发起呆,望着天花板,一动也不动。   看见我站在他旁边,我还以为,他会感到奇怪,起码也会感觉到突然吧。谁 知道他看见我,脸上一点变化也没有,仿佛早就知道,我要来了一样。怪得很。   我走近了,轻轻问:陈老师,你怎么了?   听了我的话,他不出声,只见那泪水,就一颗颗地滚了出来。我的心,阵阵 发痛,轻轻上前,一把抱住他的头:陈老师,你不要这样。你这样,我难受。   说着说着,我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也情不自禁,大哭起来。于是我们就 这样抱着,大声哭着。   有好半天了,他才缓缓说:向阳花,你伤,你的伤。我要看你的伤。没伤着 骨头吧?没打坏什么地方吧?还痛吧?她手,下得好狠!   问着我的伤,他半坐起来,仔细看我的伤,边看口里就骂:那狗日,狗日的 坏东西。向阳花,你受苦了。你真不该受这个苦。是我害的你,是我害了你。要 是我那天,不到你家吃葡萄,是不会有事情的。   见他这样不管自己,只顾心急火燎地细心问我,我的心,又是一阵子痛。抢 着问他:我的那些叔伯兄弟,把你打得怎样了?   他听了,低头不说,我又再问了一遍。   抬头看我,他轻轻说:向阳花,那天,他们就是打死我,我也没有怨言。怕 的就是他们没打死我。他们要是那回,真把我打死了。那么,我今天所有痛苦, 不是都没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泪水又滚了下来,心一急,又抱住了他。他木然,一动也 不动。过了一会,我说,要看他的伤口。想不到,我虽然被那坏女人,赶得在学 校操场到处跑。可我的伤,没有他那么重。只见他手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棍子 打的血瘀。有的地方,现在还是肿胀着。   我边看边问。他却连连说,没什么没什么。他越是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 心就越痛。他看到我伤心的样子,又怕我伤势太重,就要来看我的伤。我撩起衣 服给他看。他眼里看着,嘴里就更加骂得厉害。他越是骂那坏女人,我越是心痛 他了。   我想到带来的东西,拿出来苹果,要削给他吃。他连说不用,我把他一推, 谁知道突然间,他像是中了枪一样,痛得大叫起来。我赶紧让开身子,再一看, 只见他双手紧紧捂住下身。我就问,这是怎么回事。他双手遮住那里,连连摇头: 没什么,没有什么。   看着他那痛得一头的汗,我非要看他那个地方不可。他赶快说:你一个小女 孩子,是不能看人家男人那个地方的。   不行?我说,这事与我有关,有怎么不行?再说,你以前上课时,不是也说 过,战场上是没有男女之分的。我们现在不是被别人打伤了之后,来看伤口的么? 既然是看伤口,哪里需要分什么男女?   见我这样子,他也没了办法。只好放开手,让我看他那个地方。   我的天啊,他那个下身。那个男人的玩意,已经高高地肿胀了起来。发着暗 暗的光,黑亮黑亮的。我向阳花长这么大,除了在三月间,悄悄地看过白狐溪边 公狗们的那个东西,还有牛的那个东西。却从来也没见过人,竟然也有这样的东 西。   凭着平时在口承文学当中,得到的一些知识。我也知道,它现在,的确是高 高地肿胀起来了。看着它,我眼睛发了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知不觉地,再 一次抱住了他。   这回,他也自然而然地,轻轻抱住了我。   我们就这样紧紧地抱着,竟然就不知道,两个人抱的时间有多长。或者是激 动之后的松懈,或者又是心境多日疲倦之后的放开,我竟然还在他的怀里,一觉 就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他人斜靠在床枋边上。我却睡在另一边,还盖着床上那唯一的 破毛毯。我一时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就急忙掩饰着问他:什么时候了?   他也不看我,只轻轻说:下半夜了。我本来是想叫醒你,让你回去。看你睡 得这么香,不忍心了。   是的,我是好多天来,又气又急又牵挂,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这下子,我 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就这样,在人家陈老师怀里,或者是说在陈老师 的床上,睡了个大半夜。这是怎么回事?人家陈老师,又会对我向阳花,有什么 样的想法?   我人虽然呆在那里,突然又想起了他的伤。趁着暗暗的月色,我又看起他伤 势来。再看到那个地方,我问他:这,是那个女人,打的么?   不是的。他说,就是那天,到你们白狐溪时,不知道哪个人,狠狠地踢了我 一脚。回到家,就肿成了这样子。好多天了,也消下去好多。   我说:什么地方有药,我就给你去弄。   谁知道他说:这药,我是不能去找的。你就更加不能去找了。要是去找,人 家知道了,又会说,我们两个人,真有什么事。   我一听,这话也有道理,就说:那我们怎么办?   他说:就这样吧,只要是没碰着生水,我自己天天轻轻地揉揉它,就会慢慢 好起来。   我说:那我给你揉揉。   说着,我就要伸手过去。直吓得他的脸突然大红起来,连忙往后挪着,说: 不用,到一定时候,它自己会好起来。人是有这种自然抵抗能力的。他对我说着, 一脸上全是苦笑。   看着他,我没能笑起来。他越说得平淡无事,我就越是伤心。就这样,我睡 在床上,他坐在床头,我们两个人又讲起话来。我的话越来越多,他的话却越来 越少;我声音越来越大,他声音越来越小。再不多一会,外面的天色,就要亮了。   天空中,猛然闪过一阵雷声,他突然说:向阳花,我看,你还是回去,回去 吧!   我听了一呆,就情不自禁地,又伸手抱住了他。我这回的抱,感觉似乎跟上 次的不一样了。面对这个情况,他突然也是一愣。看着我,脱口说道:向阳花, 你别这样,快别这样了。   我不出声,暗一用力,就这样,把他越抱越紧了。一开始,他还挣扎着。过 一会,就气喘起来。同时,也伸出两只手,在我身上轻轻地挪动。我一下子就感 觉到,竟然有一种从来也没过有的,一种十分轻松的感觉。如沱江河里清清的水 一样,在我心里,在我的身上,缓缓地流淌着。我的身子,也慢慢松软下来。   不多一会,我似乎又有一种感觉了。那就是在我的心灵深处,有一种深深地, 在渴望着什么东西的感觉。这是我生命中,将近二十个年头里,从来也没有过的 感觉。   我觉得我自己,现在想好紧好紧地,贴住他了。我似乎在缓缓地,像是陷进 了一个深深的泥淖。我正在一步一步地陷进去。当然,这是一个非常美好的泥淖, 也是一种十分美丽迷人的陷入。   那种不可言状的,充盈着我一身的感觉,正朝着我,汹涌澎湃,铺天盖地而 来了。   就在这时,天空中,又响过一声炸雷。猛然间,已经大汗淋漓,浑身发抖的 陈老师,呼地一手就推开了我。遂颤颤巍巍,声音嘶哑着,语无伦次地说道:   向阳花,你走吧,你还是快快地走了吧。   我双眼迷茫着,定定地,呆呆地,看着满脸鲜红的他。这时我的心中,燃烧 出来激情了。我的双手伸向了他,用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力气,死死地抱住了他。 可是他却不顾一切,非要推开我不可。   我一动不动,只是紧紧地拥着他,口里在喃喃说:陈老师,我爱你,爱你!   想不到的是,陈本虚扬起手来,啪地一声,狠狠打在我的脸上。打完了,又 看着发呆的我,说:向阳花,你要干什么?我说,你是不是糊涂了?向阳花。   我愣在那里不做声。此时此刻,在我思想深处,铁下了心,不想再和他说什 么。我只想得到他,我只是想得……   见我这样子,他抓住我双肩,一阵又一阵摇着,摇得我更加迷迷糊糊,思维 混乱。他却在那儿说:向阳花,你要明白,我大你二十多岁。我,可以做你父亲 了。   是的,我知道。向阳花真的知道。他大我多少岁。陈老师是大我二十二岁, 三个月又一十五天。这是我在白狐溪的家里,多少天来,都在想着的事。我算得 清清楚楚。可是我现在,不计较这些了。我用从来也没有过的,很平静地态度说: 陈老师,人家孙中山,不也是大他那个宋庆龄,有几十岁?   陈本虚听了,冷冷一笑:你说什么?是不是疯了?你明白,我是陈本虚,并 不是孙中山。人家可是顶天立地的伟人。人家是星星,我是石头;人家是天上夜 明珠,我是沱江河里的一粒卵子岩。人家是金子,我是泥土。你不要乱说。   不对,我像喝醉了酒一样,捂着被他打痛了的脸,开始摇摇晃晃:陈老师, 我知道你不是孙中山;我向阳花,也不是宋庆龄啊。我是向阳花。是凤凰白狐溪 村里的乡下妹子。   他说:向阳花,你要知道,论我陈本虚的年纪,完全可以生下你。   我说:陈老师,从年龄上可以做父女的夫妇,不知道有多少。你……   他说:向阳花,你这样做,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不出声,我狠狠搂紧他。怕他再打,我把头深深地埋在他胸膛里……   他喘着气:我已经是两个儿女的父亲。向阳花,请你不要再执迷不悟。我的 女儿站起来,和你差不多高了。你听见吗?   在那个时候,他越是要拒绝我,我却是要像飞蛾那样,自投罗网。这,也是 一个女人的悲哀。我真像不要命的飞蛾,奋不顾身地,投进了那一片当时的辉煌; 我像条愚蠢的鱼,自我感觉良好地,闯入了死亡之网……   我说:陈老师,我不会,我……   再也说不下去了。我看见这时候的陈老师,泪流满脸。浑身上下,就像在太 阳底下吃麻辣火锅一样,一片湿漉漉的。我还是不悔当初,相当用力地抱住他。 慢慢地,陈老师也在一个女人狠狠地拥抱中,身子渐渐地温软下来。他的手,也 开始在我身上,轻轻滑动了……   不能再写下去了。再写下去,就要成了那本禁书,《少女之心》了。   顺天应人般的,一阵子瓢泼大雨,铺天盖顶般落了下来。   巨大的响声中,我感觉到了一种疼痛。这种疼痛虽然在倏忽间撕裂了向阳花, 可我还是觉得这种疼痛,是那么的美丽。再说,在这种撕裂的过程中,我还放下 了一件心事,就是陈老师的那个伤,并没有伤到他的骨骼里头去。   他好行啊,他还是一个男人,他有男子汉的雄风!   从疼痛中醒过来,还是按照凤凰人的习惯,把身子底下,染得有我纯洁的, 那面红红的日本国旗,送到他手上:   陈老师,这个你留下来,让我们做一个永恒的纪念吧。   他犹豫了一下,才接过了那条五彩斑斓的,带着我的腥味的手巾。这时我发 现,他眼睛里,闪耀着迷人的泪花。突然,他又非常凶猛地抱住了我,激动得浑 身发着抖,口里喃喃说:   向阳花,我忘不了你。你是我的向阳花!   我们再次身子对着身子,肌肤亲着肌肤,肉体纠缠着肉体,呼吸联接着呼吸, 疯狂地滚动了起来。在他那张凌乱不堪,且仄仄的木床上。   我们就这样,无穷无尽的,翻来覆去滚动着,滚动着。一直滚动到我们双方, 都再也没有了力气了。在长长的放气声中,我们再一次酣畅地,放开了对方时, 一下子就倒在了床上,竟然就鼾声如雷了。   五、陈老师眼睛还不敢正面看我   大睡过来,他还蜷缩在床上,疲惫不堪的。我去了厨房,亲手做好了早餐。 陈老师在吃饭时,眼睛还不敢正面看我。不过到了这时,我发现他在我眼睛里, 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也才第一次发现,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这是不是就是人们常常说的爱情呢?我也才明白,白狐溪的二梅,虽然回回 哭起的,转到白狐溪。可是才过不了几天,又死命地要回凤凰城去,让那个男人 没完没了地整她。   原来这男人整女人,是多美好的事!要是这就是爱情,那爱情,真是多么美 好!所以有人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呢。   也是天遂人愿,从我们相爱的那时起,凤凰城里疯狂如放炮竹一样的大雨, 也不停不歇地下了一天又一天,整整是三天三晚。我们就在那什么也没有的床上, 呆了整整三天!曾经也碰上几回,有人敲门。   其实就是白狐溪家里的人,他们在到处找我。陈老师好几次催我回家,我一 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就好恨我家里那些人。   只要一听到敲门声,我们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情形,就像是生怕别人从 我怀里,抢走了他似的。或者是别人从他怀里,抢走了我一样。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尽管他天天往死里整我,我天天都欢迎着他,反反复 复地整,我也很喜欢。我们两个人,就在这小小木板床上,一天天整下去。我知 道,也不得不回白狐溪,回我家去了。   踏着浓浓夜色,我脚步虽然疲惫松软,有陈老师在我身边,我却是非常地幸 福。陈老师把我送到白狐溪村口,就像天下情人对天下情人要分手时,所说的那 样:   向阳花,你回去吧。你等着我,让我把婚离了,我来接你。   我一定会来接你,你等着我。   在黑暗中,我的一双泪眼,呆滞迷离地看着他。只见他一说完,就掉过了已 经饱含着泪珠的眼睛。一步步地,又向更黑暗的地方隐没了去。听着他的话,一 身舒畅地回过了头来,我就像个大人一样,风风火火地,开开了自己家门。   眼睛红得像二梅家水牯牛的爸,一见我进了房门,就操起大门后早就准备好 了的大柴火棍子,要进我的房了。他才走到门边上,右脚刚要跨进来,看到我迎 着他的那定定的,不同平时的眼神,人就愣在那里。   我早就准备好了,今天哪怕就是不死,也得要脱层皮子。幸好后边的妈,好 快探了个头来,舌头一伸,把呆在门槛上的爸,狠狠拽了回去。只听得她在后面, 拉着哭腔,轻轻说:   求你了,不要再逼她。女儿长大了,成人了。女大,不由得娘了。这回由着 她,算了。你是要你的面子,还是要你的女儿。再要那面子,女儿只后怕就没得 了。   听着妈的话,我放下了悬悬的心。自己擅自第一次,跑出去几天的这一关, 终于可以逃来过了。可我看到房间里的一切,一时间又感到身子发软。趴在了床 头上,轻轻地,不知所以然地哭了起来。   我和陈老师,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天下的女孩子不知道同不同我一样,自从有了那几天的生活,我心大乱了。 现在,只要一看见爸爸和妈妈从房里出来,我就想像着,他们抱在一起的情景。 一看见白狐溪的男人,我就仿佛他们都没有穿衣服。竟然一个个,都很像我的陈 本虚!   天上的去也好看了,白狐山上的树也青了,白狐溪里的水也亮了。家里的狗 都漂亮了好多。不过,这些喜欢都只有几天时间。就一门心事,等着陈老师的消 息了。可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哪有什么好消息。就是有来的,也是来那些一 个比一个,更加坏的消息。   从那天分手,陈本虚就再也没给我来信,哪怕来个口信。向阳花等啊等啊等, 等来的是什么?等来他的老婆宋文革,到处告去我们状的消息。单位帮助他学习, 搞好家庭团结的消息。单位领导和他一起,到他老婆家里,接回宋文革和儿子,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再搬回了家的消息。   听了这些消息,躺在小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目瞪口呆了。   向阳花,人,是他的了。心,是他的了。可我真正的人,却是他不合法的人。 是没有理由,也没有勇气,去和别人争的人。可这种日子,要到哪时候,才是尽 头?再说,我怎么样在凤凰,在白狐溪做人?怎么再跟陈本虚见面?   一个比一个更坏的消息,都是王老师一次又一次,到我家告诉我的。本虚和 我的事,我想,他也会知道一些。这是他在既没有点破我,又是在用一种方法, 来关心我了。也是同情我的一种技巧吧,不过就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其他方法, 能帮得到我了。   一连好多天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问苍天老爷,问地王菩萨:我该怎么办? 向阳花,怎么办才好?   想了又想,只有大起胆子,去找陈本虚了。   六、工厂屙屎撒尿居然要做规定   一看到他,我就一阵阵颤抖了。我仿佛就看到了脱得光光的他。我的心,狠 狠地激动了,真恨不能把他就揽在自己的怀里。我只想就在这小胡同里的青石板 上,或者是我们立马就爬上高高的山坡,我们就纠缠在一起,相爱在一起!哪怕 天上有亮堂堂的太阳,地上有如蚂蚁一样的人。   可是这一切都不能够。我这才知道,自己天天想他,就是想他整自己,狠狠 地整自己。可我一看见他人消瘦了好多的样子,十分苍老的样子,一下子心痛起 来。   这都还不要紧,现在最要紧的是,我看他的眼睛里,全然没有了那三天三夜 里,在我身上的神勇了。相反,却表现出来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走起路来,连 腰都弯了很多。   巨大的悲哀,涌上我心头。那些在小说上,悲切切幽会的镜头,没想到在我 身上,也出现了。可人家,就是那么地不动声色,只是还在说,要我再等一等, 等一等。   我的天,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两个人天天在一起,天天紧紧地抱在床 上,那该是多美好的事?陈老师他哪里知道,向阳花心里,对他那片无穷无尽思 念?思念和他抱着?他哪里知道,向阳花心里,天天在思想着他,思想着一个男 人的痛苦?   更为可悲的是,我身体的那个地方,对他已经是望穿秋水了。可是他连送我 回家,回白狐溪的勇气,都没得了。两个人就像那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那样,匆 匆忙忙地,站在沱江河边上,蔬菜市场放的转角处。这是一个老是没有人到,纵 有人来,也是为了丢垃圾的胡同边上。   就这样,匆忙地谈几分钟,这就算是我们分开之后的第一次约会!更让我难 过是,他还常常露出一边谈着,眼睛就一边就左斜右看的样子。看到他变成了这 个模样,我的心,就直发酸。   回到家里,我想了几天,不想再在白狐溪过下去了。我没有了工作,那怕就 是个临时工,也被那女人告状,给告丢了。   我也不想到这鬼地方,再找工作了。我更不想一天到晚,看到我的妈,我的 爸。还有那些亲人们,一个个那一副悲凄凄的样子。好像他们女儿,完全没活路 了一样。   向阳花,就是要活出个样子来。向阳花,一定要闯出一片自己的天下。给你 们看看,信不信?   在对陈本虚的不尽思念中,在我想他和我一道离开凤凰,在对他的希望完全 失望,在不告诉家里任何人的情况下,我离开了从来也没离开过的白狐溪。   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来到这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方。要是没有那先到这儿的 同班同学,同村姐妹龙妹花,我哪里能分得清广州太平的东西南北?   我的突然到来,龙妹花高兴的不得了。她大声地吼叫着,把我介绍进了她工 作的玩具厂。一到外地,马上就能找到工作,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看到哪个人, 什么东西,都是漂漂亮亮,新新鲜鲜的。我还不相信,自己就能当上了一个工人, 中国的无产阶级呢。   想起几个月前,还在凤凰,就为了那个在白狐溪学校做代课老师的位子,我 爸不知道给教育局那些陪了多少笑脸,喝了多少白酒。还把人家一个退休老师的 子女挤出了学校,才得到那个位置的。可那坏女人宋文革来学校一吵,就把它吵 掉了。   想不到,才来广州太平,只是让龙妹花把我带过去,跟一个叫做主管的人见 上一面。不到二分钟,人家就很痛快地说,行。事情就办好了。向阳花就做了一 个堂堂皇皇的工人。当上了工人,不就是电视上,报纸上人们常常说的,工人阶 级了吗?不就成为领导阶级的一员了吗?   现在,我不就是我们国家的主人了吗?这是我曾经向往了多少年的阶级,工 人阶级啊!   穿上了我们厂里发的天蓝色工作套服,白色胶底的轻便鞋。我们厂里有好几 千工人,个个都是这样穿的,整整齐齐地,像中国人民解放军。虽然说已经告诉 了我,这些东西等发工资时要扣钱,我才不管它呢。真的几好看!跟我在电影上 看到的工人阶级,是一个样子。   还给我发了个过了塑,像身份证一样的工牌,上面有我的彩色照片,号码, 那高兴劲,别提了。   不料,才高兴了几天,就气得死人了。   不是吗?毛泽东早就说,无产阶级要打倒资产阶级,剥削阶级。还要消灭剥 削阶级。我们对资产阶级,剥削阶级都消灭几十年了。想不到,广州太平这地方, 还是这些资产阶级,剥削阶级的天下!   中国农民阶级的命,该有多苦!到了现在,当白狐溪的农民,能轻轻松松地 当工人时,天下再不是工人阶级的天下。而又是资本家,资产阶级的天下。我们 这些工人阶级,是一天到晚在生产线上,忙得死去活来的领导阶级。   这里的厂房,修得雄伟壮观;办公室,装修得漂漂亮亮;上班的工人,我说 过,发了一样的衣服鞋子,穿戴得整整齐齐。可这些工人阶级口里吃的,是比凤 凰白狐溪人喂猪,都还要老很多的白菜帮子。那一大锅米饭,粗糙得让人咽不下 去,常常还有沙子跳出来碜牙。可那些资产阶级呢,天天都是在变着戏法,吃的 不是四川火锅!就是鸳鸯火锅!还有生猛的龙虾海鲜。   光这样,还没关系。可你想想,几百号人的大车间,几千人的厂,屙屎撒尿, 居然要规定。给你一天规定多少次不算,还要规定每次的时间。最可怕的是,你 人到了那儿,不是马上能解决,还要排队!   看到大家站在那地方,个个急得满脸通红。双双脚到处乱跺。几个小小年纪 的妹子,双腿紧紧地夹住那里,一个劲流眼泪;那些体体面面的男子汉,被憋得 双手抓到窗户上铁条子,身子只想着要悬了上去。个个都急得汗水长流!脸红脖 子粗的!   要知道做这事,自古以来,哪怕就是个圣贤,也是自己不能定下来的。也是 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也会发生的。想不到这可恶的资本家,人家就给你定了。 只准这样做,不准那样做。   这不是把我们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当成一部部机器?真让人觉得,那么不 可思议,那么残酷无情,丧尽了天理良心。   工人阶级到了现在,还是不是国家的主人呢?   更恐怖的是,当上工人阶级才不久,我已经超过十天,没有来女人那东西了。 平常我这方面,是很标准的。从来也没差个一天或者两天。我心里好急,生怕是 和本虚在他家里的那三天里,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要这事成了真的,那麻烦,就 太大了。   想了很久,我才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龙妹花:妹花,来这里才不久,也不知 道为什么,我的……那个东西,超过了十几天……都……还没……。   谁知道,平时很蠢的妹花,一听了我的话,仿佛就明白了。她笑了笑,慢慢 说道:向阳花,你说的,是那个吧。   我赶快说:是是。   她说:不要紧。我们这里,凡是新来到的人,都要迟好多天,好正常。才十 几天,就要来了,不用急。   我说:是不是,天天听到胶水味,对女人身上的东西,有影响?   听我这样说,龙妹花竟然又冲着我一笑:向阳花,你真的比我多读几年书, 知识分子。说话做事,到底是不一样。婚都还没结,什么都懂了。   说着,她还对我做了个鬼脸。我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红从脸上一直到了胸脯。 是啊,在凤凰发生的事,这死女子是不会不知道的。不过人家没有点破,我有什 么必要问?   她仿佛也感到,我在想什么,又赶快说:说对了,就是那个气味,影响了我 们这事。   听这话,我心里开始紧张,就说:看你还说得那么轻松。那东西都来迟这么 长时间,对我们身体,怎么会没有什么影响?以后我们,还能不能生孩子?   龙妹花听了我这话,却露出一付茫然的神情:这,我就不知道了。该是没什 么影响吧。反正我们在这里,先挣上一些钱,以后回去过日子,不就行了。出门 在外,找钱,多不容易,还管得了这么多?   我对她这样的态度,大吃一惊了:我的妈呀,龙妹花,那胶水的气味,都能 让我们女子的那东西,来迟这么多天。你还不管它,对我们身体,有没有影响? 难道我们在这里,就为了这几个钱,不把这事问清楚,连自己以后的事,都不去 想它了?   龙妹花看着我,直到我问完她,都不再说话。看她那眼神,仿佛是明白了什 么,又仿佛什么也不明白。一边呆着,一边又穿上了她的工作服。   想起来,我命好苦。轮到我向阳花,来广州太平,当工人阶级时,连这工人 阶级,也不是什么领导阶级,就是个新的工人奴隶阶级了。   七、在这样明朗月光里你想不想我   我实在忍不住了,又问龙妹花:就这样的鬼气味,这样按时定时上厕所,你 做了这么长的时间,怎么就能够习惯?   想不到,她竟然笑笑,然后诡谲地说:向阳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到了 发工资时,你能在一个月拿到五、六百块钱。你想想,再比比,你那个什么校长 爸,局长姑,还要强得多。   我们吃这些苦,应该不算什么苦。到那时,你就会感到,老板再怎么定规矩, 自己再怎么难受,就是为了这几百块钱,也会慢慢习惯。你到我们凤凰,你到那 什么也不管你的地方,哪里又能在一个月内,找到几百块钱?   听说自己一个月就能够有五、六百块钱,我当然也高兴得要死。想想我那爸, 吃粉笔灰,吃成了白狐溪学校最高领导,一个月二百五呢,发的还是裸体工资。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给了他当校长的面子,才给我找了个代课老师做,那 也更可怜,一个月才一百大元。   不过再想想,白狐溪的农民,人家不是说:农民苦,背朝苍天面朝土;农民 悲,四方摊派八方催;农民愁,孩子无钱把书读。辛辛苦苦大半年,七扣八扣不 见钱,哪还有劲去种田。一做小商贩,二进乡村办,三上建筑站,地里活,没人 干。   是怎么回事,这人啊,只要一离开了农村,就比当种田的农民,强到哪里去 了。可怜的农民啊!   唉,不方便,就不方便吧。胶水臭,就臭吧。算了,以后不能生,就不生吧。 还省得被别人赶了去,做手术结扎呢。反正向阳花,是再也不回白狐溪村去,当 那破农民了。   记得王老师说过:想不到的是,在我们中国,谁要是裸了体,就犯了大忌。 可那发工资,却是裸体的。我当时听了,还大吃一惊。发工资,又不是发人,怎 么会裸体?不过,就算是裸体,也比乡下人要好。   妈在家里,一年喂两头猪,臭气熏上了天,才有四五百块钱。还要碰上那些 八戒们良心好,身体健康,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不烦人,肯长肉才行。要不 然,你碰上个背失的千年矮,或者有先天性遗传病,猪又不能搞B 超,CT或者是 磁共振,你只看着它,日日月月依旧年少,不气得死人?或者,它天天嗯嗯哧哧, 对你来个两面三刀。白天黑夜光是大吃大喝,肉却不给你长个三两二两,那你还 不被它气得半死?   话说回来,个个站在厕所门口,急得双脚跳的事,我还是有想法。可龙妹花 就说得很简单:那你自己少喝点水,不就成了?   我又想到一件事:龙妹花,你看,光是我们吃饭,又要分出来什么:经理、 主任、拉长。在这么个鬼地方,竟然就有三种人,吃三种不同的饭菜。这不是太 不公平了?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谁知道龙妹花还是漫不经心地:我说向阳花,向校长的千金,牢骚就是多。 在白狐溪,人家早先叫你去读书,你又要天天去白狐山扯笋子玩。你要知道,是 人要不好好读书,就是我们这个下场。你知道人家那边,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人 家起码,是个大专水平。   不过我看,要是你向阳花聪明,有本事,肯下功夫,好好努力,也是可以创 造奇迹的,也可以不在我们这边吃饭的。你看那个穿格子衣的川妹子,她不是比 我还晚来一个月。可人家心灵手巧,做事伶利,说起话来又聪明,还不是被主任 看上了。昨天,就当了拉长,负责搞我们车间的质量检验。那她钱呢,一个月比 我们,起码要多好几百块。   天下还有这样有事?就凭这手功夫,当了个破拉长,一个月就可以多出了几 百块钱?饭菜,也吃得好很多?龙妹花的这几句话,直听得我心头发颤。天底下 要是真有这样好事,我也要想办法,去当拉长。   路是人走出来的。她为什么能当拉长?这拉长,要什么条件才行?不又是起 码要大专水平吧?我问她。   好像不要。当拉长的具体条件,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有的人来了没多久, 就当上了。有的人来好长时间,想也想了好长时间,却是什么也没当成。反正, 我是不想的。我只想挣几年钱,就回白狐溪,找个男人,结婚算了。   她十分轻松地说。看样子这龙妹花,从来就不想当拉长的。她早就对我说过, 只想趁自己年轻,挣上几个钱,以后回家去。嫁个男人,修个屋,养个儿子,喂 几头猪。这辈子,够了。   要想当拉长,看样子,靠这龙妹花,肯定靠不住。只有自己想办法。要好好 研究一下了,她川妹子能够做得的,我向阳花,还是校长的女儿,怎么就做不到?   整整一个下午,我眼睛就偷偷地看四川拉长。她那样子,我看没有一点特别, 有好多地方,她还不如我。向阳花就不相信,她这样子,能当拉长。我就不能当 得成拉长,再过一个月,试试看。   是啊,人家拉长那边,天天都是男男女女,八个人一起围着,吃那香喷喷的 火锅,还有红红的辣椒。我们这边,菜里连辣椒都是青的,那边的饭菜,想得真 是让人流口水。   一到晚上,还是想着本虚才能入睡。记得才进工厂那天,我就给本虚去了封 信,直到今天,他还没给我来信。本虚啊本虚,如今的向阳花,生是你的人,死 是你的鬼,你不能不要我了啊。我是没办法,才到外地来的。我是想着,让你慢 慢地,和那个坏女人离婚了,我再回你身边来。本虚,在这样明朗的月光里,你 在做什么呢,想不想我呢?你是不是,又在和另外一个女人,说着什么,或者做 什么事情?本虚。   向阳花,你这死女子,怎么乱七八糟地,就只想着陈本虚。   从上班起直到昨天,才放了一天假,还是因为厂里一时没货出,才放的。   几个凤凰老乡一知道这事,就邀好了,进广州城。到城里的五羊公园,好好 玩玩。才走在路上,不想,我们就碰见龙妹花的堂姐龙玉香。   这龙玉香,本来就认识我。很远很远,她就叫出我名字。这时才想起,在学 校里,她比我和龙妹花,要高出两个年级。人长得也漂亮,只是比我们要大些。 她来白狐溪走她的妈,龙妹花的妈时,我们在白狐溪边,错栗树下,都打过招呼 的。   现在我看她的样子,改变了很多。身上衣服行头,可不是我和龙妹花她们穿 的那种,是在大排档里,路边的店里买的。她身上那些,都是挂在精品屋子的高 档货。她那本来就很秀气的脸上,抹着一层看得出来的不薄的粉。腰是因为衣服 做得好,就显得特别细。鞋子的根,都比我们这些人要高出好多。   走在大街上,她的派头不亚于我们厂里,那些天天有资格吃火锅的主任、经 理。拿她和龙妹花,和我们几个比起来,我们就土气多了。我们可以说,还是白 狐溪乡下的样子,一点都没变化。她却可以说,已经是凤凰城的鸟枪,换了广州 太平的大炮了。   龙玉香,她在做什么工作?为什么她会比龙妹花,比我们这些人,要强这么 多?我知道,她也没有什么起码大专以上的文凭。   看着她脸上涂得像电视剧演员的样子,我正想问她,是在哪里做事时。龙妹 花却是只少少地和她说了几句空话,就很客气地别了。全然没有那种老乡见老乡, 两眼泪汪汪的样子;更没有亲人遇亲人,亲得要死人的感情。   可临分手时,龙玉香似乎并不顾龙妹花对她的不客气和冷漠,匆忙地单独对 我说,要给我一个寻呼机的号码。我一听,就赶快伸手接了过来,再看龙妹花的 脸,却似乎有一丝不愉快,流过了她的心头。   一直又走了好远。我才小心翼翼地问龙妹花:你那个堂姐,是在哪儿做事?   龙妹花听了我的话,不但不回答,还极不耐烦地偏过脸去,装作没听见。这 我当然知道,还是故做不知趣地,又问她几次。可她都不肯说。龙妹花却不知道, 她越是这样不肯说,我呢,就越加想知道。一直玩到天黑,我还是想不通,性格 本来很好的龙玉香,为什么一来到外地,就会不让自己这个堂妹喜欢了?   一回到宿舍,等龙妹花她们洗澡去了,我才趁这个机会,悄悄地到门卫那儿, 用IC电话呼叫龙玉香。想不到,她立即就复机过来,还十分高兴地对我说,明天 中午,要请我到酒店饮茶。接着,她又把自己上班的电话号码、手机号码,上班 的地方,清清楚楚地告诉了我。   放下了她打来的电话,我一时间欣喜若狂。   手上拿着写得有龙玉香电话号码的纸条,一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龙 妹花在下面,好象发现了什么,说了我两次:向阳花,今天晚上,你又翻来覆去, 翻个什么东西。是不是又在想本虚哥了。快睡吧,明天我们还要上早班。   龙妹花她哪里知道,今天晚上,向阳花心里想的,不是还在凤凰的陈本虚了。 是在想龙玉香了。是想她做的那种我不知道的工作,她过的那种我不知道的生活 了。   八、你不是小姐就要早说明白啊   第二天,突然又因为没活做,厂里还是放假休息。一知道这消息,不用再去 请假,我不由得高兴地跳起来。广州太平是个大城市,和白狐溪乡下毕竟不同。 龙玉香那里远得很,上午就得出发了。   刚刚吃过早饭,我就开始打扮自己。龙妹花一看我这样子,显然看出了我的 名堂。对我笑笑,拍着我肩膀:今天这样打扮,要到哪儿,去会情人?是你那个 陈老师,亲爱的他来了?   我不做声。心里清楚,她好想知道,向阳花今天要到哪里去。她要是知道, 我是到哪里去,她肯定会不让我去。正因为如此,我才在心里想,硬是要看看龙 玉香,到底在做什么。同样是从凤凰来的乡下妹子,龙玉香她为什么,会比我, 会比我们这些人,都要活得好一些,滋润一些?   出门来才走了几步路,就挤上了公共汽车。   有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只见他颤颤巍巍,一步一步,挨到我面前站着。我并 不想学雷锋,只是一看人家都这样子了,自己年纪轻轻姑娘,在那儿坐着,多不 好意思。我对他笑笑,又站起来,意思是让他坐。   老头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去。只是坐下来之后,他那双眼睛,还是圆睁睁 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他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还是傻瓜样,直挺挺地站在那 儿,有时也对他看看。老头总抬起眼睛看,那神态,似乎是在感激我。   我心想,城市人真是太讲道理。不就给他让个坐位,有什么了不起。就没再 做出什么态度来,他也没说什么。可他那眼睛尾巴,还老是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眼看公共汽车到了终点站,就要从这儿转车了。   想不到,他也和我一道下车。到了车下,他眼睛突然变得很温柔地看着我, 对我小声说:小姐,那边有个酒店,我请你喝茶去吧。   我听了,就是一愣,心里感觉好奇怪,连声说:不喝,谢谢你,老人家。我 还要赶车,到朋友那儿去。   说完,我就跨前一步,跳上了停在身边的另一辆公共汽车。他听了我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也是一愣。我上了车,看到他还傻瓜样,呆呆地站在那儿看我。 又于心不忍了,再次对他说:谢谢你,老人家,我不去喝茶。我要赶车,找我老 乡去了。   他听之后,站在车下,十分失望地说:小姐,我说,你有没搞错?要是你不 是小姐,你就早说明白。你知道啊,我刚才只要坐一站,就可以下车的。你这样 子,害得我多跑了这么远的路。   听他这样说话,我心里也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不过,见他还是楞在那 儿。就赶快说:对不起,对不起了,老人家。   这时,旁边有个同我一起下车,又一起上了车的妇女,却突然就站起来,大 声冲着他,用广东话对他骂道:你这个老不死扑街。你想叫鸡,自己到发廊里去 叫。光天化日,惹人家好女孩子做什么?   老头听了,发灰脸的上,突然就泛出来一阵大大的红。发呆了一下,什么也 不说,掉过头去,步子沉沉地,蹒跚走开了。   我回过头来,莫名其妙看着这个为我怒发冲冠,又并不认识的广东妇女。不 知道她对那人愤怒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我就问:大姐,刚才你骂他什么?为什 么要骂他?   妇女的脸,还涨得通红通红。看那样子,她心中的怒火,还没有消去。听了 我的话,又看看我,好好地想了想,才用普通话对我说:刚才他说话的意思,你 真的听不懂吗?   我点了点头。   她叹了一口气:该怎么跟你说呢,那个老不死的,他在上车时,就挨着我身 子挤。我以为他是年纪大了,人站不稳,就让了他几回。后来才发觉,他是故意 的。就知道这老狗,不是个好东西。我就用膝头狠狠地顶了他几下,他才又挨到 你身边去了。你是学雷锋,把自己的位子也让给他了。可他却把你当作一只鸡, 就这样陪着你坐过来,想打你主意。小姐,你是刚从北方来的,还不知道这事。 以后在这公共地方,对那些臭男人,就再不要这么客气。要不然,那些年纪大, 又没什么钱的家伙,专门会在公共场所里,打你们才来广州太平北方妹的主意。   我听了她的话,气得差点要昏了过去,全身都起一团一团的鸡皮疙瘩,脸也 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广州太平这个鬼地方,那些狗男人,怎么个个都成了这猪 狗模样。   连这个大几十岁的老头,都是半截子身子入了黄土的人。今天脱了鞋子,明 天都不知道能不能穿上的人,对我们年轻女人,还是这样骚劲十足。要是在凤凰, 我不再跳下车去,把他那两条老腿打断了才是。可在人家的地头上,你有什么办 法。   在约好了的凤凰大酒店门口,一看到龙玉香时,那模样比前一天,显得更加 漂亮。一走近她,我还闻到很舒服的香水味。没等她说话,我就问了:玉香姐, 这么久没见你,越长越漂亮了。你在做什么事啊?   龙玉香听,只是很平淡地说:向阳花,以后你就明白,我现在做的事。其实, 还不是和龙妹花他们一样,在讨自己的生活。   我一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声明,说自己做的事,和龙妹花她们是一 样的。就不好再多问。她赶快问我:吃饭了没?   我说:那白菜帮子,肥肉片片,开始吃时,味道还蛮好。因为每餐都有肉, 在白狐溪,一个星期都吃不到一餐。可现在,吃了也是白吃。   她就说:那你喜欢吃中餐,还是吃西餐?   我心里想,什么西餐中餐,不就是吃饭吗?不过,我可从来也没吃过西餐。 你要是真的愿意请我,那我当然想要试一下。我就说:你就带我去吃西餐吧。   谁知道那西餐厅,真的是讲究啊。就是那萨克斯风的声音,轻轻飘飘地在你 的耳边荡漾,就比我家里,姑妈送我那个四喇叭录音机,要好得多了。龙玉香给 我点了什么咖啡,什么牛排,还有西红柿,胡萝卜黄瓜切成一起,叫做沙拉的东 西。还有叫做牛尾巴汤,我吃起来,觉得味道都怪怪的,并不太好吃,可那东西 放在盘子里,样子还是挺新鲜的。   我看了看四周吃饭的人,都是像好有钱的。不像是我们工厂的人,就小心翼 翼地对她说:玉香姐啊,你在这里做什么事,这么有钱啊?我来了好多天,龙妹 花和我们,还从来没来这些地方,吃过东西呢。不要讲吃什么东西,就是从这些 地方走过来,看都不敢看它一眼。   龙玉香说:以后你就知道,我也不过是在做自己的一份工作,也没有什么了 不起。   我看着她:那你一个月,能挣好多钱哦?   她把汤匙放到嘴边上,看着我,却避开我的眼睛:怕是有好几千块吧。   可她这句平平淡淡的话,像白狐山顶上响的春雷,惊得我一下子掉下了手中 的汤匙,急忙问:玉香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只是很斯文地点点头。我又赶快问:玉香姐,那我就去那边,辞了工。同 你一起做,可以吗?   眼睛盯着我,她问:你,也想来我这里做?   我奇怪地看着她:那怎么不行?你这一个月,就要当我在那个厂,做好几个 月的啊。要是一个月能挣这么多,那我做上几年,就回白狐溪去了。   龙妹花没有跟你说,我在这儿,是做什么吗?这一回,是玉香姐问我了。她 圆溜溜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我了。   我也看着她,摇了摇头,学经理讲话那样耸了耸肩:没有啊,玉香姐。我问 过向妹花,可是她说,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龙玉香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就低下头来,口抿着咖啡,再不说话了。话虽 然说到这儿,我心里也没有底。你向阳花,要是在厂里辞了工,玉香姐这边又不 行了,还能到哪里去?   龙玉香想了一下,才说:向阳花,要是你愿意,那就来吧。我给你介绍,来 我这边做。   我说:玉香姐,我还没问你,你在这儿,到底是在做什么啊?   这时,她眼睛看着天花板,手上拿着匙子,在空中舞着,轻描淡写地说:也 没什么难说的,就是晚上陪人家喝喝酒,跳跳舞。   听她这样一说,我仿佛也明白什么了。就停了一下,眼睛才看着她,说:玉 香姐,那不就是龙妹花她们说的,是做什么鸡的吧?   听我冲口而出的话,她脸马上就红了。呆一会,才抬起眼睛看着我,说:向 阳花,才来广州太平,就你不要听她们乱说,好不好?做什么鸡?她们那里的人, 就是吃不着葡萄,说人家葡萄酸。她们自己,就不是这个料子。我看你,和她们 不同,我才同你说这事呢。   我感觉到,自己一时说错了话,迟疑了好半天,才对她小心再说:玉香姐, 你说那个事,我们姑娘家,干得么?   听了我的问话,她燃起一支烟,狠狠地吞了一口,又吐出来:那有怎么干不 得的。我们在这儿,只是卖艺,又不卖身。我一直到现在,还是个处女,不信, 你等会到房里去,好好检查我。上个月我回凤凰屋里,和别人订了亲。准备下半 年,再回凤凰结婚呢。这事,你是知道的。到了那时,我还要把我日本国旗,献 给我的那个亲爱的他呢。   一说到日本国旗,我就不由自主地,脸就先红了。自己早就不是个处女了。 我的那面日本国旗,也早早地,献给我的陈本虚了。   龙玉香大概也看出来我的心思,看着我大声说:向阳花,你在凤凰的那些事, 我早知道了。这有什么不起,你不要和那恶婆娘,蠢东西一般见识。一个人真正 的爱情,不就是这样的?陈老师这人我知道,是个有血性,有本事,有才华的好 男人。你和陈老师的事,现在看来,呆以说是好事多磨吧。   听了她这句话,我好感激地。也想不到,她叫我的本虚做陈老师,还对他有 那么多好感。不过我不明白,她说的恶婆娘,到底是指宋文革呢,还是龙妹花。 看着眼前的龙玉香,我几乎要掉下泪来。   说实在话,自从我和本虚的事情发生以来,在凤凰城,在白狐溪,我耳朵听 到的,眼睛看到的,不是来自亲人的辛辣讽刺,不屑一顾;就是遭到朋友无情谩 骂,冷眼鄙视。就是算最为开明的王建春老师,他自己也是本虚的好朋友,看起 来对我,表面有些支持,还不是也躲躲闪闪的。只对我说一些只可意会,不敢言 传的话语。   那段时间让我感觉到,在那些人眼里,向阳花比以前白狐溪的那些地富反坏 右,都还不如。像这样才真正认识不久的人,却若无其事,又十分理解,开门见 山支持我,支持我和本虚的爱情。这样真心实意帮助我,也就只有这个人人看她 不顺眼,却是有着这样美好心灵的玉香大姐了。   一股股暖流,就像咖啡厅里的音乐,从我心头升腾起来。我感觉到面前的龙 玉香,是那么漂亮。她说话的一招一式,她不同凡响的衣着,都是和一起上班的 龙妹花们,不能相比的。再说,天天和龙妹花那些人在一起,也真是麻烦。   宿舍里来了个江西妹,房间里就有人问:你是江西的,你一定上过你们的庐 山罗。   她说:我就是在山脚下出生的啊。   还有个人说:庐山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湖南有座衡山,我也上去过。   再有人插嘴:对了,他们广东,还有个孙中山呢,哪天休息,我们几个一起, 去爬孙中山。   这时候竟然有个人就问:是啊,广州太平的孙中山,在哪里?谁有他们广州 太平的地图?   想不到的是,在场的大家,没有一个人反对,竟然还一致地叫好:我们哪天 休息,就去爬孙中山。   你说这些打工妹,广东的孙中山,她们都要去爬。你和他们在一起,还有什 么意思。与其做那些在生产线上,一天到晚辛勤劳作,什么也不懂的龙妹花们, 我不如自己跟着,做眼前这风流潇洒,有模有样,有钱有衣,漂亮大方的龙玉香。 说不定,我还能够学到很多知识呢。   想到这里,我说:玉香姐,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起,来这边做事?   龙玉香把烟放在手上,认真看看我:说实话,你这样情况,和龙妹花他们一 起,在那个地方过日子,真是浪费自己,也辛苦自己。要是你相信我,和我一起 来。可以这样说,向阳花,你以后会比我强。很快,你就会过上好日子。   今天的事,我一辈子都记得。   才来广州太平不久,我手上还没什么钱。玉香姐看了看我说,人要衣裳马要 鞍。到了广州太平这地方,更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第一件事,你就是要先和我去 买衣服。   可我一进女人街的精品店子,一看价钱,人就傻了。摸着口袋,钱全加起来, 还不够买条裤腿呢。   我还在那里呆着,只见玉香姐走在前面,就像是在白狐溪菜地里,拣大白菜 一样,顺手拿了一件又一件。拿下来,回头往我身上一比,只看合适了,居然不 讲价,就叫人家打包。   我心里急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到这种店子买东西,你不讲价,人家不宰死你, 那才怪。想上前去阻拦她,又怕她骂我老土。不阻止她,我的口袋,真是让人惭 愧。   衣服都拿得七七八八了,我还在旁边,躲躲闪闪,想着找个什么样的台词下 来。她却不慌不忙,到了柜台上,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给了。我看她给钱时,眉 头都没皱一下。这时我才知道,是她早就计划好了,给我来买新衣服。   看着我穿上了新买的衣服,她说:向阳花,这样子,你可以和我一起上班了。   我看着身上光鲜发亮的新衣:玉香姐,我一下子,就用了你这么多钱,要到 什么时候,才能……。   谁知道她听了,只莞尔一笑:说什么话,还什么还,我不给你出钱,谁给你 出钱?你哪天才有钱,买这样的衣服?你口袋里的钱,恐怕是一条裤脚,也买不 起吧。   一席话,羞得我满脸绯红,赶快说:是啊。   再讲啊,她说,在广州太平,我也不是就帮你一个人了。凤凰人来广州太平, 以前有些人一来,在我出租屋里一住,就是半个多月呢。好,话就不说多了。只 要你以后快活,能挣得到钱,又不忘记我这个好朋友就行了。不要和有些人一样, 吃了用了你玉香姐的,自己的日子过得去了。到头来,又看不起你玉香姐,那我 就算是烧好了高香,拜好了菩萨了。   听她这样一说,我忍不住一把抱紧了她,轻轻哭起来:玉香姐,我不会忘记 你。向阳花,永远也不会忘记你。   不会再说什么话了。她一句话,就说到我心里去了。我长这么大,就连我爸 我妈我的姑,都没有谁,对我这么好,出手这么大方。想起我和龙妹花她们,一 起上公园去玩,坐公共汽车的车票,吃一盒快餐,都要大家回到宿舍来,一起算 账。她们还叫着什么,是实行人家美国人的AA制。简直就是小气得放屁。人家美 国人这么有钱,做人会是这样,不讲感情的吗?   九、三个小时功夫挣来五百块钱   正式上班了。   上班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陪着那些客人,唱唱歌,跳跳舞。不过依我看, 要是龙妹花她们那样的身材,那样的个头,当然是不可能来这儿的。这个地方真 的可以说,美女如云啊。   今天晚上来的这个客,人长相很是英俊,舞跳得也轻盈,歌起唱来好投入。 他告诉我,自己是从美国来的台湾人,年纪也不大。我陪着他唱了几首歌,又跳 几遍舞。我跳着唱着,有几回,很近地闻着他身上的气味,竟然就感觉到,他好 像我的本虚,在凤凰放出来的那种气味啊。   他要走时,悄悄在我手心里,塞了五百块钱的港币,是一张灰紫色的。偷眼 看过去,玉香姐她在那边陪的,是个年纪大点的老板。人,就不那么规矩。他老 是把自己的手,朝玉香姐那高高的胸脯上蹭过来摩过去。我心想,这个死鬼男人, 怎么会是这样的?别人来陪你唱歌,又不是你老婆,让你到处摸人家干嘛?   事后我问龙玉香。她说,在这里,常常会碰到这种人。在这里做了这个事, 就是没有办法的了。就像我们白狐溪人说的:六月间给猪打扇子,就朝钱着想。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吧。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在我心里,还是老想到,那个人的那只手。我就觉得自 己以后,要是也这样做下去,恐怕会对不起我那个天天都在想,日日都念着的本 虚。本虚,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一个晚上,都睡不着觉,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刚刚到手的五百块钱,灰紫色的 港币。一下子我把它放到脸上,一下子又放在胸脯上,那种感觉,真的好舒服, 好舒服。是啊,向阳花长这么大,从来也没有一次拿过这么多钱,还是港币。是 人家外国人的钱,我爸我妈,从来也没见过的钱。   要知道,在凤凰白狐溪,哪怕就是喂上一年猪,种一年蔬菜,也没有这么多 钱。就是和龙妹花她们在厂里,那也要做上一个月,才会有的。而且在那鬼地方, 拉屎撒尿不方便不算,还有会让女人东西迟来的,那个万恶的胶水。   五百块钱啊,这是白狐溪出来的向阳花,只三四个小时的功夫,就挣来的。 一张五百块啊,三个小时五百,三十个小时五千,要是挣上他三千个小时…… 那……   直到鸡都大声地叫了几次,我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钱虽然来得快,可我的运气太差。刚做这工作的第二天,不幸的事就发生了。 晚上,来了本地的一个客,一个人就包了一间房。一进房,就吐着酒臭味道坐在 沙发上,把他裤子也解开了,冲着我,就拿出来他那个男人的东西,大声说:快 快,给我亲亲它。小姐,给我亲亲它。   看着他又黑又粗的东西,一下子把我吓得要死了。我想快逃走了,看那个凶 样子,又怔在那里,不敢挪动脚步。他哈哈大笑着,扑上来,双手一把就搂住了 我。再用他那尽是骨头的手,伸到我的胸脯上,抓住了我的波,勾下头,呲牙裂 嘴地摩娑起来。   那一时刻,我并没有感觉到痛,只是突然觉得本虚他,就站在我身子后面了。 那双眼睛啊,冷冷地看着我。在本虚的身后,我似乎又看到了玉香姐。我就边挣 扎,边同他说好话,要他慢点,慢点。谁知道,不管我怎么好说歹说,他竟然像 没听见一样,又像饿了几年的老虎,喷着酒气拼着性命,把我一手就捺在沙发上 了。还把他身子歪歪斜斜地,朝着我压下来。我还来不及推开他,他那只手,竟 然打开了我紧身牛仔裤,笔直地伸到我下身去,指头还在那里拼命地抠着。   弄得我一身都是虚汗了,真的想大声叫喊救命了。   说句实在话吧,好久没见到本虚。在我心里,当然有点想男人。可就是我自 己想,你也不该,就这样对我啊。要是这个人,他对我能稍为温柔点,或者是再 慢点,在我心里,还有些些快感。还有点子女人的需求。   他这样如狼凶猛,不讲道理,我一时感觉到,自己像是屠夫摆上了案板的猪 肉。被他压在那里,左推右推,我也推不动他。他的那手指,这时还居然抠进到 我门边上了,心里就越想越气,竟然狠狠地,一口,住了他并没多少肉的肩!   这一下子,惹下了弥天大祸。只听得他触电似的,被开水淋了的狗一样,猛 地一声嚎叫,从我身上像米袋子一样滚了下来。包厢的门一时大开了,什么经理, 部长,保安员们,一个接一个,都进来了。   事后龙玉香对我说,老板本来是要炒我鱿鱼的。但是看到我被吓成那个样子, 还敢咬人家一口,觉得这个女子还不错。当然,也是看到龙玉香的面子上,酒店 里也正缺少人手,就不开除我了。   龙玉香还说,我碰到的这个客人,在这儿不止一次,发生过这样的事。一见 他来了,小姐们都躲着他,就让不知道内情的我悖了这个时。只是我用的方法, 太硬了点;下嘴,也狠了点。要是碰上她们这些熟手,想办法赶快逃掉了,就不 会有这样结果。   这也是老板能原谅我的原因之一吧,我想。   酒店经理安排我去做服务员。部长人好,还小心地问我,做还是不做。没有 办法,不做,上哪儿去。我知道,做服务员,钱,就要少得多了。   小姐里头有个叫张蓉的,是东北姑娘。一来时,老板见她虽然苗条细致,身 高有足有一米七五。可她年纪太小,才得十六岁,就叫她做了咨客。乡下的孩子 一穿上大红旗袍,那心里,甭提有多高兴。才上几天班,她突然高兴了,顺问和 她一起来的小姐:你天天在包厢里,陪客人唱歌跳舞,一晚上能挣多少?   那小姐告诉她了。她听了,当场把旗袍一脱,找到老板:我不做咨客了,要 做小姐。   咨客一个月工资只有六七百元,小姐一个晚上,最少有两百。要是碰到大方 的,一千元都有。要是出台,就是到外面,陪人家睡觉,那就得自己讲价了。一 般的一个夜晚一千,要是只干一次,只有五百。在店里和客人做一次,那叫吃快 餐,也有五六百元。   张蓉的年纪小,人长得漂亮,找她的人,就特别多。才做了一天小姐,就有 人找她吃快餐。就在她正要和客人上楼时,玉香姐拦住了她:上哪去?小妹。   她轻轻说:吃快餐啊。   玉香姐看了看她一眼:你过来。   她叫那客人在走廊等。玉香姐说:阿蓉,你还是个……处吧。   听了这话她一怔,也不知道玉香姐什么意思,还多服了一岁,说:我怎么不 是,才十七岁啊。   玉香姐说:那,你和他谈多少钱?   她说:五百啊。   玉香姐赶快说:五百,见你的鬼。人家处女要一万,才行。   一万块?   她听了,大吃一惊。玉香姐再没等她说什么,自己大步流星走了。事后,她 追到我们屋里,要送玉香姐一千块钱,玉香姐坚决不要。看着她走了的背影,她 对我说:   向阳花,我们一定不能学她。一定把好最后底线。我们在这里,既要赚钱, 也要脸面,这才是个好女人。以后才对得起自己的男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   玉香的话,当然是对的。可我做一个服务员,比咨客的工资还要少,才五百 元。想到这儿,心里也一阵阵痛苦。不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好女做事好 女当。这样一想,还是服从了店里安排,先安安心心,就做服务员吧。   再说,自从进了这酒店,再回想以前那工厂,生产线,还有十多平方米住十 多个人的上下层宿舍,就像是回了阎王殿。哪怕就是要活生生的打死我,也不想 再回去,再当那个国家的领导阶级了。   十、红尘滚滚痴痴情深梦醒总有时   人的运气来了,凤凰城墙也挡不住。以前在白狐溪,人家在我家门口,给村 里人算命时,那瞎子就说我是白狐转世,做人有福,以后的命运不会差。其他人 都只要五角钱,单单就问我要了五块。我听得高兴,就给了。气得我爸爸知道了, 连声骂我嘲婆娘。我妈却看着我偷偷笑,好像以后必定会跟着我,有福享似的。   忍气吞声地一连做了三天服务员,向阳花运气就来了。这天晚上也怪,我正 在大厅里,像只虾米样,弯着腰给客人倒茶水。部长匆匆跑到我面前,一把拉开 我,轻声问:阿娟,听说你很会唱歌?   部长说得没错。我们每个来这里的小姐,都是不用真名。就连我给本虚的地 址,还是写在龙妹花那里。我到这儿,报的名字是阿娟。一听到是她问我这事, 我站直了,说:唱歌,谁不会。我们小时候,天天唱山歌。长大了,就唱情歌。 当然会啦。   她一听,高兴地直拍手:大厅开演时间到了。我们约好的歌手,到现在还没 来。今天来的客人又不少。你能不能上去,给我们顶它一下子。   我看她很认真的样子,就怕把事搞砸了。到了那时,恐怕连个服务员都没得 当了啊。就小心问:你要我唱什么歌?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就故作轻松地说:阿娟啊,你喜欢唱什么,就唱什么。 只要你人站上去,再拖拖时间,就成了。要是自己不能唱,我就叫音响师父,把 人家原声唱片放出来。你只要站在舞台上,像那些明星在晚会上一样,做出个样 子,对对口型,混过去,就成了。   听她这么说,我就更加大了胆子:那我唱吧,不过,千万不要放唱片,我能 唱。   她听了问:这是为什么?   我走到她身边说:部长,你想想,要是你叫他们放VCD,我从来又没对过口 型,要是出了问题,人家轰我下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再说,不也坏了 凤凰大酒店的名声。人家给了钱,我们就不能欺骗。再说,我能有这样一个学习 机会,也也是件好事。   她听完了一笑:想不到,你这个小小姐,还挺有头脑的。爱店如家,不简单。   就这样,我进到了后台。部长匆匆地安排了个化妆师,我又认真地打扮了一 下,上台了。   我唱的第一首歌是《潇洒走一回》。   ……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红尘滚滚痴痴情深梦醒总有时,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   梦里至少有你追寻,   我拿青春赌明天,   我用真情换此生,   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   何不潇洒走一回……   说实在话,这首歌,自从听到它以后,我不知道在心里唱过多少回。也陪着 客人,唱过好多回。这真的是一首好歌啊。   说真的,也就是这几年,在凤凰在广州太平,我们才唱到一些好歌。我才不 太喜欢唱那些什么:高山啊,大海啊,白云啊,蓝天啊,妈啊,世界啊,人民啊, 伟大啊,胜利啊。我最喜欢唱的,就是这些有真情实感的歌。就譬如这首《潇洒 走一回》,我相信有多少人唱,多少不同年龄的人唱,就会有多少种情感感觉。 你只有认真唱起这些歌,自己才能够体会到这些歌。   你才会感觉到,自己的那些万千思绪。在这首歌里,和我们凤凰白狐溪的山 歌一样,都是有感而发的。都是那么能让你引起对自己,对自己的生活,对自己 的命运,产生种种联想的歌。   可只有到了广州太平的今天,只有当我和本虚有了这样深情感触的今天,只 有当我思念着本虚好多天时,我再唱起来这首歌来,又才第一次那么地动心动情。 让我唱得是这样倾心,这样投入,结果是一曲才唱下来,只听见台子下面,掌声 雷动,久久不停。我身上的汗水,竟然也唱出来了。   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舞台下面,有人发疯发颠喊起来。还有位先生,请服务员给我送来一束火红 的玫瑰花。这时,我还没一点这方面的经验。在那看不见的舞台下,只听到人们 给我的掌声和喊声,根本就看不见部长在哪里。   再唱一首什么歌呢,我没有把握了。也是急中生智吧,我心一放松,就学那 些著名的歌星们,在台上开着笑脸,热情洋溢地挥挥手:十分感谢大家光临。谢 谢大家鼓励,我再献上一首,我的家乡,凤凰白狐溪的山歌。   现在在场面上混的人,大多数都是从乡下出来的。下面的人一听,说是要唱 农村的山歌,一下子又来了精神:好好,唱山歌,我们就是要听山歌,听你们凤 凰人唱的山歌。   湖南的妹子,凤凰的山歌,好啊!唱啊!   看着他们热情的样子,我不得不急了。再清了清嗓门,说:先生们,女士们! 感谢你们的鼓励。这回我唱的,是凤凰白狐溪的爱情山歌《月儿弯弯照妹房》。 我用凤凰土话唱,在唱山歌之前,怕你们听不懂,我就用普通话,给你们作了一 番解释。   好啊,好啊。大家听了我的解释,又是一阵子掌声雷动。   这回我唱起来,更加有劲了:   月儿子弯弯照妹房,   屋檐子脚下会情郎,   爹娘问我是啥子响?   “屋梁子跳下黄鼠狼。”   差点子说出会情郎。   好,照妹房!会情郎,好!要得,啥子响!OK,屋檐子脚下,再来一首!   看见台下的高兴劲,唱了一遍,我还它嫌短了些,不过瘾。不知不觉地,又 还反复了二遍。在唱到第二遍时,居然又对它的节奏,还进行了一下子特别的处 理,听起来就更显得有韵有味的了。   我唱完了,台下的人还不肯放我走。有人说是从来也没听到这样好的山歌。 有人说这山歌,比那个什么《掀起你的头盖来》、什么《达坂城的姑娘》,还要 好听一些。比那些歌怕是比不上,不过人家也没有听到过,倒是相当的新鲜。至 少,也是各有所长吧。   当然,我肚子里头还有好多山歌。人家又一致说好,我就不太想下台了,也 想接着又唱下去。可人家那个来接班的歌手到了,还化好了妆,站在那里,就等 我下台。没办法,人家也要挣钱吃饭。有饭大家一起吃吧,我只好怏怏不舍地, 就这样生平第一次算是让了贤。   唱完了歌,我刚回到后台,只听见走廊上,就有人走过来,底气十足问:刚 才是谁唱歌,唱得这么好?   我一听,我的个妈呀,是经理的声音哦。想躲,又不敢躲。就只有发呆地站 在那儿,冲着他傻笑。部长在一边看着,对我努了努嘴,才笑笑对他说:是阿娟 唱的。   经理看了看我,提高了嗓门:哈罗,阿娟?是你,是你唱的吗?   我不说是,只点头。   你不就是前几天,咬了客人肩膀的那个湖南妹子?   听到这儿,我心里想说,这回完了,又碰到鬼了。不想,那话还没落音,他 冲着我一笑,再说:怪不得,你这小家伙,竟然敢动手打客人。原来自己,还真 有点本事。怎么样,我看,你就不当服务员了吧。   我一听就想:好,这一下子,真的完了。   不料,他接着又大声说道:明天晚上起,你到大堂唱歌去。月工资三千块。 还有什么事,就找你们部长谈。经理说着,对部长看了一眼,也不看我,就走了 出去。   我听完他的话,当时就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我只上台唱了两首歌,一个 月的工资,就由六百块,变成了三千块。   在凤凰白狐溪,我常听爸说,他们学校里加工资,回回要搞评选。搞得那些 老师们,次次都要吵得个天翻地覆,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才搞得清楚。想着自 己,来这里才多少时间。一个月,已经能挣上三千块了,我好高兴。躺在小小铁 皮床上,听到远远的鸡都叫了,还没睡好。   十一、已经在燃烧着女人的熊熊烈火   人越来越懒,思念却是越来越强烈。   本来我不应该懒,一天就只唱那么几首歌,时间当然多的是。记得以前在家 里,爸要给我找工作时,我只想着,要是能有时间,放我到家里,面对白狐山, 白狐溪,安安静静写文章,当个作家,也不是那么难。   本虚在文化馆讲课时,还不是这样说:……你们今天虽然一事无成,那是因 为你们年纪小。我虽然能到这儿,给你们讲课,只是比你们,多吃了几年冤枉饭。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你们不要崇拜什么名人,名作家。名人和作家,都是人 做的。他们也要拉屎吃饭,他们也是个人。你认真看看,只要是好一点的中学生 作文,就比我们现在有些作家的文章,都要好……我们好多作家,如果都能认真 解剖自己,那他就不敢再说,自己是个作家……当然,有些人也只能说,他曾经 是个作家……   他这句话,好多朋友都说,说得有道理。这么说,当个作家,也是容易的。 可是现在,我有的是时间,也就是说,有当作家的条件,我却一个字也不想写, 心里就是只想念我的本虚。   说实在话,现在钱有了,时间也有了,人呢,却更想本虚了。可我又不知道, 我有了这一切时,远方的本虚,还是不是向阳花的。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在我们凤凰,个个都还穷得叮当响时;有个 万元户,就是了不起的了。可在人家广州太平这边,却说:万元不算富,十万才 起步,百万刚马虎,千万才叫富。   好恨那些台湾仔,香港人,日本鬼子,美国佬。你们怎么不到凤凰白狐溪, 去办这些工厂呢。你们要是办到凤凰那边,我不是不用到这边,来打这个鬼工。 那我不是天天可以和我本虚在一起?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在凤凰白狐溪,玉香姐做这样的事,爸妈知道了,那拿 她沉白狐潭,那才怪。就是他们不亲手打死她,那她自己,也早自杀了。细说起 来,我在这里,也是一样,真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有些事, 我也是没办法,才去做。像龙玉香说的,人一在江湖,身就不由已了。   在太平大街上,看到原先我们那个厂的四川拉长,我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算 个什么东西,以前我还好羡慕她,能天天和几个拉长一起吃火锅,真是美得死人。 现在看来,你就是要我去吃那火锅,也懒得去吃,怕上了火,脸上长痘痘。我天 天要吃的是西餐,要牛排,沙拉,咖啡,三明治,全是人家洋口味的。   该是一种缘分吧,唱歌时,我认识了台湾来的老板阿坤。阿坤姓钟,叫钟进 坤,是个美国籍台湾人,三十多岁。在这儿开了个几百人的电子厂。   我在歌厅唱歌,他每天都坐第一排认真听,都送我一大把玫瑰花。第一天, 我也不知道这花有多少朵,只知道它又大又香又好看。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一大 把花,竟然有九十九朵。那送花人的名字,就是阿坤。我来这家酒店上班,第一 次做坐台小姐,就是坐他的台。就是他第一次,给了我五百港元小费。   第一天的玫瑰花,部长问我要。我留了一小把,其余的全给了她。第二天的 花,部长再拿去时,却在我手上,塞了二百块钱,就走了。   晚上我回到床上,越想越不对劲。人家送的花,部长问你要,向阳花还要部 长的钱?没有部长帮衬,向阳花哪里有机会,上台唱歌?向阳花不上台唱歌,哪 里会有今天的好日子。上班时,我找到部长,要把她前天晚上给我的钱,还给她。   她白了我一眼:没见过你这样的傻小姐。   我说:不是你自己要花?   她笑了:我要花?干什么?自己想戴?那些花,我都退回给花店去了。   我大吃一惊,买了还可以退:你退回花店,干什么?   她大笑:干你个头。一朵四块,一共三百多块钱。我们两个分,你二百,我 差不多二百,你还要退钱给我?   我听了,更是吃了一惊:你退回去的,都要四块钱一朵,那阿坤买花时,要 多少钱?   部长听了一笑:我说你这湖南妹,真的是杞人忧天。人家那边卖,当然是十 块钱才一朵啦。   现在我才知道,那些玫瑰花,竟然要十块钱一朵。阿坤每天光是送我鲜花, 就要花一千块。我一下子就惊呆了。他送我这么多钱花,到底是想做什么?   到了广州太平的这些事哟,一件又一件,件件让人睡不着。   说实在话,知道这事后,那个晚上,我人在台上,眼睛一直都放在台下阿坤 身上。阿坤的头,梳得亮亮的,脸上也泛着绚丽的光。我一边唱,一边看着他, 那眼光,越来越舍不得离开他。   阿坤在台下,当然也看出我的意思,刚下场,他就到后台,要约我去饮茶。   记得一到这里,玉香就对我说过,无论如何,也不要同哪个客人出去喝茶, 尤其是晚上。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只想同他一起,出去喝茶。   阿坤带我去的地方,比我们这个酒店还大。点的那些小品,也很好吃。两个 人才吃了几样东西,不想结账时,我看见阿坤竟然掏出来几张老人头。我信口就 问:要这么多钱?   服务员听了,极不满意地乜了我一眼:小姐,不要搞错,你刚才喝的鱼翅, 一碗就是一百二十大元。   我听了,顿时就一呆。妈哟,那就是人们常说的,鱼翅啊。我还以为,是一 小碗玉米粥呢。鱼翅是什么?再说,人家鱼,是在水里长的,又不在天上飞,哪 里又有什么翅膀呢?这不明明是骗人?   服务员显然还想数落我,阿坤瞪了她一眼,她才不敢吭声了。   我正想问阿坤,见他那瞪完服务员,又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怕他说我老土, 不好再开口。我们就像老朋友一样,在那里谈得很晚。说完了,他又要我到他那 儿坐一下,我也答应了。   他住在一座花园高层里,弄得很温馨,很像一个小小的家。在这个家里,我 们坐得很近,说得也很亲,其实呢,什么也没做。就要离开他那里时,夜已经很 深了。   说真的,他眼神是那么地深沉。当时他的心情,我当然不知道。可在我心里, 已经燃烧着,一个女人的熊熊烈火了。我想象着,他在这时,能对我做出点什么 举动,这样,我才会高兴。才会认为他心里有我,才知道他看得起我。可一直到 我离开,他对我还是那么斯斯文文,十分有礼貌,很绅士地和我在电梯边道了别。   那时的失落感,不知道有多重。就从那晚开始,每天想念本虚的空间,就被 阿坤悄悄占领了。我头脑里想的,全部是阿坤了。在这个世界上,就是眼前这阿 坤,和那远远的本虚差不多了。他们两个人一见到我时,都是一本正经的。那眼 睛看着我时,没有一点邪念。   要知道,我样子长得挺不错。身材和皮肤,都没什么缺陷。从小到大,不知 道有多少人的动作,让我心烦,让我生恨。有的还是我好亲好近的人,他们注视 我的眼睛,简直就是要一件件剥去我的衣服。可就是本虚他,从来都不是这样。 眼前的阿坤,也不是这样。   不过,我还没问阿坤的家庭。同样,阿坤也没问我什么。人家说,初恋的人, 像个艺术家;失恋的人,像个哲学家;再恋的人,就像个科学家了。向阳花,现 在真的有点科学家的味道了。   十二、阿莉姿色大动了台湾人的心   日子才显得安定,惊恐却马上就来了。那天我还在跟本虚的一场春梦里,玉 香慌忙摇醒了我。大声说,阿丽死了!一下子让我惊得目瞪口呆!   阿莉是我的好朋友,是个纯粹的北京人。因为那口京片子,真是听得能迷死 人。   她可不像其他小姐,说是贵州来的。那你问她,你是贵州哪里的?她说,贵 阳的。说四川,你问她是四川哪里的?她说,成都的。说湖南的,就说长沙。你 再问,花溪,你去过吗?贵阳的说,我们贵阳,哪里有花溪?你问她,去过几回 火宫殿。长沙的说,火宫殿?是在北京吧。   有次喝醉酒,阿莉对我说,自己有旗人血统。还说,自己的母亲,原本是湖 南人。小时到北京城给人家作保姆,和一个极有身份的人,怀上了阿莉。那家人 不准她生,阿莉倔犟的湖南母亲,那时很想做母亲了,就非要生下阿莉不可。   阿莉就不幸地出生了。更不幸的是,阿莉生下来没多久,母亲一病不起。再 后来,撒手人寰。阿莉父亲偷偷抚养过她一段时间,因为受不了家里逼压,就再 也不敢接触她。   就这样,血统高贵,气质华丽,模样典雅的阿莉,开始浪迹于这凡夫俗子的 人世间。没读过什么书,十七岁的阿莉早熟。在太平最大的酒店里,做日本餐厅 服务员。那天,阿莉接待一位台湾客人。那天做的是日式服务。   这个台湾人,其实原籍就在北京。一九四九年以前,出生在南京。那年,日 本鬼子杀进南京,台湾人的几个姐姐,都被日本人轮奸死了。一家人全被杀害。 他因为被家里佣人抱着,在外面玩,才侥幸得以逃脱。后来亲人把他接到北京抚 养,又辗转台湾,近期来大陆做生意。   下午,他刚刚和一个日本人谈生意,极不顺手。或者是阿莉这一跪的姿色, 大动了台湾人的心。加上他白天败在日本人手里,晚上却看到身着日本衣服的日 本淑女,为自己端茶送水,心情当时就舒畅万分。事后,他一次就给了五千港币 小费。   阿莉当时坚决不要他的,说自己只是做茶道的一般服务,先生不要给的太多。 台湾人见茶道中的侍女,却有这样的禀性,一下子竟然就中了他意。第二天,他 带着阿莉飞去北京,陪着他,再谈了三天三夜的判,终于还大功告成。   回到广州太平,阿莉才知道,这台湾人姓唐名思汉,差不多有六十岁。在广 州太平做电子产品生意。成功了这个协议,就要在广州太平设办公室了。阿莉就 帮他打下手,俨然一对夫妻进进出出,飞东走西。阿莉也感觉到,漂泊了一辈子 的自己,这回终归有了不错的依靠。   不料,好日子才过不到一年,有一天唐思汉对她说,自己要去趟香港。有好 多次,他就是这样出发的,所以这回,阿莉也不在意。谁知道唐思汉这回一去, 就没了任何消息。   三天之后,阿莉才发现,所有过去的通讯方法,都失去了作用。那些曾经留 下来的香港,台湾,北京,上海的电话。总之是以前有的,一接就通的电话号码, 一找就遇得到的人,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部和唐思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莉不慌不忙去查账号,谁知道账上已无分文。受骗了!上当了!阿莉真的 不知道,平日里山盟海誓,这样痛爱自己的唐思汉。自己这么倾心于他的唐思汉, 什么时候有的异心。她在这么长日子里,没为自己做过任何打算,也没攒积下一 点点属于自己的东西。她真的认为,唐思汉就是自己,自己就是唐思汉了。就连 女人常常买的金银首饰,自己都没买过一件。   古今中外,世界上再狠心的男子,也不过如此吧。可他偏偏又碰上了痴情不 移的阿莉!   三天水米不进,阿莉在房间里割腕。当她的血流得快完了,偶然进门的服务 员,尖叫着发现了她。被认识她的经理付大姐痛骂一顿,阿莉渐渐恢复了常态。 之后,她又继续在酒店做事。这期间,在这美丽如花的女子面前,曾经又有多少 诱惑。可阿莉这奇女子,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自己缘分的到来。   一个来自巴基斯坦的漂亮青年,进入了阿莉的视线。这是西餐厅的服务生, 名叫马登。阿莉这一回,成熟了很多。浪漫的巴基斯坦人,发疯发狂地追她。让 他追了有一年时间,阿莉才同他确定关系。可是那个人很穷,穷得还要阿莉不时 接济。阿莉呢,也不在乎,只想能成为一家人,过好小日子,就行了。   又是一年过去,阿莉认为条件成熟,可以结婚了,就催他结婚。巴基斯坦人 也很慷慨,立即答应了。而且答应举办婚礼的钱,都由他来出。并且答应结婚之 后,立即飞巴基斯坦国,去见自己父母。阿莉听了,欣喜非常,以为在平时,他 口口声声在她面前喊穷叫苦,都是装样子,私下里的钱,该还是攒下了不少。   谁知阿莉的命,真苦。因为进洞房的人,除了阿莉,还有一个因为老公坐牢, 离了婚的富婆。巴基斯坦男人办事的钱,打算结婚回国的钱,就是富婆出的。巴 基斯坦男人跟她同居,也有一年时间了。   作为中国女子,阿莉当然不能接受这一切。知道事情真相后,就提出要退出 他们的三角爱情,更不要说进洞房了。可巴基斯坦人却西方式地耸耸肩,摆摆手, 还振振有词说,他是伊斯兰信徒。伊斯兰的教义上说,自己可以娶四个老婆。现 在才娶了两个,阿莉就有这么大的意见,太没道理。   阿莉从他们婚姻里退出来,在马登和他老婆去了巴基斯坦之后。有一天,阿 莉突然在酒店大堂里,抱住一个来自美国的青年,发疯地吻起来,口里还大声地 叫着马登的名字。   从那时起,阿莉就疯了。开始疯得轻些,后来越来越严重。到了最后,美丽 的她,居然在酒店的上上下下,一遍又一遍奔跑着。一边跑,一边就脱光了衣服。 像条雪白的美人鱼那样,四处游动,大声地叫着马登的名字。吓得无论是谁,见 了她就赶快逃。   有一次,我和玉香姐进广州办事。打车回太平时,看到立交桥上,围着一大 堆人,把路也堵住了。我们停下车一看,是阿莉被一伙无赖堵在那里,他们手上 拿着啤酒瓶,围着阿莉在说着无聊的话。他们逗阿莉脱掉了衣服,又逗她把衣服 从桥上丢下去。   阿莉身上,这时一丝不挂。灿烂的阳光下,阿莉白白的身子,长长的四肢, 飘逸的长发,要是没有那双变了神的双眼,口里的尖叫声,真是个大美人啊。   我一下子血气冲顶,跑上去分开众人,脱下外衣,一把包住她。和玉香姐一 起,把她接上了我们的车。回到家,我才和玉香姐说:“玉香姐,我发现阿莉那 下面,一根毛都没得。”   玉香姐想了一下,才说:“我也看见了。这恐怕,也是阿莉人漂亮不过,却 一直运气不好的原因。”   正当酒店准备送她进精神病院时,阿莉死了。这一次,没有谁发现阿莉死。 她是在半夜三更,一个人一口气喝完了一瓶XO,再爬上天台,从十三层的房顶上 往下飞去。等到人们发现她,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听到这消息,一天到晚,在我脑海里出现的,都是和阿莉在一起时的笑容。 酒店里的几十个姐妹,送阿莉去了火葬场。阿莉在广州太平没有亲人,我们凑了 些钱,把她的骨灰放在火葬场保管。好心的酒店,还答应帮助寻找阿莉的亲人。   看着阿莉没有亲人来领的骨灰,我想着,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死掉了,也 没有一个亲人来管她。不过阿莉还好,还有我们众姐妹,前来给她送行。   世界上还有多少人,或者是死于失踪,或者是死于战乱,或者是死于天灾。 这些人,都不知道尸体在何处,更没有人给他们的死,举行任何仪式。以后向阳 花死去了,会不会有人,来为我送行呢?   这是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个亲眼看见的,我最熟悉的,活鲜鲜的生命的死 亡。阿莉的死,是我第一次发现,人的生命,是那么地脆弱。   在殡仪馆里和阿莉告别时,听到龙玉香噙住泪水,一直在喃喃说:这是为什 么啊,现在的阿莉,还是一只足球,那人又要找个排球做什么,可恶的巴基斯坦 人!   当时我还不知道,她在这个时候,说这些球啊球的,是什么意思。阿莉就是 阿莉,又是什么足球排球。回来的路上,龙玉香才对我说:向阳花,你还不知道, 人家对女人的球论吧。   我听了摇摇头。她才说:人家说,女人就像球。十八岁时,是个足球,一大 群人围着,不要命地抢;二十八岁的女人,就成了篮球,还是有人围着它,拼命 抢;不过,那抢的人减了一半;三十八岁的女人,成了排球,人们不再围着抢它, 反而把它推来推去;四十八岁,女人成了乒乓球,只有两个男人对着它,不要命 你一板,我一板,你抽过来,我抽过去。   我又好奇地问:那女人到了五十八岁呢?   龙玉香叹一口气:你还说五十八,女人到五十八岁,就成了高尔夫球。   那是什么意思?   龙玉香看我一眼:这还不明白,男人只要一棍子,就能把它打得远远的。   听着她的高论,我不知道说什么好。龙玉香又说:向阳花,你虽然还是足球, 可也要抓紧啊。我快成篮球了。   我心里又是一震。   中秋节,我们一起在阳台上赏月。明亮的月光下,我突然感到,坐在我面前 的,就是本虚。我越看眼前的阿坤,就越像凤凰城的本虚。我的心在一时间里, 就沸腾起来。   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表达不出那种情感。再说,我是本虚的人。本虚的人 总在心里说,向阳花,你一定要做到好马不着二鞍,好女不嫁二夫啊。   可向阳花又是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女人。我渴望男人,我思念男人, 我想得到男人。这时候,我突然想起谁的诗,那就是:人生行乐需及时,莫使金 樽空对月。面对着如此好的月光,这样好的,散发着青春活力的身体,为什么我 们要让它空对?   突然间,我又想到了龙玉香的理论,一时间,心境和以前就大不相同了。   人生百年,青春几何?想不到,这些什么乱七八糟古诗古词,什么没有名堂 的球论,到头来,还害得一个单纯女子,不知不觉中,就陷入泥潭。面对着皎洁 的月光,我双目迷离,一颗女人的心,已然颤栗……   可阿坤还端坐在那儿,品着红酒,温良恭俭让着。我没办法,只好说好想冲 个凉。阿坤听了,就要起身,帮我放水。放好了水,他就退出来。我进了浴池, 不多一会,我就在那温热的水里,睡了过去。   很长时间过去,听见阿坤在外面,急急忙忙叫我。我本来是醒着的,却装做 睡着。听见阿坤喊了许久,惊惶失措开门进来。看了我一番,才把我轻轻抱进房, 放上了席梦思。   在他放下了我,正要起身时,我紧紧地抓住了他。他温柔地抱住了我……   我心乱神迷……   幸福无限……   年轻的阿坤一遍又一遍要着我。我一会儿到了天上,一会儿又下了深海。我 一次又一次,在阿坤怀里死去活来,直到天亮……   多开心啊,在阿坤身上,我又找到本虚和我在一起的感觉。原来我以为,在 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本虚,能让我那么快乐的享受男人了。想不到,阿坤给我的 快乐,也是那么妙不可言。   自己见过的男人,以前我好喜欢老爸。   我爸是白狐溪最聪明的人。记得那年春节,他从学校读书回来,就到仓库和 我们择玉米。他一边择,大家就要他这个大学生,讲学校的故事,讲外面见闻。 不想,他不讲见闻,就说要给大家出个谜语。   两人面对面,   干得浑身汗,   天动地也动,   只为一条缝。   这谜语一出,我就猜出来了。可当时我小,还轮不到我出声。在场的多数是 妇女,一听他讲完,那些人就哄地一声,大笑起来,边笑边骂他鄙。说一个大学 生,还说这样下流的谜语。有人还拿那些玉米棒子,盖头盖脸地打过来。很多人 眼泪都笑出来了。可爸说,这谜语不鄙的,是你们心鄙了。硬要他们猜,闹了好 半天,谁都猜不出。   爸又说:人家出的是正经谜语,你们人心不正,说成是鄙话。大家就说:那 你说,这是什么谜底?要是你不说出来,大家当然要说,是鄙的。这时爸才说: 就是白狐溪,天天有人锯木板啊。你们家里,不是都有人在锯?大家听了,仔细 一想,不出声了。   本虚说的笑话,是在文学学习班上。也是女孩子多。大家要他出个谜语。他 一点都不谦虚,先说了一句:谜语我出了,就是你们不要乱猜。要是乱猜了,成 了不好的,我概不负责。   上面动一动   下面感觉痛;   下面动一动,   上面喜发疯。   众人听了,当然又是哄堂大笑。但都比较矜持,光是笑,也没说什么。只有 王建春老师说:陈老师,你怎么能出这样鄙的谜语?陈老师说:我先就说了,叫 你们不要乱猜。王建春,你要乱猜,我有什么办法。   大家听了,又想了好半天,还是猜不出。陈老师才说了迷底:钓鱼。   众人听了,恍然大悟。   阿坤说的故事,和他们的又不同:十字军远征时,一个骑士给妻子带上了贞 操带。又把钥匙交给好朋友,临走时他说:如果我不能从战场回来,你就把钥匙 扔到大海里去。我信任你,才把钥匙交给你。   朋友说:你放心去吧,上帝会保佑你。   队伍出发,还不到五十里,一人快马加鞭赶上来,到了近前一看,原来是那 位朋友,他气喘吁吁对骑士说:喂,你是不是搞错?那把钥匙,根本打不开。   我听了,和他笑成了一团。男人和男人。为什么会这么不一样?我问自己。 当然,这些事,再也不能写下去,要是再写下去,万一哪天被别人看见,那不成 黄色小说?   离不开阿坤了。在那儿过夜的一个早上,我一觉醒来,发觉阿坤不见了。突 然想到阿莉,吓了一跳。再看他睡过的地方,才知道他早走了。发现在梳妆台上, 给我留了一张条子:   阿娟,我走了。十几天才能回来,好好想我。怕你这段时间手头紧,桌子上 有本存折,自己到银行去取来用,要多少,就取多少。密码是:1234   你的阿坤。早上。   拿起存折一看,不由得就倒抽了一口冷气。妈哟,存折上的钱,有多少?足 足有十多万。一本十多万元的存折,他就这样不声不响交给了我!我要是就这样 拿他的钱,是不是就成了广州太平人骂的婊子?或者是鸡呢?   向阳花不是只鸡,在这世界上,哪里有这样高价的鸡。那些人就是叫我鸡, 那也是他们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不过,我虽然拿了阿坤的钱,可他最多也只 能算是我的情人,我也只能作别人的情人。向阳花是凤凰人,我什么都可以做, 就是不能做鸡。   我爸,或者是说从我爷爷起,可能都还没一下子见过十多万,可能都还没有 过十多万。拿着存折,在超级商场里走来走去。买点什么东西好?最后我花了两 千元,给阿坤买了王子牌西服。自己呢,手里拿着存折,心里就高兴得要死了, 就是不买一分钱东西,也是幸福无边的。   阿坤回来,我们一见面,就紧紧抱住了。相抱着,我们进了洗手间;相抱着, 上了席梦思。事情做完了。我才把给他买的东西取出来。想不到,他一看见我给 他买的西服,泪水就流了出来。一把揽住我,紧紧抱在怀里。   我一时也不知道,这事到底是作得对,还是做错了。停了一下,阿坤在我耳 边说:向阳花,以前我家里,虽然在台湾,也好穷。自己长这么大,也没挣到钱。 现在就是挣了些,也不太舍得花,从来也没有一个女人,为我买这么好的衣。   我听了,心里好感动。不过我又不相信:那你在听我唱歌时,为什么那样肯 花钱?阿坤放开我:那你是冤枉了我。那时候,我是看上你了。再说那花店,是 朋友开的。拿那些花,每次都给我五折。要是你不相信,你看我穿的衣服,哪有 上千元的。不过就是我自己请人,熨得好些罢了。   我更加爱这朴实的台湾人了。   十三、这样的女人有哪个男人敢要   人算不如天算。向阳花真是苦人命,从来也没过上好日子,一过上好日子, 老天爷就和我过不去。想不到的是,本虚竟一个猛然,来到广州,还找到了太平 镇。我没告诉他地址,天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就是对我执着的这一点,让我 感动万分,也让我……   事情出在前几天,那天我突然好想本虚,就给他打了电话。来了广州太平, 我天天都想他,一有时间,我就给他打电话。在工厂里,上班的地方没电话,我 也没钱,就很少打。到了这边,我手上钱多了些,就常给他打。打的时候,都是 用磁卡。   他回回在电话里,问我要这边的电话号码。因为他可以在办公室,用公家电 话打。   我当然不能把酒店电话告诉他。就只是我给他打,谁知道那天,我给他打时, 磁卡上的钱用完了。当时我好想再跟他说话。他在那边说,你告诉我,你的电话 号码,我给你打过来,我太想跟他说话了,就把打磁卡的那个电话号码告诉了他。   说不定,这鬼东西,就是从磁卡电话上面的号码,找到这里来了。也是不容 易啊,把他安排到了酒店,一个晚上,我的心,都乱七八糟,怎么对付他呢,向 阳花!   是的,本虚来了,你该怎么办?向阳花?   出污泥而不染。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太难了。本虚,我真是对不 起你。人是有感情的动物,人也是有爱情的高级动物,人又是一个不能分割自己 爱情的动物。   本虚啊本虚,向阳花在凤凰,想你同我一起来广州太平;向阳花好希望,你 能天天在我身边时;你却一次又一次地,依恋着你那本来早该抛弃了的家。你没 有出现在我最痛苦,最困难的时候。现在,我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尽管你还不知 道,我一时间也不能够,也不敢跟你说。可向阳花真的,真的是人家的人了。   本虚啊本虚,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你也是别人的第一个男人。我已经是别 人的女人,就不能再是你的女人了。你是个读书知礼的人,你应该知道,我现在 是人家阿坤的了。我虽然并没问阿坤,他到底结没结过婚。可我心里明白,要是 阿坤他结过婚,那么,我就是他的小老婆。要是他没有结婚,那我就是阿坤有福 气的太太。   我和人家阿坤相好这么久,我可没有一次一次收阿坤的钱,那我就是阿坤的 情人。我要是和阿坤做了男人女人的事,我又再和你也做这样的事,我又在用阿 坤的钱,那,向阳花不是真成了婊子?   陈老师,你也不想你的向阳花,在这个地方,做个婊子吧。这些话,我怎么 跟你说?我要是说了,阿坤他以后,还相不相信我?本虚要是知道这些,会不会 去做出什么事情来?跳楼?投河?上吊?   向阳花,你可要小心了,不能害了陈老师。更不要害人家陈非常和陈寻常。 让他们做没了父亲的孩子。陈老师,阿坤,对着你们两个,向阳花,该怎么办?   虽然一连下了几天雨,我还是看见了本虚,看见他那燃烧着爱火的眼睛。我 又看见他,十分痛苦地把熊熊的火焰压了下去。我实在没办法啊,本虚。虽然我 也好想你,好想够和你在一起,也做点什么事。可是向阳花,已经是人家的人了。 我虽然不告诉你,也不告诉阿坤。可作为女人,这是我应该守的本份吧。   本虚,现在我只有把你在生活上,照料得好好的。也不枉了我们在凤凰那么 恩恩爱爱地夫妻一场。实在对你不起了,我的本虚。   就是本虚来广州太平这么长时间,我发现,他已经心安理得地住在这儿了。 虽然我花了一些钱,但送餐的人告诉我,到了第三天,他开始坐了下来,专心至 致地写他的《陈本虚自传》了。   这样就好了。本虚,现在,你有很大进步了。以前我就听别人说,说有人笑 他们。说什么就是那个杨庸仿,回回把抽屉打开一半,对别人说,这就是小说; 那个王建春呢,就只会什么到了六一来个:我在马路上,拣得一分钱;七一呢, 就是:旗帜,红色旗帜,胜利的旗帜;到八一,就来:啊,伟大,光荣长城;到 十一呢就是:妈,妈,你是我妈妈,我在你的怀里……   陈本虚呢,你连这些都不会,就三百斤野猪,得张寡嘴。一篇文章,都没见 他发表过。还说,这可是我们凤凰的大文豪呢。还说是什么凤凰三大家呢。   可他还是在读书班上,振振有词说:作家是什么,什么是作家,你们知道不 知道?一个真正的作家,是不急着,现在写文章出来的。哪怕就是他到了八十岁, 才写出一篇文章,说不定,就是因为那一篇文章,他就是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了。 你以为,现在天天发表文章的人,是作家?那些文章,说不定,今天你看见它是 文章,明天,就是垃圾了。   让他写下去,直写到他不愿意住下去。就是说,到他清醒时,让他再回到美 丽又穷困的凤凰去吧。我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对陈老师,是件相当残酷的事。 可我一个小女子,一个顾得了头,就顾不得了尾。也没有分身术的弱女子,一个 不能分割自己爱情的蠢女子,又有什么办法?   虽然世道上说,钱不是万能;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也有人说,有钱 能使鬼推磨,有钱更能使磨推鬼。可我还是不能送他钱。我知道,要是光送给他 钱,送了钱,叫他回凤凰去,那对他心里的伤害,就更大了。天啊,你叫我向阳 花,该怎么办才好?   自从本虚敲开了我房门,来到广州太平,向阳花就担惊受怕了。我早就预感, 本虚的到来,不只是他一个人,到广州太平这么简单,还有麻烦事,要来的。   不想今天中午,那不好的事就来了。刚在楼下餐馆吃完中饭,人还没起身, 就说有人找我。我抬起头来,妈哎,那是谁?是陈本虚老婆,宋文革!一看见她, 我就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知道,小饭馆压根就没后门。   只有硬着头皮,看她带起长高了好多,眼睛睁得大大的陈寻常。手里拿着一 个破烂不堪的旅行包。看见我之后,她一步步,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朝我走过 来。我呆呆站在那里,看她朝我走得更近。   我心想,这下死定了。她手上,莫不是有瓶硫酸,或者说,是一把小剪刀? 在报纸上,常常看到那些因为惹上感情纠纷的人这样做。我可要保护好了自己的 脸,我现在靠的,就是这张脸。我双手捂住了脸。   谁知道,宋文革一步步走近了我,看清楚了我,大叫一声:向小姐!   叫完,她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马上又喊:寻常啊,还不快来,跟你向阳 花阿姨跪下。   我只听得陈寻常嘶开了干干的喉咙,大叫一声:向阳花阿姨!   扑通一声,也跪下来了。至于后来她们再说什么,我就听不清楚了。有好半 天,周围那些朋友实在看不过意,大声对我喊:向阳花,你在做什么。你睁开眼 睛看看,人家两个人,朝你跪下了,都跪了半天。有什么事,你讲嘛。人家又不 是来打你。老捂着那块烂脸干什么,有什么不好意思。   我一听,也好笑。她们还笑我不好意思。其实,我是怕这恶婆娘,打坏我的 脸。放下手一看,自己面前跪着的,是瘦了好多的宋文革,和那一双手撑在地上, 跪得不能再跪了的陈寻常。   我硬着头皮:宋文革,你起来。有什么事,你站起来,说。   宋文革听了我的话,既不站起来,也不抬头看我,只是跪在上,苦苦哀求: 向阳花妹妹,要是你能原谅我,我就起来。要是你不原谅我,我就再也不起来。   心里一时诧异,这么久不见的宋文革,怎么变得这样温良恭俭让?朋友们在 平常,早知道我的遭遇。听到这儿,也知道面前跪的,就是我常挂在嘴边的宋文 革,心里明白很多。大家说:向阳花,人家都这样了,你原谅她吧。   我听了,就说:好,宋文革,我原谅你。   小馆子前面,挤满前来看稀奇的人。我只有赶快说话。她听到我说了话,还 是跪在那儿,哭着说:向阳花小妹,我给你和凤凰人事局,教育局都说好了,你 现在回去,继续代课。我也向他们作了深刻检查,说自己到白狐溪,找你吵架, 是我冤枉了你。   请你以后,不要见怪我。那是我不对。一定请求你原谅,也要请求陈本虚原 谅。我现在想通了,以后,再也不干涉你们两个人的爱情。   我只要求陈本虚,再不抛弃我们母子。你再和我的陈本虚好,我也没意见。 因为你们两个人,都是由于有相同的文学爱好,才走到一起的。我以前做的非常 不对。那是我没好好学习,心胸太狭隘。所以现在我请求你,一定要原谅我。   你说什么?你要我回凤凰,回白狐溪学校,去代课。让我和你陈本虚相好。 你再说一遍。我听来听去,才听个明白,心里马上就来了火。她见我这样,也不 明白所以然,又认真地再说了一遍。   还没等她说完,我急忙对她说:宋文革,你讲清楚。谁要你那个老东西,陈 本虚。我早就不再理他。向阳花从来也没和他有感情。他就住太平宾馆三二二房 间。我已经养了他半个月,实在没有钱,再养他。   他是你男人,你把他带回去。他来这儿,没办暂住证,要是我再不帮他忙, 就会给抓到治安队去。到那里,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什么?这回,是她抬起头来,想对我说什么了。我见她急了,又把刚才说的 话,再说了一遍。谁知道她一听,那本来就泪汪汪的眼睛,立即就变得又大又亮 了。   她呼地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又拉起还傻瓜样,趴在地上的陈寻常, 帮他狠狠拍了一把。那原本来是相当可怜的眼神,又露出来本然的凶相。只见她 朝着苍天哈哈一笑,就听到她凶狠地说:哼,陈本虚啊陈本虚。这回,我宋文革 看你陈本虚,也会有今天!   说完话,她就杀气腾腾,飞也似跑开了。才跑几步,又回过头,将信将疑看 着我:他住在什么地方?   我抑制住眼中的泪,又说了一遍本虚住的酒店名字。她赶快跑起来,跑了几 步,她仿佛还是想到了什么,再一次回过头,对着我站好了,深深地鞠了一躬: 向阳花妹妹,我以后要好好感谢你。   几个小姐妹看到这里,都对我说:向阳花,你这样做,陈老师该怎么办?我 听了立时就苦下脸。是啊,我这样做,陈老师他怎么办?是的,在这个世界上, 有些事你好办,他就不好办;他好办,你又不好办。到底应该,怎么办?   我的天!向阳花,只有一个人,一条命。我顾得了阿坤,就不能再去顾他陈 本虚了。一个女人脚踩两只船,那她还是个好女人?这样的女人,有哪个男人敢 要?   本虚啊本虚,你千万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向阳花求你了。   十四、要守身如玉没什么钱可挣   快过年了,要是在白狐溪,天气应该好冷。广州太平的天气,还是那么热, 简直就没有冬天。春不春,夏不夏,秋不秋,冬不冬,也不是什么好事。哪里像 白狐溪,春是春,夏是夏,秋就是秋,冬就是冬,四季分明,别有风味。   前几天,才和玉香姐说好了,一起回凤凰,过年的事。没想到前天中午,派 出所打来电话,把我叫了去,先是问了一下玉香姐的情况。   虽然派出所说得似乎很轻松,我边回答就边猜,她可能是出了事。再一问, 果不其然。原来,玉香姐那天,陪了一个追了她有半年的本地客人出去。一车开 到那个男人家门外,却看见楼上窗子灯亮了。是那人的老婆阿茹,不巧提前回家 了。   时间是深夜,两个人也不再找什么地方,就把小车开进车库,在那儿过了夜。 由于一夜晚都放冷气,两个人同时废气中毒。待到那人太太阿茹发现,玉香姐没 了呼吸。男人抬到医院抢救,也因为时间太迟,成了植物人。派出所是在玉香姐 留下的衣物中,发现了我的电话号码,才叫我过去。   玉香姐没有骗我,出事那晚,还是处女。仄仄的椅子上,她发了硬的身子底 下,放了一块洁白的毛巾,上面滴着她鲜艳的血,当然已经发乌了。我知道,她 是白狐溪人,这是她自己要放的。但她想说明的是什么呢?或者是那个男人看见 了,又会怎么呢?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   她原本来漂亮的脸蛋,棱角更加突出,没了一点血色,看神情是异常地平静。 我想她死时,该没有什么痛苦。只是我想着,再有些天,她就要回凤凰白狐溪, 那滩子血,应该是跟她定婚了的凤凰男人流的啊。我一下子傻呆在那里了。   派出所的人等我情绪稳定些,才叫我取下了她手上戴的订婚戒指。   为什么会这样呢,玉香姐!那个男人,也只是个一般的男人啊。可平常口口 声声,说是要守住自己底线的玉香,为什么就倒霉在他的身上?为什么只有那么 短的时间了,却又偏偏守不住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了,该是个命吧。倒是那男人老婆阿茹来了,见我伤心成那 样子,还细声细气安慰我。我平静之后,立即打电话,叫龙妹花她们来。谁知道, 龙妹花接到电话,听说是出了这样的事,在电话里就大骂起来:   我早就对她说过,她这样子,肯定只会有这种下场。鸡婆,是死得活该。到 这里做什么事不好,哪怕就是拣垃圾,也有一碗饭吃。一个女人劳动不光荣?为 什么要好吃懒做,把自己不当数?要去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就是要让她死了才 好,才干净。免得丢凤凰人脸,现凤凰人眼。   我一听,亲不亲凤凰人,好不好白狐溪水。何况到了这时候,她还在这样子 骂别人,心里很不舒服。也就破口大骂她一顿。直到两个人骂完了,骂累了,我 还是要叫她过来。她却死活也不肯过来,说她要是到了派出所,做了那种事,以 后会一辈子,都没有好运气。   我狠狠地说:你龙妹花,牛皮什么?现在你真的好像是,特别幸运,好光荣。 以后你龙妹花,就不要再求别人了?   想当初,你还不就是人家玉香姐,把你从凤凰带出来的?你从凤凰来广州太 平的火车票,不是龙玉香给你出的?你一来,不是住在玉香姐那里?吃在玉香姐 那里?还是她给你找的工作?现在人家死了,你过来看一下,就丑死你龙妹花了。   说完,我气得甩了电话。幸好有几个在工厂做事的凤凰老乡,她们也是才来 广州太平时,得到人家玉花姐帮助过。一起劝说她大半天。还说不多不少,你们 两个人,还沾着点子亲。人家向阳花,同她都什么亲也不沾,人家还在派出所, 帮着她打点。你要是不去派出所,以后回到凤凰,怎么同你姑妈交代?你不去, 我们知道这事,一定要去的。她们跟她说了,就准备过来。   再说,可能我说她的火车票。那住,吃,找工作的情况,也动了她的心。她 跟着凤凰人,到这边来了。   我们商量一下,决定赶快先通知凤凰,玉香姐家里。当然我们只能在电话里 说,玉香姐是在工作时,出了点小事。   在广州太平酒店里做三陪小姐,要是你真的做到守身如玉,也没什么钱可挣。 玉香姐真的是守身如玉的,也没留下什么钱。前几年的积蓄,她基本上不留,全 部送给家里盖了房子。其他的,都用在新来的凤凰老乡身上了。   她爸妈从凤凰来广州太平,我们几个凤凰人守着,又哭了个昏天黑地。我们 把玉香姐的骨灰从殡仪馆带回来时,阿茹却到出租屋里,看凤凰人来了。   她对玉香姐爸和妈说:两位老人家,就想开些吧。你们女儿,是个好女孩, 是我家男人不对。不过,人死不得复生。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一个去了,一个以 后也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我看,这都是一个命,一个缘分。   她这一席话,把本来就担惊受怕,估计她是要来闹事的我,还有玉香姐爸和 妈,听得惊呆了。于是我们几个人,还有阿茹,都又一起伤心得大哭起来。   哭完,这个广州太平女人就打开身上背的坤包,拿出来厚厚一沓钱,双手举 着,递在玉香姐爸手上,泣不成声说:大伯,玉香妹遭不幸,我也感到很痛苦。 这点钱,也是我一点心意,你收下它吧。   我听她说这话,又傻呆了。原来我还以为,自己男人成了那样子,她肯定是 要来和我们吵架。至少也是要来,怪罪一番吧。想不到,她居然说自己,对不起 玉香姐,还要给玉香姐爸妈钱。   玉香姐爸妈看着这场面,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面前的钱,到底该不该接?只 是把眼睛傻傻地看着我。我知道,人家阿茹的男人一进医院,就交了几十万元住 院费。医生说,即使是这样,人能不能活回来,还是个未知数。那些钱仅仅能在 医院里,暂时保住男人的性命。   阿茹这几天,把在贵族学校读书的儿女,都收了回来,进了一般的学校。她 是在用全副精力,全部财力,治男人的病了。   有人劝她,男人对你这样不忠,你还要这样治他干什么。还不如就让他死了 算了。更有人说,你这样舍了全部本钱来治他,要是最后活过来,那还差不多; 要是活不过来,那你不就是落个人财两空吗。再说,你还年轻,也要准备嫁人啊。 要是你把钱花完了,以后怎么嫁人,怎么养孩子?   阿茹听了他们的话,也不做声,只是哭哭哭。不想对玉香姐家,她又拿出这 么多钱。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喉咙里,只觉得哽哽的;鼻子里, 酸酸的;眼睛里,泪水满满的,都停在眼眶子里。   这时,阿茹又说:你们就收下它吧,这都是我男人的钱,是他把你们女儿害 了。你们养育这么大个女儿,也不容易。这点钱,只有给了你们,才能安抚我的 心。   她说着,泪水就止不住滚滚而下了。听她说得这么真诚,我就劝玉香姐爸妈, 收下它。玉香姐爸一拿到这钱,就冲着阿茹,咚地一声跪下了地,只听得他泣不 成声说:大姐啊大姐,我们谢谢你好心了。我们一家子,永远都忘不……都忘 不……   不想,玉香姐爸的话还没说完,就在这时,有一伙人冲进来。为首那个高高 汉子,眼疾手快,两步上前,一把就抢走了玉香姐爸手中拿着的钱。   只见他快步往外走,口里还高声大骂着:我丢你老母。你个湖南老扑街,臭 婊子,死鸡婆。不知羞耻的东西。那死鸡婆,把我家人害死了,还在想我们钱。 阿姐,我说你,你是疯了?要救那死人头,又要送这死扑街钱。就尽让这些北佬 捞崽欺负你,是不是?   他这边骂完了,那一伙人影也不见了。   阿茹木然地站在那儿,任凭他吵骂。见他这么快就要走发,原猛地大声叫着, 还要追出去。我一看,这事不好了,上前一把抱住她,小心说:大姐,是你弟弟 不肯给,那就算了算了。千万不要为这事,再伤害了你一家人和气。我们这边, 自己看着办,就行了。你在那边,可不能都得罪了亲戚。以后你还要和他们一起 过日子,你说,是这样吧。   又劝了好半天,阿茹也觉得,自己是再也没办法了。只好对我们说了声对不 起,就一个人怏怏走了。我见她走远了,就从身上拿出早准备的一万块钱来,双 手递给他们。玉香姐爸妈一见到这钱,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更是一个劲往 后退,双手乱摆,脑袋乱摇,死活也不肯要我的钱。   见他们这样子,我连忙对他们说:大伯大妈,这一万块钱,对我来说,并不 是好大的事。可对你们来说,用处就太大了。再说,现在正是用钱时,你们就收 下它吧。你们就算是女儿自己的钱,我就是你们的女儿,不就行了?   说到这里,我看着他们,高声说道:我还要告诉你们,向阳花这一万块钱, 绝对是来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你们放心用好了。   说着,我又想到玉香姐,给我在精品店里,拿衣服的样子,自己也忍不住, 就哭出声来。玉香姐爸和妈听了我的话,也大哭起来。龙妹花她们见了,也一个 个,接二连三地,掏着自己口袋。就这样你二百,我三百,一起都送过来。   大家相拥着,在这陌生的广州太平,用我们凤凰人的声音,凤凰人的情感, 哭成了一堆。   第二天一大早,龙妹花她们要上班。我去送玉香姐爸妈上火车。刚刚要进站 时,只见阿茹又气喘吁吁地,朝我们跑过来,一走到近前,她匆忙地拿出一包钱 来,对我气喘吁吁说:妹妹,快快,这些钱,我还是给他们老人家带来了。这一 回,你一定要劝他们,收下了啊!   玉香姐爸妈一看,害怕的要死,急忙要往车站那边跑。边跑边回过头说:大 姐,你的好心,你的情,我们领了。这钱,我们不要了。我们有钱,我们有钱了。 谢谢你了!   阿茹急忙对我说:好妹妹,求求你,你一定要帮我让他们收下,要是他们不 收下这钱,我的心,是不会安宁的。   话才说完,她那眼睛,又红红的了。我一看,人家真的是这么诚心诚意,要 是自己再说便宜话,就太没意思了。我帮他们,把阿茹手中的钱收下来。这样, 我一直送他们进了站。   谁知道,火车就要开时,玉香姐的爸又从车窗里伸出头来,把一个脏兮兮的, 散发着体温的布包包,朝我面前扔过来,大声说道:   妹崽,这是昨天你们几个人的钱。你都拿了去,还给她们。给家里的爸妈, 寄回凤凰。你们在家里的大人,都等着你们寄点钱,回去有用啊。你们在这儿, 也不容易。   看着满脸泪水的他们,我把那脏兮兮的布包拣起来,紧紧捧在怀里。那泪水, 模糊得让我看不见他们了。和阿菇挽扶着,我们一步步离开火车站。   今天我就想邀阿坤,一起去医院,看看阿茹和她男人。可是这个台湾人开始 还说要得,一听说是去医院看病人,死活也不肯了。我只好一个人,去看了阿菇 和她男人。   是的,还是在凤凰时,好多人都说,广东人是如何坏。还说人家广东人,什 么就只认钱不认人。还说什么人家个个都是骗子。可是这回,从广东女人阿茹的 身上,我真看到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说实在话,像阿茹这样的女人,这样对待男人,为一个对自己不忠了的男人; 对男人的情人;对男人的情人的老人,全都这样宽容,这样大度的女人。我以前 在北方,在凤凰,从来没见到过。   这你能说,广东人不好吗?你能说广东广州太平这地方,不好吗?   我是不想回凤凰去了。就只想这辈子,就留在别人的广东太平,算了。   又是一年过去,我长大一岁。也可以说,虚度一年。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 一天天长大,一天天成熟,一天天老去。又一天天,一个个死掉。这到底有什么 意思?   自从那天过去,我再没听到本虚什么消息。听到有人说,那天她老婆宋文革, 是自己带着陈寻常,两个人哭哭啼啼,离开酒店的。也有人说,自从那事发生不 久,就有人在大桥底下,见到过本虚。穷得睡水泥板了。又有人说,陈本虚在电 影院嫖娼,被抓到广州太平派出所。没发生什么事不算,倒是碰到一个贵人。那 人后来和他又有什么关系,还把他一家人,连宋文革一起,都调动过来了。   更有人说,陈本虚老婆那回发了大火,两个人一见面,就把陈本虚打得头破 血流。回到凤凰家里才几天时间,陈本虚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死掉了。埋在沱江 河边。还有人说,宋文革硬是说得对,狗男人陈本虚风流成性。他竟然还在嫖娼 被抓住时,敢和人家公安干部搞上了。   最后有人说,他是在广州太平,开酒店发了大财,再到印度尼西亚去嫖娼, 被雅加达政府抓住,按照人家的法律,把他就地枪毙了。   听来听去,我再也没有心思,去找本虚了。本虚,不管你现在生活得怎样, 都忘记了我吧。   日久生厌。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坤对我,没以前那么好了。男人是很难对一 个女人,长期有兴趣的。何况我们之间,还是这种关系。不过我感觉到,阿坤无 论在经济上,还是在感情上,也算是对得起向阳花了。   我想这辈子,能南下广州太平,能与阿坤相爱,也不管结果如何,都非常感 谢他了。我这么个平平常常的白狐溪山里女子,一个农民的女儿,能过上现在这 样的生活,又还有什么可以苛求的?只要阿坤的心里一天有我,只要阿坤没完全 背叛我,我都要和自己的阿坤,好好过下去,做个走正道的好女人。   只有有了自己的家的女人,只有有了自己的男人的女人,才是天下最幸福的 女人。人生在世,要知足啊!在这个社会里,女人,更要学会知足!   说实在话,日子一天天过去,可在自己心里,还是常常在想着,曾经过了自 己情感的陈本虚。他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男人。也不知道,现在他的情况,到底 如何?   像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专业,这样的性格,在这个地方,是没有出息的。 在这里,人们要的不是知识,要的是青春;要的不是水平,要是脸蛋;要的不是 人格,要的是不要脸了。   是的,本虚,要是实在不行,你就回凤凰去吧。去写好《陈本虚自传》吧。 你这辈子,写好了这本书,就不枉走人世这一遭了。   就不知道,你的《陈本虚自传》,到底写好没有?要是能出出来,能不能也 给我向阳花,也送这么一本?你是不是也把我向阳花,写进去了?本虚,无论如 何,不管是我在不在你身边,你都要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啊。   这年头啊,是谁活得时间越长,是谁活得越健康,谁就是个伟大的胜利者。 谁就是祖国,大地,或者是人民的儿子。对不起了,本虚。记得你以前对我说过, 你说你最恨的,就是伟大这两个字了。我也最恨这伟大两个字。想不到,在这儿, 我居然也用伟大。我们都不再伟大了吧。   我只想唱一只歌。我不知道能不能够,我还有没有资格,用这首歌,用香港 四大天王张学友的这首歌《情惘》,来送给我,自己曾经的本虚:   ……生怕是一路是好梦一场   而你是一张无边无际网   轻易就把我困在网中央   我愈陷愈深愈迷惘   路愈走愈远漫长   如何我才能捉住你眼光   情愿就这样守在你身旁   情愿就这样一辈子不忘   我打开爱情这扇窗   却看见长夜日凄凉   ……   第十五章、人家说你是强盗你就是强盗   在广州太平派出所里,治安队员很凶,大声骂我是鸡。我也回骂:你们妈, 是鸡。   他们可能从来也没看到,在派出所里,有谁那么凶,当然破口大骂我了。不 过还好,他们应该是看到阿坤给他们送礼的面子,或者也怕我和他们拼死,没出 手打我。我当然只敢在心里骂,表面上,只做出骂的样子。要是我也像他们骂我 那样骂,照他们做法,那和很多外地人一样,我早就死在派出所里了。中国这么 多年里,死在派出所的人还少吗?   鸡这个字,在广州太平人眼里,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妓女。但我,绝不是只 鸡。虽然我以前曾经做过三陪工作,那是我自愿的。凭天理良心,就是在做三陪 工作中,我从来是卖艺不卖身。   这样的人,在三陪小姐当中,并不多,但一定有。古今中外,又不是没有先 例。   可我在不做三陪小姐时,和阿坤龚玉珍夫妇三个,规规矩矩在一起时,却被 那该死的治安队,把我当作鸡。像一只鸡那样,一点也不讲道理,就抓进了广州 太平派出所。   睡在潮湿的木板床上,我做了个噩梦。清早醒过来,院子外小河边榕树上的 乌鸦,有声无声地大叫。听着它们鬼样子叫声,我就知道,今天一定会有重要事 情发生。   下午,治安队的人,把我送到另一个单人小间里。从他眼神里,我看到一些 蹊跷。晚上,十二点钟刚过,听到门口的哨兵长叹一口气,突然有个纸团,丢进 我窗户。扑上前去,打开一看,是把钥匙。   现在是半夜,我当然知道,这就是我逃跑的最好时候了。听院子里没有声响, 我麻利地打开铁门上的锁,探头出去,四下里没一个人。揉了揉眼睛,才知道这 一切,都是真的。这才敢妹妹大胆往前走。顺利出了一道又一道门,果真都没有 人看见。一直走出派出所大门,看见一辆的士,就停在大门右边角落上。   我当然明白,这是阿坤安排来接我的车。突然发生的逃跑事件,真让我还来 不及思考,自己应该向何处去。一瞬间冒出来的想法,却涌上我心头。看着那辆 车,我往前直向它走去,走到了它旁边,我却朝它后面,一辆刚开过来的士招手。 那的士见来人不肯上前面的车,却向他招手,就像天赐了他个机会那样,油门一 踩,呼地就朝我冲上来了。   我一头钻了进去,司机满脸喜悦,兴致勃勃起动油门。我第一句话是:“大 佬,麻烦你,给帮我先甩掉后面那辆的士。”   “好!”他挺有精神地回答。这时,他也见了那辆的士,冲着这个车,气呼 呼追上来了。   这世界大家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也能使磨推鬼,有钱更能使鬼推人。   阿坤两夫妇,为了让我少在这鬼地方受苦受难,为我这次能逃出来,在派出 所上上下下,肯定花了很多钱。看他们坐在车里,在那地方等我,我就知道,他 们是想我按他们预定方向逃,再让我和他们共同生活。   当初在广州太平,我看他要死要活,是尽自己能力,帮了他一把,这都是应 该做的。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能救人一命,也算是真正发挥了作用。   有人说,钱是身外物,只要它一天流通,就不可能只属于你个人。当时我帮 了他,非常坚定地走开。我的念头,是对的。后悔的是,阿坤的老婆龚玉玲,到 北方找我时,我不该一时心软,改变想法,和她回广州太平。   我们这里毕竟不是台湾香港,可以让一男两女,或一女两男胡混。人家不管 你那么多,只要不伤害别人就成。在我们这里,可不能容忍你一男两女,生活在 一个屋檐下,是不合法的。不但不合法,还有人可以趁这机会,随时随地找你麻 烦,敲你竹扛。   一个人活在世上,为什么时时要让自己危机四伏?太太平平享受生活,不是 很好?也是我一时糊涂,听了她的话,铸成了从北方再南下广州太平的大错。事 后想起来,都还让人后怕。不过说实话,他们夫妇对我,也还算真心实意。   在坐牢的时间里,我想通了,自己不应该再和他们一起,过那种三个人的日 子。这么多国家,推行的都是一夫一妻,人家是有一定道理的。三个人在一起, 就不是那么回事。   要是还那样做,派出所知道后,又可以像这回,说要抓你,就能抓你。就像 在街上抓一条鸡,逮一只狗样那,把你抓了。结果,你连想去告状,都找不着门。   人生一世,就这样子活着,值吗?向阳花,再也不要过那种不明不白,所谓 不愁衣食的生活了。现在只有一条路,逃!远远地逃离他们!   心里并没有什么害怕,只是又气又急。想我,并不是个犯人,的确没必要, 就这样逃出去。可只要你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没有背景和依靠,到了派出所, 尤其是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广州太平派出所,在叫做治安队的人手上,你还有什么 道理,可以讲呢。   你是地上一只蚂蚁!香港人说,草根族。电视上说,弱势群体。派出所人站 在那里,手叉在腰里,说你是好人,你就是好人;说你是强盗,那你就是强盗了。   要是你说:我,不是强盗,是好人。谁能相信,向阳花,是个好人?不是强 盗?   该死的治安队,诅咒他们,要他们不是死爹,就会死娘。该死的治安队员, 只不过是招聘进去的,没有什么文化的本地人,几乎就是天天趿着拖鞋,在大街 上混日子,素质低下的无业游民。可他们对待生活工作在广州太平的外地人,简 直就是魔鬼。是一群不知道想发泄什么的,猪狗不如的人间牲畜,社会垃圾。世 界上再没有这么卑鄙,肮脏的一伙东西了。   为什么他们要抓我?就是因为,在广州太平开厂的台湾人,我以前的男朋友, 现在我和他们夫妇生活在一起阿坤,没给他们的一个头,报销一张飞机票。这个 人就拿向阳花做出气筒,还做得这么恶。这事,可不怪阿坤。台湾人的性格,也 是够好的。是那狗娘养的治安队长,太不象话。每个月头,连他老婆买卫生纸的 几块线,也要拿到阿坤这里报销。说实在话,他又不是没有钱。   就是想显自己那点牛皮权!这还是一个人?   从现在开始,向阳花要做个顶天立地,真正的人。这些,就是我在广州太平 派出所,几天闷坐那里,思考下来的结果。   车转了几个弯,那辆的士,还在后面,紧追着我们不放。   “他们追得很紧啊,小姐。”司机不时看着车后镜,有点无奈了。   “往左,再往右,冲过去。”看了看前面,再看后面,我急急地说,眼珠子 几乎要跳出来。其实,我根本就没看清前面的地形如何,只是一个劲地心里急。   突然,司机很紧张地说:“怎么冲?前面是铁轨了。”   想都没想,就说:“铁轨也要冲,快点冲。就这样冲,现在还没车来。我这 么年轻,都不怕死,你怕什么?”   “没有车来,可轨道上的信号灯亮了。”   “出了事我负责。快!”   也不知道,自己能对人家十多万元的车,负什么鬼责。只是急得我飞快地摇 手,身子几乎在小小车身里,就要跳起来。司机见我急成这样,看了看铁道两边, 咬了咬牙,呜!加大油门,车子像飞一样,跨过铁轨。   轰……轰……。一列火车从我们身后,呼地追过来。好险哦!   加油转弯急刹车再加油,一连几个动作,方向盘在司机的手上,运用得自如 潇洒。后面那辆的士,虽然追得像美国枪战片的镜头。我们这辆的士,也勇猛得 像中国少林寺功夫。不多久,假枪战片当然搞不过我中华真少林武功,后面那车, 居然被甩得看不见影子了。   再拐了几个弯,看看街道两边,房屋稀稀落落的样子,估计这里,到了广州 太平郊外。   “停车吧,司机,”车在一簇树的浓阴里停下来。   时间是下半夜,第二天开始了。   坐在那里,好好理清一下思绪,我想了一下,这回,就只有把自己,当成商 品,卖这么一回了。要不然,你怎么对得起的士司机。人家出门在外,毕竟要吃 饭啊。我做出一副很可怜的样子,对司机说:   “大佬,刚才的事,你都看见了。我刚从派出所里逃出来。本来,是我先生 来接我,只是我不肯跟他回家,就抢先坐了你的车。很感谢你,把他的车甩掉了。 现在……我……”   说到这里,我停下来,看着司机。也许是我那样子,真的太可怜了。这司机 竟然看也不看我,只是脸对着前面,说:“小姐,你的意思……”   “我现在身无分文,有的就是这身子。也是很多天了,不洗的,脏的……要 是……你……”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向阳花啊,你从白狐溪出来,到广州太平这么久。 现在,就只有这个脏身子了。一下子,人就悲从心中来,实在忍不住,泣不成声。   司机眼睛还是看着前方,听我说到这里,双手撑着方向盘,呆在那里。想了 有一会,等我认真哭完了,这才冷静地说:   “小姐,你一从那里出来,我就看出了些名堂。你放着来接的车子不坐,上 了我的车,这也许是个天意。你既然坐了我的车,也就是天老爷,叫我来帮你 的……”   “那,大佬,你你是说?你叫我,怎么感谢……”   “算我帮了你这回,我就帮你到底吧。”   他口里说不算,竟然还从自己身上,摸出来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很严肃地 递到我手上:“小姐,看你这样子,我知道,你也和我一样,是个在广州太平打 工的外地人,我们都不容易,出门在外,谁又没有机会,碰上个难处。我身上的 钱也不多,只有这点。我知道,这钱对你来说,只是很小的意思,你千万,不要 嫌少。”   听他说这话,我坐在那里,人就先呆住了。我一直想象着他,只要朝着我, 像一般男人那样,做出什么意思来。哪怕就是这里再脏,地方太不好,只要人家 肯要了这么肮脏的我,自己也要拼了这回,让人家起码心满意足。一了人家这一 回,救下了我的大恩大德。或者是他疾恶如仇训斥我一番。然后把我粗暴赶下车 去。   想不到啊想不到,一个素不相识的的士司机,我白坐了他车不算,反送我一 百块钱。看着他送给我的这一百块钱,想到刚刚逃出派出所,就碰到这么个好人。 这是我从凤凰白狐溪,南下广州太平,从来也没有遇到过,这样正派,有义气善 良的男人。我一时高兴得泪如泉涌。   真是人家说的,山穷水尽疑无路:“小姐,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再送你一 程?”   听了他的话,我好好看了看车外,这里是远离广州太平的城乡结合部,急忙 说:“不用了,先生,太谢谢你了。”   “不用。”   “先生,可以给我一张名片吗?”   他只看着我,轻轻一笑:“不用了,小姐,我看,你是好人。肯定是被派出 所里的什么治安队,给害了。”   “是的。”一听他的这句话,我的泪水,又快要出来了。   “广州太平,这些广东佬的可恶,我早就知道。前几年,我和女朋友在人民 公园玩,还不到十点钟呢,他们就把我们当作嫖客,不分青红皂白抓进去。也不 让你解释,罚了你款不算,人还被打得半死。我最恨这里的治安队,交警队。我 要是手上有支枪,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   “还是给我留个电话吧,先生。”   “不用了,小姐。这世道,这地方,人心太差。外地人在这里,要好好保 重。”   说着,他一按自动钮,打开了我这边车门。看着那张年轻,刚毅的脸,我再 没有话说。噙着热泪,离开了他的车。   站在马路边上,看着车在我目光中远去,想着刚才自己在车里,那只有在武 侠小说中,才能看到的一幕。顿时感到这世界上,坏人虽然是为数不少,可还是 有好人在的。   苍天保佑向阳花,在几天来的百倍凄凉中,终于感觉到人世间的一点温暖。   昏暗的月光里,塑料袋在空中胡乱飞舞。路边白色垃圾饭盒,像盛开在田野 的鲜花。房屋参差,人车稀落,出城并没多远,随便怎么看,和中国许多城市郊 外一样,这里和广州太平城比起来,就是天上地下了。   两手空空,揣着带得有的士司机体温的一百块钱,往前走了几步,在路边找 到个十五块钱,就可以住一晚的小店子,暂时呆下来。   洗手间有淋浴的花洒,也没有多想,打开花洒,就让它直淋下来。衣服也是 几天没有脱,浑身上下一股子怪怪的味道,正好全身里里外外,洗它个干净。人 站在花洒下,找到小半块前面住客用剩了的香皂,仔细地擦洗了一番。   随身穿的衣服,一把就丢在地上,全部洗了。洗好衣服拿出来,晾在床边, 打开吊扇最大档,死劲吹衣服。这衣服到天亮,还得继续穿它。这就是向阳花现 在的全部家当。晾好衣服,找来被子,人也昏昏沉沉的,顾不得它肮脏不堪,赤 条条钻进去,呼呼睡下了。   没想到,就是这种小地方,也让人睡得惊心动魄。还没睡半个小时,门就被 别人敲了两回。气得我又爬起来,披上湿衣服,跑到楼下,找到老板娘,要了张 小纸,写了个:“闲人勿扰”,贴在门上,这才一觉睡过去。   醒来一看,已经是太阳偏西的下午,一天就要完了。拿起凌晨洗的衣服,虽 然还没干透,也顾不了这么多,穿上它,赶快下楼,找到附近小超市。   这里的东西,也是应有尽有,价格低得很,只是全是假货。只是那粉底,最 便宜,也要十多块。捏着手中的钱,心里算了一下,买了一小袋淀粉,才一块钱。 这几天就用它,效果也不会差到那里。说实话,像我这个年龄,就是用这淀粉, 也只要一点点,就会事半功倍。这手功夫,其实一开始来广州太平,还在工厂里 上班,跟几个小姐妹学来的。   在超市旁边的服装店里,买了一套廉价裙子。内衣内裤,不敢再买,只得将 就湿着的;还买了一张当天的太平日报,赶快回来,仔细看上面招聘广告。现在 最紧要的,就是要找到一份工作,解决生存问题,别的都不敢多想。广州太平的 那些关系,都不想再去联系,以后得全靠自己,从零开始。   疲惫地躺在床上,昏黄的灯光下,拿着报纸,左看右看。报纸上广告虽然不 少,可尽是要求在一米六以上,二十二岁以下,大专文化以上。我很明白,老板 们的意思,就只差没有公开指定,非要人家是处女了。我年龄当然可以,身高也 算行。样子更不错,只是那文凭,就不敢说大话。向阳花这一辈子,亏,就吃在 这里。   看得眼皮子发了麻,才看到一家小厂,要招个文员,比较适合我。再看地址, 离这里也没多远,打算明天去那里看看。   买了些女人必用的东西,荷包里的钱,更少了。早上起床,就得出去找工作。 湿衣服套在身上,那凉嗖嗖的感觉,让人一时就感觉,真的多了几分凄惨。   只敢吃一块钱一碗的稀饭。也没坐公共汽车,两条腿走着,就去了那间厂。 厂子不大,在一个工业区最里面,一栋大厂房的四楼,做的是些小五金东西。进 门,要先从车间走过,很多人在那里敲打,到处都是丁丁当当的声音。办公室在 黑糊糊的角落。老板看起来很斯文,却不很热情地接待我。   “就是给我接接电话,发发传真,应该行的。”   他看着我说。我听了说行。做这些事,正是我心想的。小厂里人少,口当然 不杂,是非也不会多。自己老老实实,先找个事做,得有口饭吃,才行啊。   “你一个月,要多少工资?”   “随老板,你开吧。”听我这样说,知道我满意他厂了,开始问我学历。   我说没有。他停了一下,再问我身份证。我说,也没有。   “你没有学历,也没有身份证?”他听了,觉得奇怪。眼睛再认真地看着我。 很快,又露出来一丝丝得意:“那你原来,在什么地方做事?”   “我才来广州太平。”   “这样。”他低头自言自语。   “行不行啊,老板。”看他那样子,我心里急了,当然沉不住气,赶快问。   “行。我这个人,是不在乎什么身份证,学历的。我是只认水平,不认文凭 的人。不过,你要是来上班,得要先缴点押金。”   “要多少啊?”   “三百元。”   三百元?我心一紧。到哪里去找三百元?我的天:“不缴不行吗?”   “小姐,你准备出来打工的人,连押金,都缴不起?”这回,是他问我了。   “带出来的钱,都用光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这时,他嘴里说着,人就离开了办公桌,给我去倒一 杯水。   我正在想着心事。什么都好说,就是这押金。在广州太平,人不熟,是没有 地方不要你押金的。人家谁不想自己的员工,能稳定些。你不交点押金,到时有 高枝攀,不说走就走了,哪里谈得上稳定?现在我们是稳定压倒一切啊。   “要是你实在没……”见我还在沉思着,他的一只手,就放在我肩膀上了。 我心头一惊,抬起头来,发现他就在我旁边坐下了。见他这样子,我心里就有点 烦。可是一想到口袋里的钱,就不敢发着了。只想听他再说点什么。不料,他看 我并没有动,居然把那只手,又落到了我腰上。   现在就这样,以后哪里还得了?再说,无论如何,向阳花也不能就这样,落 到这小业主手上吧。想到这里,我说:“老板,我真没办法交押金,我还是回去 吧。”   说完话,我就要起身。这时,他一手把我按住,说:“行,就这样,你不要 交押金,不用。”   说着,他的另一只手,把我下巴抬起来。就这样,我们两眼对两眼的,在他 办公室里。   是怎么回事?我心里问自己。不行的!心里想着,人很果断地站起来:“老 板,对不起,这里,我不想做。”   “不是说得好好的,为什么又不做?”   他还在后面,哆哆嗦嗦的。这样的老板,我能做?以后的麻烦,真不知道有 多少。   钱不是万能的,但是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这话,说得多好。此时此刻, 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最让人感到透彻、深入了。   又找了一天工作。有一家工厂,老板是个女的,工资稍为低些,可这是一间 专门洗工厂垃圾的小厂。一进到厂里,闻着那垃圾的气味,我就想到,才来广州 太平,和龙妹花在厂里,闻到的那股味道。要是就为了那几个钱,到头来,要是 又搞得月经不调,问题可就大了。   人就是这样怪,在去找工作时,老是想到自己的骨气,或者是自身条件,还 有点子骄傲。可一回到店子里,摸摸口袋,发现身上只有十四块钱时,又后悔起 来。那厂,要是去了,也好吧。臭一点,就臭点。或者那老板虽然可恶,我也不 相信,凭着自己的智慧,会对付不了他。后悔归后悔,可眼下连交房租的钱,都 不够了,怎么办才好?   想到在来广州太平之前,在凤凰白狐溪的家里,虽然房子破一些,穿得差些, 好歹家里也有好几间房,几套衣。虽然餐餐吃得简单,也是收了谷子堆上楼,取 下来挑上碾子,打米做饭。自己种的菜,扯回来,就得吃的。哪里会有现在这种 事,包里一旦没了钱,立马就没得吃的,也没得住的了。   在白狐溪,谁都没什么钱的概念,反正是吃,住不愁。哪里像现在,一切, 都要自己用钱来……   想到这里,想到家里,想到妈妈,爸爸,我忍不住哭起来。再想到几年在广 州太平,所经历的一些人和事,更加让人无法自制。   找了两天工作,虽然没找到,但也看出来了一点现实情况,就是现在想找工 作,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想找份工作,不是那么容易了。今天一过,到了明天, 连房租都交不了,就更别说吃饭。人到了这时候,就最脆弱了。只要还有一线生 存的希望,都不会放过。   为了生存,看这样子,只有重操旧业,去做个坐台小姐。陪,就陪他一回。 不过,我还是要坚持,去了那里,卖艺不卖身。   谁知道:屋漏偏逢连夜雨。中国的电影,没几部好的,可中国的电影导演, 已经有好几代了。中国的小姐,中国坐台小姐,现在是漫山遍野,也不知道,有 多少代了。   或者是很久没到这地方来,或者说,做小姐这种工作,自己毕竟年纪大了。 坐在小卡拉OK大堂里,差不多有一个晚上,都没有一件开心事。也没有一个人过 来,说想请我喝杯什么。   光头老板可能也看出来,我老是坐在那里,是做什么的了,就过来搭讪: “请问小姐,是来找事做的吧?”   抬头一看,知道他是这里的老板,我只好说:“是啊。”   “没人请?”   听了这话,我眼泪几乎要掉出来。想不到,只这么长时间,不到这地方来, 就被淘汰了。这世界,真是太残酷。看着他的光头,就轻轻地点点头。   “这里还有件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我奇怪地看着他,心想做这事,还有什么兴不兴趣,不就是为了几个钱?口 里说:“什么事?”   “要是你感兴趣呢,可以先看看,我们再谈。”说着,他先起了身。   看那样子,我知道,他是要我去看看,划算能不能做得下来。有这样一个机 会,简直就是饥饿到半夜里,突然得到天上掉下来一条黄瓜,当然不能放过。跟 着他才走几步,往右一拐,直接进了个房间。   原来这个地方,这个事情,有点下作。这是老板自己,私下里开发的一个项 目。搞了几个小包房,弄得漆黑漆黑,里面设了个小栅栏,像在广州太平派出所, 审犯人的那种。外面人看得见里面,可手再长也够不着。里面躺了,或者是坐了 个小姐,全身脱得光光,别人来看时,如果需要,还可以配合着看客,迎了上来, 做些挑逗性动作。   外面想看的人,先要在柜台上买火柴。火柴十元钱一根。买了火柴的,进门 就划着了,一根一根地看。我看到有个男人,一次就买了二十根,笑嘻嘻进去了。   老板让我从门上的小窗口,看另外那间。里面果然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 孩,正用身体迎上去,和一个看客挑逗着。那看客兴致浓的像条春天的公狗,在 摸小姐身体中间那个地方。口里头还呼哧呼哧的,性子急躁得很了。   “要是客人这样子,你就可以另外收他十块钱以上的小费。小费全部都归自 己。”老板站在我身后,轻轻地说。看着灯光中的我,口气非常平淡。   躺在这里,就这样让人看,让人摸,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当然就感到难受。 我,还不至于,就搞成这样子了吧?   心里还在想,要是到了明天晚上,看自己的经济状况,还是现在这个样子, 那我再躺在这里,让别人也买了火柴,划亮了来看吧。现在,时间还早了些。想 到这里,我就摇头:“老板,你让我想想,好吗?”   老板也很客气:“好,你要想想,没关系。其实,你不知道,这样做,比别 的小姐坐台,还要挣得多。身体又没吃亏。我是看你模样长得漂亮,气质好,才 特别跟你说。”   说完,他递了张名片给我。还想再说什么,可能也看出我内心在犹豫,就不 再多说。我当然知道,他全是在恭维我。是看到我年龄稍为大了,不好做三陪, 只有做这种工作了。其实我只是认为,自己这几天的情绪不好,精神状态也不行, 更没有来得及,也没有钱,来收拾自己。或者是我气质太好,这小店子里,没有 人敢请我。   接过名片,看看时间,快半夜了。客人也更显稀少,知道再这样下去,也没 什么希望,就离开了那个小小歌舞厅。一路走着回来,一心只想睡觉了。   回旅店的路上,只看到榕树底下,有个人在垃圾板边,翻拣着什么。这么夜 了,他在做什么呢。我稍稍地停下一脚步。那人却不管我的到来,只是伸出手在 里面掏。嘴巴慌忙地在嚼着。身子小小巧巧的,从衣着上看,应该是个才毕业的 学生。我知道,他是在拣垃圾吃。来到广州太平这么久了,这种情况我见得多。 不过这一次,对我的震动,是太大了。我站在那里,握住了口袋里的钱。我多么 想从这中间,取出一张十块的,放到他脚下去。记得那回在广州火车站,我就是 这样,给一个躺在人行道上的人,放下十块钱的。记得周围还有几个人,很钦佩 地看着我。可是这回,我想了一下,又犹豫了。再狠了狠心,满脸惭愧地,轻轻 走过去。   经过旅店服务台,老板娘见了我,很客气地问:“小姐,你什么时候,交今 天的房租?”   看着她,迟疑了一下,我做出很平静样子:“老板,明天一起交吧,我还要 住在这里,你放心。”   老板娘看看我,也迟疑一下,勉强答应了。我连说了几声谢谢,慌忙走开了。 真的该交房租了。不过,我手上确实没有钱。说实在的,要是现在她赶我出去, 那我真的,就只有睡街头了。再过几天,我会不会也到了半夜,去翻垃圾桶呢。 想到这里,我出了一身冷汗。   第十六章、老板娘找你是给客人拉皮条   人到了这时候,好脆弱哦。经与老板娘这么一问一答,我就沮丧到再不想动。 手上还攥着那光头的名片,好后悔刚才没答应他。也不想再梳洗了,在铺着粗草 席硬木板床上,苦苦思考。从今往后,自己的路,该怎么走。日子,该怎么过。 这些,都是要重新认真考虑的事情了。   在白狐溪学校被宋文革找我麻烦,代课教师做不成了。一怒之下,不顾全家 人反对,偷偷跑出来,到了广州太平,这样的日子,这种情况,也不是没碰到过。   以前都是向阳花主动撤退,回回打的,都是有把握之仗。根本就不像这回, 突然被别人一下子抓进去,又这样猛地一文不名逃出来,那是多么痛苦的事。再 说,向阳花没犯任何法律,可是人家要抓你,就抓你了;要审你,就审你了。   孤零零地,一个社会底层的弱女子,香港人说的草根阶层,你在社会上,就 是一根草。面对这个大山样强大社会机器,你有什么办法,去改变它?   让人气愤不过的是,我和阿坤两夫妇,一起在广州太平,我从来也没有和阿 坤同床。这也是阿坤夫妇,尤其是阿坤的太太,对我尊重的地方。不想那些狗四 邻五舍,死王八蛋,却说我们三个人同住,犯的是重婚罪。这还不算,硬说我是 只鸡。   难道说:你说别人是鸡,别人就是鸡了吗?我看,那些常常开口闭口,就说 其他女人是鸡的女人,其实她自己,才是一只真正的鸡!起码她内心深处,就是 只鸡。   我这回吃亏,到底吃在哪里?正乱七八糟想着,想得迷迷糊糊,听见外面有 人敲门。我心里一惊,忙问是谁?外面的人答应了,还答得很大声。我一听,就 听出来,是本虚老师来了。   陈老师来了!听见是他来了,我心里一喜又一惊,赶快上前开门。果然,只 见陈老师站在那里,朝我微笑:“向阳花,怎么,不认识我了?”   我不说话,上前一把抱住他。双脚只往上一提,再就一勾,身子就缠在他身 上了。一感觉他那种男人的体温,我什么也忘记了,人也变得乐呵呵的。   他紧紧地抱着我,大声笑,诗一样在朗读:“向阳花,我的向阳花,你,还 是我的向阳花。”   说着,一把就将我抛上床。两个人,就这样滚在床上。不一会,他和以前一 样,三下两下,扒光我衣服。把自己也脱光了,又狠狠地一把抱住我。   自从广州太平去了北方,再从北方来到广州太平,我和阿坤,就再也没有男 女生活,很久都没得到男人的滋润。心里想男人,想得很。我真的,也很饿男人 了。不多一会,他就大汗淋漓地,在我身上了。   一时间我血脉发胀,浑身也发冷。努力运动着,不断地呼喊着陈老师的名字。 他在上面,像一匹苍老的狼,也不断地嚎叫着我的名字。   我没放松手,紧紧抱住他。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又一次在茫茫大海里找到依 靠。要是再次失去他,就会马上失去所有一切。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在我最 困难时,又一次来到我身边的男人。我能就这样放开了他么?   我们相拥好一会,陈老师才在我耳边,诉说着缠绵幸福话语。不时的吻我, 使我身心整个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多么地希望,人生能够永远这样。   过了好一会,陈老师叹息说:“向阳花,我很理解你的选择,这不全是你的 错,只怪你太善良了。是你的本性,决定了你选择。就是你以前所做的一切,即 使在外面的人看来,是多么地伤风败俗,可在我眼里,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只不 过是顺应潮流,想改变自己的现状而已。”   听了他如此宽容的话,我更加不能自制。陈老师帮我揩拭泪水,轻轻拍着我 的背,安慰我。   我稍微平静下来,哭着说:“陈老师,谢谢你,能够理解我。你不知道,自 从做了三陪小姐,在家乡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他们也看不起我。那回救了阿 坤,再远走北京,就是想自己一个人,回过头去,过自己平凡的生活,一切从头 开始。谁知道,竟让龚玉铃找到了我……”   “我知道,对你这点理解,还是有的。我也相信,你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人, 就是因为你心太软,才会有今天的局面。以你个性来说,是不会走到这一步。想 当年,在凤凰城,你对文学执着的那股劲,还让人记忆犹新。假如你一直往文学 方面下功夫,到今天,肯定会小有成绩。只可惜的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假如, 现实,就是现实。向阳花,我说,你还能听老师一句话吗?”   “陈老师,您说吧,向阳花听你的。”   “好!我虽然不会算命看相,但我有预感,你会走上文学这条路。很快就有 机会,向文学靠拢。你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这种机会,不是人人都能碰上 的,记住了吗?”   我听了,当然不相信。人都穷成这样了,心都乱成这样。哪里还有什么机会? 口里只是喃喃地:“陈老师,你说的机会,在哪里?我现在连房租,都付不起。 连栖身之地,都没了,更别说吃饭。哪里来的文学机会?求你别这样安慰我,明 天等待我的,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向阳花,你认识我以来,什么时候,见过我胡言乱语?再说,我哄你,对 我有什么好处?对自己要有信心,更要对未来充满希望,不要看到眼前挫折,就 放弃了一切。像你这样年纪,一切从头开始,也为时不晚。你现在的境况,我早 就遇到过,可我从来没有放弃自己追求,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切记!你一定不 要放弃从文这条路,你是属于文学的。”   在陈老师怀里,我一个劲地点头。他的话,又点燃起来我努力生存下去的希 望。不管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一定会在文学路上艰难跋涉,不负陈老师对我的厚 望。   突然地,我发现没有任何声音,我手上也空了。抬起头来,只见窗子外面, 闪烁着一天亮亮的星星,哪里还有什么陈老师啊。   可就是这个梦,也只我让清醒了几分钟。这时,外面却有人把房门,啪得嘭 嘭响。这回,不是梦了吧。不过,一想到那些无聊的敲门人,我心里又好气,大 声问:“谁?”   外面的人,很客气答了话。一听,是个女的,是老板娘,她上楼来叫我。她 在门外面说:“向小姐,开门,有点子事,想找你商量。”   我心里奇怪,不是说好了,明天一起,付你房租?绝对不会少你钱,这半夜, 还来干什么?想到这里,我还是有点害怕。莫不是那些治安队的王八蛋,又来找 我麻烦?慌忙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先开了一条缝。见外面只有老板娘,还是 远远地站在那儿,我才放了心。她没进门,站在那里,很客气地说:“小姐,对 不起,打扰你了。”   “什么事?”   “楼下有位先生,想同你说点子事。”   “先生?说事,什么事?”看着老板那虽然很客气,却感觉到似笑非笑的脸, 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老板娘这时找到你,十有八九,是在给外面来住的客人, 拉皮条。   只见她神秘地笑笑,又想了想:“小姐,方便吗?”说着,就边往我屋子里, 还探了探头.   “方便。”见她这样子,我就闪在一边,做出放心让她进门的样子。   “那,我还是进来说。”说着,她就泥鳅样,溜进了门。做这种工作的人, 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她也不要我让,就在床沿上坐下来。这时,我才感到,她 并不是想来给我拉皮条,真是有事,要跟我说。她打量了一下我的房间:“小姐, 请问,你是不是姓向?”   “是的。”   “我还没有看你身份证。”   “身份证?丢了。”   “钱包,也丢了吧?”   这正是我想说的下一句话,不由得吃惊地跳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的钱包, 也丢了?”   她上上下下,认真打量我一番:“小姐,像你这样的人,要是没丢身份证、 钱包,你会住到这种地方来?”   这话,说得真是太绝。我没出声,只是低着头,听她讲:“你从哪里来的?”   “湖南。”   “啊,湖南妹子。”   我点头。   “来广州太平,多久了?”   “才几天。”   她大笑:“哈哈,小姐,你瞒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治安队的。看你这样子, 来广州太平,绝对不止,才几天时间吧?”   听到这里,以为她真的认识我,就只好还是硬着头皮:“老板娘,我真是从 湖南,才来几天。”   见我硬是要和她争,也不跟我多说了,只换了个口气:“是这样的,有件事, 想跟你谈谈。”   刚才梦见陈老师,我人一下子这么激动,当然还有点困。见她没有什么刺激 的事,就懒懒地说:“有什么事,你讲吧。”   “我有个老乡,要找个公关小姐,我看……”   “公关小姐?在广州太平,不遍地都是,会找到我?”   “你听我说啥,他们要找的这种人,就是要有气质,有水平,一起到外地, 去和别个谈大项目。我想,要是你能和他们去,不是正好,也帮你度过这个难 关?”   我的天!又是个好人?在外省人眼睛里,这认钱不认人的广州太平,怎么会 有那么多好人? 如果真是这样,想不到我,才从虎狼窝逃出来,一下子全碰上 好人。压抑住了心里的高兴,很平淡地说:“老板娘,你看这事,我能行吗?”   “向小姐,我就是看你气质,形象,都很不一般。跟平常住我这里的人,大 不一样,才找到你。要做好他们说的事,我想,该是没问题。只是他们还要当面 和你谈谈。”   听她说到这里,我还是有点不相信。   一个要谈大项目的老板,要找个公关小姐,也不该在这里找吧?或者,只能 到这里来找小姐的,这样的老板,又能算得上,是什么大老板?什么大项目?人 家说,广州太平广告牌砸下来,砸死十个人,他们当中,有九个是总经理。还有 一个,也是副总经理。这年头,什么样的虫没有?从上到下,那里不是牛皮客, 在骗人?   见我不吭声,她知道,我是不放心。就解释:“向小姐,不瞒你说,那几个 人,都是我老乡。也是我这里的常客,叫我帮忙找小姐。他们自己也在找,就是 没找到。今天晚上,我也到大酒店里,帮他们找过,没找到满意的。”   “你看上我了?”   “对,前天晚上,我一看到你,心里的感觉,就很不错。想想,你是可以的, 所以就找上门来了。”   “这样啊。”   “要是你想去,就去;要是不想去,也不要勉强自己。这事情,都要自己想 通了,心甘情愿,才成的。”说完了,她看着我。   眼前囊中羞涩,饥寒交迫的残酷现实,真的前面哪怕是刀山火海,粉身碎骨, 也要在所不辞了。容不得再想什么了。再说,她最后的一句话,也说到我心里去 了。   现在的钱,对于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在广州太平,我也有很多朋友,只要 我电话过去,这个那个给我点钱,也不是问题。可我现在想的是,以前自己一切 的一切,都该全结束了,这才是我逃出派出所门,不上他们车的目的。   只有赶快挣上一笔钱,能安定下来,再做些什么,才容易些。想到这里,只 有委曲自己了。看看她,我点点头,算是答应下来。见我点了头,老板娘脸上露 出喜色:   “现在,你就下去,跟他们见个面。”   “楼下?这么多人,叫他们上来谈吧。”   她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你在这里等等,我马上叫他们上来。”   “你稍等几分钟,我还要收拾一下。”   她听了,很高兴地说:“向小姐,你看我眼光不错的吧。你跟那些人,就是 不一样,做什么事,都不慌不忙。好好,我叫他们在下面,再等等。”   老板娘说完,喜滋滋地下了楼。赶快用淀粉补了补妆。不到十分钟,就只见 她带着个中年人,缓缓走了上来。这人方头小耳,剪了个平头,典型的外地人在 广州太平的马仔打扮。可进门亮出来的,却全是一脸的傲气。见了我,大咧咧, 只掠了一眼,人就坐了下来。也不寒暄,就上身翻起,腰往后靠,鼻子冲天,仰 脸,问:   “我姓苟,是个作家。小姐,你好。”   姓苟?天下还有这样的姓,我也太孤陋寡闻。而且一开口,就说自己是作家。 我们中国好文章不多,可中国作家,倒是多得让人可爱。听说光是全国会员,就 有大几千人。还不算省里,市里,县里,乡里,村里的。   作家这东西,在广州太平做小姐的,见过的肯定不多。可向阳花,又不是没 见过。什么样的人,都见得少,就是作家这东西嘛,倒还真见得多一些。起码也 和作家,搞过一回生死恋,也睡过好几回觉吧。现在的社会,只要你一提到“作 家”两个字,都会和一个字紧密联系在一起,那就是“穷”字。想不到,居然在 广州太平,看到有人把这作家牌子拿出来,还煞有介事。   我一下子强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只好点点头。   “苟志高,你应该知道吧?”   “苟志高老师?不知道啊?”我还是早年遭凤凰文化馆的毒害,狗改不了吃 屎的毛病,一听说对方是作家了,就开口叫人家老师了。   一听我开口叫老师,他朝天鼻子似乎更往上翻了好几度:“还不知道?广州 太平的苟志高?《太平日报》,你常看吧?”   《太平日报》?经常看?我哪里看那破太平日报。不要说,我不看《太平日 报》。就连那些大电视节目,我也不看。我要看的,就香港电视台几个节目。那 才真叫电视节目。人家天天失火抢劫发大水,那才叫社会新闻。   不过出于第一次见面,出于对他礼貌,又是老板娘介绍,来谈事情的,我也 不好,再说不知道了。只好违心地,又点了点头。看见我点头了,他那颗悬着的 心,似乎就放了下来。用很得意的口气再说:“对了吧,只要你是在广州太平工 作,就应该知道,苟志高。我经常在上面,发表诗歌,散文。”   “在上面发表文章?”   “是啊,今天是三月十日,就是前天,应该是三月八日,你知道,是你们的 妇女节吧。我就在《太平日报》上,发表了一首诗,叫做《妇女啊,你神圣美丽 的名字耶》”   “哦,对,那你是个大作家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大作家?”不知道,他是不是听懂了我的意思,只见他 听我说到这里,眼睛有点疑惑地看着我。   “对了,好像在什么地方,我看到你,得了个什么奖……”   说到这里,我想到什么,再不敢多说。因为一说到文学,我看的书,就比较 多。再一想,他说的这个名字,我倒觉得有点熟悉。是不是他,我就不知道了。 那是中国残疾人协会办的杂志,上面搞了个评奖。我看到个获奖作家的名字,就 是苟志高。我还以为,是人笔名呢。   “你在哪里,看到我名字?”他一听说,我在什么地方,看见他得了个奖, 眼睛就亮起来。好像一个女人突然知道,自己的出生,竟然是满清格格的血脉那 样,变得炯炯有神了。口里还是紧追不舍,津津有味地问。   “好像是……”   “你说吧。”   “我说的,是篇文章……”我说不下去了。那篇文章,杂志上的作者介绍, 是一个三等二级残废军人。可是我眼前坐着的,脸孔朝天,眼睛腾空的这位,无 论如何……   “我是得过很多奖的。”   “得过很多奖?”   “对,你说的那篇,名字叫什么?”   “叫……好像叫……《我走过硝烟弘漫的战场》。”   “对,是《我走过硝烟弘漫的战场》,对,对极了!哈哈!想不到,你连它, 也记得。我,都早忘记了。文学啊文学,你就是有这样巨大魅力,不可思议啊, 真不可思议。”   看着他,我很犹豫地,上下打量他。   他见了,做出很奇怪的样子:“我有什么不对吗?”   “上面介绍,不是说,你,是一个……三等二级……残废……”   “说什么?”   很明显,听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什么。只见他脸色倏地变了。不过,他也很 在行,马上镇定下来,还带着一丝微笑:“对,小姐,你是记得很清楚,那就是 我。我,就是那个三等二级残废军人。”   他理直气壮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你,是一个二级残废?”   这时,他已经完全镇定下来,就很不耐烦说:“以前是的,现在,完全好 了。”   仔细打量他,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心想:“三级残废,能好成这样?”   显然,他看出了我的想法。“你不相信吧,因为我在前线,立的是特等功, 又得了这个大奖,所以中央领导就集体研究,做出决定,送我到美国治疗。通过 美国国际一流医生国际一流方案和国际一流药物一年治疗,就好成这样了。”他 很有信心说,身子还往上动动,做出很强壮的姿势。   中央领导会集体研究,再做出决定,送这么一个残废军人,去美国治伤?这 不是天方夜谈?不过,看着他的脸,我也赶快做出来恍然大悟的样子:   “哦,是这样,你很幸运啊。”   不敢再问人家什么。他又做出仔细审视我的样子,很久了,才说:“嗯!看 你样子,你不是研究生。起码,也应该是一个本科生吧。”   老板娘这时插嘴道:“这位小姐的气质,我看不错。”   “对,小姐的气质,是不错。你姓什么?”   其实他没有问我贵字,可我还是习惯地说:“免贵,姓向。”   “啊,是向小姐,听老板娘说,你的身份证,在来广州太平时,弄丢了?”   “是的,和钱包,一起丢了。”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正在找。”   “哦,你还在找工作。”这时,他打量着我,认真看看房子四周,也不和我 们打招呼,就拿出手机,接通了,再勾着腰,人立马就矮了一大截地,讲了一番 半生不熟的广州太平话。   因为是有关我的,我当然就拼命听。可他说得太不准确,就听不清楚几句。 只感觉到他一边说话,一边看着我的眼神,他是在说,我什么地方好吧。说完手 机,他抬起眼,对我很亲切说:   “向小姐,工作嘛,不要紧。你放心,就包在我苟志高身上。现在,我就带 你去见我们老板。今天晚上,你大概就不用在这里住。有什么东西,你一起带 走。”   说完,他也不容我再说,竟然也不和老板娘说一声谢,就一个人起身,先走 了。我和老板娘见了,只好跟着他,一起走出来。房子里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 说一声走,人就走了。   第十七章、知道美人计就是懂得中国历史   出了小店的门,我和老板娘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热情地道了别。我知道这 一去,是不会再来这里住了。一时又拿不出钱来,只有一再说,容日后,再回来 好好谢她。老板娘却全忘了住宿费不算,还像个老大姐一样,千叮万嘱我不要在 意。苟作家将军似的站在路边,手高张扬,带起我上了一辆的士。   车一开,我的心,就慌乱起来。要是这车,朝着广州太平方向开,哪还得了。 不想,车朝着广州太平那边上了大道,就折身朝南,直往珠海方向去了。   走上几分钟,就到了一家酒店门口。抬头一看,大门的霓虹灯上,亮出的是 “如梦大酒店”几个字。   苟志高带我进得酒店,过了一个相当华丽的大堂,转入电梯,上了第十八层, 向左一拐,就进了一间客房。里面的空间异常高大,灯光柔和,地毯极厚。一看 就知道,这是一个相当豪华的套房。苟志高手一摆,意思叫我在沙发上坐下。自 己一躬身子,就进了里面的主人房间。   服务员悄无声息进来,给我泡了一杯茶。端起来一品,是花旗参茶。几天来, 在广州太平派出所里,餐餐吃的是牢饭。尽管阿坤天天给我送来好饭好菜,可一 经那帮人手,全变了味道。再加上坐在臭气熏天的地方,和吸白粉的,做鸡的, 杀了老公的人天天见面,哪里还吃得下好东西。看着她们,想着她们的作为,就 让人恶心的不得了。   今天一整天,只是在小店子里,泡了杯方便面,还是一块五角钱的。这茶一 送上来,香得我喉咙早就发了痒。见他们还没有出来,茶才稍为冷点,就抓在手 上,一口喝了个通体舒畅,连那里都舒服了。   里屋的门悄无声息,却透出来光亮。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灯光里走出来, 走在前面的,自然是苟志高。后面那个男人,我突然发现,好像在哪里见过。五 短身材,椎子脑壳,斜斜的一双三角眼。这三角眼一见我,眼睛就瞪得大大的, 不再三角了。看他这样子,我还以为,他早就认出了我,不免心惊肉跳。好在他 看我的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觉得自己该站起来,就挪了挪身子。不想三角眼很聪明,马上就朝我挥挥 手,意思叫我坐下。苟志高手伸出来一截,挺着胸脯,很骄傲地对我说:   “向小姐,这就是我们区总。”接着,又溢出一脸笑,俯身对三角眼:“区 总,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向小姐。”说完,他大声表功似地:   “区总,向小姐气质就很不错。今天,我去酒店找人,把人都气疯了。那些 小姐啊,素质真是太差。妈咪把她们叫过来,一坐进包房。我想,咱先得按照你 的指示,先问问学历,或者文化什么的吧。你知道那些小姐,怎么说的?”   他想卖个关子,顿了一下。可区总却不说话,也不表态,只是坐在那里。   “她们一见我就说:‘先生,你打不打洞?’我说:‘这事,等会再说。’ 她说:‘打洞就打洞,你还等什么?打洞,就上楼,开房间。不打洞,算了。老 是问这问那,你要干什么?又不是来找老婆,只要人快活,不就行了……’唉, 这些女人,那身材,不是有前面没后面;就是有后面没前面……一个二个,还牛 皮得很……”   “向小姐,你的情况,苟生跟我说了。”区总并不打断苟志高的话,也不叫 他别说,只是看着我:“我们现在非常满意。如果你愿意,从现在开始,你就是 我们公司一员。工作由苟生安排,你看看,还有什么意见?”   区总也不客气,直奔主题,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了下来,眼睛看着苟作家。 苟作家似乎听懂了区总的意思,看看我,再看看区总,打开随身带的皮夹,从里 面取出一沓钱,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并不容我开口,也不管我眼里还有多少疑惑,三角眼继续说:“向小姐,这 里,是一万块钱。你先拿着,买一些现在需要的东西。对了,你的身份证,我们 马上给你办。”   说到这里,他把脸转向苟作家:“你给苟生详细说说,身份证地址和其他情 况。让苟生给你照几张相,对了,还要给你办个工作证。你就做我们公关部经 理。”   苟生听到这里,好像早就有准备,又从袋子里取出来一部一次成形的照相机。 直到这时,我还没有一点说话的权利,好像已经答应他们了。不过想了一下,人 家把话都说完了,自己竟然也没有什么说的,就说:“你们给我办的身份证,是 真的,还是假的?”   三角眼听了,一怔,回头看我,哈哈大笑:“真的?假的?你认为是真的, 就是真的;你要认为是假的,就是假的。”   这一下子,让我听得莫名其妙。说到这里,他仿佛又想到什么,掉过头去, 对苟作家说:“哦,你这家伙,还没告诉向小姐,我们是干什么的吗?她也不知 道,我们是什么人?”   苟生听了,摇摇头:“这个……区总,我怕夜深了,影响你休息,我一放下 手机,就赶快打车过来,哪里有时间,跟她解释?”   三角眼听了,马上取出一张名片,很恭敬地朝我递过来。我一看,妈呀:广 州太平发展经贸总公司,区国斌,董事长总经理。   看到这里,我心就跳要出来了。又是鬼广州太平的。我这辈子,就该死在广 州太平了。连躲,都没得个地方。为了掩饰心里的慌乱,我只有硬着头皮,呆呆 坐在那里。直到现在,我还搞不清楚,这个椎子脑壳三角眼区总,到底要我给他 们做什么工作。   或许是看到我还有些犹豫,苟志高宽我心:“向小姐,到我们这里来,没什 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帮着我们,搞搞攻关工作。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   区国斌听了,哈哈大笑:“向小姐,我们现在,具体要攻的什么关,苟生也 没有跟你说吗?”   “没有跟她十分详细说。”   “原来是这样。向小姐,我就跟你直说了。我们公司,目前,正有个大项目, 要到我们的首都,北京去,办最后一个手续。想请你和我们一起,到北京走一 趟。”   “区总,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也不懂生意。陪你们去北京,怕帮不到你 们什么忙。”   区笑了笑:“向小姐,就跟你说白了。我们是要找一个气质好的公关小姐, 准备搞掂那边的一个人。广州话,你应该是听得懂的?”   听到这里,我当然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只见他轻舒了口气,稍为靠近我, 用很神秘的口气说:“我们这次去,就是要搞掂那个给我们项目的领导。有些事 情,只有麻烦你,向小姐亲自出面。我相信,这件事,你应该知道,怎么做的啦。 我也相信,你一定能做好。”   “我行吗?”   “行,你当然行。”   “你,这不是用美人计?”   区总看着我,大笑了:“美人计?哈哈,向小姐,你了不起啊,还很懂我们 中国的历史呢。”   知道有个美人计,就算是懂得中国的历史了。学问,真是好做得很。我连忙 说:“那我行吗?区总。”   “我说你行,你就行。”   “我……”   “尽管放心。这事,只要你给我们做好了,以后的好处,很多。苟生啊,你 刚才,给向小姐的钱,要买的东西,品味嘛,一定要高些。一万块,我看,可能 还不够,你……。”   区总说到这里,看着苟志高,脖子昂着,慢慢地拖出长腔。苟生听了,连连 点头,赶快从口袋里,又取出一沓钱,和刚才那一沓,差不多厚,也该有一万来 块。   看到苟生把钱拿出来了,就欠了欠身子:“向小姐,已经很晚了,要买的东 西,明天再去买。今天晚上,你就住这个房子。好好休息休息,要是有什么事, 就和苟生联系。对了,苟生,你给向小姐先照相。”   苟生拿着一次成相相机,摆出了好大的架势,给我照了相。我知道这段时间, 自己休息,营养都不够,形象肯定很差,不过,也没办法。只有傻在那里,让他 左照右照。   见我照完相,区国斌做出要走的样子,对我说:“对了,向小姐,你还得先 买个手机,好联络。”   说完,就和苟生走了。   我虽然身上没钱,是个世界上最穷的穷光蛋之一。可我还是看也不看茶几上 那两沓钱。查了一下房门,上下衣服一扯,往地上一丢,就痛痛快快地,跳进洗 手间浴缸里。大酒店就是大酒店,不像小店子,洗澡的水,像黄狗拉尿,一丝丝, 一线线,一下子冷得你发颤,等会儿又热得你脱层皮。   这里的龙头一拧,热热的水,冒着浓浓的烟,哗啦啦的欢唱起来。很久没在 这样环境里,冲洗自己,我认真洗起来。由于上午睡的好,晚上,也没做什么事, 主要是和他们谈完话之后的兴奋,我在洗手间里,精神抖擞地,边洗边想着,区 总他们的公关任务,不过就是陪陪谈事情的人,玩玩唱唱,或者说,上上床吧。   本来,做这种事,有违了向阳花做人宗旨。不过如今的我,已经落到这种地 步,还提得起什么宗旨啊。唯有到时候随机应变,不让自己吃别人亏,那就成了。 边洗边想着这些事,慢慢地,迷迷糊糊,在浴缸里睡了过去。   不知在浴缸里呆了多久,墙上的电话,突然猛响起来。听着铃声,看着电话, 好半天,也不敢接。铃声响了很久,我接了,是区总打来的。不知道这么晚了, 他还有什么事要交代,该不会……   “向小姐,是我,你睡了吧?”   “睡了。区总,你有事吗?”   “没事,你睡了,算了吧。”   “有什么事,你说,我没事的。”   “还没问,你姓名呢。”   “我姓向,叫向阿娟。”不想用向阳花的名字。要和以前的向阳花,永远决 裂。我在跟苟志高说身份证时,就这样决定了。   “好好,向阿娟,真是个好名字。这就是我们广州太平人的名字。看起来, 你的爸爸妈妈,应该是个大知识分子教授啊。”   “是的,区总,你的判断,很准确。”去他妈的,什么鸟知识分子。现在社 会上,知识分子吃香,谁都喜欢凑个热闹。以前香贫下中农,个个争当贫下中农; 现在香出生世家,孔子孟子好多代孙子,都出来了。以后说不定,还会有第几代 知识分子呢。其实,我妈只是个小学生。爸也不过是个他们叫的,工农兵学员。 虽然在白狐溪,混上了个学校校长,能算得上是知识分子?还是个大的?   “是的,你们外地人,到我们广州太平,个个都是武林高手。”   “区总,人家不是猛龙不过江嘛。”听声音,我都感觉肉麻。不过,这麻, 也是茶几上那钱做的。   “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想再问你,你唱歌,唱得怎样?”   妈的,三更半夜打电话,说的是声音,问的是唱歌。不过,又想到客厅里茶 几上的钱,声音又甜起来了:“唱歌,当然没问题。”   “你喜欢听谁的歌?”   喜欢谁的?我认真想一下,这得顺着人家意思来才行。当然就要说,他们广 东香港台湾人的:“张学友,刘德华,徐小凤,还有邓丽君。”   “对,我也喜欢这几个。不过,还有些老的革命歌曲,你喜欢吗?”   老革命歌,什么老革命歌,那就太多。想不到,我都不喜欢,他还在喜欢。 只有含糊其辞地:“喜欢,都喜欢。”   “你会唱,那个叫《三套马车》的吗?”   “《三套马车》?会唱。”   “还有《卡秋莎》。”   “会。”   “你给我哼两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行不行?”   这狗东西,是不是又在哪里喝多了。半夜三更,要我给他在电话里哼《莫斯 科郊外的晚上》,真是见鬼。可我口里还是只好说:“好啊,区总,你听好了。”   我在电话里,轻轻地哼了几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想,他好高兴。   “你声音,很好听。就像是原声带。”   “献丑了,区总,看样子,你是行内高手,以后还得请区总多多指教。”想 不到他这么会肉麻人。成了原声带。   “哪里,我要向你学习。”   “区总,这么晚了,你还没有休息?”   “我命苦啊,哪有这么早,能休息的。刚才,跟他们谈完工作。我们一天二 十五个小时,都不够用啊。”   狗东西,说不定,正睡在哪个小姐身上呢。人家说,他们广州太平人,在外 头,说普通话;回家里,说白话:“区总,你要注意身体啊。”   “是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区总,你说得太好了。”   “向小姐,明天你去买东西,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区总,哪里敢麻烦你?”   “我反正也……哎,好好,那你还是继续汇报工作吧!”后面这一句,他突 然用了很大声音说。   “哦哦。”听到他这样大声说,又说成我在汇报工作。也不知道,他那边, 发生了什么事,吓得我不敢再说话。   “……好,那你就休息吧。明天再到办公室汇报。”   说完这句,他不让我再说,就放下了电话。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想 着他那盯人的三角眼,看着他似乎要脱了别人衣裳的眼光,我的心,就在发抖。 无论如何,都要好好调整一下思考方式,要不然,会把这事情做坏。   都到了什么年代,男男女女这种事,都敢提到桌面上说了。广州太平人,搞 的这鬼事,在南方不算,还要搞到人家北京去。   想不到,昨天晚上睡觉前,我还愁得交不起房租。现在,竟然住进了这大酒 店总统套房。你敢说,人生不是很无常的?是不是人们常说的:傻人自有傻人福。   躺在席梦思床上,想起就是昨天的事,十来小时之前,手里捏着仅有的九块 钱。别说住什么地方,就连生存,也开始受威胁了。这世界,算是看透了。讲什 么自尊、自爱,都是一腔废话。如果连你的命,眼看都没了,还讲这些,有什么 用?   除了放手买些衣服和化妆品,其余时间,我都呆在房里。吃饭时,有服务员 送饭到房间来。想吃什么东西,都是区总他们给我订好了,全是酒店的当家菜。   这几天,饿得连肠胃都收缩了,看到送来的美味佳肴,三下五除二,很快就 扫光碟中菜,还哽噎了好几次。速度不亚于刘翔的百米冲刺。向阳花,总算又能 安安心心,吃上一口好饭好菜。肚子饱了,这才想明白,为什么区总他们,总是 帮我叫饭送上房里来。   第十八章、从乡村兽医成长为镇最高领导人   在如梦酒店里一呆,就是好几天,我也得到好好休息。今天,终于一切准备 就绪,就要去北京。这座城市对我来说,虽然并不陌生,但和第一次去的心情, 就完全两样了。   第一次去,是为了逃避别人。想从头开始,重新过独立生活。而这次去,却 是为了完成一项别人规定的任务,也是为了生存。   上午,区总,苟作家和我,就在广州太平机场,一起登上了飞往北京的飞机。 拿到新身份证,向阳花的名字,改成了向阿娟。   “你放心,身份证,百分之百,是真的。”交给我时,看到我对这么快得到 身份证的惊奇,区总说。   上了飞机我才知道,区总,就是广州太平镇副镇长。怪不得,看见他那样子, 自己似曾相识。是在电视节目上,早就见到过他了。   知道他是广州太平镇副镇长。一时间,我有点冲动。很想跟他说,自己在派 出所治安队里的遭遇,让他给我报那一箭之仇。但仔细再想,自己一个外地弱女 子,要和别人斗,也没什么意思。   再说,我们也是萍水相逢,只是要用我,给他们做事而已,也没多好的关系。 说不定,广州太平地方这么小,他们原本七姑八婆,说不定还是一家子,世事难 料。向阳花,还是走自己的路,这点冤屈,在人的一生当中,又算得什么?小不 忍,乱大谋。   尽管我是第一次坐飞机,可还是做出相当熟悉的样子,不能让他们小看我。 飞机上了蓝天,给人的感觉就很平稳。学着别人,放开了安全带,看见区总在打 瞌睡了。   机舱里声音不小,苟生一脸上显出来的,都是张扬的神情。突然,他似乎想 到什么,亲热俯在我耳边,很神秘地说:“向小姐,我们这次到北京,见到羊部 长时,你要有一个很好的心理准备。”   我以为,他要跟我说什么很重要的事。听了这话,看他那神秘样子,心里就 很不以为然。这不是废话?我白了他一眼:“要有什么心理准备?”   苟生也不看我脸色,继续说:“向小姐,你不知道,我们为了这个项目,好 不容易,才找到你,所以……”   “广州太平小姐这么多,你们还不容易找?”   苟生身子靠得离我更近:“向小姐,这公关小姐,我们是找了很多,都是我 亲自去挑。”   “你亲自去?”   “本来想,找到以后,就带她到北京。谁知道那些小姐,真是太专业了。见 了谁都问,打不打洞?要是不打洞,其他的,免谈。唉。”   这话,他在我见区总时,就这样说过。我还是表面装着,耐起性子听,还问: “那你问人家些什么?”   “无非是问问学历,爱好,从什么地方来。”   “小姐在那里,是做生意。你去了,不做生意,却像派出所查户口,问这问 那,谁敢和你多说。”   “所以嘛,我们才找到你,也是我们的缘分。不过到了那里,你一定要看羊 部长意思,慢慢来。”   “羊部长?什么意思?什么慢慢来?我不懂啊。”   他阴阴地笑:“你懂。”   “羊部长,到底是个什么人?”   见我急,他却神秘地看着机舱顶,仿佛他说的羊部长,就在眼前,用很尊敬 的口吻:“人家,可是我们的中央领导人啊。”   一下子,我吓白了脸,结结巴巴:“中央领导人?你们要我,去攻人家的关? 这不是拿我开玩笑?”   “开玩笑?不开玩笑,他真的是中央领导人。”   “人家是中央领导人,你们还用得着,去干这种事?”   “向小姐,现在不要乱说,好不好?”见我问得紧,他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妙。   “我乱说什么?”   “你听我说,我不是说,中央领导人,就要干这种事。我们现在是说,中央 领导人,在和你,谈这个项目的过程中,万一他,有什么需要,你……”   “我怎么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有什么样的需要?”   “这就要你自己聪明喽。”   “要我来判断?”   “是啊,自己判断。”   “我可不敢。”   “为什么不敢?”   “要是人家对我不满意,看不起我,怎么办?”   “那你,就要……”   “这样,你们不是在害我?”   “害你?为什么?”   “假如他不满意,生气,一枪,毙了我,怎么办?”   “人家哪里有枪?”   “中央的领导人,还没有枪?我们凤凰白狐溪,民兵营长,就发得有枪了。”   “哈哈,”说到这里,他可能看着我,急得那一头汗水的样子,不由得大笑 起来。笑完了,他又凑得很拢来:“向小姐,你看你这样子,真的就是,人见人 爱,树见花开啊。你到北京,见到我们中央领导人,人家喜欢你,都还来不及呢, 怎么会枪毙你?”   “要是他不高兴,怎么……”   “不会的。只要你把我们的事,好好地办了,区总还会有奖励。”   “我怕办不好,会坏了你们的大事情。”   “哪里会。”   “我只要求能平平安安回来,可不敢想别的了。”   “放心吧。”   我愣在那里,想着可能要发生的事。这时候,他的脸,贴得我更近。男人那 令人恶心的气味,很浓地扑过来。可我没心思,去理会这些,心里想着的,就是 害怕,加上恐怖了。   攻的是什么鬼关?想到自己的前途,生死未卜,真想现在就跳下飞机。人啊, 想不到,自己只是要活下去,也不是那么容易。   从首都机场出来,我们几个人从北往南,打的穿过市区,在一家大饭店里住 下来。人刚住下,区总就催苟生打电话。   “现在就打?”   “还不打?我们到外面,工作要争分抢秒。”   苟生打电话,我没事,马上想做点女人的事,不好说出口。只好在房里干着 急,细想一下,悄悄跟区总说:“区总,我想先回自己房间。”   区总听了一怔:“什么?人家领导同志就要来了,你还回房间去,有什么 事?”   “他这么快,就能来吗?”   “是啊。”   我想,那就在他们房间里,整理整理自己。想到这里,拿起旅行袋,也不等 他批准,就一头钻进洗手间。区总一看见我动作,似乎知道,我有什么事,轻轻 笑了。   在洗手间,反复在镜子里,打量自己。向阳花,这回,你是要陪中央领导人, 去谈工作,哪怎么能行?像我这样,从凤凰城白狐溪乡下来的老农民,一口蹙脚 的南方普通话,虽然样子不比一般人,差到哪里去。可要中央领导人,坐在一起 吃饭,或者是做其他事,哪可不是开玩笑的。   要是别人不高兴我,或者说,不喜欢我,那我该怎么办?你逃,都没地方逃 啊。终于好好收拾了一下,狠狠地补了些妆。正想再认真画画眉毛。这时,听到 外面已经有响声。我才畏畏缩缩地,从洗手间出来。   想不到苟作家说的,北京城里的大官,中央领导人,也是这么好见。不到半 小时,羊部长就一脸和蔼地来了。见到羊部长,区国斌做出来的样子,就像上次 在如梦大酒店,苟生见区总的模样。先是区国斌点头哈腰,笑眯眯地,做开了介 绍:“这是我们北京的中央领导同志,我们尊敬的首长,羊部长。”   羊部长哈哈一笑:“哪里哪里!区总,你不要回回都说,什么中央领导同志, 离他们哦,我的进步,还差得远。”   区总不理他,又很严肃地说:“中央领导同志,就是中央领导同志。您现在, 在我们中央,怎么不是我们中央领导同志?我到管理区,管理区的人就说,我是 广州太平镇领导同志。你在中央,怎么能够不是中央领导?”   在中央,就是中央领导,就是中央领导同志。这话,真让我听得不知其所以 然。一开始,我听说要来的人,是中央领导人,还胆战心惊。我以为,现在要见 的,是常常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中央领导人。看着眼前这个中央领导,我这颗 悬着的心,就放了下来。   多说几句,羊部长也不愿意和他再争,就对我们很领导的说:“同志们,你 们从广州太平,远道来到我们首都北京,你们一路上,辛苦了。”   区总和苟志高轻轻一笑。我见了,也不敢像电视里面说的:说什么不辛苦, 首长辛苦。也只是做出很含蓄的样子,站在一边,脸上放出来一些微笑。   “这是我的秘书,向阿娟小姐。”看到羊部长的眼睛,已经停到我身上了, 区总指着我说。   “哦,向秘书同志,您好!”   “您好!羊部长。”   羊部长说着,就朝我伸出手,我也握住他的手。握的时候,我才伸一点出去。 不料,他伸的就很拢来,差不多把我手腕子全握住了。羊部长的手,又大又温暖, 没有一点骨头。他很温柔地握着我的手。我的手,只在他手心里放着。他说话的 声音很好听,我马上就觉得,他这个人很亲切。不像和我一起坐飞机的这两位, 比起来羊部长来,他们真的就是土头土脑,土得北京人说的,掉了渣了。   看见羊部长这样紧紧握我的手,苟志高哈着腰,翻起头来的眼镜片子后面, 眼珠子狠狠地翻白了一下,做出一丝苦笑,嘴巴一下子也撕开了。   羊部长有着北方人的高个子,挺拔宽阔的身板,方头大耳国字脸,看起来厚 实温和。他握住我的手,真的像我们中央领导人那样,用很标准的北京话,亲切 地问我:“向小姐,以前,我怎么没见过您?”   “羊部长,你以前,当然没见过向小姐,向秘书了。”区总很快说:“人家 是我们广州太平公司,这次响应人民政府号召,作为人才引进来的,才毕业的大 学高才生。”   羊部长听了,再看着我,低下头:“啊,人才引进,好好。我们开发区,就 是要大力引进人才。”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他又问:“哪里毕业的?”   区总这回,玩笑可开得大了。我还来不及想,他事先也不告诉我,该怎么回 答,临时去说个学校呢。见我还傻在那里,区总早抢过话头:“中山大学。是我 们广州中山大学,国际关系学院高才生。”   羊部长听了,反复地看了一下我,哈哈大笑:“好啊,中山大学。是名校, 好学校啊。还是国际关系学院,区总,我看你这个广州太平镇领导人,强将手下 无弱兵哪。”   不知他是讽刺,还是夸奖。他们热闹地说着,我只有站在一边,傻瓜样的笑。 不过,我第一次发现,一个学校,尤其是一所大学,对于一个人,在别人心目中 的作用有多大。我又突然发现,苟志高不知在哪里,半天都没出声音,也没看见 人。原来,他胸前扛着个尼康相机,正在我们身前身后各个角落,应该是在拍中 央领导人接见我们的照片吧。   寒暄完了,大家才坐下来。按这个时候的中国惯例,我自然就被安排坐到羊 部长身边了。羊部长很近的,先看看我,再问另一边的区总:“区总,你说,今 天晚上,我们去哪里?全聚德,还是……。”   区总看看我:“我们地方政府的同志,进了首都,拜见了中央领导,当然是 要客随主便啊。”   羊部长笑了,对我说:“向小姐,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这个题目,现 在就交给你。你先说,我们再研究研究。”   我听了,看看区总,又看苟志高。他见我一抬头,咔嚓,白光一闪,又是一 张照片。   “很抱歉,我对北京,很不了解。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好。这个任务,怕完 成得不好。”   “既然来到北京,我们还是听中央领导同志的统一指挥。”区总说,完了, 又贴近羊部长:“羊部长,冬天来了,认真地涮涮,我们都好好补补,你也补补 吧,怎么样?”   我赶快接过区总的话:“听说北京的涮羊肉,很有特色。”   区总见我接话快,脸上漾出来一缕快意。羊部长说:“好,那我们就去涮一 涮!我知道有一家,是北京最正宗的。不但有羊肉,还有野味。包你们什么都敢 吃的广东人满意。”   苟志高一直都不说话,到这时,见区总点头了,赶快附和:“好好,我们都 去补一补。”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说什么好。羊部长想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提高音 量:“就去涮羊肉,真正的北京特色。”   大家当然再附和:“好。”   走出大门,我才发现这位中央领导人,来酒店里看我们,车都没有带。但苟 志高和区总仿佛早就习惯了这位没有车的中央领导一样,一出门,站在路边,就 把手一招。一辆的士停在我们面前,苟志高像受过训练,自觉地给我们拉开车门, 等大家都进去了,自己这才坐进前排。我当然就坐在区总和中央领导人中间。   车在北京城大大小小的路上走,羊部长一下左一下右,很领导地下达指令。 车转了几个弯,路就越走越小。再走下去,我们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前面的路, 像是到什么《荒野奇案》的片场,或者是凤凰白狐溪的乡下,但谁都不开口。   从一排破烂不堪村落里冲出来,眼前,是个不小的土坪,土坷垃一大坨一大 坨。不过,坪里停的,却是清一色高级轿车。羊部长说了声:“到了。”   我们下了车,土坪尽头,是一排又低又矮又很长,低矮土木混合房子。走近 一看,屋子是歪的,门也是歪的,连窗子,都是歪的。看起来尘埃遍地,走进去, 里面的桌子是歪的,凳子也是偏的。不过仔细看,用料却很实在,一切全是原木。 哪怕再歪,再偏,你也坐不响,压不垮,推不倒。   这世界真奇怪。   羊部长早很熟悉地领导我们,从容地落进包厢。这里似乎是他的老根据地, 没费什么事,酒水和菜,都一一安排好了。菜单放上来,这看来不起眼的地方, 可天上飞的,地上爬的,要有尽有,价钱还不高。人家说广东人敢吃。看这样子, 天子脚下的吃法,要让我们刮目相看。   菜很快就上满一桌,羊部长看了一眼大家,把杯子握在手上,眼神款款地看 着我。   我生怕他这样看我,他这一看,就看得让苟志高和区总做出的样子,让人很 不舒服。其实我知道,他们两个人在内心,似乎感到羊部长越看我,他们心里就 越高兴。   “来,祝我们的友谊……”羊部长眼睛还是看着我,只是把眼角,扫着他们, 说。   “不不不,先敬祝我们中央领导人,羊部长和我们向小姐,第一次见面…… 干杯。”区总说。他高高地举起酒杯,人也站起来。苟志高见了,也站起来。这 时,看到他们两个的表情这样严肃,羊部长也不得不站起来。我当然跟着站了起 来。   苟志高突然放下酒杯,转过身去,拿出相机。羊部长见了,突然就放下了脸, 做出很严肃的样子:“苟作家,你这样做,不是第一次了,我又要批评你。你以 后,一定要记住,在这种时候,要是别人不邀请你,就随便给人家照相,对方会 不高兴的。”   苟志高听了,人还站在那里,看着区总。区总却向他挥挥手,很随意地说: “我们来到伟大首都北京,一切就要听从中央领导教诲,先一起喝酒。”   苟志高听了,这才讪讪笑着,放下了相机。羊部长也提上脸来。大家像没事 一样,嘻嘻嘻,又笑起来。   “向小姐,为我们相识干杯,来,大家一起干。”   “一起干,”区总把杯子凑到羊部长面前,苟志高也凑过去,我把杯子伸出 去,十分矜持地笑。   果然,羊部长把手中杯子朝我凑过来,他们两个也一起调转方向,我们一起, 碰了第一杯。服务员才倒满第二杯,区总又高高举起来:“这杯酒,祝愿我们首 长,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健康,就够了,不要永远。谁能永远?”羊部长也不给他面子。   “为什么?”区总装着傻。   “你看我们,谁能永远?万岁万岁万万岁,还不是死了。”   “有道理,大家健康。”   我们又干了第二杯。   区总朝我努努嘴,我举起手中的第三杯酒,看着羊部长:“羊部长,初次见 面,我是晚辈……”   我话还没说完,区总见羊部长眉头皱了,赶快说:“不行,酒席之上无大小, 我们这里,没有长辈晚辈。向小姐,你说错了,先罚一杯。”   “对,”羊部长一下子笑开了脸,大声说。   “好好,先罚我一杯。”我赶快喝下了手中的酒。   服务员给我又斟上,我再举起来,含笑对羊部长说:“我先敬您一杯,祝我 们的首长,身体健康。”   羊部长眼睛深深看着我:“谢谢,向小姐,你这杯酒,我是一定要喝的。”   区总听了,大笑:“向小姐,你说得好;羊部长,你也说得妙,一定要喝。”   “我们还是慢慢来。区总,向小姐,不要太快。菜,还早得很。”羊部长看 着我。   羊部长看了看苟志高,突然又大声说:“苟作家,上次你说,区总那本书, 写成没有?我还在等,看你大作呢。”   苟志高听到这里,马上做出一种似乎倾诉的声音:“还没呢,首长,我正在 快马加鞭,做着前期的准备工作。我说过了,我这一辈子,一定要写好两本书, 一本,是写我们区总的传记;另外一本,就是要写好羊部长,您的传记。如果我 这辈子,能写好了这两部传记,那就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了。”   说完,他还放下筷子,把双手捧在胸前,迷缝眼睛,仰起头,做出一个少女 一下子就出了两本书,那感到幸福无比的样子。羊部长倒是看也不看他:“对, 你要抓紧时间,要快写好区总的传记。现在,还缺少什么资料?”   区总抬起头:“还会缺什么?光是在我那里,就有两大柜子材料,等他选 用。”   我一怔:“区总,你一个人,就有两柜子的材料?”   “是啊,两大柜子,这有什么奇怪,苟作家都拿去了。”   “想不到,你是个大手笔啊?”   羊部长亲切地看着我,眼睛扫着区总:“小向啊,你别小看了你们的区总, 他可是个文武双全的天才。”   苟志高说:“是的,我天天晚上,都在区总那浩如烟海的材料里,提取我写 作传记最需要,最宝贵的精华啊。”   “是啊,那可是我革命一生的最好总结。也是从我在红旗杂志上,发表第一 篇处女作开始。”   我听了红旗杂志几个字,不由得就肃然起敬:“区总,你在红旗杂志上,就 发表过文章?还是处女作?那是很早以前的事啊。”   “是嘛。”   “写的什么?”   “是有关无产阶级革命政治理论的专著吧。”   “叫什么名字?”   “名字,就,对了,就叫《工业学大庆,我们农业也要落实到每棵树,每亩 田》。”   我又是一惊:“就做这样的题目?”   “是啊。”   苟志高:“向小姐,这是一个多么有诗意的题目啊。直到今天,人们还这样 重视它,是我们区总的经典传世之作。”   羊部长久久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写好区总的传记,任重而道远啊。”   苟志高:“是,我写好了区总的,积累了一定经验,再来写首长的。”   羊部长大手一挥,做出很像个大人物的样子:“我的自传嘛,暂时,就不用 你来写。这事,中央早就有安排。你首先,要写好你们广州太平镇人民政府领导 人,区国斌同志的传记。”   “是啊,你首先要写好,我早期怎样扎根广阔农村天地。以后通过刻苦学习, 努力奋斗,从一个一身臭牛屎,黑泥巴的乡村兽医,成长为广州太平镇人民政府 最高领导人的经历。这是一个艰难,而且漫长,又相当困苦的长征。你就要写好 我在这次长征中,走过的每一步扎实脚印。”   苟志高听着他们两个人讲话,不断点头,放下了碗筷,取出硬皮笔记本,频 频地在上面记什么。在一桌酒席上,区总和羊部长,仿佛就是两个高明的教授, 正在点拨着膝下的研究生。我看着他们几个像在表演的对话,看着眼前的苟志高, 想到了陈本虚。我觉得以前,自己看到的作家,怎么看,也不像眼前这个作家? 同是叫做作家的人,一个作家和另外一个作家,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不同?   有的作家,一旦到了有钱有权有势人面前,怎么就成了这样子了?再说,这 位走路到酒店,来见自己下级的首长,竟然就说自己的传记,是人家中央,早有 安排。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样的牛皮客。他们这些北京人,是不是, 也太牛皮了?   然而,自己吃了他们,用了他们,拿了他们,对这伙酒气熏天的牛皮客,只 有陪着笑脸了。   第十九章、他还是只在那儿永垂不朽着   吃完涮羊肉,酒上了脸,根本就没商量,我们就进了一家卡拉OK夜总会。北 京这些场所的室内装修,和广州太平,简直就是一模一样。如果有人在里面告诉 你,说这是广州太平的某个酒店,也会相信。   “羊部长,想唱什么歌?”人还没坐下来,区总就一身酒气地去看歌本。   “向小姐,你唱什么歌?”羊部长坐到我身边,身子贴得那么近,浑身酒味, 熏得我几乎窒息。   区总说:“向小姐会唱的歌,可多了。”   我只是笑,一时不想说什么。一餐酒喝下来,觉得他们几个除了打哈哈,什 么实际东西,也没说。更没有在广州太平说的,要搞个什么大项目。区总说: “羊部长,我跟你说,我们向小姐,什么《卡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都会唱。”   羊部长听了,果然来劲:“向小姐,你会唱苏联革命歌曲?”   我还没来得及出声,区总抢上来:“人家年轻人,难道就不革命了?在学校, 她还是中山大学校合唱团的台柱子。”   羊部长眼睛亮起来:“向小姐,你也是合唱团的?我也喜欢合唱,以前我在 学校,也是校合唱团的。”   我微笑着顺口答:“是的。”   “合唱,大合唱,是多么美妙的声音。可惜现在的人,水平太低,搞不好大 合唱。根本就没有大团结的精神。”羊部长说着,就似乎无限憧憬地,回想起自 己当年,在学校里,参加大合唱的情景:“向小姐,你来点,想唱什么?我们共 同唱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好吗?”   “好。”   好不容易,我们把歌唱完了,苟志高和区总像在听刘德华的演唱会,拼命鼓 掌。苟志高连说:“再来一首,再来一首。”   羊部长兴趣又来了,叫我唱首广东歌。我说:“广东歌,那就请我们区总唱。 人家区总,是正宗广州太平人,唱得当然最好。”   是人啊,都喜欢好听的。区总听了我的话,非常高兴,精神抖擞,唱了首 《片片红叶情》。片片红叶情,或者是让他想到哪个二奶,被他唱得那么淋漓尽 致。虽然他是太平白话,字音咬得不那么好,情感却让人看出来,是相当动人。 一曲完了,苟志高更是像捡得美金一样,高兴得不要命地鼓掌。   接着,苟志高自告奋勇,来了一首台语歌,《爱拼才会赢》。唱得也很动人, 也是外地人到广州太平,有股冲天拼劲吧。转了这么一圈,接下来,是我和羊部 长的了。   这次,我们唱的是《夫妻双双把家还》,唱着唱着,羊部长虽然还在声嘶力 竭唱,却把一只空手,挽在我腰上了。见他做出这样子,我心里一惊,感觉是太 不好意思,但又不敢做得过份。就镇定地用眼角一扫旁边,谁知道,两个鬼东西, 这时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们两个人的酒杯,都不见了。倒是电脑上的歌曲, 给我们点了不少。   闻着羊部长身上的酒味,我心里一沉: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有什么打算,也 要先给向阳花,交个底吧?这到底是怎么玩的?从广州太平来时,区总虽然早就 说,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我也有准备。可这也得有一个过程啊。不过,退一步 想,在广州太平,他们就给了我两万,无论如何,我这次做出什么牺牲,也不会 吃亏,算了。   钱啊钱,你养人,也害人。我呆在那里,想着心事。见我没什么举动,羊部 长胆子大起来了,一下子就把我拥进怀里。在这种地方,他就对我这样,我心里 真的很痛苦。可只要一想到,自己要是没有那两万块钱的结果,想到区总的千叮 万嘱,想到苟志高说的,中央领导人。虽然我知道,这羊部长,离那中央领导人, 真是太远了些,可再想,从广州太平派出所逃出来的命运,让我实在没有勇气, 推开身边这个老男人。   我们在沙发上,就这样紧紧抱着。羊部长也没再进一步动作,静静地抱了好 一会,他才在我耳边说:“向小姐,到你房间去,好吗?”   我没有出声,点了点头,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他把我放开,一起出了包房。 要出门时,他把衣领子往上一提,马上又做出一付严肃不过,中央领导人的样子 了。走出来了,我还在担心:“包房的单,还没结呢。”   他看也没看后面,就说:“不管它。”   看他这样子,我想,区总他们和他这样做,可能已经不是第一次,就没再说。   进了房门,我没忘记把那块“请勿打扰”牌子挂出去。谁知他见了,脸上突 然变了色:“你干什么?”   “挂它出去啊。”我傻傻地,手上拿着那东西。   “你挂那东西,想干什么?”   “怕别人来……”   “放心,我们这里,绝对不会有人来。”   见了他那个脸色,我吓得赶快把牌子放回原处。才回过身子,羊部长急得一 把又抱住了我,口里喃喃的:“向小姐,我喜欢你,好喜欢。”   我只是礼貌性地回抱着他,木呆呆地站在那里。这时,他胆子又大些,两只 手顺着我的背,摸了上来,又摸下去。再往外,轻轻推开我,朝我前面摸起来。 他嘴也自然而然地,往我嘴上凑,边凑边问:“向小姐,你喜不喜欢我?”   没有说话,闭上了眼睛。我真的不喜欢他。我想男人,我爱男人,可是我, 并不要这样的老男人。还像条狗一样,一见女人,就上的男人。我只是在完成那 两万块钱的任务。   慢慢地,他开始喘气了,把我抱起来,轻轻地放上床,就要朝我身上压下来 时,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你不去洗洗?”   “是,我洗,我洗洗。那,你也洗洗吧。”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也看着我。   “我早洗了,你快去洗吧。”说着,我做了个鬼脸。心想,你还想洗鸳鸯浴, 别做梦。这时,他才似乎满脸羞愧地,溜进洗手间。我侧身躺在席梦思上,听到 洗手间里面水响,一阵恶心,涌上了心头。向阳花啊向阳花,你什么时候,变成 了男人的玩物?还坐起飞机,跑来北京,让别人玩。   洗手间门开了,他一丝不挂朝我跑过来。他身坯子不小,可他那武器,虽然 不小,却很不争气。已经到了这时候,又泡了这么长时间的热水,可它还是在下 面,永垂不朽着。全然没有一点激动万分,想要参加激烈战斗,雄赳赳,气昂昂 的男子汉那份英勇。   看着那没用的东西,我本来有些激动的心里,竟然也有些扫兴。甚至还有点 担心,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完成好区总这个任务。   羊部长的东西,看起来大而不当,可他那手,却是极大的,激烈而且又温柔。 羊部长虽然又抽烟又喝酒,嘴巴当然异味难闻,可那很浓的男人味道,对于女人 来说,却又是相当迷人。接着,他就是用小说家的话来说,是吻遍了我的全身。 他的大手,也摸遍了我的全身。   我只像个快要死了的人,紧紧闭着眼睛,软软地瘫在那里,任由他自由自在 摆弄。很久时间过去了,我身上已出了微微汗水,可还没有见他来真功夫。   再过一会,也不是木头的我,被他弄得有点火烧火燎的了,也发出了妓女般 奉陪的声音。没有想到,我声音一出,浑身都抖动起来。可又是很长时间过去, 他还是没有半点进步,还是停留在表面功夫。那里还是在大而不当着,像大树上 吊着一条僵死了的蛇。   真的是银样蜡头枪,倒霉,碰到这个鬼东西!哪怕是到了北京,我,也悖时 到了极点。就连自己送给男人玩,还这样不幸!   我睁开眼睛,只见羊部长一身大汗,不知道在我身上,忙乎着什么。见我睁 开眼,他一把抱住我,声嘶力竭地说:“啊,对不起啊,向小姐,我还是不行。 你能不能,帮帮我?快!”   他的汗水滴在我脸上,人怪不舒服。我顿时也不管那几沓钱了,身子一扭, 屁股一弹,腿一翘老高,眼睛盯着他,没有好气地说:“我这个样子,还不能让 你激动吗?”   他听了,气喘吁吁说:“我知道,你很漂亮,你当然能够,可,这是我……”   叹了口气,他俯下身来,又一次吻遍我全身。我虽然也有些激动,很想回抱 他,可想到我们才认识这么久。我们之所以能这样,全是钱和权的交易,买的卖 的交易,我不能就这样,马虎了自己。我是凤凰白狐溪的女子向阳花!虽然是个 乡下农民的女儿,可我还是个人。   还是生硬地压抑住了情绪。看他这样子,只要我能配合他,他就会威风起来。 可我却装着没事般,又过了很长时间,他还是只在那儿,一如既往着。我心想笑, 又不敢。真害怕,万一他不高兴,或者出了什么事,自己也对不起那两万块钱啊。 看着他那没用的家伙,我知道,只要自己略施小计,它是绝对能耀武扬威的。可 一想到,因为是钱的动力,就懒得理它了。谁让你有几个臭钱?有那个臭权利?   “小姐,你能不能,配合一下我?”   不想说话,心想,在你这老家伙面前,我还没这魅力?你自己不行,这能怪 得了谁?   “想我以前,南征北战打天下,都是威风凛凛。可是到现在,连这点功夫, 都没了。唉。”羊部长头发凌乱,身子酥软,坐在床头。可是口里却凶凶地,不 服输地说。他点燃了一支烟,边抽着,边看着完全开放在他面前的我,似乎是憎 恨,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烟好像给他兴奋,带来了男子汉的果断与勇敢,他一手抓住我的波,一手又 揽住我的腰,正要重上井冈山时,茶几上的手机,却轻轻唱起来。   他拿过去,不接,只是一看,就大声说:“哎呀,是我爱人打来的。我得回 家了,向小姐啊,对不起,我一般在这种情况下,心情,就紧张得很。回回都做 不好这事。实在对不起你,对不起了。”   “你不敢接电话吗?”   “不是的,你错了,每到十二点,我爱人就会给我打电话,我不用接,就知 道,该回家了。接了,不是两边都要花钱?”   万没想到,做了中央的领导人人,都还这样孤寒。不过,见他并没怪我,感 到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再这么硬下去,也太对不起人。我就装出依依不舍样子说: “才十二点钟,你就要走了?”   “要是十二点还不走,我爱人在家,会生气。对不起你啊,小向。”   他这样千对不起,万对不起。这样的男人,我真的还没遇见过,我的心,一 时就好惭愧:“你的身体,其实很好,可能是我,对你没有吸引力吧。”   听我这样宽他的心,又这样对他依依不舍,他似乎也松了口气,赶紧说: “不是的,向小姐,你迷得死人啊,是我心里太紧张。”   “你有什么紧张的?你不说,这里没人来吗?”   “小向,这事,你就不知道了。虽然这里没人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 再说,在我们头上,有一道箍。”他说着,手又做成一个圈,放在头上,像孙悟 空戴紧箍咒的样子。   “什么箍?”   “以后,你就知道了。反正,我在大陆,就很难干成这事。在我们伟大首都 北京,更难干成。”   “这样?”   “你不会笑话我吧?”   笑话你干什么啊,我想。他越这样,我越开心,只要能完成区总的任务,不 就大功告成?口里我还是说:“我哪里敢笑羊部长,你是我们中央领导啊。”   “听他们乱讲,什么中央领导人。他们这样乱讲,要是在以前,人家会抓他 们坐牢,枪毙。”   “真的?”   “那不是,我们中国为这事,要枪毙人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不过现在, 他们是想擦我鞋。让我给他们方便。啊,对了,这话,只能我们两个说到这里, 为止了,千万不能跟他们说。”   “你知道,他们想擦你的鞋?”   “我真的这么蠢?”   “你不蠢,像只猪。”我撒娇地说。   说得他也笑起来,俯下身,摸一下我的脸,顺手穿起衣服。走到门边,他突 然回过头来,仔细再看着我:“向小姐,你说,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喜欢。”   看他那样子,真的让人感到可爱了。我不知道是鬼摸了脑壳,这句话居然冲 口而出。听了我这句话,他精神为之一震,突然发现了什么地大声说:“你去过 澳门没有?”   “没去过。”   “我们去趟澳门,怎样?”   “我们?去澳门?”   “是啊。”   “能去?”   “当然能。”   “那太好了。”   “就这样定了。”   说完,他向我挥挥手:“我们澳门见。”   听着门咣的一声响,他人就不见了。我呆在那里,不知道云里雾里。我们现 在,正在北京,区总正跟他谈什么事,或者是什么项目。怎么,突然又要到澳门 见呢?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我没让他满意,所以他……哪还得了?   坐在床上,我有点胀然若失。心又砰砰直跳,老想着自己在什么地方,得罪 了他。心里也想,就是自己做事,还是凤凰人的性格,太硬了些,哪怕稍为主动 一点,再配合一下他,要是事办好了,自己不也乐在其中吗?也很久没得男人了, 心里当然饥渴得很。多数女人吃亏,就吃亏到自己,有时太装正经。   想到这里,真担心自己表现如何,慌得赶快打区总的手机。谁知道,区总的 手机,老是打不通。打苟志高的,也是没人听,真不知道,他们两个,又到哪里 逍遥去了。   没办法,心里装着事,觉也睡不好。只好打开电视机,可北京名字好听,电 视里的节目,却难看得要死。频道不少,就是没几个好看的,选来选去,一点意 思,都没得了。只有赶快进洗手间,好好冲干净自己身体。   来北京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后事也不知道如何。   第二十章、澳门感觉就在家里和老婆睡觉   人还没有醒过来,床头上电话就响了:“向小姐,早上好。下来吧,我和区 总,在中餐厅等你。”   听说区总在楼下,连忙起来梳洗。下楼一看,他们早坐在那里了。我们吃着 早餐,区总说:“向小姐啊,昨天晚上,过得好吧?”   我含糊其词:“好。”   苟志高淫秽地笑笑,故意心不在焉:“羊部长,还行吧?”   我气得狠狠地瞪他一眼,心想这个人,到底怎么啦?有这样说话的?不料, 他毫不理会我的态度,居然做出无所谓的样子。对待这种人,唯有不理他。区总 显然也不喜欢,他这样说话,就皱了一下眉头:“向小姐,情况有点变化。我们 项目有些手续,还没齐备,要马上回广州太平,就是上午的飞机。”   我心里一下子感到,这就是羊部长的意思了,口里却装蒜:“那我呢?”   “什么?你肯定是和我们,一起走。”他眉毛一竖。   “不是在谈项目?”   “你不是也在参加谈吗?”他放下了口边的碗。   见他那认真样子,我笑着说:“我能谈什么项目?”   “你去了,就知道了。总之,向小姐,你记住,现在,你是我们公司的经理 了。你要有做好在我们公司,长期工作的心理准备。”   听他这样说,我心里当然高兴,口里却只有啊啊地应着。不过,我心里清楚, 这是羊部长想和我一起,去澳门玩一趟。   “苟生,你给广州太平,先打个电话。”区总说,也像突然想到什么:“我 把大事忘了。要是没有向小姐的通行证,我们去澳门,做什么?”   我突然大惊小怪:“什么?我要去澳门?”   区总点点头:“是啊,唉,现在,我们经过研究,必需去一趟澳门,才能办 得好事。”   “向小姐,你身份证号码是多少?”苟志高看着我问。   “你不知道?”我说。   “再说说。”   “说什么,你就把身份证给他,叫他去说。你说不清楚,要是错了号数,就 更麻烦了。”   苟志高拿起手机,接过我身份证。做生意的人就这样,上午还在北京,下午 就在广州太平。晚上,又到珠海。要不是自己身临其境,光听别人说,我还不相 信。看来,这些做生意的人,也很不容易。   别看做生意的人,平时用钱不眨眼,他们赚钱的过程,可不像他们花钱,那 么潇洒。怪不得生意人有句口头禅:钱嘛,辛苦赚来,自在花。   我们从广州太平,经珠海过拱北,刚住进酒店,才梳洗完毕,区总就跑到我 房间:“向小姐,你没来过澳门吧?”   “没来过。”   “那你先去看看葡京,好好玩玩。”区总说完,苟生打开提包,甩了一万块 钱给我。区总对我扬扬手,再不说什么话,自己和苟生,就一起出去了。   我出了酒店,正想问路上的人,葡京在什么地方,又怕别人说老土,就不敢 开口。谁知道,随便抬头,往左边一看,无意中发现,前面大楼上面明晃晃写的, 不就是葡京大酒店!幸亏没问别人。老土!死区总,也不跟我讲一声。   进了葡京,就看到赌场上的豪华,正看得我眼花缭乱时,电话响了,低头看, 是羊部长打来的,心里高兴。这家伙,也挺快啊。   “小向,你猜,我现在在哪里?”   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来了。就像区总他们早就安排好了似的。我也是不猜他: “羊部长啊,你在哪里?人家好想你。”   他马上在电话里纠正:“向小姐啊,你要搞明白,现在,我们是在澳门。是 在葡萄牙殖民地上,再不是我们伟大的人民共和国。你以后说话,一定要注意。”   “为什么?”   “你不能,叫我以前的那个?”   “那叫……?”   “是啊,你现在,不能叫我部长,懂吗?”   “哪我?”   “入乡随俗,就依广东人的,叫我羊生。”   “好好,羊生,你在哪里?”   或者感到,我叫他这名字好听,他在那头,哈哈大笑起来:“好了,你不要 问我在哪里,你就到大堂等我。我和几个朋友,在这里,还有点小事,马上就 到。”   “什么大堂?”   “葡京啊。”   “葡京?”   “是啊,你不是正在葡京吗?”   怪了,他怎么知道,我就在葡京呢?   一到澳门,再听羊部长声音,全变了。那么年轻,大胆,潇洒,豪放。听起 来,就是无法无天的样子。听着他那健康年轻的笑,似乎把我内心深处的情绪, 也调动起来,一时也感到,自己好像也满面春风了。   站在葡京大堂上,正在寻找目标,他立即就进入了视线。只是我觉得,他, 还是不是原来的他啊。从大户室出来的他,油光满脸,头上发光。夹着个大皮包, 傲视着赌场上的人,给人的感觉,似乎就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大户室,可不是一 般人能去的,刚才我抽空看看,室内则处处杀气冲天,机关暗布。虽然门童和室 内的小姐脸上尽是笑,可那笑中显出来的,却尽是嘲笑。   羊部长步屣矫健,朝我风快地走过来。还是像在北京那样,远远地,就朝我 伸出手,很有力地,握住了我的手。两只手握住了,他仿佛也发现,这里是澳门 葡京,不是国内北京,面前只有我们两个熟人,手就再不用收回去。我们就这样, 非常亲热地握着。   “战绩如何?”   “当然赢了。”   “很多吧?”   “不少。”他只说不少。要是按规矩,他这次赢了不少,我也该分分红吧。 他要是个香港人,或者台湾人,不要你说,就会抽出几张,送给你。在羊部长这 种人面前,我知道,他是属老虎的,永远只有别人送给他。不可能他送给别人。   羊部长和在北京时,武装也全不一样,一身全新铮亮,头发也光的不能再光 了,仿佛才从话剧舞台上下来的奶油小生。四处香喷喷的,洋溢着青春魅力。该 是区总在这里,才给他打点的吧,可怎么会这么快呢?广州太平人做事,真是兵 贵神速。   “你住哪里?”似乎被我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赶快贴近我耳朵。从他眼睛 里,我觉得他应该知道,我住在哪里的。本来不想回答,可一想到那两万块钱, 来一次澳门,就变成了三万。还是老老实实告诉他了。   “到你那里去休息。”突然,他一脸阴笑地说。   羊部长这次,真是专门为我而来,一进门,就搂住了我。可能怕又像上回完 不成任务,就再不敢马虎,我也回手抱住他:“羊生,今天要做事,那就快一 点。”   “什么?人家兴致还没来,你就一点,两点了?”   “你想要个三点?”   “今天,不管哪点,我都要。”   “我大姨妈,就要来了。”   “这里,你还有姨妈?”   “不是,你……”   “什么,真不知道?”   “不知道,你在这里,有姨妈啊。”   “人家,女人的那……”   “啊,是一个月?”他说了一句广告用语。再说:“来了,我也不怕。到了 这里,就是死也不怕了。一个人到死也不怕的时候了,你说,还怕什么姨妈不姨 妈?”   “真不怕?”   “还是洗洗吧,到了这澳门,简直就热得死人,只怕热。”   “比北京,是热了些。”   “岂止是热一些,一出大门,就像是进桑拿浴。”   “时时都有桑拿,那还不好?”   “不说了,来吧。”   在殖民地澳门,和在我们伟大首都北京的感觉,果然就不一样。我们才褪去 衣服,他那面黑色旗帜,就高高飘扬起来。看着他神气十足样子,我笑了笑: “羊部长,你到澳门,今非昔比了。”   他听了,哈哈大笑,往下拍了一下,那早就高高昂起来了的头,嘻笑说: “是啊,我也不知道,回回一到了你们南方,尤其是到香港,或者是澳门,这个 狗东西哦,就不可一世,耀武扬威了。它搞国内阶级斗争,很不在行。一搞这民 族,爱国斗争,就不得了。”   “以前,你也来过?”   他听了一怔,马上反应过来,掩饰说:“是啊,只要一回到北京,这坏家伙, 就像霜打的茄子,再也抬不起头。其中的原因,以后,我再告诉你。现在你看, 它不是等不及了吗?”   说完,他满脸绯红,把我一下子抱起来。本来,他想抱到房里去,谁知道, 才走几步,就气喘吁吁的。   “算了,羊部长,人家太重了。”我宽着他的心说。   他叹了口气:“向小姐,你真的是太重了。不过,我力气要说,也是不小的, 可你应该,有一百五十多斤吧。”   “差不多吧。”只能这样,给他一下面子了。向阳花要是真有一百五十斤, 哪里还有人肯要我,自己还活不活了?这死东西,自己老了,就老了。没用,就 没有用了。还要死争面子,说才一百斤的我,硬说有一百五十斤,还要多。见他 妈的鬼。   他像条脱了牙齿的老狗,胡乱趴在床上,舔我这里那里,急匆匆说:“你带 得有套子吧?”   “你有病啊?我是什么人,出门,还带套子。”   “没有啊。对不起。”   “要什么套子?戴了那东西,就像是穿了袜子洗脚,让人感觉不舒服,我最 不喜欢那东西。”   他抚摸着我光滑的身体,大笑着:“哈哈,穿袜子洗脚,多好的比喻。向小 姐,看这样子,你对我羊生,真是有感情了。”   “我们这样的人,哪里敢和你们这些大首长,大领导,有感情啊。只要你看 得起我,就感谢不尽了。”   “不过,这只是我做事情的习惯,与你无关。在家里,和老婆做这事,也要 戴套子。”   “为什么?”   “倒转是我那老婆怪,她回回非要我戴着它不可。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 哪次不戴,反而觉得很不舒服。有时,做都做不成。”   “你怕老婆吗?”   “我在家一怕老婆,二怕女儿。”   “那我这里没有啊,怎么办?我下楼买去。”   他笑笑:“不用麻烦向小姐了,我找找。”   听他这话,我还是不明白:“你能在这里找得到?”   “小姐都找不到,那只有我自力更生了。”说着,他拿起手机,报上了名字。 那边该是说知道了。他就把自己要避孕套子的事,哼哼哈哈地,说了一通。   那边听了,可能还在问他,要哪一种。他按下电话问我,你喜欢哪种?我脸 红起来,说随便哪种。   这人可笑极了,给人家买避孕套,还要问买哪一种。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 还在想这事,就听到有人按门铃,我实在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和他在床上, 身子一挺,说:“我去开门吧。”   羊部长一把把我按住:“你别管,他会进来。”   正在想外面的人,怎么会有我房间的电子钥匙。外面按了一下铃,人就开门 进来了。我偷眼一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进来的人,竟然是苟作家!   只见他不紧不慢,走近床边,态度像个很称职的营销员。他低下身子,拿出 好几种避孕套,还轻轻问:“羊部长,你看,哪种好些?”   羊部长在被子里,手紧紧搂着我,看也不看他,只懒懒说:“先都放到这 里。”   说真话,这多年来,我什么人没见过?可像这样的人,这样的事,真是一头 次。羞得我深深地躲进被子里,直到苟作家关上门,我才敢伸出头来:“你也太 耍威风了,这样的事,也要人家苟作家来做。”   “你说,他是个作家?”   “是啊,我看过他写的文章。”   “笑话!他是什么作家。要是作家,会跟在别人后面,来来去去,只会拎个 包?”   “拎皮包,就不是作家?作家里,也应该有会拎包的,能拎的,也愿拎的 啊。”   “是作家,会说自己一辈子,只是给别人写自传的?”   “也有写自传的作家啊。”   “就是有,但不是他这种人。这种人,虽然现在很多,他们也说,自己是作 家。不过,他们永远成不了一个真正的作家。”   这话,听得我还有点相信,就点点头。我觉得这苟作家,要和陈本虚那样的 作家比,就是不一样。看我还在想这些问题,羊部长以为自己的话,说到我心坎 里了,就更加来劲:   “这些人,在我眼里看起来,就是一条狗。他给我做这些事算什么,他天天 还要给你们区总,洗短裤子。”   “不会吧?人家堂堂一个大作家,会给区总洗短裤?”   “他要是不洗?怎么能得到提拔?不提拔,怎么会有三房二厅?怎么会有高 级职称?怎么会有权有利?”停了一下,他又说:“你信不信,等一下,我们做 完了,叫他上来,给你洗洗屁股。”   “他会洗?”   “敢不洗?他还会边洗边问你,洗得好不好,爽不爽哩?”   我笑得直在床上打滚:“你要死了,我要他,给我洗那个东西,那他不是占 了我的便宜?”   “开玩笑,我看,他还不配,给你洗屁股呢。”   “你说说,上次在北京,为什么不行。在澳门,为什么就这样厉害?”阳光 从窗帘隙缝中,无法无天地泻进来,我们慵懒地躺在床上。   “这也是大陆很多人,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要千方百计来澳门、香港玩的 根本原因。”   “什么原因?”   “哈哈,向小姐,你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思想压力,精神压力,有多重。 要是这样的事,在内地,一旦被别人发现,那我们的公职,就送掉了。”   “公职,有什么了不起。”   “公职送掉了,还没有什么了不起?”   “是啊,你不是可以,去做生意?”   “跟谁去做,我的小姐。”   “和区总做,你们不是做得挺大?”   “你以为,他们行吗?没有公职,他们能做得成?”   “有公职,才能做?”   “是啊,你想想,向小姐,要是没有公职,那我这几十年的修行,一下子就 完了。罚你五千块不算,光是送去劳动教养,就气得死人。再说,要是我进去了, 那一家老小,他们吃什么?”   “所以在澳门,就行了?”   “对,在澳门,有谁管你?在澳门的感觉,就是像在家里,和自己老婆睡觉 一样,大大方方的。”   “这样?”   “很多人认为,一般人来澳门,都是赌博。越是这样认为,就越有人来,这 就是澳门的魅力。”   “这样子。” 我点头,似乎明白了,又似乎什么不明白,他说的这些事。   “我到这里,应该行吧?”   “行。”   “怎样行?”   “行得很。”我这样说,他高兴得一脸绯红,像个一年级小学生,得了老师 的一朵大红花。   “想不想去看表演?”一觉睡到太阳下山,醒过来就见羊站在床前,呆呆地 看我。其实,他看我时,闻着他气味,我早就醒了,只是不理他,装睡。   “去。”也不问是什么表演,反正到澳门来,大不了就是玩。看这里,是玩; 看那里,也是玩。他说去,就去得了,又不叫我买单,才不管他呢。   这事对他来说,也是轻车熟路。一出酒店,就进了的士,不多一会,到了另 一家酒店。进得那豪华的表演厅,听那音乐,却是震天动地响。大厅当中,横着 个高台,台上,有一块大幕,台的前方,是条白色钢管。我隐隐感觉着,这该是 常听别人说的,钢管舞吧。   红色大幕拉开,就有一伙相当漂亮的白种女人走出来,接着是轻歌曼舞,再 一阵阵子激烈起来。最后是一个个来跳,就是一边跳,一边就脱光全身。那线条, 真是东方人难得一见。   我屏住呼吸,看着台上飞舞着的美丽胴体,她们在彩色灯光下,闪闪烁烁。 看了一会,他看到别人送小费,心里也痒了。见前面有两个空位,就拍了一下我 的肩。我看明他那意思,两个人弓着身子,坐到前面的位置上。   坐在前排的人,就是准备送小费的。你要是送十元,表演者就会用手护住自 己的波,把你拿在手上的小费用波夹过来。要是你拿的是二十元,她会公平对待, 请你把小费衔在嘴上,她再用波把你的小费轻轻夹去,顺便还用自己的波,刮一 下你的脸。要是你给的是五十元,她用的方法是一样,只是还在表演时,要舞在 你面前,反反复复,打开她的私处。奇怪的是,她那个私处,居然还装了只小小 荧光灯,打开时,闪幽着蓝蓝光芒。   这买卖,真是太公平了!   他给了十元,不过,在别人夹钱时,他顺手把别人的波,轻轻地刮了这么一 下。台上的女子,可能没料到他会有这个动作,脸在刹那间,掠过一丝不快。但 是很快,人家又笑容满脸,真的是训练有素。   收了手回来,他一脸笑意,我问:“有什么感觉啊。”   谁知道,我不还没来得及回答,站在一边的大汉子,就朝我们走过来。见这 阵势,我们只好呆在那里不动。那人虽然凶凶地走过来,到了面前,只是指着他, 说了几句,就算了。我没听清那人说的什么。他听了,脸上红红的。   “他说什么?”   “别管他,好看吗?”他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事,不失时机地问我,手还搭在 我肩上。我知道,他的心很虚。   “好看。”   “你说,好看什么?”   “美。”   “我次次来看,也看到有女人在看,不知道那些女人,个个在这里看,能看 到什么?”   “看到美啊,女人在欣赏别的女人时,照样是能够感觉到别的女人那种美的。 能感觉到一种自然的美,应该是没有性别之分吧。”我淡淡地说。   这种美,真的让人叹为观止。在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为什么我们不能在 广州太平,也看到这样的表演?说真的,我认为这种表演,从头到尾,台上台下, 人家都没有一点猥亵成分。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吧。为什么内地,就不允许这 种艺术出现?   “要是能在广州太平,也做这样表演,那就好了。”   “中国人,就没这样的福气了。”   “是也是。”   “你比她们,还要美?”回到酒店,羊生似乎又有些冲动,一进门,就一把 抱住了我。看他又来了劲,我想,这钢管舞,真还有这样的功能?   “刚才,人家跟你说什么?”我还在好奇。   没有办法,他只好说:“他说,小姐,只可以看,不准摸。”   准看,不准摸!我肚子笑痛了。   羊部长在澳门,单独和我在一起,一连呆了三天。不过这人,好像好色多过 好赌。多数时间,都呆在赌场里。只见他,一会儿高高兴兴地,那肯定是赢了; 再过一会,又垂头丧气,骂天骂地,那肯定是输了。今天清早,他也没有和我交 代什么,一个人坐船,匆忙去了香港。羊部长才走,区总就进了我房间,这次, 他是一个人来,没有带着苟志高。   “向小姐,这几天的工作,感觉怎样?”才进门,他就乐呵呵说。看这样子, 他对羊部长的澳门一行,或者说,是羊部长对澳门这一行,基本上是满意了。   看着他,我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他说的所谓工作,在我心里认为,自己只 是他们的玩具而已。我有什么资格,来说三道四,谈工论作?   “你对羊部长,感觉如何呢?”他进一步解释。我还是只能这样看着他,没 有说什么。三天时间,我们在一起。有说有笑,有吃有喝,有玩有乐。可羊部长 临走时,没给我留下电话,更没留下真实姓名,我还能对他有什么。我能对他, 抱有什么希望呢。   我只是觉得,我就是我。向阳花,现在已经完成他们交给的任务,出卖了自 己的肉体,仅此而已。   “向小姐,羊部长对你的工作,是十分满意的。同样,我对你在北京,在澳 门的工作,也是很满意的。现在,我就想听听,你对自己,今后的工作,有什么 打算。”   我有什么打算?“没什么打算,”我说,真的没什么打算。说到打算这两个 字,我是很伤心的。就这样匆忙地,从广州太平派出所逃出来,什么也没带,穷 得是走投无路,入地无门。幸亏他们横路杀了出来,临时要我做这事。虽然事情 很不光彩,的确也好好地,帮了我一把。从内心深处来说,我还是非常感谢区总 和苟志高。   要不然,自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现在一旦离开他们,我就只有自己 到社会上,谋一条生路了。也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能去什么地方,这一 时间,又显得太突然了。   “你是不是,考虑一下,到我们公司来工作呢?”看到我还在思考,区总就 小心翼翼说。   到他们公司上班?岂不意味着,又要回广州太平?我想也不敢想,再到广州 太平去。那里对我来说,可以说是个地狱了。可是面对能马上有一份工作,这又 是个巨大诱惑。区总可能看出,我面有难色,就笑了笑:“有什么看法?向小姐, 你总要自己亲口说说吧。”   他说着,打开包,拿出一沓沓人民币,一万块钱一沓,一共是五沓,一一放 到茶几上:“向小姐,这是你这一段时间的工资,一共是五万元,请你收下。”   看着五万块钱,我从心里很感谢区总。可是,要我到广州太平工作,我又不 太敢。这时,他又慢吞吞地,从口袋里再拿出一万元,放到茶几上:“向小姐, 这一万块钱,是你来我们公司,正式上班,头一个月的工资。”   我想,一个月,能有一万块钱工资,不由得就瞪大了眼睛,用很吃惊的口气 说:“区总,我在你们公司,能做什么事,一个月,就能拿一万块?”   “当我们公司经理呀,你不是已经当了?”他看着我,很轻松地说。   “我能当经理?就是这种经理?”我的嘴巴,都合不拢了,不过,还要我做 这种事?   “不不不,这回是当经理,当我们公司真正的经理”他显然看出了我的慌恐, 再一本正经,加重了语气说。   “区总,别开玩笑,我从来也没做过生意,哪里能当经理?”   “向阿娟同志,通过从北京,再到澳门,我对你的仔细观察,要是你来当我 们经理,比我现在任命的任何一个经理,都要强很多。”   “不可能。”   “在公司,你应该知道,我说你行,你就行;我说你能,你就能。”他似乎 是在斩钉截铁地说。我感到更犯难了,去广州太平不算,还要去做公司经理。又 要天天到广州太平,抛头露面,这不要了我的小命?   “不过呢……我们这个公司,现在,是设在珠海特区。到目前为止,还在筹 备阶段,没有正式运作。”   我正在想着,自己要是到广州太平,那种工作的尴尬境况。一听说,公司的 地点是在珠海,我眼睛就是一亮。这表情,当然就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只见他立 即笑逐颜开:“好了,向小姐,我知道,你是个爽快人。我们两个,就这样定了。 我还有其他事,要在澳门呆个几天。现在,你先跟苟志高一起回珠海,那边的事, 暂时由他安排。几天以后,我再来珠海看你,要是有什么事,跟我打电话。记住 了,不要和他多说什么。以后,我们公司有什么事,也不要跟外面人说,记住 了?”   我说:“要是他问我呢?”   “他问?”   “他很喜欢问人家事情,那我怎么说?”   “那你就跟他说:是我安排,你到那里上班的,就成了。你记住,在我们公 司,在珠江三角洲,在广州太平所有单位,人家告诉你知道的,你就知道。不告 诉你知道的,你千万不要问,也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这,你知道吗?”   “知道。”   “去吧。哦,对了。现在那里,暂时还没有人上班,这是钥匙。”说着,他 从皮包里取出来一大串钥匙,看也不看,全交给我。   接过钥匙,我做出很轻松的样子说:“好吧。”其实,我心里很矛盾,这是 做什么,不像是在搞什么地下工作?   第八章、这简直就是二奶的包房嘛   澳门这地方,实再太小,几天时间,前后就走了个遍。说要走了,真想赶快 离开它。再说,珠海那边,到底是什么事,我也想,赶快看到那里的情况。   三两下,清理好小东小西,提着皮箱,走出大堂,门口停着的辆车上,就现 出了苟志高的头。他看见我走近了,微微一笑,没有说话,我就上了他的车。在 车上,记住了区总的教导,我们没有说什么话。   其实,区总说的办公室,离拱北海关,可能才千多米路程。车出了海关,再 进一个海关,才拐几个弯,苟志高把车开到一座别墅大门口,就停下车来了: “向小姐,我们到了。”   我看了,心里就一怔。这么近,就到了我现在工作的公司?苟志高双手把着 方向盘,一脸微笑,看着我:“向小姐,是不是,你有点不相信?”   “是有点不相信。”   “能请我到别墅里,去喝一杯吗?”   我奇怪:“喝一杯?里面,有酒吗?这里,是公司吧?”   “公司和别墅,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看着他那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目光,我不知道,该答应他,还是拒绝他。 自从有了他给羊部长送避孕套的那回事起,我对这位作家,眼睛里就是另外一种 看法了。   正在这时,他手机响了,一听他接电话勾腰的口气,就知道,是区总打过来 的。他一连应了几个嗯嗯,卡断电话,马上又翻了翻腰:“嗨,区总叫我马上赶 过去,有事情和我商量,没时间了。对不起啊,工作实在是太忙。向小姐。那我 们就下次吧,我相信,我们以后,会有机会。”   听了他的话,我不由得眉头一松,舒了口气。拉开车门,自己就下了车。想 到他老是说我们,我们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就像是我在拼命约他什么一样。   这是一座占地近千平米的大别墅,高二层半,带有个心形游泳池和小花园。 进门第一层大厅,放着一应办公室摆设:电脑,电话,传真机,一系列办公用品, 应有尽有。二楼,则有许多个房间。看样子,都是住人用的;半层上,有一间大 休闲室;另一半是平台,也是个休闲的地方。   为了好奇,或者是安全吧,我一间间仔细看了这些房间。才看完了,正准备 在二楼向南的小房间里,放下自己东西,包里的手机就响了,取出来一看, 32323121,是区总打来的:“你好!向小姐。”   “区总,你是诸葛亮,知道我才看完地方,也看完房间,就给我来电话了?”   他在那边,哈哈大笑:“是这样吗?”   “你看,我住哪间好?”   “这个嘛,你选好了哪一间?”   “我还没选好啊。”故意这样说,只想看看他,到底是想我,能住哪一间。   “你嘛,就住二楼,知道吗?”   “知道。”   “最大的那间。”他想都没想,就这样说了。我原先,就看上了那间。不过, 我想都没想,自己能住到那里面去。这么大一个屋子,不应该是我一个人的,也 不该由我,来当家作主人。当然,就不敢想那住屋子,他这样说,我心里,当然 就很高兴。   “你说什么?”虽然我明明知道,他这样说,我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这 么大一座别墅,不可能让我一个人,住最大的一间,我还是不相信他的话。   “你就住二楼那个大套间,听见了吗?”虽然他明明白白这样说,我心里, 还是很迷惑。   二楼的大间,是个独立套间,有自己的会客,起居,洗浴系统,还有一间不 小的书房。无论如何,该是由别墅主人住的。凤凰白狐溪来的穷人女儿,乡里土 妹子向阳花,会是珠海花园里,一座别墅里的主人?   “真的?”   “是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谢谢区总。”   “不用谢,你不是喜欢看书吗?”   “是的。”   “你先好好在那里,学习学习英语。”   “哪里有资料?”英语,我早就想学了。可总得有个条件才行。   “电脑,DVD,CD,录相带,里面有很多学习英语资料,你自己先开始自学。 好不好?”   有资料,让我学,那当然好。   跟他说完电话,进入大房间,放下皮箱,猛然却听到楼底下,传来了人的脚 步声。我不明白,区总早上不是说过,没有人在这里?下去一看,是个年纪并不 大的广东女人。她见了我,也不吃惊,竟然先跟我打起了招呼:“向小姐,你好。 我姓谢,是这里保洁工,你叫我谢姨好了。”   想到区总虽然说没有人,可单位里的服务人员,也是应该有的,心里就释然。 但我还是很疑惑地问:“谢姨,你怎么知道,我姓向?”   “区总昨天晚上,就打电话告诉我了。”昨天晚上,就打了电话,说我要来 这里。上午,他才叫我来上班啊,这个区总啊,你怎么猜他,也猜不透。   我还在那里怀疑,人家倒是快人快语:“向小姐,我每天的任务,是负责你 的生活,和搞好房子里的卫生。请问向小姐,你今天,想吃点什么?你还没有吃 什么东西吧?”   我本来想说,早上在澳门吃了,但记得区总说,不要多跟人家说什么,就顺 口答:“不用,我在外面吃过了。”   “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吧。”   “你吃不吃辣椒?”   “辣不辣,都一样,你看着办好了。”说完,我就匆匆上了楼。心想,看这 样子,自己虽然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其实全部行动,都还是在区总控制之下。   这里的环境,真是不错。只要能让自己好好住下来,又能好好看看书,还有 钱发,那当然是最好的事。其他事嘛,就只有走一步,再看一步了。   中餐,做的是水煮鱼,谢姨弄得好吃极了。趁着吃饭时,我问谢姨:“你到 这里做事,有多久了?”   谁知道,她对我说,自己也是刚刚来的。看着她那一闪一闪的眼神,显然, 她跟那些卡拉OK小姐,洗头妹一样,一问,就是才来的,那是在骗我。   听她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口气,再不想问她,是什么地方来的。不禁又想,这 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哪里像是家公司。有件事情,问号到了嘴边,却不敢再想 下去,这不就是个二奶的包房?   基本上,每个像样的房间,都有电视;客厅里,还有一套组合音响,一台背 投电视。我看了看铁柜子,里面区总在电话里说的资料,统统都有。书房里的书, 全是新的,几乎就没有谁来动过。不过,全是一些很有品味珍藏性质的。   谢姨做完两顿饭,就离开别墅,去另外大门边上的小屋子住,有时也回家。 其余时间,别墅里,就只有我一个人。谢姨平时做事,也绝少说话,就是说了, 也尽说一些没边际的事,仿佛是个经过训练的间谍。我和她说了几回,再也不敢 跟她说什么。   想我小小年纪,经历这么多事,我是不想自己活得太累。得过且过吧,什么 事,别那么认真。自己以前,就是吃了认真的亏。   想出去走走,顺便熟悉一下周围环境,特别是想知道,商场的位置,这对女 人来说,尤其重要。不是说,女人有了钱,是个购物狂吗?我也是女人,当然不 例外。   来到户外,看这别墅区,真的不小。也不知道那些别墅,是不是全住了人。 但在小区内,看不到有几家,像是住了人的。不时能见到的,多数是些清洁工、 保安和管理处的人。   出了别墅没多远,就有一家小超市,要去大商场,还有一段路。今天我并不 想买什么,只在超市里转了圈,价钱不贵,买了些吃的,就回来了。   进大门时,那几个保安怔怔地看着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在看什么。我该不 会是这个小区里,最漂亮的女人吧?那些保安的眼神,是那么地专注,就像没见 过世界上靓女似的。   这样的环境,是我做梦,也不敢想象。这样的别墅,少说,也要一百多万吧。 以往在白狐溪家里,看到村里人盖新房子,也就那么几千块钱的砖瓦房,也会羡 煞了许多人。   来到广州太平、珠海,好像这里的人,买一套几十万上百万房子,也是个小 意思,根本不当回事。买套别墅,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极少有人,拿这个来 为自己炫耀的。   唉!这里和我们家乡,凤凰白狐溪,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像拿 蚊子来和牛比,没得比的。   一连几天,没人给我打电话。我也没给任何人打电话,懒得打。广州太平的 熟人,再也不想联络他们。凤凰老家,白狐溪那边,就只有爸爸和妈妈,能偶尔 联系。可电话就是打通了,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心里唯一想念着的,还是陈本虚。自从那回,我狠着心事,让他从酒店出来, 就一直感到,心里很是不安。怎么好意思,再跟他打电话?只是听说,现在他日 子好多了,一家人从凤凰来了广州太平。   不过我还是只能想他,更不能同他联系。谁叫我当时把事情,做得这样决绝 呢。不过当时,不做这样决绝,我又怎么能摆脱那个女人,他老婆宋文革纠缠?   要是用现在眼光看来,当时的我,完全可以选个更加圆滑的方法,处理好这 事。可惜我一时糊涂,没有用上,一失足成千古恨。本虚,你现在,还在恨向阳 花吗?   日子虽然要好过得多,可似乎时光已经倒流,我又回到从广州太平派出所里, 逃出来时一样,仿佛天下只剩下向阳花一个人。所不同的是,现在口袋里有了钱; 生活,也有人伺候。什么事不要做,只是读读书,看看电视。晚上,趁天黑了, 就到游泳池里游游泳,因为大白天不敢去。   记得那天,我高高兴兴换上比基尼,才下池子,就发现近处很多房子里,展 示出来很多俄罗斯望远镜。这画面让人看了,很是气愤。我故意站上水池,提起 了一条腿,还把三点式往上面撩了撩。果然,上面的望远镜里,就像照相机里的 伸缩镜头,出现的,就更加多了。气得我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过天天看书,时间也过得飞快。   刚好一个星期,中午,谢姨上楼来,说是区总来了。怎么,电话也不打一个? 我疑惑着,走下楼去一看,区总一脸轻松,笑眯眯坐在沙发上。见他那个样子, 我也放下了心:“稀客啊。”   “向经理,这几天好吗?”听他叫我一声经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才好, 想了一下才说:   “好是好,只是你没给我安排具体工作。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没安排工作,那就是请你先休息。这里的工作,我们才在准备运行。这段 时间,你只要认真听电话,就成了。”   “电话,一个也没来的。”   “没电话?也不要紧,以后会一天比一天多。多到那时,你可不要怪我。说, 啊,太累了,累死人了啊。”他夸张地大声说。   “不会的,我不是那样的人。”   “这几天,你游泳了吧?”   “游了。”   “走,我们游泳去。”   “现在不去。”   “为什么?”   “你不怕那边楼上,人家俄罗斯望远镜,太多太多。”   “什么?俄罗斯?望远镜?”   他很奇怪地问。我把自己对四周俄罗斯望远镜的观察,跟他说了。他听了, 哈哈大笑,说:“这怕什么呢?你向小姐,人好看,人家才想看啊。像我这样的 身材,你给人家俄罗斯望远镜,人家都不看呢。走。”   “是不是,也要让你好好看看?”   他听了一怔,突然想到什么,又哈哈一笑:“向小姐,你这个人,真是鬼灵 得很。”   这不成了鸳鸯浴?在游泳池里,细看区总身材,真是不敢恭维。那个鬼样子, 到处都是短的,一个蛤蟆肚,大得吓死人。全身皮肤都松了,要多难看,有多难 看。我想,就是他里面那个东西,可能也短的不得了。   看看四周,果然,今天没有俄罗斯望远镜。   “有没有望远镜?”待我下了水,他看着我说。   “你那个样子,人家就是有望远镜,也赶快收回去了。”   “我知道,他们只要一见我,就会立即收回去的。不肯耽误宝贵时间,所以, 我才不怕他们。”   “你还很有自知之明啊。”   “这点都没有,那行吗?”   简直让我有点感觉,区总并不是真心来游泳。我们两个人只在水里,呆了不 到三十分钟,他就大声嚷着说:“累死了,快累死我了。肚子,也饿了。”   他开车,我们到外面的大酒店里,吃了海鲜,才再回别墅。就这样相对坐着, 他再没有什么多话,稍为休息后,手机在他包里响了,说了一会电话,放下手机, 在茶几上又放了一万块钱,很无奈地对我说:   “向小姐,这一阵子,一直没有时间,过来陪你上街。这次回来,想明天在 情人节时,陪你逛逛商店,买点衣服什么的。可你看,一接这电话,又没时间了。 这钱,你拿去,明天,自己上街,买点衣服什么的。”   我听了这才知道,快要到情人节了。不过,想到他说情人节,心里就慌得连 连摇头:“区总,不用,你给我发工资了,怎么好意思,再要你的钱。”   “工资?工资是公司给你的,是因为你在这里工作。也因为你在我的公司工 作,过节了,由我出点钱,为你买几件衣服,有什么不应该?”说完,他也不容 我分辨,站起来,就要走了。   “就是你要给,也不能给这么多。”见他要走,我飞快拿上钱,在门口堵住 他。   “你这样做,是看不起我?”见我硬是不让他走,他沉下了脸。   “不,我是说……”趁我在犹豫,他让开我,掉头,出了门。   我还在后面跟着,临上车时,他悄悄问:“谢姨做的菜,合你胃口吧?”   “还好。”   听我这样说,他眼睛一亮:“那我更加放心了。你好好地,安安心心在这里 工作,学习吧。”   “是。”   “对了,英语怎么样?”   “在学。”   “那好,英语一定要好好学。”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在这里,实在是什么工作都没做,而且转眼,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   一来这里时,听他郑重其事地说,我负责这里的工作。我还以为,是什么重 要工作,我还怕自己水平低,领导不了这里的员工。谁知道,我领导的,就只有 传真,电脑,电话,电视。充其量,还有个不大不小的保洁工。还应该说,她只 是半个保姆。也算是我的工作人员?不笑得死人?   人家说,在深圳,掉下来一块广告牌,打死十个人,有九个是总经理,还有 一个呢,是副总经理。我是什么样的经理?   看着他的车远去了,我还站在那里发呆。真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手上的钱。 凤凰人说得好:便宜不要,模糊不收。这,叫我怎么办才好?   谢莲是个做事很周到的保姆,回回是做好了事,就走了。我很想问,她家在 什么地方。这不是我想探听人家的什么私隐,只是一个人在别墅里,太让人窒息。   这天傍晚,天色很暗,我没去游泳,她毫无声息,进了我房间:“向小姐, 要不要给你放水洗澡?”   看着她,我没说什么,吃早餐时,她和我说了很多话,我才知道,她的名字 叫谢莲。样子看起来,比较出老,其实年纪比我还小些,我当然不跟她这样直说。   她的殷勤,我并不是很喜欢,但是在别墅,一天到晚,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又没怎么向外面联络。电脑上网聊什么天。所以再不能拒绝,别人和我的交流。 要不然,真的成了一匹孤独的狼。   现在生活好,情绪也安定,一切都有人做,自己什么烦恼也没有。那么,生 命中的另外一种东西,一种女人需要的东西,慢慢地,它就来了。   我的心,时时都感觉到,特别的空虚和无奈。   见我没有再说什么,她默默给我放水,水的温度,很适中,人感到很舒服。 可见,谢莲做这些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我从小到大,都是我为别人做事, 从来也没有这样,能得到别人的全天服侍。   在阿坤和龚玉玲那里,都是我主动服侍他们两公婆。虽然他们也不要我做, 可一天到晚,不做那些家务事,又能做什么?现在我才知道,要是有人服伺自己, 该是多么幸福的事。   正在想着谢莲的好处,冲凉房的门轻轻开了。这把我吓了一跳,正在想原因, 只见谢莲伸个头进来,很自卑地微笑:“向小姐,要不要,我给你搓搓背?”   见她起瞪眼睛,看着我的身体。我脸阵阵发热,巴不得她赶快走,拼命摇头: “不要,谢谢你。”   可是,我说没用,摇头更没用,她头伸出来更多一些,还不紧不慢:“不要 紧,我也没事,就是一个人,闲得心慌。”   看到她那一脸诚恳,我感到,要是太扫了别人的兴,那多不好,人家可是要 帮你来擦背啊。这样的要求,你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推辞?再说,向阳花又不是 身上有缺陷,不能让人看。何况,我也没有避人的怪爱好。   看到我站在喷头那里犹豫,她的身子,已经全部进来了。   我很不好意思地全身裸着,站在她面前。她还是做出若无其事样子,轻轻地 说了句发廊用语:“向小姐,你放心,我很会搓背,包你开心。”   我真的好像在发廊,或者是包厢里,听过这样的话。   尽管她这样说,我还是不吭声。她就很熟练地,默默拿起挂在墙上的澡巾, 在龙头下打湿水,两只手握着,就在我身上,轻轻地搓揉起来。   她先是从我背后搓起,从上到下。她手法又轻又柔软,水珠轻轻打在我身上, 她柔软地在搓我背上,肩上,来来回回擦着。说真话,我真的从来还没有这么舒 服地享受过别人搓澡。唯一记得的,是小时在白狐溪屋子前院子里,妈妈把我放 在脚盆里洗澡,搓我的背吧。   搓着搓着,她搓到我前面来了。   我迷惑在睁一点眼睛时,突然发现,她身上竟然还穿着衣服,她的衣服全被 喷头淋得透湿了。看着人家一身透湿地为我搓澡,我心里一时就非常地感动: “谢姨,你你……”   不料,她竟然也闭着眼睛,两只手给我专心致至地擦着。听到我开口说话, 居然也吓了一跳:“向小姐,你说什么?”   “为什么,你,你不脱了衣服?”   她听了我的话,脸就红起来:“向小姐,我,是在给你搓澡啊。”   “你帮我搓,自己却打湿了。”   “在你这么漂亮的小姐面前,我怎么敢脱了衣服?”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不敢脱衣服?要是还不脱,衣服不就更加湿了。感 冒了,怎么办?你,也脱了吧。”   “我不……”   “不什么?我是女人,你怕什么?”   “我不敢……”   “为什么?”   “我不漂亮。”   “大家还不是一样。”   “不,你漂亮得很啊。”   “我说,你也相当漂亮。”   她听我这样说,似乎有了信心:“向小姐,我常照镜子,知道自己,很不漂 亮。”   “不漂亮,就算不漂亮。洗澡,也得脱了衣服吧。你衣服,也淋湿了,干脆, 你也到这里,和我一起冲个凉,算了。”   “下面,有保姆的冲凉房。”   “我在这里,是不分主人,保姆的。我们都是人。还都是女人。你就大胆脱 了吧,我不会嫌弃。”   “真的不好意思……”   见她还是这样,我就开玩笑:“谢姨,在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女人。我脱得 精光了,你要是还不脱,是不是,就太不公平了?”   这回,是她问:“为什么?”   “那你不是在看我的便宜?”   她听我这么一说,卟哧一声,笑了。可能也是湿了衣服,让她很不舒服,她 说了句:“向小姐,那你不准,看我啊。”   “好,我不看。”说着,我冲着她头一昂,夸张地闭上眼睛。   她开始脱衣服了。   我本来相当好奇,平常,虽然不喜欢看同性,现在听说,她生怕长得丑,我 就好想看看她。   不多一会,脱了衣服的谢莲,怯怯地站在我面前。   她年纪不大,也没生过孩子,身子当然还标标直直。可那皮肤,真是不敢恭 维,又粗又糙,还有不少黑斑,且东一块西一块。到这样年纪了,可两个奶子还 是像死树茄子样,墨黑地挂在那里。两瓣屁股像刀削的,几条半黑半黄的阴毛, 胡乱地停在她那下面。   我收藏了内心的厌恶,表面还是做出很欣赏的样子,认真看着她,口里往好 的方面说:“谁说你长得丑,你看你,你的身材,是这么好。有几个女人,能有 你这样的好身材。”   这世界,不管是皇帝或乞丐,牧师或盗贼,都喜欢听人家好话。何况她这身 材,可能也是她最欣赏自己的地方,也是她最爱听的一句话。我这样说,她的情 绪,就有点儿平静下来。   很开心了的她,仿佛忘记给我搓过背,她又拿起澡巾,给我从头到尾,又搓 了起来。搓了前面,去搓后面。她弓着腰,在搓我脚下时,我从上面看着她那瘦 瘦的,弓着骨头的背脊,我心里想:要是一个男人躺在床上,见到了这样的女人, 还会有激情吗?   水轻轻顺着我的头,热热地淋下来,她一点点地,再一次搓遍了我的全身。 连我很少摸过的屁股缝缝,都被她搓了个干干净净,搓得不知道,有几多地舒服。 尤其是她的手指头,撞到我的那个地方,在刹那间,是多么地舒服哦。   人这东西就是怪,从她样子看,让人实在不敢恭维,可她搓澡的手法,却是 细腻了再细腻,温柔了再温柔,让我再一次回到童年,在凤凰沱江河里,在白狐 溪里,母亲或女友,给我搓澡的情形。简直被她的手法,给痴迷住了。   甚至还让人感觉到,她这样子一搓,还释放出来了内心的一种饥渴,心境在 一时间里,也觉得很平和了。多想她一遍又一遍,给我再搓一搓啊。   区总又来了,一连几个星期,他都是这样来的。   公司还是没什么电话,根本就没工作安排。每次来,只是邀请我下游泳池, 或者吃餐饭,再就是给我一万块钱。我发现,他游泳,并不是真正的游泳;吃饭, 也并不是真的吃饭。倒是给钱,是真心实意在给。   只是从他眼神里,我知道他这样做,是有些其他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当然不知道,人家是老板,也是个大男人,人家不说,我一个女子,怎么 好问。   上个星期,他又送我一万块钱。这钱,我手里拿着,心里觉得,自己不能再 白白拿他钱了。就到服装精品店,给他拿了套西装,里里外外,差不多也有一万 多块。   在平时,我喜欢和自己一起生活的男人,穿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上次, 我跟阿坤买衣服,阿坤不知道有多高兴。阿坤在我的带领下,对衣着,就讲究许 多。自己看着,心里也挺高兴。   区总刚坐下来,我就说:“区总,我能不能给你个惊喜。”   “你,给我惊喜?”看着我,他显然有点意外。   “是啊。”   “你能啊。”   我没再说话,默默从卧室里,把衣服取了出来,放在他面前。看着我打开的 袋子,他一下子惊呆了。他的眼睛,也不像平日,看我那么一闪一闪,而是定定 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的心,看个透明。人愣在那里,有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接着,他一件件,把它们取出来,再打开,看着我:“向小姐,现在,我就能穿 上它们?”   “这是你的衣服,干吗不能穿?”   看到最后,他又吃惊:“怎么还有一件连衣裙?”   “是你女儿的。”   他又看着我:“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女儿。”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谁说的?”   “上次在去北京飞机上,你不是说过,她要你给她带最喜欢吃的,北京蜜饯 吗?”我只说他要给女儿带北京密饯。没说他要给太太带北京烤鸭。不过通过这 些话我知道,他是个很有家庭观念的男人。   “蜜饯,你还记得哦。你记性真好。”他嘿嘿笑:“向小姐啊,难得你这么 有心,真要好好谢谢你。”   说着,拿起那袋衣服,他走进另外一个房间。不一会,就穿得好好的走出来, 看着我,身子就像模特似地,在原地转个圈:“你看,真好!像定做的。”   佛靠金装,人靠衣装。   万把块钱的衣服,往人身上这么一穿,人的整个样子,就全变了。他穿着新 衣服,走到我面前,双手握着我的手:“向小姐,你说,要我怎么感谢你才好?”   “区总,说什么感谢。其实,这都是你自己的钱,我只是举手之劳,用不着 谢我。”   他没说话,坐下来,拿着那件裙子,看了又看,比了又比:“我女儿穿在身 上,该是很合身的。”   “放心,应该合身。”   “你怎么知道,我女儿的高度?”   “是本小姐猜出来的。”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   几天时间,都没什么事。可自从上回,谢莲给我搓背之后,一连几天,我见 到她,觉得跟以往,都大不同了。在深夜里,我睡不着觉时,常常会想到,她给 我在洗手间搓背的情形。   到了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在没有男人的日子里,夜半三更,自然是很难睡得 着觉的。人嘛,也怪,我也经常在半夜,摸摸那些部位,但却没有像她偶然碰到 的,那种让迷离神驰的感觉。那种程度,竟然和在男人的身上,找到的也差不了 多少。   她给我搓着的同时,在我心头,掠过一丝丝快感。我真想开口,叫她给我多 搓几次,又很不好意思。   “去冲凉吧,向小姐。”什么事情,真是一回生,二回就熟。这次,她没有 得到我许可,竟然把水都调好了,还放好了洗换衣服。我也没有感到,她这样做, 是不是没礼貌,居然就服服帖帖,进了卫生间。   刚准备洗自己时,她又如约似的,平静地进来了。我们都没说话,她就像上 次一样,给我从背后,开始涂上淋浴露。配合着清香的淋浴露,她的手指在我全 身,缓缓地滑动起来。也巧得很,这次,她指尖一接触到皮肤时,我就莫名其妙 地,毛细管立即扩张开来,全身在一刹那间,亢奋起来了。   原来这次她搓的,和上一次,也有很大的不同。   她并不从我后面上下开始,而是从我背后,只这么一搓,天知道,这么快的, 就包抄到我前胸。那一双柔软的手,在我乳房上轻轻摩娑着。一阵阵的快意,立 刻就传遍了我全身。让我很想快活地,轻轻地放出声音来。但我还是狠狠地抑制 住自己,屏住了呼吸,闭上了眼睛。   谢莲的一双手,不一会,就掠过了我的双乳,进一步朝下。她缓缓地,游荡 着下去,越过肚皮,让我感到了一阵阵颤栗。   或者说,在我身子晃动的影响下,在不知不觉当中,她轻轻地搂紧了我。转 而,她伏下身子,双手抱住我臀部,把头放在我肚皮上,上上下下揉搓着,就是 用自己的脸,给我搓揉了。一阵阵感动,一阵阵快意,不断地涌进我的心田。   随着她脸往下,冷不防,她的头,贴进我双腿之间,舌头在那里寻找一会, 就自然而然地,伸进了我的体内。刹那间,我如触电一般,全身一阵紧悚,接着, 微微地喘起来。一下子,感到了异常的兴奋与惊奇。如果没有她用力搂抱住,我 肯定会不能够自己地,跌倒在地上了。   水依然从我的头上,沙沙沙地淋了下来。   在她的拥抱中,我全身蹦直,血脉贲张,如僵尸一样,挺在那里,任凭她在 我双腿之间,一口一口舔着。我双手情不自禁,抱住了她尽是热水的头。我死命 的拥抱,似乎让她增添了更多勇气,她舌头用得更加热烈,更加凶猛。   过了不多一会,我心花怒放了。   从来也没想到,会在两个女人之间,能够有这样的感觉。我渴望着男人,我 想得到男人,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可我呆在这个地方,我又能从哪里,能得到男 人呢?想不到,谢莲在我面前,让我克服了这一切。   或者说,她认为,我已经进入状态了吧,谢莲的行为,开始放肆了。她的身 子,现在也扭动着了。屁股也大幅度摆动着了。还发出来了一阵阵,感觉很满足 的声音。我知道,她现在,是想要我对她怎么样了。可我装作糊涂,装不懂。硬 是不肯去应承她,这真的不是我太自私,虽然我在快活中,可是我的头脑,还是 很清醒的。我还是觉得,两个女人这样做,很不好。她自己要是这样做,我没有 办法。要是我真的也配合她去做,那让人感觉是太恶心了。   谢莲也并不因为我的痴呆,就减少了自己的情绪,她还是反反复复,做得自 己觉得心满意足了,这才住了手。就这样,我和谢莲的关系,就在这小小的洗澡 间里,一下子,拉近了很多。   第二二章、沉重的钻石戒指戴在我手指上   天色昏暗,放下电脑,准备下楼吃饭,楼下却传来了区总哈哈大笑的声音。 我大吃一惊:“不打电话,人就来了,幸好我没做什么坏事,要不然,被你逮着 了。”   “你还想做什么坏事哦?”   走进餐厅,更让我吃惊,桌子上,摆了个大大的蛋糕,周围点着了几十支蜡 烛。区总穿着我上次给他买的衣服,没有说话,却叭的一声,把所有的灯,都关 上。我一看,旁边,早就没有了谢姨。我一下子仿佛置身于幻觉之中,室内充满 了浓浓温馨,眼前的区总,也变得那么好看。   “不要东看西看,今天晚上,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谢姨都安排好,我 叫她回家去了。”   “她有家在这里?”我故意问。   “应该有吧。”   “怎么说,叫应该有?”   “我也不知道,反正,她有。”   我见这事,问不出什么名堂,也不再问:“今天是什么事啊,做得这样热 闹?”   他开着一瓶特大香槟酒,笑嘻嘻地:“告诉你吧,今天,是我生日,我只想 和你,两个单独庆祝。”   我听了,就赶快要起身:“你不早告诉我,我还没来得给你买生日礼物呢。”   谁知道他一把抓住我:“算了,我没先告诉你,就是不想你给我买生日礼物。 上次给我买的,还不够吗?”   “上次是上次,生日是生日,怎么可以混淆?”   区总给两个大杯子斟满酒,一本正经看着我:“向小姐,我今天呢,一是庆 祝生日,二呢,是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同你商量。”   我没吭声,一下子认真起来,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来,不要太严肃,我们先干一杯。”   我站起来,举起酒杯:“等一下。”   说完,我匆忙去客厅,取出一张生日光盘,放进VCD。不一会,整个房间里, 就盈满了生日快乐的歌声。听到那歌声,区总眼睛里,分明盈出来了快乐的泪水。   在这柔美歌声中,柔和烛光里,我们就这样相互对望着,有好长时间,再也 没说一句话。在歌声里,他抓过了我的手,把一只沉重的钻石戒指,戴在我手指 上。看着在暗暗灯光下,熠熠闪着光的钻石,我幸福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区总, 你,这是,干什么啊?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可这戒指……”   “阿娟,小意思。我们两个人,相交,也这么久了,我只想问你……”   “问什么?”   “你看,我这个人,到底怎样?”   “区总,你为人,不错啊。”   “真的?”   “是。”   他叹了口气:“那好,你能这样说,那就证明我区国斌,眼睛并没看错人。”   我还想说什么,他又从口袋里,取出来一个小红本子,放到我面前:“你看 看。”   接过本子,我打开来一看,是这座别墅的房产证,上面写的,是向阿娟的名 字。我心一惊,天底下哪里会有这样的好事:“区总,你别是搞错了,我向阿娟, 可是受不起区总你,这样大的礼物。”   区总没说话,只拉住我的手站起来,把我朝窗子那边推过去。指着外面草地 边上,停着的那辆他刚刚开过来的簇新奥迪:“阿娟,你喜欢它吗?”   “区总,这么漂亮的车,谁不喜欢。”   “要是你喜欢,那它从现在起,就是你的了。”   “你开什么玩笑啊,是不是,喝醉了?”   “我没喝醉,更不是开玩笑,你看。”说着,他又掏出来车证,行驶证,还 有一串金灿灿的车钥匙,一齐放在我手里:“从现在开始,它们都是你的了。”   上面全写起我的名字,看到这里,我的脸,已经涨得绯红,简直不相信自己 的眼睛。看着下面的车,看着自己眼前的区总,看着那带着微笑的他,我还是不 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让我多想,他推着我,走回餐台前,让我坐下来, 自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向阿娟,我们两个人,相识也有这么久,你看我这 个人,到底怎样啊?”   “刚才,你不是已经问过了?”   “那你说,看我这个人,为人到底如何?”   “区总,你这人,不错啊。”   “真的?”   “是的,真不错。”   他叹了口气:“那好,这更加证明,我区国斌,的确,没有看错人。来,我 们就为你向阿娟这句话,再干一杯吧。”   一连干了三杯,他眼睛定定地看着我,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娟!”   那泪水,就顺着脸颊,哗哗地,流了下来。身子也一动一动,抽泣起来了。 看他这样子,可把我吓坏了。赶快站起来,跑过去,扶住他:“区总,你有什么 要我做的事,就直说了吧。千万不要这样,我能帮得到你吗?”   “你肯帮我?”   “只要我能做到的。”   “你真的肯帮我?”   “我想,只要我能做得到的,一定要帮你。”   “你不会拒绝我?”   “不会。”   他眼睛一红,啪地离开坐位,一把就滚下了地,拿两只膝盖,当做了脚,像 舞台上的老生,朝我移了几步。一靠到了我,又不知从哪里,像魔术师变戏法一 样,捧出来一大把鲜艳的玫瑰花,放在我面前,大声叫着:“阿娟,今天,我区 国斌,向你求婚。正式向你向阿娟,求婚!”   见他这样子,我瞠目结舌,呆了好久,才说:“区总,这是怎么回事?你不 是,早就有老婆了?”   “我爱你,阿娟。”   “你有老婆,怎么能爱我?”   “阿娟,你不知道,我那老婆,就是不争气。我们几个兄弟,个个生的,都 是男的,就是她一个人,生的是个女儿。前年,我们偷偷怀了一个,到医院检查, 是个男的,就高兴死了。原先我们还以为,单位不知道呢,可是,管计划生育姓 丁的那个狗东西,眼睛早就盯住她。搞得把市里的组织部长,纪委书记,也带到 我们家来了。”   “……”   “后来,我们就生不成孩子了。我老婆,也没有生育能力了。再后来,我就 碰见了你,也爱上了你。我想……要是……”   看着我面前的鲜花,看着他那张老迈了的脸。   我心里波浪翻涌,要知道,我从小长大到现在,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方法, 正式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从来也没有人,用这样方法,来追我。这一段时间里, 我已经感觉到,会在这里,有什么事要发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事。更没有想 到,这个广州太平的土老冒,他会用这样郑重的方式,来做这件事。   “阿娟,答应我吧?刚才我说的一切,都是真心真意的。”区总还跪在那里。   想我当年,和自己的陈老师,只是我感到那种有爱意的结合;在阿坤面前, 完全是种突然而至的年轻浪漫。现在,居然是他,要和我结婚。他在自己家里, 有老婆,还有孩子。居然还提出要来,和我结婚。这不是在开玩笑?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区总。”我问他,自己的头脑,现在似乎还清醒得很。   “不是,不是,我不是开玩笑。”他一脸严肃地说。人,还是跪在地上。   我真想不通,广州太平这个纯粹的土著,在什么时候,也学会这样的时髦, 学会了用这个动作,来追求自己的心上人。的确,也是挺感动人的。   “你起来吧,有什么事,我们也得好商量。”   我一说话,他就握住了我的手。不顾一切地,像初恋情人那样,抱着我热吻 起来。我却像拳击手一样站着,只让他这样吻着我。他当然发现,我是那么冷静。 自己似乎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就放开了我的手:   “娟,我真的,是要和你结婚。只是我现在,一下子还没有权利和你结婚。 我只希望,你能等等我。”   “既然你知道,自己没权利,怎么能和我结婚?”   “我是说,我们在这里,两个人悄悄先结婚。你在这里悄悄地生个孩子,再 认真学好英语,在适当时候,我们就到国外去生活。”   我在凤凰白狐溪生活过,在广州太平也生活过,再到国外去生活,他的这个 想法,对我倒是有着很大的魅力。我早就喜欢,向往新奇、刺激的生活。在中国, 在广州太平,我的确,生活的有点腻了。要是能换个地方,远远地,离开广州太 平,离开广州太平派出所治安队,该有多好。   “你不想呆在广州太平?”   “不想,不想了。我现在,只是想着有适当机会,到国外去。你和我到北京, 你就知道,我这个人,是有雄心壮志的。我是不甘心,就在这广州太平鬼地方的。 到了那时,条件成熟了,你就和我一起去。我们成双成对,再也没有人能管住我 们。”   “那你家的那位呢?”   “你说的,是那个?唉,我早就不想管她了。她自己,也很有办法。现在, 就是我们两个人。你看,这房子,车子都归你。哦,对了,还有钱,这次,我给 你带来了八十万。先给你这八十万,你自己要收好了。就这样了。阿娟,你仔细 想想,过几天,我再来找你吧。”   说完,他竟然也不管我态度如何,就大步流星地,匆忙走了。临到门边,又 回过头来:   “对了,阿娟,即使你不答应。我先前说好了,这一切,也还是你的。”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人虽然还站在那里,可心里, 傻呆呆的了。   这男人摆的阵势,我真的还从来没有见过。   谢莲现在对我来说,越来越重要了。吃好早餐,她笑嘻嘻说:“向小姐,昨 天你和区总,干什么了?”   我故意没听明白她的话:“没干什么啊。”   “不会吧,区总点上烛光了吧。”   “你说什么,烛光?”   “追求你了吧?”听了这话,我不由得不认真地看她。区总不是说,谢莲回 去了吗?不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里?怎么,她什么都知道?   或者说,她看到我一脸惊愕,就很放松地说:“向小姐,你放心,你们两个 的事,我都知道。”   “是不是区总在这里,也追求过其他女人?”   “是。”   “追过?”   “追过。”她看着我,就想让我放心似的,又说:“其实,他早就叫我在这 里,好好观察你了。我看了你一段时间,看到你平常没什么过多交往,也没多少 电话,也没写信,发电子邮件。连网,都没上,是个很老实的女子。我就跟他说 了你这些。”   我的天!那段时间,正是我想清心寡欲时,谁知道,还碰了个正着,成了向 阳花的优点:“区总想追的人,都要让你先观察一番?”   “是的。”看着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谢莲,我想不到,自己的命运,还曾经 一度掌握在她手上。   “区总,其实是个好人。”见我没再说话,谢莲又宽我心:“他就是想找个 女人,给他生个男孩。”   “以前来这里的小姐,都肯给他生孩子?”   “是啊。”   “那为什么没生?”   “生不出来。”   “个个都生不出来?”   “也不知道,或者是区总的命,太苦了吧,她们都生不出来。有个小姐,呆 了差不多两年,也没有消息。后来,只有回四川去了。她也说,自己和区总,是 没有缘分。”   “生不出,怎么办呢?”   “一年半载生不出,区总就给她们一些钱,走人了。”   “哦,是这样……”我没再说什么。原来,他追求自己,只是一句话。说到 底,还是为了给自己生个儿子。生儿子,看起来,这事并不难,可自己要成为别 人生儿子的工具,又让人太不舒服。   “要是给他生了,会有什么好处?”   “生了?我听他说过,生了,两个人就在一起生活。广州太平那边的太太, 区总早就和她讲清楚了,自己要到这边生个小孩,她知道。”   “女人同意了?”   “向小姐,你知道,我们广东女人,不比你们北方女人。我们这边的女人, 是比较听男人话的。也不是区总他人心有多坏。现在,主要是人家人民政府抓得 紧,区总又是我们广州太平人民政府的最高领导。人家上面不让她生,要是她生 了,对区总的前途,就很不好。这样,他就只有到外面,找个女人,自己去生 了。”   这成什么话?不过,这话到了谢莲的嘴里,居然还说得有根有据,有理有节 的。人民政府不让你生,你就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到外面,找个女人去生。难 道我们女人,就是男人想生儿女的工具?   “要生这么多孩子,做什么?”我本来很气愤,不过,碍着眼前的她,还是 用另外一种方法说。   “人家钱多,怕以后没有人,接自己的香火啊?”   “他不是有个孩子吗?”   “是个女儿,听人说,人也不聪明。光是小学三年级,都读了四个年头。”   “这样啊?”   看着谢莲,我惊奇的是,她随便讲什么事,都异常平静。这女人要是和男人 在床上,怕也会这样平静。她讲这番话,完全像是在叙述着别人的一个故事。天 下这样生男生女的事,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在那里作怪? 可是我,就这样愿意呆在这里,同样不也是因为钱的关系?不就是看着门外的车 子,和住着的房子?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谢莲心知肚明的,可能看到我那呆呆的样子,也不再说 什么,自己悄悄走了。   几个晚上和白天,我仔细看着那钱,想着门外的车,和这座不平常的房子, 一直睡不好觉,做不成事。这些让人恶心的事,为什么老往我面前来?   原来是因为要救阿坤,把自己多年积蓄拿出来,再离开广州太平去北方。就 是想要找个地方,重新做事做人,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生活,做人的那种尊严。 结果,却被阿坤老婆龚玉玲苦口婆心地劝了回来。当时,也只是想着,以后能有 个地方,好好过日子,这辈子就算了。不想,又被该死的治安队破坏了。   现在,又面临着这么一个处境。这事唯一让我有兴趣的,是这么个广州太平 土著,却能有那么大的野心。在明处,是做着人民政府的官;竟然在暗地里,想 着要到国外,去过自己的生活。   在广州太平这么久,听说过和也见到过,许多人就是这样找二奶,找情人, 生孩子。他们当中有喜剧也有悲剧,可我看,他们都没有区总这样,做得这么让 人感动。   这事应与不应,一时间,让我很为难。   要是发生在进广州太平派出所之前,那我是立马就会拒绝他的。可自从从派 出所的笼子里逃出来,找了几天的工作,都没办法找到,感觉到现在,不像才从 凤凰白狐溪才出来时,那么容易,找碗饭吃了。当时,一起在厂里的那几个老乡, 不都回白狐溪结婚去了。再加上自己文化水平不高,也没有什么特长,年纪更是 一天天大,要想找份正二八经的工作,怕是难上加难。   要是答应了他,那自己岂不……   这事,让我从床上又想到床下,从餐台再想到浴缸,人泡在浴缸里,事情还 没有想清楚,架子上的电话响了。一看,是区总打来的:“阿娟,你想好了没有? 我可想你得很啊。”   “你在哪里?区总。”   “要是你想我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让我想你,在哪里好?”   “由你罗。”   “由我?”   “当然由你。”   “你要是还没想好,那就好好再想想,晚安。”   心里真的还想,再跟他说些什么,可能他那边,有什么事,就收了线。现在 搞得我,对他牵肠挂肚了。向阳花,现在只有走这条路,走一步,看一步了。   虽然这条路,和我生活目标的做法,有很大不同,不过我觉得,从我们认识 到现在看来,区总还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这么多天来,他对我,还是很尊重的。 就从这点来看,现在的选择,并没有错。只是不能就这样答应他,过几天再说。   还有件事就是,从内心出发,我必须在哪天和他正式定下来,在他面前,有 了自己的正式地位,才能真正地给他生个孩子,要不然,我是不会为他生什么孩 子的。   在广州太平,就这样为别人生孩子的悲剧,发生的还少了?人生在世,你到 底是在为谁而活着?自己还生不清楚,活不明白,你为了些身外物干什么呢?你 死了之后,自己还能知道些什么?   这点,只能让自己知道,全部都想清楚了,我才安安稳稳上了床,睡好了在 这个别墅里的第一个好觉。   从进来起,我就一直悬着的那颗心,到这时,也放了下来。   人完全静下来了,我的心,不免又思念起陈本虚,他是我这辈子摆不脱的心 结了。   上街走了一趟,看见两个年轻的打工仔,坐在街边人行道边,中间放包打开 了的花生米,一包是猪头肉的东西,一个人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就在那里津津有 味地吃起来。从那青春而有活力的脸上,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对于自己对于未来, 也是充满了信心和希望的。   那,也叫做生活。听说陈老师在广州太平,也过过这样的生活。   买了几本最新出炉的杂志,还买了几本中国的和外国的名著,其中有《百年 孤独》。上次区总托人,给我搞了个大专文凭,是中文的。自己要是再不读些中 文方面的书,以后和别人谈什么事,怕是要穿帮的。买书时,不由得又想起和陈 老师一起,在凤凰逛书店的时光了。   记得那回,文化馆下课以后,他说,要我看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   “那天在你那里,不是已经翻了吗?记得跟你说过,我看不懂它啊。”   “就是看不懂,你才要看。要不然,你天天看那些嘻嘻哈哈的电视,那你当 然懂,永远看下去,永远你就只懂得嘻嘻哈哈,那么多了。就是要不懂,或者是 似懂非懂,你才一步步地,学得到知识。”   “看不懂,还看,那不是叫傻看?”   “你不傻看,怎么会有出息?怎么会有进步?我们现在的很多人,常常浅尝 辄止,出版部门也尽量地迎合这种人,搞得到处是浅阅读。让人在很有智慧的情 况下,没有取得很好的成绩。你要想自己有出息,就要傻看,一定要学会傻看。 人生做什么事,只有做的人在别人眼睛里看起来,像个傻瓜蛋了,才会取得成 功。”   我觉得陈老师的这句话,是有点过激。仔细想想,也有他的道理。   不过,学写作,也要学得像个傻瓜蛋的样子,才能成功。我看人家沈从文先 生,是个世界级的文学大师了,可从照片上看,哪里也看不出来,有个傻瓜蛋的 样子。   世界上的事,什么是好学的呢?我问自己,当然,不敢问他。   那时在凤凰,在白狐溪,陈老师和我们在一起,那是多么风趣。总是那么能 让人开心,可惜的是,人都会一天天老去,少年去了,便不再来。再说,人只要 一到各自寻找生活时候,就没有了人生的美好时光。   为了以后的好日子,现在要好好学英语,这可是最困难的。   从书店回来,区总正在我卧室里坐着,似乎并没什么预备程序,把我一下子 就抱上了床,也容不得我再说什么。不过,要是我再说什么,也是一种女人的做 作了。   当然我这样做,对于一般的女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我,现在还有 什么路好走?从感觉上,我就知道,区总是关心我,爱护我的。在他那里,我第 一次感到,他是真心地,想让我做他的太太。   第二天早上,他把我叫到楼下,这时候,谢姨刚刚上班。   当着我的面,他对谢姨说:“谢姨,从今天起,向小姐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 以后有什么事,你都要听她的。”   “知道了。”谢姨说,看着我,对我笑笑。其实我们两个人,早就是心有灵 犀,一点通了。   感谢上帝的是,我虽然没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到来,这么突然的要了我。虽 然我是那么措手不及,可那天,刚刚是我的安全日子,所以任凭他在我身体上怎 么样,我并没有担心。   相反,我还暗暗地,好好配合他。要不然,人家在平日里,对我这么好,自 己再在那里装淑女,也太不应该了吧。人虽然是动物,可毕竟是有感情的高级动 物。   第二三章、我们两个人真的像新婚燕尔   下午三点钟,一脸得志的区总,起身回广州太平去了,我也赶快上街去。   一来,是给家里寄点钱。这钱,还不能寄多,但是又不能不寄。不寄嘛,白 狐溪的家里,会担心,你能在外面,还挣得到钱么?要是寄多了,那你在外做的 是什么啊,能挣这么多的钱?这都是众姐妹们的经验了。所以这些年来,常常是 给家里寄些钱,就是少少的那种。   这样,就是告诉凤凰白狐溪的他们,你们女儿在外面,混得还好。日子也过 得下去。不用为她担心。   二来,就是要买我想买的东西。第三呢,我认为区总的话,真的很重要,阿 坤他们台湾人,能说普通话,又能说英语,广东白话,也来得。他们随便走到什 么地方,都行得通。   记得我和他们在一起,我总是想跟他们一起说英语,可常常因为自尊心,而 开不了口。这次有了区总支持,我为什么不好好地学习学习。何况现在有的是时 间,上班是学习,学习也是上班,多好。所以买英语学习资料,那是相当重要的 事了。   临走时,谢姨很殷勤地说:“向小姐,要是买东西,我可以代你去。你不要 上街,街上的太阳,大得很。”   我去了,心想这事,哪能让别人做。   还买了那种一个月吃一粒的避孕药,又不能让区总发现。这不是我没良心, 只是我学会了,要保护好自己。在这繁华都市里,有多少不谙世事的女人,就因 为不懂得保护自己,吃了多大的亏。自己吃亏不算,还连带着自己生下的小孩子, 让自己的父母,都吃了亏。   区总对我,要是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跟我结了婚,只要我们哪天有了合法 的手续,我们正式成为夫妇,孩子,当然我是要为他生。尽管我并不怎么想生孩 子,可只要男人要,作为个女人,你怎么能不听丈夫的?   走在半路上,电话又响了。一看,又是区总的,我们两个人,真的像新婚燕 尔了。   想象不到的是,一个男人的心理,是那么丰富。不知道找过了多少个女人的 男人,到头来,还要和青春少年那样,和你来个生死恋情,这不是要笑死人的事?   陈本虚以前,就是我生死恋。碰到这个区总,又要和我来个生死恋。可女人 恋了一回之后,就再碰到什么人,也恋不起来了。当然我不知道,其他的女人, 是怎样的心理。   “阿娟,你在哪里?”   “在外面。”   “你在干什么?”   “给家里寄点钱。”   “好啊,你有孝心,是个好女儿。”   “你在哪里?”   “我在回广州太平的车上。”   “你要注意安全,少喝点酒。”   “好。”   “这两天,天气冷了,你要多穿些衣服。”   “是。”   “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好的。”   这些话,别人听起来,是酸得不能再酸的话了。我平常听起来,也是不能再 酸的话了。可当时听着,我心里,真的是非常幸福。   走在大街上,听着他那些废话,幸福地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我感到 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那种心情,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只有我们这些颠簸过, 流浪过,坐牢过,被人歧视过,来自凤凰白狐溪村的穷人,才会有这样的心情。   女人就是这样,太容易让人骗了。   这个城市,会不会真正地,属于向阳花?   她属于我的时间,又会有多久?   我和区总的日子,又会有多长?   自从凤凰白狐溪,来到了广州太平,自从成了个打工妹,再成了万人看不起 的卡拉OK三陪小姐,那时我就知道,自己将永远不会有一个正常女人的生活。   在北方,我相信阿坤老婆龚玉玲的话。相信自己能得到,憧憬了多年的生活, 老老实实回到广州太平。我一心一意,只想跟着别人,哪怕是过着一种一夫两妻 的日子,可那万恶的治安队,还是不让我好好自在地过,还是要把我关到那臭气 熏天的笼子里去。   多少年来,我只想改变了一下活方式,我只是做着自己能做,也愿意做的事。 可为什么这么大一个社会,就容不下我这么一个小小的女人?   这次的事情发展到这里,我又感到内心满足了。一个女人,是相当容易满足 的。只有一个相当容易满足的女人,才会是幸福的女人。向阳花,你就应该是这 样的女人。   与天下人去苦争什么,万里长城今犹在,问君哪见秦始皇?   在别墅里的生活,慢慢走上正规。学习英语的兴趣,也一天天增强了。在电 脑里,在DVD里,在电视里,在广播里,我对它,很有兴趣了。   区总来的次数,并不很多。有时,就是陪着别人去澳门,经过这里,也只停 一下,又匆匆走了。   各种各样的书,也看了很多,学习英语,当然为最大目标,更是努力。   有一天,我把电视机弄得没有图像的,在那里学习英语,一进来的谢姨,看 见电视机里只有声音,没有图像,吓得她大叫了一声。后来听我说,因为在学习 英语,只听它声音,不看头像时,谢姨说:“我还没有看过一个在这里住的小姐, 这么肯学习。”   我们现在,是天天要通电话的了。   不过我打的,只能是他手机。每当我打时,心里就总感觉到有点酸楚。自己 心上的男人,自己心上曾经的几个男人,都没有办法全力地,公开地去爱。只有 偷偷地打这种电话,聊以安慰自己。向阳花的命,为什么就这么苦?   这不就是在陈家祠堂里,傩戏上唱的,真的只是个婢女命?只是个服侍人的 命?   什么时候,能改变自己这种命运?   祸不单行,福不双至。   向阳花就是命苦,这样的好日子,没过几天,不幸的事,又发生了。   说起来,倒要感谢谢莲。我们两个人相处,越来越随便,可就是这种不经意 的随便,让她救了我一条小命。   也不知道,是昨晚没睡好,还是吃错了东西,清早起来,到洗漱间去,才洗 好澡,正准备在梳妆台前修眉毛,倏地晕眩冲上脑际,眼前突然一黑,一下子什 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得砰的一声,人就跌到在地上,下腭正碰在洗脸盆台上破了。 一时间,我人事不知地昏倒在地上,血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流了出来。   直到谢莲来到别墅,才发现倒在地上的我。她吓得大叫一声,急得忘了打 110,一把背起鲜血淋漓的我。几步就冲出别墅,叫来一辆的士。   在医院门口,她把身上的零钱,都给了司机。临到急诊挂号却傻了眼。原来, 她没带钱包,甚至连我的手机,都忘记带了。   医院离别墅没多远,只几分钟就到了。医院装修相当漂亮,设计也很考究, 就是医院里的人,心太黑。   那时,正是上班时间,病人不少。谢莲把我背进医院大门,眼看那医生紧皱 着眉头,把我万分火急地,接进急诊室,口里大叫一声:“赶快去挂急诊号,先 交二百块钱急诊费。”   只听得谢莲这时,也急得大叫一声:“哎呀,医生,我的个妈。我的钱包, 忘记带了。”   医生听了,立时就变了脸:“她是你什么人?”   谢莲说:“是我妹妹。”   医生听了她的话,脸就更加黑:“你没有钱挂号,也没带急诊的钱,那你来 看什么病?”   说完,就高声大叫:“下一个。”   谢莲一听,赶快说:“医生,麻烦你,先救救我妹妹,我马上送钱来。”   医生看也不看她,还是说:“下一个。”   谢莲说:“医生,你看她,流了这么多血。现在血还在流,脸也痛得歪过 去。”   医生说:“烦什么烦,快拿钱去,没钱谁给你救人?”   谢莲一听,赶快说:“医生,麻烦你,钱我有,先请你救救,我一定会给你 钱。”   医生看也不看她,还是说:“下一个。”   谢莲说:“医生,你看她,流了这么多血。要是现在还不给她止血,只怕会 有生命危险。”   医生说:“危什么险,你快拿钱去,没有钱,告诉你,就是有生命危险,我 们这里是不救的?”   我躺在那里,痛得一时开不了口,心里想,谢莲为什么钱没带,钱包也没带 呢,我挣扎着说:“谢莲,你打个电话,叫区总给我们送钱来。”   “好,可是,我没带你的手机。”   医生说:“是啊,打个电话过去,叫别人送钱来,也成。”   谢莲说:“没有手机啊。”   医生说:“你送病人来医院,是来过年的,还是吃酒席的?”   谢莲急得连连说:“怎么办才好?”   我在那里呻吟:“医生,请你帮帮忙,能不能借你的电话,给她用用。”   医生听了,有点迟疑地说:“你们要打哪里?”   谢莲赶快说:“打广州太平。”   医生听了,再不说话,把腰上手机摘下来,谢莲接过手机,就拨了区总的手 机。区总接了电话,谢莲说了一通我们的情况,区总马上说:“你请医生接电 话。”   医生接过电话。区总那边说:“我是广州太平人民政府的,老婆受伤,请你 们先给她抢救一下,我马上就给你送钱来。”   医生说:“你赶快带钱过来付款,没有交款,我们不抢救,不管你是什么政 府。”   区总赶快说:“医生,我是广州太平镇人民政府的镇长,实在不好意思,她 和保姆两个人在家,自己受了点伤,现在在你们的医院看伤,请你一定先帮我抢 救。”   医生听了,想了一下:“你把电话打到院长室去,我不知道,你什么镇长不 镇长。要是他给我打电话,同意抢救了,我就给你抢救。”   这时,我痛的要死,血还在不断地流,我说:“医生,我血还在流,是不是 能先帮我包扎一下。”   医生听了,装着没有听到的样子,把谢莲的脸,都气青了。于是,我们只好 呆在那里,等区总给院长打电话,赶快送钱来。见我的伤口还在流血,谢莲只好 用手给我捂住它。   痛得我,也气得我,就要昏死过去。   有个衣装体面,模样善良,一脸慈祥的妇女,因为公司的一辆中巴出了事故, 也在这里检查。她站在过道那里,见我们打完电话,在焦急地等时,她就悄悄地 问谢莲:“姐姐,你这位妹妹的伤,我还没来时,就在这里了。看样子,你们拖 了这么久,不给抢救,怎么回事?”   谢莲说:“我们忘记带钱来。”   “要多少钱?”   谢莲很是气愤地说:“只要两百元钱。我们来急了,一下子拿不出来,想不 到人民医院对人民,是这样的。”   妇女一听,马上打开皮包,抽出两张人民币递给谢莲:“赶快去,给她挂急 诊。”   还没等谢莲接过钱,她掉过头,对医生说:“我给她钱挂号去了,医生,请 你先给这个小姐,包扎一下吧。”   医生看见她拿出钱,谢莲去挂号了,正准备放下手中的病人,过来给我包扎, 腰里的电话响了,只听见他说了一声:“院长,是我。”就放下了电话。   他再没跟女人说什么,却马上对我很热情地说:“同志,对不起,我马上就 给你包扎。”   这时只见医院门口,一辆三菱警车呼啸而至,车门开处,里面下来了区总。   他快步冲进急诊室,看见医生正在给我包扎,二话不说,冲上前去,把手中 黑色塑料袋,“啪”的一声,就朝着他脸上,狠狠砸过去。袋子一下子就砸破了, 有着四老人头的钱,顿时像雪花一样,四处飞飘着,洒了急诊室一地。   区总提起来,还要再砸过去。   “住手!”有人在他身后,一手抓住塑料袋,一手抱住了他,原来,院长赶 来了。   我突然发现,自己的伤,已经不痛了。   因为院长的到来,医生也换了个主任医师。区总守着我,在医院做好手术。 还给我用了最细的,从美国进口的伤口缝合钱。伤好之后,看不出来一点受过伤 的痕迹。   谢莲给我一五一十地,讲了前几天在医院的经历。真没有想到,人民的医院, 对我们人民,这样心黑。区总对我,真的是一片诚心。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偷偷地,我把才买回来几天的避孕药,全丢到垃圾桶去了。我不能再对不起 区总,不能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不管以后,我们两个人结果如何,我一定要满 他的意,给他生个儿子。只有这样,才对得起他。   因为这次受伤,我和谢莲的关系,更加地友好起来。现在,几乎是无话不说。 有时,我们还卷在一个被窝里。我真的很感谢谢莲,要是没有她,我真的是死路 一条。   每逢佳节倍思亲,现在是人逢天灾,思恩人了。   很害怕孤独,常常想,能够多有一个人,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但区总是很少 在这里,我就只有和谢莲,相依为命了。   现在我才知道,她已经结了婚,嫁的是个香港人。可她的命真苦,因为那是 一个很穷的香港人。开始她没去香港,不知道那人情况,只是在他回来时,感到 他并不是很有钱。不过,她也想想,自己的模样那么回事,没有钱,就没有钱吧。 只要两个人有感情,也行啊。就忍一忍,算了。   事情坏就坏在那年,她持双程证,去了香港。到那里才看见,老公住的房子, 竟然是三代人,合住在一个不到九平方米的地方,又暗,又潮湿。   她和老公睡在他妈床的上铺。他爸爸做全夜班工作,白天在家睡觉,天一黑, 就出门上班,要到天亮才回来。有天晚上,她睡醒过来,突然发现身边的老公不 见了。好在房里地方不大,也很好找,她爬起来一找,竟然在他妈床上找到了。   谢莲看了,就很愤怒,问:“你为什么,你睡在妈床上?”   男人听了,却若无其事说:“不为什么。”   谢莲见他这样子,就很逼人地说:“上面有地方,和你老婆睡,你不睡,要 和你妈睡,什么意思?”   谁知道,他对这些话,并没有什么感觉,还是懒懒地说:“你不在这里,我 爸上班去了,我从来都是和妈妈睡的。”   “跟我结了婚,也和她睡?”   “是的。”   谢莲好半天,才再说话:“那你和她,都睡进去了吗?”   “你说什么?”   “两个人,睡进去了?”   男人就骂:“妈的,谁和自己的妈,睡进去啊。”   谢莲当然就不服气这事,一有机会,就要反复地问:“你到底有没有进去?”   问得那男人烦了,猛地就说了一句:“说实在话,进去是没有进去,摸却是 摸了那里。”   谢莲听了,气得大哭:“你摸了,还摸了。你嫩嫩的老婆,就睡在你旁边, 你不摸。你要去摸你妈那个老东西。”   她老公听了,也很生气,一句话竟然又冲口而出:“你别乱讲,我妈那东西, 比你那东西,长得还好些。”   气得谢莲连夜回大陆,再也没去过香港。见她不去了,香港老公也没再回来 找她。就这样,两个人仿佛根本就没结过婚似的。   从那以后,谢莲就很想看看,其他女人下面那个东西,长得是不是比她的, 要好些。   “她们的,都长得比你的好?”   “有的,比我长得好;有的上面长得好,下面很不好。”   “你看过几个人?”   “凡是来这里的小姐,我都想看。有的让我看,有的就死活也不让我看。”   “其实呢,大多数人,长的都是一样。只是你心理,在作怪。”   “向小姐,你说的话,有道理。”   “女人身上的东西,没有什么好看和丑陋,只要你认为它好看,那你的,就 真的好看。”   我们就这样,聊了这事,聊那事。在床上聊了,床下又聊。在客厅聊了,又 在莲蓬头下聊。区总的来与不来,对我来说,仿佛都无所谓了。   就这样闲聊中,我伤口一天天好起来。   不过,向阳花的命,就是这样苦。   从医院回来没几天,当我无论从感情,或者说是从心里,都越来越接受区总 时,越来越想为他生个儿子,自己也越来越想生儿子时,不幸的事情,又发生了。   晚上十一点过了,区总突然打来电话。声音显得非常焦急:“阿娟,有个事, 我想和你说?”   “什么事?”   “你到外面去,住几天,好不好?”   “发生什么事?”   “这样吧,你还是到香港,或者到澳门,去玩几天。”   “我一个人去玩?”   “你就去躲一躲。”   本来他说,是叫我去外面,或者是香港,去玩的。可再多问两句,就变成躲 了。我这边听着,大吃一惊,赶快又问:“区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在那边,显然还是故作轻松:“你放心,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怕你,老是 一个人,呆在那里,好不开心。”   “没有什么不开心,人家只是想你快点回来。”不知不觉中,竟然就把自己, 跟他连起来了。   “放心,我会尽快回来。哦,对了,就这样。你……我下次,我再跟你说 吧。”   听他那边,真的有什么事。说起电话来,也不像以前那样,哈哈哈的,说一 阵,再笑一阵了。   放下电话,我脑子里一头雾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让我想清楚,那边 电话又响了。有事情发生时,电话的声音,都是这么让人肉跳心惊。   这回,又是区总铁一样的声音:“明天早上,有人给你送船票来。你带点钱, 马上到香港去,在那里等我。住的地方,给你找好了,会有人安排。到了香港, 你千万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你的手机,一定要二十四小时开着,就这样了。也不 要找以前那些熟人。”   “区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事嘛,是有些事情发生了。不过,不大也不小。哪天我们见面,再好好 谈。”   “那你要保重自己。”   “谢谢,祝你一路平安。”   我多想和他再说些什么,那边电话放下了。   立即清理了一些东西,我慌慌张张,在家里等着送票的人来。天大亮了,这 时,门外就来了一辆的士。伸出头去一看,的士上下来的,是苟志高。   很久没见有面,苟志高还在门口,远远地就大声说:“向小姐,,你越来越 漂亮了啊。”   看着他那色迷迷的眼睛,我想问区总一点什么,话到了嘴边,又返回去了。 不过,我看他的神情,他似乎并不知道,区总那边,出了什么事。   见他这样,我总算有点放心,知道这事,应该是有的,可能也没怎么大。这 年头,自己大惊小怪的人,多得很。   谢姨刚好不在,他进了客厅,却不在沙发上坐下,而是眼睛瞪着我,四处乱 看,口里漫不经心地说:“还是你一个人,在这里上班?”   听他说,我是在这里上班,就知道,我和区总的事情,在这么长时间里,他 还是没明白,顺口说:“是啊,我在这里上很久班了。”   “我上次送你来那回,就开始了?”   “对,就是那次。”   “你还是蛮舒服,蛮有运气的。怪不得这几个月,一直都闲在这里,我说, 怎么就没有你的消息。”   “我也没你的消息。”   “很寂寞吧?”   “是啊,有点寂寞。”   “要不要,我陪陪你?”   “陪我什么啊?”我装傻。   他可能根本就没想到,我会这样装傻,不由得一愣:“就陪你聊天呗。”   “那我怎么敢呢?大作家。”   “不要你敢,我也很愿意啊。”   “我们是个小小打工仔,怎么能叫一个领导来陪?”   “向小姐,别说笑话,好不好?我是什么领导,你还不知道?不过,就是会 写点作品而已,只要你向小姐愿意,人也寂寞了,我还是可以随叫随到。”   “你是好人哪。”   “怎么是好人呢?”   说着说着,他似乎是证实这家里,的确没有其他人,就把手揽住了我的腰。 这突入其来的一下子,气得我把他的手就往外推。心想你怎么这样呢?你这样做, 把我,还当不当个人?不过我口里,还是比较温和地说:“苟作家,你对我这样, 不太好吧?要是让区总知道了。”   “向小姐,你还怕他知道?”   “我怎么不怕?”   “那你和羊部长的事,他不是也知道?”   “我和羊部长?有什么事?”   “你和羊部长,没有事?”   “你说什么,我和羊部长,是没有事啊。纵然有,那是你们给安排,我们谈 项目的事。其他,我们真没什么事。”   “羊部长,可是个大男人。”他看着我,脸上阴阴的。   “你别乱讲,人家是中央领导人。”   “什么中央领导不中央领导,中央领导,就没那个了?”   “人家好歹,也是个部长。”   “什么狗屁部长,他是一个部下面的一个部下面的部……”   “见面才几天,你就乱说人家。”   “乱说什么,你知道吗,人家说,现在是什么社会?”   “什么社会?”   “说以前是封建社会,现在是火箭社会。”   “那是你说的。”   “向小姐,我们这些人,做做这些事,谁也不会管的。”   “真的没人管?”   “是啊。”   “那要是区总和你老婆,也做做这事,你管不管?”   听了这话,他的脸,一下子就涨成紫色,大着嗓门:“老婆就是老婆,我说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说话?我只是和你开玩笑嘛。”   见他那样子,我也笑着:“我也是和你开玩笑嘛。”   听我这样说,他又笑起来,做出很轻松样子:“区总很久没来了吧?”   我说是啊。心里还是很想问他,区总到底出了什么事。看着他的脸,半天过 去,还是不敢多问。   呆了一下,他没话找话:“区总叫我,给你送来这封信。”   这样一说,我更明白,区总是把票放到信里,叫他给我送来。我就接过来一 看,信是封好了的。当着他的面,我不敢看这信。   他看我拿信,见我一时不打开,就问:“看看啊,电话也有,车也有,传真 也有,连电脑也有了。为什么还要给你送这封信,你们两个人,不是在谈恋爱?”   我把信往衣袋里一装:“就是他给我一封信吧。你开什么玩笑,几十岁的人 了,人家区总,还会和你一样,家里有老婆,又有孩子。哪里能和我们这些下级 职员,打工妹,谈恋爱?你不是乱讲?”   说完,我掉头就问他:“你还有什么事?”   见我说出来的话,到了这个样子,他也感觉到,在这里不好再呆,就笑着告 辞了。   临走到门边时,他回头一望:“向小姐,你要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话, 就打我的电话,啊。”   我看着他走到门外,再回过身来,已经不可能了,才赶快笑着:“好,有什 么事要帮忙,就找你。谢谢你啊,苟作家。”   他没有办法,苦笑一声,悻悻的招了一车辆的士,走了。   看着远去的车。想着自己这么生硬地对他,我有点内疚。他毕竟,还是我的 救命恩人,要是没有他,把我从小旅馆里找出来,现在我还不知道,人在何处呢。   他其实也不是很让人恶心,就是他一看到女人的那样子,远远不像区总,羊 部长,或者是陈老师,人家对女人,喜欢就是喜欢,爱就是爱,表现得那么的阳 刚。这个人一见女人,就像饿狗见了屎,很猥亵,很轻浮的感觉,让女人不喜欢。   没办法,是我性格不好,还是他硬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反正,只要他和 我一见面,总有点什么让人不如意的地方。不过他也还好,下次我们再见面时, 他又是若无其事的样子。   拆开区总的信,里面什么文字也没有,只放着大飞船的票,去香港的。可能 是区总打了电话才发现,我怎么就这样去香港?   去香港,就去香港,我去,不就成了。为什么还要专门找苟志高,给我送这 张船票来?难道我还不会自己在珠海,去买张船票?   一下子猜不出来,他这样子安排,是什么意思。但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有一 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只能在他指定的时间里,离开这里去香港。   不过我想,既然他这样安排了,总有一定道理。何况这年头,像他们这样做 生意,又有点职务的人,就这样出了什么事,再逃了出去的人,也不是一个,或 者是两个。   如果他是为了一些事,要逃出去,又愿意和我一起逃,这对于我来说,不正 是一个很好的事?这不也证明了,他对我的信任和爱?   以后也不知道,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再回别墅,好想在临走之前,能和 谢莲打个招呼。   可她等了好久,她还没有来。区总也没说,我可以在这里停多少时间,我不 好再等她。   只等以后有机会,再跟她解释吧。   就这样,我清理好了东西,锁好了门,打车到码头,坐船去香港。   二四、我妈就被蒙面人剜掉一双眼睛   好不容易,才感觉到在珠海,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空间,得了个能平平安安 过日子的地方。不料,就这样一张船票送过来,只有匆匆离开珠海,只身外逃香 港,自认为应该是幸福了的这一切,立马成了泡影。   不过人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见面不相识。来香港,应该说,是逃跑吧。 想不到的是,这逃跑,却逃出来了决定我这一生命运的美好情缘。   初来香港,没有敢打区总的手机,后来实在忍不住打了,可无论如何也打不 通。不是说,不在服务区;就是说没开机。这在平常,是不可能的。   虽然我不是第一次来香港,能在香港联系上的朋友,也不多。再说,还是这 种情况而来,哪里又敢乱和什么人联系,万一又出了什么事,那该怎么办?没办 法,只有苦苦等他的电话。   到了香港,因为眼前的繁华与喧嚣,触景生情,才更让自己感觉到人生百倍 凄苦,向阳花也才发现,真是个举目无亲的人。百无聊赖时,有幸认识了我的牛 大成,那情形,还比较偶然。   那天一大早窗阳光灿烂,心情很好地从浅水湾游泳回来,坐在丽晶酒店咖啡 厅里,对着波涛荡漾的维多利亚海港,让我感到,就向阳花走过的地方来说,中 国最美丽的城市,应该是眼前的香港吧。   当然香港不是说,就没有垃圾,可你很少能在人潮汹涌的地方,看到它的存 在。   再说,我们的很多城市,虽然历史悠久,但却让人感觉老气横秋;虽然文化 厚重,放开却是满眼凋敝;虽然说民风朴实,却异常落后冥顽。可香港这座百年 殖民城市,却让你感到年轻,新鲜而充满活力。   尤其是你面对中环高矗入云建筑群,虽然交通繁忙,却极难见到塞车的大街, 以及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人群,简直就是一幅人间城市的艺术画图。   住在充满了活力的城市,我却反反复复,打着区总的电话。在我来香港前, 他不是说要叫我别打他的电话?可我是一个仓皇地逃到外地,举目无亲的女子。 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气势,哪里能这么沉得住气,不打他的电话?   无论我怎样打,他的电话都打不通了。看着手中现代化的通信工具,现在成 了一块废铁,我沮丧到了极点。酒店里,只有我孤零零地坐着。桌上还有半杯饮 料,去了趟洗手间,目的是补补妆。   不想再回来时,一个看样子若无其事的人,很随便坐在我桌子对面。看到这 个不速之客,心里一时奇怪,好好想了,觉得记忆中,从来也没有这么个人。他, 是谁?   后来才知道,这人名叫牛大成。牛大成有着十分年轻的脸,一套相当不配的 名牌西装,漫不经心地,包在身上。眉宇眼间,却显出一份精明,也显出一份天 真。   明眼的香港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从大陆才过香港的表叔。小表叔一米七五 的个子,不算很结实,身子却很硬朗。   看到我过来了,他显出很平常的样子,和我打招呼:“您好!”   “早晨!”   “可以坐这里吗?”   “没关系。”自己已经坐下去,再问人家,可不可以坐,真是个表叔。   表叔用的是国语,说的还是很地道的北京话。我本来也想用国语,可开口出 来的,却偏偏是粤语。不想,他也能说上这么几句,双方能谈得来,只是他说的, 不那么正宗。   靓男美女,打过招呼,我们双方都轻松下来。   他手上拿着一杯热牛奶,我端的是咖啡。看到他那张国字脸,那份淡定的悠 闲,让我的心里产生了阵阵温暖,似乎面对的是自己多年的熟人。和常常坐在这 里的很多男女那样,我们眼睛看眼睛,没花多少时间,就达成了默契。奇怪的是, 双方都没有承诺,也没直接说出口来,我们简直就是各自用一双眼睛,却很快地, 就达成做一件事情的一致意见。并且就轻轻松松地上了楼。房间,他早就开好了。 我有点惊奇的是,这位表叔,竟然是个有备而来的老手。   他开的房间,在酒店的第十八层。   在大堂里时,我们简直就像一对同居很多年老夫妇那样,在眼神中走在一起, 再肩并肩地,进了电梯。到了房间,他却还是显得那么绅士。我们先坐下来,看 了一会电视,这才前后进入洗手间,洗涮好了自己。   当我裹着浴巾,走出洗手间时,他就像和我共同生活了多年的爱人一样,自 己躺在席梦思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一份当天的《东方日报》。   在温馨灯光下,他这一份居家的矜持,突然间,让本来就孤独无助的我,感 动万分。然后时间,他的表现,更加出色了。   萍水相逢的这一夜,饥饿了很久的我,是很快乐的。或者,是因为也受了他 的影响,我也把后来的事情,做得很投入吧。我们从头至尾,双方都很认真,似 乎都生怕对方,不能在自己的面前,得到完全的满足。   他像猛虎一样,在广阔草原上咆哮;我像只多情的鸟,在高高的云天中飞翔。 我们在有限空间里,不断地变幻着自己,不断地变化着。一直到我们都再不能自 己了。一直到淋漓尽致,在天崩地裂中,淋漓尽致了!   看他那样子,并没什么任何重负感觉,没有什么自己一定要完成任务的感觉。 说实在话,我在这种时候,很喜欢对方这种感觉。听着他身体中发出来的,那种 久违了的男人气息,我知道,他此时此刻,也很快乐。   这萍水相逢的一夜之情,我认为自己的快乐,已经越过了陈本虚,也越过了 阿坤,更越过了区国斌。   在一个成熟女人历史上,第一回找到了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非同一般的感 觉。   虽然窗帘那么厚,也感觉外面已经大亮了。   临离开时,我看着他还在熟睡的样子,想着他整整一个晚上,在我身上那么 卖力地上上下下,让我快活得要死要活,就曾经一闪念过,给他留个电话号码的 念头。考虑到现在的处境,还是不要太多情吧,轻轻地责骂声闪过脑际,坚决地 放弃了这个想法。   下了地铁,再上轻轨,一步步离他远去,当时没有留下电话号码的遗憾,在 离开他越远时,也越来越深。   不想,当回到在屯门家里,打开皮夹子,准备取钥匙时,我却突然发现,在 自己的皮夹子里,竟然多了几千块港币!   看到这花花绿绿的票子,让我不由得又回忆起,他在床上对我的那种殷勤, 那种动作不惊人,死不休的样子。   我的天!我的可爱的小表叔啊,他把我,当成了那种女人了!我原来的确做 过类似的,那种卖艺不卖身的女人。可也不是那种谁能在酒店大堂上,可以招之 即来的女人啊!   向阳花在他面前要当的,一直却是另外一种女人,可他还是把我当成那种女 人了。一时间,我心里很不能平静。我难道就只能够,做那样的女人?   向阳花,你的外表就像那种女人吗?   一种激烈的想法出来了,就是,我一定要再一次找到他。我要问,他对向阳 花的感觉。向阳花在他的眼睛里,是不是,就是那种女人呢?   在异常兴奋里理顺思绪之后,鬼使神差似的,竟然又回到丽晶酒店。让我高 兴的是,他居然还住在。才在大堂里坐了下来。或者是真的有第六感觉,我就一 眼看见了他。   “是……你?”   “我……”   “前些天……”   “我正想找你呢?小姐,你是不是搞错了。”   “搞错什么啊。”   听着他说话口气,不想,他要找我,比我找他的心情,还要急。见他这样子, 我就非常高兴了。天底下的女子,谁不高兴让人喜欢,让人欣赏?   重新坐在一起,我这才发觉,无论从眼神,形态,他真的不是我想的那种人 的气质。我这才感到,自己那天,真是鬼火攻心,太小看人家。   先给我点了一杯咖啡,看了我一会,才微笑着:“小姐,你的手,重得很 啊。”   很不好意思笑着,再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时候,女人不说话,比说话的效 果,还要好些:“我先在这里,向你赔礼道歉了。”   “是我该先向你说声:对不起。”   “那我们两个,就一对一,两不相欠了,行了吗?”   我们没话找话,聊了一下香港这几天的电影。就这样,真正认识了。他告诉 我,他姓牛。全名叫牛大成。   “那,我就叫你牛大哥。”   “要得,你就是只叫我一个字,叫牛字,也可以。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 号。”   很喜欢他那份直来直去的坦诚,身材,也是向阳花早就心仪了的。尤其让我 高兴的是,从外观上来看,他很像我以前的陈本虚。但是,他要比陈本虚更英姿 倜傥,年轻有为。当然,这话不能对他讲。   尽管我直直地问他,可他却不跟我一样,不问我姓什么;也不问叫什么,总 之是什么都不问。这样对我来说,正好。现在是什么时候,区总是什么情况,全 然朴朔迷离。我当然,就更不能对人多说什么。   看着我的眼睛,牛大成的谈吐,异常平静,但我还是能看得出来,他心头的 那团欲望之火。   不用再多敷衍什么,我们还是和上次一样,又像对老夫老妻,一齐上了楼, 进了十八层。新婚不如久别,这回,我们更加做得如火如荼。完了,他在我耳边 突然说:“我说,你那天,怎么把我当作那种人?”   “你自己不像?”   “我在什么地方像?”   看着他,我抿着口,浅浅一笑,真的要让我告诉他,什么地方像。我还是说 不出个所以然,但那天他的动作,真的就像。他逼近我:“说。”   “你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样子。”我冲口而出。   “为人民服务?还全心全意,哈哈!”他笑得喘不过气来。末了又追下去: “那我今天,还像不像,那样地为人民服务?”   “你今天,态度其实还是那样,可就看不出来了。”这句话,好象又给了他 很大鼓舞,一个轻盈的翻身,又跃上了我的身子,我们热火朝天地做起来。   似乎比上次,找到了更好感觉,我心潮也无与伦比地汹涌澎湃起来。他见我 激动起来了,那火,也燃烧得更加猛烈了。   大成没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我当然也不会问他。就这样,我们成双成对的, 又躺在有着空调的席梦思床上,无时不刻地,没完没了地亲热着,一次又一次地 做爱。   他欠起身,打电话到服务台,餐厅就给我们送来早餐,送来中餐,又送来了 晚餐。   “今晚的宵夜,我们应该到外面,去吃一餐了吧。”看着他光溜溜的身子, 我说。   “嗯。”他在鼻孔里响应着我,身子还压在我身上。我开始惊奇了他超乎于 常人的能力,时时都担心他,会用力过度,会不会在一刹那间,就猝然死过去了。   我们在这仄仄房间里,你死我活地,已经相爱了三天三夜。   “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从来也没有的感觉。太感谢你了,太感谢你了。你使 我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让我知道了男人真正的感觉。”   牛大成抱着我,大汗淋漓地说。我浑身发抖,也觉得,也是他让向阳花,成 了一个真正的女人。可是我对他,太不了解了,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一个什么 样的人。   切记,不能多说了。我的经验,我的过去,让我明白,自己不能就这样对他, 随便对一个人,敞开自己,一个女人的心扉了。   到了第四天凌晨,我们正在你死我活的时候,突然间,只见他两眼翻白,全 身发硬,身子翻到了一边,口里大声叫道:“好了!好了!好卵了!”   心里猛地就是一惊,我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大声问他:“你刚才,说什 么?”   见我惊惶失措,成了这样子。他呆在那里,傻瓜样看着我,说:“你说什么? 我,没有说什么啊。”   “刚才,你不是说:好了好了,好卵了吗?”我学着他刚才的口气,说。   “没有吧。”他漫不经心。   “你是说:好了好了,好卵了。”看着他,我再学了一遍他的口气。   “对,我是说:好了好了,好卵了!哎,你怎么,学得那么像啊?”他好奇 怪地看着我。   “这是哪里人说的话?”还是我问他。   “家乡话。”   “你家乡,是哪里?”   “湖南。”   “湖南?哪里?”   “你,也是湖南的?”   “我问你,是湖南哪里?”   “你到过湖南?”   “哪里的嘛?”   “凤凰的。”   “啊,你是凤凰的?”   “我的天!”我大叫一声,瘫软在席梦思上了。   他一把抱住我,有点不相信似的:“你,是哪里的?”   我用凤凰话说:“我,是湖南凤凰的。”   顿时,他人也傻在了那儿。有好半天,才用凤凰话轻轻地,又似乎自言自语: “你真的,是我们湖南凤凰的?没,没有那么巧的事吧。”   我泪眼婆娑地点点头。   “你不太像凤凰人。”   大成说得很对,我还没有长大时,我爷爷和奶奶看着我那样子,都说:我们 凤凰白狐溪的向家人,在我这儿,走了种了。无论是我皮肤的洁白,还是我身材 的高挑,我和我那几个姐姐,和白狐溪村里头那些女孩子们,个个都不相同。很 多人就悄悄地议论,我就是白狐溪的狐狸精。搞得我妈在田头地角,听别人偷偷 地议论这些,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有时候还恨恨地说,就算我的女儿是个狐狸精, 那她也是白狐溪的狐狸精。   我妈在白狐溪,的确是个行得正,坐得稳的好女人。尤其是我到广州太平以 后,可能是有些异地他乡的营养吧,住了一段时间,我那水汪汪样子,就更加不 同以前了。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有时候,变得连我,都要惊讶万分!更不用说, 身边的这些老乡。   正因为这样,我做小姐时,在酒店里打了客人,老板都还留住我,舍不得放 我走。但牛大成的骨子里,我看到的,真的是凤凰人的气质。   想了好半天,牛大成仿佛才下决心,用凤凰话说:“不瞒你说,我真是凤凰 人。”   “我是凤凰白狐溪村的。我爸叫向太阳,是白狐溪学校校长。我妈陈七妹, 是个农民。我原来在白狐溪学校做代课老师。后来,先到广州太平打工,又在珠 海上过班,再后来,就到这里来了。”   “好久不讲凤凰话,我们讲凤凰话,好舒服啊。”   “我也是。”   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又一下子,把老底子,全抛给了他。   “你很幸福啊。”   “为什么。”   “你起码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   “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就幸福吗?”   “是啊,我,虽然说是凤凰人,可连自己的来龙去脉,都不知道,也搞不清 楚?”   “都不清楚?”   “就连自己出生时间,姓什么,父母是谁?”   “都不知道?”   “是啊,这也是我不愿意说,自己是凤凰人的原因。”   听他这样说,我难过的,不好再说话。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事?在太平盛世 里?自己的什么都不知道?牛大成慢慢地,跟我说出来了他知道的自己:   为自己的出生,常常感到异常恐怖。   我是凤凰大水田的人。其实,我又不是真正的大水田人。我在凤凰大水田长 大,那是因为我的养父养母,都是大水田人。我很小的时候,听我养父说的:   养父和我亲生父亲,是在外面当兵的战友。他们同时复员回到自己家乡。我 生父有点文化,回到家乡后,在小学校教书。我的养父,则回到凤凰大水田当农 民。   那一年,天大旱,凤凰大水田这边,没有吃的,养父就逃到我生父那里。   生父收留了他,还介绍他到另外一个战友那里,学会烧砖做瓦的手艺。不久, 我养父有了些钱,回到大水田,找到个女子结了婚。后来,就在我生父所在的学 校附近,靠做砖瓦过生活。   我生父极有才华,是那地方很有名的人物。在学校教书,成绩也不错。就是 在老师转正时,出了一桩大事。本来,应该转的,是我教学成绩斐然的生父。可 那校长却笔下有私,悄悄地转了与自己关系不错的女老师。他们两个因此产生了 矛盾。   到了一九六六年,全国闹得翻天覆地。我们那个地方,当然也闹起来。我生 父不甘寂寞,和几个对校长有看法的老师,串连在一起,先把校长搞得狼狈不堪。 由于他能言善讲,组织能力不错,扇动的水平,天生很强。他一进了县城,就做 了造反派总司令。   一夜之间,他们擅自做出决定,在全县,杀了很多当时认为出身不好的人。 连学校的校长,和那个女老师,也一起杀了。很多人家,还是遭了灭门之灾。于 是,县城乡下杀声四起,一时间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上面风向一转,造反派失宠。因为那一派人杀人如麻,我生父就被人民政府 关了。他进牢房后,我们兄弟和母亲一家人,就没有人管。由于生父当时在城头 乡下,得罪的人太多。他进了牢房,很多人都在明里或暗里,四处扬言,说哪天 一定要杀了我们一家。   这话说过没多久,我妈就在一个漆黑夜里,被冲进家门的一伙蒙面人,剜掉 一双眼睛。我哥也被他们抢走,再也没了音讯。不知道是被杀掉了,还是被他们 卖了。   他们当中,又有人曾经发下话来:说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人,只要长大一个, 就要杀掉一个。   养父知道这件事,就连夜悄悄赶到我家,像唱傩戏里搜孤救孤,要把我从家 里偷出来,好为我家留下来颗种子。谁知道,我和母亲刚刚道了别,正准备出门 时,就被别人发现了。   他们抓住我,正要杀我时,我养父朝着他们双膝一跪在地,叫他们手下留情。 哭着跟他们讲好话,说自己也是贫下中农苦出生,结婚很多年,老婆不能生育, 就一直没有孩子。我还没出生时,两家就商定好了,拿我给他做儿子。因为出门 在外,一直没来接我,就是这个原因,现在才敢冒死来接我回家。见他们听着听 着,都不出声了,养父又从口袋里掏出了几年的储蓄,全部给了他们,才算是把 我给悄悄地赎了出来。   出得门来,他夫妇携着我,什么也不要了,连夜逃回凤凰大水田。   从此后,我跟着他们过日子,我名字也改了。我成了大水田人,说了一口凤 凰大水田话,今生今世,看样子,再也改不了了。   虽然我一天天长大,我生父生母的事,养父母死活不肯跟我讲,我直到现在, 也不知道生父是谁,母亲是谁,更不知道出生在什么地方。   养父和养母跟我说:让我原谅他们,叫我不要再问,我的出生地。也不要再 想,自己生身父母亲,更不要知道,自己姓和名了。还说今生今世,就认定了自 己,是个凤凰大水田人吧。还说要是告诉了我,我不懂事,万一在什么时候,什 么地方,说出真相,那是很危险的。   他们还在担心,万一那些仇人想通了,还可能找过大水田这边,他们早就说 过,永远也不会放过我。   因为这两个地方,相隔的不是很远。   虽然我不太相信他们的说法,可那边的人,果然还是跟养父母估计的一样, 没有放过我。   几年之后,我原来老家那边,又有三个人,不声不响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 夜晚,追杀到凤凰大水田。大水田人和我养父母本来就警醒,那几个人一跳进我 家院子,就被他们发觉了。我们一家在大水田人一村人掩护下,连夜又舍弃了大 水田的一切,赤手空拳,来到广州太平,投奔养父的另一个战友。   或者是养父母的命,实在是苦得很。或者也是因为我,养父母他们的命,才 苦得不能再苦了。   到了广州太平不久,他和战友一起做生意,出差到北方时,两个人一齐被东 风大卡车撞死了。战友一家因此破了产,根本就再保护不了我们。养母没了办法, 只有带着我,在广州太平拣垃圾。   我就在垃圾堆里,一天天长大成人。   虽然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养母也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人。可养母有眼光,明大 义,哪怕是穷得没饭吃,也一直没放松我的学习。随便在垃圾堆里,发现什么纸 片,也要带回家给我。我常常能在那些垃圾当中,找到很多可以学习的资料。   就在那些废旧房子里,旧报纸里,在郊区民办打工学校里,我学习成绩一直 很好,后来终于如养母所愿,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   大学毕业后,我就想方设法,留在了北京,还跟一个北京姑娘结了婚。可是 培养我长大的养母,却因为我找的这个老婆,很歧视她这个没文化的乡下人。养 母去了北京几次,都被她用各种不同的借口,趁我不在家时赶了出来。虽然我也 气得要命,可为了能呆在北京,又惹不起她们一家人。自己在当时,也没什么经 济条件,能为她在北京,另外找个房子。所以一直就再也没有机会,让她来北京 跟我一起住。当我有了些条件时,可惜苦命的她,又不在了。这应该是我一生当 中,最伤心的一件事了。   好吧,这事不说了,以后再告诉你。   牛大成说起自己的经历,听得我唏嘘不已。一个人的遭遇,不就是一个很好 的传奇?   自从来到广州太平,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没有尽头的暗夜里,看着别人的 高楼大厦,叹息着向阳花的命运,真是太苦了。可听他这么一说,听到他的身世, 他的经历,他的命运,他两家人的命运,和向阳花比起来,那我的命,怎么能算 是苦的?   我简直可以说,是个很幸福的人了。   “对于养母,我是太不孝了。北京他们一家人,尤其是他们母女对我养母的 态度,让我感到万分恐惧。有时我甚至想,我这个人,这样对不起把我从死里救 出来的,养育我长大成人的养母,我以后,怕是不得什么好结果。”   “你不要这么想,这不是你的想法,对不起养母不能怪你。世界上的事,有 时只由得天,而由不得人的。”   说完了自己,他也要我,说说自己的事。对不起他的是,我没有讲自己真实 的故事,而是瞎编了一个很美好的故事。不过,后面的这一节,我当然就说得半 真半假了。说完,看他那样子,还真相信我了。   自从广州太平派出所里逃出来,我知道对谁,也不应该说真话了。   听我说完自己,牛大成眉头一皱:   “你这样子到香港,有什么事做呢?就算是旅游吧,一天到晚,都没有一个 安全地方,像做贼一样。一旦被警察发现,抓进去马上送你回大陆。要是到了那 里,什么都完了。就是没有抓你,还不是时间一到,你就只有自己回去。如果是 这样,你还不如跟我到北京,那里天宽地阔,自己好好做个人。”   我很自信地说:“就是到这香港,我也是可以好好做人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你在香港,也可以好好做人。可要是在北京, 就更能好好做人。做另外的一种人。”   “为什么,我要做另外一种人?”   “我感觉到,你的智能,尤其是你的英语水平,要是你不成为另外一种人, 不在有生之年,做出一番事业来,那就太可惜了。”   “是这样吗?”   “你不想想,要是在北京,无论如何,在生活上,在工作上,压力都要小得 多。生活,也容易得多。与其到香港,还不如到北京,起码在语言上,要宽松一 些。”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   “在北京,就是以后,回湖南老家,回白狐溪,也要方便些。”   “我还能回湖南老家?”   “你现在,还没有到时候哦。人啊,一旦到了那时候,就会想起老家的。人 都是这样的,我见的多了。”   “我就不是这样的。”   “听我的话,还是去北京吧。”   “我是想到那里去,我也曾经去过,是被别人拉到南方来了。”   “要是你愿去,我在北京,还有个空房子,你到那里去住,没问题的。”   牛大成说,他原来有个大学同学,前几年出了国,房子一直空着没人住。房 子没人住,也会坏的。   二五、想到他回去交公粮就一肚子火   在熟悉的凤凰话里面,让我感到和大成的心,贴近了很多。牛大成的想法, 对向阳花的关心,我当然很是感谢。可是他在北京,也是个有家庭的男人啊。   压抑这东西,可能永远离不开我了。在广州太平的日子里,我处处地感到了 压抑。从派出所治安队手里逃出来,我没有任何时候,感觉到轻松。时时刻刻, 仿佛都有种力量,在驱赶着:向阳花,一定要离开这里?   不能再这样下去!要是你就这样,跟区国斌生活下去,虽然可以跟他一起, 生个孩子。可人家是有家有氏的人,你算是他的什么人?这样子下去,和在广州 太平,和在阿坤那里,又有什么两样?   向阳花何尝不想去北京?可我不知道,能不能去北京。区总的去向,直到现 在还没有明朗化。这事情可一天到晚,还在不断纠缠着我。   “你还有什么心事,一下子不能决定?”   我内心的疑虑,自然躲不过大成眼睛。我们再次相见,并不傻的牛大成,早 就看出我内心矛盾。才坐下来,就开口问了。   考虑很久,终于把来香港的真实情况,把近段时间里,区总身上,我和区总 身上,所发生的种种事情,统统和他说了。大成听了,脸上一下子愕然。继而, 做出大惊的样子:“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   “那,你说的这个人,肯定是出了大事。”   “什么事?”   “两种可能。要么,是早逃出来了。要么,就是被关在里面,逃不出来了。 前一种可能性大些。”   “你怎么知道?”   “很有可能。”   “那,他就不管我了?”   “我想,他是怕你,也遭牵连进去,就让你先出来,他再和你一齐逃到他想 逃去的地方。不过,从你出来的时间看,这个猜测,是不可能的了。”   “为什么?”   “按时间上讲,他来到珠海澳门,或者,是到香港打算停留的时间,都已经 过去了。”   “才多少时间?”   “也有可能,是他没办法先来香港,或者来不及通知你,接你。他就和家人, 从其它地方逃出去了。”   “这样的?”   “你放心,这个人对你,是很好的。很有可能,他会等找到了地方,会再来 香港,接你出去。我现在就可以先给你侦察一下,这个人的大概。”   这手功夫,显示出了大成作为男人的精明,他取出手机:“你说说他名字?”   我说了。   “职务?”   也说了。   电话朝打了过去:“我找区国斌。”一连打了几个电话:“我是他朋友。” “对,我是台湾人。我们有个投资,前两个月,就和他约好了。”   他说了上面几句话,那边的人,在电话里说了很多。听完电话,他静在那里, 想了一会,自言自语:“这个人,真的出事了。是出事了。”   “那边说什么?”我赶紧问。   “经济上的。案子,大得很。”   “大得很?”   “是,要不然,就不应该逃这么快。”说完,他又问:“你在珠海那个房子 和车子,名字和手续,都写的你名字吗?”   我点点头。他见我这样说,神情一下子又紧张:“那你的身份证,是真的, 还是假的?”   “假的。”   听到这里,他又舒了口气:“好办。你先别着急,等我再打个电话。”   我傻瓜样,看着他打电话,机械应答着问话。也拿腔拿调说话。一下子紧张 万分,一下子又长舒一口气。   “你把它卖掉?好吗?”他捂着电话,轻声问我。   “卖掉?”   “那房子,车子啊?”   “能卖?”   “怎么不能?”   “这是他给我买的。”   “应该卖了。”   “不会有事?”   “你只要出手了,赶快走了,那就没事了。”   “这样?”   仔细想想,也看到在报纸,电视上,那些什么事情。现在是人家不在了,就 卖掉人家给自己买的东西,还是这样大的东西。我还是有点怕。以后,要是他没 事了,回头来找我,该怎么办?   停了一下,他又说:“你先别讲话,我再打两个电话。”   他又打起电话来,打完了,很高兴地说:“我们现在,过珠海那边去。”   “现在,过珠海去?”我看他打电话,想不通,一个在香港的外地人,对广 州太平,对珠海,甚至对香港,对澳门,都是那么熟悉?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 的?   想到这儿,我说:“现在,就这样进去,安全吗?”   “现在去,绝对没事。”   “去做什么?”   “我们过去,把房子和车子,一齐卖了。”   这就卖了?我不由得大吃一惊,想到卖,就要卖掉。我倒是犹豫起来:“哪 怎么行啊,他还不知道。”   “你还想,让他也知道吗?”   “要是他不知道,我也不能这么快,就卖了啊?”   “再不快点,它们,就有可能不是你的了。”   “这样做,怎么能对得起他。”   “什么时候了,你还说,对不对得起他,再不快处理了,也一定不会是他的 了。”牛大成看着我:“他现在,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对得起你,对 不起你,他能不能够对得起你,都还是个大问题了呢。”   “这我不管,可那是人家的东西。”   “哈哈,”他大狡猾地大笑:“你说,它们是谁的东西?这不是你的,也不 是他的,还是谁的。你自己要抓紧时间,处理好了它们,才是对的。”   “为什么?”   “你只有抓紧了时间,处理好了,它们才能成为你的。”   “再过几天,不行吗?”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要是再过几天,你完全有可能,一分钱也得不到 了。他已经给了你,它们就是你的了。这样的事,你在广州太平呆了这么久,见 得,还少了吗?”   “现在就去吗?”   我看着他,在心里想,真的不敢,就这样相信。这么一个人,就要把区总送 我的东西卖了。这么高的价钱,就能够这么快地,找到一个买主?我惴惴不安地 看着他。是在问他,仿佛又是在问自己。   这几年里,我做出关于钱的决定,已经是不少了。可那都是我能够支配的钱。 现在,面前放着的,可是人家的东西。虽然已经给我了,也才给了这么久。   “你说,我这样做了,是不是有点趁人之危?我是不是,不地道?是不是, 没良心?”   “不要多想这事了,我们走,要是你不把它处理掉,要是处理慢了,这东西, 不是你的,也不是他的,都是别人的了。”   “是谁的?”   “这还用问,人民政府的。”   “那我要是卖了,不是违了法吗?”   “这就不是我们现在,要讨论的问题了。反正,我是为你好,绝对不会害你 的。你放心,跟我走吧。”   大成的话,虽然说得很急,让人感觉,也很有道理。我不能再说什么,他已 经离开了座位。简直就是他要牵着我走的。不过,从他的脸色来看,我明白,他 真的是在为我好。   在这些地方,这种事,我没亲身经历过,但是道听途说的,也是不少的了。 很多人,就是这样子的。一开始,名不正言不顺的,一时间住的有屋,出的,也 有车。可是到头来,一个冷不防,那个男人在个面出了事,后来就什么东西,都 不是自己的了。   “真的,没有危险吗?”我还是怕。   “这两天,依我看,应该是没危险的。要是再过几天,那,我就不敢肯定 了。”   “卖掉了,以后他要是怪我,怎么办?”   “怎么能够怪你?他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更不知道,他还能 不能够回来呢?回来了,能够不能够,正常的做一个人呢?”   “他不会回来了?”   “这种人,只要一出了这国门,他自己以后,是死是活,都是不知道的事 啊。”   一说起死,或者是活的话来,就让我想到,区总和我在一起的日子。这时我 想到,竟然不知道在哪里,人一下子又悲伤得很。哪里还能,去卖掉他送给我的 东西呢。   或者说,大成已经看出来了,我这个致命的弱点,他再说:“卖了之后,我 们就到北京去。”   看着他眼睛,我相信,他这双眼睛,不会害向阳花。   大成这人做事快,说走,就走了。上了去澳门的飞翔船。人在澳门上了岸, 才进的士,大成就叫司机,把车往酒店那边开。   “住酒店?”   大成点点头。   “在澳门住?”他没回答我,眼睛看着前方。和羊部长一样,只要一过拱北, 他在香港的那份热情与浪漫,一下子就不见了。像是要做很大事情似的,说话, 都那么严肃:“不能住拱北。”   大成说,他打过电话,在澳门酒店订好了房。   一住进酒店,并没停留,再叫了一辆能过关的的士,直接到了别墅区。车进 入小区,我指点着路,在离别墅还很远的地方,他叫司机停下车。让我先进去, 开门上楼,拿来房产证、行车证。   他不动,只坐在车子里等我。   鬼使神差,我竟然什么也不怕,很顺当地进屋去了。正好谢姨不在家,拿到 这些东西,回来一上车,大成只说三个字:“回酒店。”   车又从原路退回来,进了酒店。他想了一会,叫我下楼,买了当天澳门报纸 和珠海市地图。把地图拿回房间时,他已经在茶几上,准备好了纸和笔,等我坐 下来休息了一会,他就说:“你先把车和房子的情况,认真地写写。”   接过纸和笔,我在书桌上写起来。见我写好,他又说:“麻烦你,再在珠海 市的地图上面,画出别墅区简单位置。再用纸,画张草图。”   我画了整个小区草图,还写上了特点,也在地图上标出来,他就说:“你好 好休息一下,有事我再叫你。”   他这人,看问题相当准,心里又很细。这时候还想着关心我,知道我该休息 了。这一点,真的让我很感动。会关心一个女人的男人,一般都会是个好男人。   说完,他就把那些报纸摊在沙发上,一张张看起来。   这一觉睡得很好,是不是在客厅里,有个自己感觉很好的男人?觉得和他在 一起,比和以前的男人,都要实在些?尽管我对他,还不识庐山真面目。   要是他只稍为骗一回,那我就死定了。   就像陈本虚,是个天生文人一样,牛大成则相反,就像个天生大卖家。   到了晚上,他用电话约来两三个人。因为怕吵了我,他们分别在楼下大堂咖 啡厅里谈,才到半夜,居然就和其中一个人谈好了。   天亮没多久,昨晚上下半夜回去的那个人,就开着车来了。我们一齐再过海 关,回到别墅区。   还是和昨天一样,车还没到别墅,大成就不让它动了。我说:“要不要下车, 好好看看?”   大成不回答我,掉头对那个人说:“先生,你看呢。”   那人看着大成,身子也靠在沙发上,朝前面左右都看了看,手挥了一下: “你说的,就是那栋,蓝顶子的吧。”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的,蓝色的。”   他听了,人还是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很平静地说:“行,不用下去看了。”   我有点不相信,他话是真的,就说:“那车,就停在别墅车库里,也不用去 看看?”   “车,只要你有一套完整手续,就成了。”   “手续,肯定有。”   “有的。”   大成仿佛证明似的再问:“落的,真是你的名字?”   “是的。”   他们两个对了看一眼,都不再说话。我想,这个人也怪,和一个生人,做这 么大一笔生意,居然就只在外面恍上一眼,就算了,真是个大手笔啊。   “我想下车,到上面去,再拿点东西。”见他们都不肯下车,我就说。   “还有什么东西?不要,算了,”大成说,有点不想我再下车。   “很重要的东西啊。”   “不要了,不行吗?”   大成这样说,我就很不好动。心里虽然有点犹豫,我实在不想象上次那样, 一个人单枪匹马,仓皇地从广州太平派出所逃出来一样,这回又从珠海,仓皇逃 走。   几个月来,至少在别墅里的计算机上,写了些小文章。手上有了钱,也顺手 买了些心爱的东西。哪怕以后再有钱,对自己的东西,还是有感情的。   要是又像上次那样,不把自己任何东西拿出来,以后我会很难过。再说,我 可能又要没有尽头地,去流浪了。还不知道,这次去的地方,难道就不要一点日 常生活用品吗?这可能又是女人的哆嗦了。   看我心里急,脸上又很舍不得的样子,大成说:“那你快点。”   一听这话,我呼地下了车,几步冲进屋。这回,我看屋里的样子,谢莲还没 有过来。   我的担心,一下子没了,赶快清理了自己的东西。才清理好几个软盘,一些 书籍,还有几件衣服。我估计自己是一时半会,等不到谢莲回来,就把准备淘汰 的几件衣服,给谢莲留了张条子,说是都送给她。   条子才写完,大成飞快上冲楼来:“好了没有?快些吧。”   见他来,我仿佛也害了怕,赶快说了声:“走。”   最后看一眼熟悉的房间,我才感觉到,真是失望地离开了别墅。要是没有大 成在前面催,我的泪水,都要下来了。   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当时的心境,为什么这么差,并不是因为那座别墅。 而是自己在当时,竟然有离开时,没有看到谢莲,而产生的失落感。   一关上门,车就启动了。这时,突然有一辆警车呼啸着直开过来,吱地一声, 在别墅门口停下了。我们的车,正慢慢地滑在稍远的地方。我偏过头,车上走出 来的,竟然是苟志高和另外三个人。   那三个人看起来,显然都不是公安部门的,更不是人民政府工作人员。大成 见了,手一轻扬,我们的车,也停下来。   只见他们站在那里,两个人朝着别墅,眼睛看着它,似乎在分析什么情况, 并没注意我们的车。看他那样子,我眼睛也是一定。   大成看出我的神态,问:“那些人,是谁?”   “区总以前的一个马仔,其它的人不认识。”   “他有这里的钥匙吗?”   “没有,他只是有时来这里给送东西。”   “不要紧,他们可能是很久也找不着区总,才来这里找你。看看你能不能, 帮他找到那个区总。对别墅,他们现在还是没有办法。”   我偷偷观察那个人情绪,似乎比我们两个还要大气,还是一动也不动坐着, 眼睛都没往外乱看,似乎眼前发生的事,与他没有一点关系。   真是气定神闲。天下竟然也有这样的人。   大成又说:“你有他的手机吗?”   “有。”   “打一下他手机,试试看,到底怎么回事。”   “喂,你哪位?”   “我是向小姐。”   “哎呀,向小姐,是你啊,你在哪里,我找你很久了。”   我们坐在车上,远远地,看见苟志高站在那辆车边,握着手机,摇头摆尾, 深情地讲着,样子好笑。我当然不敢笑。   “我在北京,你在哪里?”   “在北京?你又去了北京?出差去。是区总安排你去的吧,你很幸福啊,什 么时候去的?”   “来几天了。你在哪里啊?”不能露了馅。   “我嘛,不在广州太平,还能在哪里?在办公室里。”   “啊。”也装得挺像。   “哎呀,打了你很久手机,你为什么,都不开机啊。”说着,他还做出失望 的样子。   “可能是没电了。区总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我们正找他呢。”   “他去了哪里?”   “可能,是出差去了吧。你什么时候,回广州太平?”   “你和区总,现在能联系上吗?”   “他没有跟你联系吗?”   “没有。”   “应该可以联系上的,你有什么事,要跟他说一声?”   “没有。”   “有什么事,我可以给你转告。”   “没有什么事,谢谢。”他妈的,还要帮我转告。真的是,骗人都不眨眼。   “你什么时候回来?”   “事情办完,马上就要回来的。你有什么事?”大家就这样骗吧。   “没有,只想见见你。”   “我也好想见你。”   “人家好想你。”   “好,回来,我再给你电话。”   “真的好想你。”   “我也好想你呀。”   “你一定告诉我回来的时间,我派车,去机场接你。”   “好,就这样了。”   “我挂机了。”   “走。”见我说完手机,我们又在车里静了一下,大成说。   车直到澳门,我们三个都没说话,各人想着各人的心事。我的心,当然更是 七上八下的。眼看着出了这么个事,这笔生意,还能做得成吗?人家有吃了天的 胆子?   回到澳门,在酒店西餐厅,我们坐下来,谈车和房子的交易。   “兄弟,刚才的事,你看到了。我们再给你减点,你看,好不好?”大成主 动说,眼睛看着那个人。   那人听了,只是摇头,也没说话。他早有准备地,拿出一张卡递给我:“小 姐,这上面,有该付给你的钱数字,麻烦你到前面服务台的卡机上,查一下。”   他说出了这张卡的密码。接过他的卡,拿在手上,听着他的话,我还是有点 犹豫。真的不敢相信,人家一下子,就买了这么大座房子,又买这么好个车子, 近百万元,天大一笔数子的交易,就这样决定了。我,也不能太小心眼了吧,还 有什么,要检验人家的?   “算了。”我用从来也没有过的大方口气说。   大成看着我,轻轻说:“向小姐,你还是去验一下。”   不好再扫大成面子。拿着卡,到商务处柜员机上,打了一下,就出来了他说 的数字。回过身,我把那一口袋证件,连同我的身份证,全都给了他。   “我要不要,写个收据。”   “对了,我来写个收款证明。”大成说。   “行。”   大成想了想,埋下头,认认真真写起来。写了很长时间,几乎写满了一张纸, 再递给他。那人也是从头看到尾,一字不漏地看了一遍,点点头,还给大成。大 成送到我面前:“你签个字。”   我很想看看,大成写了半天,到底写什么。可人家看一遍,就满意了,我还 有什么,再重复检查的,不能不放心,人家大成啊。拿起笔来,看也不看,我很 英雄地,签上了名字。   跟那人道了别,我们回到房间里,大成一把抱着我,紧紧地吻起来。我拼命 吻住他的嘴,觉得他的嘴,是那样的甜蜜。   甜透了向阳花的心。   直到我们双双倒在床上,我还感到,眼前发生的事,真是天方夜谭,是向阳 花的运气来了。   才认识他几天,就帮我做了这样大的事。要是没有他的帮助,我真的不知道, 在这陌生的香港,该怎么对付才好,哪里会有这样好的主意?   有时,我还在怀疑,那个人和大成,肯定有关系。要不然,谁也不会这样做 的。他说的理由,我并不是很相信。尽管我多次探他,可大成对这事,城府深得 很,从来滴水不漏。   “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帮我做了这么大的事。”   “这是你自己的运气,我帮别的人,也没这样快的。说明你这个人,运气还 好得很。这样的房子和车子,能有这样大胆的买主。你知道,人家要担多大的风 险?”   “风险这么大,他也敢?”   “这,你就不知道了,他是澳门户籍,才敢这样做。有些事,对他来说,要 好办些。”   “这样。”   “那你更不知道,他这样做,能省下来多少钱。这一下,就是几十万。他有 本事,把后面手续办好。”   我突然担心:“我身份证给了他,要是他那边,以后出了事,我该怎么办?”   听到我这样说,他的泪水都要笑出来:“你还以为,那张身份证,还有什么 用处。要是你身份证是真的,不用说,你早就不会在这里了。这房子和车子,要 不然,也是区总,暗地收回去了。或者是区总有良心,他没有收你的,它也早就 是人民政府的了。”   “现在,怎么别人就不知道?”   “很大可能,就是区总在外面,还没有安定好自己,就没有机会回来找你。 或者说,他现在根本就没办法,自己,或是派人来找你。当然这种情况,可能是 永远的了。我们就是趁着这个空档,把这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办了。”   “这样吗?”   “要是那个姓苟的,今天不开着车,来看别墅。我还不敢下这么准确的看法。 见他来了,像条狗那样,贪婪地守着别墅,我就知道,连他,也在找那个区总。”   “区总他,要是以后回来……”   “你刚才,听到苟先生的口气了。他还能回来?要是回来,人民政府,会放 过这样的人?”   “哦。”   “你也不能再回去。”   看着牛大成,紧紧捏住手上的卡,我很感谢他,能这么快,帮我处理好这事。 要是我一个人,不知道要做到何年何月,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好。这事要是做 得不好,那该是什么结果。   “我那的身份证,怎么办?”   大成拍拍我的肩:“区总能给你怎么办,我就在香港,也能给你怎么办,你 放心吧。”   他这话,说得像区总那么轻松,连口气都有点像。做假的人,是不是,都同 出一撤?   就这一下子,我得了这么多钱,区总又不知道哪里去了。区总以前给我办的 事,现在,大成又来给我再办一回,这是怎么回事。这假了头一回,又假第二回。 而且,他们做出来的假,都和真的差不多,或者说,更像真的。   这世界,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还有这人啊,一个人和一个人的关系,怎 么会是这样,说来就来,说走,不知不觉地,就没有了踪影。像美国的电影: 《人间蒸发》。   我感觉到,自己在这几天,生活在梦里。   像区总和大成一样,世界上的事,做了就做了。在凤凰白狐溪,哪里想到, 自己会去北京?或者说,一年要去几次北京呢?可这次,真的又准备去北京了。   我原名叫向阳花,出来到酒店工作,报了个名字叫向阿娟。在家里,还有小 名,叫狗妹。   他叫我婕。我把大成叫做牛,因为他姓牛。他也说过,只准我叫他牛。他也 说,我叫他牛,尤其是用凤凰话时,他心里的那一瞬间,是最开心的。不过在我 心里,还是喜欢叫大成。   记得当时,大成听了我名字大笑:“怎么叫狗妹。我是叫牛大的。”   “你为什么叫牛大。”   “牛大成,省着叫,凤凰话,不就是叫做牛大?”   “你牛你的大成,我狗我的妹,与你有什么相关?”   “你叫狗妹最好,我们两个,就是两兄妹。”   “哪里有两兄妹,脱得光光的,躺在床上?”   他大笑:“向阳花,太老土;向阿娟,工作感觉太强;狗妹这名字,别人听 不懂。”   “朴素又大方,谁会不懂。”   “怕人家说你先人,有人兽沟通的嫌疑。”   我死劲打他:“你坏你坏。”   “我给你取一个字,现在都时髦,兴一个字,好记好写,也好成名。”   翻了电子辞典,找了好半天,他找出来一个婕字:“婕,你以后的名字,就 叫婕。”   “为什么要叫婕?”   “这个字,本来是和妤联在一起。叫做婕妤。是汉代宫里面女官名。不过, 现在谁都要简明扼要,你就用一个字,就是官名,用婕字。”   “那何必不用妤。”   “这妤字,难写又难认。你不看现在,越简单越好。名字,也是越简单越好。 这个婕字,只要你一用,我包你以后做什么事,捷报频传。”   我就用这个名字:向婕。   现在要忘掉以前所有一切,连向阳花都要忘掉她。从今天开始,你名字叫向 婕,广州太平人,一个毕业不久的本科大学生。是来北京找工作,求学的。   就这样,我跟着牛大成,带着我这一笔钱带着大成给我在香港重新做的身份 证,学历证,带着我的梦,像逃难一样,来到了北京城。   这是我第三次来北京。第一次来北京时,并没有感到北京种种好处,不多久, 就去了叫张家口的地方。第二次,不说了吧。   和牛大成一起来,有男人在自己身边,尽管他并没有完全属于我,感觉还是 不一样。仿佛有了自己的主心骨,有了依靠。女人,你说怪不怪?   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下飞机,很快,我们就找到他朋友的住所。   这是位于北京城西,在丰台和海淀,石景山交界的地方。是新开发的小区, 孤零零的几栋房子,矗立在大片农田中间。房子还没卖完,有些房间的灯,一天 到晚都不开。是为了卖房吧,房子的周边,种了些花花草草。看起来是相当的怪 异,也极不协调,比起南方的环境,差多了。   从我经验看,这是一套从来没人住过的新房,里面的一切,都是我们一件件 从商店里买出来。   几天时间,很快过去了。完全把我安顿下来,大成准备离开我,回自己家去。   “再抱抱我。”我对他说,看着要走的他,我不知道,他这一走,还能不能 回来。和区总一样,我仿佛他也有这一走,再不能回来的感觉。   大成没说话,一把抱住我。平常,我们也是这样抱的,而且还常常就这样抱 着,一抱就抱到床上去了。我回抱着他,我想再探下去,他气喘不停地止住了我:   “婕,我不行的了,不行。”   “我要,我要。”   一种恶作剧的想法,在我内心深处升腾起来,用那里死命脉地抵住他。我知 道这样做,他很快就会缴械投降。果然,他一下子,也摸到我要命的地方。我们 滚做一团。我们上了床。我们又快乐不止。   “不行,对不起,今天不能出来。我,要回去交公粮。”快到那时候,他准 备离开我的身体,嘴里匆忙求饶。   交公粮,我就是要你交不成公粮。一想到,他要回去交公粮,我心里就一肚 子火。一种报复的念头,涌上了我的心。硬是没有停手,还是狠狠地,和以前一 样做。我就是要他出来,一定要他出来,这样,才解我心头隐隐的恨。顶不住我 一阵激烈的动作,呼的一声,只见他全身松跨,一下子瘫软在我身上。   “完了,完了。”他一身大汗,跪在那里,叹息。   仰躺在那里,我抑制住心里的高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成不完全是我的,到底回到他自己的家里去了。   在北京,我是第一次孤孤单单,面对着布置得那么温馨的大屋,攥着百多万 元存折。想到远在珠海的别墅,仿佛心里牵挂的并不是大成,竟然是区总。   区总,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尽管这两个人比起来,一个是天上,一个地下,可在我心上,怎么也抹不了 区总的身影。我担心的是,他什么时候找回来,我又拿了人家这么多钱。或者说, 是他到了很需要钱用的时候,我该还给他。   话说回来,现在只有大成,才是我真正的爱了。虽然我们不能光明正大地爱, 就是这样偷偷摸摸地,只要能得到他的半片真心,我也心满意足了。   感觉到,他回了那个地方,见着了自己的女人,在她身上,做着和我做的一 样的事。而我,现在只能孤独地等他,我,不就是一个独守闺房的命?   看这套房子,看大成和我精心挑选的,全部顶级家俱。想到他在装修,挑选 家俱的认真劲,在心里,我就很怀疑大成。   这里,或者就是他暗地里,买下来的住所。凭着他的能力和智慧,他一定能 买得下这样的住所。不过在这方面,他口紧得很,不肯对我露富。   等大成再来,一定要好好再问他。   二六、找不到在香港酒店的感觉   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一个人住,也挺寂寞。不过,外面有高高的白杨树,远 远的,还有座荒废了的世界风情园,在没有事,心里也烦恼时,可是个很好的去 处。   大成带我上长城。这地方,我不是没来过,可两个人上长城,给人的那种感 觉,就是不一样。他给我照好了相,我们一步步向上走去。   “我们两个人,会不会,永远这样走下去?”   他并不理会我在长城上,感觉到的这种诗意。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远处的白。 我叫住走近身边的游客,请他给我和大成照一张相,谁知那人正举起相机时,他 反过脸来,很冷峻地扬起手:“不用照。”   我多么想和他,能照张相片。以前,我和陈本虚在一起,是因为匆忙,因为 没条件,而失去了一起拍照的机会。后来,在心里很想看到他时,连回忆的权利, 都没了。和阿坤,是我从开头起,就感觉到,自己和他不可能,有个很好的结局。 和大成在一起,我就想着,不管以后是什么结果,我们现在照张照片的权利,还 是有的吧。   “你不要在心里,或者是在自己行为中,留下我的痕迹。”   “为什么?”我不服气地问。   他看了我一眼:“你要学会忘记我。我不是一个能在你心里,留下印象的 人。”   听他这样说得决绝,更是很不开心地看着他。见我一下气成这样子,他叹了 口气,在长城的大石头墙下,紧紧地抱住我,不再说话了。   我来到了北京就更加知道,大成这人做事,都是很神秘。他有很多事,或者 有很多想法,都没给我讲。或是不肯跟我讲,或是不能跟我讲,或是不愿意跟我 讲,都不得而知。   这么长时间里,虽然我已经习惯,只知道他有这么个人,有这么部手机号码。 可作为一个女人,我还是想知道,他更多一些情况,因为他毕竟是和我有肉体关 系的人,我对他,也有着很深的爱意。   我也紧紧地抱住他,从认识他不久,在我心里,就老是有着大成他会在哪个 时刻,在哪个倏忽间,就会离开我,永永远远,不再回来。   常常为了这想法,我痛哭流涕。   32323121,想不到在长城上,手机也不合适宜地响了。低头一看,是区总来 的,我好高兴:“区总,是你。”   “是我,阿娟,你好吗?”   “我好,你好吗?”   “我很好。”   “你现在,在哪里?”   “我……”没说几句话,他那边,就关了机。看着没有声音的手机,我不知 道,再说什么好。大成接过手机,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这个电话,到底是从什么 地方打来的。显示屏出现的号码,是“错误”两个字。   “你放心,他没事的。”   “没事?”   “要是他出事了,或者说,是被抓住了,他不会再给你打电话。就是打了, 也不会说,不告诉你打电话的地方。就是他想联络你,又不想你知道,他现在打 电话的地方,才会这样做。”   “那他为什么,要打过来?”   “现在,他很想知道你的情况,他只有通过你的情况,来判断你是不是被别 人,关注到什么程度。”   “这不是像电视剧里的镜头?”   “通过你的情况,再去考虑别人,会对他怎么做,他又该怎么办。”   “有这么复杂?”   “生活,其实就是这样,你认为简单,它就简单。你感觉复杂,它就很复杂。 现在他的情况,比你想像的,要复杂得多。”   “这样?”   听得我满心狐疑,只好依照他的话,我的手机,就这样长时期开着,以致于 和区总不会断了联系。但是这样做,也只是听他电话而已。他自己什么事,都不 会告诉我,这有什么意义?再说,又有其它东西干扰过来,这就是苟志高的电话 了。   整个长城一游,就因为这个电话,搞得我牵肠挂肚,想着不知道生活得好不 好的区总。他不知道,他或者是他的一家人,究竟流落到了哪里?   或者看到我天天无所事事:“在北京,你这个梦,并不那么难。不过,看你 的英语,不那么差,就不要光走文学这条路,你看好不?”   “怎么走?”   “可以去读书。”   “读什么书,又不是以前,可以读工农兵学员。”   “你去考。”   “我的天,这么大年纪,考什么?”   “你多大了,七老,八十?”   “起码也过了高考年龄。”   “考个研究生,或者博士,什么的。”   研究生?还是博士?搞笑?我眼睛瞪得吓着他。开什么玩笑。考研究生。连 大学学历都没有的人,还能考?   “文凭,你有啊。”   “这不是你发的。”   “有什么关系,你还可以拿它去参加考试。”   “可以拿它去参加考试?”   “是啊,要是你肯用功,我帮你想办法,没问题。”   用功?向婕最不害怕的,就是用功了。要是有可能,当然舍得用功。不过, 我这个基础……   似乎看出来我心中疑虑:“怕什么,学问,也是人学的。你以为那些人,个 个就是人精子。也不是有傻瓜蛋?你的英语,我看不错,就是在专业上,你也有 一定基础。只要在系统上,再努把力,就成了。加上你现在衣食不愁,全心全意 做这事,多下点功夫,能愚公移山。”   他说的话,虽然听起来,也有一定道理。可未必然,人老珠黄了,还会有读 书的命?不过,看他说得那么有信心,不免让我也重新考虑起来。   大成做什么事,要是没有把握,不会说出来。相交了这么长时间,越来越看 好他这个人,就是还搞不清楚,他这个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一个男人活在这世 界上,不可能,不干什么事吧。而且还活得这么从容自在。   这事,哪怕是在梦里,我看,他也不会对我讲。我一个女人,只要他能对我 好,不就成了?想到这里,读书,也许对我来说,是个安慰,管它这么多。   考考看吧,或许能成功呢。   来北京的时间不短了,因为他的那个家,我们情感上的淡化,很快就来了。   现在,每次大成来我们的家里,我和他在一起时,做爱并没以前那样频繁。 他也没的原先那样孔武有力。两个人在一起,找不到在香港酒店,在澳门的那种 上天地下的感觉了。   不过即使这样子,我能从湘西凤凰白狐溪,来到广州太平,再来到北京城, 能安逸地住下来,心里也是很感激他了。   我知道,一个男人在这个时期内,同时为两个女人服务,又要对另外一个女 人负很多的责任。不敢想象一个男人,基本上同一时间里,在两个女人身体上, 上上下下,那是什么滋味?   很想问他,他在我身上,和在他老婆身上的感觉,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一直 都没有敢开口,也有点怕他,说我无聊。   手机开着时,也有无聊的电话干扰。苟志高的电话,来的相当多。我真不知 道,他老是找我干什么。向阳花现在还有什么呢,这个花心的男人。   “有种男人就是这样子,他根本不管你对他兴趣如何,他要找你时,就要找 你。也不管你对他的态度。苟志高,就是这种男人。你就尽管和他周旋。”大成 说。   “不想和他周旋。”   “你不是说,要写文章?这不就是生活?再说,说不定哪次,能探听得出区 总的好消息。”   “这也是生活?要是他找到我现在在哪里,有人叫他来找我呢?”   “不可能。他们在没有找到区国斌,对他定下调子之前,是没有理由,来找 你麻烦的。”   我吃了一惊,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所以苟志高再来电话时,我也客气了很 多。   因为有了大成的帮助,也为了达到自己目的,我开始不要命地,系统地看中 文方面的书籍了。   半夜时分,苟志高从广州太平的办公室,给我来了电话:“还没有休息啊?”   “正在看书呢。”   “最近还好?”   “好。”   “很久没通话,怪想你。”   “我也想你。”和苟志高通话,现在尽量注意自己的讲话。   “和区总联系上了吗?”   “没有哇,他和你,有没电话?”   “我们都在找他哦,他和你通过电话没有?”   “没有。”这么长时间了,他还不知道,区总和我过通话。这证明大成的话, 是有道理。同时,他很早就告诉我,不要把自己和区总通电话的事告诉他。   “他连你,也不打电话了?”   “是的。”   “你的手机,天天开着的。”   “你怎么知道?”猛然间,我有点吃惊。   “不是我每次打,你都开着机?”   “碰巧的。”   “那我们两个,真是有缘分啊。”没得三句话,他那些不该说的话,又说起 来:“很久不见,我好想你。”   “你们公司的女孩这样多。”   “哪里赶得上你。”   “老太婆了。”   “不,你在我心里,是永远年轻,永远美丽的。”肉麻,不过再肉麻,我也 要听听。我真想他能把与区总有关的一些事,在电话里哪怕是透露一点点给我。 那也是很好的啊。   “你们公司,怎么还找不到区总?”   “我们……”   “他去了哪里?”   “你不知道吗?”   “我怎么知道你们男人的事。”   “一言难尽,在电话里,说不清楚。要是我能见到你,那就好说了。你是不 是告诉我,你在北京的新地址,那我很快,就能和你见面。到那时,我就会把关 于区总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你。”   “你在电话里面,不能说说?”   “电话里,不好说。里面有些事,相当机密。”   “你就先说说,那些不是机密的事吧。”   “那些,不是机密的……”   “是啊。”   “是区总他……”   “什么?”   “他用了人家管理区一些……”   “什么?”   “还不是钱。”   “是这样,他没钱用了?”   “哪里,你要知道,这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有多少?”   “你到底在哪里?我们两个,还是见个面吧。”   “我很忙。”   “好,那就这样了。”回回就是这样,问题一到关键,他就放电话。不是重 要地方,他就和你说来说去,没个完。   真烦死他。以前,感谢他的很多念头,随着这些烦人电话,都慢慢消失。听 大成的话,尽量和他搞搞笑。   二七、为什么你包里会有手枪   人才走楼梯口,外面的乌鸦,就叫个不停。   想过放弃这次郊游,过几天再去。可看到大成兴致勃勃的样子,就有点于心 不忍。今天安排的外出,是他一手策划的,说是要给我一个惊喜。   他也几次说,要给我惊喜。那些惊喜,的确也相当让人刺激。把车停在圆明 圆大门口,没有走多远,就到了叫做是圆明圆的废墟。   这是我在电视上,多次看到过的东西,在北方没有尘埃的天空下,面对着在 心灵里,神圣了很久的建筑,围绕着它,一遍又一遍走着,一圈又一圈转着。左 看右看,突然明白了什么,对大成说:“大成,我说,这东西啊,是后人在什么 时候,把它们搬拢来的吧。”   “你这么快,就看出来结果?”   “依我看,这就不像是座完整的建筑,自然而然,遭到大火焚烧后,倒下来 的情况。”   “这就是历史,历史就是这样子,让人,给搬做一起。”   “那不就不真实了?”   “真实,难道你以为,现在我们面前的历史,你我所看到的历史,就是真实 的?”   “我们面前的历史,就像这座废墟一样,是后人堆出来的,那还要学历史做 什么?”   “现在,我们不要讨论什么历史好不好?”   “为什么?”   “我们来圆明圆,是来玩的。不要把任何事,都背上这样,或是那样的包袱。 玩就是玩。不要什么都和什么挂上勾。”   我心想,也是的,本来是高高兴兴的一男一女,上这地方,来尝新鲜空气, 来感觉闲时轻松,又非要搞得那么乏味干什么。   在这座中国很有名大园子里,大成如鱼得水,非常熟悉。左拐右弯,我们居 然找到一个异常安静的去处。   想不到,在十多亿人的心脏,居然也有这样隐蔽的地方,上面是高大的树木, 四下里有厚厚枯草。放眼四下望去,连房子,也看不见一座,人也看不见一个。 耳边,只有树上的乌鸦,和远处鸽子的咕咕叫声。   压倒了厚厚枯草,清扫出来一小片平地,我们坐在十分松软,阳光照耀着的 草地上。   “有点像席梦思吧。”   “像。”   “真是个野合的好地方。”   “胆子天大。”我大笑他的匪气。   四处一时间,显得很是安静。扑面而来的草和虫子,生生死死的气息,淡淡 的泥土腥味,让我感觉到,又回到了凤凰白狐溪边,有着斑斓卵石的青草地上, 觉得非常亲切了。   肚子很饿了,我们用啤酒,就着威化饼干,也吃我喜欢的嗜喱,还有温室里 出来的草霉。享受着美丽的阳光,这是多幸福的事。   “没想到,在这么大的城市里,也还有这么好的去处。”   “在野外的阳光下,你是这么地美丽啊。”   “不是在写诗吧。”我白了大成一眼。   “就是白我这一眼,也那么迷人。”大成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想,再厉 害的女人,也禁不住男人这样的目光吧,我的心迷醉了。因为这阳光,草地,空 气,或者说,啤酒也有些作用,大成看我的眼光,突然间,有了浓浓的颜色。   痴痴地,迷迷地了。   一瓶啤酒下肚了,我心里暖烘烘的,全身散放着燥热。身子,也轻飘飘的, 醉眼迷离的大成扑上来,不声不响地搂住了我。我就自然而然地,也不顾这草地, 梗得人是有那么些痛,就倒在他怀里了。   很快,就感觉到了,大成那让人忘情的手法。自从来到北京,我就很没有和 他这样做过。有时,我们也在一起,做做这样的事,我发现,都没有以前那种忘 我的境地。有时,他简直就是在执行敷衍我的任务。是啊,人家在那边,又有一 个人,时时地也会叫他负一些责,我怎么能太自私自利,过于强求了。   春天的太阳,灿烂在天穹。想着他刚才说的话那些,我故意喃喃地:“大成, 你是真的,要和我在这里,野合?”   “你怕?”   “怎么不怕,不会有人来?”   “这地方,鬼都不会来。”   “公园里,有这么多人哦?”   “没人来。”   “万一呢?”   “怕什么。谁看,谁就会背时。”   说着,大成像原始人那样,也没管我同不同意,就把我衣服一件件剥下来。 埋下去的头,闻到了泥土的恶心和野草的芬芳。脱离了衣服的身体,体会到了空 气的清新。虽然有点冷风刺骨,但被内心发出来的火,挡回去了。   没几分钟,我们身上,什么都没了。   他像郊野地里的饿狗,先在我身上,伸长舌头,四处嗅嗅。马上,就慌乱地 爬上来。我抬眼看着蓝色的天空,等待着他欢快地进入。我仿佛听见了,他像是 在草原上奔驰,也像在大河里冲浪。   很长时间过去,疯狂的我,在灿烂阳光下,仍然没有感到满足,我说:“你 让我到上面吧。”   大成停止了,我一个翻身爬起来,把他狠狠地压在身子底下了。我复仇一样, 发疯样地套住他。大成双手也用力地抱紧了我。疯了,发狂了,我撕破了衣服似 地,大声地喊叫着。   “快点,大成,爽不爽啊,大成。”   “你说话,大成。”   大成在下面,突然间,不但不动,一下子,也不说话了。   “怎么啦,大成。”我一急,大声说。大成还是没有响应,我打开了闭着的 眼睛,发现大成眼睛定定地,看着刚才我看着的,那蓝色的天空。   “天空,有什么好看……”我话还没说完,发现大成的眼神,就全不对了, 我好生奇怪,也抬起头一看。   我的妈呀,原来,在我们周围,早已不声不响,站着几个一脸漆黑的彪形大 汉。有个人手上,还拿着一条黑黑的警棍。   不知所措地,我从大成身上,胡乱滑下来。   大成还是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用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顺手把一件 衣服盖在我身上,让他们对着我的眼神,和我的身体分开了。这时,他才不慌不 忙坐起来。也扯了件衣服,放在身上。   这时,站在那里,早就看够了的矮个子,才发话过来:“好啊,朋友,大白 天,在我们公园嫖娼。好玩啊。”   我们不吭声,听得见风吹草,沙沙沙的声音。   “哪个单位的?”矮子又说。   我没出声,大成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们。我们像两只惊呆在地上的羔羊。   “工作证?聋子。”   “没工作?”   “没有工作,还有本事嫖娼?”   “我们是夫妻。”我说。   “夫妻?是夫妻不在家睡觉,房子小了?”   “有没有结婚证?”另一个平头问。   “出门玩,没带。”我说。   “没带?还在结婚登记处,放着吧。”北京人说话,刻薄不过了。   “快起来,穿上衣服。怎么还不动,还想再表演一次,是不是?”   我想爬起来穿衣服,大成见了,用眼睛把我止住。就这样,我们还是在地上, 一动也不动。从广州太平到北京,在南方工厂到大小酒店,我经过的这种事,也 太多了,可从来也没有这样狼狈过。   光天化日之下,被别人看了个够,真的恨不能打个地洞,就这样钻了下去。   “还要我给你们穿衣服,是不是?”   大成还是没说话,眼睛瞪着他们。   “身份证?”   “有。”我把身份证拿出来。   “你们俩,是夫妻?怎么,你是广东身份证?”   “我是广州太平人。”   显然他们看出什么。矮子说:“你不要说话。”说完,他转向大成,手指着 我:“你说,她,叫什么名字?”   大成看着他,没说话。   “你说。”矮子用了力说。   “他叫牛大成,我叫向婕。”   “臭婊子,老子不要你说,要他说。”   平头走近大成,很阴沉地问:“叫你说,怎么不说?”   大成还是没说,矮子指了指大成:“你的身份证?”   看着他大成,矮子说:“你不说,好啊。”说完,他回过头来,对着那一伙 人:“带走。”   几个都准备上前,大成还是不动,矮子冒了火:“你的身份证,我问你,你 是聋子?”   平头大喊一声:“走!”   大成抬起手,拿住放在他身子底下的包,眼睛还是看住他们,手在包里掏着。   平头看了:“叫你拿,你不拿。你在公园里嫖娼,还要和我们斗?”   这时,只见大成眼睛一瞪,哗地一声,竟然从那包里,掏出来一支闪着蓝色 光亮的手枪。几个人见了,异口同声地大叫:“有枪!”   说完,这些不愧训练有素的警察同志,一齐往旁边闪了一下。远处的那一个, 还一下子就跌到身子后面水塘里去了。   大成依然举着枪,停在那里。   “哈哈哈!”矮子胆子大些,远远看着,又大笑了三声,拿着警棍舞了几下, 壮了壮胆,重新走上前:“有枪,狗东西,你有枪,到咱哥们面前使,怕你找错 了地方。快起来,跟我们走!”   其它几个人见了,也壮了胆,都站起来,大声说:“走!”   大成这时,又在包里掏什么,矮子见了,急得大声道:“快给我住手!”   只见大成这一回,掏出来的却是手机,也不理他们,按了几个键。那边,显 然接通了。   大成说了句:“是我,”接着,他扬起眉毛,“有几个人,要和我过不去。” 对方说完,他抬眼看他们:“哥们,谁负责?”   “你问这,干什么?”   “谁负责?”大成提高嗓门。   平头见了,赶快手指着矮子:“他。”   大成把手机朝他扔过去,矮子见了,慌忙伸手,接过手机,对着话筒。那边 也没叫他报名字,就叽哩瓜啦地,说了一大通,只听得矮子在电话里,先前还挺 牛,再后来,就只有一个劲说:   “好好好!是是是是!”   放下手机,矮子冲着我们,本来就矮的身子,倏忽间,又矮下去一大截。原 先那趾高气扬的执法面孔,一下子竟然冒出来汉奸笑容:   “对不起,先生,不要见外。我们兄弟,是执行公务,对不起了。你们慢慢 起来,我们就不打扰,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他勾下腰,把手机很灵敏地朝地上一放。就同他们几个人点点头,一 步步地,像败在八路军手上那样,一齐朝后退回去。   其它几个见了,也学着他样子,像日本鬼子发现了地雷,看着我们,一步步 地,朝后退着。   一下子,就不见了人。   事后我问大成,当时,他到底是跟谁打电话。他们一接,怎么立马就变成这 样子。大成听了,不说话。   我又问,为什么,在你包里,会有手枪。大成只说,你一个女人,要知道这 么多事,做什么。   向阳花是女人,就没有了对很多事情的知情权?这个世界,成了什么世界? 大成这人,这回在我心里,让人感觉到,更加可怕。   早在香港,他就对我讲过,不要多过问他。让我知道的,他会主动说。不能 让我知道的,就不要多问。   这也是我和大成有这么久关系后,我还是只知道他一部手机,一百多斤肉体 的根本原因。不过现在我知道的,又加了一支手枪。   这,是不是一个女人的悲哀?   二八、要是没皇上来北京看什么   圆明圆的野合,让我突然感到,男女之间的事,要是换个地方,居然会有那 么好效果。只是那些人出现,让我们出了这么个天大洋相。要是这些王八蛋不来, 该是多美好的事。   人家还沉浸在出洋相的痛苦中,大成这该死的东西,却笑嘻嘻地又来了。   “你猜,出了什么事?”一进门,他就说。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出了什么事?”   “此事,非彼事。”   “哪还有什么事。”   “你猜,”他在吊我味口。   我不想猜,懒懒地躺在那里,看我的书。也怪,这人啊只要一见了他,心里 想的,就是在草地上,和他做爱的镜头。人,就是怪得很。   “我岳父,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你说这人,还有完没完,他在单位,也是个老资格。守在那里许多年,准 备当一把手。谁知道,斜刺里,冲来个年轻,人家只用一个计。”   “用计?做什么?”   “害他呗,邀请他到澳门,在赌场里,给他找了个小姐。”   “在澳门找小姐,会有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嫖娼。他不知道,那是别人早就放的笼子。事情过后,把他 们照片,录像带,一起寄到单位。他的一把手,当然没戏了。”   “单位这些人,这么歹毒?”   他哈哈一笑:“这就是人的生存之争。”   “这,你高兴什么?”   “你就不知道了,他虽然是好人,对我也好。可是,他地位越高,我那岳母, 就越精神;岳母越精神,老婆就越厉害。”   “什么逻辑?”   “家庭逻辑。”   在家里自学这么久,还专门到图书馆,看完大成给我开的许多书。大成在家 里,又亲自认真考了我一番,见硬是没问题了,这才带着我,去见了他朋友,学 校的博士生导师,熊导。   应该说,这也算是一次非正式的面试。   可他的朋友,熊导对于我的到来和想法,并不显得那么热情,从我们进门到 出来,没三分钟时间,全扳着脸。我们只匆匆地对说几句,主要是他问我答。完 了,我就和大成告辞出来了。   从熊导那里出来,我说:“大成,你不看看人家脸色?我心里真不好受。”   大成见了,倒是反复安慰我:“熊导嘛,就是这样一个人。做学问的,对人, 对己,要求都严。不会圆滑,人还是挺好,你千万不要介意。要求别人的事,自 己一定不能先太小气。什么都要去考究一番,那你什么事,都做不成了。”   “不是我介意,是我怕自己,哪怕就是现在混进去了。到了以后,他又要求 这么严,我却什么都不行……”   “我相信,你这个凤凰人啊,只要能混进去,就会加倍努力;只要努力了, 就会有好成绩;只要有了好的成绩,人家就会真的看得起你。”   看着充满自信心的大成,我还是觉得凭自己那点底子,要读这种书,的确勉 强了些。既然报了名,又复习这么久,大成又这样百般鼓励,看样子,不拿下这 个考试,也太对不起人了。   以前并不太在意,天高皇帝远这句话。到了北京,四处都看了,才感觉到皇 帝老子的存在。也才发现,几千年的中国,就是几千年的皇帝的中国。   到了天坛,雍和宫,也到了故宫,才知道,我们这些后来人,都要感谢皇上 呢。要是没有皇上住的,和死了睡的地方,想想后人来北京,还有什么好看?总 不能光看那些没有了城墙的城楼维纳斯吧。   就算是那叫长城的东西,以前老是说,是劳动人民修的。可你仔细再想,要 是当年皇帝不组织,不领导,不安排广大老百姓修,大家也不会修啊。   想不到的是,在北京这个地方,其他动物也挺多。故宫进去的左边,有个卖 艺术品的地方,门面不大,布置得也不错。看到几个黄头发,蓝眼睛进去了,门 口守着一张好看的光头笑脸。   我正准备进去,旁边有个夫妇带着孩子的一家三口,抢在我前面,看样子, 很像凤凰白狐溪学校,老师的打扮。谁知道,女人才走到门边,可能是看到,这 是没有美元的来了,原先的笑脸,立即发出嗯嗯嗯,如是狗一样的狺狺声。   好聪明的女人,回过头冲着丈夫,大声笑了:“亲爱的,皇上老子,死了几 百年,可狗日的,他还在。”   嗯嗯的脸色,这时就更凶恶:“你骂谁?”   丈夫可能也知道,老婆平日里伶牙利嘴,可皇上的地方,你哪能乱来。见那 嗯嗯样子,就赶快上前一把拉住:“人家棒子面养的,有力气得很。”   说着,一家三口,飞快走了。很扫兴,大成还在往前走,我拉住他,也不想 再进去。北京很大,林子也大,鸟多了,当然怪事不少。   每天除了看书,就是记笔记。现在,真的成了大忙人。这也是自从在凤凰白 狐溪,参加高考以来,很久没做过的事。大成倒像个家庭督学,给我找来各种各 样复习资料。   他在我生命里,越来越重要了。但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在男女情 感方面,却越来越疏远了。   或者是,我用在学习上的精力,太多了一些吧。看着他,什么也不做了,就 只为我的学习忙碌着的身影,我心里想,到底是他对我重要呢?还是我的考试, 更为重要?我们能不能就这样,长期地厮守下去?永永远远?   一个人的生命里,到底应该有一些什么东西?   二九、大地非常压抑和悲痛   知道飞机失事的消息,本来应该痛苦万状的我,竟然睡得不同寻常的好。   天刚亮,我心急如焚地,上了飞往凤凰的飞机。一上飞机,从飞机上人员的 年龄,和组成模样来看,我分析,或者是感觉出来,自己非常熟悉,但是从来也 没见过的人的影子,她就在这架飞机上,应该是牛在北京的太太了。   看到了和自己共享男人的女人,现在我们又要一同面对这个问题,我的心, 突然就有些烦躁   陪同着她的,是个相当臃肿的老太太,那个样子,还算得上神气。大眼睛, 大眉毛大脸盘,看她眼睛上的黑圈,应该是哭了一个晚上。   因为事故涉及人太多,乘客多数为与这次事件有关的人,飞机上的气氛,一 开始就压抑得很。   凤凰机场并不远,不多时间,我们就到达了目的地。下了飞机,我没有坐机 场接死难者家属的车。自己随了大队人马,向机场出口走去。我看见那两个女人, 也没有上那辆接人大巴,而是在出口上,早有个男人,很斯文地等着她们,显然 是来接机的。我看着她们上了那车,是一辆宝马。   大成和他的家人,到底是些什么人?   找了个的士,跟着接人的车,去了飞机失事现场。毕竟是到了家乡凤凰,车 窗外的空气,感觉非常清新。看着窗外熟悉的这一切,这才突然想起,这是离我 和大成的家乡,都非常近的机场,凤凰机场。   是不是大成他,是魂归故里?从知道出事,买机票,上飞机,下飞机,我一 直都没想到。这可是离自己家最近的机场,就是自己家的机场啊。   突然之间,想到这个问题,感到浑身发冷,老天爷啊,你为什么,就这样会 捉弄人?   还没看到眼前这一幕时,田野的清香,还不时频频传来。车刚转过一个大湾, 一看到眼前的惨景,满嘴满鼻满脸满脑袋,一下子就全是金属,人体的焦糊味道 了。加上处处都有阵阵黑烟在上升,阵阵哭泣声,又此起彼伏,大地都显得非常 压抑和悲痛。   地方在凤凰古城西北角不远,一条无名的小河边上。所幸的是,在不大的村 庄外面。巨大的机舱,像一只垂死的蚂蚱头,似乎要狠命地朝稻田里钻,后舱脱 离前半身,沉重地撂在小河滩上。机舱和机身的中间地带,在消防队员扑救下, 变得一片焦糊。   大成就在那一片焦糊中间吧。我却又希望,或者是做个梦,让他能大难不死, 侥幸逃出来。或者说,我昨天接的电话,全是幻觉,他根本就没有上这趟飞机。   不过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因为昨天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自己当时,正准 备上这班飞机。   从小河边到山脚下,早就由十步,或是五步,站着的人围起来。当中很多人, 在样子很负责任地忙碌着。在他们圈子外的地方,有时候了会冒出来一条人腿, 或者是一个完好的钱包。   清理尸体和物品的工作在进行,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一百六十八个人,在我 们社会中,能够连带着的亲属,该差不多有上千人吧,何况,还有像自己这样类 型的人。   证实了这一切,我的手,扪在心上,祈祷曾经让我刻骨铭心的大成,大成啊, 你在哪里?   奇迹,会发生吧。死人的事,我早见过几次,最让我伤心的,是在广州太平 时,阿莉的死。还有我的大恩人,玉香姐的死。   在飞机上的杂志里,我看到了龙思文写的文章。   写的是沈从文先生当年,在凤凰的一则小故事,文笔相当不错。想不到,她 经过这么多年修练,也有了收获,真为这凤凰女子高兴。这种文章,我也可以写 的,可向阳花你为什么不写?   在黄丝桥大酒店住下来。以前只知道,凤凰古城黄丝桥,是古时一座兵营。 万没想到,这小小地方,居然和新定名的南方长城相联。由于开辟了旅游线路, 有了飞机场不算,居然也矗立起来了这么大的酒店。   住进酒店,人慢慢冷静下来,竟然又问自己,向阳花,你从北京到凤凰,这 么远,到底是来干什么?就是坐进了接人的车里,和他们一起去出事地点,又怎 么样?是不是要面对大成的女人?就是面对她了,大成不在了,那又如何?是不 是作贼心虚?   我现在,没必要面对任何人。要读好博士。只有读好博士,才对得住自己, 也才对得住我的大成。   和很多地方小机场一样,凤凰机场附近酒店虽然大,房间并不贵。躺在柔软 的席梦思上,我要求自己,再不要想大成。可我还是想象着,大成在那架飞机上, 会是个什么结果?会不会身体已经在大火中,变成了尘埃?我在那里,看到的一 条腿,会不会,就是大成的?   不敢想象,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转瞬间,死掉了。   回忆自己见过的死亡,我见到的死亡,其实最残酷的。就是当时没有去想而 已,真正看到的死亡,是在白狐溪学校时。   白狐溪学校,就在白狐溪村后面,白狐山脚下。   高中毕业,我是一连考了三年,都没考上大学。没办法,去白狐溪学校当了 代课老师。当了老师,我就学老师的样子,天天都爬学校后面的白狐山,为的是 锻炼身体。   那天早上,我和同宿舍朱老师一起,天还没亮,就朝山上去了。在半山腰, 突然发现,小路旁边桔子树下,躺着一对男女。   朱老师好奇,看看我,想说什么。我对她呶呶嘴巴,意思是不要理他们,我 们又往山上去。下山时,天已大亮,那对男女,还是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这次朱老师又看我,我知道,这回她是想看看,这两个人到底是谁。可她胆 子小,意思是叫我也上前。我走上前几步,才发现地上的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再认真看,衣服穿得干干净净,两个人头埋在一起,身子也像麻花样,绞在一起, 就是看不到脸。   我没低下头去看,只是走近几步,抬腿一踢,高声喊:“天亮了,快起床。”   谁知道,这一踢,他们像麻花样纠缠着的身体,突然就手脚高高地翘着分开 了,我们一下子就看到了两张没血色,完全僵死的脸。   “妈呀。”我和朱老师尖叫一声,连滚带爬,朝山下跑去。   这两个人,都是白狐溪学校的。男的,是数学老师;女的,是炊事员。数学 老师是半边户,就是自己在学校当老师,老婆在家里种地那种。数学老师的家, 隔白狐溪学校还有二十里,他一个星期回家一次。炊事员却是凤凰城里人,半年 前,才到我们学校来做工。自杀时,她肚子里,有三个月大的孩子。   有人回忆:他们是前天傍晚,提着啤酒和饼干糖果,上的白狐山。两个人死 时,还交换着穿了内衣、内裤。吃完饼干和啤酒,一个人吃了一瓶二百片装的安 眠药,按照今天意思来说,该是相当浪漫了。   朱老师说:“有人看见,他们在事发前天下午,一起去了凤凰文昌阁小学, 女人的孩子,在那里读书。”   男人在新华书店,给孩子买了一些小人书。   女人把孩子叫到校门口:“你以后,要听爸的话,好好读书。”   朱老师和那女人很好,我只是认识。朱老师说:“向阳花,还记得吗?我们 女人洗澡的事?”   洗澡的事,我当然记得。   那天,我们在学校澡室洗澡,那女人一进门,三两下,就把衣服脱光了。她 站在中间,看着也脱得光光的朱老师。   不过,我们洗澡也脱。可那是打上一桶水,放到角落里,自己再脱,脸还要 朝着墙。跟别人说话,顶多转过脸来。不像她,就站在中央,马上脱。身子还朝 着大家,转来转去。   她冲着朱老师,大惊小怪:“哎呀,朱老师,你这么大的奶子,这么细的腰。 你屋里男人,一个月要你几回?”   这句话,把朱老师毛巾弄得掉下了地,好半天才说:“一个月要几回?哪里 啊,我男人,天天要。”   女人听了,就做出来很吃惊的样子:“天天都要?”   “是啊。”   “天天要?”   “他不但天天要,有时,一天还要两回呢,烦死人。”   女人听了,不相信:“一天要两回?怎么要?不睡觉了?”   “怎么不睡觉?睡觉时,要一回。天亮时,再要一回。你说,怎么不可能, 要两回?”   “他不是要了你,才去上班?”   “是啊。”   “要了,还能就去上班?”   “是啊,要是不要,他上班,还说一天都没力气。”   “真的?”   “他自己说的。”   “唉,”女人叹了口气,说:“我那男人,别说一天一回,一个星期,有时 半个月,都要不了一回。有时千辛万苦,要那么一回,要完了,他人就瘫在床上, 半天回不了阳。”   “真的?”   “怎么不是真的?”   “还有这样的男人?”   “怎么没有?”   “你们现在,怎么要呢?”   “我们现在,怎么要?现在啊,要得我都不敢回家了。”   “为什么?”   “他要是吃了中医院左撇子拣的狗屁中药呢,那天晚上,他就要你一个通宵, 把你要得半死。”   左撇子,是我们凤凰有名的老中医。   “你别给他。”   “嗨,要是你不给他,就把你身子上上下下,撕个稀巴烂。”说着,她居然 张开腿,把肚皮和女人的下面,都一一给我们亮出来。我偷偷扭头,她那个上面, 果然有很多撕烂的痕迹。   那时我们洗澡,并不是今天人们所说的,是种享受。不过,我还是故意慢慢 洗,听她们讲那些话。很多话,我当时听不懂,只注意听他们讲话,讲话的人是 谁,早忘记了。   后来听朱老师说,就是为了这原因,那个年纪正当时的女人,就到外面去找 别人。男人知道了,也没说什么,只是到抓计划生育时,他心想,你到外面到处 搞得乱七八糟,我自己结扎了,看你还敢到外面去搞?要是搞出问题,你就只有 自己负责。   不想,男人结扎后,那方面,更加不行了。女人到外面,越来越出格。凤凰 人知道,这里也不要她工作,那里不要她上班。别人就介绍她,到我们学校做饭。   到学校不久,就和数学老师勾搭了,可能他们知道怀了孩子,怕出洋相,才 殉情的。他们的事,要是到现在这年代,哪里又会自杀?   我那时候,对什么男人要女人几回,根本听不懂,只觉得好奇,也和学校男 女老师一样,觉得那女人,真是太骚了。这事今天看来,又算得什么?   习惯让我想到,自己和大成在一起的日子。明天,一定再到现场去看看,事 故的现场,清理到什么程度了。   想到了大成,一个晚上,都是噩梦连连。   到了这时候,不做噩梦,是不可能的。任凭是神仙,我想,都不会有这样超 脱。   旁边围观者,并不见得少。死去了的人,只找到几十具尸体。就像我在飞机 上,听到有人说的,恐怕很多人,将永远地,都找不到了。   在人们最集中的地方,我又见到牛太太,看她那个样子,果然,是还没有找 到。我又去看找到了的尸体名单,里面没有看到大成的名字。   到现在还没有名字,就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根本就找不到了;另外一个是在 伤员当中,还没辨别出来他的身份。伤员中的大部分,有很多亲属在打听,但因 为抢救和治疗,需要一定环境,不准一般人探望。   大成,你可能是在这次事故中,永远存留在天地之间了。这样的事,对于你 来说,是不是,还要好些?记得,你对我说过多少次,说是不管在何时何地,无 论如何,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发生,我都不要管你。不过,你想想,这样做,行不 行呢,这也不是我做人的本意。   或者是,你是不是知道,你自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大成,你既然早知道, 会有这么一天,你为什么还要和我,有着这么深的情感?   在长长的队伍里,那些不是死了丈夫,就是死掉了儿女。有的一家人,差不 多全死了。两个白发苍苍老人,哭得看不见路地趴在那儿,如是祥林嫂一样,见 一个人,就哭诉一通。   我却不知道,那死去的,该是我什么人。我来这里,是为什么。人家在哭泣 时,我只有远远看着他们。   在现场的一个地方,我捧起来一把潮湿泥土,细心地用纸包好,把它放到我 包里。在酒店里,面对着这发黑的土,看着看着,想着想着,我的心,一时间又 酸了:是啊,没看到他名字,证明活着,还没看到他的人;死,也没看到他的尸。 那就是说,还有一点点希望,我何不到伤员的病房里,再去找一找?   三十、都瞪大眼睛看我这不速之客   奇迹终于发生了。   在这云贵高原无边旷野里,我看到的只是凄凉。进了医院病房,体会到的, 就是人世间真正的痛苦了。   四处还有很多哭泣的人,好几天了,有人转到凤凰医院去了;有的去州里医 院;有的还在那里,被医生分析来,分析去。有的还在抢救的同时,进行着身份 的甄别工作。   漫无边际,也无目标地,在并不大的医院里,我四处逛着。突然,我发现了 一个人从女洗手间出来,是她,正是她。就是我在飞机上,看到的那个女人。   她匆忙朝医生办公室走去,第六感觉告诉我,那里面,该有什么事情正在发 生。表面上,我不动声色,脚下,却紧走几步。她把门咣当关上时,我正到门边, 在门外听得到里面的声音,我不准备现在就进去。   里面有人说话:“这么长时间了。根据经验,你们不要再抱什么希望。你们 还是放弃了吧。”是医生在说。   “放弃?真的一点希望……都没了?”听得出来,是那两个女人中,老的一 个在说。   “郑医生不是说,这种情况,在世界上,还没有先例……”   “他还这么年轻……”年轻女人说。   “这种伤势,和一个人的年纪,没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   “那,我们还是放……”   直觉让我感觉到,自己的判断没问题,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或者 也是我在自己的家乡,等待了好多天的结果吧。   “不!不能放弃!”说着,我拉开门,站在这些人的面前了。   一屋子的人,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多。就只有那两个女人,有个叫做龙院长的 人。还有的,就应该是航空公司,或者是保险公司的人了。他们都瞪大眼睛,看 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不放弃什么?”   “不要放弃,救人!”   “你是谁?”   “我……”   “救谁?”   “牛大成。”   “啊……”   “你是谁?”   “牛大成?你是……”   “你们别管我是谁……”   “怎么不管你是谁?牛大成,是你什么人?”这时,小女人从呆痴中清醒过 来。嘴巴像机关枪,扫了我一通。一把就冲到我面前,我一看,这不好办了。她 脸小,骨骼小,连两个波的距离,都相当小。一定是个小气不过了的女人,很难 说话沟通的女人,要对付这样的女人,真是太麻烦。   她还想说什么,我也正考虑,该怎么对付她。不想,老女人一步上前,把她 拦住了。老女人用背堵住她,对我一脸严肃地说:“同志,我们可不可以单独谈 谈。”   说完,她也不容我再说什么,就像长者一样,扶着我的肩膀,要朝门外走去。 想了一下,可能发现,这里本来就是套间。再回头,就看见另外一个门,她朝龙 院长点点头:“我们可以到里面谈吧。”   龙院长点头认可,我们就朝那个门去了。在也正是我想要的方法,我就是怕 他们人多,你一句,我一句的,艄公多了,要打烂船。   进了里屋,她没叫我坐下,站在那里就问:“你是怎么认识牛大成的?”   “就这样认识的。”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朋友。”   “就只是一般的朋友?”   “你想是什么?”   我们对话的这个内容,就到这里了。她是个对话高手,这时可能发现,再这 样说下去,永远也不会解决问题。再说,她也没必要,在这里,纠缠这个问题。 就一改了先前的面孔,换了个口气。   “姑娘,你听我说。我知道,你肯定是大成的好朋友。要不然,你就不会这 样站出来。”说完这话,她停下来,看着我,想等我说什么。我看着她,不想说 什么,我还是想她把话说完。   “你要知道,”她见我不说,又把话接下去:“要是现在不放弃,以后的麻 烦,很多。”   “这,就不用你们管了。”   “怎么说,不要我们管?”   “我负责,就行了。”   “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有这个能力?”   “有。”听到她这样问了,我就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说到这里,还不 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说完,我抬起头来,看着她。   “你有能力,只怕是不会有你想要的结果。”   “无论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说到这里,她脸色突变,内心一振。显然我的这一番话,出乎她意料之外。   “你接受什么?”门,咚地一声开了,小女人跳进来,挡在我和老女人面前, 大声说。显然,我们刚才说的话,她全部听进去了。   “你快出去。”老女人见她这样发火,一把就推开她,要送她出门。   “没关系,我们一起说。”看她们这样子,我感到这事情,总是要说透的, 或者说有几分希望,就十分冷静的说。老女人一愣,那张脸上,就显得软了。   小女人再次冲到我面前:“你什么时候,和牛大成,发生了关系?”   “你想知道,在什么时候?”   “坏蛋!”她几乎是冲到我脸上说。   “出去!”见她这样子,老女人发疯地推她出了门。这时,龙院长也进来拉 走她,好好把门关上了,回过头来对我说:“姑娘,对不起。她太激动,太伤心 了。”   “没什么?”   “我知道,要是你和大成,只是一般友谊,你不会在这时,站出来说话。不 过我看,你现在年轻,还是要好好想想,不要一时间感情用事。”   “你放心,我有这个能力。”见她态度很不错,很能让我接受,就想赶快结 束这次谈话:“我只想请你让医院的医生,和保险公司,航空公司的人,跟我 谈。”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大成是个孤儿,我只要一接过来,你们就不用再操心。其它 的事,只有跟他们说了。”   “这样?”她仔细地再端详了我一下,仿佛要重新认识我,才叹了口气,走 出门去。   门再开了,老女人进来:“姑娘,你说的事,他们说,要再研究一下。你明 天上午,再来吧。”   “行。”说完,也不看他们,自己走了。   心情很轻松在回到酒店,这才突然想起,自己为什么不要求,先看看大成? 看看他的情况,他的伤势,到底怎样了?回头一想,无论如何,也不管他是什么 情况,什么伤势,我都不会放弃他。反正,很快就能看到他了,也没有什么了。   由于知道,自己会再拥有大成,哪怕是最不好的希望和结果,我心也安定下 来。这天晚上,睡的更好。临睡觉时,心里默默祈祷:   大成,无论你伤势怎样?无论会碰到什么样结局,向阳花,都会和你在一起。 让上天保佑我们。   刚到上班的时间,我就来到医院。   人家来的,也很准时。先是保险的跟我谈,由于早就有心理准备。我只说明, 请他们按正当赔保,全部付给大成合法妻子,就成了。人家搞保险的人,再文质 彬彬,再盛开着欢笑的脸后面,主要为的,也是一个钱字。听我这样一说,很快 就非常高兴地离开了。   接着是航空公司的,为了取得他们信任,我稍为费了些口舌。最后我还是说, 你们的空难赔偿,就全部给大成的亲人。我决不会因为现在要接过大成,插手于 你们之间。   他们看到我反复这样说,也看到我态度诚挚,知道不会有什么麻烦,人家很 快,就主动退了场。   再进来的,是神色庄严的龙院长,是个凤凰人,也是在这次事件中,一个没 任何利益冲突的人。可她对我的关心,却是相当真诚。   一进门来,她就站在医生的立场上,不厌其烦地,跟我说大成伤势的预后。 看她这样子,是归根结底一句话,劝我千万不要凭一时情绪冲动,做出不放弃的 举动,一定要好好考虑严重后果。   说得我脸上,做出来了很不耐烦的样子了,她才没办法地住了口。   让我感动,也莫名其妙的是,那老女人这次进门,就说要感谢我对大成的感 情。说完,也神情难以琢磨地走了。   她肯定是听到三方的人出门之后,对她说我说的那些话,她完全明白了我的 态度,才有这种想法的。对她现在的态度,我当然无所谓。我现在知道,大成依 然存在,哪怕他是个病人,或者说是受了伤害的人,我一心只要有大成,就行了。   最担心的,是那个小女人,她会冲进来,和我搞过不去。到时候,不会又像 在白狐溪,陈老师老婆宋文革,来找我的麻烦,那,向阳花就惨了。临时的对策, 我都想好了,就是一声不吭,不与她发生任何争执,只要把大成的护理权接过来, 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万幸的是,她没再来,仿佛我们之间,早就没了任何关系,这样一来,我倒 轻轻地舒了口气。只要把事情办好了,麻烦,当然是越少越好。   终于看到我日思夜想的大成了!   龙院长带着十分复杂心情,把我和他们,全都带到了大成病房里。只见大成 的头,胀得大了原来有三四倍,身上看不见一点什么衣服之类,包着身子的,全 是白色纱布。   仔细看他的脸,还是我熟悉的国字脸,其它的什么皮肤,都休想看得见。一 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前天傍晚还在电话里叫我等他的人,只几天时间,就变成 了这样,上帝,你有多么凶恶。   突然想到,他那天晚上,全身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说:“我这一辈子,就 托付给你了”的话。莫不是,他自己早就有了预感?   多想扑到他身上,狠狠抱住他,轰轰烈烈哭一场。可是我知道,面对眼前很 多颗,揣测着我和大成,到底是什么关系的心,不容许我现在就这样做。   强忍住泪水,我对龙院长说:“很感谢你们对他的及时抢救,在这样的大难 中活了下来。”   龙院长没有说话,他们谁也没说话。   我们一起回到龙院长办公室。   由于我的出现,他们之间原来很多分歧,也因为我一担子挑开,都迎刃而解 了。这时的工作效率,就快得很。我们才从办公室到病房,再到办公室的功夫, 那老女人的律师,把和我关于移交大成护理权的法律文件,全部交给了我。   这是计算机打印好了的正规法律文件,基本上是他们四方和我的谈话内容, 还有我对这件事情表态,我只粗粗地看了一下,就说“我想,再加上一条。”   “加什么?”律师可能没想到,我没别的意见,却要加一条什么。   “也不是一定要加上什么,这只是条君子协定。”说着,我用眼睛扫了他们 所有人。大家一时间,都紧张起来。   “你说。”律师冷静地说。   “就是今天的事,大家都要做出保证,谁也不准向外界透露,尤其是向新闻 媒体。”   “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我私人生活安定。”   “好。”   听了我的话,大家都恍然大悟舒了口气,也觉得我说的,也有道理。现在的 什么媒体,什么舆论,对一般人和家庭生活的干与,真的是太多,人们不厌其烦。   “那我就手写到最后面。”   “行。”律师很快就在每一份文件上面,写了我刚才说的那句话,我接过来, 就要签上名字。   “慢!”龙院长大声说,突然站出来拦住我。抬起头来,我分明看见她眼睛 里,满噙着泪水。   “你?”我满腹狐疑看着她。   “小向同志,我说,对这件事,你千万,千万要想好。这可是你一生一世中, 最大的事了。”   “是的,龙院长,谢谢你了。”我说,低下头去。   龙院长的话,让他们紧张。可龙院长的话,也让他们无法多说。不过,见我 签上了名字,其它的人,似乎都轻松下来。   只有龙院长和这个老女人,还是忧心重重。小女人的表情,也让人感到深不 可测。   看他们走了,我再问龙院长:“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安全转移?”   “你要把他转移到哪里?”   “广州。”现在,我只能这样骗她。   “还不能坐飞机,要差不多十天时间。”   我从口袋里,取出来一个信封,在上面写了手机号码,对她说:   “龙院长,很感谢你对我的关心。有两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忙。第一件事, 就是从现在开始,不要让刚才的所有人,再知道牛大成在什么地方。第二件,以 后有事,你就打这个电话,联系我。我的手机永远是开的。”   一看到这信封,她眼睛瞪起来,头也乱晃,连连说:“同志,请你不要这样, 这事,是我们应该做的。”   “不是,我是想请你,马上给他在医院附近,找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把他 安置下来,进行治疗。直到我安排车来,接他去广州。”   听我这样一说,她惊奇地说:“这是为什么?”   “我也不想接触这些记者。”   这时,她才恍然大悟,理解我似的,放下了心:“这事好办,我给他换个病 房,挂上个其它病人的牌子,他们就没办法找到了。”   “那就谢谢你了。”我坚持着,还是要把信封给她。   “向同志,就这样移动一下,暂时是不需要什么钱。”   “从现在起的医疗费,也是要的啊。”   她听我这样一说,才放下了心:“小向同志,你放心,一直到出院的费用,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保险公司和航空公司,他们都给牛同志付清了。”   我听了,心中也是一愣。   既然背上这个包袱了,从今往后,向阳花,你就不能乱用钱了,一定要省吃 简用了。   安排好大成躲过记者,我也要准备躲开记者了。回到酒店,赶快换了套衣服, 出来,再换了个小旅社住,又用龙妹花的名字,开了个房间。   天一亮,龙院长就打我手机:“我打电话到酒店,人家说,你退了房,回广 州去了。你现在在哪里?”   “就在原来酒店附近。”   她在那边才放了口气:“牛大成那边,她们给你留下一封信,我给你送过 来。”   尽管我是一口粤味普通话,这个善良的凤凰女人,龙院长并没见外我,十分 照顾我的心情,每每对我说到那两个女人,她总是用很重的凤凰口音,说着普通 话,那边,那边的,完全是为我着想。就是这点,就非常感谢她了。   “不用,等天黑了,我再到你那里拿。”   在医院大门拐角地方,她把一个信封交给我,又带着我,偷偷去看大成。他 被龙院长放在临时病房里,门上挂着化验室牌子。   “小向同志,你很厉害啊。今天早上,我们就躲开好几伙记者。有的一知道 情况,就说专门要采访你了。”   我没有说话,她又说:“也怪,他们为什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你不是加上 了条君子协定上去?”   “龙院长,现在是什么年代,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人?”   “是也是。”停了一下,她又说:“你放心,这间病房,谁也不知道。”   “我只请你,能保密到他安全离开医院,就行了。”   “这,你放心。”   说着,我取出个红包来,双手递给她:“龙院长,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请你 一定收下它。”   凤凰女人一见红包,脸和上次一样,又涨得通红,连忙摆起手:“小向同志, 你放心,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我们广东人,就是这样,请你不要见笑。”   “我哪里会见笑,不过,我们医院有规定,不能收红包。”   “龙院长,这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私事。”   “不行。”   “只有你知我知。”   “不对,小向同志,除了你我之外,还有两个人知。”   “谁?”   “还有天知和地知。”完了,看着我的眼睛,她又说:“你放心,我一定会 尽最大努力,把大成同志照看好,让他能安全回广州。”   “还要保密。”   “对,一定保密。”   “小向同志,你这样拒绝媒体,难道你不想别人帮帮你?”   “自己没有能力,求求社会的帮助,可以理解。自己有能力时,社会的帮助, 就是多余的了。”   “也让人家向你学习。”   “学习什么?”   “你的爱心啊。”   “我只是爱他,是这私人的,不要让别人来拔高。”   “可是,你以后的日子,会很苦。”   “我相信,自己能度过去。我只要能爱他,只要他能让我爱,我就感到很幸 福了。”   我看着她,发现她的眼睛,红红的了。她上前来,一把抱住我:“小向同志, 你的心,好善良。”   抱住了她,像一时间找到了知音,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牛同志能有你的爱,他也不虚度了这一生。”   “你说,他会醒来吗?”   “从医生的角度看,他的预后,是很不好的。你没看见,从北京,长沙来的 这么多医生,都劝你们放弃。不过我看,他能得到你这样的爱,就是铁,我看, 也能溶化。”   面对这样理解自己的凤凰女人,听着她好听的凤凰话,就像大成和我说凤凰 话,觉得很爽一样,我真想也和她说上几句。不过,我千想万想,又把自己的想 法,压了下去。   回来,打开信封,里面有一张工商银行的信用卡,我也没想什么,信手丢进 包里。   看着四处都是相当熟悉的风景,听着好听的凤凰乡音,入睡之前,又突然想 到,自己难道不可以,化一下妆,找个车子,学日本鬼子的样子,悄悄地进一趟 凤凰城,再到白狐溪去看看。要是这回不去,以后要长期在北京,日日夜夜照看 大成,就再难得回来了。   有道理。   车行不到三十分钟,就看到了美丽的沱江河。再往前走,比以前漂亮得多的 古城,就在眼前了。因为不能下车,只在新修的大桥上,转了个弯,司机问我: “还要到什么地方?”   我知道,他这样问我,全是因为好心。在我心里,却非常厌恶,早就说好, 我包他一天车,给他三百块钱,叫他到哪里,就到哪里。他这个人,就是爱一路 问下来,仿佛不说话,就要口臭。   要知道,我要是再多说些话,凤凰话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不过不说也不行,已经找不到去白狐溪的路。去白狐溪,原来是没有公路的, 只是顺着沱江河,有条小路,就可以到。现在,却打开了原来城郊李子园,有了 一条很好的公路,沿着沱江河,直接到白狐溪。就是上次大成在电话里,说的那 条路。   白狐溪靠河边修了条不错的路,村子里矗立起几座贴了白色瓷片的水泥房子, 其它,也没什么变化。   山川依旧,人却感到,又是很多年过去,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 笑春风。   看到白狐溪前的拱桥,也看到那棵错栗树。不敢让司机再往里走,想到这个 地方停一下,或者,在大成照过相的地方,也照张相。当然是最好能够,哪怕瞟 上爸或妈一眼。可不是,车刚停下来,就有几个小孩,在车玻璃上,探头探脑出 现了。这是我早就有预料的事,没有办法,再在这里呆下去,是不行的。   “往前,慢一点。”   司机可能看我脸色不对,一下子像是理解了我似的,顺着沱江河,慢慢朝上 开。   “小姐,看样子,你以前,来过这里。”司机突然说。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看着眼前的景色,对凤凰,似乎很留恋。”   “是吗?”   “回忆的样子。”   “以前,我是在梦中,来过这里。”   司机轻轻一笑:“小姐,你好浪漫,风趣啊。”   没有回答他的话,什么浪漫,风趣,我多么想回家看看。人家不是说,要常 回家看看?我回了家,却不能回家看看,多么痛苦。   多么想,自己能回到家里,看看爸爸和妈妈,我的命,好苦。   人在车里,突然发现,前面走着的,那个人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妈,正是我 的王建春老师。他手上拎着竹蓝子,里面装的,该是才买来的青菜。只见他也没 什么变化,只是顶上的头发,脱得差不多了,露出来白光光一片。肚皮,也腆了 很多。   王老师,你可知道,你的学生向阳花,就在离你只有几米远的车里,缓缓地, 在和你同步行进?   我多么想,让车就停下车来,拉下窗户,哪怕是跟他随便说些什么,可是, 这都不能。   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这不知道,是我从北京,到凤凰古城,这多少天的 时间里,曾经有多少次,泪水模糊我的双眼了。   我的表情,让司机不断调头看我,生怕他会再问什么,临时决定,不能再坐 他的车了。   车快到虹桥,我戴上墨镜,突然叫司机停下车:“先生,我在这里有事,不 坐了。”   “你有事,我可以等你。”   “不用你等。”   “应该等,我已经收了你一天车钱。”   “不用等。”   “那我,退你一点钱。”说着,他取出一张钱来。   “不用退了。”我很坚决地止住他,在他满是疑惑的眼神里,我走进了人声 嘈杂的农贸市场。   前几天,大成在这里,给我买了条鲤鱼,在水门口放生。这回,我买了一条 五斤重的大鲤鱼,从准的庵下去,在回龙阁的潭边上,给大成放了生。   放着金黄色的大鲤鱼,我流着泪水,悄悄地给大成许愿:“天老爷啊,沱江 河神啊,你老人家,好好保佑我的大成,让他尽快地醒过来吧。”   事情做完了,回黄丝桥去吧。这回到凤凰,到白狐溪,应该看的,都看到了。 不能看的,我当然,一定不能去看。   我知道,要是自己一回家里,那是再也不能出来的。很早时,爸爸就这样, 多次和凤凰去广州太平的一些人说,要我回凤凰白狐溪来,说不要再到外面混。 还说:要是在外面碰见我,就要打断了我的腿呢。   我是不能呆在我心里的确喜欢的地方,人生和命运,为什么就这样不谐调?   三一、男人天天趴到吃她老茄子   今生今世,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这个我素昧平生的龙院长。   上午去看大成,她把我叫到办公室:“小向同志,我看,牛同志的情况,会 越来越好。不过我想,你以后的任务,也越来越重。你离开我们医院,还有什么 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   “以后,他是离不开护理的。”   “知道了,那我请人啊。”   “长期请人,开支不说,你自己,还很不方便。再说,这种病,护理的好坏, 有时,比药物会更有效果。”   听到这里。我真的才知道,这些从来也没想到的事。开始我还以为,只要有 了钱,什么不都成了?   “我天天都在看有关护理方面的书。”我说。   “你有吗?”   “在这里,买了很多。”   这段时间,我的确抽空去了铜仁,吉首,凤凰的书店,有意地找了些关系护 理方面的书籍。   “光看书,还是不行。要是你愿意,我考虑趁你在这里的机会,我们几个医 生,决定免费给你上课。”   “上课?”   “是啊,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学?”   “当然愿意。”   “正好你在这里,还有一段时间。”   “要是老是在医院里走来走去,怕别人又把我给认出来。”一想到那些让人 恐怖的记者,我又十分害怕。   “不要紧,他们来,我们都知道。再说,他们找过你很多次,我也把你的意 思,告诉他们了。加上这里是穷山区,就是那几天,来的人多些,以后,就很少 会有人会再来了。”   有了这样的好心人,这样好的机会,我能不好好学?就这样,在龙院长帮助 下,跟着几个护士和医生,学会了一般护理工作。一般的注射,换药,按摩,保 洁,一般症状检查,检测。一个毕业于湖南医学院神经科的医生,还给我开了有 关神经病学,及护理方面的书籍目录。   很多以前自己想不到的事,尤其是特别护理方面的确良问题,通过在这里学 习,已经基本上解决了。   大成,凤凰再好,凤凰人再好,我们也不能再呆下去,今天,终于到了北上 的归期。   你不会反对,我再把你接到北京去吧。你要知道,在那里,有我们共同的家, 你是我们那个家的主人。我,就是你的太太,我们现在是永远在一起了。   “小向同志,听你说的普通话,很像是我们凤凰人?”看到我从广州请过来 的,最为先进的救护车,龙院长在我耳朵边说。   “为什么?”我大吃一惊。生怕是自己在哪个环节,出了破绽。   “因为你这么重义气。”   没有出声,我怎么说,说什么呢。   “像这样的事,我在医院几十年,见得当然多。一遇到这样情况,别人想脱 身,还脱不掉。你呢,本来不是你的事,你硬是生生地把他接过来。就算是你和 他生前,有再深的情感,你今天能做到这样,牛大成他这辈子,再是有怎么样的 结果,也是一个没有遗憾的人了。”   我还是不说话,说不出话来了,只有回到家乡,自己的行为,才能被别人所 理解。   “跟你说,这么一路上去,你不要一个人,帮帮你护理?”   “你的意思……”   “我想送你个人,陪你去广州。”   “这……”   “也是个单身女子,在凤凰没有了任何亲人,今年下了岗了。人很爱干净, 做事也勤快。让她跟着你,去做护理,是太好了。”   “这……”   “你不要给她钱,只管她吃饭,就成了。”   “谢谢你,龙院长。我在广州,请好了人。”   我哪里请好了人?能到凤凰找个人,带到身边去做护理,当然是好。可是人 有千虑,必有一失。找个凤凰人,虽然要可靠些,可我不想以后天长日久,把自 己事情的一二三四都捅出来,惹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龙院长看我那样子,可能也想到我的思路,就不再为难我了。   由于我早说,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离开凤凰黄丝桥医院,送我的人就只来 了龙院长和几个护士。他们都只知道,我把大成弄到广州去了。   不料,就在我要走时,龙院长又在后面追上来,我正感到奇怪,她气喘吁吁 地说:“有一样东西,刚刚寄到医院来的,是寄给你的吧。”   我接过来一看,是从北京寄来的一封挂号信,上面写的是,请龙院长转牛大 成收。打开一看,是大成的身体证,户口本,还有与大成的离婚证明书。看样子, 全部都是才补办不久的。   心里一阵激动。这是我没想到的事,这也是根本就没有敢想的事。可人家, 却给我想到了,我真的要好好地,感谢人家那两母女。无论如何,人家对我,也 是善意的吧。   可我激动完了,细想着,这事情又很伤心。在这茫茫人世之中,寻找了很多 年,才找到自己心爱的人。可这个人,要到了这种样子,才全部属于向阳花。   我是不是,真的这么命苦?   离开了黄丝桥,经过凤凰古城,再往怀化,车就一直往南,朝广西方向开下 去了。   因为对黄丝桥医院的凤凰人说,我是把大成送到广州。到我的老家广东去了。 车,就只有这样先开着。   车开得很慢,天色很晚,才到桂林。我叫大家休息一晚上,看看桂林风景。 可他们说,自己并没有休息的习惯,就只想赶快到广州。不过,我反复说了几次, 也坚持了几次,加上车上的很多人,没来过桂林,见我这样安排,心里当然高兴。   第二天再开车时,大家吃了一惊。因为我叫他们把车调过头,往北边方向开。 为头那个人听了,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外星人。   “我叫你们开到哪里,你就往开哪里开,好不好?”   反正,我不会少你们钱。我这样做的目的,就只有一个,我不愿跟他们多说 话,就是不想太多的人知道,自己的形踪。这你们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虽然这样想,不料他们听了,却是另外有想法,并不买我的账:“向小姐, 我们要改变方向,或者要延长返回广州的时间,是不是要向老板再报告。”   我冷冷地说:“那就,随你的便。”   带队的人就用手机,向广州报告了。   虽然那边同意了我的方法,可坐在车上,反复想了他的报告,我觉得人家说 的,也有道理。我还是得另想办法才行。这样,我让车在衡阳停下来,说是自己 想再休息一两天。   趁他们不注意,我联系了衡阳一家医院,咨询了有关医疗问题。再把大成名 字,报成了向往,让他们把车开来,把向往从广州的车上接走,坐进他们的车。   这边,我就和广州的人和车,一起结了账。拿到几乎就是去广州的钱,又中 开着空车回去,他们自然高高兴兴回广州了。   就这样,另外的一个车,另外一班人马,载着大成,缓缓地往北而来。这时 我想,这应该没人知道,我和大成,到北京来的事了?   大成,我知道,这样做,会增加你很多危险。不过,我实在没有办法,要是 不躲过很多人,尤其是不躲过那些媒体,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是会不得安逸的。   为了你和我们以后日子好过些,只有这样做了。   对不起了。大成。   终于,我们回到北京,看着这个有了两个人的家,我在菩萨面前,烧下了回 家的第一柱香。   自从到北京,自从生平有了第一个自己的家以来,我就开始给爸和妈烧香了。 我要让向婕这个不孝女,虽然不能在她们身边,照料他们的向婕,也遥遥地,祝 福他们身体健康。可今天烧的香,就不是为我父母,而是为我的大成了。让上天 保佑,大成,他能早日康复吧!   爸爸妈妈,你们不要怪你女儿啊。现在,在你们女儿心里,就只有你女儿的 大成了。手捧着燃烧的起来香,想着自己这么年轻,虽然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 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再回家乡,美丽的凤凰了。   也不能回到有初恋情人陈本虚的广州太平。更不能回到还在心里想着的,区 国斌的身边。那,向阳花,你能到哪里去?   牛大成在我心里,也在我身边,我的心,就在北京;我的情,也在北京;我 的爱,更在北京,我就只有回到这个地方,是别人的房子的北京城了。   看着房子里的一切,想着初来北京时,我和大成,两个人像鸟一样,一点点 地,攒起来的这个家的时光。他的活泼灵动的身影,又在我的面前出现了。   对于一个南方人来说,北京几乎就没有秋天。南方的天气还很热,我就站在 开启了的阳台上,对着凛冽的西北风了。我让它们对狠狠地吹着,才能让我的脑 子得到清醒。   在没有男人和我交谈的日子,或者是和一个没有用的男人在一起的日子,对 于一个女人来说,真不是人过的,再好的书,再好看的电视,也让人看不下去。   北京的房子真贵,为什么不贵呢,历史上那么久远的皇上的坟,都没有修到 城里。可是现代北京人的坟墓,都修到大街上了,北京城哪里还有不贵的房子? 看着这在北京城里,贵得不能够再贵了的房子,我心里奇怪的是,牛大成的那位 朋友,为什么至今,还没在屋里出现呢?他现在,到底在哪里?他为什么还来不 来问问,或者是看看,自己的这所房子?   住在别人这儿,我心里总是忐忑不安的。   虽然大成很早就说过,那个朋友拿到了国外绿卡,在一年半载时间里,是不 会回北京的。可自己住的,毕竟是别人的房子,我们能够长期在这儿,住下去吗?   纵然是人家不回来,那电话,也该有个说的啊?   我当然想,还是要自己买房子,以防万一。可我现在,哪里还有条件,有心 情,去买房子?   天气很冷,暖气刚开通,有很多书要读,有一些事,也该去做了。   在灯下,看沈从文的《长河》,听他在那个遥远的年代里说,我们凤凰沱江 河边,那几十年前的故事。仿佛又回到了才去过的凤凰古城,听到了凤凰人在端 午节里,在沱江河上划龙船的声音,让人感到亲切。   这是不是,就是文学的魅力?   大成,我们一起回北京城这么久了,我什么也不做,不吃,也不喝,就天天 注意给你仔细地擦干净身子。龙院长在黄丝桥就跟我说过,要是你的身子不干净, 是很容易生疮什么的。   流了一身的汗,坐在你旁边,静静看着你,我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才好, 大成。   大成,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够,再听我跟你说话。你知道吗?我们一起来 北京时,看到我们一起住进了这宽大敞亮的房子,我总是想,我们以后要是能两 个人在一起,能够养一个很好,很听话的孩子,我们两个努力学习,好好做事, 把他认真养育大,让他成为个有出息的孩子。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可能了。大成,你虽然天天在我身边。可我连一个说 话的人,都没有了。我只有好好地跟你说了。   在凤凰白狐溪,我们有亲戚有朋友有邻居,我们出门去,家里门都不用关, 让别人进进出出,也没有什么问题。可到了这个鬼地方,你把门一锁,独自成了 一统,谁也不会来干扰你。   怪不得有的人,死在自己的屋里很多天了,还没有人知道?这种人活在世界 上,难道会不苦?   大成,今天我要告诉你的是,我去了一趟工商银行,看了在凤凰黄丝桥时, 那个女人给我的卡,上面有很大一笔钱。当然,是她送给你的,人家能这样做, 现在虽然不来照料你,也不要怪别人,对你不好了。   就让我好好地,服侍你一辈子吧。向阳花的命,苦啊?不过,你放心,向阳 花只要能服侍你,向阳花能天天和你在一起,就是向阳花最大的幸福了。   龙院长打来电话,说她给大成找到一种草药,是凤凰城有个同样的病人用了, 很有效果。想给我寄一些来,可又不知道我的地址,总不能让她把药,寄到北京 的家里吧。   怎么办?这可是个问题。突然,我想起在珠海生活的谢莲,要是把谢莲的地 址告诉她,让谢莲收到了,再给我转过来,应该没什么事吧。只要她肯给我保密, 应该就没有问题。毕竟我们之间,还是曾经有过一手的同志,说不定,她有时, 还会想起我来了呢。   想到谢莲,也想到她服侍自己的那些日子,就很想见到谢莲了。   在一天天逝去的日子里,也很奇怪,有时也在突然间,觉得自己的身体空空, 让我很想念谢莲。东找西找,找了很久,才找到她家里电话号码。想了很久,想 到要龙院长给自己办事,实是忍不住,打了电话过去。打了好几次,才有人接: “谢莲吗?”   “找谢莲,请等等。”   我的心,一阵子颤抖,那边接电话的,是个男人,声音还有很好的穿透力。 是不是,她有了心上人?我还在很有些醋意呢,那边,人家拿起电话:“你是 谁?”   “是我,向阿娟,请找谢莲。”   “你找谢莲?我就是,你是向阿娟?”听电话的人,有些惊喜,我听出来了。   “是。”   “阿娟啊,你在哪里,想得我要死哎。”   “在家里。”   “是在你说的,湖南那个美丽的凤凰白狐溪?”   “不是的,……我是在……”我真不好意思,再对她瞒着什么,也不能对她 隐瞒什么了。可我还是不敢就说出来,她在那边,也听出来了我的态度。   “我一切都好,你还好吧。”她在那边说。   “我很好,你好吧。”   “好。你送给我那些东西,我都拿回家了,谢谢你。”   “不用谢,你已经……”   “我结婚了,刚才那个人,就是我老公。”   她们广东人,一般都叫丈夫为老公。听他说老公的口气,在我心里,当然是 好嫉妒。女人就是女人,小器得很,容易嫉妒,没办法:“区总,现在还好吧?”   “我不知道,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自从你走了,有个澳门佬,来到别墅,说房子是他的。”   “他为什么说,房子是他的?”   “不知道。”   见那人没说,我把房子卖给他的事,稍稍放了心,再问一句:“我们住着的 房子,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他的呢?”   “人家说,他有房地产证。”   “啊?”   “是啊,也不知道,区总他怎么搞的,明明说,这是你的房子,怎么一下子, 变成别人的了。”   “你怎么说?”   “我有什么好说的。他说,要我回家,还开了我一个月工资,我拿了钱,就 回家了。”   “他开你工资?”   “是啊,他开了我工资,还说,是你们临走时,给我开的?”   “是我们?”   “他说是你们。”   “后来,你还去过那里没有?”   “你不在那里,我也没再去。对了,广州太平又有个人,来我家问你,也问 区总的下落,我都告诉他们,说不知道。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来问过。”   “那个苟志高,有没有来找过你。”   “姓姓苟的和别人一起来,自己也来过,前后还来了很多回,他没问区总, 都是问你,我也说不知道。这样说,可以吗?”   “你本来就不知道,我在哪里。”   “啊……。”   怕再说下去,出什么意外,不敢和她多说。唯一庆幸的是,区总那边,还是 没有什么好,或是不好的消息。不过也不知道,他到底到哪里去了。   想了一天一夜,重新跟谢莲打电话,当然跟她说我想办的事。不想,她什么 都没问我,就愉快地答应了,可见我做人太多疑。不过人一旦遇的想不到的事, 复杂得过了头,思想就再不那么纯净了。   看秘鲁作家略沙写的《潘达雷昂上尉和劳军女郎》,不过,心里一整天想的, 都是谢莲。现在,她也结了婚,可见一个人结婚,是件很容易的事。   想当初,谢莲给我擦身子时,很嫉妒我雪白,口中喃喃说:“你们这些外地 婆啊,来我们这个地方,把我们本地的男人,都抢跑了。”   我听了嘻嘻一笑:“你不会和我们抢?”   她退后一步,用手指着我的波:“你看你这波,不爱的死人了?要是男人看 了你像水豆腐样的波,还会要我这老茄子一样的波?”   看着她两只手,搓着那像干茄子样的波,我真为她担心。这样的波,有哪个 男人会要?要我是个男人,趴到这样的波上,哪里又还会有什么性欲,更不要说, 怎么来欣赏她。   可人家现在真的结了婚,就有个男人,天天趴到她那个黑黑的茄子上,吃着 她老了的茄子,对她讲着十分好听的话。可我这样像豆腐一样松软柔滑,漂亮的 波,反倒没有一个男人欣赏了。   天天夜里放着空车,有什么意思?一点人生的味道,都没有了。这,也是一 个命吧?   自从大成来到家里,我才发现龙院长在黄丝桥时说得多好。仅仅是学的那些 护理方法,还远远不够。上午,去了西单图书大厦,又买了好些书回来。要好好 地研究大成的病理,该怎样护理,才会达到很好的效果。   不买不知道,一买,就吓一跳。现在的书,真是贵得离了谱。尤其是医疗方 面的书籍。不过通过看才买来的这些在科学上,应该是前沿的书,对大成的醒来, 更是充满了自信心。   再说,你看他的脸色,一直以来,从凤凰黄丝桥医院,再到北京城家里,都 是那么地柔和。尤其是进了这个家门,虽然他没说话,可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却 是那么安详和自信。   看着他,我就觉得,自己接他过来,完全是对的。   今天,又有一个天大发现。在路上,从大成换下的衣服里,竟然看见了他在 石拱桥上,留下来的那张照片。原来,是他在凤凰冲了照片后,就放在自己贴身 衣服里。   他那个样子,看着我在白狐溪的家,人好帅,情好深。不过,他在电话中, 说给我在沱江河里,找到的那块沱江石,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   三二、看着他一丝不挂的身体   有了那张卡上的钱,让我经济稍为有些松动,再说,我一个人要做学问,又 要护理大成,要是再没有一个人帮忙,身体也会拖垮。再说,大成的护理工作, 越周到,越能让他早日恢复。   赶快到劳务市场上,找了个二十多岁的安徽保姆。   安徽人在北京做保姆,做得口碑挺好。面对大成,我心里有数,当然只敢找 一个样子傻傻的,才来到北京的,什么都不知道的,也不会选择,更不会讲价钱 的人。   我看她年纪很小,不过十八、九岁样子,肯定很单纯。搞劳务的那人看着我 选的人,一脸的不相信。要这么个不聪明,不干净,看样子很蠢的人,有什么用? 或者认为,我这个人,太贪便宜了。   大成,我们只能这样子。只有找这样子蠢蠢的人,要不然,谁都不会护理你 长久。   进了家门,我看她,样子很疲惫,先让她在客厅休息。我进厨房,不多一会, 就做好了饭菜。   吃好饭,我才把她带到大成面前。谁知道,她一见大成,就哇地一声,大叫 起来。一双手死劲捂住脸。见她那个鬼样子,我一下子就很恶心,大声地吼她: “你叫什么?”   “我,我……”看着我,她一脸惊恐。   “你给我去,拿盆水来。”   “就是洗手间那个盆子。”   她迟迟疑疑地看着我,转过身,赶快跑出去。她拿来水,我配好药,再脱开 大成衣服,先擦他脸,再擦身子。当我擦到他下面时,保姆在旁边看着,我分明 感到,她浑身都在打着哆嗦。   “以后,你就这样给她擦。”   “这样擦?”   “是的,今天,我教第一次。明天,我就不教了,你好好看清楚。”   “就我一个人?”她看着我,眼睛还是瞪得很大。   “是。”   “我,不……”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什么?”   “我……”   “给你再加一百块。”   “不是,大姐,我……”   我知道,她是想说出一个怕字,可看着我的样子,吓得不敢再说。   “我知道,你想说,你怕。你好好想想,其实,他也是个正常人,只是现在 病了。他能消化食物,他有正常人呼吸。白天,他眼睛和你一样,是开的。到晚 上,他也和我们一样睡觉,有什么害怕的。”   看她那苍白的脸色,我无论怎样说,可能都不会顶用。   提到这个事,我再说不出话来。我也不想跟一个陌生人,做很多解释。但是, 我真不想她走,要是她走了,我又要再去找别的人。钱,还是个小问题,时间可 不允许我,老是这样跑来跑去。   看了一会电视,也没再跟我说什么,她就进小房间睡觉了。听着她进房的声 音,我有点放心。心想,只要她能坚持第一次。第二次,以后一定会顺利。   我放心地看了一阵书,再进房,看看大成,见他没有什么事,就进自己的房 了。   天大亮,还没见小保姆起床,走到客厅,只见她留了张条子,放在茶几上, 上面写着:   大姐,对不起,我走了。我从来没见过男人,我害怕。我没有拿你的东西。 只吃了冰箱里的一个面包,是我怕站在市场里,久了肚子会饿。你昨天先给我的 一百块钱,放在信下面,还给你。   又考虑了两天,还是该去找个保姆。不过,更让我气愤的是,今天这个保姆 到家里,一看到大成,就立刻回头,说要走了。我好说歹说,就是没有办法留下 她。   看到有报纸上说,现在兴男保姆,做护理工作。看样子女的不行,那我也该 去找个男的,试试看。   鼓起勇气,盯着劳务市场上的男人。   这是个第一次来北京的外省人,样子还清秀,约二十来岁,姓贺,名字叫一 清。高中才毕业。衣服看起来破点,人也还挺精神。因为没有文凭,找工作,当 然难些。自己说来自四川,现在是归重庆管。还是离我们凤凰城不远,涪陵地区 的。   那边是山区,看样子,人肯定淳朴,也能吃苦。问清楚了,他在北京,没有 任何亲戚,也没朋友,我才说出自己的意思。   “做保姆?怕不会。”听他讲着四川话,我心里比较舒服。仔细地跟他解释 了一下大成的病,他听得双眼发了呆,认真看着我。   “我教你,好不好?”   “能学得会?”   “应该没问题。”   “那好。”见他答应,我再向他说清楚,他要是到我家去了,应该护理大成 哪些方面。他又听得眼睛一愣一愣。末了我再说,要是护理得好,还可以考虑, 多加他一百块钱工资。   看样子,听我说着说着,他完全犹豫了。不过,一听到再有一百块钱,就立 即答应下来。   回到家里,一眼看到大成,他眉头还是狠狠皱了一下。不过,到底是个男人, 很快,又放开了:“这,就是你男人?”   “是的。”   “病了多久?”   “没多久。”再没说什么。我交代了所有工作,然后花了半天时间,把家里 电器的用法,一一教会了他。看他那样子,人显得憨憨的,可学起东西来,倒是 挺快,不几下子,居然都会了。   男人做事情,的确和女人不同,才几天时间,一清把大成的事,就料理得清 清楚楚。   或者像龙院长说的,大成身体的问题,平时按摩的好坏,相当重要。男人一 清的按摩,可能要比我的按摩,要到位得多。通过一清按摩,大成的脸色看起来, 比以前我天天给他按时,又要好看些。   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现在有点麻烦的是,他一个大男人,天天和我住在 一个小单元里,抬眼,就看见他。尤其是天天看着他,能够很轻松地,就把大成 从床上抱起来。还有,他那双手抱起大成时,手臂上鼓出来的,成了球形的肌肉, 简直把我的心,痒得砰砰直跳。   我仿佛感觉到,就是以前,大成在家抱着我,从浴室里出来,正要上床去做 事的样子。但是,一看着一清那张年轻光滑的脸,那十分专注且无邪的神情,自 己又觉得万分的惭愧。   不过人这东西也怪,家里有了男人,就带来男人的气味。以前,大成一个人 的气味,我感觉似乎没有多少。可现在这个充满了活力的男人,给了我身心很多 松弛。有时,我甚至远远看着,他在厨房里做事,就像是大成以前,在厨房里沉 静地做事。我想,要是他就是我的大成,那该有多好!   慢慢地,我对一清的工作,完全放下心来,加上期末考试越来越紧,自己就 专心致志上课,读书了。   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才几天时间,新的烦恼就来了。一清这个人, 可能才从农村出来,平时在生活上太随便了。在我们两个人的空间里,他却打着 赤膊赤脚,来敲我房门;也可以穿着短裤,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有一天我出门, 突然很快回来,开门时,不知道他是故意呢,还是真的,就是他连穿衣服的时间, 都来不及,搞得他一下子,脸红脖子粗。   我开玩笑:“一清,这里天气,是不是太热了。”   “是太热了。这鬼北方,怎么比我们南方,还热。”   “我不在家,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不穿?”他听了这话,也只腼腆一笑, 样子倒也是蛮可爱。别看他是个乡下孩子,这家伙有时候,会眼睛看着我,突然 间,嘴里发出一句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   “向小姐,你怎么不把他弄到乡下去?”   “把谁?”我心里非常清楚,人却在装傻。   “他。”一清用嘴巴篼了一下大成房间。   “弄到乡下,做什么?”看着电视的我,调过头问他。   “我们那里有个人,和你一样。他在城里做事,结了婚,得了个只会吃饭, 不会起身的小孩。他们把他弄到乡下,自己在城里,又生了一个。”   “乡下这个呢?”   “后来,这个,后来就,不……”他看着我瞪大了的眼睛,下面的话,嗫嚅 着,说不出来。   昨天晚上,一清让我生了气,电视看到很晚,事情也全做完,我叫他去休息。 不过,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听话,坐在沙发那头,还是不肯去睡。见他那样子,我 想想,就专门选他最不喜欢看的节目。不想,无论我看什么节目,他也能津津有 味看下去,这把我气得半死。   第二天早上,我去阳台拿内衣服,一件也没看见。我分明记得,昨天晚上, 是我丢进洗衣机的,今天怎么就没了?   一清见我看洗衣机,就明白什么,脸一红:“向小姐,你的衣服,晾在我房 里。”   “我的衣服,怎么晾到你房里?”我很奇怪,不由得就进到他房里。   果然,因为我一天换一套内衣,为了节约用水,几天一洗,一洗就是好几套。 只见我所有内衣,都整整齐齐,挂在他房里。   “这几天,我怕外面风大。”他跟在我身后,低着头,轻声说。眼睛后面的 意思,我怎么不明白?   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同在一个小天地里,加上才进城的农村青年,有这样 的想法,并不奇怪。怎么办呢,通过这么长时间的观察,无论如何,他从哪个方 面看,都是能把大成护理好的保姆。大成的模样,在他无微不至料理下,越来越 好。我不能仅仅就为了自己的不快,把他给轻易退掉吧。   “以后我的衣服,还是晾到外面,好不好?”我很客气地对他说。   “好。”   我没再拿全眼看他,只发现他脖子,脸,全红了。想了很久,决心以后,在 家里穿著要呆板些。不要再引起他任何想法,只要能把大成护理好,就非常感谢 他了。   课程的进度,越来越紧。我也想好好抓抓学习,就想把每天跟大成的对话, 也由一清来做,我试着对他说:“一清,你能不能天天和大成,说几句话。”   “就像你那样,跟他读书?”他说,我每天给他读的是散文名篇。   “是啊。”   “我读不好。”   “为什么?”   “很多字,不认得。”   “那你就对他说话。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说不出什么话来,对了,我跟他唱歌,好不好?”   “你会唱歌?”   “会唱我们地方上的山歌。”   “你会唱山歌?”   “是啊。”   我叫他唱了几首他们的山歌,竟然和凤凰山歌差不多,听得我也如痴如醉。 是啊,好久没听到这么亲切的乡音了。   “你用四川话,唱的山歌,怎么跟我们湖南唱的,是一样呢,”   “四川就靠近湖南。你是湖南哪里的?”很快,他就要和我攀地缘上的关系 了。见我表扬了他,不由得看着我,眼睛里放着光芒。   “老家是在湖南,现在在广东省,去了几代人。”   差点说漏嘴,赶快纠正了。掩饰过来,不能再跟他多说什么了。   一清给大成唱了几天山歌。看得出来,一清的山歌,比我读那些散文,效果 明显还要好。   大成躺在那里,仿佛对山歌还要敏感些。一听到一清唱的山歌,他眉宇之间 那些细微颤动,比以前要多得多。很感谢一清,要他多唱一些。   今天的事,让我很后悔。   天已经大亮,我还躺在被窝里,构思对《边城》读后感的想法,考虑该怎么 写。写这一类文章的人,真是太多,但在我对沈从文文学的论述中,占主要的, 也是这一篇。   正想得入迷时,忽然听到房门轻轻开了,我下意识地喊了声:“谁?”   不想,是一清,他轻轻地应了一句:“是我。”   “你进来,干什么?”   “我想进来,打扫卫生。”   “打扫卫生,几点了?”   “中午了。”   我一看墙上,果然,十一点多了:“你怎么进来的。”   “我以为,你出去了。”   “不穿衣服,就来打扫卫生?”我睁开眼睛,看着他一丝不挂的身体,愤怒 地说。   在我目光下的他,仿佛无地自容,见我追问得紧了,才结结巴巴说:“你自 己钥匙,插在门上。”   “我的钥匙,会插在门上?”我不相信地再问,他退后一步,闪开身子,果 然,我看见钥匙真的还在门上,闪着光呢。   我一时无语,一清也愣了一会,退回去了。看着他退出去了的身影,我不由 的,又在那里发呆。   从心里出发,很想再看看一清壮硕干净的身体,我胡乱想象着,要是那时候, 一清真的不顾一切,朝我扑上来,我会做出什么样的反映?我能反抗他吗?   还有能力,去反抗他吗?还愿意,去反抗他吗?   我会装得半推半就,糊糊涂涂,接受了他。可要是这样开了头,那以后两个 人的结果?旁边房里睡着的,是我的爱人牛大成,他,会怎么想?   要是我们真的有了什么事,或者,万一发生什么事,他可是个没有一点抵抗 能力的人。这事细想起来,不寒而栗!   这事不能怪一清,我得检讨自己的言行。这么长时间里,对一清的感谢,似 乎太显露在脸上,尤其这两天,一清对我比以前,随便好多。和我一起看电视, 居然把腿放到沙发上。时不时,眼睛在我身子上下扫来扫去,有时还扯扯睡衣睡 裤。时时发出来那种平常没见到的,男人对于女人的光芒。这种光芒杀伤力太强, 我多次感到自己的那个地方,一下子就温温的,暖暖的,湿湿的了。心竟然腾跳 起来,我好恨自己不争气,可我也没有办法。   我本来只想,有这么个男人,他只和我住在一起,只是像朋友样在一起,和 我陪着大成,就行了。可是,看样子,这是不能够的!这事情发展下去,要是真 的到了那时候,双方都不能抑制的时候,该怎么办?   “大姐,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我走。”   倚在门边,一清亮着一双大眼睛,神情复杂地看着我。和来时的那种单纯, 清澈的像天上的云,透明的像白狐溪水的眼神,完全不同了。   我不再说话,我知道,要是自己说话了,就不会再有叫他走的勇气。可我身 后,有我爱的人。我必需要有勇气,让另外一个男人走了。   “大姐,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大哥。”他很想跟我说点什么,或者是碍于做男 人的面子,说不出来。只说了这句,就轻轻地拉上了门。   门的响声很轻,却如雷击一般,重重地打在我心上,我垮在沙发上。   天啊?一个女人,一个单身女人,怎么会这样意志不坚强?想起千百年来, 中国大地上,有那么多烈女,贞妇。她们在当时,当地,要做好那么一种人,是 多么多么地艰难。   我并不是为了自己的贞操,我甚至很想,能够在一清身上,失去自己的贞操。 我是个正常的女人,甚至是一个渴望在他身上,失去贞操的女人。让我害怕的是, 一旦失去了贞操之后,我,一清,大成,三个人之间的格局。   最害怕的是,变化了格局之后的大成,为了大成的安全,我什么都愿意牺牲。   又全方位地照料大成好几天,感觉更加力不从心。想来想去,决定还是要找 个有点力气的女保姆。龙院长突然拨响了我的手机,这是从在凤凰黄丝桥医院分 手之后,她多次打电话关心我了。   仔细跟她谈了大成这段时间的状况,用药情况。她听了很高兴,说:“好, 你就这样,好好照顾下去。在你们广州,信息和用药,条件肯定比凤凰好得多。 看这样子,只要有一定时间,是可以恢复的。你的好心,会有好报。”   说完,她又在专业护理方面,叫我注意一些问题。听着她熟悉的声音,听着 她好听的凤凰话,我多么想请她在凤凰,或者是黄丝桥,给我送个保姆来。可一 想到我还在欺骗她,说是住在广州,这话到嘴边,又不敢开口了。   自己的问题,还是自己解决。龙院长,我真是没有心来骗你,实在没办法了。   向阳花现在的心怎么这样软,对谁,都做起检讨来了。   要找个子大些,有力气些,也不管她什么样子,能顶个男的用,就行了。远 远地,我看那女人半天,她一直站在那儿,似乎没有熟人,没有朋友,样子也一 愣一愣。这样的人,肯定才来北京,思想简单很多。   上前一打听,果然,是山东孟城人,才来北京。姓贾,叫贾章蓉。做保姆, 搞清洁卫生,都可以。   看着她粗粝的胳膊,圆圆的手,方方的背脊,阔阔的腰,长满了青春痘的大 方脸。我轻轻地走拢去,悄悄对她说:“小妹妹,你想不想,到我家,做保姆。 “   她大大方方说:“不想。”   “不想?”   “现在找不到工作。不做,就没饭吃,想做做看。”   “你是说,只想做做看?”   “就是做做看,你也尽管放心。我们乡下人,不会卖滑头,也是要认真做。 大姐,你看我,行不?”说着,她很自卑地,摆动了一下身体。   看她那男人的模样,我真不想跟这种女人打交道。不过,她说这几句话,却 很实再。通过我对一清的观察,要是护理大成,没有这样的体力,是不行的。一 个瘦弱的女人,就不能很好地,给大成擦澡翻身。   强压着心里的厌恶,我说:“行,我想请你给我做点事。”   我这样说,想不到,她什么也没问,到底是叫她做什么,就微笑同意了。她 同意了,我还是不放心,要是像第一个保姆那样,进门马上再出来,我不枉费了 时间?   依着马路旁边的栏杆,我开门见山,很详细地,跟她说了大成的情况。她听 了,猛不然地说:“不会是死人吧。”   听她这样说我的大成,泪水哗地一下,在的我眼睛里流。对她那不以为然的 粗鲁,让我恨不得打一把掌过去。可她仿佛没看见我表情似的,居然又加了句: “只要是他有口气,我就不怕。大姐,你尽管放心。”   有了她这句话,我知道她这样说,全是她那种农村表现出来的秉性。对人, 或者说对大成,是并没恶意的。只是说话时,用的是这样冲人的口气,想了想, 就带她回了家。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面对躺在床上的大成,这种她从来也没见过的人,她的 表情,还是平静如水。见她这个样子,我才放心下来,再一步步详细交代,怎样 给大成做好全天护理。   俗话说:人不可貌像,水不可斗量。   贾章蓉的模样,五官,看起来显得笨拙,可做起事来,却让人想不到的灵活。 接受能力也比较强,只要我交代一,她就马上能明白二。这样,就省了我很多事。 能请到这样的人,我一颗悬悬的心,稍稍宽松起来。   运气真是不错,贾章蓉很快就进入角色。   大成在贾章蓉的照料下,恢复得很快,什么她都想得非常周到。有些事我还 没想到,她都先去做了。我在一边见没事了,就一心认真看书。这是和大成一起 回到北京后,第一次能安心地看专业书籍。   学习的内容,我基本上要恶补。尽管我也看得出来,现在熊导对我,尤其是 对我表现出来的成绩,越来越喜欢。但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甚至于在 同学中,要做到最好。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永远不服输。只有永远不想服输,我才有了今天。虽然, 在别人眼睛里,在现代人思考中,博士,不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就是这么回事吗? 可我还是相当满足了。   不要钱,不要名,更不要显赫。只要能扎扎实实读书,做我喜欢做的事,做 我能做的事,就心满意足了。   熊导打来电话,说要我下个月去上海,参加学术会议,委婉地谢绝了他的好 意。   我知道,他是怕我一天到晚呆在家里,人太寂寞。人家其它师兄师弟们,成 天你来我往,天南海北跑,我读了这么久的书,哪里也没去过。他当然更不知道, 我现在,根本就不能去,也不想去。在我身边,有亲爱的大成,要人伺候啊。   同时我也觉得,自己现在的确没有必要,去出头露脸。我只要能安安静静生 活,能好好做学问,好好做下去,做出点成绩来。   纵然要让人们认识自己,知道自己,也是要他们从我学术著作中,知道和认 识自己,这才是做学问的大手笔。我将永远不要别人具体认识我。   教会贾章蓉唱凤凰白狐溪山歌。想不到,样子这么老土的贾章蓉,开起口来, 却很有唱歌天赋。嗓子还相当不错,一首歌,只要我教几次,她就学会了。要不 是她身材,模样的原因,上上现在的电视,来个美声少女什么的,该是没有一点 问题。   看她这么灵活,我还教会她唱几首好听的,什么《一条河水清悠悠》、《韭 菜开花细茸茸》、《高高山上一树槐》、《郎是喜鹊天上飞》。尤其是学《郎是 喜鹊天上飞》,她学得特别有心。也不知道,她是个天才呢,还是在乡下,早有 了男女之间这种体会,她唱歌时,那抑扬顿挫的样子,连我听了,也受感动:   郎是喜鹊天上飞,   妹是山中一枝梅。   喜鹊落在梅树上,   石滚打来也不飞。   她口音里,虽然带着很浓的山东味道,但人家毕竟是北方人,一唱起来,比 起我这个南方人来说,就算得上字正腔圆了。   由于她是女声,从大成眼神来看,听她唱歌时,比一清给他唱那种脸上表现 出来的情绪,波动还要大些。这个大成呵,人没有什么感觉了,还十分好色,好 玩。不过,我看用女孩唱歌这种方法,比我天天跟他说话,比一清跟他唱歌,要 好得多。   我天天还是对他说话,虽然没有以前说得多。可要是哪天不说,哪天就像少 了什么,习惯成自然。   仔细观察,大成眼睛会动了,手也会动了,吃东西更上一层楼。记得离开黄 丝桥医院,医生最后跟我说过,要是大成这样下去,预后,应该是比较好。看这 样子,他们说对了。   贾章蓉跟他唱了很多天,再看他眼睛和眉头,简直让人觉得,大成完全听得 出,我们对他唱歌,跟他说话了。这样,我更加能安安心心地,做学问了。   贾章蓉对大成,也越来越耐烦。天天唱完歌不算,还主动地,跟大成说话。 大成也能够发出简单的声音来,甚至还表现得有情感了。她呆在大成房子里的时 间,也越来越长。   在我眼睛里,贾章蓉仿佛比开始来时,五官也柔和很多,也显得漂亮很多。 连说话的声音,都动听了很多。每次,看到她给大成按摩,都做得相当到位。把 自己搞得汗流浃背,她还是任劳任怨。   尤其是在她眼睛里,流露出来对大成关爱,在这样短时间里,能做成这样, 让我在一边看了,心里都有些感动。对家里的环境和我,她也似乎相当喜欢。我 不由得对这位五大二粗乡下妹子,刮目相看。   坐在客厅里,突然想起什么事,忘记贾章蓉正在给大成做护理,我猛地推开 门,进了大成房间。不想,一见我突然进去,贾章蓉脸上涨得绯红。我一愣,再 仔细一看,她正在给大成清洗下身。   大成每天,都要做几次全身清洗,还要按摩。现在他吃的东西更多,清理床 上卫生,衣物卫生的工作,就相当烦琐辛苦。   见她这样子,我很不好意思退出来。人家毕竟是个没结婚的姑娘,给大男人 清理那地方,怎么好意思,让另外一个女人,在场看着。   贾章蓉给大成唱凤凰山歌,一般是开着门,轻轻地对他唱。可做护理时,就 要关上门。对于她的想法,我当然理解,人家不因为是从农村来的,不是因为没 文凭,没关系,一个年纪轻轻女子,肯为了这几百块钱,来给你做这些事?   向阳花,你得记住,自己是从凤凰白狐溪来的,更应该理解人家。   明显看出,在她的照料下,大成身体恢复得很快,能让人抱着,坐起来好长 时间。也常常看着我们,发出一阵阵听不明白的笑声,手还能指点点,跟我们说 话,虽然吐词不清,但毕竟是在吐词。看到大成身上出现的效果太好,这个月工 资,我多给了她一百块。她接过去时,虽然有点高兴,但也没做出很高兴的样子。   贾章蓉在大成房间里,现在是越来越呆得久。有时听着她如泣如诉的歌声, 让我分外感动。对一个没有任何感觉的人,能做到这样,也是我和大成的命好。   我一个人睡在被窝里,脑子里细细再现着那天,贾章蓉脸上突然发出来的羞 赧,心里猛然感到,在这当中,是不是有些小小的问题?是啊,我看见她给大成 洗那个地方,也不是第一次。她洗大成的那个地方,更不是第一次。她一进门时, 是我第一次,手把手地,就教会了她。那时,她都没这样脸红。这回,脸为什么 就红成了这样?而且我分明发现,他那个东西,是狠狠地竖在那里。大成的脸, 竟然也泛出来了点点的绯红!   真让人觉得,这中间很是蹊跷。   心里存疑了几天,终于被我在一瞬间里,无意识打开了。也让我吓了一大跳。   上午,我是听课时间,熊导因为家里有事,临时取消了。我到图书馆,翻了 一下书,突然心里感觉慌得很,人也烦得很,有赶快回家,去看看大成的念头。   放下书本,就赶快回到家里,由于心急,我没像往常那样,先进自己房间, 换好衣服,再去看大成。我一开开门,看见客厅里,房间里,都静静的。没见到 贾章蓉,就轻轻地,直接去了大成那里。   不想一推开门,就吓得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只见大成平躺在床上,下半身赤裸着。贾章蓉衣服全解开了。脸,也涨得红 彤彤。两个极大的波,裸露在外面。她侧着身子,伏在大成身上,睡得口水长流。 可是她一只手,还握着大成那个东西,一只手捂在自己奶子上。大成的那个东西 呢,竟也是红红地,硬硬地在那里,上面还有浓浓的唾沫!   面对着这个情景,我退不是,进也不是。她既然已经这样做得自然,那就不 是一天,或者说两次了。要是我这时点破人家,岂不是两个人都不开心?   我悄悄退回去,轻轻拉上门。一个下午,又是一个晚上,我反来覆去,硬是 睡不着觉。大成的那个地方,照道理来说,偶然间动这么一下两下,也是可以。 说不定,正是她这样做,对他的康复,起了很多作用。也应该是按摩的一部分。 有时我半夜心烦透了,百无聊赖到极点了,偶然也过去,曾经也动他一下两下。 最让人奇怪的是,只要自己动了他一下,或者两下,或者只要是接触他那个东西, 人就会一下子舒服很多。甚至一点也不烦不躁。   我们女人,是不是,太贱?向阳花,你是不是,也太贱?   想象着,天老爷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捉弄人,你干吗非要造出来一个要女 人的男人,或者是要男人的女人不可,好恨这天老爷!   不过我每次去动大成,都注意避开她,并没让她看见。不料她自己,竟然也 和我一样,无师自通!   现在的问题是,怕就怕她会完全按照自己的心理要求去动。要是这样,动的 次数万一太多,动的太激烈,会反而动出问题来。因为贾章蓉这样年轻,也是个 不知男女之事的女子,哪里会管他,或者说是体恤他,是不是一个病人?   人才高兴,轻松几天,又碰到这样的事,叫我怎么不烦恼。   想像着,把她像一清那样,开脱了。可她护理大成,的确是把好手。连来检 查大成身体的医生,都佩服的不得了。跟我私下说,以后要是大成好了,他会要 找个机会,好好培养她一下呢。   我从心里舍不得她,但是她对大成,现在有了这样的举动。何况我并不知道, 她这样做,有多长时间。对大成,有没有造成伤害,这都是不得而知的事。   他可是一个什么都正常,却是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弹的人啊。   大成,你告诉我,碰上了贾章蓉这事,我该怎么办才好?   现在的贾章蓉,是绝对不能就这样离开大成,结果是这样,那就只有牺牲自 己了。   晚上洗澡,我在浴室大声地叫她,说我把手巾掉在外面了。贾章蓉打开洗澡 间的门,很惊讶地,看着我光光的身子,大声说:“啊,大姐,你这么好看的身 子,迷死过多少男人啊。”   我扭动一下身子,装做很害羞的样子:“我可是我们凤凰白狐溪狐狸精变的, 你喜欢吗?”   她大方地说:“喜欢。”又赶快补上了一句:“要是我是个男人,那就好 了。”   “我也喜欢你。”我说。   “你喜欢我,没用的。”   “有用。”我说。听我这样说,本来要走出去的她。又回过头来,好认真地 看着我。眼睛里头,竟然有了一种兴奋,神秘的光芒。   “来,过来给我擦擦澡啊。”见她这样,我胆子大了。   “行吗?”她还是站在那里,犹犹豫豫地看着我,问。   “行。”我咬紧牙关,努力地,把这个字说了出来。   没有再说话,她竟然走过来,很熟练地,在我身上一把一把,涂上了沐浴露。 她温柔的手,涂得我心花怒放,情不上禁地,就轻轻地搂住她。在哗哗欢唱着的 水声里,她也一把搂住我。   我们一起在洗澡间,就像很多三级片里那样,两个女人,很热烈地亲热起来 了。   大成竟然能够站起来,能够扶住我们,走上几步了。   我跟这个女人之间,也完全成了另外的两个人。不过,我细心在观察发现, 人家对大成的护理,没有因此而有一点点懈怠。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乡下女子, 却越来越像个超级荡妇。有时,她没遮拦地举起了她的双腿,笑嘻嘻命令我: “舔!”   鹊窠鸠占,反主为客。一时间,我就像个奴隶一样,要圆满地完成她交给的 任务。可为了睡在那边的大成,我心里虽然流着泪,也一丝不苟地,给她做下来。   时间一长,可她还是在有时候,和以前一样,对大成有些举动。再一次观察 出来,我就很不开心了。有一次,我给她做完了,就问她:“你快乐吗?”   我们裹着浴巾,相互楼着,一起躺在沙发上。   “不快活。”   “为什么?”   “我还是喜欢真的男人,那才是真正的快活。”   “你以前,也跟女人这样做过?”   “在工厂里,我们几十,几百,上千女工,没几个男人。在我们女人之间, 什么事情,没做过?”   “做什么事呢?”我似乎对她们做的事,很感兴趣了。   “她们个个都和你一样,要让我当她们男人。不过我看,女人就是女人,男 人就是男人。这哪里是能当得了的,要女人做男人的事,做一两次,还可以,多 了,真的没意思。”   “你还是喜欢男人?”   “对!男人好。男人搞我们女人,那才是真正的开心。”   “你和男人做过?”   “做过。”她大胆看着我。看着她年轻的身段,好奇地再问:“是你的第一 个恋人?”   “不是。”   “同学?”   “也不是。”   “是男朋友?”   “更不是。”   “老师?”   “不是。”   “那是谁?”   “我爹。”   我听得睁大了眼睛,世界上,难道真的有像黄色小说里,那样写出来的爹? 我不相信地看着她:“你爹?”   “是的。”   “那你妈呢?”   “我妈?她生我时难产,早死了。只有我和爹,在家里过日子。”她并没看 我,还是很平静地说。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现在呢?”   “他死了。”她说。也说得那么平静。似乎一点也没不正常的感觉。   说着,她就离开了我身子。是的,他父亲死了。他早就该死了。这样的猪狗 活到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大成虽然恢复的更快,但我还是看得出来,大成在眼神里对她的依恋。要是 这样下去,对我,或者是对大成,会有什么好处呢?没有办法,人家已经是这个 样子,你再舍不得,也要舍掉了啊。这一半是为了大成,有一半,也是为了我, 只得送走贾章蓉了。   “大姐,我真不想走,我就想服侍你和我哥一辈子。”   “以后吧,过几天,我帮你大哥从南方治病回来了,我打电话告诉你,那时, 你再过来。”   “哪怕不要钱,我也不想走了。”   “好好,到时我再找你,谢谢你了。”   分开时,我们两个,都哭成了泪人。但我不能难为了她,更不能伤害她,伤 害这个从小心灵就受到了伤害的她。我欺骗她,说是要和大成一起,回南方的家 里治病。   她是不愿意离开我们的。可是我觉得,只能够这样了。只有这样做,才能让 已经没有感觉的大成,在不知不觉中,不受到一点点伤害。如果留她在这里,时 间再长下去,大成肯定会因为她的欲火,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一定伤害,这可都 是在我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   不小的房子里,又只剩我一个人。现在,干脆什么事也不做,除了读书,就 是服侍好大成。我活得好累。   大成,你知道不知道,你老婆向阳花,活得很累,快要支持不住了。我是不 是,就只有个打单身的命?   大成!   上次,龙院长寄来的中药,起了很好的效果,不过到现在,也用得差不多了。 再给龙院长去了电话,请她给我再寄些药。还有就是凤凰的音乐,傩戏和阳戏的 光盘,或者是磁带。我感觉到,大成听凤凰的山歌,很有效果。听凤凰的傩戏和 阳戏,可能效果会更好。   打完电话,想着大成的病,越来越有希望,我心里高兴。也不管它,这是谁 的房子了。在屋子里量来量去,请来泥工,把我跟大成住的两间房子打通了。大 成和我住的两间房,被我设计成了套房。他住套房里边。我住外面。两个相隔的 这堵墙,设计成大壁柜门,上面安着幅油画。我这边,开开柜子门,就能进大成 房间。一般人看不出来。   为了防止再出现贾章蓉这样的事,还买了块有特别功能的镜子,安在我和大 成房间隔的墙上。我可以随时随地,在自己房间里,看到看大成房里的情况。他 那边,却看不到我这边。向阳花这个人,已经成特务了。   房间原来的门还留着,平常供保姆出入。   大成在白狐溪石拱桥上拍的照片,我也重拍了。再放大了两张,我和张房子 里,一边挂一张。   护理了他好几天,还是感觉到,很有点力不从心。得再请个人才成,过些日 子,想办法到家政市场,去请个保姆回来。平常,我就可以多给他唱些阳戏,那 不是更好。口里唱的,要比放音乐,效果应该好些。   还要我亲自对他唱才好。   三三、老夫妻遥远完成问候任务   坐吃山空。   大成的病,是越来越见好。可我在最好的医疗方案,最好的用药,最好的医 生面前,给大成的一应开支,也越来越大。虽然手上还有些钱,这可不是我一个 人,从广州太平派出所逃出来的时候了,身边有我的大成啊。感到很伤心,没有 办法,想三想四,还是只有先卖掉车子。   真的也该卖了,不过,它是我和大成在一起时,他专门为我买的。这么久, 它并没有多大用处。我舍不得它,只是把它当做是我和大成的一种纪念。总想着 有一天,我们能够双双开车出门去。   我一来北京,就是它陪着我们去这去那,组织了这个见不得阳光的家。想不 到现在的经济状况,无法再拥有它了。向阳花是不是没有车的命?属于自己的第 一部车,在大成的帮助下卖掉了。这部车,却是我亲手卖掉。从今往后,我可能 不但要卖车,再往后,怕是自己也要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混自己的生活。   最让我担心的是,也不知道这房主,大成的同学什么时候会回来,虽然他至 今还没有音讯。不过,他也不可能,也不会,永远不回来吧。要是他一旦回到北 京,向阳花,不就只有带着大成,流浪街头?   为了大成,向婕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哪怕就是穷得没一分钱,只要是身边能 有大成,也心甘情愿了。可如果没有一定的经济支撑,那大成的开支,该怎么办?   我们一起到北京流落街头,好吗?大成!你行吗?大成!   会有这样的一天么?   天无绝人之路。从学校回来,竟然在门楣上,发现一张行李寄存单,在西客 站存的,背面写着向婕的名字。我什么时候,去寄存过行李,该是什么人,送给 我的东西吧?可到底是什么人,是什么东西?想了一夜,也不知道。   在北京,出门办事,以前我是从来不坐公共车的,想不到北京的公共车,会 这么便宜。从我们家去西客站,只要一块钱,打的可要二十多。   找到那家不小的寄存店,拿出东西来一看,让我吃了一惊,这是只挺有水准 的密码箱。   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心里却老是心惊肉跳,想着以前听说的什么奇特大 案,心里十分矛盾地回到家。坐下来这才突然想起,我的妈呀,这么一种高级箱 子,怎么才能打得开它?   反反复复看着,不想,在箱底的一个角落上,有张看似不经意的不干胶贴着。 这地方,要是没有特别的安排,是不可能贴什么东西。轻轻地撕下了这块不干胶, 上面果然就写着几个字:大成生日。   一想,大成的生日,就是箱子的密码了。找到密码锁,我把大成生日输进去, 它就砰的一声,自己开了。   上面盖了一层金丝绒布,揭开这布一看,下面竟然是一沓一沓,全新的人民 币。数了数,我的个妈,有好几十万。一直看到箱底,钱也一沓沓地查看完了。 这个人竟然一个字,也没给我留下。   这是什么人,给我送来的?我知道,这肯定是大成以前的朋友,送给大成治 病用的。把前前后后窗帘都关上,再拿出来俄罗斯望远镜,四处看了一遍又一遍, 就是没有发现什么人,从外面往里注意我。   这个人,他到底是谁?用的又是这种方法?这一箱子钱,简直救了我和大成 的命。   大成,你的朋友,真够义气啊。他们怎么能找得到我?你们怎么不想,见一 见我?你们就这样,相信我吗?谢谢你们!大成的朋友!   学校现在是宽进严出。博士,可不是那么好读,课程安排越来越紧。不过, 也就是这十分紧张的课程,让我从大成出事的心境当中,一天天慢慢地走出来。 平淡的日子,没过上几天,眼看不平静的事,又来了。   这段时间,在门外草地上,有个人徘徊在那里。那人的神情,不管他怎么躲, 我还是从第六感官感觉到,这个人站在这里,是冲着我来的。连他在楼下看楼上 的样子,我也能分析出来,他眼睛里看的,是我的窗口。   是不是,就是这个人给我送钱来的?当然不像。从他的气质和形象看,大成 绝对不可能交他这样木木呆呆的朋友。那他又是什么人?他想在这里干什么?   远远看过去,那人样子竟然有点面熟,似乎还似曾相识。可仔细想来,又记 不得了。一连忐忑好几天,上午我去学校,往车场那边走,终于找到个机会,近 距离接近他。冷不防,竟然不由自主地,就和他打了个照面。这一下子,把我惊 呆了。   真是人家说的,冤家路窄。我的妈呀,这人就是以前认识的羊部长。   他为什么到这里来?总不可能,或者说,他住在这里吧?   这是个新开发区啊,在这里住的,都是五湖四海,来北京的打工人。或者是 很年轻的北京人。所幸的是,他并没发现我,只是站在那里,痴痴的,看着我住 的这栋楼。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看什么。   我眼睛看住他时,他的神情,还是呆滞着的。这才终于让我放下了心来。肯 定不是来找我麻烦的了。   没有再犹豫,我就麻起胆子,擦着他的身边,就走过去了。下午回来时,又 注意地看了一下四周,再也没有看到他。见鬼,一直到晚上,他的身影,都还没 有离开我的思绪。   祸不单行,福不双至,这话也不一定对。   这几天让我很高兴,收到谢莲转来的凤凰傩戏和阳戏音乐,还有上次用的那 种药。更让我开心的,这次又寄来从凤凰南华山上采来的草药,说是拿来煮水, 给大成洗澡用,那是最好。说要是好用,要是用完了,再给我寄来。   她给我寄了这么多,阳戏有《三仙传道》、《火烧绣楼》、《龙王女》、 《庞氏女》、《兰子》、《检菌子》、《掐菜苔》、《盘花》、《汾水河》、 《三宝舞龙》、《收租抢亲》、《捡田螺》、《断机教子》等。   傩戏呢,全是大戏,有《孟姜女》、《龙王女》、《庞氏女》、《陈世美不 认前妻》、《双上坟》、《汾水河》、《四下河南》、《二度梅》、《刘海砍 樵》,连旅游的音乐,也有好几张。   拿出来给大成放,想不到,这戏文是旧的,曲子是老的,唱戏的人,却都是 年轻的。一个个嗓子滋润,音色甜美。老师指导得法,唱得极是到位,曲曲声情 并茂,我听起来,当然好听的不得了。仔细观察,大成听戏的神情,要比以前听 那些山歌,感觉好的多了。就这样,给他放下去。   这些从南华山上采下来的,该极有灵气的药,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呢。打开来 看,只见人家早就把它碾得碎碎的,还帮我一小包,一小包都包好了。一天只要 用一包煮水,给他洗澡,就行了。   看见南华山来的药,记得在开会时,本虚说:   “大家知道吗?在我们凤凰,有两个人值得研究,一个是共产党和国民党都 喜欢的人,这就是湘西统领陈渠珍。一个是那个时候,共产党恶心,国民党也厌 恶的人,这就是沈从文。要是谁能够把这两个人研究好,或者说,能够把其中的 一个人研究好了,就是对我们凤凰文化事业的贡献。如果要研究沈从文,作为一 个凤凰人,就应该从他对凤凰,对湘西的民间文学资源方面入手。”   当时我就开玩笑:“陈老师,你这个课题,恐怕以后,我会要用到。”   陈老师听了,大笑:“这是公共素材,虽然是我想到的,我肯定没有能力, 去做这件事。你要用,你要有心思,来做这种学问,当然是很好的事,我巴不 得。”   接着,陈老师在课堂上,详细讲了关于这个问题的很多想法。想不到,在很 多年以后,我客居在北京一隅,根据陈老师当年讲课的内容,做成了我的博士论 文:《沈从文文学创作对湘西民间文学资源的诠释》的提纲,这是不是又是一个 天意呢。   这也是来自南华山的天意吗?   接连给大成洗了几包,感觉真的是比没有用药水洗澡要强得多。看样子,人 是要活到老,学到老的。很想跟龙院长打个电话,好好地谢谢她。不过,也不要 太激动,等用完了这些药,好好看看,最后的效果,再给她打电话吧。   看着大成的病,一天天好起来,这边的心情,才稍稍有所好转。那边的事情, 又让人觉得蹊跷了。这不,刚才我走到楼下,就发觉好景不长。时间才隔了一天 多,原来那鬼鬼祟祟的人,又在他站着的老地方了。   远远地看着他,研究他的形状动作,似乎有点像大成。以前,大成就常常就 是在那里等我。现在已经不可能是,大成已经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睡了这么 长时间。真害怕,他最后会认出我,我每每出门,总是稍为绕开他。他的眼睛, 还是死死地,盯着这栋房子。   北京的温度,现在很低。要这样长时间在室外,是很难得呆下去。我也不知 道,他还这样痴痴站在这里,到底是为什么。   只是疑惑这个人,是不是就是来看我住的房子?因为大成说过,这是他朋友 的房子,很早就出国了。不过一想,又放了心,他那个出国的朋友,哪里会是眼 前的羊部长?   大成这个朋友,到底是谁?这个谜,让我猜了这么久。这么久时间过去,他 还没来,哪怕是打个照面也好。消息是好,是坏,也好让向阳花放了心。   除了北京以外,什么地方,我也不想去。要是他把房子要回去,那我就到这 个地方,再买一套离城中心远点,小一点的房子。也才三十来万块钱,自从收到 那个密码箱,对现在的我来说,并不是很贵了。   也不知道陈本虚,现在,在做什么事,我身边除了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大成, 就什么亲人,什么能够交流的人,都没了。中国的人越来越多,可是谁都能感觉 到,现在的好朋友,是越来越少了。   陈本虚老师,你还能不能,学学我们凤凰的沈从文,也来北京写作呢。要是 你能到我这里,住上一段时间,我们好好的,讨论讨论文学;认真谈谈沈从文, 该有多好。   向阳花,是不是你自己在这里,一相情愿?   也不知道,那个死老色鬼,到底看中了我们小区的什么人,或者是看中了我, 现在他是天天在这里,打恍了。一定要避开他,要是不这样,时间长了,他一定 会把我认出来。   给大成放好傩戏《刘海砍樵》,正准备好好看看书,区总的电话来了:“还 好吧。”   “好。”现在我们不要做任何说明,就知道对方是谁。   “日子过得还可以吧?”   “可以。”他来多次电话,也没提过珠海房子的事,更没提车子的事。大成 早就跟我说,要是区总他不问,我一定不要主动讲,我卖房子,也卖了车的事。 幸好,他从来也没过问。   我倒问过他几回,什么时候,我们能见面。也问了他现在在哪里,可他从来 不说。我现在就懒得问,两个人的电话,几乎就这样一回回非常机械的打着: “冷不冷?”   “不冷。”我们就像对老夫妻,两个人相互在遥远地方,完成例行的问候。   “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女人还是不争气,还是没他心肠硬,又问了。   每次打电话,或者是打完电话,我都会想,以后再打这种电话,就再也不问 他任何事。可一接到他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心里又激动得不行。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不知道我的事?”   “不知道。”   “苟志高,他没跟你讲。”   “他到处找你,好多回,问到我。”   “他是个鬼。”说到苟志高,他突然间,似乎来了气,提高声音,凶狠狠说: “这个人,就是条狗。以后,你再不要理他。”   “为什么。”我还是装作不知道什么,问他。   “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是不是,怀疑我在拖他时间,也不等我回答, 他那边就收了线。这次,他算是说得要比以前多。   看着手上没了声音的话筒,我的心,又是一片空白。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到 哪一天,才算是尽头?放下电话,向阳花的心,又木然了。   世界,是越来越复杂。   在学校,一起上课的人不多。还是有个师兄,可能看到我,常常是一个人出 出进进,也没什么交际,总想和我套近乎。向阳花虽然再感觉孤独,现在也不敢 分心,一是求功名要紧,大成躺在我身边。   下了课,不顾他眼光追踪,匆匆逃离教室,公共汽车开走时,我还回头看看, 他没跟上来。   我心里,当然好想男人。大成虽然是和我住在一起的男人。可大成他什么事, 都不能做了。就像贾章蓉说的,一个女人,是需要真正的男人的。向阳花是个真 正的女人,她多需要一个真正的男人啊。   不过,大成早说过,还是不要学凤凰人,对谁都是一见面,就掏肝掏肺。一 定要在这个社会里,学会保护自己。这个师兄,对我到底什么意思,他是不是, 认为我是一个人,好好玩玩?   无论如何,我不能对不起大成了。也有人说,现在是什么年代,不管什么年 代,也要忠心于自己心上人吧。就这么一天天,来来去去。家里,教室,食堂, 三点一线。枯燥!   三四、叫人家老色鬼已经是不合适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在超市买了些东西,像平常那样,拎着回家。   天很冷,低着头,什么也不看,匆忙走着。到楼下门边,我发现那个老色鬼, 又远远地站在草地上。因为我们间隔得远,加上北京冬天黑得太早,我根本没在 意他。   上楼时,我突然十分专注地,想着文学史上的一件事,到了家门口,只下意 识地取出钥匙,插进去,一转,往里一推,打开一点门。这时,突然听得身子后 面,像是在上演匪警片一样,一条冷冰冰的枪管,顶住了我的后背。   有个年轻的声音,轻轻地,却是很凶地说:“抢钱!”   他说着,用膝盖提起,顶住我屁股,枪管一同用力,把我往房里一顶。门不 声不响开了,在冷冷的枪管下,我当然不敢再动,也不自觉地进了门,他也紧紧 跟着我进来了。   浑身上下,冷汗直冒,牙齿不断上下打架,口吃得说不出话来。心想这回完 了。   “拿钱来……”   好怕他开枪,我背对着他,害怕得声音也打哆嗦:“先生,你别开枪啊。”   “快点,拿来钱。”听到我这样害怕地说,他好象舒了口气。   “你要多少?”   “别哆嗦,快点!”   他这样抢劫,让我感到很气愤。不过,我听他声音,仿佛也在打哆嗦。只怕 他一时亡命,胡乱开枪,那就太麻烦。只好赶快掏了一下口袋,取出来几百块钱。   “不要回头?”我当然很想看看,这歹徒的样子。他见我要借机会,回过身 子放钱,马上轻声喊道。   “我就只有这一点。”我浑身发抖,更不敢回头去看他。就回手往后,把他 要的东西,递给了他。   “给你钱,再不要拿枪对着我。”我还是说,生怕他枪不好,或者是他手法 不好,万一走了火。那我不完蛋了?   他接过钱,那硬硬的,冰冷的枪口,才稍稍离开了我后背。正想回过头看, 抢我的人,到底是谁。谁知道,他马上又大喝:“站好,不要回头。”   我故意说:“够了没。”   “够了。”他很慌乱说。听他说这话,我就知道,他是想逃。你这混蛋,赶 快走了吧。   我正在心里想,谁知道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闷响,一个男人大声骂: “狗日的,青天白日,敢抢人呢。”   再接着,我身后传来了嘭嘭嘭撕打声。   后面打了好久,我才敢回过头看。只见两个男人,象春天里的两条公狗,在 门旁边,滚做一团。不几家伙,其中的一个人,就占了上风,把对方压到在地上。   只见上面这个人,气喘吁吁,一只膝盖跪在他背上,腾出另一只手,顺手抽 出来对方裤带,是那种乡下人用的布带子,很熟练地,逮住了那家伙。他一手一 手,才几家伙,就把下面那个人,绑得扎扎实实。绑好了,还很内行地,往上提 提,看绑好没有。那家伙被他这一提,就痛得呲牙咧嘴,在地上哼哼唧唧。   看着绑得自己放了心,他才停住手。我这才看清,在上面绑人的这个男人, 就是天天在房子外面,打着恍,看我的老色鬼。不过这时,还叫人家做老色鬼, 是不合适的了。   现在,就叫他原来的名字:羊生吧。   “我见他在楼下,鬼头鬼脑跟着你,就知道,他是要打你主意。悄悄地跟着 他上来了。”   绑好了那个人,羊生对我说,一副很讨好的样子。   站在我的面前,他像是个和我很熟了的人,殷勤地说着。看清楚了眼前这一 切,我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就瘫在沙发上。   “你没受惊吓吧,同志。”看着我,他还在十分讨好地说。我摇摇头,怎么 没受到惊吓,可这时,有什么办法。那个人身子蜷曲在地上,轻轻地声唤:“哎 呀,捆得太紧了。”   “太紧了,你他妈的,现在知道,绑得太紧。老子当年在台上,绑那些地富 反坏右分子,就是这样绑的。”听他还在说,当年自己在台上,绑地富反坏右, 我就感到很恶心。   “哎呀!”   “你敢再喊哎呀,老子还要绑紧点。”他狠狠地说。那人,就不敢再哼哼。   “他拿了你多少钱?同志。”他问。   我还是没说话,也没看他,地上的人马上说:“钱就在我身子底下,还你, 还你了。”   说着话,他身子往左边扭动几下,就看见我给他的那一沓钱。   “可恶,连人都被绑住了,身子还在想办法,要压住这沓钱。”羊生说着, 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走过去,把地上钱拣起来,做出自己人的样子,放在我面前。   我没有叫他坐。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地上的人,又轻声哼起来,惊魂已定,我做了个相当鄙视他的样子。   见我这样,他掉过头,大声骂地上的人:“狗东西,青天白日,竟敢打劫, 你胆子大得很,送公安局去。”   听了他骂,那人还没有什么,一说到送公安局,他眼睛就全是惊恐。他看着 他,眼睛一眨一眨,又看看我,没有出声。   “小心,他有枪!”看着他闪动的眼睛,我突然想到,他刚才顶在我背上的, 那冷冰冰的东西,一下子惊得又跳了起来。   “他有枪?”他不相信地问。   “是啊。”听了我的话,他脸也全变了色,想了一下,再小心翼翼走上前去, 在他身上摸了一下。拿出来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他打开一看,咣地一声,就掉 在我面前地上,原来是根不到一尺长的铁条。   他用布包着铁条,当作支枪,来吓唬我?这时,羊生冷冷笑了,回过头: “你个狗东西,这,就是你的枪。”   说着,他回过身,狠狠地踢他一脚。那人居然还是一动也不动,身子蜷曲在 那里。像只基围虾。想着那东西,刚才就顶在我背上,顶得我出了一身冷汗,我 头皮又发麻了。   “同志,电话在哪里?”   “大爷,大妈,你们千万不要报案。你们千……”一听说电话,地上的人显 然急了,结结巴巴说。   “不报案,好了你这抢劫犯。”   “你为什么,要抢我钱?”地上的人看着我,听着我的话,口里没说。从他 那无神的眼里,显出来了万般的绝望和后悔。   “说,装什么死。刚才,你还那么凶。”说完,他又抬起脚。他个子高大, 脸色威严,样子凶狠。我倒是真怕他就这样,在这里把别人左一脚右一脚,几下 子踹死了,那我怎么办。真的惹来公安,还有我什么好处?就用眼睛止住了他。 这样,他才显得收敛些。   “痛,绑得太紧了。”地上的人,额头沁出很多汗水。脸也涨成青紫色,又 在地上,哼哼唧唧。   “松开他。”   “要是他跑了,怎么办?”听我这样说,他大吃一惊地望着我。   “怎么会?”   “他要是爬起来,跟我们拼了,怎么办?”   “不会的。”   “我们还是先报警吧?”   “松开他。”我用不容置疑的声音,对他再说了一遍。再看我一眼,他很不 甘心地上前,凶凶地帮他解开绳子。不屑一顾地,把绳子丢在地上。   可能的确也绑得太紧,或者是他装样子,虽然给他松了绑,地上的人似乎还 是没有力气,自己站起来。他先是在地上侧卧着,轻轻地活络手脚。然后再讪讪 地,朝绳子伸出手去,想拿它回来,当然是想捆好裤子。   “你敢。”他见了,就是一声断喝,地上的人见他那个凶像,就害怕地住了 手。眼睛看着我,似乎感觉到我对他宽大些,在向我求援。   “你为什么要抢钱?”看着他那万分疲惫的样子,我突然感觉到,就是不再 捆住他,他也没力气,再来抢劫了。我做出很轻松的样子问。   他低着头,趴在地上。不回答。   “问你,为什么要抢钱?你要老实交代。”他很严厉地问,眼睛看着我。   地上的人趴在那里,还是不说,他又冲上去:“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知 道我们的政策不?”   “我……”   “你什么?”   “我饿……”   “你饿,饿管我们屁事。”   “我六天,没吃饭了。”   “六天没吃饭,就要抢钱?”   “你六天没吃饭了?”听说他六天不吃饭,我开始有点怜悯,可能也听出我 的话中,有几分关切,他胆子大了些,抬起头来,眼睛看着我:“没钱买。”   “你不会去打工?”   “打了。”   “打了工,会没得钱?”   “老板欠了我们三个月工资,要不到。”   “那老板呢。”   “跑了?”   “老板跑了,我没钱回家,也没钱吃饭。”   “你是哪里人?”   “湖南人。”   “你们湖南人,就是胆子大,专门到我们北京,抢人,抢钱,抢东西。”他 一听到这人说,自己是个湖南人,就狠狠地接上了话。看来,他对我们湖南人, 意见大得很。我也不理他,由他说,我们湖南人的坏话。我还是继续问:“你来 北京,多久了?”   “二年。”   “两年,都没赚到钱?”   “赚到几千块,寄回家了。”   “寄回家,干什么?”   “给我妈看病。”   “你妈得的什么病?”   “癌症。”   “你爸呢?”   “在广州太平打工。”   “做什么?”   “开出租车。”   “开出租车,还没有钱?”   “去年,他死了。”   “为什么?”   “遭治安队打死的?”   “治安队打人,你不去告他?”   “没钱啊,律师说,打官司,要很多钱。他问过很多人,说我们打不过,他 本地方的人。治安队里的人,个个都有后台,劝我们不要打。律师出钱,给了我 路费,让我回家,叫我不要再到那里打工。我妈连治病的钱都没了,我只有再来 北京。她天天躺在家里,就等我给她寄钱,回家去。”   “就是你一个人,给妈寄钱?”   “是。”   “你没给自己留点钱吃饭?”   “留了二百元,原来打算回家的,被同屋人偷走了。”   “那,你就要抢?”   “大爷大妈,我没办法。下次,我再不敢抢钱。要是我再抢你们,你们就枪 毙我。”   看着他那脏兮兮的脸,我想着他爸爸在广州太平,被治安队员打死的出租车 司机,我拿起了电话。   地上的人见我拿起电话,突然就坐起来,双膝一跪,扑通一声到地上。又埋 下头去,咚咚地,磕在我的柚木地板上,带着哭声,声嘶力竭地说:   “大爷大妈,你们,你们饶了我,再也不敢了。你们千万不要报案,千万不 要,送我到派出所,他们比治安队员,还要凶火。”   他说着,就在地上用他的两只膝盖,朝我爬过来。他一双手抓住了我的脚, 头还在地上,磕个不止。很快,那鲜血,就流出来了。   看见他这样搞,又听到说派出所,我心烦得要死,大声喝斥他:“不要再磕 了,不准再磕!”   他还是不放手,我就顺脚狠狠地,用力踢开他的手,见我这样凶,他顿时呆 住了。可能是搞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只把眼睛愣愣地看着我。   见他情绪平息了,我眼睛瞪着他,再次拿起电话。他还是趴在地上,还是用 死鱼样的眼睛看着我,不过,再也不敢做出什么动作来。   “美佳快餐吗?请给我送两个盒饭来。”接着,我说出了所住地方的房间。   听到我打的是这种电话,他脸上的神情,稍稍有点放松。   羊生听了,却在一边说:“同志,我才吃饭,肚子不饿。”   我没理他,只是看着地上的年轻人。我想,就这么个人,这样年轻的人,怎 么会做出这样的事。真是没钱用了?他这时可能也看出来,我眼睛里的东西,带 着求饶的神情,大胆说:   “大妈,我再也不敢了,你放过我吧。我妈还等我回家,送钱给她打药呢。”   羊生听了,又大声喝斥:“你叫什么,你娘得了癌症,就要来抢人家同志的 钱。”   “大爷,你饶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羊生又放声大骂:“放你娘的臭屁,你抢人家的钱,还会有下次,你还敢下 次再抢,你胆子大得很。”   年轻人听他这样说,揉着刚才遭绑痛了的手,一脸的茫然,失望地又趴在地 上了。   外面传来拍门声,羊生看着我,他上前去开门,送盒饭的来了。   他把盒饭接过来,放在我面前茶几上:“同志,你吃吧。我真的肚子没饿, 中饭吃得很晚。”   我没理他,看着地上的年轻人,很严肃地说:“快起来,吃饭。”   “同志,你叫他吃饭?”他听了,大吃一惊。   “大妈,你叫我,吃饭?”地上的人,也愕然在那里。   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都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几乎同时对我这样说。   我没说话,只是从我眼神里,肯定了他们的问话。   “大妈,谢谢你。”听我说完,年轻人一下来了神,也不敢再起来,只是就 这样坐在地上,伸出颤巍巍的手,扯长了腰,从我前面茶几上,取下盒饭,端在 胸前,好像不放心似的,再一次看着我:   “大妈,我吃了。”   “叫你吃,就吃。叫什么大妈,你不好好看看,人家多大,你多少岁?”   年轻人听了,又抬起头,认真看我一眼,用很感激口吻说:“同志,那我吃 了。”   “快吃。”   才三两口下去,年轻人就把盒饭吃得干干净净。吃完了,他拿着手中空饭盒, 呆呆看着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盒,也是你的。”我眼睛也不看他,又说。   “同志,你给他吃一个盒饭,就很不错了。为什么,还给他吃两盒?”羊生 显然,又吃惊了。   听我这样说,年轻人胆子,似乎又大了很多。   他再不看呵斥他的那个人,也不放下手中空饭盒,眼睛盯着面前的盒饭,伸 出手去,很快,就把它端到手中,放在原来那个空饭盒上,打开它。再也不抬起 头,呼呼噜噜,把第二盒盒饭,就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饭,他手上拿着两个空饭盒,眼睛四处看,样子是找垃圾桶。羊生见了, 上前把饭盒接过来。我把茶几上餐巾纸丢给他,接过来,擦着嘴巴。这时他的脸 上,开始泛出来一些微微的青春红色。   “把这些钱,拿走。”我站起来,把原先给他的几张人民币,一齐递到他手 上。   “这些钱,都给我?”他痴痴地,拿着手中的钱。眼睛里放出很不相信的光, 轻声说。声音里,还是显出来了非常激动的味道。   “同志,什么?你还要给他钱?”羊生说。   “给你的,拿了,走吧。”我看着年轻人。   “真的给我?”   “给你,就是给你,还不赶快谢谢同志。”   “谢谢你,同志!谢谢你,同志!”   带着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他从钱里抽出几张:“同志,我家离北京不远, 只要二百块,就到了。这些钱太多,我不要。”   说着,他把其中几张抽出来,递回给我。   “全部都给你,其余的钱,你拿着给妈妈,买点东西,赶快回家。你妈在家, 等你回呢。”听着我的话,他一想,手就在空中停下来,眼睛看着我,一步步, 朝身后的门边退出去。   羊生见了,去给他开门,他回过身子,就要朝门外走去了。突然,只见他一 个转身,人又折回来,眼睛看着我,大声哭着,说:“同志,感谢你。我代表我 妈妈,感谢你了。”   说着,他扑通一声,双膝沉重地跪在地上。两只手分开在两边,把身子弯下 去,额头嘭地一声,就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发出来了咚咚咚的声音。   我坐在那里,眼睛看着他,一声不响。说完,他再爬起来,眼睛还是看着我, 一步步朝门外去了。   “你同志,人真好,他抢你的钱,你还给他饭吃。”羊生见年轻人走了,轻 声说。   仰着脸,坐在沙发上,我没有再说话。   “想不到,你还给他钱。不过,他也怪可怜的。”   我还是仰脸,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没说。   “同志,你休息吧。”   我闭上眼睛。   他见我这个样子,知道自己很没趣,轻轻地退出门去,顺手把门,给我带上 了。   说真的,我应该感谢他。可是我没说一句感谢他的话。我一来再也没了力气 说话,二来我也不愿在这里,尤其是在这小小房间里,多和这些人,尤其是和这 样的男人,说什么了。   门一合拢来,我回头跑进大成房间,一把抱住大成,号啕大哭起来。是啊, 男人是女人的靠山。大成,要是你能说话,能做事,向阳花还会在家里,碰到这 样的倒霉事?   三五、我真怕人民政府把我抓去枪毙   “嘭嘭嘭”!   给大成按好摩,唱完山歌,再给他放了一段阳戏《刘海砍樵》。我发现,他 现在听这些音乐当中,就是这个戏的效果最好。才要准备做饭,听到有人敲门。   自从我和大成回北京,我家的门,除了收电费,水费,煤气费的,还有我请 来给大成体检的医生,是从来也没有人,敲过的。   发生了那件事,我每次出门,进门,或者是每回有人敲门,我都要心惊肉跳 一回。想了一下,我才轻声问:“谁。”   门外,是个十分微弱的声音:“我。”   感觉到这种死蛇样弱弱的声音,我认为无论如何,也是没什么杀伤力的,就 抖胆开门了。想不到,竟然又是他,这个羊生。他又来我这里,想做什么?   见到是他,我没说话,就这样,我们站在那里,呆了好一会。不过我的心, 悬得很紧。   “你姓向吧,我姓羊。”他开始问我,介绍自己了。就像在我们之间,没有 发生前几天的事一样。   “羊先生,前几天那件事,感谢你了。”   “不用谢,你就叫我羊生好了。”   我看着他,自己脸上的颜色,不知道是什么了。想他到底要说什么。我更不 敢叫他进来,或者让他坐。   “你名字叫向婕吧?”   “是,我是向婕。”   他这样问,我赶快回答。他为什么没说向阿娟?   我心里在想,看着眼前的他,这个中央领导人,这时,肯定根本就没认出我 来。我还发现,这个中央领导人的眼神,是严重的呆滞了。他身体比以前,缩小 很多。看他年纪,该不是很大,可是周身,却散发出来一种苍老气味。和以前相 比起来,像是换了个人。   我一直没敢叫他进来,他便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面对这样的人,也到了这 时候,向阳花无论如何,也不该拒人家于千里之外吧,只有请他进屋里坐。   “你住这房子,真不错。”他坐在那里,抬眼四处,认真地,看着房子。   正要给他端茶,我发现他对我说话的眼神,相当认真,并不是一般人的敷衍。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我这里,到底想做什么?   “马马虎虎。”不能再跟谁说实话。   他又认真看着我:“我看你日子过得很好,上下班,很有规律。”   “好什么,还在读书。”   这话显然让他吃了一惊:“你不工作?”   “是的。”   “光读书?”   “对。”   “读什么书?”   “北方大学。   “读什么?“   “博士。”   “什么专业?”   “中文。”   听了这话,他眼睛就是一亮:“向同志,不瞒你说,以前年青时,我就是学 中文,还一直想当作家。后来碰了鬼,改搞起行政的鬼事。到头来,几十年过去, 回头一看,一事无成,两手空空。连本想当枕头的书,都没有。人家那个陈忠实 啊,阿来啊,都不是学中文的,一个有《白鹿原》,一个还有《尘埃落定》。你 现在年轻,就有自己的专业,可要好好抓紧时间,认真学点东西,到头来,再写 点东西,那才行。”   开始听了,我还以为,他是赶前卫。是想顺着我的话。谁知道,他竟然很自 然而然,就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字,这两本陈老师也很佩服的书,看来,还真是个 学中文的,这不免让我有点感动。   “是的,我以前读的书,太少。”   “你现在攻的什么方向?”   “现当代文学。”   “那就要多看现在的文学作品。”   “就是这方面的书,看得太少。开始进去,全凭的是英语程度,比其他同学 扎实。”   “现在在国内考这种学位,要是你英语好了,考试就得一半。你用的方法是 对的。”   停了一会,他又说:“现在,都看些什么书?”   “就看最近出的一些书,以前的书,还没系统看。”   “我可以给你带些以前的书来,你看怎样?”   以前很多书,买是没地方了,常常到图书馆才有。他能给我带来也好。不过, 真正见面才是第二回,就这样麻烦人家,好不好?   见我还在犹豫,他又说:“不要怕麻烦,支持你晚辈学习,也是我们应该 的。”   说着这话时,他眼睛似乎明亮很多。   大成,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在北京,用原来接谢莲信的信箱,给家 里写信。   记得以前你说过,因为我突然卖了区总的房子和汽车,最好在短时间里,不 要和凤凰家里有联系。那时,我听你的,真害怕,为了珠海的房子和汽车,人民 政府把我抓去枪毙了,多么划不来。   人生在世,并不就是为了那点钱。那些贪官,后来死到钱上的,不是自己当 时,太愚蠢了?你早说过,我们一定不能做这种人。   可是到现在,很长时间过去。那件事情,一直也没人过问。不过这些,都不 是我的理由,主要原因是,你现在是这样子。要是我再不和家里联系,心里会很 不安。   原谅我吧。   羊生说话算话,我才到楼下,他居然提着大大的一摞书,在房子前等我。这 让我很不好意思,站在楼下,他迎着我:“你一个外地人,有这样的房子,还读 着书,真是让很多北京人,想都不敢想。”   今天他样子,显得比昨天精神些。穿一套质地不错的西装,脸上,还胡涂乱 抹了些东西。认真看,却有点让人恐怖。不敢再好好地看他。穿衣打扮,各有打 算吧。   我笑笑,不能再说什么,我对他,还是要提高警惕。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 么。真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没有,却回回到我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听到他这样说,我有点后悔。上次真不应该,让他进家门,但人家这样对我, 自己还有什么可以拒绝的?   让我放心的是,直到现在,他还真的没认出我。这种眼神,一个人要装,是 装不出来的。这就怪了,他为什么,就认不出我来?   没想到,这么沉重一包书,他提起来,一点也不费劲。他带来的书,都是十 多年来,比较上品味,却已经销过了的书。和导师给我开的书单,差不了多少。 这让我很是感谢,对他开始刮目相看。   放下书,我正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接待,可他没说什么就走了。拿起书看 下去,没想到这些书上,居然本本都写着:大成的书。   心里一急,看了一本又一本,本本都有这几个字。那笔迹,竟然也这样熟悉。 越看,我眼泪越多。是不是,这鬼上天,老是要让我,回回都痛苦不迭?   就是大成的书?怎么会落到他手上?我当然伤心地不敢问,书是哪来的。可 能是那个女人,认为自己和大成没关系了,就把大成的书,卖到废品收购站?这 家伙从那儿买回来的?   人都成了这样子,自己的书,就没人管了,没人看了,还有什么东西,别人 肯来管?人生,其实是一种很悲哀的过程。看不下去,拿了几本,轻轻放到大成 身边。   “大成,看吧,看见你的书了吧。你虽然不能说话,可你的书,还是要到我 面前来,到我们的面前来,大成。”   大成没说话,也没表态,眼睛和往常一样,听见我在说话,渐渐地睁开很多。 大成!你还有多少书在外面,我们是不是把它都买回来?   到底是我的大成,这是不是个天意?这么长时间里,为什么天意来得这么多?   举目无亲的北京,成千上万人的北京,除了大成,和我来往的人基本没有。 加上向阳花不爱交际,好像生活在杳无人烟的荒岛上。   大成这个样子,我的生活,更加没味道。好在所处的这个地方,安静异常, 让我做起学问,没有一点嘈杂。只是到晚上睡觉,不由得又从陈本虚,从阿坤, 从区国斌,想到了眼下的羊生。   我和本虚,很难得再来往。阿坤根本不再可能和我一起;区国斌也不知道哪 天才能见面。纵然见了面,也不知道结果如何。从打电话的情况看,希望似乎会 有。最后想到的,就只有他认不出我来,我却知道他,面前的这位羊生。   有这样一个人,常常来这里走走,恍惚中,感觉到还真是生活在嘈杂的人间。   他这样来我这里,到底想做什么?在这个生存意识相当现实的社会,他这样 做,图的是什么?有时,我也问自己,不得其解。   一个晚上没睡着。在镜子里突然发现,原来那高耸入云的乳房,竟然有下坠 的感觉,皮肤也松弘好多。认真想想,自己也才二十几岁。要是和同龄人一样, 和父母在一起,或者说和男人结了婚,过的日子,不是有滋有味?   女人就是女人。女人是花朵,男人是露水。男人要花朵,女人要露水。   我们今天,也有很多这样露,那样露,我看,不管化妆品有多少露,电视节 目有多少露,对于女人来说,都不如有个男人,在自己面前露一露。   现在有吃有穿,有房子有书读,有什么不开心?有什么身心疲惫的理由?原 因是很久没得到男人那种神奇而爱人的露了。   光是在梦里想男人,在电话里想男人,都是不现实的。硬是要让男人来露一 露。   一个活的女人,当然要一个活的男人。   眼前的男人,就是只有这个,常常来往的羊生了。   向阳花现在,作为女人的人品,是不是很坏了。今天突然看着大街上,走着 一个健壮的男人,心里想,要是他能回过头来,带自己到什么地方,在自己身上, 做出一点什么非礼举动,那有多美好。   嗨,向阳花,你这不成了个流氓?   羊生这个活的男人,来我这里的次数,越来越多。   但我对他,还是非常警惕。我实在不知道,这个人来的目的是什么。他为什 么要到这里来?我对他,是够冷淡的了。从来也没打听他的事,他居然就这样的 常来常往。   从来也没交过这样的人。连他从哪儿弄来大成的书,都不想问他了。   三六、像个彪悍蒙古骑手搓揉他骨节   出了大事。   在图书馆看了差不多大半天书,进门累得就趴在沙发上,昏沉时有人敲门。 不用说也知道,羊生来了。   心里很烦他来。但有时候,觉得有个人说话也好,就又很想他来。我们聊天, 跟在学校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在学校,博士之间,如同在单位的同事,有竞争, 有猜疑,有提防。跟他在一起,提防用不着,只要不问敏感的话题,就是了。   开开门,我一时不敢想,他这次想做什么。面前的羊生,就像准备结婚的新 郎官,上下一身新,浑身都抑制不住高兴气。脸色也因为那套体面的西服,竟然 也露出许久不见的红润。眼睛比以前,也活了很多。   最不同寻常的是,手上还拿着个极大,极漂亮的礼盒。看到这里,想了很久, 就是不明白:“你,这是,干什么?”   “让我进去,不就得了?”也不看我满脸狐疑,只是用脸顶顶门,多来几次, 他随便很多,老熟人了。   是啊,有什么不明白,把人家放进去,问问不清楚了。又不是陌生人,从来 也没来过的人。正在想着自己多疑好笑,羊生径直往屋里来了。   在餐桌前,羊生放下了手中礼盒。   打开上面一层,他回过头来,往我面前一站,手中刷地,像大卫科波菲尔变 魔术,放出来大簇奔放艳丽的鲜花,口中大声说:“向婕同志,祝你,生日快 乐!”   我听了,顿时一呆:“生日,我,今天生日?”   见我木然样子,他大笑:“怎么,贵人多忘事。学习把你的记忆,都弄丢 了?”   “没丢啊,我什么时候,过生日?”   “唉,自己的生日,都忘了。做父母的,好悲哀。”他十分夸张的,像朗诵 诗歌一样说。   “悲什么哀?”   “人们在痛苦中,生下儿女,可是儿女们呢,竟然连做父母最痛苦的日子, 都忘记了。”   说到这里,他眼睛瞪得很大地看着我,继续说:“你说,这难道,不是做父 母的悲哀?”   听他这样说,我本来有鬼的心,就放下了。忘记生日,这算得上,是什么悲 哀。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过生日?”   “八月八日,是你,向婕同志的生日。”   “八月八日,我的生日?”   我喃喃自语,想了又想,终于明白。原来,大成给我做身份证时,说要给我 选个好日子,就是八月八日。   想清楚了,心里暗暗吃惊,表面上,还是堆下笑脸,做出很不经意样子: “那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这,你就不用问了。”   既然这样说,他要卖关子,我当然,就不好再问。我心已平淡如水,对什么 人,什么事,都不像以前,有那么多好奇心。什么事到我这里,能知道的,就知 道。不能知道的,我知道,或者不知道它,无所谓。   是不是年纪大了?世界上的事,就这样。有时你知道了,比不知道好。有时 候你不知道,结果竟然比知道还要好。那我就不知道它,算了。   设计庞大,装潢精美,式样新颖的礼盒打开了。羊生带着一脸幸福的笑,拿 出来VCD光盘,又拿出一支大香槟,其余的,就是三层装的生日蛋糕。   他像歌厅里熟练的侍应生,把VCD很自然就放进机器,不一会,那全世界熟 悉,人人喜欢,美丽欢快的歌声,就在房子里荡漾开来。   或者是他放的音乐感动了我,带着笑脸,我很文静地坐在那里,看着他的一 举一动。这很少听见的,为自己做生日的歌声,让我对他多了份好感,少了些提 防。   人家这样做,到底为什么?看着他,我心里在想,这也是我和他再认识以来, 也是我认识他以来,一直想着的问题。   羊生插了第十八支蜡烛,就不再插:“十八支生日蜡烛,祝你年年十八岁。”   “谢谢,”我真的很感谢他,用这样的方法,用这种让人幸福的寓言,为我 过生日。要知道,向阳花长这么大,从来也没有人,用这样的方法,为我过生日。   最早有做生日的经历,是在记忆里,那天是我生日,妈带我进凤凰城卖葡萄。 直到太阳落坡,葡萄卖完了,妈才在南门外永丰桥上,叫做大使饭店的店里,给 我买了碗羊肉面。怕我不够吃,加了两个油炸灯盏窝。   不想连自己也忘记,到底是哪一年,哪一岁了。妈看着我,大口大口吃,高 兴的说:“今天又长大一岁了。又长大一岁了。”   我把一个灯盏窝递给妈吃,她见了忙摆手:“你吃,我不饿。”   这样,我放心地吃完了。很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事来,自己还惭愧的要死。 妈那天,她哪里是不饿。那天早上,她不是也只在家里,和我一样,吃了碗包谷 糊糊?因为她是做妈的,舍不得自己吃,要给女儿吃啊。   好恨我,当时为什么,就自己一个人,吃得那么津津有味。其实,我也不小 了!   为什么知道自己的父母,明白自己的父母,理解自己的父母,要等到自己长 大以后?   十八支大蜡烛灼灼的光芒,屋子里变得温馨暖和起来。   动听的音乐声中,羊生本来就不烦人的样子,甚至觉得有些可爱。可我也在 想,他为什么,要来给我做生日?从来也没有人,给我做生日。   也没有人,用这样的方法,为我庆祝生日。   尽管直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他这样做,到底是为什么?只要他做了,我就 感觉到幸福,开心。   至于他的目的,现在并不知道,向阳花为什么要去管它?   人活在这世上,什么事情都要问明白干什么?要是个个都这样,那不是人人 都活得很辛苦?   “祝你生日快乐!”   羊生一脸喜气,很绅士地,举起香槟酒,眼睛炯炯有神看着我,充满了父亲 般的关爱和慈祥。   突然好怀念在凤凰白狐溪的父亲!   坐在餐台旁边,我看着他,女人的心里,很温暖,很激动。   在这小房子里,我只是和大成一起,坐在餐台边,吃着我亲手炒的湖南菜, 红烧肉,拍黄瓜,或者是买来的猪肘子。在大成受伤的日子里,我吃的就是肯得 基,汉堡包,快餐面了。   看到我脸上充满幸福感觉,羊生的动作也自然而然起来。男人可能都是这样 吧,我没有介意。   “认识你,是我的福气,向婕同志。”我还没问,为什么要给我做生日,他 先把话说出来,我赶快说:“谢谢你了。”   向阳花是个不善言词的女人,到了这份上,还能多疑心别人目的?   “第一杯,我们一口,干了。”   “谢谢。”   我也一口喝下去。杯子是大成买的,本来就很大,才几回合,一大支香槟, 就被干得差不多了。   “向婕,你又大了一岁。”   “不,羊先生,是又老了一岁。”   “你说法,错了。”   “为什么?”   “一个人,在二十岁以前,过生日,应该是长了一岁;三十岁以前,是大了 一岁;四十岁以前,多了一岁;五十岁以前,是老了一岁。”   “六十岁以前,是什么?”   “六十岁以前,是少了一岁。”   “这样?那七十岁以前呢。”   “是多了一岁。”   “一多一少,一少一多,是什么道理?”   “一个人生二十岁以前,是一天天长,他长大一年,是长一岁;三十岁以前, 他一天天大,所以说大一岁;四十岁,长大了,再多一年,是多一岁;五十岁, 人出现老态,要是再多活一年,应该是一年老一年;六十岁之前,因为人的寿命, 不过六十岁左右,在六十岁之前,过一年,不就是少一岁?”   “那七十岁以后,怎么还是多一岁?”   “人活到七十岁,就是说,你把自己的寿命过完了。要是你再活,就是过别 人的寿命。那你得活一年,不是多了一年?”   我听得恍然大悟,想不到,今年的生日,居然会有这样的收获。羊生粗看起 来,年纪老迈,模样还痴痴呆呆。三杯酒下肚,竟然也显出来男人浩然之气。再 说,学问也不浅。他越说,见我一个劲奉承他,有点眉飞色舞味道了。   音乐还在继续。一支香槟下去,我还意犹未尽,又再拿了支人头马出来。这 还是大成和我一起的时候,从香港带回来的。放在那里,一直都舍不得喝。   “不喝了,不喝了。”一见了这支酒,羊生的头,也摇晃起来,手也乱摆起 来,连身子,都摇摇晃晃的了。   可我们凤凰人的脾气,刚刚来了。我眼睛红红的,嘴里喷着带酒的口水,傻 呼呼地说:“喝喝,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羊先生啊,我今天才发 现,你是我多么好的朋友,多么好的朋友啊!”   说着说着,我突然想到,自己现在,虽然不是青春年少,却也不过二十几岁。 还是在长大的年龄,可是从湘西凤凰白狐溪,到广州太平,再到香港北京,天涯 飘零,已经有了这么多的年头。   到现在,我陪着大成,蛰居北京,举目无亲。却有这么一个朋友,今天,还 来为自己做生日,一时间,不禁悲从心中来。那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睛里滚 了出来。   对面的羊生看了,一时间害怕起来了:“向同志,你怎么了。不能喝,就不 要再喝了吧。”   “不要介意。羊先生啊,我不是痛苦,我今天,是心里高兴落的泪水。我是 太高兴,你的到来了。”我口里越是这样说,眼睛里的泪水,不但不干,还来得 越来越多地涌了出来。   看我泪水不断,羊生取了餐巾纸递给我。没有志气的我,想不到一下子,就 抓住了他的手。这时,他的脸,突然间,变得那么苍白,浑身也沙沙地颤抖起来。 那手,分明也在发着抖。   我攥住他的手,在自己的手里,反复摩挲着。他眼睛瞪着我,不知道,是怎 么回事,一动也不动。才一会,他的手,就要往后面松。我又一次,紧紧地攥住 了。   他可能是没有办法,看到我太伤心了。就一只手抚住了我的头,轻轻说: “向同志,你放手,有什么话,你就说。我听你说,你坐下,好吗?”   不得了,他的温软,且粗大的手,一抚住了我的头。也触着了我的头发。于 是,一股暖流,立刻从我的头上,直就泻到了我的脚下了。我分明感到就是小时 候,一个风声很大的大雨天,我背着猪草,准备回家,在白狐溪村前的错栗树下, 狠狠地摔了一跤。我大哭着,走回家来时,母亲看见了,赶快接过我的背娄,眼 睛红红的,抚住了我的头。   还有那一回,我已经连续三年,没能够考上大学。接到最后一个通知后,我 哭泣得死去活来。最后,是父亲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抚住了我的头,我才对生活 和生命,燃起了新的希望。   这时,我身子里的血液,也在那一瞬间,立刻就沸腾了起来。   “我们再喝一杯。”我嗓子嘶哑着,抬起泪眼,看着他。我觉得,眼前的他, 就是向阳花最亲,最亲的人了。   “不行了,你,不能喝了。”   “能。你一定能的。”   “不能,你醉了。”   “我没有醉,谁,说我醉了?”我眼睛一瞪。打了个饱嗝,大声说。   见我这样,赶快笑着说:“好好,你是没醉,是没醉。”   “快,给我倒酒。”   “好好好,我来,我来倒酒。”他顺势抽开身,去拿他的酒杯。在朦胧醉眼 之中,我看着他的步子,居然也是摇摇摆摆,身子,也是重重迭迭的了。   俗话说,酒醉心明白。看着羊生在屋内走动的身影,我的心,突然间,又很 感动了起来。   想起在不久前,我在楼下发现他,多少天来,我一直在怀疑人家,对我有什 么图谋不轨。一直还在心里说人家,可能是什么大色鬼。现在才发现,以前,对 别人的分析和估计,或者对一些男人心理的判断,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以前那些事情,过去了,那就过去了。人家现在就应该说,他是一个很老实 的好人。要不是一个好人,帮我做了这么多的好事不算,还拿来这么多的礼品, 给我做生日。而且,到了这个份上,他对于坐在面前的我,还是这么规规矩矩的。   把我们再相识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件件地回想着,一种深深的内疚,在我 的心里,涌动了起来。也让我的心,变得更加柔软了。   “就喝这杯了,好吗?向同志,我还要回家啊。”开了我执意要喝的人头马, 羊生举着酒杯,再次对我说。   “回家?”   “嗯。”   “好好,我们来一个感情深,一口闷啊。”听说到了感情,羊生手端着酒杯, 放在自己的胸前,痴痴地看着我。停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羊先生,今天很感谢你为我做生日。为了感谢你,我们来喝个交杯酒吧。”   “什么?”听了我的话,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   “交杯酒。”   “交杯酒?你莫不是搞错了?”   “没错,我们就是要喝个交杯酒。”   “你关好了门没有?”他听我真的这样一说,脸色就突然大变。很庄严,然 而是轻轻地,问了我一声。倏地,他放下了酒杯,走过去,看了看大门,又用手 拧一拧。他发现门的确是关好了,也上好了锁,才稍稍地放下心来。   “哈哈,门关好没有?哪里有到现在,才关上门的。我的门,是早就关好了 的。”我看着他说。我的脸已经很热也很红了。   “是关好了的。”   “你一来,我就把门关好了。来吧,我们两个喝。就是不关门,我们也要喝。 现在谁怕谁?”   “不关门,那怎么行?”   “行,现在是在我家,我说行,就行。”看到他这么紧张的样子,也不知道 为什么,我竟然十分得意。更加想放肆。觉得自己这么长时间,浑身显现出来许 多不自在。自己在好长的时间很想得到的东西。这些东西,现在,就在眼前了。   听着我说话,他似乎也想到什么,一时间满脸疑惑,竟然变得踌躇不前。   “来,羊先生,我们喝了这杯,喝了,你就回家。感谢你。你是我真正的朋 友。”酒精的作用,我头脑变得热乎乎。浑身开始发抖。舌头也打着哆嗦。口水 应该是有很多,都炸在他脸上。   听我把朋友两个字说出来,又一阵子红晕,显现在他那本来很红的脸上。我 们高高举起杯子,交叉手腕,眼睛看着对方,我似乎感觉着,他应该是我梦中的 什么人。就这样,我像在小时候做梦中,在梦里蹲在灶台上,把尿屙在别人菜碗 里一样。微笑着,把满满的一杯酒,倒在羊先生的身上。   “天!”羊生大叫一声,身子很好看的弹开去。坐在沙发上,忙不迭地,脱 下深色西装。一时间,衬衫那耀眼的白色,在我心中闪亮起来。   看着白色衬衫,我突然感到,他本来,就应该是我初恋情人陈本虚;或者, 他是我的阿坤;他也是我的区总;他,更是我最爱的,大成……   “本虚,本虚!”我大叫起来,醉眼朦胧看着他。听到我的呼唤,他一怔。   “阿坤啊!”我朝他冲去。他傻在那里,很好笑,傻在那里。   “本虚,你终于来了!”我楼住了他脖子,他却万分惊恐躲避着我。我更加 得意了。   “我的阿坤啊!”我突然感到,自己非常空虚,身体想被压住,搂住,顶住。 我火热的身子,死命贴在他冰凉的身上。我身子饥饿地扭动着,像一个死人,瘫 软在沙发上……   “向同志,你醉了。”   “我没醉。”   “你上床,好好休息。”   他说着,就把我抱了起来,进了卧室。突然间,一股久违了的暖流,涌上了 我的心。我一下子浑身发软了。我多么地想他,就这样抱住我,不放手了啊。自 从大成受了伤,就没有人,这样子抱我了。放学走到同学的前面,我都很想有个 同学,在冷不防里,从后面,把我抱住。那样,我都不会喊的啊。在茫茫的人海 里,一个女人,就只想一个男人,给他抱一抱,都有多少天,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啊!   可他似乎没有发现我的激动。只把我轻轻地放到床上。仔细地盖好了被子, 起身就要离开了。这时,感觉到他就要离开了的我,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 起来,伸出长长的双臂,紧紧地,揽住了他。   羊生一时间,象在大街上被人家逮住了的小偷,红红的脸,一下子变成了青 色的。眼睛翻着白,再也不敢看我了。   “向同志,你让我回去,我回去了。”在我拥抱中,他无力地挣扎着。   “不行,我要你在这里,好好陪我。”   “你不要乱说,请你不要乱说。”   “是的,我寂寞,我孤独,我害怕,我要人陪。”听着我胡言乱语,他吓出 一身冷汗。慌乱中,恨不得用手,捂住我的嘴。可是那只手扬到半空中,我看着 它,正希望它下来时,可他不敢了。   心里觉得他这样,很好笑。这好笑的感觉,让我更加大胆。我内心深处的一 种要求,越来越强烈起来。这种要求因为香槟和人头马的作用,因为这个很仄空 间的作用,像火一样,在我的身上,熊熊燃烧起来。   向阳花这个女人,已经不能自己。   一阵阵美妙音乐,突然激发起我的回忆。   我看着傻呆在那里的羊生,一个翻身起来,冲进客厅。将餐台上的台布一拉, 那些什么蛋糕啊,酒瓶啊,杯子啊,就飞到地上去了。看着欢天喜地的它们滚了 一地,我哈哈大笑,很轻巧地跳上餐台。   一时间,我的心我的身子我的人,仿佛一下子,都飞上了广褒无垠的天空。 天空美丽绚烂,多姿多彩,我似乎要在这美丽与绚烂中,尽量地展示自己。   随着阵阵音乐,我的身子,开始发热发胀,发火发烧。顺着音乐,我一件件, 扯下了身上衣服。就这样我一身雪白在灯光下,在餐台上,在羊生面前,高速旋 转起来。   身子一阵热过一阵,我似乎有需求,一种需要赶快穿透我的力量。我要一种 外在东西,狠狠地刺入我身体。我苦苦等待,苦苦讫求。   在一边看着我的羊生,对我的要求,却无动于衷!我一个纵身,从餐台上飞 下来,跳到羊生身上。在他的身上,寻找着我所需要的。   “向同志,你别……”羊生在我身子下面,简直是在苦苦哀求。不想这哀求, 丝毫没得到我同情,却刺激出来我冲天豪气,我更加想得到他。   “向婕同志,你不要,我不行,我,不是男人……”不管他说什么。不再管 他说。要得到他,打开他。   果然不出先前估计,现在的羊生,果然是个没用的男人。翻开我面前的他, 体毛,远没了以前见过的那种茂盛;间中还现出了几根银白色。大而无当的武器, 有了香槟和人头马的沐浴,居然还像个吊死鬼,永垂不朽在那里。   看到眼前这一幕,我不由得大失所望,心里凉了一大截。没了信心的我,呼 地一下,把自己贴向他。这时,那如是死蛇样冰冷,瘫软的眼睛,却显出来怦然 亮点,这让我立即从万念俱毁中,生发出来一丝希冀。   我跳下床,开开室内所有灯光,让我们两个人,同时白在这狭小空间里。我 拿来人头马,浇在他身上,也浇在我身上。让我们的生命,都一下子,如火一样 熊熊地燃烧起来。   跪在他身上,我像个彪悍的蒙古骑手,搓揉着他那发松了的骨节,松弛了的 皮肤,坍塌了的生命之根。我的动作,就像常常来给大成治病的,那位极有耐心 的医生。   “我不行。”   “你行。”   “不,现在是在北京。”   啪!我一巴掌,狠稳打在他脸上:“哪里是北京,这里,是澳门!”   “这里,不是北京?”   “不是。”   “是在澳门?”听到这话,他眼睛开始由严重的浑浊,到相当的明亮。似乎 又很不相信,然而底气十足再问:“是真的?”   “真的。”   “在澳门,哪里?”   “葡京酒店。”   “啊,在澳门,在葡京酒店!”口里这样说,我却分明看见,那一丝生命火 种,在他无望呻吟中,霍霍地燃烧起来了。   羊生在葡京酒店的感觉下,开始扭动肢体。一种原始火种,在他苍老肉体里, 一点点的萌芽,一点点燃烧起来。满是皱纹的老脸,也开始泛红了;干枯的眼睛, 渐渐有光亮;冰冷的四肢,缓缓地发热。他双手终于抓住了我的身体,像个垂死 的生命,在女人火一样热的抚爱中,一阵阵苏醒过来。   “是在葡京酒店!真是!”在羊生哎呀哎呀声中,我面前出现了草原的壮丽, 出现了海洋的广阔,我仿佛骑上了奔驰的骏马,我幸福地,飞翔在辽阔的草原上。   “葡京酒店!”在羊生哎哟哎哟叫喊声中,我感到骑下的马,仿佛是凤凰的 陈本虚,台湾的阿坤,广州太平的区总,或者是我从来也没忘记的,不声不响, 睡在隔壁的大成……   一次又一次,从来也没有这样爽快。我咆哮着,向前狂奔而去。一次又一次, 很久没有这样地激烈,从高高的浪尖上跌落,飞升。我发疯,我发狂,我要死, 又要话了。   他在那显得很难控制的激动中,狠命地攥住我双手。在不知不觉中,这紧紧 地攥变成推却,又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那么瘫软无力。   “葡……京……酒……店……”   音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缓缓停下来。似乎从惊涛骇浪之中,从梦中,醒过 来了。   我突然发现,他四肢正在发直,脸色也在变紫,全身出汗如雨,一双眼睛, 大大地无神地瞪着我。   “你干什么?”我问他。他嘴巴再不会进行工作。嘴唇,在无序地张合。像 六月间,浮在沱江河水面上的死鱼,再没说话。回过头,我看着渐渐没了力气, 一点点松软下去的身子。可我却突然看到,他那已经离开了我身体的武器,就像 一挺没有了敌人的机枪,还在那里一阵阵,漫无边际扫射。   那没了敌人,却依然发直,发硬,发热的枪筒,开始还有些零星子弹。一会 儿,就只剩下空气。再一会儿,只看见一滴滴的血红,从那没了敌人,也没弹头 的枪筒中,一阵阵涌出来。   “你怎么啦?”我焦急地,问这个失去了判断的射手。   谁知道,这本来也算可以的射手,现在除了眼睛发白,嘴里哼哼外,什么事 情也不知道了。   依稀着很小时候,从口承文学中,得来的经验。还有在广州太平时,有个七 十多岁老头,夜里找了个小姑娘,他后来倒在她身上。姑娘不懂事,抽身就逃了 的事。我知道,向阳花,已经惹下弥天大祸。   现在,只有用有限经验,来解决面临的灾难。赶快用火热的毛巾,敷住他那 发火的枪筒;用手指,狠狠掐他人中;用尽力气,不断地拍打着他发直的身子。   但是这一切,只稍稍有点缓和,却都不能够,从根本解决这残酷的现实。   坐在那儿,看着这席梦思上,刚刚给我带来欢乐的生命。现在快要出危险的 生命,我感到,这是不是,也是个天意。到如今,只有死路一条了。   拿起电话听筒,我想到什么,缓缓放下了。是的,向阳花还有脸来,让世界 上其他人,知道现在这一切?   想到珠海医院急救室那一幕。风风火火,我给他套好衣服,带上钱包手机, 把他搀扶着出了门。天色,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晚。叫了个车,在离医院大门稍 远一点的地方,停了下来。司机正在惊得合不拢嘴,我拿出来的钱,早交到他手 中。   在车上我打算,不能再找这个车,要另外找人。北京人很好说话,对什么事, 他哪怕怀疑,也不会问你。是先帮你了,再说其他。   才从这辆车下来,又一辆的士,很快就开在我身边,没搭理他。我知道,这 种人事后找你,是很有本事的。一个看样子闲得没事,年纪稍大一点的人,出现 在我面前。这种人,不太记得事,他今天帮了你,明天就忘记了。他朝我这边张 望,我冲他招招手。他受宠若惊地赶过来:   “先生,我有个病人,你给我帮下忙。”   “什么事?”   “他有病,你给我背到急诊室去。”   其实,他想要做的,正是这样的事:“可以可以。”   我手上用力,表面神情轻松,把羊生抱起来,再甩到他背上。他就像脚上安 了弹簧,风急火燎,朝急诊室那边跑去了。   在他后面,隔着一些距离,但紧紧地跟住他。快要到急诊室门口,见医生迎 着,他把病人放在床上,正回过头来看我,我赶快迎上去,取出一沓钱,递到他 手上。一看这钱,他赶快说:   “不要这么多吧?”   我知道,他以为这些钱,是给他的,就说:“麻烦你师傅,给我去挂个号, 一起,把费用也交上。”   他这才放心地点点头。看看钱,又有些犹豫:“同志,也不要交这么多吧。”   “多点,不要紧,你多交点,好办事。”   “挂号?”   “还有押金。”   “都拿来交押金?”   “是的。”   看了看我,他很高兴地说:“好。”   拿到钱,他朝挂号室那边走去。跟在他身后,再开始一步步远离了他,可眼 睛还是看着他。这是一个看起来忠心耿耿的人。只见他没一点犹豫,就把我给他 的钱,全部都送进挂号室。   不多一会,再拿出张单子。这时,他才四处又看,发现我不在旁边。眼神里, 就有点吃惊。不过,他还是没犹豫,急急地去了急诊室。看到他进了长廊,就要 到急诊室了,看见他见着了那个等着交钱,已经在门边探头探脑的医生。我闪身 出来,飞快朝街上招招手,又上了个车。   三七、自己竟然也溜到大成床上去   不想活,惭愧的不想活了。   为了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大成,为了一定能醒来的大成,我还是要活下去。 这不是,大成比起前段时间,有了很多表情。我居然还发现,他一条腿和一只手, 有了能自然的,无意识收缩的反映。医生上午来检测,对我很高兴地说:   “皇天不负苦人心。看来,很快就有效果,好好努力。”   既然这么有希望,我为什么,还要丧失自己的信心?   不管他能走到哪一步,他往前走一步,我的苦日子,就应该小一步吧。   天天自责,让我痛苦的没办法。今天一大早,给大成擦好澡,全套按摩,也 做好了。看着身子已然逐渐活络的他,我居然也学着贾章蓉,溜到大成床上来了。   看着大成越来越好看的容颜,反来复去,轻轻抱着大成。用女人的身体,温 柔着大成。在大成身边,闻着大成散发出来的男人的气味,接触着大成的男人的 肌肤。自己那膨胀的身体,感觉到阵阵的松弛。焦躁的心,感到些许的平静。   突然发现,因为我抱住了他,因为他那个男人的根,在我的手里搓揉着,大 成自己,就在轻轻地挪动着了。这时,他的生命之根,虽然不能够像鸟一样飞翔, 却也如虫子般地,在一点点蠕动。   心里很是高兴,又诧异,是不是与在沱江河里,给他放了那条几斤重鲤鱼, 起作用了?   是不是人家说的,皇天不负苦人心?这时,我也才明白,当初,偶然进房间 时,贾章蓉在大成面前的那个镜头,也是一个极度渴望着男人的女人,被逼出来 的动作。   为一个女人的欲望,感到悲哀。上天造了女人,为什么要造成这样的?为什 么要造成一个个女人,在内心里,离不开男人?可在表面上,又非要男人主动, 来找女人才行。可女人却不能够,或者说不会主动,去找他们?   要知道,一个女人,一旦对男人采取了主动,她就能得到很多很多,好多好 多的东西。   女人,为什么就这么蠢?   仿佛有阵阵锣鼓声,从天边,渐渐地传过来。   好象,又回到了白狐溪。四处,都是高大的山和绿色的树。清清沱江河,细 细白狐溪,在一起欢乐歌唱。远处,传来似乎是四月八,或者是六月六的锣鼓声。 有几支铳着朝天,叭叭叭地放着,声音脆脆的。   我笔直地睡在堂屋里,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和姐姐们,他们在我的身边,大 声哭着。   你们哭什么?我死了吗?我大声喊道:向阳花,死了!   大家是不是,听到我的喊声?   大成来了,手上居然拿着沱江河石。就是他电话里说,到沱江河里拣的,我 一直没见它。只见他一脸傻笑,穿着凤凰人最喜欢的麻条纹对襟衣,样子有些滑 稽。站在那里,冲着我笑。   “你笑什么啊。”   “来白狐溪,接你到北京去,我们好成亲。”   “是吗?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我死了?”   “你就是死了,也要嫁给我。”   “为什么?”   “人家不是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这……”   “快点,你还没扮新娘啊。”   我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要扮新娘?”   “我当然知道,还没来白狐溪,我就知道了。”   “那我打扮一下。”   “不行,你家的人,不让我进门。”   “谁?”   “白狐溪向家那些兄弟,个个凶得狠。说是要送彩礼,才开大门。”大成说 话,突然挺像白狐溪人的口气。   “对,就是红包。”   “是红包。”   “你不知道,我们凤凰白狐溪,兴要开门的彩礼?”   “知道。”   “你没有带?”   “带了好多来,向家兄弟太多,才娶一个老婆,哪里要这么多红包。带来的 红包都发完了,还不够。这不,硬是被他们在门上堵住了。”   凤凰白狐溪那些以前我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很多人,就在我们中间出现了。 他们有我太老爷爷,从来没见过面的,凤凰白狐溪农会主席向贵生。还有老生产 队长向长庚,他们两个,竟然连胡子都老得没了。还一齐笑着:   “向阳花啊,你怎么还没有哭嫁?前些年,白狐溪不准哭嫁,现在改了。以 前不准做的事,现在又准做了。你一定要哭嫁。要是不哭,那人家来白狐溪旅游 的人,我们怎么交代?人家不是在报纸上说,白狐溪人嫁女,要哭。你不哭,那 我们不是欺骗了人家?”   “爷爷,我不会哭。都什么年代了。再说,我也死了。”   “你妈没教你?乱讲话,”   太老爷爷后面的太老奶奶插话了。太老奶奶,我小时见过面,还是我记忆中 的现样子。   “你们不要逼我的新女儿,去做旧事情,白狐溪现在不兴哭。当初,我嫁来 时,我要哭,你们说是四旧,不准我哭,说要是哭,就要抓现行反革命,还不是 你说的,吓得我当时,不但不敢哭,还尿到裤子里。”   我妈向七妹双手叉在腰里,站在我和太老爷爷奶奶,太爷爷中间说,口气很 不好。我知道,她向来对我的太老奶奶有意见,都是很多年的事。从来没听她说 过太老奶奶的好话。   妈妈说了,太老奶奶就不凶火了,不过,还是摆着白狐溪第一届农会主席夫 人的架子。还是没给我妈好脸色看。阴阴的,站在那里,不再多说话。   大姑姑向前看,小姑姑向前方,大姐向阳湘,二姐向阳西,三姐向阳凤,四 姐向阳凰,都一齐都花枝招展地,站在妈妈的后面,看着我们,在抿着嘴笑。   “哭啊,哭啊,快哭嫁啊。”他们说。   哭什么?我不哭,嫁给大成,这是我一生中最喜欢的事。嫁了自己最喜欢的 人,为什么要哭。   “别哭。”有人在后面说。   回头一看,是龙妹花,手上抱着孩子。人福态多了。我想问她,现在她的那 个,正常了没。二梅站在一边,手上还是空空的。眼睛看着我前面的大成,眼睛 里,流露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想法。   “起轿罗!”有人大喊起来。   不敢上去。像是轿子,更像是八人抬的大棺材。只是棺材的红布,是盖在上 面,轿子的红布,是挂在前面。   看这既像轿子,又像棺材样的东西,是上呢,还是不上?   锁呐响起来,吹的是《八月桂花遍地开》。这首曲子,我熟悉,而且熟悉的 有些怪。   就是有一次,我在长沙,看着大街上有人送葬。曲子吹了一个又一个,后来 吹起《八月桂花遍地开》。当时我想笑,却又很勉强地忍住,怎么家里死了人, 能吹《八月桂花遍地开》?   听着这莫名其妙的曲子,我正犹豫着,要上那个是轿子,或者是棺材的东西。 后面有人猛然扯我衣服,回头一看,吓得要死,是陈本虚老师!   “陈老师!”这毕竟,是我第一个恋人啊。   一看见他,我浑身,就激动得发抖了。恨不能马上就投进他怀抱。可是,在 前面高高天空中,大成也站在那里,双眼炯炯看着我。更让人可怕的是,钟阿坤 这死东西,也站在一边。钟太太居然还牵着他的手,冲着我,笑嘻嘻的。   区总也油头粉面出来了。苟志高弓着腰,站在他身边,讨好地拎着他的大皮 包。可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却像要扒掉我的衣服一样,狠狠看着我。   爸爸向太阳,两只眼睛,像老虎又像狐狸,盯着我面前这帮男人和女人,就 像他们都是大坏蛋,来白狐溪打劫我似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他们的身后,大叫了起来:“向阳花,你这个破鞋,你还 我的丈夫来!”   是宋文革死女人来了。只见她和当年在白狐溪学校一样,又呲牙咧嘴,冲着 我跑过来。手上拿着一只破鞋,可无论她怎样跑,总也跑不到我面前。只是前前 后后的人,现在都一齐向后转,看她去了。   怎么办?这个坏家伙,又在这种时候出现了?她不是在广州太平对我说过, 以后不再来找我了?为什么一个大人,还说话不算话?这世界上的人啊?   丑死我了。那年白狐溪学校,她丑我一回,还不解恨?在广州太平,我还给 了她和她女儿,陈非常这么多的钱。现在又来了,到底为什么?谁知道?   我的天!这些死对头,你们早不来,晚也不来,偏偏要在这时候,一齐赶来 了?   唉,我到底是要死了?还是要出嫁了?   死了和出嫁了,有什么不同?   咣当!   他们也不管,我还在想什么,把那像是棺材,或者又是轿子的东西,连我一 起,丢到了深深地底下了。顿时,我眼前一片漆黑。   32323121……电话铃声,把我从乱梦中吵醒。我身边躺着不会说话的大成。 他仿佛对我和他之间发生的事情,什么都不知道。一脸安详。   是熊导来的电话:“向婕,几天了,你都不来上课,有什么事吗?”   “熊导,我不想读了。”   本来,懒懒的熊导听了,惊得来了精神:“什么,向婕,你说什么?”   “我不想读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既然不为什么,那为什么,又不想读?”   “就是不想读?”   “是我教得不好?”   “不是。”   “你是不是担心,自己读不好?”   “不是。”   “向婕,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博士论文:《沈从文文学创作对湘西民间文 学资源的诠释》的提纲,我看过了,感觉很好。尤其是你的第二外语日语,这次 考得好,在同学里成绩最好。你应该请客啊。”   拿着话筒,听他这么说的高兴,我的心,当然很激动。不过,我还是没话说。   熊导还在大学读书时,就是大成的好朋友。   我以前的一些事,我和大成的很多事,大成对他,并不隐瞒。这样,熊导对 我,什么都知道。只是,以后大成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没有再问我。我 当然也不想主动地跟他说。   还没入学时,熊导知道我的情况,很担心我底子太差,恐怕跟不上。他是那 种典型的高校老师,做什么事情,看什么问题,看什么人,都一样脾气。   大成开始带我去见他,去考试时,还给了我一些脸色。谁知道,认真学习半 年之后,熊导再见我,终于还有了些笑脸。真正地在了学校,没什么巧,靠的, 就是学习成绩。   作为学生,你成绩好了,老师自然高兴。何况,读研究生的学生,都是老师 亲手选的,要是你成绩不行,那不是老师的眼光不行?   在这方面,平心而论,如今的学校,比眼前的社会,还是要干净很多。   熊导在那头又说了:“听我说,你这样的底子,只是在我这里,经过一年学 习,就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很不容易,要是你不再学下去,太可惜了。你还是好 好想想。”   “熊导,我……”   “你有什么事,来我这里一趟,我们认真谈谈。”   “没什么事。”   “你要想到,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主要,还是为了自己。只有自己好了,才 能为别人好。”   “熊导!”   “向婕,看到你的成绩,说老实话,我心里很高兴。你还是听我的,无论如 何,都好好学下去。你要知道,在我这么多学生当中,将来,你会是最有出息的。 在我这里读书的人,我说给你看。有那么些人,哪里是认真读书?不是用权利换 文凭,就是用金钱换文凭。看来看去,唯独有你,是最踏实的,在做学问。最重 要的是,你做学问的起点,看法,立论和论点,比那些看起来起点很高的人,要 高很多。现在还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居于繁华的闹市,能够一心一意做学 问……”   “熊导,我……“   “一定要振作起来。好好地读出来。无论如何,我非常支持……”   “好,你让我想想。”   “是不是,你认为一开始认识时,我对你态度,不太好?”   “没有。”   “那时候,我认为你是……,越到后来,你越来越是真的读文凭了。而那些 人,才真正地在我这里,想混个文凭……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学下去。你会成为 真正的博士,成为真正对社会有用的博士……”   “谢谢你了,熊导。”   “哦,对了,还要告诉你个好消息,你前次,给我看的那篇论文:《沈从文 精神世界中的人关怀——重读沈从文小说〈边城〉》》,我已经推荐给明年在凤 凰城举办的,沈从文文学作品国际研讨会。他们现在原则上,同意你参加会议。”   “不,我不想去……”   “我等你的好消息……”   本来就想离开凤凰,离了白狐溪,越远越好。想不到,就为了研究沈从文, 又要让我去凤凰城?   32323121……我一看,荧光屏上显示出字样,又是出局,是区总来的,想了 想,感觉现在心里很乱,实在不想跟别人,再说什么,狠狠心,按下键子。   放下了电话,似乎想起什么,立即在心里发誓,再不听他电话了。就这样三 天两头,听这种电话,又不能解决自己的所有,或者哪怕是一点点问题,有什么 意思?   32323121……又响了。是苟志高来的。想着又要同他不痛不痒地浪费时间, 气得我大叫一声,对准角落上的垃圾桶,就这样用力一甩,把手机丢进去。   明天一定要换手机!   看着大成的照片,想到安祥睡着的大成:从今以后,就这样定了。什么事情, 也不做了,就为了大成。等大成好了,我们还是可以再去做很多事。相信不要多 少时间,大成就会像正常人那样,站起来了。   我相信,大成会在我手上,创造出奇迹来。对女人来说,只要有了知道痛自 己,爱自己的丈夫,天下的什么博士不博士,又有什么意思?   三八、那个朋友竟然在哪家发廓鬼混   多么漫长的夜,天色大亮,才从床上醒来。突然想起,昨晚送去的病人,现 在怎样了?   要是他死了,向阳花,你该怎么办?这回不死,你又该怎么办?你还要再逃 跑一次?   想到自己命好苦,这么年纪轻轻,却是一个逃了这么多回的人。是个老逃亡 犯了。   向阳花,你就只有逃跑的命?想到这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马上去医院。 那怕就是悄悄地,或是偷偷地,看看他。   顺手拿起包,伸手出去的感觉,却不是我那个真皮包。仔细看,还真不是我 的钱包。打开它一看,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是在小小夹层里,有个本子。取 出本子来一看,是本房地产证。   谁的房产证,怎么会放到这里。边说,边再好好看。   妈呀,房产证上写的,是向婕的名字!这是向婕的房产证?天底下同名同姓 的人,真的这样多?还居然被我撞上了?再认真一看,上面的地址,却是我住的 这里。   那,不就真的,是我的房产证了?真的?这是真的吗?这时候的向阳花,简 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是谁留下来的?这应该是羊生的包?   他的包里,会有我的房产证?既然是这样,我为什么,这样对待别人?我的 房产证,放在他的口袋里?   他为什么,会有我的房产证?是准备送给我?还是?一种让人害怕的想法, 想明白这一切的想法,袭上了我的心。   匆匆进了急诊室:“你是问昨天晚上,有一个好心人,送来的病人吗?”   说了半天,值班医生终于听明白我的话。“是你送来的?”他不相信地看着 我。   吓了一跳。看着他,赶快说:“是我?不可能吧。”   “对,不可能是你。”   “世界上,好心人,真多。”   “唉,”他叹了口气,“好心人多?多又有什么用?人,还不死了。”   “得的是什么病?”   “这个人,不知道到哪里,害了种奇怪的病。到这里不久,人就死了。”他 漫不经心地。   “死了?人呢。”   “你说,送他来的好心人?我们正在找他,医院再也没人见过他。”他再想 了一下:“倒是在人死了之后,他马上把交到医院的钱,又要了回去。”   “你们医院给他了?”   “人,没有给别人救活,还收人家这么多钱,也不是什么好事。”   “可他人走了,连病人也不要了?”   “也怪,”他想想:“病人进了停尸房,我们工作人员却从他衣服里,知道 他的工作单位。天亮后,就给他的单位打电话。那个单位也很负责,不久就来了 人。”   “是他单位的人,送来的。”   “不是。是谁送的,单位的人也没说,自己曾经派人,送到我们这里。哎,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女儿的朋友。”   “女儿的朋友?”   “对,他女儿在国外,打电话过来告诉我。”   “这样的。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似乎放下了心。   “谢谢你了。”   “你是谁?”停尸房的工人,也用很警惕的眼光看我。问话的态度,就不是 医生的口气,相当粗俗。   “请问,昨天晚上,在医院急诊室里,去世的病人吧。”   “做什么?”   “有个朋友打来电话,托我来看他。”   “你朋友?是鸡吧。”   “别乱说。”脸,一下子涨红了。   “你来做什么?”   “我住的地方,离这里近。”   “你这人,叫我别乱说。她乱搞别个男人。把别人搞死了,我说一下她,还 不行?”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同志,你?得这种病死的人,你还要问人家,是怎么死的?装蒜?”   “我真的不知道。”   “你还真不知道,就是你们这些马路边的女人,把人家搞死的。”   “啊。”   “你快去叫那死女人来。”   “可医生又说……”   “说什么?”   “说他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医生说。那是骗你的,你想想,他不认识你,能给你说实话?人家死人害 的是什么病的真话?”   “这样?”   “敢做,也要敢当。她这个人,到底来不来?”   “这我就不知道,人家来不来?只是这个病人的朋友,在电话里委托我,叫 我来看他。”   “你是不是来看他,死了没死?”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你那朋友,真是做鸡的?”   “不知道。”   “真不知道?”   “是不知道,刚才,我还问到急诊室,问了医生。”直说到现在,我还是用 很老实的口气。   停尸房的人说到这里,这才相信我的话,看着我,长叹口气:“你还来看什 么鬼。人早死了。人家单位同志几多好。我们一打电话过去,他们马上就来了人, 又来了车,送到火葬场去了。”   没来得及说一声谢。我出门再上车,不要命地,赶去了西郊火葬场。   不想,和我在路上就估计的一样,才赶那边,人家早下班了。   北京的大,又一次让人领会到。   上班时间一到,我赶到火葬场。指着大厅里,墙上挂着的羊的画像,装作毫 不经意地,问在角落上踱步的人:“你们这个同志,好像没什么亲人。”   “你是哪里的?”   “这是我朋友的朋友的父亲,昨天死了,朋友打电话告诉我,让我来参加追 悼会。”   “朋友的朋友的父亲?”   “是啊,他人在国外留学,打电话到我家里,叫我来看看”   “会,还没开啊。”   “我住的地方近,来得早些。”   “难得你这么一片好心。这个人,是我们单位的老同志,很老资格,也是个 很讲感情的同志。”   “他自己,没亲人了?”   “还有什么亲人?他命好苦。”   “生前,是老革命。去世了,又有这么多人给他送葬,幸福都幸福不过来, 还命苦?”   “同志,这,你就不知道了。你以为,老革命,就不苦?为什么不苦?你看, 他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女婿。那是个很有本事的女婿。这女婿先跟他一样,也在 一个部门做事。后来,突然不做了,想做自己的事。老革命很喜欢女婿,认为他 很出色,有能力。就更爱他女婿,甚至超过爱女儿和自己的爱人。可是,这女婿 也很不幸,就在前些时间,去南方出差,乘飞机的时候,出了事故。”   “就是那次,在湖南凤凰?”   “对了。就是全国人都知道的那次。”   “怪不得,很惨哦。”   “这还不算啊。事故发生时,老同志伤心太过,受了惊吓,中了风。当时, 根本就没办法去南方,料理女婿的后事。事过不久,他病稍为好些,才问家人, 女婿到底怎样了?   “事情也怪,老婆和女儿,竟然对这事,都吱吱唔唔,答不出来,女婿到底 怎样了?这时候,他才发觉,是啊,女婿到底怎样了?你说,他死了吗?人家并 没说,死。你说,受伤了吗?又没谁看见他,回到咱们的北京,来养伤。   “总之,女儿和老婆,对这件事,两人都说不清楚。母女两人,一个硬是不 肯说出女婿,一个也不说丈夫的下落。他在心里就怀疑,是不是,女儿和老婆自 私自利,把受了重伤的女婿,丢在什么地方?不肯再去管他?就坚决要求去南方, 寻找女婿。因为他是南方人,要求和女儿和老婆一起,回南方老家。   “她们母女不肯告诉他原因,当然也不愿意和他回去,他就在家里发癫发狂。 天天搞来搞去,一家人没安宁。没办法,只好和他一起去。   “更加不幸的是,在南方亲戚家,她们母女一起用热水器洗澡,他一个大活 人,坐在客厅看报纸。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娘俩,洗着洗着,洗了三小时,竟然 还没洗完。主人回来才发现,她们热水器煤气中毒,早就死在洗澡间里了。”   “就这样,洗了三小时?”   “三个小时。”   “他都没发觉?”   “是啊。”   “为什么?”   “就是为了他女婿死活不知,他得了中风,反映慢啊。当时,虽然救了命, 落了个轻度痴呆,什么事,都反映慢。一般人看起来,表面还正常,注不太注意 他呗。”   听不下去了。人家说,好心该得到好报。可她们母女,对我向婕来说,应该 说是好心的可以了。我要接过大成,尤其是她的母亲,还挺担心我。还并不因为 我和大成的事,找我麻烦。虽然做女儿的有点冲动,那也是正常不过的事。可是 人家后来,给我留下一大笔钱,还寄来大成全部证件,就因为那些证件,我才能 够在北京,正式地经过一次次查户口。大成才能真真实实地,属于向婕。   人家是对得起我了。这样善良的女人,就这样冤里冤枉死掉了。这世界这天, 可恨不可恨?   “就为这一桩接一桩的事,本来好好的他,更加想不开。他那个老年痴呆, 变得非常严重。最后,基本上失去记忆。在单位里,没了工作能力,也不再上班。 我们呢,更看不见他。   “单位左找右找,都找不到他。他也没再来领工资。我们还以为,他又回到 南方,去老家找女婿了。或者失踪了。或者想不开,在什么地方死掉了。我们还 正准备,向有关单位,报失踪呢?   “可惜的是,这个人啊,一辈子都过去了。都是让别人看着,活得好好的, 有身份,有地位。可想不到,到了这几十岁年纪,自己在生活上,也不检点检点。 是昨天晚上,或者是什么时候,我们是听医生给他检查了说的。他不知道,竟然 是在哪家发廓鬼混。混得过份了些。”   “怎么过份?”   “听说,是他被三个鸡,搞了三英战吕布,整他一晚上,到天亮时,给整死 了。人家常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人家可能是见他不行了,身上没钱了,就 什么也不管,把他抬出来,丢到医院门口,一走了事。   “那些发廊里的鸡,胆子大哦?不大,她敢来做鸡?一没身份证,二没单位, 三没暂住证。把他抬出门,放下他,人一跑,谁还能管得了?幸亏他在身上,放 上了工作证。再才让医院的人,找到了我们。打电话过来,我们才把送到这里。 要不这样,我们怎么知道他死了?这世道,还像什么话。你说,是不是?”   还没等他说完,我脸上的泪水,竟然差点就要出来了。敷衍他的话,都说不 出来。我多么想,再回过头去,好好看他一眼。   不过,我真害怕,自己见到他,会抑制不住,做出什么举动。只有匆匆走开 了。   向阳花,你太对不起人了。   一路上,逃也似地。心里想,不对起啊,对不起。心里想着的画面,让我感 到,就算不是聊斋里面的,也应该是美国恐怖片!要是真像他说的,他的包里, 装着我的房产证,天天来看着我的住房,他是不是想来送给房产证?还是来问我 要房子?   他一马当先,和抢劫人搏斗,是想表现什么出来?他给我拎来的那么大包大 包的书,真想让我好好学习?他在我的生日里,送来了鲜花,蛋糕,到底想要我 什么?   细细回味着,从在楼下看我房子起,到认识我,在我面前一系列动作,话语, 都是一个相当正常的人,才能做得出来的啊。   可是他们却说他,一切早不正常了?这到底我的幻觉,还是他们的幻觉!是 他的梦,还是我的白日梦!   大成,羊生,天老爷,你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客气。什么不好的事,都搅 到我头上?   狠狠地在水龙头下,洗涮自己!向阳花啊向阳花,你害死了别人不算,还让 别人,就这样背了永远说也说不清楚,洗也洗不掉的黑祸!   要让他背到骨灰盒里!向阳花,害人不浅!   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在眼睛里,心里,脑子里都响着:羊生羊生羊生的 字眼。对不起你啊,羊生。现在,我,连站出来给你平个反,都没资格,也没条 件,更没有勇气。   话又说回来,要是真的站出来,把我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向世人做个诉说, 那世人说不定,不相信我的话不算,还会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   人世间的事,不是让人觉得,太可怕了?   人生如梦,真不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我还能不能,认真地读书?我精神能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自己还有没有价 值,再活下去?   这个问题,天天都在拷问自己,天天都捶打自己的灵魂。   向阳花,你为什么,这么淫荡?向阳花,你真是个淫妇!向阳花,你就不是 个人!   三九、阳光把我也沐成一片金黄   冬天的一个早晨。湘西凤凰白狐溪村农家院落,东边的小房子里,传来了妇 女的呻吟,紧接着,婴儿嘶哑如撕裂了天空的啼哭。   随着妇女一声长长叹息,婴儿的啼声,再也没了。这时候,一个男人沉从大 院外进来,直接冲进东厢房。   他是我的父亲向太阳。才从学校回来的他,气喘嘘嘘,急急忙忙问:   “孩子在哪里,我的孩子,在哪里?”   躺在床上的妇女,就是我的母亲陈七妹。   我母亲虽然年轻,却已经生下了大姐向阳湘,二姐向阳西,三姐向阳凤,四 姐向阳凰。因为我爷爷是生产队的老干部,因为我爸爸是学校的大校长,才光是 被管计划生育的人,罚了一点款。   刚刚生下第五个女儿的母亲,吓得躲在床角里,懒懒地对冲进来的父亲看了 一眼:“唉,要罚款,又是个女的,我把她……”   还没等她说完,父亲就走到房间后门楼梯下,冲着个黑糊糊的地方,伸出手 去。那是个大尿缸。他一下子就从尿缸里,把个浑身是血,尿臭冲天的婴儿捞上 来。口里不停地骂:   “我就知道,这蠢婆娘,会做出蠢事来。生女儿有什么不好,女儿,不也是 我生的。我就喜欢女儿。”   天空中的阳光,开始灿烂起来。   爸爸焦急的心,也被这阳光,照得心潮澎湃。   他骂着,把那冷得发抖的婴儿,高高举在温暖阳光下。这时,灿烂的阳光, 把我也沐得一片金黄。爸爸认真地看着在阳光中金黄色的我,哈哈大笑:   “对对对!这是我的女儿,这是我的女儿,我向太阳,湘西凤凰,四个女儿, 这是最后一个,向阳花。小名,叫她狗妹。”   “狗妹。”躺在床上的母亲,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伤心。总之,她大声叫着 我爸爸:“向太阳,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向家,我不会生。”   说着,大哭起来。   “不,你会生。谁说你不会生。你看我狗妹,手长脚长,以后,走四面吃八 方。”   向阳花像老鼠一样小小的身子,被爸爸粗糙的手,捏得生痛。我小小的眼睛, 看着远处那高高的,被他们砍得精光的白狐山。心里想凤凰白狐溪人说:靠山吃 山。   父母啊父母,你们把我生下来了。你们又把白狐山砍成这样子,你们叫我, 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二〇〇五年八月十二日星期五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