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我在沙漠的内心生活   杨渡   一   关于深夜行走,我总是记起16岁那年冬天,北风和雪的深夜——乡村路上, 大幅度的冷几乎让我失去活的欲望。我一个人,孤独的脚步敲打着被冻硬的路面,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僵硬,不能有一刻停止。路过一道山梁时,迎面一阵大风, 将我扑到在地。潮水般的恐惧让我全身发软,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好多事情:幼 年的快乐和不快乐,成年之后的欢愉和疼痛,面对的艰难和不可预知的前方路途, 一幅幅图景,闪电一样袭来。   在夜路上,四周都是黑,唯有自己明亮,在黑夜,单独的行走,有一种穿梭 命运隧道的感觉,恐惧而又孤独,自在而又拘囿。我在其中,像是一粒火星,仅 仅能够照亮个体的生命。路过的村庄在风中沉睡,偶尔的车辆向我而来,又离我 而去。一寸一寸的路程,在脚下,与鞋底碰撞出沙沙的声音,传到四壁,又很快 弹射回来。进入耳膜之后,竟然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悲凉。   漫长的夜晚在行走中缩短,在我的恐惧当中,从眼眉和发际远去。一个人走 到天亮,还没有到家,太阳升起,光芒再度泛滥,满山遍野的生命都发出了声音, 人们在大地之上,俯身或者仰头,劳作或者闲适——这些景象,让一个初次经历 黑夜旅行的人感到温暖。   再2年后的冬天,一个清晨,太阳照在我家以及周围的房屋,树木和山坡上, 鸡鸣狗叫的村庄,仍旧一派安静。我背着行礼,走出自己的院子,路过昔日的老 坟、桃树林和两三座山梁。走在前面父母亲满怀悲伤,离别的疼在他们的表情上, 有着石头一样的光泽。踏上车厢,我仍旧没有哭,甚至不感觉到悲伤,看着泪流 满面的父母亲,我不知道应当说些什么。挥手的同时,看见亲爱的弟弟从远处跑 过来,年轻的高身体杨柳一样摇晃。   从故乡出发,身体在钢铁之上,被它运载,方向明朗,道路曲折。那么多的 关山、河流和人烟密集的城市和村庄,从北向西,一个人容在更多的人中间,陌 生的汗味和方言让我感觉到另一种孤独——人群之中的个体孤独,置身于繁华而 又被繁华驱逐的孤独。我长时间地看着窗外,从河南的梧桐、陕西的城墙到李广 的陇西,扑面而来的戈壁阔大无际,连绵的黑色卵石似乎整齐排列的弹壳。高高 的祁连山上,洁白的积雪才是真正的制高点。   车过兰州之后,又是深夜,满车厢都是松动的睡眠。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一个孩子提着红色的灯笼,在黑夜的山谷里走。周边的事物都是黑色的,连自己 的脚尖、鼻尖都是,白色的石头上有水,水中长着几根青色的草——而我不知道 自己究竟要去哪里?越来越深的河谷里面,突然堆满了人,几个络腮胡子的男人 伏地磨刀,一群骑马的人好像卫兵,还有一些衣饰鲜艳的妇女,站在青砖灰瓦的 阁楼上——我懵懂了: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他们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又到何 处去。   醒来之后,天光乍露,右边的戈壁山仍旧是黑色的,左边的祁连在雪中发白。 黑白之间,是匍匐的戈壁,路下的村庄有人开门,有人骑车,有人站在羊圈门口, 嘴里的青烟随风飘散。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著名的河西走廊,欧亚大陆的必 由之路,丝绸、香料、驮队、强盗、战争和诗歌的道路。到边城酒泉,我下车, 站在寒风煤屑的站台上,只觉得大地仍在晃动,沿着窄长的河西走廊,继续向西 的路程。   中午时分,我停了下来,在这个边地城市——酒泉,与汉武帝、卫青、匈奴 和月氏紧密相关的地方,历史教科书上提到的古代西域都城,就像一根远处飘来 的草芥,乍然落下,陌生而又新鲜,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这是我平生第一次 走得如此之远,而且沿着岑参、王昌龄、李白和杜甫走过的。这是一件可以在让 灵魂浪漫的事情。进到城市,酒泉,市中心的鼓楼颜色和姿态犹在,但却不再巍 峨。不多的行人和车辆卷起尘土,淡黄的眼光下面,一片光亮,有些短促的小巷, 落在阴影之中,没有人经过。   老实说,那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从酒泉向北,横穿弱水河,就是浩大的 巴丹吉林沙漠了。车辆行进,尘土飞扬,偶尔的湖泊冰面光滑,偶尔的坟墓土碑 林立。村庄在干枯的杨树之下,驱赶着羊群和笨重的四轮车。衣饰鲜艳的女孩子 骑着自行车,通红的双颊让我突然想吃一枚红色的苹果。弱水河很宽,在桥梁下 面,结冰的河道四周,隐约着一排排紫红色的红柳灌木。   接着是一小片的绿洲,以前的名字叫毛目(据说是因居弱水河边,以河喻目, 绿洲比眉,因而得名),现在叫鼎新。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一生当中,会在这一 个陌生的地方安营扎寨。放下行囊,才感觉浑身是土,粘稠的土,连五官内都是。 那一天,我特别翻了一下日历:1992年1月12日。   从这一天,甚至提前3天,我就开始了独立的尘土生活。“尘土”的用意包 含了生活和现实两个方面。巴丹吉林沙漠,《山海经》叫做“流沙”,周穆公、 老子和彭祖等人先后于此谒见西王母,或“没入流沙”。弱水河也是《山海经》 中的说法,佛曰:“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当这些,似乎和我的生活没有 任何关系,远去的存在,流传的事迹和名字,对于一个活在当代的人,它的分量 远远没有一粒米显得迫切和重要。   二   初春时候,风沙猖獗,整日整夜,像是一群暴躁的野兽,在戈壁之上,毫无 遮拦;夜晚的吼声让我惊醒,细碎的尘土落在喉咙里,土腥的味道让我有一种身 陷浮土的感觉。打开灯光,整个房间都是黄色的土雾。新买的书架、脸盆和桌凳 上覆盖了厚厚一层。   到四月末,风沙少了,绿树蓬勃,水声四起,干枯的戈壁上也有了骆驼刺的 绿色。单独而微渺的果园内,花朵盛开,枝桠横生,叶子们相互拍打着,帮助花 朵散发香味。这时候,是一年中最为美丽和令人迷醉的。没有什么比周边的环境, 树木、水和花草更能够令一个身处异地的人感觉欣慰了。那些天,我时常走到果 园中间,采一些苜蓿回来,清水洗、煮之后,凉拌或者炒了吃——满嘴的绿汁, 连牙齿和舌头都是的。   青草的味道,是我喜欢的。除此之外,我还热爱土豆、萝卜、大葱和鲜红的 辣椒。在巴丹吉林,在吃食上,我的一个重要的改变是,由半素食主义者转变为 半肉食主义者。或许是母亲怀我时候的苦难,而导致了我身体的羸弱。在家时候 120市斤,巴丹吉林的第一年,竟然降到了96市斤。以致翻看那时的照片,颧骨 高耸,眼窝深陷,让自己也觉得心疼。   这样的兴致和状况持续了3年之久,1995年,我离开了近4年的原来的单位。 进入另一个单位,感觉安全变了,也似乎从那个时候起,菜真的觉出了环境乃至 俗世地位对于个人的重要。读书时候经常遭遇的“阶级”一次再次隆重出现,比 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显得清晰深刻。我甚至觉得,一个人在一个庞大的集体当中, 与容身的沙漠没有任何差异。背景的大,个人的小,群体的力量充斥各个方面, 就连个人的私密心情乃至生理欲望,都要向其缴械投降。   我必须承认,我是一个抵抗和反叛性质严重的人,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对来 自更大方面的事物表示抗议,也有不遵从和逃避的情况。但更多时候,在纷纭的 事物之间,按部就班,顺从一个意志和一个方向。那是一种最大的裹挟和推进, 不可抵抗。余下的空闲,个人的时间,我总是将它们毫不吝惜地挥霍在睡眠和酒 液当中。   对于涉身的季节,一年当中,夏天最美,尽管炎热,尽管戈壁之上经常汹涌 着庞大的火焰,令人奇怪的是,那些置身火海的骆驼刺依旧青绿,没有一丝损伤。 这时候,风沙也少,偶尔还有暴雨,山楂一样的雨滴普天而降,用下落的速度敲 打地面,还有来不及躲闪的人和动物的头顶。正午相对安静,人和鸟儿一样,躲 在荫凉处,以安静对抗淋漓的汗水。没有风的时候,高大的新疆杨一动不动,叶 子上泛着钻石一样的光亮。少数的孩子们追逐嬉闹,皮肤和脸色黝黑如墨,汗水 如雨水。但他们仍旧兴高采烈,不休不止。   傍晚,基本上都是人在发出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大声的,小声的,愤怒的, 温情的,暧昧的,清晰的,混在一起,穿梭跌宕。我经常一个人,从夕阳下出发, 过马路,穿围墙,去外面的沙枣树林。那里清静,百年的沙枣树叶子发灰,密集 的果实尚还青青,风吹之后,用心听,它们噗噗地,相互撞击的声音,像是杂乱 的群体的掌声。地面青草肥厚而高,不少野鸡和野兔隐藏。不小心惊扰了,它们 仓皇跑开,笨拙的姿势,让我觉得安全而又好笑。偶尔会碰到几个和我一样的人, 坐在树林下面,自斟自饮,唱歌,叹息,或者东张西望。   三   在巴丹吉林的第5年冬天,临近春节,我决定回家。离开几年来,只是在信 中了解到家乡和父母的情况。小小的村庄,经历时间之后,竟然在内心变得模糊 不清,很多时候努力想,也只是一个简单的轮廓。我想,这么多年了,它一定有 所发生和改变。刚签了请假报告表,我就提起行礼,踏上了回乡的路程。   向南的路上,回家的行程,所有的事物都是过往,所有的行走都是为了一个 方向。不断的风景在窗外,也在窗内,我长时间地看着外面,闪过的事物,人的 和自然的,都在冬天沉浸,尘土飞扬,一言不发。那一次,我对回家这个行为做 了一连串的分析和想象。如,一个人,从一个具体地方,到另外一个具体地方, 他所在的地域背景再大,最终的落处还是一座房屋一扇门。还有,回家是一个令 人焦躁的过程,欢喜或者哀伤,缠绕的情绪波涛翻滚。   北方的冬天,城市的街衢上煤屑纷飞,到处都是冷。乘车或者步行的众多人 们,穿着厚重的衣服,走过来走过去,相互看到,又相互消失。迫不及待地赶上 最后一班班车,附在窗玻璃上,一个一个城镇地看。旧年的丘陵依旧,旧年的房 屋,多了一层白霜,旧年的山峦,风吹枯草。日暮时分回到家里,首先看到等光, 掀开门帘,父亲母亲坐在火炉边,端着碗筷,吃着旧年的饭菜。一阵忙乱,惊喜 之后,就是说不完的话了。灯光之下,皱纹的和年轻的脸洋溢着幸福的光泽。直 到后半夜,心情仍旧是激动的,一路鞍马劳顿,却在此刻变做了轻松愉悦。   第二天一早,起得很早,到父母房间,继续说话,太阳的光辉到达窗棂的时 候,我起身,爬上背后的山顶,俯瞰的村庄散落山间,盘旋的公路像是一根绳子, 绕过来绕过去,最终在山的一处缺口消失在另一端。奶奶的旧居仍在那里,老大 的梧桐树枯枝如爪,在空中乱飞。他们的房屋仍在,行路缓慢的人们这儿一个, 那儿一个,不停地做着什么。临近的几个村庄也是的,炊烟随风弯曲向上,在不 高的山头上面消散。   一个月的假期,走遍了阔别5年的各个地方。收集的消息大致分为5个方面。 第一,当年的同学谁谁谁等大学之后,分配到什么单位,以及爱人、子女和地位 与经济情况;第二,夭折的同龄人。其中,会明是第一个,晓民是第二个,海文 是第三个;天灾或者人祸,都叫我震惊。第三,同龄人的婚育和生活状况。第四, 村里各家的恩怨,以及富裕者的事迹等。第五,母亲的唠叨。最大的主题是我的 婚事。她已经等不及了,那么多的同龄人都结婚生子了,我还是孤身一人。直到 临走的那天,还在我的耳边重复。   再一次离开,临行时,蓦然发现,父亲和母亲真的老了,皱褶满面。回身的 时候,突然心疼,眼泪流出来,怎么也止不住。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流泪,尽管后 来很多,但仍旧记着这一次。母亲的手和父亲的一样粗糙,身材高大的弟弟也眼 眶通红,看着我,哽咽出声。   向西的路程,与当年相比,只是心情沉郁,思绪怅惘。但路程还是当年的陇 海线和兰新线。河南的风景在三门峡显得突兀,路边的梧桐下面,一眼眼的窑洞, 孩子们趴在冬天的黄土坡上,咬着嘴唇看长长的列车。穿越秦岭的时候,旁边有 人说,一共有109个隧道。一会儿明亮,一会儿灰暗,铁轨撞击的声音回返车厢, 轰轰隆隆地。天水之后,黄土和戈壁,土山寸草不生,兰州的风景只是黄河。扑 面的河西走廊,寺庙的味道,羊粪和尘土的气息,积雪的反光刺疼眼睛,让我不 敢仰望。   下车之后,心情仍旧沉郁,周身和内心仍旧散发着故乡的味道。离开一个月 的巴丹吉林,还在尘土之中,微微晃动,这似乎是它的宿命,就像我,一个人, 只身异地的生活,充满了未知性。春节过后,空气发暖,傍晚的湖畔人多了起来, 孩子们似乎也嗅到了春天的体香,一个个骑着小车子,或者徒步奔跑着,在夕阳 中制造欢乐的声音。我看到了,觉得高兴,想起自己的幼年,那些疼痛和苦,笑 一笑,竟然也想回到那个时候,重新来过。   四   空余时间,我通常把自己关在房间,看书,电视或者静躺,胡思乱想。有几 次,参加集体活动,我怎么也不愿意抛头露面,看着在台上活跃表现的同事们, 说不清的感觉。我敢肯定的一点,绝对没有嫉妒和轻视,而是觉得,一个人自我 表现的形式不仅仅在这里,也不仅仅是这些。有一次参加聚会,偌大的宴会,那 么多人,大声说话,推杯换盏,自由自在。而我,一直坐在那里,看着他们,有 人来喝酒,心中惶恐。尤其是那些漂亮的女孩子,我不敢正视他们一眼。还没有 走到近前,心就狂跳起来,面红耳赤。   第二天早晨醒来,躺在床上,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是一个自卑的人,骨子当中 的落寞和悲观与生俱来。还有一点神经质,绝望的情绪也时常泛滥成灾。这令我 高兴也忧虑,发现自己,是一个艰难而又不愿面对的事情,我做到了。看清自己, 总归是件有意义的事情。对于以上的认识,在很多时候,我愿意他们存在——自 卑导致了我的自恋,悲观常常让我看到表象的另一面,而绝望,则使我从一定程 度上,在最为孤独的时候,保持一种清晰的意识和自我克制能力。   但这并不能说明我是一个拥有足够的世俗智慧的人。事实正好相反,在日常 生活中,我最为惧怕的就是繁琐日常,还有和他人的可能的敌对与不快。   五   1997年夏天,我先后去了几个地方:一个是附近的天仓乡,在乡政府所在地 一家商店内,看到一位令自己崩然心动的姑娘,弯眉大眼,面孔周正,神色中有 一股沉着的安静。那是我多年来第一次对一个陌生的异性有了爱慕的感觉。再一 个是内蒙古的额济纳旗,在达来库布镇中心,看到纪念吐尔扈特部回归祖国三百 周年的标志(高柱之上,匹马奋飞),一个人站在下面,仰着脑袋,一字不落地 看完了背面的文字。第三个是兰州,爬了兰山,并骑马下山,马蹄迅即,差点摔 下来。看到了黄河铁桥,以及一边竖立的铁塔,模糊的文字看了半天,仍旧有几 个没有认清。   还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去营盘水库捕鱼,几个人一起,站在齐腰深的水塘里, 捞出不少鱼虾。一边的胡杨树叶子金黄,远看,像是一堆金子,傍晚,夕阳成血, 大片的胡杨树一动不动,偶尔飞过的野鸭和燕子,将它们衬托得更加明净和安详。 也就在这一年,我和裴商定,一定要往北边的沙漠里走走,到沙漠深处看看,那 里的事物。这个想法在冬日搁浅,寒风之中,时常重温这个约定,直到1998年的 5月,两个人,带了吃食、水和睡袋,在清晨上路。   向北的沙漠,深处的沙漠,出发的豪情在朝霞之下和我们的内心蓬勃。最开 始,人迹和车迹不时出现,有的久远一些,有的崭新。它们的共同点在于,就要 被附近的沙子填平了。走到约15公里处,沙丘展现,在大地之上,金色的躯体起 伏连绵,光滑纯净。在戈壁与沙漠的交汇处,发现一处约10米方圆的绿色植被, 有红柳、蓬棵和芨芨草。叶子稀疏,但仍旧青绿。其中一丛红柳灌木根部,是一 个沙鸡窝,抛开浮沙和碎草,是三只白色的蛋。   站在沙丘上,向北眺望,偌大的沙漠一波一波,金沙的沙子在大地上堆积, 体形庞大,凝固的海洋一样,浩瀚无际。抬头的天空似乎近在眉睫,有一种重物 覆压感。傍晚时候,我们走到一片干硬的戈壁上,沙子温热,自在的蜥蜴和蚂蚁 们正在归巢。   前半夜,月明星稀,没有风,低洼处汪着白昼的灼热。我们仰躺着,看到的 天空湛蓝无际,硕大的月亮似乎一个笑着的脸庞。我们谈到了上帝、人类登月和 宇宙之上的人造卫星和航天器。说到古埃及和中东的沙漠。还有中国境内的丝绸 之路。裴说,霍去病、卫青和明朝的冯胜等人驱兵来过这里,还有晋高僧和唐玄 奘、林则徐和左宗棠。   六   那一夜,在沙漠腹地,我还想起来幼年看过的电影《马兰花》,那是沙漠的 花朵,中国西部的花朵。故事淡忘了,而花朵的名字牢牢记住了。第二天,太阳 升起,沙漠一片辉煌,就连小片的阴影,也有着足够的亮度。再一次的行程,浑 身疼痛,骨头断了一样。继续向北,一座一座的沙丘,两个人的穿越,巨大天幕 和大地上的行进,因为另一个人而勇气长存。中午时候,站在沙丘上,看到远处 的骆驼,散落在戈壁之中,像是移动的红色石头。四下不见牧驮人,骆驼的旷野, 自在的生活,让我忍不住想起一些坚韧的诗歌。   傍晚,走到石头城,冰川纪的遗址,那么多的石头,以猛兽、海龟和飞鸟的 造型,在空旷中站立,风穿的身体,刀切的形状。在高处的一块被刀整齐劈开的 巨石下,我们发现了一汪泉水,清澈的水,沁凉的水,不断从石下向上,形成了 一眼泉水,并且不断漫溢,沿着自己冲出的沟渠,无声无息,向下流淌。那一夜, 我们在泉边宿营,喝了好多泉水。处在空旷之中,因为水腥,竟然有了一种草原 的味道。我站在最高的石头上,学唱腾格尔的《草原之夜》、《蒙古人》,想起 悲怆苍凉的马头琴声。裴朗读了昌耀的诗歌: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昌耀《斯人》)   这一次,是我在沙漠走的最远的路程。回到单位之后,乍然融入人群,始终 洋溢着一种陌生感。只觉得和没有同行的人有着非常的异类性。以致怀有了轻视 和敌意。这样的一种心理,让我始料不及,裴也曾对我说了相同的感觉。我们坐 在黑夜的土山上,喝啤酒,聊天,四周无人,说起那次远行,还有一个相同的认 识:在沙漠生存的人,不到沙漠深处,就不会是一个有深度的人。   事实上也是的,一个人,放置在沙漠这个大背景中,巨大与渺小,永恒与速 朽,两相对比,是彻底的沮丧。以我个人的经验,在沙漠边缘,根本看不了多远。 平坦有时候也是隔断,你看到的,只是苍茫,天地相交之处,颜色苍灰,雾墙一 般。到处都是沙砾,风将它们运来搬去,直接、重复、简单,四季的更换不只在 眼睛当中,也在肌肤和内心。   从1992年开始,到现在,15年了,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边缘,我只是一个融 会其中的沙子,所有的行为和思维,包括个人的私密生活,都是派生的产物。也 可以这样说:我是它的。我无可选择。在这里,很多时间,孤独和沉郁构成了我 生命和灵魂的致命伤。比如,在我经常使用的词语中,“一个人”是最为繁多的, 几乎充斥了我的每一个文章。在我内心里,“一个人”是绝对单独的个体,这在 很大程度上,代表或者说篡改了我迄今为止的整个人生历程。其实,在很多年前, 我就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这么庞大的世界,纷纭的事物,呼吸和沉默的,张开 和关闭的,繁华或者落寞,而你只能是一个。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