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今晚我理发了 吴迎君   终于,发工资。挤公交车,下车,快步赶到报刊点。幸好还没关门,幸好 《收获》尚未售罄。挑来挑去选了一本。递出一张一百,收银员零钱不够。我抿 着嘴到隔壁店铺请人换零。回来,送过一张十块,一张五块。收银员将抽屉整个 拉出,清点出两块零钱,还差一块。她想用信封代替,我点头同意。取过书将走, 她低声说:谢谢。我用更微弱的声音回答不用。她大概看我是个憨憨的学生模样 吧,我边走边想。   回到租住的单房,洗漱完,出门吃饭。应当大饱口福,慰劳胃。但胃疲乏无 力,没食欲。在外乡人的饭铺,要一份5块的炒菜,一碗米饭。不够饱,又添了 次饭。   头发长长的两星期了,在宽许一米的长巷赶路。走了几步,有黄灿的灯亮, 一块小黑板斜靠在邻巷的门轴。里面的房间很空荡,一男一女理着发。贴墙有条 硬生生的长板椅,我坐了下来。入目无眩光的艳彩,心便放下了。店铺只一间, 四壁如洗,透出冷清。男人熟练地转着推头的手,女人在喷摩丝,动作迟迟疑疑 地。我想应该是男人为我理发,我来只是理发。   女人先理完了,向我招手。我过去坐下了,她在我后肩铺上毛巾。滴下几滴 洗发露,倒举着矿泉瓶注水。   女人与男人的相貌很普通,他们的智力大抵也平凡。他们应该没读什么书, 没有多长远的见识。我的智力也很寻常,读了大学,工作,继续潦倒。我坐在椅 上理5元钱的发,我有些忧伤。   店主的熟人过来站站,热烈地说着闲话。他们的方言几乎听不懂,这是一种 铿锵的音调,木块一样清脆,组织成爽朗的语气。   女性的手有节奏地梳理头发,从前向后,从两侧向中间,从后向前,从前后 向中间,中间向两侧。头发感到温暖,肌肤接触抚慰出一阵舒适。   有喉咙说了句土语,头领上的女人咯咯咯笑起来。声音响亮,刺耳。那个喉 咙更加卖弄似的说,笑声又回应它,音调却低缓了。   无形中感觉被隔离。我和他们不一样,年龄、籍贯、声音……除去这些,我 和他们不是同一类人。现在我穷困而卑微,和他们一道站在生存的悬崖。他们会 使我亲切,但我们之间的差距如同海面离着海底。校园中贫穷的学子日子与木拙 的农民一般艰难,可他们不是同类人。赚钱了却穷困的人们,同属一个阶层的人 们,对生活的理解相差互谬。我祝福他们,祝福有意义吗?(祝福是泛泛的,廉 价,只出现在利害发生之前,没有关爱的)   女人不紧不慢地。我开始困了。闭起眼。像牙刷在牙齿上滑动的声音,在头 顶,一遍又一遍。没有任何思维的冲动。头脑听鼻孔呼吸,连带的胸脯的微微起 伏。汇成一个念头,困觉。我想轻轻走入梦境。昨晚想L,睡不着。想她在几百 次深夜,没有一次的梦中相见。也许,今夜会见到她。我明白,不可以在椅子上 睡去,我为灵应的幻想晦涩的暗示而黯然神伤。   女人不紧不慢地梳理。她一天能赚多少钱?手艺往往不值钱的。这时她打了 个响亮的招呼,跟一个刚进屋的老乡搭话。——我突然意识她在做全套服务,自 然多花时间。我没注意,全套是多少钱,20,10?我感到不值,我并不很看 重着装。我感到被愚弄,她应当提前道明,况且我也只是说:"理发。"未提额外 的服务。不客气地说,是在变相敲诈。我感到气愤。   女人探了探水温,示意我洗头。水从头发流到脸上,流进脖子,有几滴滚淌 在胸脯。她问:"热吗?""恩。行。"手在发间往返抚摩。胸口的水珠像裹了火种 的玻璃小球,暖洋洋得令人惊悸,如一道流星,倏然而逝,温暖得让胃也精神起 来。   女人用毛巾擦干头发。毛巾非常白,像从未用过一般。水滴们全挥发完了, 衬衫变得粘了,想跳起身胡乱摆一通姿势。一双手握圆,次序敲在头顶。咚咚咚。 仔细点,可以听到手呼吸的声音,单纯而悦耳。一切单纯的声音都有无形而神秘 的力量。一次次灵魂触及它,一次次灵魂因为沉湎而不能将它看清,一次次烙下 深深浅浅的回味。灵魂无知,它们便永恒了。   拳头温柔地捶击两肩,咚咚咚。记忆的闪电一下子刷白了天空,我想到小黑。 吊在树干上的小黑,那刻它是怎样的神情?小黑是家里养过的唯一的狗,来的时 候已经秃了尾巴,烙着命运玩弄的创伤。我们散步,奔跑,草地上鼻子顶着鼻子, 在水池一起狗刨。遥远的那个秋季,丰收的乡村不请自来县上的打狗队。小黑躲 在狗窝,死活不出。舅妈上前说:"兵子来啦——"钻出洞的小黑被吊在院前的槐 树下。舅妈埋了它。我没有见小黑最后一面。现在,它忧郁的眼睛有慈祥友爱地 望着我,我好想,抱着它痛哭一场。我无法想象小黑临死前一刻的眼神,它多灾 多难的短促岁月颠沛流离到最后时分的心境。我知道我大概永远体会不到,就像 不知晓它半秃的尾巴所历经的折磨。鸟之将死,其鸣也哀;狗之将死,其吠如何? 拳头继续击打在身上。咚咚咚。   女人开始为我捶背,一点点地往下,声音一分一分地沉沦。碰到肋巴,我笑 起来。我怕痒。女人也笑起来,边笑边说那就不捶了吧。她说普通话发音鲜明准 确,饱满流畅。这个城市有未知数目的外乡人,操着七七八八的乡音说出心事, 用音节分明的普通话与人交涉。乡音是他们的根,显露得坦实,却不免招致轻视; 通用的普通话是通行的必需,它与几乎所有方言似曾相识,却没有故乡,哪怕很 小的土地。像浮萍处处是家,处处异乡。   终于剪理头发,女人慢腾腾地修了几下,退下,男人接刀。女人坐在长椅无 忌且无由地笑起来。男人使人想起村落的庄稼地,夜晚沙沙沙的麦田,田鼠钻来 钻去,男人在月光下憨厚敦实。教人一下子起了好感。他衬衫颜色与我相似,他 与衬衫极不协调,如同土块与玻璃纸不相融洽。我与衬衫也不大配合,不过早已 妥协很久了。也许不多久,男人与衬衫也会和我一样妥协的。那时,我担心再也 闻不到浓浓的麦香了。   男人的手娴熟流利地飞剪,我知道这是男性的手,温度、大小、力量……滑 动中潜伏无声的阴柔。服务于人的人,总会变得体和骨柔。其实,我也是服务生, 外表不同罢了。消沉,已经折断无数个顽抗。   男人小心翼翼地修剪耳旁的赘丝,我也跟着一道悬起心。这当然不会出事, 我从未出事。但我依然全神贯注地默默警惕。我又叹喟灰调,自己在安全的状态 仍无法舒心畅气。因为危险(包括无可逃避的危险),我放弃的是否太多?   理完了,男人仔细地用海绵为我拭擦,海绵也非常干净。   多少钱?——不是想象与模糊印象中的20元,10元。是8元。男人和女 人一齐送出来:慢走啊。下次再来。   我喜欢这里干净的白毛巾,海绵,店主人。但同时袭来的悲观攫取了我的柔 情。   我在门口略略站了一会,一动不动。想想起什么,终于没有想起。走了。   今晚理了发,一股脑希奇的念头混乱而莫名其妙。郑钧在夜空唱着:"我总 是有一种为你而死的冲动,因为我不知该如何才能把你打动……"我也有一种写 字的冲动,就写了。它和歌声一样无可理喻,却在某个时刻实实在在地把我打动。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