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父 亲 沈喜阳   我知道,姐姐一直是怨恨父亲的。可是父亲去世时,姐姐还是哭晕了。那时 我刚在大学读第一学期,按照父亲的遗愿,哥哥没有通知我回来,因为父亲认为 我回家奔丧会耽误学业。我是寒假回家才知道姐姐哭晕的事。去父亲坟前跪拜时, 心里的感受复杂莫名。我感恩于父亲,但并不从心底爱他,甚至因为他对姐姐的 不公平而鄙视他。   可能“家庭成分高”这个词今天许多年轻人不知为何物,但是三四十年前它 却是某些人头上的“紧箍”,只要念动“阶级斗争”的咒语,那些“家庭成分高” 的人就会吓得魂不着身,偏偏那些年就时兴念这一套“阶级斗争”的咒语。父亲 属于头上戴“箍”者之列。他又属于胆小而又聪明一类的人。先说胆小。有一回 批斗结束后,主持人对那些“家庭成分高”的人说:“滚吧!”父亲当真就地滚 起来,使得其他“家庭成分高”的人也不得不跟着就地打滚。这一笑柄在父亲死 后多年,还有老年人在我面前提及。但已经不纯粹是笑柄,而成为父亲狡黠的证 明。再说聪明。父亲从未跟任何师傅学过手艺,但他搭的锅台煤炉易发火且省柴 省煤,编的竹篓比专业篾匠编的还好看耐用,他还会补伞修锁等。这些只能算小 聪明,但他也有大智慧。哥哥已到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可是没有人家愿把闺女嫁 进戴“箍”的家庭。为此,父亲策划了一场“三家大换亲”。我说“策划”,是 因为这一重大行动牵涉到三个不同成分的家庭,需要托多少亲戚朋友熟人居中牵 线游说交涉,我至今仍不清楚。简单说起来,“三家大换亲”就是甲家把女儿嫁 给乙家,乙家把女儿嫁给丙家,丙家则把女儿嫁给甲家。这是一个连环套,既使 三家的儿子得娶媳妇,又为三家节约了聘礼。父亲首倡“换亲”,不但他自鸣得 意,也赢得其他人的由衷钦佩。这一嫁娶模式在我的家乡一带曾泛滥相当一段时 间,并根据现实情况有所调整,大多缩减为“两家小换亲”,直到九十年代初父 亲去世时还有零星的实践者。   至于父亲为什么策划“三家大换亲”而不是“两家小换亲”,原因并不像后 来人们猜测的那样,我现在能清楚地看出他是出于下面的考虑:我家家庭成分高, 如果能和家庭成分低的人家结亲,必要时就能受到庇护。但是,直接和家庭成分 低的人家是无法攀亲的,必须通过一家家庭成分不高也不低的人家作媒介。我嫂 子家庭成分低,而我姐夫家家庭成分不高也不低,正是通过我姐夫家作媒介,哥 哥得娶家庭成分低的嫂子。父亲的图谋也得以实现:他通过给嫂子娘家亲戚搭煤 炉、修锅灶、编竹篓、补脸盆等等,拉拢了不少家庭成分低的人家,也许的确得 到了一些我所不知道的庇护。比如也许我可以把自己在小学未受到其他家庭成分 高的孩子所受到的欺凌归功于此?我却更相信是自己成绩优秀的结果。但我刚刚 懂事后,就对父亲的巴结别人极为厌恶,心里很长一段时间认为父亲天生贱胚; 对于父亲出于胆小而表现的聪明一点也不赞赏,认为他毫无骨气,却想不到自己 后来也有许多摧眉折腰的时候。   姐姐就要出嫁,我在家里渐趋热闹的气氛中也变得兴奋起来。全不知道姐姐 一旦出嫁,遭受最大损失的将是我。姐姐比我年长十五岁,因为我的难产,带累 母亲因此失去生命,我实际上是姐姐带大的。随着婚期的临近,姐姐却一天天不 说话了。我清楚地记得,在婚期的前一天晚饭桌上,父亲对我们三兄妹说:“老 二和小三子好好记着:大丫头是为这个家的!没有大丫头换亲,老二,你娶不了 媳妇,小三子,你也没钱上学。就是我百年之后,你们也要记着!”我从没觉得 父亲这么威严过,可是他的眼睛里却渗出水来。拿过烟袋来吸,于是父亲笼罩在 烟雾中。哥哥一声不吭,只是狠命地点头。我虽然不明白姐姐的换亲跟我念书的 关系,但也像哥哥一样狠命地点头。只有姐姐咬着嘴唇,瞪大眼睛依次看着父亲、 哥哥和我。我倒有点害怕了,眼睛睃来睃去。这一幕场景就像老式黑白电影中的 定格镜头:磨得发光的石门槛,吱呀作响的木板门,泥糊的土砖墙壁,屋顶上前 半截是稻草,后半截是小瓦。黑得发亮的椿树八仙桌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没有 灯罩,风舔着火苗把我们四人的影子在墙上推来搡去。   可是姐姐背叛了父亲。第二天,父亲、哥哥和我都起得很早,很意外的,姐 姐却没开房门。我要敲门时,被父亲阻止了:“让大丫头多睡会儿。”我开了鸡 笼门,发现厨房门昨晚没有上栓。正在跟堂兄说话的父亲听说后,警觉地问我你 数数了吗?我说数了,还是十五只。父亲突然脸色惨白,混身震颤,堂兄就问二 叔你怎么了?父亲哆嗦着说怕鸡被偷走了。堂兄说小三子不是说还是十五只鸡吗。 父亲镇定下来,说我都急糊涂了,还是说正事吧。他三言两语打发走堂兄,疾走 回家。他敲了两下姐姐的房门,就用力推开,闪身进去,我要跟进去时,父亲已 关紧门。我在外面用拳头擂门,听见父亲沉闷的吼声:“走!小三子。”这声音 有一种奇怪的震慑力。我觉得父亲好长时间才从姐姐房间出来,一出来又紧紧带 好了门。他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许推门进去!你听懂了吗?去, 倒杯水来,你姐姐病了。”我一直记得父亲当时那张又老又丑又可怕的脸。现在 回想起来,那可能是父亲一生最惨败的时刻:我的姐姐逃走了!   跟父亲那张脸比起来,那天的热闹和爆炸已在我记忆中渐渐淡忘。他瘦削的 脸见人就不时的痉挛着,因为没有肉,实际上仅是几块皮在不时的拉扯,既非哭 相,又非笑容,实在又老又丑又可怕,乍一看还有点可笑。父亲的保密工作极好: 除了要给姐姐梳头的大伯母,她按照父亲的要求,在姐姐的房间里进进出出,其 他人直到我的嫂子入了洞房,才知道要出嫁的新娘子不见了。无论是操娘骂老子, 还是拍桌打板凳,父亲都无法交人。因为是三家换亲,我的姐夫家无法带回我的 嫂子。当时一段时间内,人们都认为这是我父亲玩的骗婚把戏:要是两家小换亲, 甲家交不出新人,乙家就可以当场带走刚过门的新娘子。经过一连几天的谈判, 最后达成协议,以一年为期,父亲要么找回女儿,要么为我的“姐夫”家支付重 新娶亲的一切费用。   其实,姐姐并不是逃婚:家里东拼西凑的一点钱都花到哥哥身上,她只能手 拎一条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手巾包出门,她觉得这样出嫁太寒碜。她要自己挣钱 为自己置办嫁妆。姐姐是从夜里一点钟出走的,一开始怕家里人追上来,她几乎 边走边跑。到了公社,上了大马路,又怕遇见歹人,她只有不停的走,天明到了 县城。在县城买了六个馒头,被人指点着绕来绕去,终于绕到汽车站。留下两元 钱,把其余的七元钱买了一张车票,当天傍晚到了姐姐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省城, 住了五角钱一晚的旅社。然后是四处打工,幸好不久就找到一份保姆活。十个月 之后,姐姐挣了一百五十元钱,她让东家帮她写信回家。我姐夫自告奋勇来接她。 姐姐买了两条过滤嘴香烟,一条送给未来的公公,一条让我姐夫送给老丈人。姐 姐买了一个打火机给哥哥,买了一条花裙子给嫂子,给我买了一支新农村牌自来 水笔。当时,过滤嘴香烟只有县城里干部才抽;打火机只有公社书记才用;裙子 只有电影里的人才穿;新农村牌自来水笔只有大队支书的儿子才插在上衣口袋里。 姐姐跨进家门那一刻,所有的人都哭了;哭过之后,所有人都笑了。姐姐重新出 嫁那天,父亲见人就敬过滤嘴香烟,哥哥立刻跟过去用打火机点火,嫂子穿着花 裙子忙里忙外,我上衣口袋里插着新农村牌自来水笔走进走出。   本来“就地打滚”和“三家换亲”已使父亲成为名人,既然澄清了骗婚之嫌, 姐姐出嫁的热闹又给他带来荣光。那之后的时光似乎是父亲荣耀的开端。就在姐 姐出嫁的第四年,农村开始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善于瞅准市场,他种的庄 稼总是当年最行销的,而且就像后来善于做证券交易的人,父亲瞅准的出售时机 总是行情最高的时候。以至后来父亲种什么,村邻们就种什么;父亲啥时出售, 村邻们就啥时出售。每年不少想出门做保姆的女孩子,也托父亲跟我姐姐说情带 他们去省城。我成为方圆十八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更使父亲的荣耀达到顶点。他 把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展示给每一个来我家串门做客的人,不管对方是否识字, 他都要从头至尾念一遍,最后竟熟读成诵,背熟了通知书上的每一个字。他从祖 父那儿继承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古训,这也是他宁愿不让我给他送 老也不愿耽误我学习的原因。随着我的学历越高和发表的文章越多,父亲在乡民 中的形象就越被神化。   父亲去世十五周年了,我从未正儿八经写过一句纪念的文字。在他去世五周 年时,却写过一篇小说《家族法则》,塑造了一个重男轻女、重读书轻农桑的父 亲,最终靠干农活的女儿拯救了自己的生命和荣誉,从而极大地嘲讽了父亲,表 现出自己的义愤。因为他的“换亲”诡计,我一直无法原谅他。如今年近不惑, 却越发觉得自己的可鄙:我是“换亲”的最大受惠者,却动不动冠冕堂皇地鄙夷 “换亲”的主谋者!受惠者总是既堂而皇之地接受那些不体面的主谋带来的利惠, 却又义愤填膺地猛烈抨击那些主谋者,父亲似乎成为这种历史现象的一个小小的 注解。如果姐姐直接嫁人,以我家当时成分,父亲必不能收聘礼;如果哥哥直接 娶亲,势必大举借债,我连小学都不可能毕业,从哪儿能接受文明观念的熏陶? 我自以为给父亲增加了荣耀,却忘记了父亲为了给我增加一点生活用度,曾经接 连三次背米,走到十公里外的集市上去卖。当时父亲已检查出食道癌晚期,哥哥 打工的钱都用在给他治病上,为了不影响我即将参加的高考,父亲坚决要求对我 隐瞒他的病情。食道癌是一种活活将人饿死的病,连喝口水都咽不下。他肯定已 预见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难道不怕在中途晕过去且永远醒不来?我现在能想象 父亲肩上背着三十斤米,一步三歇往前挪的情景。他佝偻着,想到儿子的优异成 绩,脸上的笑纹微波似的荡漾开来;忽然食道那儿一阵钻心的剧痛,额上的汗珠 不住地渗出来。他放下米袋,一屁股坐到上面,右手按摩着食道,左手衫袖擦着 额上的汗。他站起来,向前看看,往后瞧瞧,又蹲下来,把米袋放上肩头,颤颤 巍巍地站直,坚定的朝前走。不一会儿,又渐渐佝偻下去……   我不知道父亲在临死的一刹那,是否回顾了自己卑微辛苦而又狡黠自得的一 生?他没有得到祖父留给的家产,却不得不背负一个成分高的家庭。他中年丧妻, 在风雨飘摇中一人独立撑持,却必须尽可能为儿女遮风避雨。早年人们轻视他, 晚年人们尊崇他,他没有一个可以倾心交谈的朋友。考上大学的那年暑假,他有 好几次想跟我深谈,但我都故意岔开话题或直接走人。想到这些,他可能老泪酸 楚。但想到打滚,想到换亲,想到小儿子可以诗书传家,也许他最终能含笑瞑目。 听哥哥和姐姐说,父亲是面带笑容安然睡去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