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毛伙旺的事业   邱贵平   A   毛伙旺是个木匠。   毛伙旺是在上个世纪80年代成为木匠的。那个年代,是农民丰衣足食,要钱 有钱要粮有粮的年代,农民有了钱和粮,头等大事就是盖房。他们的房子大都是 父辈或者祖辈在旧社会和封建社会建造的,非常古老,迫切需要更新换代。   毛伙旺家的房子也很古老,古老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不得不用好几根大拐 棍支着才不至于倒塌。岁月像一层剧毒的面油,风、霜、雨、雪、阳光是它主要 的化学成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刷新在木屋的表层,由表及里,在不知不觉中 中毒变色腐烂,仿佛一个面黑肌瘦、奄奄待毙的非洲饥民。在寂寞的午后和夜里, 经常可以听到它们痛苦的呻吟;刮风打雷的时候,屋子还会抽筋发抖,屋顶不断 跌落头皮屑似的碎物。   毛家人一进屋子,就下意识地蹑手蹑脚细声细语,生怕震塌它。   那个时代,不仅是农民最有钱最有粮的时代,也是森林最茂密的时代。毛伙 旺的家乡后村,崇山峻岭千山一碧,树木头发般茂密,树冠厚如花菜,一场短暂 的大雨过后,扒开落叶,地面还是干的。别说一个人,就是一头牛走进林海,也 像一滴水融进大海,一根针掉在沙漠,无声无息。   后村不通公路,木材根本运不出去,最大的用途就是充当燃料。村民砍柴专 门选择那种大似甘庶直如笔杆的硬木,一、两刀砍倒,斩尾,打捆,扛回家后再 切断,省力又省时。蜡炬成灰泪始干,硬木成炭火犹在。晾干之后的硬木,少烟 耐烧,炭尸还是冬天理想的取暖材料,铲进火笼和炭盆,盖上一层薄灰,可以保 持一天的热量,而一般的炭尸,不到半天就灭了。这种选择性极强的砍伐等于给 森林锄草剔牙,留下的都是无人问津的参天大树。   小时候,毛伙旺跟父亲进深山老林采磨菇,经常听到阵阵叹息。毛伙旺以为 是山魈,很害怕。父亲告诉他,那是老树在叹息。毛伙旺大惑不解,父亲又告诉 他,叹息的都是些快死的老树,它们一辈子没派上用场,站着生站着死,然后一 寸一寸地腐烂,一截一截地消失,觉得自己白活了,心里难受着呢,忍不住唉声 叹气。毛伙旺很同情这些快死的大树,对父亲说,等我长大了,就去做木匠,统 统让它们派上用场。   后村盛产杉木,高大挺拔如椰树,全是栋梁之材。这些栋梁之材只能用来盖 房子造家具做棺材,后村人民之所以没有把它们当柴烧,倒不是爱材惜材,而是 杉木和松木一样,不适宜大材小用,砍起来费劲,烧起来费心,烟多不耐烧、火 质不好,炭尸也不能再次利用。半个多世纪以来,杉木对于后村人的主要用途就 是做棺材,而后村总人口在实行计划生育之前也没有超过三百人,绝大多数杉木 依然自生自灭。   B   1978年,平地一声春雷,毛家仁要盖新房了。   如果说后村的树木多得像头发,那么后村的杉木则多得像花甲老人头上的白 发。   盖房是大工程,要消耗大量杉木,尽管那时森林基本无人管也不用管,但较 大规模的砍伐还是有破坏森林之嫌,毛家仁不得不向村委申请。村委有求必应, 批给他50根砍伐指标,每根5毛,毛家仁实际砍了100根。   毛家仁拿到砍伐指标之后,在村庄附近的林子里转了两天,选美般选中100 根杉木,一一打上记号,然后以每天5根的速度,总共用了20天时间将它们伐倒 剥皮。杉木是在雨季过后砍伐的,经过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的自然晾晒,水分干 了大半,赶在雨季到来之前扛回家,再经过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的晾晒,水分全 干,这时就可以请木匠开工了。   毛家仁就是毛伙旺的父亲。   联产承包之前,毛家仁是后村的生产队长,人上人,分田到户之后,什么也 不是,就是个人。毛家仁的形象能够继续屹立在后村人民心中,并非他创下什么 丰功伟绩,而是因为他是后村解放以来第一个盖新房的人。在后村人民心目中, 盖新房是五十乃至百年一遇、轰轰烈烈可歌可泣的大事业!尽管后村人民明白毛 家仁建房子的钱来自他当队长时的积累,还是忍不住敬仰他。   毛家仁造的是四进间的大屋,工程之大,前无古人,请一个好木匠至关重要。   毛家仁请的是江西鹰潭木匠,自古以来,鹰潭的木匠很出名。   木匠有大、小、粗之分,大木匠盖房子做棺材,小木匠打家具造木器,粗木 匠档次最低,技术含量也最低,只能箍木桶盖猪栏。并非后村那一带人心不灵手 不巧,而是担心自己的手艺派不上用场,所以后村那一带只有粗木匠和细木匠, 而细木匠又远远少于粗木匠。   毛家仁的房子前后盖了两年,具体地说,是盖了两个秋天和冬天。农民盖房 大都选在秋收之后进行,这时不仅有闲,也有了充足的粮食和一定的现金。后村 的房子全是木质结构,原料几乎不花钱,工钱也花不了多少,主要养木匠花钱。   那两年里,在毛家仁家干活的木匠基本保持在4人左右,一日三餐加点心, 光吃饭就不得了。钱主要花在买烟买菜上,师傅一天一包香烟,大徒弟两天一包 香烟,小徒弟三天一包香烟,牌子是一样的。三餐之中的中、晚餐必须保证一个 荤菜,青菜自己种,不花钱,荤菜是要掏钱买的,主要是咸带鱼,一卖就是一篓, 既下饭又便于保存,猪肉一个礼拜买两次,每次两三斤,多了买不起。为了买肉, 毛家仁逢墟必赶,两年跑破两双解放鞋。   木匠一来,毛家仁老婆脸上就愁出深刻的皱纹,吃罢中餐愁晚餐,忙完上顿 筹下顿,下午还要弄点心,一点到晚围着锅台转个不停。毛家仁老婆是个能干的 女人,没有被困难吓倒,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只要给她一斤肉,她就能连续三、 四天都让所有没肉的菜都充满肉味,木匠一抹嘴,掌心还能抹出油来。   木匠尤其师傅吃好了,喜话就多。对于东家而言,喜话多多益善。那时的木 匠大都能说会道,如果一个木匠沉默寡言郁郁寡欢,那一定是东家慢待了他。东 家的饭菜油水越足点心越丰富,木匠的喜话就越精彩到位;木匠的喜话就越精彩 到位,东家就越慷慨,只要他有钱。   喜话一般为七字句,也有十字句,句中偶有衬词,大体押韵。伴随着工程的 进展,可分成若干节,每一节的句数有长有短,短者四句,长者上百。建房的整 个过程,从开工备料到完工进宅的每一环节,都有喜话。   选梁时,木匠师傅说的喜话是:   恭喜主家建华堂,我来说段选柱梁。   木龙生在高山上,长在高山你为王。   粗的用来做中柱,直的用来做横梁。   大小长短不用量,方园尺寸正相当。   竖中柱的时候,木匠师傅一边在中柱下撒上一些米粒和茶叶,一边说上一段 喜话:   四根中柱擎天柱,八根壁柱撑金梁。   中柱壁柱竖得正,不高不低又不旁。   只等良辰吉时到,金梁架到中柱上。   良辰自有喜鹊来,吉时迎来金凤凰。   上梁是建房最关键的一道程序,必须选择在吉日良辰时进行。上梁前又有照 梁、浇梁两道仪式。照梁,是在两张筛子的正面贴上斗方红纸,写上“吉星高照” 或“紫气东来”之类的字样。筛子反面插有三根芦柴花,芦柴花谓之“避邪剑”, 筛子谓之“千里眼”,取“识别妖魅、予以斩尽”之意。照梁仪式是由木匠师傅 主持,二位木匠各持一筛,顺时针绕梁跑一圈,跑到正梁二端,从筛眼里相互对 视,再看一看正梁,最后把筛子插到东西二面的山墙顶上。此时,木匠师傅也有 一段喜话:   八宝地上建华堂,今日吉时来照梁。   金筛一对两边竖,大红福字贴中央。   金筛好比团圆镜,照得金梁放金光。   避邪宝剑东西镇,保我主家福寿康。   浇梁,就是在一只锡壶里灌上酒,用红纸塞住壶嘴,待良辰一到,即拔去纸 塞,由木匠把酒浇在正梁上,边浇边说喜话:   美酒浇到木龙头,主家世代出诸侯。   美酒浇到木龙眼,主家八把珍珠伞。   美酒浇到木龙角,主家住上蓬莱阁。   美酒浇到木龙口,主家笑唱神仙歌。   开始上梁了。东山墙上站一位木匠,西山墙上站一位木匠,各放下一根用红 带缠着的麻绳,此绳叫做“龙绳”,主人在下面要接着“龙绳”,叫做“接宝”。   系好正梁,两位木匠从两端同时向上拉,一边拉,也一边说喜话:   金梁系在半空中,摇摇摆摆成金龙。   我问金龙哪里去,一心要登紫微宫。   两条玉龙盘玉柱,两只凤凰栖当中。   一片红云请玉皇,保举主家成富翁。   正梁准确地放到预定的位置上,木匠师傅在上面用斧头敲三下,然后一边往 地上抛洒糖果香烟有意让人哄抢,一边大声说着喜话:   日出东方喜洋洋,宝地上面建华堂。   前面建的状元府,后面造的宰相堂。   东西筑的金银库,西面建的积谷仓。   凤凰不落无宝地,诸侯出在你府上。   每当到了选梁、竖柱、上梁这些关键的日子,毛伙旺家的伙食就丰盛得跟逢 年过节似的,整个村庄都充满了节日的味道,甚至远在30里外读书的毛伙旺都闻 到了。   毛伙旺一家就是把裤带勒断,也要让木匠吃好喝好。   后村不通电,劈坯、锯板、刨光、凿眼,全靠手工,劳动强度极大。劳动强 度大,木匠饭量就大,平均一餐五碗饭。有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经常挨揍的 徒弟,平均一餐六碗,盛饭的时候饭勺压了又压,要不是师傅监督到位,八碗也 不在话下。   盖房那一年,毛伙旺正在乡里念高中。那时乡里还办着最后一届高中,高中 和初中都是两年学制。毛伙旺8岁上学,二年级和五年级各留级一年,高中毕业 时已经是19岁高龄。   盖房之前,毛家仁的家境是后村最好的,人家擦屁股用的是小竹片和细木棍, 他家用的是烟壳和写了字的作业纸,虽然家里只有毛家仁一个人抽烟,但是他的 烟瘾很大,平常平均一天一包,逢年过节一天两包。也就说,毛家仁一天至少产 生一个烟壳,打扫自己的屁股绰绰有余。毛家仁两天拉一泡屎,剩下的烟壳还可 以支援老婆孩子。毛伙旺读了十一年书,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各读了三到五年不 等的书,废作业纸和废课本较多,即使是在最困难的六、七十年代,毛家人的屁 股也享受着较高待遇。盖房之后,尽管屁股待遇不变甚至有所提高,穿和吃的水 平却大大下降。养师傅的时候,除了毛家仁和周末寒假在家的毛伙旺,其他人是 不允许上桌的,只有等师傅下桌了,他们才将就着吃一点残羹剩菜。不养师傅的 时候,更要节衣缩食,省下的钱要等着养师傅。   后村距乡中学有30里,尽是坎坷的山路。因为路途遥远,毛伙旺只能一个星 期回家一次。学校管住不管吃,寄宿生自带米菜,饭可以到食堂蒸,菜是家里煮 好的,装在罐头玻璃瓶里,夏馊冬凉,一吃就是一个星期。为了便于保存和节省, 毛家仁老婆主要给儿子炒干菜,干菜如果多放一点油,还是可口的,但她惜油如 金,丧心病狂撒肥料般往菜里撒盐巴,直吃得毛伙旺苦大深仇,两眼大放绿光, 有一阵子,拉出的尿跟海水似的。有意思的是,毛家仁老婆在别人面前给儿子开 的菜谱却尽是肉呀鱼呀蛋呀什么的,每星期5角零用钱也涨到2元,不知真相的人 还以为毛伙旺在花天酒地挥金如土。有时毛伙旺忍不住向母亲提出抗议,毛家仁 老婆每次都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大道理来搪塞儿子,说要不是造那么大房 子,天天吃肉都不成问题。造房子是千秋大业,你爸累死累活为了谁?还不是为 了你,毛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将来我们眼一闭腿一蹬,什么都是你的,到那时, 你天天躺在肉堆里睡觉都没人管你。   母亲这么一说,毛伙旺便从又苦又咸的干菜里吃出了肉味。   C   毛伙旺吃了两年干菜,高中毕业了,没能考上高等学府,摆在前面的道路有 两条,一是种田,二是当民办教师。毛伙旺另辟蹊径,选择第三条道路,拜在鹰 潭师傅门下学木匠。   毛伙旺是鹰潭师傅招收的学历最高的一位徒弟,鹰潭师傅很激动,简直有点 受宠若惊,不但免除他的拜师费,半年之后,便允许他一天享受一包香烟。   一般的徒弟,至少三年才能出师,像那个每餐吃六碗饭的徒弟,五年才勉强 出师,头上不知吃了师傅几多栗子,身上不知挨了师傅几多板子。毛伙旺毕竟是 高中生,素质好,悟性高,两年就出师了,头上虽然也吃过师傅的栗子,身上虽 然也挨过师傅的板子,但总共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两位数。   按照行规,徒弟提前出师,必须跟着师傅干满三年方可另立门户。鹰潭师傅 实在喜欢毛伙旺,不但让他提前出师,还将招收不久的两个小徒弟让给他。像毛 伙旺这种嘴上没毛、刚出道的大木匠,一点名声没有,很难打开局面,揽活困难, 招徒弟也困难。这和医术好但嘴上没毛的医生揽不到病人是一个道理。   毛伙旺出师之际,正是后村那一带大兴土木之时,每个村庄每年都有几户人 家盖新房,建好第一幢房后,人们就觉得他嘴上有毛了,他的工程质量并不亚于 嘴上有毛的师傅,请他盖房的人便越来越多。毛伙旺以人为本,很少打骂徒弟, 深受徒弟爱戴,拜他为师的人越来越多,短短几年,便桃李满家乡。   毛伙旺的斧功可与高级厨师的刀功相媲美,杉木就是他斧下的菜。他像一个 炉火纯青的疱丁,将一根根杉木开膛破肚分割肢解。干燥的杉木已经没有生机, 毛伙旺用斧锯刨凿将它们激活,散发出阵阵类似玉米、高粱、大豆、稻谷散发出 的清香,沁人心脾摧人肺腑。   仙草第一次和毛伙旺亲密接触的时候,就说他身上有一股杉木的味道,很好 闻。毛伙旺问她,难道比花露水还好闻?仙草说,要是能把杉木的香味收集起来, 做成花露水,那该有多好。毛伙旺笑了,杉木可以变成房子,房子是变不成杉木 的,香气也是做不成香水的。   仙草亲了他一口:“你就是我的花露水。”   毛伙旺把她抱紧:“你也是我的花露水。”   仙草是毛伙旺在外村盖房子时认识的。   仙草是东家的邻居,近水楼台,一有空就跑过来和他聊天,听他唱山歌。毛 伙旺唱的都是情歌:   高山顶上好唱歌,   手挽松毛来垫坐;   只要妹妹良心好,   两人永远不分离。   鸡嘴没有鸭嘴长,   郎嘴没有姐嘴香;   今年八月亲次嘴,   再过八月还有香。   上条岭子过横排,   丢了手巾湿了鞋;   丢了手巾不要紧,   失了鞋子妹来做。   风吹黄禾响悉沙,   我同妹妹是一家;   日间双双去劳动,   夜间两人共枕头。   每次,仙草都捂住自己的耳朵,说“不听不听”,她越是扭捏作态,毛伙旺 就唱得越来劲。毛伙旺知道,仙草虽然捂住了耳朵,心却朝他敞开着呢。东家见 此情景,走过来对毛伙旺说:“毛师傅,人家不爱听,你就说几句喜话嘛。”仙 草一听,松开捂着耳朵的手:“喜话硬棒棒的,除了东家,谁也不爱听。毛师傅, 你还是唱山歌吧。”   仙草喜欢看毛伙旺干活时的样子,简直就是一种艺术享受。毛伙旺的一招一 式在她眼里都是那么得潇洒。   当然,仙草最爱看的还是毛伙旺打线的样子。只见他把系着墨线的山羊角往 木头一端轻轻一扎,然后头发一甩,后退的同时旋转墨斗,释放出墨线,放风筝 一般。   而毛伙旺一想到仙草,心就颤抖;一看到仙草,手就颤抖。   那天,毛伙旺正专心致志锯榫头,仙草又过来聊天,聊得热火朝天之际,毛 伙旺一声惨叫,左手食指的指头已经被锯了下来。   当天晚上,尽管手指疼得够呛,毛伙旺还是轻伤不下火线,狠狠地手淫了一 把。自从仙草一个箭步闯进他的心灵,毛伙旺手淫的次数和力度便大大增加。毛 伙旺手淫的时候,仙草的裸体钟摆般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伸手,她便弹簧般后 退,一缩手,她又回复原位,可望不可及。如此数次,毛伙旺急了,不再去抓仙 草,而是握紧手中枪,弹上膛刀出鞘,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对着幻境中的 仙草发一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直到弹尽粮绝才精疲力竭地睡去。   一年之后,毛伙旺不再手淫,他已经和仙草好上加好,除了那块神奇的弹丸 之地,仙草身上能动的地方都让他动了。   又过了一年,仙草嫁给了毛伙旺,聘礼是毛伙旺免费为她家建一幢房子。   仙草是后村有史以来最漂亮的新娘,也是后村有史以来陪嫁最多的新娘,抬 嫁妆的人差不多有一个加强排,浩浩荡荡地行走在蜿蜒起伏的山道上,蔚为壮观。   毛伙旺的婚礼是后村有史以来最隆重的婚礼。它的隆重不体现在摆了多少酒 席,而在于毛伙旺请大家看了一场露天电影,一放就是四部片子,一部战斗片、 一部少儿片、一部爱情处、一部古装片,老少中青全照顾到了,连邻村人都跑来 大饱眼福,人山人海。   电影差不多放了一个晚上,后村人民那个兴奋呀,家家都讨了媳妇似的。   改革开放之前,放映队是公家的,每年到后村放一次电影,那一天比过年还 热闹。平时,后村人想看电影,得翻山越岭到十几里外的村部。改革开放之后, 放映队像田地一样,被承包了,谁出钱就给谁放,想放什么片子就放什么片子。 对于刚刚解决温饱的农民兄弟来说,那笔钱不是谁都花得起谁都舍得花的。后村 不通电,得用放映队的自备发电机发电,这么一来,费用就更高了。   毛伙旺的婚礼轰动了四乡八邻,好长一段时间,人们一谈起那个场面,就直 心驰神往。   如果说毛家仁是后村先富起来的老年人,毛伙旺则是后村先富起来的年轻人, 有了钱,才盖得起房;有了钱,才请得起放映队。   D   结婚第二年,仙草生了第一个女儿。   怀头胎的时候,仙草的肚子特别大,大家都说,看肚相一定是个儿子,说不 准是双胞胎。要是哪个男人当着毛伙旺说这样的话,毛伙旺一定要连敬他两支烟。   没想到头胎就难产。羊水是在晚上8点多钟破的,仙草嚎叫了大半夜,整个 村庄都能听见,胎儿却岿然不动,再拖下去,恐怕大人小孩都保不住,得送县医 院。当毛伙旺他们打着火把,用担架把仙草抬到村部时,天已经微亮。毛伙旺包 了在村部住夜的班车,把仙草送了到县医院。   医生告诉毛伙旺,仙草胎位严重不正,必须剖腹产。   毛伙旺和仙草都觉得不值,受这么大罪花这么大代价,生个儿子还差不多, 生女儿,亏大了,一出生就花了四百块钱。毛伙旺和仙草对一百块钱包车费三百 块钱手术费耿耿于怀。   长女小的时候,毛伙旺经常在饭桌上提醒她:“你要晓得,你来到这个世界 上是多么得不容易,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了做个比男人还有出息的女 人,报答父母的大恩大德。”   仙草则在和长女一起洗澡的时候,指着肚子上的疤痕教育她:“娘为了你才 挨这一刀的,后村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为了孩子挨刀的,你长大了,一定要找个 好婆家,逢年过节多拎点东西回家孝敬父母。”   结婚第四年,仙草生了第二个女儿。   更没想到的是,仙草再次难产,情况比上次更危急。毛伙旺又连夜把她送到 县医院剖腹产,这次更亏,帮忙抬担架的一个人把脚崴了,毛伙旺不得不付给他 一百块治疗费和误工费,总共花了八百多块钱。万事开头难,第一胎难产还情有 可原,第二胎难产,那就是孩子故意和父母过不去;如果是个儿子,还可以原谅, 是女儿,则罪不可赦。次女还未出生,毛伙旺和仙草已经对她怀恨在心了。   毛伙旺一般不给次女讲道理,不高兴的时候吹胡子瞪眼,特别不高兴的时候 动手。仙草虽然也偏爱长女,但表现得不那么露骨,和次女一起洗澡的时候(这 时长女已经长大,不好意思和娘一起洗澡),也会指着疤痕教育她,只是口气变 得严厉了:“娘为了你和你姐姐挨了两刀,后村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为了生孩子 挨刀,你娘一挨就是两刀,命好苦啊,都是你俩给害的,尤其是你,姐不懂事也 就算了,你却偏偏要学她,赖在娘肚子里不出来,你说,你要不多为娘做点事分 点忧,怎么对得起娘……”   结婚第七年,仙草生了第三个女儿。   第二个女儿出生后,毛伙旺的日子便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毛伙旺返贫,并非染上吃喝吃喝嫖赌等坏毛病,也不是找不到房子盖,而是 违反了计划生育。计划生育法规定,农民原则上可以生育第二胎,但第二胎与第 一胎必须间隔五年以上,否则视同违反计划生育。仙草生第二胎的间隔时间未到, 肚子刚一显山露水,就被眼睛雪亮的计生办工作人员盯上了,口口声声要对她执 法必严。   怀上第二胎的时候,仙草已经脆弱像一根黄瓜,算了一卦。那个戴着墨镜假 装瞎子的算命先生说她怀的是男孩。当仙草喜气洋洋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毛伙旺 时,毛伙旺并没有喜出望外。毛伙旺一本正经道:“我说仙草呀,亏你爸爸当过 兵,还是个共产党员,军人和共产党员的女儿怎么这样迷信,我不是早就对你说 过,东方不亮西方亮,这回肯定是个男孩,这还用算吗,现在你吃了定心丸了 吧?”   仙草既高兴又吃惊:“你对我这么说过吗,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毛伙旺说:“我怎么没说过,可你老是不相信,说我又不是算命先生,说了 几次,我就懒得说了。”   “伙旺,算过命,我又到王母娘娘庙里许了个愿,只要大慈大悲的老人家让 我如愿以偿,到时就捐一百块钱给她重塑金身,唉,我要是信你的话,这一百块 钱就省下了。”   毛伙旺心里轻微地疼了一下,但他没有责怪仙草:“一百块钱算什么,别说 生儿子,就是生女儿,说话也要算数,人无信不立……”   仙草听他说漏了嘴,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毛伙旺抓住仙草的手,朝自己脸上 打了一巴掌:“乌鸦嘴!”然后两人便抱在一起,如履薄冰地亲热起来。   计生办的人知道毛伙旺有钱,仙草誓死不人流,他们也不想动武,他们喜欢 罚款。   后村祠堂的外墙上刷着一条醒目的标语:“谁违反计划生育就杀谁的猪牵谁 的牛叫他上无寸瓦下无片土!”看上去虽然刺眼,感觉不够人性化,但也是出于 无奈结合实际。有钱钱当命,没钱命当钱,农民大都贫穷,拿不出钱只好杀他的 猪牵他的牛,总不能因为没钱就让他逍遥法外践踏国法吧?对于那些猪多次被杀 牛多次被牵、或者已经无猪可杀无牛可牵的钉子户,只好扒他的房让他上无寸瓦 下无片土。   毛伙旺被罚了三千元。   毛伙旺认为,房子是安身立命的地方,扒房和扒坟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 对祖宗的污辱。至于杀猪牵牛,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虽不至于辱没祖宗,也会 让祖宗脸上无光,他宁愿罚款。当然,毛伙旺持此观点是因为他暂时还罚得起, 并觉得罚得值,认定仙草第二胎怀的是儿子。实在到了那一步,也只能牺牲祖宗, 毕竟断子绝孙才是对祖宗最大的污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了儿子,猪 会有的,牛会有的,瓦片会有的,房子也会有的。   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三千元可不是小数目。万元户就牛逼得不得了,是时代 的骄子媒体的宠儿,电视有影广播有声报纸有字。毛伙旺一斗拿出三千元,不是 万元户也是小半个万元户。   农民请手艺人,不仅给工钱,还管饭管烟管住,有的还管酒,都快赶上国有 企业的工人了。随着农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手艺人的待遇也相应提高。比如香烟, 数量还是每天一包,质发生了变化,原来给的是没嘴的,现在给的是有嘴的。当 然,酒是不可能天天喝餐餐有的,一个礼拜喝一次,一般放在晚上喝,即使不小 心喝多了也不会误了干活。   毛伙旺却暗示东家把有嘴的换成没嘴的,一包换成两包。抽一包,存一包, 等到春夏两季没活干、青黄不接的时候再拿出来应急,一年到头都不用花钱买烟。 罚款之后,毛伙旺基本倾家荡产,一分钱看得比南瓜还大。   那时候,市场上没嘴的香烟品种越来越少,品种少,缺乏竞争,价格反而坚 挺,两包最便宜的没嘴香烟加起来,往往超过一包最便宜的过滤嘴香烟的价格, 如果不是毛伙旺这时已经成为一代名匠,东家是不会满足他的要求的。   E   到了90年代,毛伙旺就不得不戒烟了。   1993年的秋天,毛伙旺连续咳嗽半个多月,咳出血后,毛伙旺熬不下去了, 忐忑不安地去看医生,拍完胸片,医生告诉他得了肺结核。   毛伙旺问医生:“肺结核是什么病,要不要紧?”   医生嘴上没毛,很年轻,是个怀才不遇的文学爱好者,没有直接回答,反问 他:“你是什么文化程度?”   “高中。”   “那你一定读过鲁迅的《药》了。”   “我高中毕业十年了,记不清。”   医生诱导他:“你认真回想一下。”   毛伙旺皱着眉头抽完半支香烟,居然想起来了:“它的主人公是不是一个叫 华老栓的?”   医生激动地握住他的手,仿佛遇到了知音:“对,就是他,华老栓的儿子华 小栓得了肺结核,快死了,他听刽子手康大叔说人血馒头可以治肺结核,就从他 手上买了两个沾着人血的馒头……”   “医生,你不会让我也去吃人血馒头吧?”   “当然不会,时代不同了。那时候没有发明青霉素,异胭肼和利福平这两种 特效药也没有问世,肺结核是不治之症,华老栓就迷信上了,那完全是康大叔骗 钱的鬼把戏。”   “医生,你是说我这病还有救?”   “有救,绝对有救。你患的是浸润型肺结核,传染性不大,只要你连续吃半 年的药,就好了。肺结核过去是绝症,现在是富贵病。”   “富贵病?”   “是的,得了肺结核,必须吃好的,喝好的,不能干重活,包括床上那活, 这不是富贵病是什么?”   “医生,我穷得连烟抽都不起,怎么富贵哟?”   “最好把烟戒了。”   “这病和抽烟有没有关系?”   “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最好还是戒了。”   “和喝酒有没有关系?”   “也没有直接关系,不过,最好还是戒了。”   “医生,烟也不能抽,酒也不能喝,床上那活也不能干,那做人还有什么意 思呢?”   “只是暂时的,病好后,你实在要抽实在要喝实在要干,还是可以破戒的, 留得健康在,不怕没福享嘛。”   毛伙旺深深地叹了口气,满脸愁容,好像对人生绝望了。   医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 鲜血,这点痛苦算什么。”   “医生,这话好像是鲁迅说的吧?”   “唉呀,你这个高中生文学修养不低呀,我给你讲,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 鲁迅先生……”   F   果如医生所言,吃了半年的药,毛伙旺的病就好了。   在这半年里,毛伙旺烟没抽一根酒没喝一杯,不过床上那事还是干了六次, 一个月一次。为了避免传染,毛伙旺上面戴着口罩,下面戴着套子。平时,两人 分床而睡。为了增加营养,在这半年里,毛伙旺起码吃了两箩筐的水果,五头猪 的排骨,二十头鸭子,加上药费,毛伙旺更穷了。   这时候,毛伙旺已经无房可盖。短短十年,后村那一带几乎所有人家都盖上 了新房,今后只能盖洋房。人们砍光了所有有用的木头,如今拿着斧头在山里转 悠一天,别说栋梁之材,盖猪圈的木头都找不到一根。山上只剩下毛竹和烧柴。 毛伙旺这代人,死有葬身之地却无葬身之棺,找不到做棺材的木材啊。   毛伙旺的师傅同样无房可盖。   1997年,师傅过六十岁生日,毛伙旺专程跑到鹰潭给他祝寿。师傅的徒子徒 孙都来了,他们都转行了,有的在家里种田,有的出去打工。   师傅于1990年在后村那一带盖完最后一幢房子,便回到鹰潭乡下老家。一别 就是七年,两人喝了很多的酒,说了很多的话。   师傅说:“伙旺呀,古话说得好,艺不压身,什么时候都饿不死手艺人,我 怎么也想不到,做了大半辈子的木匠,活到这把年纪,倒要改行了。”   “师傅,这几年,您都做些什么事?”   “我进城了,开始还能在建筑工地上揽到木工活,主要是做门窗,后来门窗 改用铝合金做,十几层的高楼,全都是钢筋水泥石块砖头玻璃塑料,一块木头都 用不上,连脚手架子都是铁管搭的。他们盖房子的时候不用木头,盖完房子才用, 木头都被贴到地板和墙壁上了。唉,时代真是不同了,我们盖房子,不用一根钢 筋;他们盖房子,不用一根木头。”   “师傅,那叫装修。”   “对,叫装修。我的一个徒弟的徒弟现在就在干这活,我跟着他干了一个多 月,打下手,他嫌我笨手笨脚,经常冷言冷语挖苦我。有一天,我忍不住指着他 的鼻子骂道,老子盖的房子比你装修的房子还多,用过的木头比你用过的筷子还 多,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干的这也叫木工活,简直就是针线活,东拼西凑。你猜 那小子怎么应我,他说我装修的房子是比你盖的房子少,可是我装修一套房子赚 得比你盖一幢房子的钱不多;你用过的木头是比我用过的筷子还多,可你那是在 破坏森林。你盖的那种房子,都是古代人和农村人住的,城里人白送他都不住。 装修是艺术,盖房子是技术,你盖的那种房子,在山沟沟里还勉强算得上房子, 到了城里,只能算鸡窝。气得我说不出话来,第二天就离开了这个王八蛋。离开 这个王八蛋之后,再也找不到木工活干,拉过板车,看过大门,如今不瞒你说, 收破烂呢。”   “这小子太狂妄了,他要是我的徒弟,非把他的嘴巴打成猪八戒不可。”   “伙旺,现在谁还学木匠啊,你会让你的儿子学木匠吗?”   “师傅,我没有儿子,断子绝孙呀……”一想到自己连个儿子都没有,毛伙 旺忍不住伤心,哽咽起来。   师傅伸出中指抹了抹眼睛,眼泪没抹出来,倒抹出满指头的眼屎。师傅把中 指往大腿上擦了擦,吐了一口浓痰:“伙旺呀,儿子是靠不住的,孝顺的没出息, 出息的不孝顺,又出息又孝顺的都投胎到别人家了,我生了三个儿子,为他们成 家立业,榨干了自己,到老了还不是收破烂过日子?还是女儿好啊,逢年过节的, 还能拎点东西回来孝敬你。要是能招个上门女婿,那就更好了。一个女婿半个儿, 上门女婿顶两个儿。伙旺,女儿多大了?”   “老大14岁,老二11岁。”   “唔,这么大了,时间过得真快哟。再过十年,你就可以享福了。”   “师傅,我们做木匠的,真是气数尽了么?”   “伙旺呀,古人说,兔死狗烹箭尽弓藏,我说呀,山上的有用之材砍光了, 木匠就玩完了,认命吧,你还是乘着年轻,干点别的去吧。”   G   毛伙旺的大女儿叫大曼,二女儿叫小曼,三女儿还没出生,就胎死腹中,没 有名字。   仙草怀第三胎的时候,毛伙旺就不敢让她呆在家里了,被计生办抓住,直接 就往医院送,强行引产,罚款也不顶用。惟一的办法就是跑到外头,偷偷把孩子 生下来,木已成舟,计生办也不能把孩子弄死,只好秋后算账,杀你的猪牵你的 牛扒你的房,杀鸡给猴看。   毛伙旺有一个姐姐两个妹妹,仙草怀第三胎的时候,大妹已经出嫁,小妹正 在恋爱,仙草轮流住在姐姐和妹妹家里。   三妹男朋友是个结过婚的男人,结婚不到半年,还没来得及生孩子,老婆就 出车祸死了,跟没结婚一样。毛伙旺和父母却不这么认为,一个男人哪怕洞房之 夜死老婆,也算结过婚,再娶,就是二婚,小妹一个黄花闺女嫁给一个结婚不到 半年就死老婆的男人,既不吉利也不划算。   小妹男朋友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仙草怀孕5个月的时候,他说服毛伙旺和仙 草,带仙草到县医院里做B超。B超师是他的朋友,在友情和金钱的双重作用下, B超师透露了胎儿的性别。不可思议的是,胎位依然不正。如果把孩子生下来, 仙草还得挨上一刀。   仙草引产的费用及其引产期间的营养费都是小妹男朋友出的,仙草出院的时 候又塞了五百块钱。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毛伙旺的立场发生了改变,身不由 己地站在了小妹和小妹男朋友这一边。毛伙旺是独子,在家里说一不二,他的立 场就是父母的立场,小妹和男朋友有情人终成眷属。   剖腹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了儿子。连续三胎都是女孩,毛伙旺和仙草彻底 丧失信心,不想生也不敢生了。不过,毛伙旺夫妇还抱着一线希望,小妹和小妹 夫保证,如果生两个儿子,一定送他们一个。   毛伙旺夫妇很快就绝望了,小妹夫和小妹功力深厚,居然生了一对双胞胎, 都是男孩。   仙草送月子的时候,看到两个小家伙肉嘟嘟圆滚滚的,既羡慕又嫉妒,这个 抱抱,那个亲亲,爱不释手,自言自语道:“你们哪个给我做儿子呢?”正说着, 手上抱着的那个撒了一泡尿,仙草扒开尿布,在小鸡鸡上亲了一口:“小乖乖, 你把尿撒在舅母身上,是不是想当我儿子啊,噢噢,我有儿子罗。”   小妹不高兴了:“嫂了,你别吓着孩子。”   小妹夫心里也不爽:“嫂子,不是我们说话不算数,双胞胎就像恩爱夫妻, 拆不得的,一折就难养了。”   仙草白了他们一眼:“你们紧张什么,我不会抢你们儿子的。不过,吃水莫 忘挖井人。”   小妹夫连忙陪笑道:“嫂子,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们能有今天,军功章里有 你和哥哥一大半的功劳,你放心,就是水干了,我们也不会把挖井人忘掉的。孩 子我们先养着,长大了,你挑一个,当现成的妈。”   仙草深情地忘了一眼手中的孩子,把他递给小妹夫:“你别说好话哄我了, 命里没有莫强求,好歹我还有两个闺女。”   小妹夫和小妹交换了一下眼色:“嫂子,大曼越长越漂亮,将来一定能找个 乘龙快婿,到那时,就轮到我们羡慕你和大哥了。”   H   十岁之前,大曼还经常尿床,一个星期至少尿一次,由于尿得太频繁,又不 爱洗澡,身上弥漫着一股尿臊,连最不讲卫生、成绩最差的男同学都不愿意和她 同桌。   同学们送她一个极为难听的绰号:尿泡。   十一、二岁的时候,大曼依然是只丑小鸭,身材矮小,头发稀疏,鼻孔里终 年不息地奔腾着长江和黄河,泛滥成灾。她却从不抗洪,眼看长江黄河就要决堤, 这才气贯长虹、猛地一吸,于是长江黄河又倒流回去了,如此周而复始。功课别 说及格,连50分都没考过,经常被老师罚扫男厕所。   女大十八变,大曼是女大七十二变。从十五岁开始,大曼有如清明谷雨时节 茁壮成长的春笋,几夜之间就变成了欣欣向荣的大姑娘,长江黄河彻底断流。大 曼身材越来越魔鬼,脸蛋越来越天使,成绩越来越狗屎,勉强读到初二,就辍学 了。   毛伙旺无房可盖,跟小妹夫做生意又亏了血本,只好老老实实种田,日子过 得紧巴巴的,大曼辍学,多少可以减轻一些负担。   大曼在家里放了一年牛,跟着村里几个年纪比她大的村姑到梦一般遥远的城 市打工去了。   大曼打了一年工,除了给自己添了几件新衣服,一分钱没赚到。   大曼在一家名叫南天的成衣厂打工,这是家私营企业,规模很大,有2千多 号员工,大部分都是女性。这个厂在当地很有名,媒体把这个厂的老板吹嘘得比 比尔?盖茨还慈善,员工嘴里却流传着这样一首十字歌谣:一不小心,进了南天; 二话不说,埋头苦干;三更半夜,还在加班;四面铁壁,昏天暗地;五六百块, 还要耍赖;七八点钟,还未收工;久(九)而久之,习惯就好;实(十)在不行, 爬墙逃离。   在南天制衣厂干活,是没有节假日的,除非停产,一天最少工作12个小时, 加班加点那是家常便饭,连续工作18个小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少女工累得月 经失调。加班超过3小时才算加班费,每小时5毛,不一定能拿到。工资每月发放 百分之七十,剩余的百分之三十年底一次性发齐,如果你在过年之前不辞而别, 这笔钱是拿不到的。另外,未干满一年的,只能拿到剩余的百分之二十。   和大多女工一样,大曼是为了拿到剩下的钱,才苦熬到年底的。一些女工在 暗无天日的南天厂苦干四、五年,累死累活省吃俭用,最多也只能挣个万把元。 厂里规定,员工必须在厂内食堂就餐,中、晚餐最低消费3元,早餐最低消费1.5 元,一天伙食费最少7.5元,一个月230元,加上40元的住宿费,一月工资所剩无 几,如果不拿回年底那百分之三十,基本白干。   大曼虽然没有累得月经失调,却累得面黄肌瘦眼冒金星,在家休养了半年, 才恢复过来。   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大曼还是想到外面的世界去。后村太安静了,安静得像 一座坟墓。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寂寞得让人发疯。   大曼家里倒是热闹,穷困的生活已经把毛伙旺和仙草这对恩爱夫妻改造成吵 架夫妻,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今天为一碗菜大动肝火,明天为一斤盐巴大 发雷霆。   每当父母吵架的时候,大曼就躲得远远的。大曼不恨父母,大曼知道,父母 爱吵架,是因为穷,贫贱夫妻百事哀,除了吵架。她发誓要赚很多很多的钱,让 他们笑口常开,相敬如宾。   大曼再次踏上打工之路。   大曼果然赚了很多很多的钱。   大曼出去半年,就汇来5千元。   以前,邮递员只把信件汇款单送到村部,村部通讯员在墙上挂个小黑板,写 上收信人和收款人的名字,信件每封收取1毛、汇款单每张收取1元手续费。随着 后村外出打工人员的增多,信件和汇款越来越多,邮递员开始打着实践三个代表 的旗号有偿服务,信件每封2毛、汇款收取百分之二的手续费,当邮递员手中的 信件和汇款单的手续费累计达到二、三十元时,他就选择一个好天气,骑着越野 摩托车上门服务来了。这时后村通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简易盘山公路,简易得只能 通越野摩托车以及马力极大底盘极高的农用车。一下大雨,路面便泥泞得像猪圈, 寸步难行。   这是邮递员有史以来送往后村最大的一笔汇款,一张汇款就赚了100元,特 别兴奋。一进村就大叫:“毛伙旺是谁?毛伙旺来汇款了,毛伙旺发财了!”   毛伙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连问邮递员:“有没有搞错,真有这么 多吗?是不是把佰写成了仟?”   邮递员递给他一支香烟,毛伙旺说戒了,邮递说,戒什么戒,这么大的喜事, 还不抽上一根。盛情难却,毛伙旺接过香烟,邮递员给他点上:“我以二十年的 工龄和十五年的党龄向你保证,这种错误是不可能出现的,就像女人不可能犯站 着撒尿的错误一样。”   毛伙旺激动得语无伦次:“师傅,我可不可以搭你的车去一趟村部?”   “做什么?”   “我想给女儿打个电话!”   “可以嘛,有什么不可以,你女儿要是多来几张这么大的汇款单,我带你到 北京去都可以!”   平时,邮递员是从不让后村人搭车的,说是摩托车马力不够,耗油。   毛伙旺连忙找出大曼两个月前写来的信,放进口袋,屁颠屁颠地跨上邮递员 高大的摩托车。   I   毛伙旺掏出信,颤抖着手指,拔通了信上写的那个电话号码。   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人,声音嗲得像日本动画片里的小女生,女人告诉他大 曼不在。   毛伙旺心里一惊:“阿姨,我是她爸爸,有急事,麻烦你找一找。”   女人不高兴了:“喂,你有没有搞错,我比小大曼小一岁,你应当叫我小妹 才对!”   “对对对,应该叫你小妹。乡下人不会说话,没大没小,你别见怪,小妹, 麻烦你找一下毛大曼。”   小妹说不用找,你直接打她手机,报了一串号码给他,旁边的邮递员帮他记 下了。   大曼买手机了,两个月前她在信中还没说有手机呢,看来大曼真是赚大钱了。   手机响了四下,大曼才接。   大曼声音懒洋洋的,好像没睡醒。   “大曼,我是爸爸,你是不是在睡觉?”   “是耶,老爸,你是不是收到钱了?”   “收到了,那么多钱,我不放心,特意打个电话问问你。”   “哇噻,有什么不放心的,这钱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老爸,你一百个放 心啦。”   “那,那是你买彩票中来的?”   “不是啦,是我赚来的。”   “你一个初中肄业生,怎么能赚那么多钱?”   “我靠,初中肄业生怎么了,这边许多大老板,小学没毕业,照样当亿万富 翁。我怎么不能赚那么的钱,以后我还能赚更多的钱,这钱是干净的,老爸,你 就放心地用吧。老爸,我现在终于有能力开始报答你和娘的大恩大德了,老爸, 你一定很高兴吧?”大曼牛逼的语气透着疲劳,呵欠连天,好像刚刚做完一场剧 烈而又刺激的运动。   “高兴,当然高兴,我都高兴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大曼呀,白天睡大觉, 你是不是上夜班啊,你要注意身体呀。”   “老爸,你放心啦,代我向老妈问好,现在有了钱,你们就不要吵架了,好 不好嘛?我不跟你多说了,困死了,拜拜。”   大曼把手机关了。   毛伙旺握着话筒,半天没回过神来。大曼说话怎么怪声怪调的。   邮递员到后村的时候,仙草正好和小曼一起割猪草去了,当她听邻居说大曼 汇了好多钱来时,兴奋得毛孔都竖了起来。   毛伙旺一进门,仙草劈头就问:“大曼汇来多少钱?”   毛伙旺一张阔脸比夕阳还红:“你猜猜?”   “五百?”   “不对!”   “一千?”   “不对?”   “不会是两千吧?”   “不对!”   “唉呀,急死我了,快告诉多少。”   “说出来吓死你,整整五千!”   毛伙旺从抽屉里拿出汇款单,递给她。   仙草把手放在身上擦了擦,捧圣旨般捧过汇款单:“天老爷啊,大曼不会是 在印钱的工厂打工吧?”然后把目光定格在一旁表情复杂的小曼脸上,“小曼, 大曼这一刀娘算是没白挨了,你什么时候也像大曼这样,用红灿灿香喷喷的钞票 把娘的另一条疤痕磨平呢?”   小曼翻了一下白眼,嘴巴一撇屁股一拧,甩门而去。   要在平时,毛伙旺非对她使用武力不可,今天是他结婚以来最高兴的一天, 不跟她计较。   三个月后,大曼又寄来三千元。   过年回家,大曼还带回来两千元现金。看大曼那一身打扮,怎么也不像打工 妹,仿佛都市电视剧里走下来的时尚女郎:一头染过的浅栗色的长发瀑布般飘在 肩头,长及臀部的收腰羊毛衫和紧身裤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窈窕的身材;腰上系着 一条巴掌宽的皮带,皮带头露出那么一截,像酷暑里懒狗伸出的舌头;头上扣着 一顶贝宁帽,脚上穿着一双尖头靴。   这个冬天不太冷,大曼单薄的着装让人感觉到春天已经提前来临。   后村的打工妹有十几个,没有一个打出大曼这样的气质和水平。她们飞出去 时是麻雀,飞回来时顶多变成喜雀,大曼是惟一变成孔雀的人,而且是一只金孔 雀。   后村人最感兴趣的不是大曼赚了多少钱,而是她如何赚了那么钱。大曼说她 给一个大老板当私人生活秘书,每月工资四千元,包吃包住,年底还有红包。   “那老板是男的吧?”   “女的,五十多岁了。”   “这女人是不是有病?”   “我靠,你才有病,我们老板一个堂堂正正、健健康康的女人。”   “当秘书要能说会写,你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呀?”   “是生活秘书啦,生活秘书就是高级保姆,不要多少文化的啦。”   大曼的回答让后村人半信半疑,毛伙旺和仙草深信不疑。   小曼见大曼赚了那么多钱,也想跟去打工,她要用钞票磨平娘肚子上的另一 道疤痕。   大曼不让,大曼说:“你笨手笨脚笨头笨脑的,只能做苦工粗工,一个月最 多三百块,还不一定能拿到手的啦。”   小曼智商是不高,脑子反应也慢,但大曼说小曼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实际 上是暗示她长得丑,怕伤她的自尊,不好明说。   虽是同一父母所生,同是剖腹产,姐妹俩的长相却有着天壤之别:大曼遗传 了毛伙旺的大眼睛和高鼻梁,仙草的瓜子脸和樱桃嘴;小曼继承了毛伙旺的面盆 脸和黄板牙,仙草的小眼睛和矮身材。这本来就不公平,更不公平的是,6岁的 时候,小曼脖子上长了一个疖子,敷了一个月的草药,疖子消失了,脖子却向左 歪了15度角,脖子一歪,眼珠就跟着斜了,眼神近似动物,让人很不舒服。小曼 不仅没有大曼长得漂亮,文化水平也低大曼一半,只读到四年级。如果用分数来 评判她俩,大曼至少95分,小曼最多65分。   小曼不高兴了,歪着脖子狗一样地盯着大曼:“你聪明你漂亮,都怪爸爸妈 妈偏心,把我生成这样!”   大曼连忙掏出三百块塞到她手里:“以后我每个月多寄三百块钱回来,这三 百块算你赚的,我在外面赚钱,你在家里照顾父母,功劳都是一样的啦,娘为你 挨的那一刀就没白挨了。”   小曼这才转怒为喜。   J   转眼三年过去了,大曼寄回来的钱越来越多。   当大曼寄回的钱达到八万块时,毛伙旺决定盖一座房子。   仙草以为他在说胡话:“我们家房子这么大这么新,又没有儿子,盖房子做 什么,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正因为没有儿子,我才要盖房子,房子就是我的儿子!”   “木头都砍光了,你用什么盖?”   “一根木头也不用,全部用水泥砖头,我要盖一座与众不同的洋房!”   “那要用多少钱啊?”   “我算过了,顶多6万元,我们现在有8万元,绰绰有余!”   “这不是浪费钱吗,把这些钱存着吃利息多好。”   “你知道个屁,这是我的事业,形象工程!”   “那原来的房子怎么办?”   “爹和娘住。”   “两个人住太大了。”   “你不用说了,反正我一定要盖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   22年前,平地一声春雷,毛家仁盖房的消息震撼后村;22年后,平地又一声 春雷,毛伙旺盖房的消息再次震撼后村。如果把这种震撼比作地震,毛家仁盖房 是三级地震,毛伙旺盖房是七级地震。   后村人都知道大曼赚了好多钱,但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大曼赚的钱居然可 以让毛伙旺盖一幢洋房,他们的眼珠子一下便改变了颜色。   自古以来,在后村,儿子是第一财富,有了儿子,再穷腰杆也是挺的,吐痰 都掷地有声;没有儿子,再富腰杆也是弯的,缺钙。可是现在,那些没钱但有儿 子的人,突然觉得自己在毛伙旺面前渺小了。后村惟一的大学生听说此事,深有 感触,念了四句著名的唐诗:“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怜光彩门户生。遂令天下父 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大学生家境本来还可以的,考上大学后,就返贫了, 速度比火车还快,毕业后在一家私营企业打工,月薪800元,一天工作10小时, 一周休息一天,工作一年多,一分钱都没寄回家。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金钱是衡量成败的重要标准,大曼巨大的成功, 使得后村人民的生育观念悄悄地发生了质的变化。   大曼汇来第四张汇款单之后,改邮政汇款为银行汇款。收到第三张汇款单后, 毛伙旺买了一辆比邮递员马力还大的摩托车,接着又买了一部手机。只要天气好, 毛伙旺逢墟必赶,有时确实有事,比如买东西或者到农行储蓄所查看大曼的汇款 到了没有;有时屌事没有,纯粹为了飙车兜风,享受速度的快感和成功的喜悦。   摩托车一驶上后村的漫漫坡道,发动机便黄河般咆哮起来,毛伙旺扯开嗓子, 吼上几句山歌,给摩托车加油给自己解闷:   上条岭子九个湾,   唱支山歌解心肝;   别人说我真快乐,   放下心来做好汉。   结婚以后,毛伙旺就很少唱山歌了,电视和音响在后村已经普及,年轻人不 惜也不屑山歌,连七老八十的人也不愿唱。总而言之,在后村,唱山歌已经成为 一种很土老帽很难为情的事情。不过,毛伙旺特别兴奋特别悲伤的时候,还是想 吼上几嗓子,又怕别人笑话,只好憋着,有时候憋着憋着就憋没了,实在憋不住, 就骑着摩托去爬坡,边爬边唱,唱得再大声,别人也听不见,要得就是这效果。 还真他妈的爽,那感觉就跟大街上一个尿泡涨得发酸并导致牙根发庠的男人终于 找到厕所一样,飞流直下,一泻千里。   后村山高皇帝远,手机没有信号,曾有人试验过,转遍了整个后村,一格信 号也没有。   有一年,大曼回家过年,当她走到某一处时,手机突然响了。大曼惊喜地发 现,她站着的这个地方,十米范围之内,手机不仅可以接、还可以打。踏破铁鞋 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真要感谢这个恰到好处的电话,这一发现,使得后村 的无线通讯事业有了很大发展,许多人都买了手机。随着手机的增多,后村人发 现后村其实有不少点都可以接或打手机,但既可以打又可以接手机的地方,目前 只有那一处。   过完年,大曼离家的时候,让毛伙旺送她到县城,给他买了一部手机。   毛伙旺是后村第一个使用手机的人。   毛伙旺的洋房就盖在那块既可以接也可以打手机的地方。这地方既不在坡上, 也不在河边,既不在村头,也不在村尾,而是在毛伙旺屋旁的菜地里。   此前,因为没有信号,一回家,大曼就把手机关了。那天大曼很无聊,想玩 游戏,就把手机开了。正在摘菜的仙草叫她过去帮个忙,大曼边玩游戏边走进菜 地,这时候,手机响了。   K   毛伙旺本不想把房子盖在这里,菜地背阴,他想另买一块宅基地,大曼手机 一响,他立即改变主意,觉得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把房子盖在上面,那是天意。   在后村盖洋房,难于上青天也许过于夸张,难于上高山却是实事求是??—— 不是年轻人空着手、而是老人负重上高山。   前面说过,后村的公路非常简易,简易得只能通越野摩托车以及马力极大底 盘极高的拖拉机,而且有个前提,天气要晴好路面要干硬。这条路本来是可以勉 强通卡车的,那时候,山上的木头还挺多,各种车辆川流不息,没日没夜地往外 运木材。车轮一滚黄金万两,方向盘一转,财源不断,路坏了,木材商比自己的 身体坏了还着急,马上掏钱修。   路是个魔鬼,通向哪里,哪里的资源就要遭殃枯竭。短短六年,后村的木头 就被砍了精光,木头砍光了,后村就没东西可运,没东西可运,汽车就不来了, 汽车不来,路就没人修,几场暴雨过后,路泥泞得像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所幸 的是,不时还有运毛竹与柴火的拖拉机用得着这条路,遇到过不去的地方,拖拉 机手便拿起时刻准备着的锄头挖一挖,挖的人多了,勉强算条路,只要不怕车毁 人亡,还是可以通行的。   后村惟一可就地取材建筑材料只有黄泥巴,连沙石料都必须到十几里外的村 部去拉。要用只有两辆板车运量的拖拉机把大量钢筋、水泥、砖头以及沙石料运 送到后村,近似蚂蚁搬家。拥有这种拖拉机的运输户不多,有些拖拉机手怕出事, 出高价也不愿冒险,毛伙旺最多只能雇到两辆拖拉机。   盘山公路几乎没有平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有几道坡特别陡峭,拖拉机把 油门加到最大,战斗机般吼叫着,还是原地不动,必须有人在后面咬紧牙关、使 出吃奶的力气推上一把,才能爬上去。最陡峭的一道坡,要把车厢里的建筑材料 卸掉一半,再推上一把,拖拉机才能动弹。到了坡顶,把那一半材料卸下,再倒 回去运另一半,如此反复,苦不堪言。   盘山公路只通到村口。村道两旁,不是田地就是房子,修路势必直接影响村 民利益,吃力未必讨好,好心可能办成坏事。再说村庄不长树木,木材商不想花 这个冤枉钱。这意味着毛伙旺还得用人力把建筑材料挑到工地。这么一折腾,一 块砖头的运价比它的卖价还高。   后村的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残,连个能挑上一百斤 的小工都雇不到。不过,各家各户还是主动派了一位代表义务帮毛伙旺运了一天 砖。有几户派来的居然是十来岁的孩子,一次只能挑两到四块砖,待遇上却不能 亏待,即便不抽烟,也要给他一包,带回去给大人抽。伙食也是一样的,不能因 为人小,就不让他吃饱吃好。否则对方会以为你看不起他,从此心存芥蒂。毛伙 旺其实不想他们帮忙,既然人家来了,就不能拒绝,心里不乐意,表面上还得装 着满心欢喜的样子。在后村,互相帮忙也是一种礼尚往来,你不能因为对方礼轻 就冷落他甚至不来往,那是你的不对,礼轻情谊重嘛。再说那几个孩子的父母都 出去打工了,爷爷奶奶老得拄着拐杖才能走路,他们是家里惟一的劳力,责无旁 贷呀。   毛伙旺只能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毛家仁已经老了,吃喝拉撒是他目前惟一能够胜任的活儿,随着年龄的增长, 他的风湿越来越严重,身上贴的膏药比旧社会叫化子衣服上的补丁还多,只能帮 儿子看看材料。小曼和仙草帮不上大忙,小曼一次挑八块砖,仙草一次挑十块砖。 毛伙旺一次挑二十块。村口到工地有两里路,一天最多挑二十趟,   毛伙旺盖的是两层楼,需要六万块砖,十几吨钢筋、石灰、水泥和沙石料, 凭他三人的力量,简直就是愚公移山。   L   毛伙旺急中生智,决定用牛车运建筑材料。   毛伙旺有一条水牛,高大威猛似大象,一到发情期,就越出牛栏去强奸别人 的母牛。秋收过后,水牛无所事事,正好用来拉车。   这是一条用石头砌成和鹅卵石铺成的路,两个大人可并排同行,通牛车不成 问题,但部分路段要改造。路面虽然够宽够硬,并不一马平川,中间有五个台阶 和三个弯道。台阶不高,石头垫一垫黄土铺一铺,障碍就消除了。弯道中的两个, 两旁挖一挖拓一拓,也可以通过。有一个特别弯,好像一只用力往里拐的胳膊, 右边紧挨着墙,墙后是房子,毛伙旺不可能扒人家的墙拆人家的屋;左边是一条 贴(石)壁而流的小溪,距路面三米,地势险要。   要想“天堑”变通途,必须在小溪上架一座桥。   毛伙旺家里有不少旧木料,打三根桩,架三根梁,再铺上板,桥就搭起来了。   当毛伙旺赶着牛车,把满满一车砖头拉到工地时,后村人民倾巢而出,好像 他把一辆崭新的轿车开进了家门。更有意思的是,牛车进入工地时,水牛突然仰 天一声长哞,增添不少喜剧色彩。   牛车是最古老的交通工具,在后村,却是新鲜事物。后村的水牛从来没有拉 过车,后村的人也从来没有赶过车。   毛伙旺这个人,就是敢为人先。   也许是桥搭得不够牢固,也是是那一车装得太多太沉,当牛车第五次经过桥 上的时候,桥突然塌了,连车带牛掉狭窄逼仄的溪里。庞大的牛身被两壁紧紧夹 住,四条牛腿断了三条,起不来了。   毛伙旺含泪把它杀了,大卸八块,一块一块运上来。   在后村,死牛是仅次于死人的悲痛事件,这么一头大水牛,少说也值三千块。 三千块,那是后村最有能耐人一年的纯收入啊。兔死狐悲,牛死农悲,尽管三千 块对毛伙旺来说算不了什么,尽管大曼听说水牛死后立即汇来五千块钱,作为农 民的毛伙旺还是忍不住难过了一阵子。   仙草害怕了。   仙草对毛伙旺说:“好端端的桥怎么会塌呢?一定是有人在搞破坏!看到我 们要盖房子,有些人眼睛红得都要滴出血来,巴不得我们倒霉。”   “就是天塌下来,老子也要把房子盖起来!”   牛没了,人还在,板车还在。毛伙旺把桥修好,自己当起了牛,他在前面拉, 仙草和小曼在后面推,无须扬鞭自奋蹄。   运钢筋的时候,更大的难题出现了。   钢筋太长,无论板车拉还是肩膀扛,都过不了这个弯,得绕道,这一绕就得 多走一千多米,路漫漫其修远兮,路坎坎其修难兮。七、八米长的钢筋往肩上一 放,两头自然下垂,就是康庄大道也寸步难行。毛伙旺灵机一动,把钢筋绑在毛 竹上,这样钢筋就和毛竹一样直了。但一根毛竹最多只能绑两根钢筋,多了,人 扛不动,毛竹也承受不住重量,两头随着钢筋一起下垂,不起作用。   仙草和小曼平时扛根毛竹都力不从心,只能一人一头抬着走,每次绑一根钢 筋。   扛钢筋的时候,细皮嫩肉的妹夫来帮忙,才扛了两根(每次一根),肩膀就 肿得像隔夜馒头,疼得嘴呲牙咧嘴,一程花的时间比毛伙旺两程还长,还摔了几 跤,第二天就开溜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毛伙旺终于把所有的建筑材料都运到了工地。   毛伙旺瘦了一圈,肩膀和脚板的老茧轮胎一样厚,那双手更是粗糙得像历史 悠久、饱受风雨侵蚀的土墙,以至于仙草质地优良的乳房也无法承受它们的摩挲, 毛伙旺动作再轻柔,仙草也有一种被蹂躏的感觉。   M   选一个黄道吉日,房子开工了。   选一个黄道吉日,房子浇顶了。   选一个黄道吉日,毛伙旺进房了。   毛伙旺请的泥瓦匠,据说曾经为上海和深圳的高楼大厦添过砖加过瓦,实际 情况如何,不得而知。不过,手艺确实不赖,遗憾的是不会入喜话,连什么叫喜 话都不懂。木匠和泥瓦匠使用的工具儿材料不同,虽然都是吉利话,谴词造句却 不尽相同,就像山西民歌和河北梆子有所不同一样。毛伙旺的喜话牛头不对马嘴, 派不上用场,为增添喜气,开工、浇顶的时候,就买来牛绳长的鞭炮,动静闹得 比小户人家过八十大寿还大,以至于整个村庄的家禽家畜都心惊肉跳,误以为过 年了,主人要磨刀霍霍向它们了,禁不住为自己的生命安全担心起来。   毛伙旺居然把厕所建在屋子里头,还贴了明晃晃的磁砖。自从盘古开天地, 后村人的厕所都是建在屋子外头,近则几米,远则十几甚至几十米,早晚在路上 碰到跑步前进的,其目的地十有八九是厕所。后村的厕所基本上都是豆腐渣工程, 一律由粗糙的木板或者竹片围成,有多少块木板或竹片就有多少条缝隙,细的可 以插进钥匙,宽的可以伸进指头,隐蔽性能和隔音效果极差。小时候,毛伙旺曾 经透过这些缝隙偷窥女人的屁股。   毛伙旺在厨房和屋顶砌了个大水池,把山泉引入厨房水池,再用小型水泵把 水抽到屋顶水池,这么一来,水产生了压力,冲水马桶和电热水器就可以派上用 场。蹲着茅坑拉了46年屎的毛伙旺从此可以坐着拉屎了,坐在木盆里洗了46年澡 的毛伙旺从此可以站着洗澡了,当了46年农民的毛伙旺从此过上了准城里人的生 活。   一句话,农民毛伙旺从此站起来了。   毛伙旺小时候听说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社会已经在自己手 中成为现实并且超现实,不仅“电灯电话”而且“电视电热水器”了,接下来, 他还要“电冰箱电××”,不断“触电”。   乔迁当晚,毛伙旺放了十分钟的焰火,那是后村有史以来最灿烂最美丽的夜 晚,也是后村有史以来花钱最多的夜晚。这些焰火差不多花了毛伙旺一千块钱。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大曼。   每次回家,大曼都要带回新鲜玩意。去年,大曼带回一个年龄和毛伙旺差不 多大,体重却是他两倍还多的男人,手腕和颈上的项链牛绳般粗。人们以为他是 大曼的新老板,大曼却脸不红心不跳地声明是她的男朋友,还当场在他脸上吻了 一下,这么一来,大家不得不信了。   这家伙是开着宝马车来的,宝马车走不了盘山公路,他的体重太重,毛伙旺 的摩托车也载不动他,给他租了一辆拖拉机,不知是嫌寒碜还是怕死,死活不肯 坐,宁愿步行,一来一回,一下掉了4斤肉。   开始,毛伙旺和仙草还不能接受这个陌生而丑陋的胖子,心里疙疙瘩瘩的, 当毛伙旺骑着摩托车连跑两趟,把他带来的礼物全部运回家时,便豁然开朗,对 他口口声声“叔叔阿姨”的称呼也不感到难为情了。   这回大曼带回的是一台小巧玲珑的掌中宝摄像机,这里照照,那里摄摄,镜 头指向哪里,人们的目光就转向哪里,孩子、女人和狗则跑向哪里。   大曼一双玉手细嫩得像刚煮熟剥开的蛋白,右手托着掌中宝,左手食指和拇 指捏着显示屏,另外三根派不上用场的手指孔雀开屏般翘起,长长的指甲上纹着 五颜六色的图案,有花有草,还有卡通人物。   大曼不断变换着姿势,一会儿直立,一会儿下蹲,一会儿后仰,直立的时候, 紧裹着的两条玉腿仿佛两根新鲜出炉的热狗,摺出性感的皱纹;下蹲的时候,两 瓣紧绷的秀臀好似两只探头探脑的蚕虫,独领风骚;后仰的时候,两只丰乳有如 两只充满氢气的气球,呼之欲出。   男人们开始还盯着她的镜头,不一会儿都盯到她身上去了。这样好看的女人, 别说白看,就是适当地收一点钱,也乐意呀。这样的女人不赚大钱,才怪呢。这 样的女人窝在后村,那不是暴殄天物么。   大曼回去后,把录相刻录成VCD光盘寄回来。村里那个大学生回家过年的时 候,毛伙旺花了两百块钱请他撰写解说词,然后又跑到城里,再花两百块钱请人 配上音。每当有客人来,毛伙旺就拿出来放一放。至于他自己,百看不厌,有空 就看上一看。   这位大学生的文笔实在不敢恭维,前言不搭后语牛头不对马脚的地方非常多, 不过,毛伙旺觉得他写得不错,交稿后,又送了两包香烟。大学生在回顾了毛伙 旺整个艰辛的建房过程之后,这样总结道:   做人就要做毛伙旺这样的人,他虽然没有儿子,却生了个比儿子强百倍的女 儿。如果说毛伙旺是后村的骄傲,那么毛大曼就是毛伙旺的自豪。没有毛伙旺, 就没有毛大曼,没有毛大曼,就没有房子,归根结底,没有毛伙旺,什么都没有。 樱桃好吃树难栽,在后村盖洋房,好比在沙漠里栽樱桃,没有一点愚公精神和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胜利”的顽强毅力,那是无法想 象的。毛伙旺具备了这种精神和毅力,所以他成功了。他的成功,不仅为后村建 筑史上写下光辉灿烂的一页、竖起一座不朽的丰碑,也为后村人民留下一笔宝贵 的精神财富。当然,“军功章里,有你一半也有我一半”,毛伙旺和毛大曼功不 可没,王仙草和毛小曼也付出了辛勤的汗水。总而言之,他们这一家人,都是可 敬可爱的人!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看今朝,江山红胜火”,后村人民决心以毛伙旺为 榜样,大力转变思想观念,努力实践三个代表,齐心协力奔小康,建设社会主义 新后村!   转眼搬进新房一个多月了。   这天傍晚,一场百年不遇的暴风雨袭来,后村所有屋顶、包括毛家仁的屋顶 都被掀了,有几幢年久失修的老屋被吹得东倒西歪,猪圈和牛棚则全部倒塌。惟 有毛伙旺钢筋水泥铸就的洋房岿然不动。毛伙旺不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小人,但是 这场暴风雨确实刮得他悄潮澎湃,甚至希望暴风雨能够来得再猛烈再频繁一些。   暴风雨过后,温度骤然下降,毛伙旺病了,不发烧,不流鼻涕,不头疼,只 咳嗽,没日没夜地咳,气吞山河,开始没在意,一个星期后,咳出一口血来,毛 伙旺脑袋嗡地一下,心想是不是肺结核复发了。   毛伙旺吓出一身冷汗,当年给他看病的医生说过,肺结核最怕复发,一旦复 发,很难根治。   毛伙旺决定上医院查一查。   N   毛伙旺已经8年没进医院,医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门诊部和住院部都 推倒重建了。   门诊部的墙上,有一个医生介绍栏,按职务大小贴满了医生的照片,地上竖 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请不要给医生送红包。别看他们平时对患者凶巴巴的, 收起红包来眼睛都不眨一下,照片上却慈眉善目,一副救死扶伤的崇高样。虽然 照片上那个他要找的医生脑袋胖得像猪头,脸上的笑容僵硬得跟刻出来似的,下 巴多出一绺胡子,毛伙旺还是一眼认出了他,鼻梁上的眼镜和尖嘴里的两颗暴牙, 是不可能被胖掉的。   照片下面有一行黑体字:麻胜旺(传染科副主任医师)。   毛伙旺挂了他的号,五块钱。记得当年挂他的号才五毛钱,看来麻医师的水 平和地位都大大提高了。   麻医师的身体比脑袋更胖,把宽大的藤椅都塞满了,起身的时候不得不用手 按住扶手,以防止藤椅被硕大的屁股牵连起来。   看病的人很多,毛伙旺排了半天队,才轮到他。   “什么名字?”麻医师头也不抬。   “毛伙旺。”毛伙旺大声道,希望麻医师能记起他。   “什么毛?”   “毛主席的毛。”   “什么伙?”   “大伙的伙。”   “什么旺?”   “旺盛的旺,和您的旺一样。”   麻医师抬头看了他一眼,噢了一声,没说什么。显然,他已经彻底把毛伙旺 忘了。   毛伙旺很失望,他本想提醒一下麻医生,见他满脸的不耐烦,加上后面的病 人催得紧,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症状,麻医师开给他 一张单子:“先去拍张胸片。”   一个小时后,胸片出来了。   麻医师瞄了一眼读片结果,脸色凝重起来:“你的病复发了,必须住院治 疗。”   毛伙旺小心翼翼道:“这不是什么大病,可不可以不住院?”   麻医师仔细端详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没钱?”   “钱倒不成问题。”   “那就住院,你的肺结核复发后已经具备了传染性,你咳得太厉害了,光吃 药没用,必须住院强化治疗,先把传染源控制住,这样做对你的家人和周围的人 都有好处。你肺部钙化点周围布满了浓重的阴影,情况非常危险。打个比方吧, 那个钙化点就像一颗炸弹,那些阴影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烧炸弹,那会是什 么结果?随时都有可能爆炸!”麻医生说到这里,将握拳的右手伸到毛伙旺眼前, 猛地张开,“卟!就是这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毛伙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不知所措。   麻医师继续开导他:“住院主要是给你打针和挂瓶,药水进入体内,可以浇 灭火焰和冷却炸弹。”   毛伙旺这下明白了,连连点头:“我住院我住院!”   住院后,毛伙旺提醒麻医师好几次,麻医师皆一脸茫然。   第五天,乘麻医师查完房上厕所之际,毛伙旺跟了进去,塞给他一个红包。 麻医师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握着自己的东西,嘴里叼着香烟,即使想拒绝,也腾 不出嘴和手。   第二天查房的时候,麻医生笑容满面地对他说:“毛伙旺,我想起你来了, 你是个有文化的农民,知道鲁迅,不简单。”   “麻医师,我肺部的炸弹和火焰浇灭冷却了没有?”   麻医师一愣,随即笑道“唉呀,不好意思,看来我的比喻有点夸张,把你吓 着了,你不用害怕,肺结核嘛,即使复发,还是富贵病,没什么大不了,再过十 天半月,你就可以出院,回家吃药治疗就行了,像上次一样。不过,这次吃药的 时间要长些,营养也要加强。”   “麻医师,我真倒霉,得了一次肺结核不够,还要得一次。”   “肺结核复发,一般都是劳累过度致使体质和免疫力下降造成的,我看你瘦 成这样,肯定是赚钱太拼命了。肺结核是不要命的病,如果得了病还拼命,那就 要命了。”   “这些年我一分钱没赚,而是拼命花钱。”毛伙旺把盖房的事向他说了。   麻医师听罢,朝他伸出竖得笔挺的拇指:“了不起,你真了不起!”   “麻医师,您别笑话我了,要是知道自己会累得旧病复发,我就不那么玩命 了。”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干事业总要付出代价。”   “麻医师,我这病真不要紧吗?”   “不要紧,一点都不要紧。鲁迅说过,生一点病的确也是一种福气。不过这 里有两个必要条件:一是病是小病,并非什么霍乱吐泻、黑死病,或是脑膜炎之 类;二是至少手头有一点现款,不至于躺一天就饿一天,这二者缺一,便是俗人, 不足与言生病之雅趣的。肺结核本来就是小病,复发也是小病,上次你没来得及 享受,现在可以好好享受了。上帝是公平的,你想想,它迟不复发早不复发,而 是在你盖好房子后复发,不就是想让你在新房子里好好享受这个富贵病么?”   麻医师的话简直说到毛伙旺心血管里去了,对他敬佩得五体投地:“麻医师, 您真是活鲁迅啊!”   麻医师摆了摆手:“过奖过奖,不过,我和鲁迅还是有所区别的,他是弃医 从文,我是弃文从医。”   O   上回,毛伙旺没敢把自己患肺结核的事说出去,偷偷吃了半年药,倒不是怕 人家疏远他,后村人对这个病就像对艾滋病一样陌生,不知道它具有传染性,就 是知道,乡里乡亲的,也不好意思冷落他,反而会同情他。毛伙旺之所以保密, 原因很简单,生病虽不是丢人现眼但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再说,他看上去也不像个病人。   这回不同了,毛伙旺觉得生病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他这个病不是因为吃喝嫖 赌惹上的,而是因为盖房子累的。盖房是他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而生病,就像 为正义之战负伤的战士,无尚光荣。   得知毛伙旺生病,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看望,毛伙旺乘机又请他们看一遍VCD, 享受着他们的恭维。   毛伙旺现在除种种菜放放牛,什么都不干,田也租给了人家。按时吃药,准 时起床,早上牛奶配鸡蛋,晚上花生炖莲子,一天两个水果,隔天吃一顿排骨, 隔两天吃一只鸭子,生活比冰糖还甜。   吃完饭,毛伙旺总要绕着房子转几圈,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这里摸摸,那 里敲敲,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对毛伙旺来说,房子每天也是新的。   十个月后,毛伙旺再次康复。   这天晚上,和仙草亲热过后,毛伙旺又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把房子外墙都 贴上磁砖(地板已经贴上了)。   仙草在他瘦得悲惨的胸脯上拍了一掌:“你还想把自己累病呀?乡下人哪来 那么多穷讲究?”   毛伙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狠狠捏了一把她的奶子:“你懂什么,这 叫装修。装修不像你们女人涂脂抹粉,可有可无,装修是一个人的眉毛,没有眉 毛的人照样可以活下去,但是很难看。”   “我不觉得难看。”   “给它贴上磁砖,不就更好看了?太阳照在上面闪闪发光,像古代的宫殿一 样。”   “那得花多少钱和精力呀?”   “我算过了,花不了多少钱,也花不了多少精力。”   “你说得轻巧,盖房的时候你说6万到顶,结果花了7万。”   “这回绝对不会超过预算,满打满算1万。”   “我们没有儿子,房子装修得再漂亮,也没人继承。”   “你们女人呀,头发长过脖子,见识比屌毛还短,你以为我装修房子就是为 了装门面啊?这叫筑巢引凤!”   “啥叫筑巢引凤?”   “已经有好几户人家瞪着眼珠打小曼的主意了,愿意让儿子到我们家当上门 女婿,坑边村的老张家知道不,他家有三个儿子,老张已经跟我说了好几次,要 把最小最好的儿子送到我们家落户,只要我一点头,他儿子准比考上大学还要高 兴!”   “真的?”   “骗你是缩头乌龟!”   “那就装修吧,只要能把凤凰引来,你怎么装修都行。”   两人越说越兴奋,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入睡。   P   不知过了多久,沉睡中的毛伙旺和仙草被手机铃声惊醒,太阳都攀上床头了。   电话是那个自称比大曼小一岁的小妹打来的,小妹告诉毛伙旺,大曼已经在 医院里昏睡了五天,她本来打算等大曼醒来再通知他,现在看来不行了,她等不 下去了,医生一直催她缴线。   大曼出了车祸。   那天,大曼开着男朋友的宝马去兜风,拐弯的时候,为躲避迎面急驶而来的 一辆载重大卡车,方向盘打得太急,车翻下路基,路基不深,下面是稻田,车没 什么损坏,大曼其它部位也没受什么伤,滴血未流,就是脑袋撞在了方向盘上, 里面撞出一小滩血。   大曼无证驾驶,一切后果只能自负,男朋友到医院看了她一次,留下一万块 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手机一直关机。   仙草一听大曼出事了,吓软了,起床的力气都没有,只知道哭。   毛伙旺虽不至于,穿衣服的时候手脚却忍不住发抖,扣子系得颠三倒四。   毛伙旺和仙草当即到镇上农行储蓄所取出三分之二存款,马不停蹄地赶往大 曼打工的那个城市。   也许是老天有眼,也许是心灵感应,当毛伙旺和仙草跌跌撞撞走进医院时, 大曼突然眼开了眼睛。只是,她什么也记不得,什么人也不认识了。   经过一个月的治疗,大曼至少认出毛伙旺和仙草是她父母,关键记忆依然没 有恢复,比如两张活期存折的密码。这时候,毛伙旺带去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不得不小大曼提前出院。   转到县医院治疗了一个月,除了相继认出爷爷奶奶小曼和三个姑姑,大曼伤 情没有明显好转,存折密码还是记不起来。那天,毛伙旺见大曼精神状态很好, 便鼓励她用力想一想,没想到她立即歇斯底里,双手揪住头发,恨不得把自己从 地面上提起来,吓得毛伙旺再也不敢冒险。   苏醒之后,大曼每天至少要尖叫着揪一次自己的头发,眼看头发越揪越少, 可以和奶奶比少,仙草偷偷在她药里放了两片安定,乘她熟睡的时候,把头发剪 了。   大曼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头发短了,又歇斯底里起来,头发是抓不住了, 改抓枕头。医生说,在大曼脑子里的淤血消失之前,这种间歇性的癔症是不可避 免的,甚至要伴随她的一生。   家里的积蓄用光了,大曼的钱又取不出来,毛伙旺没辙了,想让大曼出院, 可是大曼的主治医师不肯,让他想办法筹钱。这位医师凶得像个刽子手,毛伙旺 不敢和他理论,去找麻医师帮忙,请他做做思想工作。麻医师很快做通了大曼主 治医师的思想工作,给大曼开了一大堆中药和西药之后,准许出院。   出院那天,大曼非常配合,一路上都很正常,甚至还哼了几曲流行歌曲,到 了家门口,突然发作,说这不是她的家,说什么也不肯进门,只好暂时让她住在 爷爷家里。   一周之后,大曼才住进洋房。   奇迹再次发生,两个多月后,大曼居然恢复了百分之八十的记忆,包括存折 密码,癔症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持续时间越来越短,照这样发展下去,再过一年 半截,就能痊愈了。   就在一家人欢欣鼓舞之际,先是毛伙旺,接着是仙草和小曼,下身出现不同 程度的搔痒,然后开始溃烂,流出不明液体,抹什么药膏也不见效,到医院一查, 三个人都染上了性病。   仙草一脸的惶恐和迷茫,毛伙旺一下就明白了,铁青着脸,一言不发,一到 家便操起斧头直奔厕所。大曼正坐在马桶上一边欣赏MP3一边打量自己的指甲。 家里没人,耳里又塞着耳机,大曼没听见他们回来的声响,只把厕所门虚掩着, 没上栓。没等她反应过来,毛伙旺已经把她拎了起来,一斧头下去,马桶便嘭地 一声四分五裂。与此同时,大曼发出一声漫长凄厉的尖叫,连裤子也没提上—— 没法提了,她的双手紧紧抓住自己刚长长的头发——像一只炸窝的母鸡冲了出去, 冲向田野……   而厕所里的毛伙旺,则抱着那颗日益沙漠化的脑袋,蹲在地上无声地痛哭着。 过了一会儿,毛伙旺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个箭步蹿出卫生间,跨上摩托,油门 一踩,车就蹿出老远,转眼就上了坡。   毛伙旺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扯开嗓子,就像扯开一块质地优良的绸缎:   两条杉树一样长,   不知哪条做得梁;   两个女儿一样好,   不知哪个寿命长……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