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乌鸦   luanfeiya   序    “呀”的一声一只乌鸦飞过了天空。      中午12点,张遥站在写字楼窗前向外张望,他看见一只乌鸦挥动着翅膀飞过 脚下。张遥感到奇怪,因为这个地方从未出现过一只乌鸦。同一时刻,朝阳区的 季墨看见许多乌鸦从东面飞来,黑压压地飞过了连成一片的写字楼。季墨说,她 一生都没见过如此多的乌鸦同时飞翔,好像它们在有预谋地形成一股冲击波。那 些乌鸦飞过之处是一滩一滩白色的鸟粪,连季墨的红色宝莱车也不能幸免:车前 盖尽是星星点点的印痕。季墨为了省钱不得不自己冲洗车子,这也为她见过最多 一次的乌鸦提供了生动的注解。      就在那年秋季的某一天,大量的乌鸦忽然出现,并且快速地从北京的东郊飞 往西郊,最后在八宝山附近消失了。李大嘴也是在这一天去学校报道。他刚下火 车,又在一线地铁中站立了半个钟头,整个人晕晕乎乎。乌鸦飞过西郊天空的时 候,李大嘴正拖着拉杆箱从地铁口探出脑袋,他感觉远处的天空黑压压的一片, 像是一块浓厚的乌云迅速地移动,并朝着他的头顶压下来。他抬起头看着天空, 目瞪口呆。他急急忙忙地从拉杆箱往外掏数码相机。等他完全跑出地铁口,打开 了数码相机,乌鸦已经不见了。只剩下那破烂的拉杆箱和周围乱糟糟堆放的书和 衣服。其中一本书封皮正被乌鸦带动的风翻开,露出“摇滚”两个大字。      一年之后,张遥、季墨和李大嘴在北京著名的地下摇滚聚集地——乌鸦酒吧 通过谈论这件事情而成为朋友。那一年,八宝山附近全是黑乎乎的乌鸦,人们把 乌鸦栖息最多的一条街道称为乌鸦大道。       1      你可能认识一个叫做张遥的人,你一定认识一个叫张遥的人。全国有成百上 千的人叫这个名字,你怎么不可能认识一个叫张遥的人呢?这个人和大多数人没 有什么区别,今年30岁,身体微胖。平时总是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领带,拎着 黑色的公文包(里面是笔记本电脑)上班。周一到周三他会穿着条纹衬衣,打着 条纹领带。而到了周四和周五两天,他会穿着白色衬衣,打着花色领带。这个人 再没有别的特征,他可能经常无意识的用左手推推眼镜,然后一句话不说仿佛陷 入了深深地思考之中。他也可能面对着电脑屏幕,若有所思。当然更有可能他什 么都不在想,而看起来是聚精会神地思索。      张遥在某个盛大节日的夜晚来到北京。当天晚上他急匆匆地跑上大街,和大 多人一样在长安街兴奋地大喊大叫。他无意中被一个姑娘搂着亲了一口,那个姑 娘嘴唇右下角有一颗不起眼的黑痣。张遥一开始不知所措,但是很快适应了欢呼 沸腾的气氛,他一直被那个姑娘搂着,他一直也很卖力地随着人群叫喊。他大胆 地亲了姑娘一下,看到姑娘对他微笑。他随后更加亢奋,拉着那个姑娘的手在人 群中挤来挤去,顺便夺来一面国旗挥舞。他甚至想拉着姑娘去天安门城楼上挥舞 有着五颗星的红旗。但是那天晚上的人实在太多了,根本没办法挤过去。人们相 互望着笑着跳着,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拥抱着。整个长安街就像一锅热水沸腾着, 人们则像是攒动跳跃的水柱,被某种力量所驱使,肆意地跳跃。长安街到处是喇 叭声、尖叫声、嘶吼声、说话声,混合成乱糟糟的喧嚣声。路边雍容华丽的白银 灯全部打开了,使沿街隔不了几米就站立的武警肩膀上的警徽灿灿发光。      第二天张遥从招待所里醒来才意识到怎么一回事情。他要找房子,要找工作 而不是再去和那些不认识的人嘿嘿地傻笑、相互拥抱。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昨天 做了什么。至少钱夹不在了,皮鞋丢了一只。他惟一能回忆的就是和那个嘴角边 有一颗不起眼黑痣的姑娘去酒吧里喝酒,在那里又碰到一大群人大喊大叫的灌酒, 拼命大笑。后来姑娘打车把他送回招待所消失了。张遥头疼似裂,站起来打开窗 帘:已经下午2点了。      三年之后的张遥走在长安街上还能想起那些事。他穿过人民大会堂、天安门 广场、新华门朝着地铁走去。长安街上的人永远都是那么多,长安街的卫生永远 都是那么干净,长安街永远都是让人肃然起敬。他走过地下通道买了一张三元钱 的地铁票,快速地穿过台阶立在大理石柱旁等待地铁。地铁内流动报刊的小姑娘 正在叫卖“晚报、京华、新京报”。大多数人都像张遥那样默不作声地看着对面。 那是一张用陶瓷拼成的一张巨大国画,有骆驼和飞天舞女。张遥饶有兴趣地看着 这幅画,忽然想起一大片飞翔的乌鸦。      如果一大群乌鸦出现在这幅国画上会是如何?张遥每天都看到一大群乌鸦在 天空飞舞,以至于在任何时间和地点,稍微有空他就能想到那一大群盘旋的乌鸦。 那群乌鸦飞过了天安门、顺着长安街往西,在军事博物馆稍作停留,继续飞翔在 这个城市的上空。张遥在脑海中想像着这群乌鸦的方向,仿佛与地铁方向一致。      如果可能,张遥还会想起第一次看到这群乌鸦的时刻。他和一个女人正在街 道上行走。女人嘴角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痣。他们手拉着手准备去张遥家过夜。女 人化妆很浓,手段拙劣,面孔上惨白一片。女人有浓黑的头发,翘起的眼睫毛, 又黑又粗。女人喜欢对张遥微笑,莫名其妙。张遥也报以莫名其妙的微笑。两个 人都在微笑中行走。街道两侧是高大的白杨树,刚开始飘黄叶。街道上行人不多, 乌鸦忽然来了。黑压压地迅猛飞来。从东往西。一片枯叶在黑压压的空气中悄然 飘下。黄昏的天一下子阴沉了。女人害怕地紧紧拉着张遥胳膊。张遥莫名恐惧。 他们都沉默着。那群乌鸦来得太快,那片刚刚脱离枝头的枯叶还没落地,乌鸦已 经飞出张遥的视野。张遥头晕目弦,怀疑乌鸦群是否存在。女人面色惨白,脸上 白粉稀稀疏疏地掉下。张遥胳膊被抓得生疼。他不作声,还仰着头试图寻找什么。 天空中一无所有。那片枯叶落地了。      张遥多少次想要清楚地回忆,想要完完整整地会议起乌鸦如何出现,如何消 失。但是他总想不清那群乌鸦的模样,是一大片黑压压的还是一两个领头还是呈 现网格状飞过?他唯一清晰印象是那天晚上扔在地面的两个避孕套,像是一只白 色乌鸦的两个翅膀。      一小时之前,张遥正走在宽阔而深远的长安街,脚踩在一块块发红的方砖上, 心生自豪。他要极力生出一种平时没有过的自豪感,多少次梦中的自豪感。这种 感觉支配他把胸脯挺高,像刚刚打架胜利的小公鸡那样把胸脯挺起来。张遥环顾 四周,一步一迈步。张遥把胸脯挺起来,双肩架起来,肚子收紧,极力装作一种 神圣地自豪感走在宽敞人行道,要知道这是他第一次清楚地看到长安街,第一次 来到天安门广场,即将看到五星红旗和巨幅的毛泽东相片。他在小时候就有一个 伟大的愿望,那就是一定要到北京,一定要到天安门,一定要在五星红旗下面敬 礼,一定要看看天安门城楼下悬挂的毛主席画像。      如今这个伟大的志向轻而易举地实现了,张遥从新华门前走过竟然有些不相 信自己。他要给自己一种从未有的自豪感,就像是国产战争片中的英雄。张遥努 力挺起胸膛,努力支起双肩,努力收起小腹,努力一步一个脚印走在长安大街上。 他要将这种感觉保持完整无缺,保持到老。张遥自我良好的走在街上,秋风一阵 紧似一阵,他不由紧了紧衣服。      9月底的天气到底有些变化。风过后梧桐树的叶子纷纷落地。虽然不是休息 日,天安门广场的人也很多,大多是外地人,他们在天安门前拍照,走动,说话。 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笑容。秋日的阳光充足,狠狠地打在了每个人的脸上。张遥站 在地铁口张望,仿佛每个人头顶都虚幻着一层光芒,秋日阳光下产生的幻影。张 遥内心有些激动,有些欣喜。他站在地铁入口环望四周。五星红旗在风中洌洌地 响,四周有两个武警标竿似地站立。不远处有两个武警站立几分钟后又正步往前 走100米站立。到处都有武警执勤。张遥看他们头顶上的国徽,看到面无表情的 武警,心里有些惶恐。      不远处就是天安门城楼。张遥在那护城河边站了几分钟,呆呆的看着毛泽东 画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毛泽东画像,想想一些更为激动,更让自己难以忘记的 话,可是脑袋忽然变得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了。他附近有人忙着拍照,说要和 毛主席合影。还有一些人问他要不要拍照,一分钟成像。他都摇头拒绝了。人很 多,熙熙攘攘。他又往前走一段路,依趴在汉白玉的栏杆上看着天安门城楼。      天安门城楼静静地矗立在那。张遥静静地望着天安门城楼。他望着红色的外 墙,白色的栏杆还有一脸严肃的毛泽东。他站在那里忘掉了身边的一切。有公交 车在他身后的站台停车,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拿着喇叭从后门下来喊了几声又从 前门上去。在这个十多米长的公交车后面还有各种公交车在排队,喇叭声此起彼 伏。站牌下站着很多等待公交车的人,他们伸长脖子往后看,或者是急急忙忙奔 跑。还有一些乘客刚刚下公交车车,不一会就散开了。站台上有些人仔细地查看 站牌。宽阔的长安街依旧车水马龙,黑色黄色绿色白色棕色的车辆一辆辆驶过。 秋日的阳光从长安街石板路面上反射形成一道耀目的光芒。一只乌鸦飞过天空。 一片树叶落在张遥身边。一个姑娘正端起相机给男朋友拍照,闪光灯亮了一下。 地铁口慢慢地走出一个乞丐。      这就是张遥第一次到天安门的情景。张遥要把这一天记住。但是从地铁口的 西边走到东边,再到护城河边站立了几分钟后这种怀念变的微不足道。他忘记自 己的存在,忘记周围的存在。每次他要回忆总是徒然。仿佛是这样:他身后是空 阔的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广场上有一根孤零零的旗杆,旗杆上正飘着黑白颜色的 五星红旗。宽阔的天安门广场到处是乌央乌央的人群,人群热烈而盲目,急不可 耐的朝着天安门城楼下涌去。如果反复回忆,他的记忆就同一个老化的录像带, 最后只剩下黑白的一面五星红旗,无声无息的飘动,连旗杆都不曾显示。人们消 失了,广场消失了,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也许记忆有误,就会出现另外一种情景。人们穿着浓厚色彩的衣服,有说有 笑,手舞足蹈在五星红旗下。整个旗杆随着某种节律舞动。色彩艳丽的五星红旗 已经脱离了旗杆在空中猛烈地飘动,发出洌洌地声响。仿佛那不是一面旗帜,而 是成千上百个人齐声喝彩的声音,成千个不同年龄籍贯的人,成千上百个高低矮 胖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聚集在一起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很奇特,听不出里面蕴藏 着什么,是欢乐是高兴是欣喜是悲伤是痛苦是无奈是麻木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是 一个声音。这种声音只在风中才能发出,能够响起。不是吼不是叫不是喊不是哭 不是笑仅仅是一种声音。聚齐起成千上百人的声音,蕴含一切的声音。这叫张遥 为难,这让他不知道自己那天究竟听到什么样的声音。季墨不相信他的描述,李 大嘴不相信他的描述。这个世界没有人相信他的描述。但是张遥相信自己,因为 他常常在梦中听到这种声音。       2      王璐璐在大三的时候碰上了百年不遇的狂欢。她和同学去长安街热烈地抒发 感情。那天晚上她认识了张遥。三年后她与张遥在大街上看到那些成群结队的乌 鸦飞过天空,这时她刚刚辞职不久。      他们看到乌鸦的那个晚上第一次与对方做爱,两个人一生都不会忘记。不会 忘记乌鸦,不会忘记做爱。经过几次做爱后他们顺利成章地住一起。他们居住的 小区叫乌鸦小区。这是一个新型小区,刚开始叫做虎亚,现在人们已经习惯称作 “乌鸦小区”。乌鸦小区周围全是高大,挺拔的白杨树。一条大道横穿乌鸦小区, 垂直于复兴路。复兴路东头就是长安街。长安街是北京最宽的道路。小学课本曾 经高度赞扬过这条世界级别的道路。同时这条街道上穿过世界上露脸最多的天安 门广场。这个广场竖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南侧是毛泽东纪念堂,西侧是人民大 会堂。北侧是天安门城楼。如果站在乌鸦小区最高一层,就是张遥、王璐璐现在 所租的那一层往东看,长安街一览无遗。白天车水马龙,夜晚灯火通明。张遥经 常和王璐璐一边做爱一边看着长安街的灯火若有所思。      乌鸦小区因为乌鸦大道而得名。乌鸦大道因为乌鸦而得名。那一年这条只有 长安街一半宽的道路四周全是黑乎乎的乌鸦。乌鸦喜欢乌鸦大道。乌鸦大道因为 乌鸦存在。张遥每次想到这些问题,就会问自己是不是因为王璐璐而存在?或者 是王璐璐因为他而存在?他在北京城乡结合部公主坟找到一份网站编辑的工作, 每天早晨7点上班,为8、9点上班的人们制造一天的娱乐新闻。到了晚上7点钟下 班,还要计划第二天的选题任务。他忙忙碌碌,充实而看似愉快。      他们住在一起,但不是一个房间。王璐璐住一间大房间。里面有油画针绣和 数量众多的影碟。张遥住一小间房子。里面只有书。王璐璐没有工作。她每天在 家看碟片,画画,她像一个画家造型,衣服上是一块一块涂料。张遥说她是油漆 工人。这个油漆工人每天11点起床,洗澡会用1小时。她从来不喜欢淋浴,喜欢 泡在浴池里看漫画书,或者漫不经心地折腾头发。到了12点她只会随便吃点面包, 温上一袋牛奶,像大多数人吃早餐简单,但是富有营养。她会穿着宽大的睡衣蓬 松着头发站在一副巨型油画前思考。这是一个头像轮廓。为了将这个头像画好她 已经用了半年时间。现在还只是一个轮廓。没有人知道她想画什么。她站累了会 搬一张椅子坐在那里看着画板上勾勒的粗线条。或者是将椅子靠背反过来坐着, 两个手臂折叠在一起托着脑袋,看着画板出神。中午的光线从窗户前射进来,王 璐璐在阳光中很容易睡着。这个时候是5点半左右,张遥会打电话回来叫醒她。 他知道王璐璐正在画板前睡着了。他问王璐璐今天要吃什么。王璐璐通常说随便。 张遥随便报上一系列菜名:宫宝鸡丁鱼香茄子剁椒牛柳酸辣土豆丝麻婆豆腐炒青 菜等等。他有一个详细菜单。每天会排列组合。王璐璐会挑选2个菜。张遥下班 后坐地铁回家,在乌鸦小区菜市场买菜。王璐璐在张遥回来前在画板上添了一笔。 这像一颗痣,王璐璐自己嘴角的痣。      张遥下班时正是一天中的第二次高峰期。下班了,人们都往西边赶。张遥看 对面朝东的地铁上空荡无人,他在人群中快速走出地铁。地铁口树立了一个“乌 鸦大道”的路牌。确实,指示牌上多了乌鸦大道几个字。这分明是今天才树立的。 崭新,白底红字,清晰可见。张遥侧头看了看,右手推了推眼睛,左手拎了拎公 文包。张遥一路走一路发现了很多“乌鸦”的字样。比如菜市场正式挂牌为乌鸦 小区菜市场,被人们经常说的“虎亚”小区也摘掉了而换成“乌鸦小区”的牌子。 张遥住在乌鸦东区,他发现保安服饰也有了变化。那些虎头标识统统变成乌鸦的 标识:是展开翅膀的乌鸦,翱翔的乌鸦。。他坐上电梯发现开电梯阿姨也换了工 作服。他问阿姨这个图标好看吗?阿姨说很好看,像一只很大的鸟。张遥在最高 一层——48层走出了电梯。阿姨在他身后说再见。他一手拎着菜一手领着公文包 扭头回答,见电梯正在关闭,在一线缝隙中,开电梯阿姨袖口上乌鸦的图标随着 手臂一闪而过,真有一只乌鸦正在飞翔。      他进了门就给王璐璐说这些事情。并且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会成为乌鸦的 天堂?王璐璐不搭理他。张遥去厨房放下菜,又把公文包放在自己的房间走出来, 王璐璐把他拉到画板面前。张遥看见一副画面:一只乌鸦正展开翅膀飞翔在空中。 王璐璐没有等他说话又画了几只乌鸦飞翔在这只乌鸦左右。张遥说,像。真像。 王璐璐用画笔在画板上急速地描绘,不一会下面出现两排杨树林,杨树林下面有 两个小人。      张遥把手伸进王璐璐宽松的睡衣中。王璐璐骂他不干净。张遥红着脸跑进洗 手间狠狠地搓了搓手。他去换了短裤,赤裸着上身走进王璐璐的房间。王璐璐还 在那里看着刚刚画的乌鸦。张遥从侧面看着王璐璐和那幅画,仿佛一下子又回到 了刚开始见到乌鸦的场面。当时他莫名紧张,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王璐璐在 他身边更是异常紧张,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仿佛两个人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一 群忽如其来的乌鸦撞开了。从此张遥和王璐璐留下了一生的回忆。那天给王璐璐 造成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现在。王璐璐迷上了乌鸦。王璐璐将乌鸦各种模样描绘出。 王璐璐把以前的写生作品上全部加上乌鸦,像是一枚图章,像是王璐璐不可分割 的一部分。张遥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王璐璐从那天之后不爱说话,不爱出门, 包括取钱。      张遥隔着睡衣爱抚王璐璐。张遥慢慢有了反应。王璐璐还坐在椅子上盯着画 板,她不拒绝张遥也不表示热情。张遥站在努力地持续自己的情欲。他先是站在 王璐璐的身边,后来站在王璐璐的身后两只手抚摸着王璐璐的乳房。他下体坚硬, 贴着王璐璐身躯。王璐璐在看乌鸦的翅膀,她感觉有些粗糙,拿起画笔又加了几 画。王璐璐抬起右手画画。张遥在她身后爱抚她的乳房。王璐璐忘记了张遥的存 在。她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张遥在努力维持情欲,但他看见乌鸦的眼睛看似空洞, 实则漠然的黑白相见的颜色忽然丧失了情欲。他讨厌黑色乌鸦。情欲来得快消失 得也快,这让张遥很尴尬的站在王璐璐身后。尽管他的手还在王璐璐乳房上,但 丝毫没有任何欲望了。张遥只好默不做声地去做饭。      王璐璐画完乌鸦之后感觉良好,完全忽视张遥的存在。她把乌鸦翅膀添了几 笔,更显得富有张力。她对着乌鸦笑起来。嘴角的小痣轻轻抖动。她把张遥从厨 房里拉出来,只给他看乌鸦翅膀。张遥不懂。他还围着围裙。王璐璐把围裙解下 来套在脖子上,亲了张遥的嘴唇,跑去烧饭。张遥站在那里看着乌鸦。他给乌鸦 着色。浓黑的翅膀。浓黑的爪子。浓黑的背部。他总觉得乌鸦眼睛在盯着他,监 视他完善一个不可能出差错的事。他看着乌鸦,目光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乌鸦眼 睛。王璐璐处理得不错,乌鸦眼睛黑白分明,嘴唇黑白分明。张遥认为这是王璐 璐画里最美的一副乌鸦图案,因为这副乌鸦图能够真实再现他们第一次看到乌鸦 的场景,因为那有两个小人面露惊恐不安的神色,相互抓紧对方双臂。      客厅很大。中央一个电视。他们围着电视看碟片。王璐璐手艺不错。但是两 个人吃饭都不说话,专心看碟片。碟片是记录片,画面是一群乌鸦飞过天空。画 面在城市和农村之间切换,唯一不变化的是乌鸦的身影。这部记录片没有任何解 说,任何字幕。他们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张遥还记得他们某次在做爱撞倒一 排书架后发现的。没有封皮,没有任何说明。DVD光盘画面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女 人做爱。他们以为是色情片,为了营造做爱气氛放入了碟片。当他们两个人的身 体还在纠缠时发现第一副画面就是一只乌鸦想要飞出屏幕。巨大声效和巨大乌鸦 把两个人吓坏了。接下来是纷纷扬扬的乌鸦从不同角度飞出汇成“乌鸦”两个大 字,下面有英文名称。张遥和王璐璐目瞪口呆,赤身裸体地坐在地板上看着。      这成为他们经常看的碟片。吃饭时看。做爱时看。无聊时看。他们吃完饭张 遥去洗碗。然后两个人继续看碟片。王璐璐喜欢看到晚上12点,而张遥必须在11 点睡觉。搬到这里之后他们很少做爱。但是这次是被画板的乌鸦所打断的情欲继 续燃烧。他们在屋子里亲热,在客厅里爱抚,在阳台上纠缠。阳台面朝东面,那 里有一大片低矮的写字楼和商场。王璐璐望着若有若无的星星发呆。张遥伸着脖 子看到长安街灯火璀璨。他们积极努力地做爱。王璐璐趴在阳台边看着天空尽头 的星星。张遥在华丽长安街上找到了最原始的情欲,他感到亢奋,感到快感。雍 容华贵的长安街流光四溢,各种车辆的尾灯拽出光亮的色彩,活象一个个流动的 彩灯。张遥兴奋,他看不过来眼前的景色。只有长安街才给他莫大的安慰。他在 王璐璐身后努力。脸上洋溢着笑容。王璐璐啊啊的叫着配合着,但是她的目光始 终没有脱离远方的星星。       3      李大嘴22岁开始找工作,直到23岁还没有固定工作。李大嘴上窜下跳,像一 个无头公鸡。不过,这个公鸡总是不急,上窜下跳是他除去工作外的状态。他可 是忙,比一般上班的人都要忙。22岁那年他还没毕业,为了证明有才华,他早早 的在中关村找到一份组装电脑的工作。几个月后又不干了,他要忙着准备毕业论 文。但是毕业论文迟迟不能准备好,他还是一天去一次电脑城,装装电脑,混混 盒饭。      早晨10点阳光已经斜射到他的房间中。李大嘴还在酣睡。他昨天看电影到凌 晨2点,喝了两瓶啤酒。每天早晨这个时候他应该起床,洗澡,做饭,然后去电 脑城。但是这个早晨他却没有醒来。门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乓乓乓、乓乓乓。这 个声音把李大嘴惊醒,他并没有立即喊出话来,只是翻过一个身,嘴巴吧嗒吧嗒 几声。门外还在乓乓地响,一个老年男人在喊,小李,小李?李大嘴彻底醒来, 翻下床穿着短裤走到门前。他不声张,静静地站着。门外还在喊,小李,小李, 你在家吗?李大嘴还是不出声。乓乓的声音过不了多久消失了。外面有人自言自 语道:又不在家,说好今天早晨等我的。门外响起下楼梯的声音,李大嘴才凑到 猫儿眼往外看。门外什么都没有,对门还贴着红红的对联,还有一个大喜字贴在 门中央。      李大嘴穿过客厅回到房间,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把电脑打开。他去洗澡、洗脸、 刷牙。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电脑前聊天。一边用毛巾擦着长而湿的头发,一边 看着电脑屏幕。头发还没有干,他倒了一杯热茶,又坐在电脑前忙碌起来。他给 同学发短消息借钱,上论坛发帖子出租客厅,和网友调情,还要打开音乐。他这 样忙忙碌碌过了半个小时,然后去厨房寻找吃的。在那里他看了看昨天的剩菜和 米饭,又把它们全部倒垃进圾桶。李大嘴用水泡着厨具之后,挎着包出门了。      他在公交车上带着耳机听CD。李大嘴的包里总是装着CD机,一把军用刀,打 火机,香烟和一两本书。北京的阳光充足,透过窗户照射在他脸上。中午12点的 北京一点都不忙碌,阳光照耀下反而有些轻闲。没有多少人在路上。售票员无精 打采,拾掇着装钱,被磨损很旧的包。乘客各怀心事,看着窗外的风景。李大嘴 摇头晃脑听地着CD,他还要忙着给网友发短消息。12点之前李大嘴要赶到电脑城, 否则就不能吃上盒饭了。这个下午电脑城仍旧乱糟糟,李大嘴站在柜台前和人搭 讪,要么和周围的人讨论电脑问题。他总是甩甩头发,睁大了眼睛大声说话。过 不了他会跑到楼道里抽烟。电脑城里的气氛太糟糕了,李大嘴常常找各种理由跑 到上面的写字间,至少那里还能上网。      在写字间,他趁着经理不在,打印一些简历,迅速地装到包里,对周围同事 眼光视而不见。也没人当作一回事,都认为他是实习生。李大嘴每天只来半天, 只是上网,装机或者随便转转,没人当他存在。一天很快过去,天黑了。李大嘴 随着人流走出电脑城,在霓虹灯下的夜晚乘坐公交车回家。李大嘴在拥挤公交车 上仍旧是发短消息,他和一个网友约好去他家做饭。      一小时之后,他在家附近的站牌下等着网友。7点钟还是下班高峰,每一趟 车都是满满的,像是开往集中营的列车。李大嘴看着焦急等车的人和大街上呼啸 而过的小车。他不停地短消息。不停地张望。北京夜晚很美,这个时候车辆全部 跑到街道上了,特别多,一辆接着一辆。这些车辆制造整个城市的吵杂喧嚣,但 是却说不清楚声音来自何处。一辆接着一辆的公交车排着长队等待靠站,每个车 门里下来很多人。又有很多人抢上去拥挤。活象一根线上的蚂蚱,从这条线的一 端掉一些,从另外一端穿上一些。      李大嘴网友来了,是一个胖乎乎的姑娘。她显然是经过了1个多小时到达的。 李大嘴问寒问暖,极其关心。他们谈论糟糕的交通,姑娘抱怨说平时只有半个小 时的路程走了1个小时。李大嘴安慰胖姑娘说以后有车就好了。两个人有说有笑 地走向李大嘴的房屋。他们去小区里菜市场买菜,那里都要关门了,他们随便买 一些。路过商店时,李大嘴买了两瓶啤酒。他们在楼道里碰到了房东,也就是早 晨敲门的人。      房东说李大嘴说话不算数,再次把他欺骗。早晨去找李大嘴而他不在家。李 大嘴急忙道歉说今天早晨去学校答辩,真对不起。房东说房租。李大嘴闪烁其辞。 房东再次说房租,李大嘴信誓旦旦,保证一周之内还。房东说不能宽限,李大嘴 拍着胸脯说下周就要发工资。房东不让李大嘴回家,把他堵在路上。李大嘴满身 都是舌头,拼命地说好话。房东不相信李大嘴的话。他说种种理由。李大嘴则是 一条条分辨。时间在两个人舌间渡过。房东很罗嗦,李大嘴也很狡辩。两个人说 了好久。胖姑娘忍不住要走。      李大嘴口水要说完了才把房东打发走。他和胖姑娘乘坐电梯。李大嘴骂道, 这个老东西。他恨恨地说,就是一个月房租。又不是没有钱。胖姑娘安慰李大嘴 会好的。李大嘴说在电脑城打工和问同学借钱还有出租房屋地事情。他住一室一 厅。上三个月有同学,后来搬走了。只有他一个人,连房租都担负不起。李大嘴 要把客厅出租,说很快就会有钱。胖姑娘说客厅怎么住人啊?李大嘴说,客厅便 宜,会有人感兴趣。      他们一起做饭。姑娘洗锅,顺便帮助李大嘴收拾厨房。那里太脏了。到处是 油腻。到处是吃剩下的饭菜。到处是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到处是佐料。地面也 是脏兮兮的,菜叶子和一些米粒,还有半个土豆。到处都是碗碟和刀叉、筷子。 胖姑娘在厨房洗菜,李大嘴一会跑进厨房一会跑进房间玩玩电脑。两个人分工合 作,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李大嘴好赖还有些同情心,没有把胖姑娘单独放在厨 房。后来他索性和胖姑娘一起在厨房忙碌。      他们吃饭,喝酒,聊天。李大嘴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说那一套了。他说在学校 的经历,说电脑城装机的事情,还说最近的打算。胖姑娘上班,普普通通。他们 是在网上聊天认识,这是第一次见面。李大嘴在网上说得很清楚,看彼此的感觉。 男女见面总要发生一点什么,最普通的就是吃饭。最可能的就是做爱。李大嘴从 来不在网上说,他完全是用行动表明。他和别人谈论理想和未来。每次都是灿烂 的前途,不能自己控制而笑起来。这个胖姑娘远远没有视频中好看,既然来了也 不能让对方失望。李大嘴这么想,也这么做。      接下来的事情顺利成章。就像有完美的计划。李大嘴借着酒开始略带伤感的 吹嘘。一个即将毕业的学生,前途未卜,但满怀希望,在理想和生活之中徘徊。 总有说不完的忧愁和说不完的痛苦。房租就是最大的忧愁。过几天房东会把李大 嘴堵在门前要房租,要么立即让李大嘴搬家。李大嘴发愁,不知道怎么找钱。但 是他又要维持体面,不会向家里要钱。李大嘴同时在寻求理想,寻求温饱的生活。 这些动人的词汇配合李大嘴的长发,吞吞吐吐的烟雾恰到好处。一半是真实的想 法,一半为了营造良好的气氛。      尽管胖姑娘已经上班几年,还是轻而易举地被李大嘴的话语所打动。她仿佛 看到一个有前途和梦想的年轻人正在成长,只不过暂时没有发挥。她仿佛看到自 己当年的豪情壮语,看到当年同学的意气风发,看到青春和肆无忌惮地张扬。李 大嘴的头发就是张扬,连续抽烟也是张扬。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就是青春。胖 姑娘在聆听。她满怀喜欢地对李大嘴表示好感。她微笑,给李大嘴收拾餐具。两 个人面对面一边喝茶一边继续海阔天空地吹牛。直到说的累了,两个人观看碟片。      在一个普通的小区里,在李大嘴凌乱的房间里,在电脑显示屏的闪耀下,在 两个人暗暗酝酿的情绪中,一种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开始了。一切都像那么自然, 一切都不存在隔阂,一切都像这顿饭菜那样简单,合理。肚子饿了要吃饭,身体 冷了要穿衣,而有了欲望就要在恰当的时候宣泄。闪烁的显示屏幕照耀着两个人 的脸色五光十色,充满韵味。电影声音在狭小空间里飘荡着,越来越趋于虚无。 仿佛在一个房间中毫无意义的播放着。电影中的人和自然也越来越远,和现在的 场景没有什么关系。桌子,碟片等房屋里每一个物品都失去意义,最有意义的就 是那张床。      床已经张开欲望,只是等待两个躯体。两个躯体开始接触,从湿漉漉的皮肤 开始。他们洗过了,擦干了身体钻进被窝。电脑已经关闭,还散发着余热。两个 躯体之间也在制造着热能。他们彼此燃烧,不是为对方而是为自己,对方仅仅是 一个介质,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介质。他们是两个不同的躯体,又是一个相同的 躯体。两个躯体在床上扭曲着,是对自己的彻底放松。李大嘴不接吻,只是用手 抚摸。他很小心。毕竟接受过几年的高等教育。胖女孩像是喘息,越来越粗重。 仿佛是爬上了高高的楼层,由于恐惧,由于紧张,还有于刺激,她开始小声的啼 哭。李大嘴的避孕套到处都是,他随手拿了一个,快速地进入。没有多余话,也 没更多的柔情和密语,更谈不上多种姿势,李大嘴蠕动着,很快就结束。    4      在自命不凡的年轻人身上,来自幻想的力量远远大于实际生活给与的力量, 并且这种力量会让人忽略现实的种种不如意。这种不如意比如是今天没钱吃饭, 比如是第二天要交房租,比如一段时间没有工作。但是李大嘴从来不把这些困难 当作问题,这些问题也不会成为困难,自然会随着事情的发展化解。李大嘴常常 念叨着要找工作,有空了去人才市场看看,买一份招聘报纸。李大嘴说自己有工 作,这个工作就是每天去电脑城转一圈。有没有工作的好处只有李大嘴清楚。他 说没工作,可以坦然向家里要钱,或者是向同学借钱说自己有工作发工资立即还 钱。李大嘴把生活上的困难轻而易举地克服之后,全部精力放在了寻求精神上的 刺激。这种刺激更符合现在他的生活。偶尔找一个女朋友,或者是玩玩一夜情。 要么去学校听听大师讲座要么找几个网友聊聊电影。除此之外,李大嘴对网恋这 种精神上的刺激乐而不疲。女人对于男人最直接的吸引力就是性,而李大嘴在多 个一夜情之后对性也没有太多的需求,他更需要在精神上找到“另一半”,需要 用26个字母和对方沟通,需要短信加电话和对方探讨理想。      李大嘴和胖姑娘交往之后继续准备论文,继续去电脑城转转,继续买报纸找 工作。他的客厅已经租给另外一个学生,每个月只要500元。客厅里搭了一个帘 子,还有一个大衣柜遮挡简易床。那是大二学生,想要安静地学习。他的全部家 当只有两个行李箱。李大嘴找来一张桌子与大衣柜并行,中间是一层帘子。每天 晚上大学生就在那张桌子打开台灯温习功课,累了就在衣柜后的简易床上睡觉。 每天早晨按时上课,晚上修了自习才回来,继续温习功课。李大嘴在自己的房间 里戴着耳机聊天,看电影。两个人在周末一起去买菜做饭,偶尔喝酒谈谈女人和 工作,日子倒也显得很快乐。      每年秋季北京都有一场大型的人才招聘会。这一年李大嘴知道消息时已经是 最后一天了。李大嘴连忙从电脑城坐车赶到农展馆,他到的时候已经2点了,应 聘人员寥寥无几,大都吃完中午饭回家了。整个农展馆显得很空旷,但就在这个 空旷里弥漫着焦躁的气味,弥漫着失望和喜悦的味道,弥漫着人体的气味。绿色 隔断前或者摆放着电视机,无动于衷地,轮流播放企业介绍。或者是摆放公司的 一沓资料,旁边更高的一层是应聘材料和简历。工作人员都累了,经过2天折腾, 经过多少人的问讯后疲惫不堪,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还有几个应聘者漫无目地 的游走,像是小蝌蚪在河水里。地面上零散着一些纸片。      李大嘴却凭着在电脑城刚刚咽下的盒饭带来的旺盛精力和那些无精打采的招 聘工作人员大谈艺术的结构,他的专业和艺术类有些关系。在同菜市场一般的摊 位上有一家IT企业寻找市场策划人员。李大嘴完全不知道什么是市场策划,他根 本不知道也从来没有正式上班过,除了在电脑城的柜台趴过之外。那家摊位的材 料已经被人拿完了,白色桌子前摆放着厚厚一沓应聘资料,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 大沓各种写字夹装订的简历。李大嘴站在展板前读着企业介绍。两名招聘人员趴 在桌子上快要睡着了。他念出声音来,在读企业的业务范围和招聘岗位。李大嘴 不时地问一句话,会问你们做什么样的IT服务?一名穿着白上衣的员工揉了揉眼 睛站起来说只要是赚钱的服务我们都做。李大嘴哦了一声继续读下去。那名女孩 用眼睛瞟了他一眼又坐下来了。还没坐稳李大嘴继续问道,你们招聘的人员已经 够了吗?那名员工站起来说还没有。她坐下了。李大嘴还再问,有什么要求。那 个女孩索性不站起来,对李大嘴说上面写的都有。李大嘴一般正经地说那我记一 下。他伸手到包里摸索了一阵什么都没有。他走到白色的,带着一点点污垢的桌 子前问有纸和笔吗?女员工歪着脑袋闭上眼睛,她的手在抽屉里拿出纸和笔放在 桌子上。李大嘴念念有词,抄写联系方式等。他抄写之后把笔和纸还给女员工, 用手指着一个做工精美的简历说,这样的简历做起来很简单,我也会做。我是学 艺术的。不知道适合不适合作策划。不过我看你们公司对策划的要求也不高。我 们在学校时经常给一些企业作宣传画册还有给一些企业设计LOGO。你们的LOGO就 很好看,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意思。那名女员工看着李大嘴发呆。她几乎忘掉了李 大嘴在说些什么。不过男员工还是抬起头耐心地听李大嘴说话。他好几次想要打 断李大嘴,总是刚刚吐出半个字之后任凭李大嘴继续说艺术和策划的关系。他们 基本上没有说话的余地。李大嘴一谈论艺术,谈论自己和艺术的关系就不能停止, 他已经忘记了自己在找工作而不是在和朋友聊天。      艺术和策划有什么关系?李大嘴说到兴奋时把自己的素描掏出来炫耀。说这 是最近刚刚画的人物。昨天他从天桥边走过看到要饭的老头趴在那儿。周围的人 走来走去,有人偶尔会扔一枚硬币,大多数人都不会注意这个老头的存在。李大 嘴在附近蹲下仔细地观察着老头的神情。他看到老头听到碗里有声音后就会抬起 头说谢谢,或者是说好人一声平安。老头的脑袋再低下去仿佛完成了一次磕头答 谢的动作。李大嘴觉得很有意思。他大概蹲在那里有10分钟左右,看到老头的收 入一共有4元钱,还感觉老头的生意不错。回到家李大嘴就匆匆地勾勒了一个老 头的模样。如今那幅潦草的写生已经被李大嘴掏出给两名招聘的员工看。他说这 个地方要画一个眼睛,表现出老人的沧桑感觉。另外一个侧面只画出半个眼睛, 要表现老人的金钱的敏感性。李大嘴的那幅画只有一个轮廓,没有鼻子眼睛和嘴 唇。李大嘴告诉两个已经不知所措的员工说今天还要去天桥看着这个老头,他想 多看几次才能把老头的眼睛描绘清楚。      整个招聘会场上都没有人了。其余摊位准备收拾撤退,广播喊着参展单位请 注意的话。李大嘴所在摊位仍旧在听着他大谈绘画和老头的关系。男员工开始收 拾资料,把屁股掉过来对着李大嘴。女员工还是一脸痴呆看着李大嘴发呆。显然 她被李大嘴不知所云的话吸引了,觉得这个长发飘飘的男人具有艺术特色。艺术 掉过头便能很好地为企业的策划服务。她已经在李大嘴的眼神中看到能力,她也 在暗暗的下定决心帮助李大嘴争取到这个岗位。如果能和一个艺术青年共事,这 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啊。女员工被自己打动了,不由自主地飞红了面颊。李大 嘴还以为天气太热的原因。后来在女员工强烈要求下李大嘴填写了简历表格,正 正规规的方格中是李大嘴潦草的字迹。      到了晚上李大嘴继续散发着艺术激情,仿佛在招聘会上并未完全把自己知道 的一切说尽,没有说透。他和一个叫田雯丽的北方姑娘聊天。他们经过长期地, 漫不经心地几次接触后已经打得火热。男人和女人在键盘中敲击下热情和期待, 等待显示屏后面的某个人同自己一样充满了热情。这种符合现实的幻想极大地满 足了李大嘴的好奇心,尽管这种游戏也玩过几次不了了之。但这个游戏又同某种 调味品一样,作为生活的有益补充不得不偶尔碰一下。芥末包裹的食品也是这样。 有些人泪流满面地吃完,过了一阶段之后还要继续吃。李大嘴正在和田雯丽聊天, 屏幕上飞快地闪烁他们的话语。李大嘴说自己要有工作了,会好好地工作。田雯 丽喜欢他这种性格,直言不讳,绝对地自信。无所顾忌,对待任何事情总是充满 激情。他们聊天。他们相互交换照片。他们视频。在照片中小心翼翼地点评对方 的缺点,或者是对缺点视而不见。极大程度地夸大对方的优点,不管这些优点是 否真实存在还是仅仅由于自我想象。      田雯丽希望像李大嘴学习,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她所幻想的生活是想做什么 做什么,不想有太多的负担和顾虑。李大嘴顺势给田雯丽描绘北京城的好处,无 非说天安门空旷的广场,故宫深邃的历史,北海和颐和园的美丽风光。这些景色 李大嘴并没有深入了解,但是他会以沉重的笔调描绘“西风残照圆明园   ”后的景色。这种极度擅情的文字的作用显而易见,田雯丽越来越喜欢李大 嘴了。她开始关心李大嘴的生活状态,比如今天吃了什么?   吃得好不好之类的琐碎而具体的话。她会半夜给李大嘴发短消息,说想他了。 或者是清晨一醒来立即给李大嘴发短消息说该起床了。或者是在做某件事情时给 李大嘴发短消息,告诉他自己在做什么。她往往说,好了我忙了,你自己小心一 点。或者说,没有什么事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李大嘴也喜欢这种方式,不管 他多么忙,只要不损害他睡觉的利益,他还是礼貌性的给田雯丽回短消息。或者 是实在无聊了就给田雯丽发短消息,因为他知道偶尔这么做会有良好的作用。田 雯丽正计划来北京了。      李大嘴也期盼着田雯丽的到来能给生活一点起色。他极其鼓动田雯丽来北京 一起生活。他会说北京的种种好处,说北京的气候和田雯丽家乡的气候没无太多 区别,冬天寒冷,夏天燥热,春秋刮着很大的风沙。正是由于这种风沙才显示出 北京的魅力。每个人都来到北京寻求梦想,每个人都是满载而归。他说要田雯丽 来北京一起大把大把地赚钱、开公司、贩卖艺术和服装。田雯丽做过服装生意, 她被这种幻想所打动,两个人开始计划怎么生活了。田雯丽说,每天第一眼看到 自己所爱的人,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她要好好地努力爱着李大嘴。    5      季墨引以自豪地是她像瀑布那样倾泻,光滑的长发。她经常盘起来,随便插 上几支发卡,颇有几分古典的美。毕业后的几年,尽管有不少人劝说她把头发剪 掉,染烫一下,可是被她好意地拒绝。她说我是一个传统的女孩,不需要那么多 华丽的外表装饰。她不抽烟不喝酒不随便交朋友,踏实耐心地在自我的小天地中 生活。北京是她的家,她的家在北京。她熟悉北京的一切,成长在这个城市。季 墨在西城上学,那时候中关村还是一个村庄,不远处能看到绿油油的庄稼。她在 东城读中学,朝阳区还没有如今这么多的立交桥。她在外地读了三年大学,在父 母的劝阻下重新回到北京工作。没过两年,父母把一辆红色的宝莱车作为生日礼 物送给她,她喜笑颜开地驾驶车子在北京城溜达,更加喜欢这个并不古老的城市。      高中同学10周年聚会的时候,季墨出人意料地喝多了。同学们都以为她高兴 地喝高了,毕竟很多同学有10年没有见面。她仿佛变化了很多,喝酒抽烟并且大 喊大叫,快活的搂着同学肩膀。烟雾中她的面颊红通通地,两个眼睛也布满了红 色的血丝,好像是很久没有休息过,睡过安稳觉。他们谈论分别后的生活和精力, 谈论彼此的工作和感情。夸张或者有意识描绘细节,完全将自己当作一个毫不相 关的人,一个可观赏的人。也只有这样才能暂时摆脱生活的现状,忘掉了生活。      酒精就是这样一个好东西。气氛也是一个好东西。这两个东西彼此相融,彼 此促进,让每一个处在圈子中的人不知不觉地被感染。他们都是25岁左右的年轻 人,在包厢内的酒席前毫不做作的抒发10年后的感觉。10年完全是一个漫长的时 间,能让人的外观在环境中潜移默化的发生变化。所以那些同学纷纷赞叹季墨的 长发仍旧能够保持,实属不易。问她是不是对待感情也是如此?小心谨慎?季墨 避而不谈,只是喝酒聊天,大声说话。直到同学们都散尽了,她才在家附近的街 道上痛苦的回想起感情这东西。      那天季墨的同学们都没有开车,他们打车把季墨送到胡同口,看她还清醒就 离去了。季墨还站在胡同口挥挥手说,没事没事。出租车完全消失在夜幕中,季 墨才转过身走进胡同。她跌跌撞撞摸索着向前走去。胡同的路灯时暗时亮,也仿 佛同季墨深一脚浅一脚的那样节奏。季墨的影子在路灯下长了又短了,短了又长 了。除了季墨不规则的脚步声,胡同里非常安静。季墨的腿在艰难地向前移动, 她很困,而且累,她想躺倒。      但是这个时候的季墨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一手扶墙,一手扣着喉咙准备呕吐。 她的挎包在左臂不停地晃动,就像风中一盏破旧的油灯。夜深人静中季墨发出干 呕的声音,在胡同里传了很久。她蹲在那里痛苦不堪,让她回想起小时候观察一 窝蚂蚁之后得到的痛苦。那时老师说要学会观察自然,让他们多多观察身边的小 动物。季墨和班上留级生坐着公交车来到昆玉河边四处寻找动物。那个季节正是 秋天,季墨想象中的蝴蝶、蜘蛛、蜻蜓哪怕是一只癞蛤蟆都没有找到。比她大两 年的男生嘲笑她只是一个乖乖听话的小学生,但什么都不会。他们争吵,他们开 始打架。季墨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乖学生而用力地推桑了男生肩膀,那个男生 利索地躲到一边,季墨生气地蹲在地下呜呜地哭起来。男生挡着她的太阳,嘲笑 她。季墨哭得更厉害了。秋天的树叶已经开始落下,有一片白杨树叶子从季墨眼 前飘过,季墨忘记了哭泣,看着这一片叶子慢慢地飘落在草地,轻轻地覆盖住一 片纹理细腻,银黄色的银杏叶子。季墨被那片银杏叶子所吸引,她还来不及擦干 净脸上的泪痕就急忙去拿那一片银杏叶。在叶子下季墨发现了一群蚂蚁窝。      一大群蚂蚁在银杏叶子下忙碌地跑来跑去。季墨蹲在那里看着蚂蚁。她忘记 了哭泣。忘记了还有一个男生在附近。小女孩的心思就是这样奇怪,偶尔一个新 奇的事务便是她们的全部。尽管在今天回忆起,季墨丝毫不觉得美好,但是那时 却真是最好的季节。昆玉河的水澄蓝澄蓝,水面像锦缎似得自然起伏,偶尔有树 叶漂流,很快被船上的工人捞走。就算没有人去管这条河流,它也会欢快地,带 着一片片白杨树叶流向远方。      季墨那天穿得像大多数人一样朴素,只有鞋带上有一个蝴蝶爿爿,很是鲜艳。 季墨蹲着耐心地看蚂蚁忙碌,她的眼神被一只肥大的蚂蚁所吸引。那只蚂蚁拽着 一小块昆虫的尸体正奋力的移动。季墨观看蚂蚁。那只蚂蚁拖着食物。食物在草 地上被拖着。季墨心里发出感慨:蚂蚁真勤劳啊,能够拖动比它身躯大好几倍的 食物。那只蚂蚁前进中忽然变得慌乱,扔掉食物不知道往哪里逃脱。季墨看到一 个白色的亮点始终围绕在蚂蚁四周。季墨不明白为什么蚂蚁会不要食物四处躲闪。 她看到蚂蚁越来越忙乱,频繁掉头寻找出路,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一面无形的墙壁 挡住了蚂蚁的去处。季墨看到那个白点越来越集中,越来越小,那个大蚂蚁从慌 乱到迟疑再到一动不动仅仅几秒钟。季墨看到了一股白色的烟从蚂蚁身上冒出, 同时她闻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她抬头,看见那个男生正裂着嘴偷笑。男生看到季墨的眼神终于忍不住放声 大笑,他洋洋得意地举起来放大镜。季墨这才明白疼痛来自何方。后来她已经忘 记了如何与男生吵架,如何把男生的放大镜抢过来扔到昆玉河,如何嚎啕大哭为 了那一只蚂蚁。就在她大哭的同时,那个男生在蚂蚁窝乱踩,嘴里不停地说谁叫 你把我的放大镜扔掉的?谁叫你把我的放大镜扔掉的?      同样是蹲着的姿势,让季墨想起来第一次懂得了疼痛。后来她自己把放大镜 放在皮肤上,才了解到炙烧的滋味是如何一种疼痛。那种疼痛就像第一次和男人 上床。她蹲着想要呕吐,蹲着很痛苦。这种痛苦就像是深深地疼痛,灼烧的疼痛。 男人阴茎刺入身躯的疼痛。季墨还是哭了起来。      她仿佛忘记了这种哭泣中的世界是真实的,只是沉溺在哭泣的快感中。这种 感受很美好。季墨坐下来继续哭泣。她不知道哭给谁看,只是感觉到必须这么做。 季墨哭泣,季墨想起了疼痛。放大镜灼烧皮肤的疼痛早已经忘记了,这种疼痛转 移到毫不相关的大蚂蚁,仿佛当年被突如其来的放大镜灼烧的疼痛是季墨所承受 的,而不是那只蚂蚁所承受的。她的脑海里回忆着那只蚂蚁如何在草丛里寻找出 路,如何慌乱地团团乱传,如何停止不动最终又被一束强光猛然炸开。季墨在喝 醉后坐在地面哭泣,只因为她想起了童年时候一只毫无关系的蚂蚁。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季墨才开始回家。她尽量保持清醒,小心翼翼地开锁, 走入房间。她的妈妈还是隔着房间问她去哪里了?她说同学聚会,然后进入自己 的房间反锁上门。她还是没有彻底清醒,街上的冷风和黑暗并没带给她太多的改 变,季墨仍旧痛苦。她呆坐在地板上,抽了一只烟。酒精猛烈地在她的血液中奔 跑,仿佛要带着某种力量冲出来。季墨尽量克服这种冲动,她熄灭了香烟,打开 电脑。      昏暗光线下,季墨一手操作着鼠标,一手拿着香烟,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显示 屏。她的脸色由通红变成苍白,那双眼睛仍旧是布满血丝。不过现在更是充满了 绝望和怨恨的神情。她在浏览图片。显示屏的光线在她苍白的脸上不停地闪烁, 仿佛穿刺了她的面孔。季墨的神情也随着显示屏发生变化,那些图片在快速地闪 动。每一张都是她和一个长发男人的合影。他们在公园躺在一起,在黄红白相间 的麦当劳聊天,在路上手拉手走着,在房间里拧着对方的脸,在北京的颐和园留 念,在上海的街头闲逛。有一些照片是同样的衣服,同样的场合。不过两个人的 姿态不一样。季墨快速地按着鼠标,那一张张的图片仿佛活动起来,连成一个小 小的影片。季墨看到这里不由地流泪。她放大一张照片看着她的长发和男人的长 发纠缠在一起,两个人拉着手在街头上奔跑。她知道这张照片是相机自拍的,画 面有些歪斜。那上面季墨快活地笑着,做出拉着对方的神情,仿佛要说,快点快 点。季墨身边的男子却不怎么着急,东张西望。在望过来的瞬间镜头冻结。季墨 放大那个男子的面孔,是无动于衷,勉强应付还是无所谓?季墨点击鼠标把那个 男人的眼睛越放越大,直到成为一块块色斑,再也分辨不出来什么图案。这时季 墨的泪才刷刷地掉下来,滴落在桌面。      季墨开始一张张翻看过去的照片。那些照片有1000多张,记录了季墨在不同 季节,不同时刻的不同心情。她身边总有一个男子,仿佛男子是季墨永恒不变的 背景颜色,要衬托出季墨的活泼和热情。照片中的季墨是无邪地,她总是热情大 方。季墨捧着长长的头发在阳光下。季墨在春季余晖下笑眯眯的。季墨在秋季的 落叶中张望。季墨趴在雪地中。一年四季的季墨都有记录。无论是哪一个季节, 她总是要面露笑容。季墨认为至少要给看照片的人高兴,她不喜欢像一截木头站 在那里。而在两个人的合影中,季墨在“背景色”的左右,骑在“背景色”的头 上,还有追打“背景色”的模样。最后一张照片是在游乐场玩跷跷板的图片。季 墨被翘起来,两只手伏着大声喊叫。而“背景色”只露出背影,只有长发和黑色 的夹克,黑色的牛仔裤,看不到表情。      季墨不断地抽烟,她的泪也不断地滚动。终于她不再抽烟,眼泪也凝结在面 颊上。季墨的表情凝重,仿佛图片中快活的神情再也不属于她的了。她开始删除 图片。季墨的手指在鼠标上停了一会,又毫不犹豫地按下去。后来她又重新打开 图片文件夹,长叹了一口气后全部删除。然后季墨立即把回收站清空。季墨绝望 地点燃一只香烟,看着电脑屏幕发呆。她抽完了烟,想恢复照片,但是什么都找 不到了。   6      作为本地人,季墨有十足的优势。她把过剩的精力和时间花费在这个城市的 商场和消费场所,她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她年小时就创造了优势:她学习舞 蹈,参加演出。周日抱着小提琴去少年宫。偶尔还会请家教学习绘画。对于一个 女孩子,这些艺术的作用更多表现在外表上,而极少表现在艺术本身。季墨从初 中开始身材变得水灵出众,真像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这是她前几年坚持不断的 舞蹈所得到的美。她的舞蹈并没有形成多大气候,除了给她这样的好身材。运动 带来苗条的身材之外还带来艺术气息的面孔,她比更多碌碌无为的女孩子更招人 喜欢。她的音乐也是半途而废,但是却给了她欣赏音乐的资本,她越来越喜欢摇 滚乐,认为这种表现形式的音乐真正具有艺术美。她拒绝流行音乐,拒绝大众文 化,刻意地保持一个伪艺术家的作风。当然,在北京这个城市中,她又不可避免 地需要群居的生活。季墨知道哪里的咖啡,哪里的水煮鱼,哪里的特产最具特色。 她还知道哪里商厦在哪个时段打折最厉害,哪里能够淘到价格实惠而又有品味的 衣服。她用艺术装点心灵,用衣服装点身躯。      在这样的一个城市中,不谈恋爱是可耻的。没有男人喜欢是孤独的。季墨一 再坚持自己的观点。她要找与众不同的男人,像自己一样有个性,能够追求某种 东西的人。她把这事看的无比重要,甚至胜过了自己的生命。她曾经给朋友说, 男人和女人一定要发生什么的。倘若这个过程不可避免,那么也要与众不同。她 会踮着脚尖旋转一圈自豪地想像,她的男人具有艺术气息,懂得生活,懂得平衡 生活和艺术的关系。知道疼爱她,理解她。而季墨则是默默无闻的支持他,他们 将要共同创造一种叫做理想的东西。季墨在绘画中想像,在偶尔弹腿中想像,在 她不可救药的摇滚中想像。她一次次拒绝了父母安排的媒灼之言,而相信她的男 人就像摇滚乐中的男人一样,忽然出现了。      她为了这个理想而去北京的地下乐队中流连,寻找合适的恋爱对象。在她的 眼里,更多的人不过是扎堆凑着热闹,会一点吉他,一点贝司和和弦就敢大胆的 演出。她不以为然。季墨追求的是人们看不到的事物。那些日子中,季墨下班后 与同事吃饭,找女朋友一起逛街。天色擦黑,夜幕将至时,她会一个人去酒吧听 歌,看那些末流或者不入流的表演。傍晚,她在灯火通明的路灯下开车回家,第 二天则是黑着眼圈按时上班。      就像季墨想像中的那样,季墨在第一眼就爱上了她的男人。她只觉得一个声 音在告诉自己,一定要和这个男人发生点什么。那是周六的晚上,季墨照例一个 人去酒吧听摇滚。在这个时段照例是推荐新手的时间。随着富有节奏的鼓点和键 盘声,平子这个让季墨认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男人出现了。他留着足以披肩长 头发,一身黑色皮衣皮裤。脖子上挂着一个骷髅头的装饰品。这种打扮在季墨看 来平平常常,或者嗤之以鼻,不怎么注意。但是当平子开始演唱时真正把季墨惊 呆了,她不停地在内心中说:我爱上他了,我爱上他了。      平子上场后并没无太多言语。他独自抱着吉他坐在灯光下,一脸肃穆。平子 弹奏了一支单曲,后来季墨才知道名字叫做“乌鸦”。那支单曲并不成型,还有 很多不完善之处。但是在这支简单的曲调中,季墨听出了更多的含义。正因为不 完善,才有狂野和迷茫,正因为没有完整,才有生命和活力。平子不去看台下, 他只是看着灯光下的吉他。他轻轻扫动着琴弦,低头唱道:    盘旋在上空的乌鸦    找不到城市的食物    只有扑向郊外的玉米地    那是我们的庄稼地    我们黑压压地过去    黑压压地回      这首歌曲以后扩充为乌鸦乐队的主打歌曲,季墨总是在回忆中想像出一大片 乌鸦的景象,仿佛正是在这一大片乌鸦的压迫之下,平子乘风而来,又随着乌鸦 而去。平子弹奏这支单曲两遍,又一句话不说的退回去了。后来登台上场的是平 子的乐队“乌鸦”。季墨在整支乐队的表演中特别注意平子的表情,她那时还不 会抽烟,只是喝着果汁。尽管吸管还插在果汁里,但是季墨完全忘记了吸,只是 下意识地插动吸管。      连续一个月,季墨都在这个酒吧观看演出。她知道每个周六乌鸦乐队都会出 现。他们的出现是一个奇迹,让季墨紧紧抓住自己衣袖说不出话。她特别激动, 拽着自己的长辫子紧紧地攥在手心。季墨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略带着忧伤的男人, 她喜欢他的一言不发,喜欢他忧郁深沉的面孔,喜欢他谈吐不清,咬着舌头的话 语。她还偷偷录下了平子的单曲,每个晚上听着“黑压压地过去,黑压压地回 来”。季墨在这种幻觉中丧失了自我,连一点可怜的理性都没有了。她不能够提 醒自己,这种爱情多少是出自本身的需要还是出自所幻想的?      一个月之后,季墨才敢去认识平子。一切都如梦幻当中,季墨踩着云彩晕晕 乎乎地去找平子。她高兴、激动、兴奋地说不出话,以至于幸福地不能够开车。 她浑身抖动,像是刚刚从寒冷中走出,或者是一场疾病忽然来袭。她坐在驾驶座 前,两手紧紧抱着自己,牙齿打颤,欢快地流出泪。乌鸦乐队已经从酒吧里出来, 打车去另外一个地方。而季墨盯着平子的后背不能自己。她兴奋了一个星期。这 之后一切都顺利地发展了。他们开始频繁地见面,电话或者正式恋爱了。季墨丧 失了理性,爱情就是一场革命,她彻底被击跨了。有时候接听平子的电话,她就 能不顾一切地仔细聆听。有了空闲她就给平子发短消息,她知道他需要排练,不 愿意做一个讨厌的情人。她只是希望能够依附在平子周围,安安静静地听着平子 的嗓音,看着平子。      这种幸福连续不断地刺激着季墨,她每天都去乌鸦乐队,和他们一起吃饭, 一起谈论音乐。有一个晚上特别冷,乌鸦乐队刚刚在一个酒吧谈定了和约,异常 高兴。主唱提议吃火锅。平子同意。另外贝司和键盘同去。加上他们各自的朋友 就有10多个人。北京的冬天很冷。火锅很热,很辣。每个人都吃得很开心。季墨 在酒桌前表现得同一个家庭妇女没有什么区别,她会殷勤地给平子夹菜,替平子 喝酒,一起和平子攻击其余人。平子不爱说话。他的头发仍旧很长。不过他的下 巴下留下了一小撮胡子,仿佛山羊胡子一样。      人们纷纷端起酒杯。频繁地给平子和季墨灌酒。人们总是找到各种理由给他 们敬酒。平子不说话只是喝酒。他的酒量谁也不知道有多深。季墨不断地给平子 挡酒,一杯又一杯。红酒、啤酒和白酒。各种颜色的酒混在一起季墨一会就醉了。 那个时候她醉了只会笑。趴在平子的肩膀上笑。平子的肩膀很宽,个头很高,样 子很COOL。那次仿佛是一场有预谋的饭局,所有的人,包括平子在内知道将要发 生什么,他们都不做声,大声笑着端起酒杯。他们是这场饭局的导演,其目的就 是等待下一场剧目的上演。而下一场剧目表现的如何就要看在这时他们导演的如 何。每个人都在夸着平子的优点,无论是用正面,反面还是旁敲侧击的方法。每 个人都在证明平子的老实。最多一句话就是平子现在还是处男。平子恰到好处的 脸红,也许是喝酒过多的原因,也许是害羞的原因。季墨喝多之后随着平子钻进 了出租车。她等待幸福的到来。她听不到出租车周围的哄笑。      毫无疑问,事情按照程序进行下去。不过是顺序颠倒了。季墨醒酒之后发现 和平子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床上,她先是惊恐,后是欣慰。她什么也没有失去。 平子只是抱着她。平子说她吐了,身子很烫,所以搂着她睡觉。季墨更认为平子 是一个值得付出的男人。她在被子下想起第一次见到平子的样子。她感到幸福。 幸福让她忘掉了整个世界。      他们在各自的被窝里交谈。平子想起乌鸦那首歌曲该怎么填词了。他给季墨 说他对乌鸦这首歌曲的理解。季墨紧紧地裹着被子生怕暴露什么听着。平子描绘 出一大群乌鸦从城市里飞出去的情景。那些乌鸦在秋日的太阳下自由地飞翔。郊 区的玉米熟了。一个个玉米棒子裂开了,垂着玉米絮。玉米粒正散发着香气。一 大群乌鸦掠过城市的高楼飞向郊区。郊区的玉米地越来越清晰。“乌鸦”这个单 曲响起来:那是我们的庄稼,我们黑压压地过去,黑压压地回来。季墨听着平子 的描绘,她看到一群乌鸦飞过。她眼前是乌鸦和平子混合的形象。她问平子,为 什么叫做乌鸦乐队?平子说,北京很多乌鸦,住的地方随处可见。以前只有在农 村看到乌鸦,现在城市里处处都是乌鸦。他喜欢乌鸦,喜欢乌鸦飞翔的样子,喜 欢乌鸦盘旋的样子,他爱着乌鸦的一切。季墨说她不喜欢乌鸦,因为总是弄脏她 的车。她给平子描绘看到的乌鸦形象,那是一大片乌鸦迅速地从东方升起,迅速 地扑过来。乌鸦背后是连成一片的写字楼。乌鸦飞过之后,季墨不得不自己洗车。 她说第一次见到乌鸦就讨厌这个黑色的大鸟。      平子的描速让季墨感到安稳。她很热。去洗澡。平子赤身裸体地坐在房间里 填写歌词。哗啦啦的声音激起了暖和房间里的欲望。一切都正常地发生了。季墨 只觉得一种灼烧感。那时她不知道这种疼痛是如何的,后来才明白就是太阳光透 过放大镜钻烧皮肤。皮肤很薄。皮肤一下子破了。皮肤破了就是血淋淋的肌肤。 聚焦下的光猛烈地照射在肌肤上。季墨很疼。灼烧的疼痛。她叫了起来。       7      从前,有一只乌鸦,从东到西飞过了整个北京城。从前,有一条街道,自从 大批大批的乌鸦栖息后被叫做乌鸦大道。从前,有一个乌鸦小区,那里有一条乌 鸦大道贯穿整个小区。从前,有一个广场被称作乌鸦广场。那个广场中光秃秃的 只是白色、黑色相间的方砖。从前,有一大片土地要改造成为乌鸦区。      从前有一个人叫张遥,他为了工作方便搬进了乌鸦小区。从前,有一个女人 叫王璐潞,嘴角边有一颗不起眼的黑痣,她喜欢画乌鸦。从前有一个男人和一个 女人在街上目睹了大批大批的乌鸦飞过了以后被称作乌鸦大道的街道。男人一脸 惊恐,女人面露惊吓。从前有一个学生叫李大嘴,他抽烟喝酒四处找工作,喜欢 在网上聊天。从前有一个本地人叫季墨,她在冬天开着红色的宝莱车行驶在四环 上。      从前有一个地方有一群人见面了。他们因为谈论乌鸦而认识。他们仿佛看见 好久没有联系的老朋友那样兴奋,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话,抽了不少烟,花了 不少钱。那时王璐璐还房间里一心一意地画着乌鸦,田雯丽仍旧幻想着来北京, 而平子冷漠地在酒吧里弹着吉他。生命中总有一些难以忘怀的人出现,这些人总 给对方带来意想不到的奇幻色彩。他们三个一见如故,纷纷谈论自己和对方的生 活。张遥说王璐璐的乌鸦和乌鸦小区的变化,而李大嘴说着田雯丽,顺便谈论几 个一夜情的姑娘们。季墨则是讨厌他们对感情的态度,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控诉对 平子的感情。每个人隐秘的生活被放大,放到到令人发指和夸张的地步,只有这 样才能够消除生活的压迫感。他们真的假的热爱摇滚,喜欢听这种燥热愤怒的声 音。他们喜欢抽着香烟,吐出很圆很圆的烟圈。他们大口大口的喝着啤酒,仿佛 这是输入血液,能让他们更加强壮。      在酒吧迷幻的灯光下,爱好摇滚让他们毫无顾虑地敞开心扉,把那些平时没 有说过的话全部说出来,丝毫没有想到自己能否记住。相反对对方所描绘的每一 个细节则是清晰地映在脑海,第二天需要好好地回味。他们太需要一场热闹非凡 的狂欢了。张遥还穿着一身西装,仿佛刚刚下班赶到酒吧。他喝酒不多,面色已 经通红。他只想不断的抽烟。这种产生的幻觉和他来到北京的第一天一样,不过 是场景小了一些。没有那么多人的狂欢。他一个人狂欢,一个人面对两个人狂欢。 李大嘴习惯了这种场面,他更喜欢夸耀自己的所作所为,仿佛也只有他-李大嘴 才能够做出那些事情,比如招聘,比如对付房东等等。李大嘴的工作找好了,正 是由于夸夸其谈和艺术带点关系的专业。他需要安稳地赚钱和安稳地找到女人。 季墨好久没有这样痛快的畅谈,自从那个夜里将照片删除之后,她再也没有如此 地放纵了。她想大声的说话,大声的诉说。      每个人都在别人的故事寻找自我的影子,在传奇色彩的故事中寻找梦想。没 有人会当真。张遥只在乎李大嘴一夜情的效果,李大嘴只要季墨这种痴情女孩, 而季墨则需要像王璐璐那样坚强。三个人的故事并无交叉,并不复杂。至少目前 没有任何纠缠,他们也不想有什么纠缠。三个人的圈子只是一小部分的重叠,不 可能发生太多的重叠。那就不称为重叠,而是重新融入。他们不仅仅是出于礼貌 而放纵自我,也会因为他人的激情而放纵。这种相互促进,相互怂恿的情节使他 们喝酒越来越多,话也越来越多,恨不得将这二十多年的话全部说出。从出生到 记事,从初恋到目前的情人,从北京到外地,从工作到性爱。从张遥到李大嘴, 从季墨到王璐璐。每个人对未知的事情充满好奇,急切地想要知道曾经发生了什 么,才造成了眼前这个男人(女人)。即使现在已经毫无波澜,但过去那些担惊 受怕的故事还是能引起共鸣,让他们中的一个联想起相关的故事。故事总是说不 完的,故事总是一个连着一个。他们喝了不少酒,去了几次洗手间,相互拍着对 方的肩膀称兄道弟,说以后的宏伟发展。      他们三个的世界中,外界已经不存在了。什么酒吧的喧嚣和吵闹,什么灯光 的闪烁和空气的污浊,什么工作和房租,什么女人和男人,他们都忘掉了。他们 只是下意识地把独特的一面展现出来,博得对方的同情和理解,期待对方也展示 出独特的一面。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一部分融合,一部分重叠继续生活。他们谈论 乌鸦,毫不犹豫地确信,季墨看到的那只乌鸦就是张遥看到的,他们两个看到的 那只乌鸦带着一大群乌鸦飞过了李大嘴的头顶。他们相信,自从看到了乌鸦,生 活总发生了一些变化。是好,是坏还不知道。酒吧将要关门时他们相互搀扶着走 出酒吧。在他们的身后酒吧墙外的霓虹灯闪烁着“乌鸦”BAR这几个大字。      乌鸦酒吧所在的区已经被叫做乌鸦区。这个区是从北京的长安街一直延伸到 6环的大片土地。这里有一个街道叫做乌鸦大道。这个街道垂直于长安街,并且 是乌鸦区唯一的主干道。从前有一面乌鸦旗树立在乌鸦大道,上面是一只飞翔的 乌鸦。从前有一个乌鸦雕塑在乌鸦广场,有一只庞大的乌鸦凌空抓死老鼠的雕像。      乌鸦区可能在某一年被建设。乌鸦旗帜可能在某一年之后的第二年被确认。 乌鸦雕塑可能在某一年之前的那一年被雕出来。张遥在某一年中正式成为乌鸦区 的居民。他换了身份证。上面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之外,还有乌鸦的图形。 那已经是第三代身份证。使用的是乌鸦社团自己设计区徽。季墨在某一年中也想 成为乌鸦区的居民,但是她没有一个亲戚在乌鸦区。她忿忿不平的离开了乌鸦区, 第二天开着宝莱车在乌鸦区转了一圈又一圈。      某一年的某一天,天空中并没有一只乌鸦。人们习以为常。乌鸦并不在乌鸦 大道中出现。所有的乌鸦区,乌鸦旗帜,乌鸦雕像仅仅是一个表象,脱离了乌鸦 大道一切都不存在。让我们再详细地看看乌鸦区吧。从前的乌鸦大道被拓宽,乌 鸦小区成为标志性的建筑物存在,乌鸦广场是一个小小的第一代乌鸦广场。乌鸦 大道向南延伸,向北拓展,向东、西方向扩宽。乌鸦大道跨越了北五环之后又向 西面延伸,据说这条道路是沿着乌鸦出城的路线而建设的。同样,在南面不断建 设的乌鸦大道,跨过了六环之后向西转向了一个大拐弯,据说这条道路是乌鸦进 城的路线。乌鸦区只有一条乌鸦大道,这条乌鸦大道如同半个右边圆括弧(   ))或者是右半个方括弧(])或者是一个大余号(>),乌鸦区已经成为北 京重要的商业区,抗衡朝阳区、海淀区。      乌鸦大道不会因为乌鸦区而消失,相反,乌鸦区只有在乌鸦大道存在的时候 才显出重要性。乌鸦大道四周形成了乌鸦区的基本构建。北边是乌鸦广场衍生而 来的热闹非凡地商业区那里高楼林立,立交桥纵横,大街四周是高大明亮的玻璃 橱窗。橱窗里展示着闪闪发光的乌鸦服饰。有从美国进口的乌鸦打火机,乌鸦T 恤。有从巴黎引进的乌鸦香水,乌鸦丝巾,颜色各异,但是主要以黑、白、红为 主。还有从浙江运过来的各种乌鸦小商品,包括小小的乌鸦牙签和乌鸦卫生纸。 世界各地的商品以相同的模样,不同的商标出现,只要你想,这里总能找到你想 要的东西。这个商业区和别的商业区域没有什么区别,一个连着一个高大、热闹 非凡的商城,一个接着一个美丽的小姐踩着高跟鞋嗒嗒的走过,一个连着一个的 乌鸦西餐、中餐快餐店遍地开花,人们眉飞色舞,为一个伟大的商业时代所振奋。      乌鸦大道是一切的中心,南边是同乌鸦小区一样的建筑物,一个个气势辉煌, 试图想要盖过乌鸦小区的模样。但是那些高楼总是缺少一点点气势,它们不是看 起来像豆腐块就是看起来像乌鸦窝,毫无创意的被建设。居民楼里是一大群像张 遥的人,他们共同生活在一片乌鸦飞过的地方。他们年轻力壮,早出晚归。或者 在写字楼里在某个时间张望天空,寻找乌鸦;或者在高楼大厦中做一个谁也不知 道的陌生人,或者是匆匆忙忙在路上走着拿着电话不停的说话。他们焦急地来回 穿梭在乌鸦区和北京其余区域之间,毫无怨言地在城市间创造着财富。他们置身 于财富中,并且随着历史一次次的随波逐流,更改着,洗刷着,随时都会被历史 这条河流甩出去,孤单单地在干燥的岩石上等待太阳。      从前有一个乌鸦。有一个乌鸦大道。有一个乌鸦区。外地人到了这个区域往 往是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天空中飘着乌鸦旗帜,地面上跑着乌鸦车辆,街上走着 乌鸦保安。走进商店眼花缭乱全部都是带着乌鸦商标的商品,那些说上几句话就 顺嘴带上“乌鸦”这个词汇的店主会热情洋溢地推销各种乌鸦产品。说这些是内 部加工的特惠产品,说那些是出口转内销的外贸商品,说那些是专门卖给外国人 的产品。白天喝着乌鸦的矿泉水,吃着乌鸦快餐,抽着乌鸦香烟。夜晚要在乌鸦 电台中打发时间,临睡之前还要消耗一个乌鸦牌避孕套。      这是乌鸦的世界。乌鸦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黑色白色红色绿色蓝色各种颜色 各种形状各种大小各种模样的乌鸦图案出现是令人恐怕的事。不过,人是很容易 适应这样的世界,就同鼻子适应着周围的空气,变色龙适应着周围的环境。人们 在这里生活丝毫不会感觉到有什么不妥之处,即使有些人每天去朝阳区上班,坐 着乌鸦专用地铁,去接触乌鸦外的世界。       8      聚会之后的日子没有丝毫改变,张遥每天仍旧在路上奔波。他记得这些路途, 如同这些路途记得他。他早晨睡眼朦胧地挣扎起来,迷迷糊糊地冲澡。在通红的 双眼中把自己的脸庞看了又看,在香皂盒旁边找到剃须刀,一边看着镜子一边刮 着胡子。张遥起床的声音会把王璐璐惊醒,她也是睡眼朦胧地去厕所。王璐璐坐 在马桶上迷迷糊糊地问着张遥时间,顺便点一支香烟。张遥会告诉她已经7点了。 王璐璐坐在马桶上思考问题。这是她早期绘画思路的重要来源。她一边思索,一 边哈欠连天。王璐璐想告诉张遥她在想什么,但是还是没有说。王璐璐坐在马桶 上。王璐璐抽烟。王璐璐思考。王璐璐小便,淅沥哗啦。张遥在镜子前耐心地刮 着胡须。在烟雾中去用手掌抹着镜子。他对着镜子里的张遥开心大笑。      9月的天气还不算冷,地铁车厢内热的同闷屋子。张遥费力地挤上地铁车厢, 工作人员站在站台上用力地推着人群。人群拼命拥挤在车门。更多的人在地铁车 厢两侧拥挤。工作人员还在维持秩序。人们都在想着早点往东边去,往东,再往 东。东边是国贸。东边有天安门。东边是商业中心。西边什么都没有。公主坟有 破破烂烂的建筑物。大量的人群出现同一群意想不到的乌鸦冒出来一般,黑糊糊, 脏兮兮的瞬时间飞来瞬时间飞走。更多是不知形状的人,或者是奇形怪状的人忽 然钻出。公主坟连接着新兴桥,桥底下是三环和二环的交界处,长安街从东西方 向劈开了十字路。公园。树木。灰尘。人流。车辆。      每天早晨公司是静悄悄地,张遥来得早。他从黑色的公文包掏出门卡轻声 “嘟”了一声进门。迎面是公司巨大的LOGO。张遥总以为这网站一无所长,包括 自己所负责的栏目。老板漫不经心,经理漫不经心,底下的员工更是漫不经心。 早晨除了张遥就是打扫清洁的小阿姨来得最早。小阿姨30多岁。每天早晨从7点 忙到9点。她打扫清洁,擦桌子,用吸尘器吸地。等她打算回家时张遥才进门。 小阿姨不怎么说话。张遥也不说话。两个人见面偶尔打一声招呼。张遥是没有话 给小阿姨说,小阿姨是不知道说什么,只是把卫生打扫干净。      早晨是一天中最美好的时间。最美好的时间就要充分浪费。张遥的同事们陆 陆续续地来到公司,他们把时间都放在路上了。今天李娜穿了一条新裙子,同事 们议论纷纷。张遥还走上前摸了摸面料,他不懂。不懂就要装作很懂。就要和李 娜说话。李娜没有男朋友,每天像只小猫一声不响地窝在座位。张遥总以为李娜 是独身主义者,独身主义就意味接受众多异性的骚扰。      工作就是工作,就像那个伟人说的,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 目标走到一起的。伟人不用挥挥大手,几百万人来到北京。五湖四海三江二河。 山西陕西河南河北广东广西黑吉辽云贵川。操着不同口音不同民族不同信仰不同 面孔不同肤色为了各自目的而走到北京。这个目的很简单也很复杂。没人想了解 对方的目的。或者说有没有目的无所谓,只要大家能坐下来成为同事。总之你不 遇到河南人就会遇到河北人,不与黑龙江人同事就是与吉林人共事。你是外地人 他也是外地人。大家都是外地人都是一种缘分。这种说发总令李娜感慨不已,她 总是说为了缘分就要开开心心的工作。可是这种想法丝毫不会影响到老板开工资 的心情。总之不给广东人就是给广西人,不给云南人就给贵州人工资,给谁都无 所谓怎么给也无所谓。      李娜裙子的开口恰到好处:胸口和大腿各一侧。秋天能够看到若隐若现的乳 沟,这让张遥产生许多非分之想。李娜只会说讨厌,不会动手赶走张遥,张遥也 只是在口头表达对李娜性感的尊重。男人和女人在一起不一定只有性这个理想。 李娜可能抱怨公交车太挤,有男人占便宜。同事胡虎小平头小眼睛酒糟鼻子就会 说他今天没和李娜同车非常遗憾。胡虎喜欢喝酒,不停地搬家,不停地找女人, 不停地换着工作。他精力充沛。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总会用喝了酒似的眼睛欣赏 李娜。李娜不喜欢去楼下吃工作餐,大家一起去附近吃饭。吃饭不仅仅为了填饱 空虚的肚子,还要为更好的交流和沟通,这是小道消息最重要的来源。         李大嘴的工作稳定之后房子开始不稳定,他的房东再次发出了警告。李大嘴 只好说要搬家,他住不起那么贵的单元房间。大二学生只担负他自己的那一份房 租,并不能带给李大嘴根本上的改变,李大嘴只好搬家,搬到更便宜的地方。李 大嘴说,如果一周之内还找不到房间,他像一条丧家犬流浪在街头。实施上也是 如此,房东开始联系新的住户,说下周就要搬进来,还带着新房客看过。李大嘴 并未感到耻辱,不会因为没有钱住不起单元房,更不会因为他没有赚到钱。      他去公司附近贴条子,这是最为方便,最为快捷的方式。这个办法是张遥说 的。张遥说,他搬进乌鸦小区之前也是一筹莫展,逼得他学习路旁的小纸条,两 三天见效,比那些野广告夸口的疗效还要灵验。李大嘴去贴条子,他把一张A4纸 一份两半,上面写着相同的内容:    求 租      本人白领,本科刚毕业,在附近上班,欲找一居室(或者是两室中的一间), 只要干净,卫生,能上网。联系人:李先生。联系电话:XXX。      李大嘴把每一份纸条上的联系人和电话又竖着排成10列。算起来,一张A4纸 一共有20个联系方式,20个机会。李大嘴揣着20份纸条去附近小区贴条子,那是 中午刚刚吃过盒饭的时候,正是张遥和同事传播小道消息的时候。李大嘴带着胶 水和纸条来到了附近小区。尽管他不敏感,没有太多的观察力,还是能感觉到小 区附近的老头、老太太警惕而又好奇的注视着他。李大嘴不管这些热辣辣的眼光, 重要的是先帖条子,先找到房屋。在即将流浪的逼迫下,这点异样的眼光算什么 呢?      那个小区是典型的北方建筑物,已经有一些年头了。一排排红色的单元房排 列着,红色的漆开始脱落,在中午强烈的阳光下更显得落魄。这个小区中间是一 些高大的梧桐树,那些花朵已经落尽,地面全部是零星的白色花儿,衬托出这个 小区的古老。李大嘴在一排单元房的入口处站立,那里贴满了各种小广告,不乏 有类似求租的广告。李大嘴看着那些广告,不由得生气。他刷刷两下,把那些求 租的广告撕掉。李大嘴拽着没有撕干净的纸,把涂抹好胶水的求租小广告贴上去。 李大嘴用力地沿着打印纸四周按下去,把胶水碾平。他退后几步看了看,又上前 抹了两下,这才走开。      这个小区并不大,主干道四周是不同区域的铁栅栏。进去后是一个个单元门。 李大嘴又跑进几个单元,在一层粘贴他的求租广告。一层总是黑乎乎,堆满了破 烂自行车和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譬如三条腿的木椅子,一个塌陷的破纸箱等。 这些杂物长年累月地堆放在楼道,落了厚厚的一层灰。李大嘴跑进跑出,几乎要 将灰尘带起来。他不顾偶尔下楼人的眼光,也没有时间看这些人的眼光,他只是 在心里盘算着,还要在哪个地方粘贴?      每个区域前本来有一片空地,种一些青草和花朵。现在成了菜地的一角,那 些花儿反而是陪衬物。李大嘴可没有时间欣赏这些变化,他的目光在寻找有用信 息,哪里贴着转租的条子呢?      小区一侧有健身器材,那些老头、老太太还有北京特色的大妈们遛弯、聊天。 有的抱着猫儿、狗儿一边说话一边瞟着李大嘴。有的聚在一起下棋,李大嘴经过 时,那群人也没有抬头。还有一些在黄、红相间的健身器材上嘿呦嘿呦锻炼身体, 两个眼睛随着李大嘴的移动而移动。当然,不全是无事可作的有闲阶层,还有刚 刚走路,或者还在婴儿车里面的幼童,他们被周围的大妈、大叔看管着,尽情享 受秋末的太阳。      小区内的报刊亭反复播放的喇叭声并没带来什么变化,行人旁若无人地走过。 李大嘴一边贴条子一边想,他如果要搬进这样的小区,周六、周日会做什么?是 否像眼前这些人悠闲自得,仿佛没有任何压力和紧迫感?李大嘴跑到小区通告栏 旁贴条子,跑到自行车亭贴条子,跑到每一个单元的一层贴条子,还跑到一个高 层建筑物的电梯旁贴条子,结果被看管电梯的小阿姨教育了一番,他只好灰溜溜 的跑开了。李大嘴已经成为熟练的贴条子工,他展开字条,把胶水涂抹在中央和 四周,往墙上用力一拍,再用手掌往四周展开,半张A4的纸老老实实地粘在墙上 了。如果有些微风,带着李大嘴姓和电话的小字条便会哗啦啦的响。      李大嘴想把条子贴到每一个地方去,让每一个过路的人都看到。这种想法让 他在小区里忙碌,不过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对。有一些是小区的居民,他们说这里 没有多余的房子,不允许李大嘴贴条子。有一些人好心的建议李大嘴去哪里哪里 贴条子,说那样看的人比较多。李大嘴才不管这些,他只是想更多的贴、贴、再 贴。与此同时,他还记下一些招租的电话。李大嘴忙碌后倍感轻松,不过他仍旧 不放心。沿途返回公司,他又重新跑到张贴过条子的地方,果然不出他的意料, 有一些已经被人撕掉了。李大嘴把粘贴不牢的又涂抹上了胶水,心满意足去上班。         自从聚会之后,季墨常常去张遥那里。她不是去找张遥,而是去找王璐璐。 她对王璐璐说,我们就是一路人,在人群中一下子就能看到对方。她喜欢王璐璐 的画,但是王璐璐却很少和她讨论,尤其是那张乌鸦的画。王璐璐成了季墨倾诉 的对象,也只有女人面对女人时,才能无所顾忌。经常是在周末,或者是早下班, 季墨就会去乌鸦小区找王璐璐。她偶尔带来一张CD,偶尔带来一些油画,偶尔带 着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季墨不会空手而来,她知道王璐璐不怎么说话,必须要找 到恰当的理由,王璐璐才不会拒绝她。      一段时间内季墨又想到了平子,她嫉妒那些恋爱中的男男女女。她开始发疯 般地喝酒、抽烟、夜不归宿,整夜整夜地听着哥特音乐。到了天明暂时性的昏迷, 醒来之后上网,在中午随便吃一点东西后睡觉。下午坐在冷冷的阳光下发呆。这 个作息时间正好符合王璐璐的习惯,王璐璐接纳了她。王璐璐该干什么还是做什 么。她不会因为季墨的到来而打乱日常的生活,再说她也没有什么生活。王璐璐 偶尔体现了女人的关怀,在季墨眼泪吧哒啪嗒地掉落时,她就连忙把季墨搂住, 轻轻地给她擦着眼泪。      季墨又开始说,她想不通为什么结果是这样?。难道第一次恋爱轻易的失败 了?王璐璐给季墨泡了一杯速容咖啡端到她面前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你不 用这么悲伤。季墨看着咖啡的热气暖暖地上升,叹了一口气不在说话。季墨昨夜 探讨过这个问题,在哥特音乐中抽着烟,倦窝在被窝中,身子靠着墙反复的说这 丁点的事。屋子里并没有灯光,哥特音乐游荡在冰冷的房间中,仿佛被整个楼道 的寒冷逼迫无法传播出去。季墨会死死的盯着黑夜中某个固定的物品,或者是桌 面一个茶杯,或者是桌子下电脑主机闪烁的信号灯。她长久地不说话,王璐璐也 不说话。      早晨张遥上班之后,王璐璐暂时陷入了昏迷之中。她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数 不清楚的乌鸦。这些乌鸦带着她飞到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有一个湖。湖水清澈 见底。湖四周是茂密的芦苇。她一个人站在芦苇中,仰天看那些乌鸦飞去。恍惚 中以为是一群黑天鹅飞去。她醒来。睁开眼睛正好看到面板上的乌鸦。王璐璐不 知道为什么惶恐。王璐璐挣扎醒来去洗澡,季墨迷迷糊糊地说要抽烟。王璐璐回 过脸看了季墨一眼再没说什么。      王璐璐洗澡。她把水放得很大。那些水珠直冲向她的面孔。她扬起脸闭上双 眼冲水,这个举措让她想起来早晨的梦。那群乌鸦的归去。它们为什么归去,去 哪里?王璐璐一无所获。但就是这种归去,给梦中的王璐璐带来从来没有过的惶 恐,仿佛第一次见到乌鸦时,张遥表现出来的神情。王璐璐还记得梦中自己的模 样,孤立无援地站在芦苇中。芦苇很高,似乎把外界的世界掩盖了。王璐璐想要 走出来,只能像乌鸦那样飞出去。王璐璐一边冲着热水澡一边想起早晨的梦,她 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小时之后,王璐璐心满意足的洗澡回来。她的心情好极了,仿佛很久没 有这样痛痛快快地洗澡了,也仿佛很久没有这样想通了某个事情。王璐璐进门, 一股烟味扑面而来。她高声喊道:失火了?她看到桌子前的烟灰缸里余烟袅袅。 季墨歪着脑袋睡着了,音乐还在不死不活地,毫无生气地播放,电脑显示屏正在 滚动着季墨写的话: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王璐璐不去理睬这些,她敞开门,哼 着歌曲,在镜子前不慌不忙地吹着头发。      季墨在中午的阳光下喝着咖啡。她看王璐璐工作。王璐璐的世界中没有别人, 她专心致志描绘着某个谁也不知道的图案。季墨盘腿坐在沙发上,她呆呆望着房 间里大量乌鸦的画。这些只能让她更加想念平子。那个男人的《乌鸦》是否已经 写好了歌词?或者是那个乐队已经走上地面?季墨对此一无所知。她惧怕知道这 些事情,她也不想知道这些事情。从此之后,她再也讨厌乌鸦了,毕竟这个形象 和她有了某些联系。      季墨给家里电话,她说她仍旧在外地出差,过几天回来。她妈妈又嘱咐了几 句,才挂了电话。季墨很想回家,但是她的状态不能回家。她想念家里温暖的床, 想回到家里把电脑的操作系统重新做了,想要把家里的一切重新改变。她看到王 璐璐在一旁忙碌,问画的是什么?王璐璐说,过些日子她就会知道的。    9      聚会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以前没有人帮忙时,这个时候就可以随意地让另 外一个人帮忙。李大嘴贴的条子很快起到作用,李大嘴找到了接近于理想的房子。 周六上午,李大嘴开始搬家,张遥和季墨一起过去帮忙。他们指挥搬家工人做这 个,做那个。或者是在楼上楼下看着搬家工人忙碌。搬家之后三个人帮着李大嘴 收拾房屋,都累得半死。中午他们吃完饭随便闲逛,不知不觉到了乌鸦公墓。      他们由于乌鸦而认识,在一起更多的也是讨论乌鸦的含义。实际在生活中已 经逃离不了乌鸦的概念。从长安街朝西走去,八宝山附近出现了以“乌鸦”命名 的各类服务设施。有人建议将八宝山人民公墓附近新建一所乌鸦公墓,但是遭到 了居民的强烈反对。反对者所持的标语是:“乌鸦   你不能让我们更悲伤”。乌鸦管委会只好将这个议案搁浅。但是在他们心中, 人民公墓已经是乌鸦公墓的代名词。比如张遥时常在天黑后走出乌鸦小区,在乌 鸦公墓的高墙下坐着。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高大阴森的松柏散发出来的幽幽 凉意,让张遥安静。      每天去乌鸦公墓的人并不多。乌鸦公墓开放的时间是早晨9点到中午4点。遇 到政府官员或者是某个要人下葬,乌鸦公墓热热闹闹。秋高气爽的气候下,所有 的人一脸肃穆,哀乐带着黑纱一路走远。他们三个不知不觉走到公墓前。吃过饭 之后感觉到热,又走了一路,张遥的后背出汗了,一大块T恤粘在后背上。季墨 也厌烦这种狂躁的天气,她的心脏里总有东西在奔跑,突迸,这种狂躁从心脏发 射,蔓延到身躯的各个部分,仿佛每一个部分都是不协调的组合。他们走了一路 愈发热了。      公墓前有门卫拦住他们。张遥说我们就进去看看。门卫是一个穿制服的老头, 他从门房走出对着张遥他们说,公墓有什么好看的,已经关门了。季墨伸长脖子 往里面张望,一排排的墓碑静然挺远。她的心情并不好,像是这个天气烦闷。高 温在压榨他的身躯,而内心中已经被压制的想要四处突迸。而李大嘴看了看老头, 并没有说话。      老头说,今天有一个要人刚刚下葬。四周都是香烛的气息。地面还有一些琐 碎的红、白纸屑。他们闻到了味道,那种味道混在干燥的空气中仿佛随时可以爆 裂,炸响。三个人又看了看老头并未说话,眼睛从老头布满褐色老年斑的脸上移 开,被一株松树下的纸屑所吸引。张遥愣愣地看着。仿佛那被风席卷,堆积的碎 纸屑中藏着闪闪发光的东西。的确,这些纸屑早晨被完整的制造,中午后散落在 地面,下午被风所拢成一个小堆。在青色水泥地面和褐色黄土中格外鲜艳。老头 说你们走吧,我要关门了。老头走进门房再也不出来了。他们三个站了一会也索 然无味,顺着墙根走下去。      高墙隔开了两个世界。他们在外面的世界中极其想去里面的世界中。他们想 要的仅仅是在光滑的墓碑前坐着,静静地读着上面的字,想象那些字符后面隐藏 的含义,所发生的故事。现在他们进不去了另一个世界只好在墙根下坐着。他们 的前面有一棵高大的松柏,枝叶繁茂,枝干遒劲。树根突出地面,交织盘错,四 周用方砖围起来。他们或许早晨真累了,静静的在这棵松柏的树荫下坐着,谁也 不说话。他们三个并排坐着,背靠着墙壁,两眼望着长安街延伸的道路。这四周 灰尘很大,吵杂声很大,走过路过的人也很多。还不到繁忙的时刻,路上只有稀 疏的公交车和小轿车。那些车在他们眼里看来全部是漫无精神的,无精打采的驾 驶。里面空无一人。如同身后墓碑底下的骨灰盒。骨灰盒安静的躺在底下。公交 车安静的行驶在街道上。骨灰盒里面没有人,只有人的一部分。公交车里全部是 人,没有一个人的灵魂。这两种方形的盒子承载了太多了含义。移动的方盒子。 埋在地下的方盒子。拥挤的方盒子。寂寥的方盒子。他们在高墙下坐着坐着浑身 发冷,眼睛望着4、5点的太阳,看到了它的颓势。太阳不强烈也不隐晦。太阳是 一个无动于衷的圆球。太阳一点没有力量。他们看得眼睛发涩。      如果放在平时,这个点该是是张遥回家的时候。他靠在墙上懒洋洋地看着街 上的阳光慢慢地隐退,街上的人流慢慢地涌动起。这种场景让他有一种隔离的, 超然的感觉。无论是身后安静的公墓还是街面熙熙攘攘的人流都影响不了张遥。 张遥存在这两个世界当中。他知道这种存在仅仅是暂时的存在,近似于真空的存 在。这种存在也不能维持多久,就像每天做爱的人不能维持多久一样。但是这种 存在给张遥一种从未感觉到的美好,这种美好几乎近于完美无缺,让张遥开始昏 昏欲睡。      如果放在平时,这个点正是李大嘴聊天的时候。他靠在墙边毫无感觉的看着 眼前的来来往往。这个时候的太阳给他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是从异端来的奇特 力量。它会牵引着李大嘴朝着那个方向幻想。来自空间的温度退去了,在地面白 昼聚敛的温度开始散发。李大嘴在这种适度的温度下,适度的力量下春情勃发。 这种感觉像是将要有却抓不住性欲,既不强烈也不温软,只是恰到好处地坚硬着, 充满力量和生机地坚硬着,证明着李大嘴存在地坚硬着。坚硬,挺立,不可动摇。      如果放在平时,这个点正是季墨清醒的时候。她依在墙上无精打采的看着街 上活动的人和物体。在这种场合下安静地坐着,让她产生极其强烈的孤独感,这 不是自己的,而是他们三个的,或者也不是他们三个的,而是周围人的。她知道 这种孤独感来自何处,却不知道如何消除这种孤独感觉。她毫无力气的靠在墙壁 上,仿佛那个晚上毫无力气的在巷子中那样。她的脑袋空虚而寂寞,眼前流淌的 时间之水丝毫没有任何变化。太阳懒洋洋的温度照在她的身上,她感到温暖。她 还是想到了回家。      他们坐着坐着脊背开始发凉。三个人站起来,朝着乌鸦小区走去。那里距离 张遥家不远,他们想要去看看著名的乌鸦大道是什么样子。他们在黄昏的时刻来 到乌鸦大道。   黄昏。黄昏是分界线。是隔离区。是过渡。经过这些年的建设,乌鸦大道越 发的出名了。这变成了热闹的小区,商业中心和休闲场所。一个奇怪的地方。乌 鸦大道。北京的乌鸦大道。全世界有名。出名是一瞬间的事情。那么多乌鸦来回 飞舞,乌鸦般的人群扎堆聚集。一百个个乌鸦忽然出现。一千个乌鸦忽然出现。 一万个乌鸦忽然出现。乌鸦大道就是这样成名的。乌鸦地铁站总是那么繁忙,运 输着各种人来来往往。乌鸦大道是一个多功能的大道,旁边是乌鸦广场。那里正 是黄昏。乌鸦广场的黄昏与众不同。那些郊区的乌鸦们飞回了城市,回到了乌鸦 小区的栖息地点。在黄昏。乌鸦们在广场上漫步。在黄昏。头顶上有乌鸦飞过。 在黄昏。乌鸦返魂回归。乌鸦广场上中亮丽的城市雕塑上,整齐光亮的木板上, 喷泉支柱上,圆形的路灯上,一排排铁质的椅子上全部都是乌鸦。在黄昏。在黄 昏。在黄昏。      在黄昏。乌鸦广场上是乌鸦的天堂。它们悠闲自得地散步。老人孩子们撒着 面包喂食。情侣们拉着手站在一旁观赏。漂亮姑娘把乌鸦放在手掌中拍照。人们 喜爱乌鸦。乌鸦喜爱人们。在黄昏。天空中是大片大片乌鸦的飞翔。它们遮住了 太阳将要逝去的光亮。乌鸦广场中一阵阵昏暗。有落单的乌鸦用力地撑开翅膀挥 舞。在黄昏。这是个休息的时刻。广场上的大钟咣当咣当的发出敲击声。店铺老 板们走出小店,腰里系着围裙。饭馆女招待抬头望着天空,心中默默祈祷。老头 老太太撑着拐杖把手搭在眼睛上观望。广场四周的窗户上探出各种脑袋相互打量, 寻找乌鸦。在黄昏。学校组织学生高唱乌鸦咏叹调,部队在大院里操练,喊着响 亮的口号,汽车与火车同时鸣笛,致敬。人们高喊着。在黄昏。      在黄昏。他们三个闲逛在黄昏的乌鸦大道中。他们喜欢这个时间的乌鸦大道。 他们像刚才一样不说话,也没有什么可说,三个人被刚才的心情所包围,又被这 个巨大的乌鸦世界所包围。他们逃脱不了这个热闹,单一的乌鸦世界。不仅仅是 他们三个,周围的人们都被一个大同的乌鸦世界所包围,忘掉了白天的热闹。白 昼的热被乌鸦的黑翅膀吸走。一切变得清凉。他们在这种环境下丧失了畅谈的欲 望。没人想说话。周围的人都在忙碌着,他们在张望,在散步,在交谈,只有他 们三个毫无语言的呆立在乌鸦大道上,呆立在乌鸦大道的广场上。他们忘记了存 在。欣喜。激动。自豪。或者伤感。忧郁。愤懑。他们此时此刻绝不会孤独。孤 独是黑夜的事情。      也许张遥想要变成一只乌鸦。混杂在一大群乌鸦中间飞翔。黄昏时候在广场 漫步。清晨随着大队的乌鸦飞出这个城市。他要掠过北京的上空。看着写字楼, 大街小巷,居民楼一点点的闪过。也许季墨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乌鸦。随着那些乌 鸦去玉米地里找食。他只是喜欢做飞翔时候看着城市的样子。那些在平时看不到 的景观,小而且拥挤的滑过。什么也不是。什么也看不到。也许李大嘴是一只单 独的乌鸦,在一大群乌鸦的左右飞翔。他们幻想着,抬头望着天空。乌鸦白色的 粪落在他们的额头。一只乌鸦“呀”了一声飞过。    10      下午7点张遥走在了回家的路上。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乘坐地铁。自从去了 乌鸦公墓之后,张遥也把地铁看作一个盒子,一个会移动的盒子。这个盒子给与 他更多的是麻木。每天张遥都要乘坐这个铁盒子穿行在城市之间,在城市里做一 次次没有梦想的飞翔。如果有翅膀,张遥的翅膀早就僵硬了,每天只知道挥动几 下便完成了一天的任务。这让张遥很沮丧。他决定今天有一些新鲜的感觉,他在 5点半的时候并没有给王璐路打电话问她吃什么。他想应该好好吃一顿饭,拉着 王璐路的手一起走进餐馆,最好来一点红酒。两个人趁着朦胧的夜色散步,相互 挽着胳膊,畅谈在这个城市的理想。张遥决定坦白自己的想法,应该好好地去爱 着王璐路,应该对王璐路说清楚自己的感受,应该和王璐路进行一次美好而难忘 的性生活。如果有可能,他们应该结婚。      张遥被自己的想法所感动。太阳早就消失了。地表的温度也开始褪去。张遥 走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小区。经过乌鸦菜市场时他还吹起了口哨。菜市场里还有 隐隐绰绰的灯火和一些晃动的人影。这让张遥体会到家庭的幸福和温暖。仿佛一 会便能拉着王璐路的手再次经过这里,一起拥抱,一起微笑,一起心满意足。他 带着这种微笑走进电梯,还冲着电梯阿姨用力的笑了笑。开电梯的阿姨很奇怪地 看着他,仿佛要询问他什么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面对张遥的微笑,开电梯的阿 姨迅速的将面孔扭到一旁,看着亮着红色48层的按钮。这让张遥颇为失望。      张遥刚走出电梯还没有适应光线便听到身后电梯门迅速的关闭。他用力地跺 了一下脚,楼道里并没有亮灯。张遥感到奇怪,或许是应急灯坏了,他这样安慰 自己。张遥在黑暗中思考着应急灯的同时,他听到电梯迅猛的下落声,仿佛是失 重的物体毫无障碍下落。他不由的扭过头仔细听了一会,电梯间又没有了声音, 反而是自己的一颗心在扑腾扑腾地跳着,活像一尾活鱼不小心跳上了陆地。张遥 莫名地慌张。他站立,大口大口的呼吸,开锁进入房间。      他进门大声喊着王璐路的名字。说,亲爱的,你饿了吧,我们去吃饭。张遥 像往常一样走入自己的房间,放下公文包,换着衣服。他一边脱着上衣一边大声 地说:璐璐,你还在睡觉吗?你这个小懒虫,快,起来了。我带你出去吃饭。当 张遥脱着长裤时说,我今天回来晚了,很想你。当张遥找到T恤套在头上时说, 我想过了,我一定要好好地爱着你。当张遥穿短裤时说,亲爱的小乌鸦,快起来 吧,我们吃饭去。当张遥脱掉了袜子拖着拖鞋走出房间的时候说,小懒猪,再不 起床我可要打你的屁屁了。当张遥拖着拖鞋穿着短裤套上T恤走进王璐路房间的 时候,他惊讶地说不出话了。      王璐路房间里贴满了各种乌鸦的素描。有些素描是张遥见过的,但绝大多数 的素描是张遥没有见过的。这些素描被凌乱地贴在墙壁四周,还有一些散落在地 板上、床上、椅子上、桌子上。仿佛是精心贴上的又仿佛是漫不经心随意贴上的。 张遥满眼都是一张张素描纸,他可以想象王璐路认真贴画的情景,更能想象王璐 路将大把大把的素描画抛在了空中的情景。那些大小不一的素描纸上的乌鸦看起 来想要飞走,但只是在王璐路四周做一个盘旋的动作后飘落在地板上、床上、椅 子上和桌子上。      王璐路一定走了。张遥歪在门框上看着这些素描画发呆。他还记得王璐路曾 经说过,如果她画不出来新含义的乌鸦她就会离开,并且要把所有的画留给张遥, 以一种强烈暗示的方式。当时张遥并不在意。他说过乌鸦只是黑色的,只是飞翔 的,并没有更多的形象。张遥对王璐路说,附近有一个乌鸦村庄,你可以去看看。 那时候王璐路眼睛里有亮光一闪而过,再也没有出现过。现在张遥回想起那一闪 而过的亮光是多么强烈,真如一道闪电划破了黑暗的夜空。      那个乌鸦村庄是否存在张遥并不知道。仿佛是他随口说出的,也仿佛是他无 意中听到的,也仿佛是藏在脑海中很深很深的地方。乌鸦村庄,如果有,这个村 庄必定随着乌鸦大道的诞生而诞生的;如果没有,那么只能是存在张遥和王璐路 两个人的脑海中。张遥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切都显示的那么不真实。仿佛王 璐路从来没有在这里生活过,从来没有。张遥与一大堆的乌鸦素描画生活了几个 月。张遥与那些画说话,与那些画中的乌鸦吃饭,看碟片,做爱。张遥站着想这 些事情,后来索性坐在地下。      张遥面前是一个飞翔的乌鸦。正是那天王璐路在他面前画成的第一个有颜色 的乌鸦。张遥还记得那天王璐路面色红润拿起画笔立即完成的。那只乌鸦的啄黑 白分明,眼睛黑白分明。一只硕大的乌鸦四周是一些小乌鸦,都在张着翅膀用力 地飞翔。画面下是一排高大的白杨树,树林前是两个小人。一个是张遥,一个是 王璐路。张遥看着寥寥数笔画成的王璐路,又看了看乌鸦突兀的黑白眼睛,他有 了自亵的冲动。      张遥迅速地脱掉短裤,甩掉内裤,赤裸着下身站在王璐路的房间里。他的阴 茎翘然挺立,仿佛是一杆挑衅的标枪寻找什么。张遥开始自慰。他用力的抚摸自 己的某一个部分。用力的想象王璐路的呻吟。但是急剧地揉搓之后张遥气喘吁吁 没有任何效果。张遥只好跪在那张乌鸦的画面前努力地自慰。他要寻找到王璐路 在这个房间的感觉。乌鸦的眼睛锐利,乌鸦的黒啄尖利,仿佛要划破了纸张跃然 而出。张遥开始找到了感觉。某个地方的欲望升腾,那杆枪寻找到了突破口。张 遥加快了速度。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乌鸦看。他的呼吸浓重。他开始颤抖。他面 前的乌鸦变成了动画,乌鸦就要划破纸张飞出,张遥的双腿酸软,他射了。那些 滚烫的液体压在乌鸦翅膀之上,流淌在王璐路的脸上。乌鸦凝结不动,王璐路的 脸却模糊一片了。      一霎那间,张遥空乏无力,仿佛是把身体的一部分都掏了出来,他无力的躺 在乱纸张里面,任凭阴茎变软变小,那上面的液体垂落在髋间,顺着大腿流到素 描画上,流在了一只乌鸦的眼睛上。         田雯丽这个女人忽然来到了李大嘴的身边,比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真实。田 雯丽并不漂亮,或者可以用姿色平平形容。她不止一次地表达过,想要留在北京, 陪伴李大嘴一起生活。李大嘴嘴上说一切都从头来,但是第二天睁开眼睛,他就 厌倦了这种毫无意义的组合,他在想,是电脑、电话欺骗了他,这和一夜情有什 么区别?      田雯丽并不这么想。她不怎么出门,为李大嘴烧饭,去商场给李大嘴买衣服, 领带,钱夹等。她并非是一个随便的女人,她也给李大嘴说过,爱上了他并非是 因为距离,而是因为他的气质。带着艺术家的气质,对理想努力的追求等等。刚 刚接触的一两天内,她用心表现出一个女性的优点:早晨早早起床为李大嘴做饭, 给他的牙刷上涂抹上牙膏,等他起来。中午依旧给李大嘴发短消息,说工作忙吗? 说自己在哪里哪里,要给李大嘴买些什么什么。晚上等李大嘴回家,买好菜,一 起做饭,主动洗碗,陪着李大嘴聊天。      田雯丽来北京的第三天晚上李大嘴陪老板应酬,喝完酒之后他们去泡澡。随 后老板带着客户寻找别的娱乐去了。留下李大嘴结帐,顺便让他自己放松放松。 李大嘴胯下搭了一条毛巾,正襟危坐享受桑拿屋里的蒸汽。他的脸很红,酒劲还 没有过去。他双手撑在膝盖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桑拿屋里很热。这种热 无所不在,包围着李大嘴,裹紧他,使他艰难呼吸。李大嘴身上的汗水愈发得细 密了。那些渗出额头的汗水很快打湿头发,变成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他感到汗 水从肌肤中渗出,前额的汗水在滴落。李大嘴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但是这让他有 一种被煎熬的快感。他抚摸干瘦的胸脯,抚摸腰间下滑的汗水,抚摸大腿被汗水 冲刷的汗毛。      李大嘴的脑袋可还是拼命地想田雯丽的事情。李大嘴不知道如何打发这个爱 情。这个忽然而来的女人并没带来更多改变,他又不想忽然把她赶走。但是又不 能这样长时间的消耗下去,他已经无聊了。但是李大嘴坦然,他对自己微笑,他 知道这个事情总会解决。因为田雯丽有自知之明,她的消失会同出现那样简单。   在李大嘴洗浴,痛快地排汗同时,田雯丽却在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房间里等 待他的归来。李大嘴洗澡时关了手机,他忘记说要很晚回家。田雯丽不知道李大 嘴去了哪里。她以为李大嘴在逃避他,晚上不再回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 么,或者是这种热情熄灭了李大嘴的激情。她很难受,心情复杂,不知道怎么办。   田雯丽寂寞地坐在房间里。她在网上泡了一阵,索然无味。在路边的小店里 随便吃了些东西,回家看电视,听音乐都是索然无味。她坐在那里仿佛处处都有 李大嘴晃动的身影,她拿起手机等待李大嘴的电话进来。可是,这怎么会发生呢? 她在暗笑自己傻,关他什么事情?他有足够的自由,是她自己要送上门的,李大 嘴并没有承诺什么,答应什么。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平静很多。她还是打开了电视, 但在半个小时之内她频频地拿起手机看,没有任何信息,任何电话。田雯丽站在 窗口往外望。天空中飘起了微小的雪花,正在无情地坠落。她望了一阵还觉得早, 去商店买了啤酒。当她付帐时才发现手机没带。她匆匆忙忙地往回跑,仿佛遗失 了千年的宝贝。或者是某个电话正在家里刺耳地响着,焦急地等待她去接听。她 跑起来,5分钟的路程仿佛特别漫长。路面很滑,她又不能跑得太快,那样会跌 倒。她几乎一步一滑地朝前走,她双脚已经沾满了泥,裤腿也是泥。田雯丽听到 心脏从平静猛然上升到急剧地跳动声,仿佛是一面大鼓不停地催促她快跑,再快 跑。她加剧了脚步,基本是跌进了门。她扑过去抓起电话,什么都没有,手机屏 幕上显示的时间正好变化了一下。      田雯丽绝望地瘫坐在沙发前,满脚的泥。一只鞋子甩在了门前,一只鞋子还 套在脚上。她无力地抓起鞋子甩在窗台下,出神地望着外面絮絮扬扬的小雪花。 屋子里的暖气无情地逼烤着田雯丽,她很热。但是她又不想动弹,哪怕是一个小 手指。她坐着听心里的那面鼓声慢慢地消停下去,慢慢地散发出嘲弄的声响。这 种散乱和沉闷的声音一声声地敲击着田雯丽的心房。她坐了好一会,又想起商店 的啤酒还没拿,于是又慢慢地站起来,带上手机走出门。      在5分钟的路程中田雯丽不停的看着电话。当她返回房屋的路程中她开始给 李大嘴打电话。她都想好了该怎么说,随意地问候一声,看看是否睡觉了。或者 忙什么。或者大笑的问李大嘴是不是在做爱。她站在路灯下听着手机嘟嘟的声音。 没人接听。她准备好的话都消逝了。她呆立了一会,打开啤酒,抿一小口。发了 短信。又给李大嘴打电话。田雯丽在5分钟的路程中来回跺着步子,从这个路灯 走到那个路灯下面,在每一个路灯前打一个电话,听着手机的声音:你好,你所 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the   telephone you dial..你好,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the telephone   you   dial..。她愤怒了。恨不得把手机摔掉。她愤怒之后就是绝望。她不知道李 大嘴究竟在哪里,在做些什么,为什么不接听她的电话?是在鄙夷她的行为,还 是在躲避她?是在与女人欢乐还是把手机遗失?她不相信李大嘴会忘记带手机, 她认定了李大嘴是在躲避她。田雯丽不停地抿着啤酒,不停地把电话放在耳朵旁 拨打,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每一次都是失望。但是这种失望在酝酿着下一步的 希望,可能他会在,可能他暂时离开。田雯丽总是安慰自己,总是寻找各种理由 拨打电话。这种失望一点一滴的变成绝望,又从绝望一点一滴的演变成消极。她 已经在这条5分钟的道路上徘徊了半个小时,田雯丽太累了。被她趟过的泥泞不 堪的道路和尚未走过,覆盖着一层薄薄雪花的地面黑白分明。      田雯丽太累了,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甩远了啤酒罐,最终坐在地面上,盯着 手机,双眼充满了绝望的冷漠。细小的雪花仍旧在无声无息地飘落着,停留在她 的肩头,她的头发上,像是要把她遮掩。      乌鸦酒吧成为他们的聚集地,他们经常在那里聚聚。如果聚会成为一种习惯, 那么这种习惯将慢慢地磨去季墨对酒吧的旧感觉。她又开始习惯一个人去酒吧, 像以前那样冷静地喝着饮料,听着歌曲。而不是非要借助三个人的疯言疯语消除 对酒吧的恐惧。   吃过晚饭后季墨开着红色宝莱车顺着长安街往西。长安街灯火璀璨,每一个 路灯上仿佛放置着闪耀的钻石。那些巨大的钻石在夜色散发着晃晃光亮,照耀着 每一辆经过的车子。长安街一如既往地拥挤,季墨的红色车子随着车流缓缓向前 挪动。但是季墨丝毫不着急,她一边开车一边听着CD。季墨仍旧喜欢哥特音乐, 阴暗,不可琢磨,不可救药。这已经是她生活的一部分,难以割舍,只有借助哥 特音乐季墨才能心平气和,仿佛提醒她过去曾经犯过的错误,提醒季墨不再莽撞, 不再急匆匆地决定做某件事。季墨的生活又变得有规律,每天按时上下班,工作 勤奋,努力,丝毫没有放松的时间。在公司面对工作尽量快快乐乐,和那些年轻 的同事们开着玩笑。下班后要么去商场购物,要么回家帮助爸爸妈妈做饭,一家 人围着饭桌看新闻联播,其乐融融。吃饭后,季墨继续看着日韩连续剧的碟片, 眼泪淅沥哗啦地流。她在黑夜中不再抽烟,也不再幻想着白马王子的到来。爱情 曾是她的全部,如今爱情这个东西已经被疏远。   一小时后,季墨来到乌鸦小区。季墨在小区中停好车,按了按车锁。车子 “嘀嘀”尖叫了几声,前后车灯闪了闪,四周归于寂静。乌鸦酒吧是乌鸦大道的 第一家。酒吧外墙有了些变化,刚刚树立了一块牌子:NO.1。那个N被一只乌鸦 的形象所替代,一只乌鸦竦着肩膀站在一根竖立的铁杆上,铁杆连接着一把吉他 的侧面,构成大写的“1”。字母“0”,巨大无比,仿佛是一个空洞的眼球。季 墨看着这个NO.1发呆,她掏出一块口香糖放进嘴中,顺手把口香糖的外包装揉成 一团,弹在“O”上。   花花绿绿的酒吧外墙贴有海报,上面写着今晚是乌鸦乐队演出。季墨不由地 仔细看乐队介绍,海报上分明写着“乌鸦乐队”,成员只有四名,包括主唱、吉 他手、贝司和键盘,而平子的姓名并没有出现。海报上有乐队人物的介绍和大头 照,除了吉他手,乐队中仍旧是季墨认识的那三人,没有变化。季墨又在海报的 每一处细细寻找,却没有平子任何相关的信息。   季墨走进酒吧,里面人并不多。舞台上一个长发男子正在调音,“喂、喂” 地喊几声。季墨看他的身影很像平子,不过比平子胖。还有一个穿着牛仔裤,紧 身T恤的女孩正在舞台来回走动,扯线或者摆弄乐器。季墨认出来那是曾经熟悉 的键盘手。从远处看她还是没有变化,一如既往地瘦着,脸色依旧苍白毫无血色, 偶尔闪过的眼神还是黑耀耀地。季墨知道那是长期吸毒的原因。毕竟她们因为平 子的关系而成为很好的朋友,曾经熟悉彼此的一切。季墨猜想主唱和贝司都在后 台忙着做准备,演出前的这个时候最忙,当时她也曾帮忙过。   季墨不由地轻叹一口气。她要了一杯果汁,安静地看舞台中的忙碌。她知道 将要发生什么。以前按照程序,应该是平子先演奏一支单曲暖场,然后是四人一 起开始演奏。不知为什么,今夜音效不协调地响着,净是刺耳的噪音,还是没调 试好。季墨耐心地等待,她知道音效一定会调好,乌鸦乐队不会因为平子的消失 而发生变化。果然,过一阵音效调整好了,陌生的吉他手站在麦克前说,今天是 我第一次到乌鸦酒吧演唱,很荣幸。相信大家对乌鸦乐队也有一些了解,希望我 们这只乌鸦能在乌鸦酒吧中飞翔起来。四周有一些零散的掌声,不过还是有尖叫 声音,那是小女生发出的尖叫声。季墨想,那个时候她也是如此尖叫过,看来这 支乌鸦乐队的魅力还有一些。   陌生的吉他手像平子以前那样独自弹奏单曲,独自清唱。还是那首《乌鸦》。   “盘旋在上空的乌鸦   找不到城市的食物   只有扑向郊外的玉米地   那是我们的庄稼地    我们黑压压地过去    黑压压地回   有时候我们盘旋   在这个城市的上空   我们依靠垃圾活着”   下面的歌词越来越快了,季墨听不清楚。她也没兴趣听下去了。尽管这支单 曲的旋律仍旧如此熟悉,可是季墨总感觉缺少什么感情。激情!对,是激情。当 初她远远地坐着就能感觉到的激情消失了,如今曲调已经完整,旋律继续弹奏, 反而暴露出激情的不足,不如以前单薄的力量了。季墨呆想着,一只手还在下意 识地插动吸管。   尾   秋季很快过去,冬天突如其来地来到,快得让人没有任何准备。乌鸦大道还 是伟大的乌鸦大道,那些黑乎乎的乌鸦仍旧在黄昏成群结队地飞回乌鸦大道,在 冰冷的枝头上“啊啊”地聒噪。乌鸦大道的地面仍旧是惨不忍睹,到处是星星点 点的白色粪便。人们裹紧了羽绒服小心翼翼地走在这条道路,生怕乌鸦粪便忽然 落下。   张遥、李大嘴和季墨还是那样生活,他们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冬天的到来而发 生变化。不可能像乌鸦大道那样忽然存在了,忽然知名了。在这个城市中,他们 仅仅是飞过的乌鸦,微不足道的乌鸦,四处寻找粮食吃的乌鸦。   张遥在北京这个城市中活着,如同乌鸦活在黄昏时候的乌鸦大道。张遥是夜 晚孤独的王。他在。这个世界在。张遥失眠、焦虑、忧患、紧张、神经衰弱。他 的恐惧一天一天地增加,总是在夜晚某个时候忽然袭来,一阵暴雨似的又走了。 他走过冬天黄昏的乌鸦大道中,傍晚站在阳台上望着长安街。他沉默。抽烟。来 回踱步。他听到心里的声音在叹息。像是一个空口袋垮掉。他知道,明白。无能 为力。他只是坐在阳台上看着远处长安街上的车辆来回地奔跑。   李大嘴从来不去关注乌鸦的存在,除了第一次的好奇和他们聚会敷衍地谈论 乌鸦之外。他只关心网络上的女人,他勾引她们,用所谓的艺术气息,所谓的青 春资本,所谓的理想追求。冬天的夜晚,他讨厌到处乱跑,而喜欢躲在温暖的家 里,上网,聊天,继续找理想中的女人。他偶尔从乌鸦大道中走过,也是急匆匆 地。他讨厌头顶上乌鸦“呱呱”地乱叫,认为这种是不吉祥的象征。但是在白天, 李大嘴总是在这个城市中忙忙碌碌,他出入各种场合,大声地打着电话,毫无顾 忌地谈论艺术和生活的关系。秋季如此,冬季如此。一月月,一年年都是如此。   季墨的生活平平常常,她没有太多的想法。如果那些乌鸦飞过了头顶,她奇 怪归奇怪,并不会追究太多的问题。她上班下班,逛街听歌,安静从容地生活在 这个生她,养她的城市。她熟悉北京的一切,她喜欢北京的一切。冬天的夜晚, 她喜欢开着红色车子闲逛在环线中,一圈又一圈,看着灯光在寒气中发出耀眼的 光。季墨爱这个城市的冬天。   他们像乌鸦那样定时聚会,定时分开。每一次分开,就像   “呀”的一声,几只乌鸦飞过了天空,消失在远处的天际中。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