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我们的爱这么狂热   作者: 李朝阳   一   “明天我就要走了,离开这所大学,并彻底地结束我的学生生涯。”我坐在 宿舍里的桌子旁边,自言自语道。桌上摆着一沓昨天在毕业典礼上照的照片,和 一本博士毕业论文。行李已经收拾好,聚会、喝酒、道别、彼此祝福……该做的 事情都做了。我很疲惫地点上一支烟,准备再好好看看那些照片。   昨天的毕业典礼很隆重,像颁奖大会一样。许多博导和领导披金挂彩似的坐 在主席台上,共分成三排,第一、二排坐着许多我不认识的领导,没有领导职务 的博导大多数都在第三排,层次很鲜明。在领导、博导代表讲完话以后,很多同 窗的老大哥、老大姐都开始孩子似的跑来跑去,忙不迭地与导师合影,与领导合 影,大家说着、笑着、喊着……气氛显得非常融洽而又和谐。   所有的开心、自豪都被裹在那一大片红色和金黄色的袍子里。七月的太阳那 么热烈、耀眼,火辣辣的,晒得人眼前不时地一阵发黑。很多人的脸上都流着汗, 纷纷摆出各种姿势站在大礼堂前拍照,又跑到花园里拍照。从远处看,花园里似 乎盛开了许多硕大的花朵。知了欢呼的声音很大,配合着那热烈的气氛——我不 时地闻到空气中混杂着一种被太阳炙烤后的青草的焦湿味。   “我应该是很开心、很自豪的吧,”我一边看着照片里自己会心的笑容,一 边在心里想,“——难道不是吗?看我笑得多么自然、踏实!”   忽然,我又感到不对劲儿——如果我真的感到开心、自豪,我为什么不敢确 定,并且以照片为证?我开始扪心自问:“真实的情感需要证据来证明吗?那照 片里的笑容是不是由衷的?”   就在刚才还微笑的我忽然局促不安起来,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开始在我的心 中产生,随着这情感的扭曲和缠绕,我感到自己的笑容竟变得古怪。我赶紧从抽 屉里拿出一面镜子对着自己看——天哪,那竟是皮笑肉不笑!虽然是酷夏的夜晚, 但我浑身打了一个冷战。   我真的开心、自豪吗?——“不!绝不是这样的!绝不!”我在心里大叫道。 我记得当我把那顶帽子戴在头上时,嘴角上明明带着一丝轻蔑,我好像还冷笑了? 对!当时我觉得那顶帽子很虚伪,感到自己因为被生活挖苦而有些愤怒,还有些 失落,我明明长叹了一口气!……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照片中的我又笑得那么 自然?   当我确信那些情绪的确存在过之后,我开始鄙视自己在照片中那虚伪的笑, 然后开始憎恨,然而几秒钟之后,我已经完全没有力量去憎恨了,因为,我感到 了恐惧——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当时的我是谁?照片中的我是谁?现在的我又是谁?”这连续的追问又让 我哆嗦了一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从小学生到博士,我总共在校园里待了21个年头,当马上就要彻底告别学生 时代时,我为什么会突然产生这样激烈而又可怕的情绪?虽然,那人格分裂的感 觉我并不陌生,但是,今晚它给我的恐吓为什么竟这样大?我隐约地意识到:必 须在今晚把这个恐惧消除,否则,我的心中会有一个永远的阴影!   多年以来爱思考的习惯已经不允许我逃避任何想不通的问题,哪怕思考这问 题让我感到恐惧。我重新振作了精神,“吱呀”一声打开了自己意识的小门,沿 着那蜿蜒曲折的道路,一直走向了最深和最黑暗处,去搜索那躲在隐秘处控制自 己的、具有分身术的邪灵。   二   在北京,夏天的晚上其实并不怎么热,有风的时候,经常让你觉得舒服,但 我平时在房间里待惯了,竟然宁愿出着臭汗写东西也懒得出来。多少年来,我都 是在椅子上坐着思考——太久了,这一次,我想出去走走。   快放假时,很多学生都在自习,准备期末考试,学校里不再喧嚣。从天上到 地下一片黑暗,没有月亮,只有屈指可数的几颗星星,清风习习,一片静谧。我 的心不再像刚才那样“扑通、扑通”地跳了。   从宿舍楼的拐角处绕一个弯,我踏上了一条小石子路,这里有一片核桃林, 正对着我的房间的后窗。在夏天,核桃叶碧绿油亮,如果你撕开一片树叶,会闻 到类似薄荷的清香。我一直错误地以为这些树叶是可以防虫蛀的。   每年,在九月份开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有一些可疑的人徘徊在这片树林 里,他们通常都背着手,来回踱步,并仰起头仔细地观察树上的核桃,一棵接一 棵地看。刚看到这些人奇怪的行为时,我很好奇,后来我就隔着窗户观察他们, 发现他们和其他随便抬头看看的人完全不一样,他们是专门来踅摸的,那眼神里 透出焦灼的占有欲和贪婪。原来,这些老早就盯着核桃的人,专门瞅着核桃成熟 以后,每天一大早就赶到这里,吭哧吭哧地奋力地用脚踹树干,把核桃都震下来, 然后装进早就准备好的小布口袋里。那摔得噼里啪啦的声音经常把我从梦中惊醒。 年年如此……   有一次上课时,一位教授上来就说自己的一个博士生居然反对他的观点,还 说既然反对他的观点又为什么选他作导师。说这番话的时候,他显得很是激愤, 似乎在人格上遭到了莫大的侮辱。接着,他开始讲课,那是他许多年前就开始讲 的东西,给本科生讲完给硕士生讲,给硕士生讲完又给博士生讲,他几乎都已经 能倒背如流了,内容则来自他很多年以前出版的一本书。年年如此……   我感到他很好笑,不禁想起“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讲 故事,讲的什么呢?从前有座山……”我同情起他的那个博士生来:大概他不甘 心做一个只知道敲木鱼的小和尚吧。   下课后,许多同学围在一处谈听课的感受,大家纷纷摇头叹息。一个人忍不 住气愤地说:“我就不明白,他讲的这些有什么用?!”我苦笑了一下,对他说: “他讲这些的作用就在于不让你发挥作用。”众人哈哈大笑。   后来得知,那位教授除了做老师之外,还在外面开了一家公司,我大概知道 他为什么总在学术上“炒冷饭”了。“学”是幌子,“商”才是其摇钱树;“义” 是其“名”,“利”才是其“实”。中国的很多教授在学术上是小农式的思维, 但是在学术包装上绝对是现代商品经济式的思维。   很多时候,看中国的高等教育就像看一个笑话,但是你又不能不看,而且还 不能笑出声来,否则,就会有人让你“乐极生悲”。   读硕士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写过一篇论文,对本校某著名教授的一个观点 提出了质疑。结果论文刚发表,院领导就把他传到办公室狠狠地批了一顿,指责 他太不尊重老师,太不会做人了,还说那位教授不想和他计较,否则封杀他太容 易了。领导一般不关心学术争鸣这样的小事情,据说是那位学术“权威”对领导 发了牢骚,领导才发怒的。后来,我看了他的那篇论文,文字上绝没有任何不敬 之处,仅仅是观点不同而已。等到我读博士时,那位“权威”又来主持一门课, 上第一节课时就表示欢迎大家提出不同的观点,做到“百家争鸣”。我当时哑然。   在高校里,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开讲座的学者和教授的学术成果介绍,动辄专 著十几部甚至二十几部,发表重要论文上百篇,不知内情的人往往都感到敬畏, 甚至极度自卑,但只要对那些东西稍加调查了解,很快就会感到失望和恼火。一 大堆书和论文摞在一起,互为文本,交相生辉,改个书名或文章标题,章节、段 落稍加调整,很快就整合出一本新书或一篇新的文章来。   当我终于无法忍受时,我曾在学校的BBS和同学录上号召博士生们成立自己 的学术论坛,拒绝继续做温顺的、被填的“鸭子”,然而响应者寥寥,反倒让大 家为我担心,以为我受到了什么刺激。有的人告诫我不要锋芒毕露,以免得罪他 们;有的人劝我试着多吸纳一些中国的传统思想,做到“心平气和”,进而实现 “苦中作乐”;有的人认为我是一时冲动,多受些打击就安于现状了。   在我的桌子上摆着一瓶红葡萄酒,当初买的时候我以为它是“张裕”牌,后 来才发现是“弘裕”牌,但那时我已经快喝完了。每天,很多貌合神离的东西在 我们眼前穿梭,我经常幻想很多学术“权威”都像是一个个的“气球巨人”,虽 然都是“吹”出来的,但单是其庞大的体积就足以吓退很多人。   前面,在那灯火通明的教学楼里,很多学生在自习。一扇扇窗户就像一个个 小格子,方方正正地把他们框在里面,看上去规规矩矩的。我感到一阵心痛,仿 佛那些窗户化作了一个个思想的牢笼,把一个个鲜活的青年的思想钳制了起来, 而一旦那些思想被分而置之地孤立起来以后,各个击破就变得十分容易。   我没有再往前走,而是转过身,渐渐地踱开去……   三   在学校里,一切似乎总是显得很正常,比如,即使你知道有些学者、教授其 实是人精、骗子和奸商,但他们看上去也总是令人感到比较放心。大家都觉得正 常的事情,你觉得不正常,你就不是正常人了;由来已久的事情,如果你要改变 它,你也是不正常的。很多时候,“正常”这个词仅仅是基于数量上多和时间上 久的一种判断。   “为什么有的人在我表示抗议的时候会认为我很反常,甚至幼稚呢?”我这 样问自己。   我是一个20不到、30出头的人。毫无疑问,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对自 己的年龄认知发生了问题,这是某种精神疾病的前兆,如果有人说我有精神病, 我一般是不会否认的。   我的确经常对自己应该从属的生活圈子发生困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 属于孩子的世界还是成人的世界,因为我发现,在这个社会上,成熟和幼稚往往 遵循着相反的逻辑在界定。比如,当一个人自觉地把追求真、善、美当作自己的 人生理想时,这应该是朝向“大我”的很高的境界,应该是成熟的吧,但是在实 践中奉行这种人生理想的人往往会被认为幼稚。这个社会在看待一个人是否成熟 时,通常不是看他是不是立足于哲学、人类文明发展史的高度来定位自己的人生, 而是看他有没有好的人缘,是不是得领导的欢心,是不是够圆滑精明,能不能在 遇到和自己无关的不平之事时怒而不言、说而不做、和和气气、八面玲珑……能 做到这些,别人差不多就认为他成熟了。   如果以上的分析没有太大问题,那么,在很多人的眼里,我基本上就是一个 不正常的、幼稚的人了。   想到这里,我在内心里竟感到一阵得意,那是一种在灵魂上没有屈服的快感。 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实在是自欺欺人。因为,那照片里虚伪的笑不是我露 出来的吗?我现在已经知道自己那天为什么会轻蔑博士帽了,但是我仍然不太清 楚自己为什么会微笑。   我开始专心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如果不是拍照,我会不会笑呢?当然,我也会的,那天的我甚至对一个我一 向鄙视的“多产”教授还露出了笑脸。照片中的笑容是想留给以后,可对那个人 露出笑脸是想博得他的好感吗?以后的我再看到照片时,会不会被那假的笑容所 蒙蔽,以至于认为那天的我真是很开心的呢?博得他的好感是想获得什么实际的 好处吗,或者,是怕给他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吗?这又多么可笑,他很可能根本 就不认识我!可是——我为什么对他也要笑?难道我只是在无意识之中笑了?那 无意识是积淀在我的大脑深层的世俗力量吗?在拍照时露出笑容也是同样的原因 吗,即使那笑容窜改了历史的真实面目?   “我的骨子里还有多少是别人或环境强加给我而不是我自己的意识?”我这 样自言自语道,“是不是还有些事情,自己充满了要去做的渴望,也认为是应该 做的,但是最后总是因为别人都无动于衷而放弃了?”   如果在平时,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是,当我仔细 地回忆时,却找到了无数的例证,就像是从一个黑暗的深渊里挖掘除出许多腐败 的尸骸,那些都是被埋葬的自己。   有一次,学校里贴出一张大幅的招聘广告,说是一家有实力的大公司要招聘 一名总经理秘书,对应聘者的要求是:女生;大专以上学历;专业不限;未婚 (无男友者优先);漂亮、有气质;身高165cm-175cm;身材好。给出的待遇是: 解决户口和住房,月薪不低于6000元。刚看到这广告时,我感到一阵恶心,它让 我想起街头电线杆上贴的小广告,上面经常写着:“某夜总会高薪招聘男女公关 人员”。我很想撕掉它,然而,周围很多人在看这则广告时却面无表情,似乎在 他们看来这没有什么不正常的。最终我没有撕,或者说,没敢撕。   还有一次,从地铁里出来上楼梯的时候,我看到自己前面走着一个身材窈窕、 穿着非常时尚优雅的女人,单从她的风衣、皮靴、围巾和皮包的颜色搭配上就能 看出来她的品味是颇为“小资”的,但是她的脚下却粘着一张上面写着“刻章办 证”的小纸片。那种小纸片在大街的地面上、天桥的台阶和扶手上随处可见。我 猜她一定是踩到了没有在地面上贴牢的小广告了。那纸片随着她优雅的脚步起起 落落,在她风情万种的风衣下面欢乐地前进。“多么不协调呀!”我在心里叫道, 并想走上前去提醒她。但是,事实是多么得滑稽!我并没有加快步伐,只是在她 后面随着人群往前走,我心里催促自己走上前去的声音有多大,我的脚步就有多 么懒惰。就这样一直跟了她大概50米,我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她转弯从另一个出 口走了。我看了那小纸片最后一眼,终于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然而,觉得心 里空荡荡的,好像失去了什么。   这样的事情简直太多了。有很多次,当我在大街上站着等公交车的时候,经 常就在垃圾桶的旁边看到一些废纸和空瓶子,有时候我会把它们捡起来扔进垃圾 桶,有时候我却很踌躇,因为旁边站着很多人,而他们似乎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那 些垃圾的存在。这时候,我往往只是挪挪脚,尽量地把那些垃圾踢到离垃圾桶更 近的地方,但是,我只能获得半吊子二百伍式的心理平衡,因为看着垃圾桶那张 大的嘴巴,我觉得很愧疚,于是就希望尽快地逃离,逃离!   人在小时候经常幻想自己就是这个人或那个人,再稍微大一点就希望以后成 为这样的人或者那样的人,等到终于长大成人了,经常就发现那些幻想和理想都 破灭了。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因为当一个人的心中有偶像的时候,他怎么能真正 地成为他自己呢?借助“死亡”获得“重生”多么好,但是,很多人却在“死亡” 以后成了“行尸走肉”,处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之中。——原来,我们都成为 了别人希望自己成为的那种人,我们活在了想像中的别人的喜爱之中。雨果说如 果活人都在沉睡,那么就让死者醒来,可是,这“半死不活”的人算什么呢?   我又想到那照片中自己的微笑,我似乎快找到答案了。   四   “半死不活,半死不活……”我反复地揣摩着这个词,脑子里出现很多恐怖 电影里僵尸的形象——那些行动缓慢、反应迟钝、贪婪而又嗜血的家伙,仿佛自 己就生活在他们当中,或许,根本就是其中之一?   我有一个师兄,在他毕业那年,全校毕业的博士生一共有几百人,在所有的 毕业论文中最后匿名评出了两篇优秀论文,他的那篇是其中之一。后来,他算是 如愿以偿地留了校,但是由于关系不够硬,他又不够圆滑,不懂得怎么巴结领导, 结果只是行政编制,并不是他所希望的教师编制。   “导师是不是学校的领导对于能否留校来说太关键了!”有一次,他这样对 我感叹道。我们的导师不是领导,我知道他因为留校的事情提心吊胆地等了很久, 所以能体会他的感受。我进而问他:“你那么热爱学术研究,可是现在天天在招 生办做行政工作,还有时间钻研吗?”听我这么一问,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有什么办法,我刚去,得慢慢等啊,看能不能再转成教师编制吧。”   一年过去了,他还在那里每天主要干一些接电话和复印文件的活。   再后来,和几个同门博士师兄一起吃饭时,我又见到了他。他那天晚上显得 特别沮丧,告诉大家说,学校今年一共有48个人评教授和副教授,47个人都评上 了,只有他一个人的副教授没有评上。我们都沉默了,因为大家都知道他的学术 研究能力是很强的,但是,他太不懂得巴结奉迎、弄虚作假和自我包装了,同时 我们也知道有些被评上的人根本就是垃圾。   一位已经是校中层领导的师兄用非常调侃的方式批评了他,告诫他要养成 “密切联系领导”、“理论联系实惠”、“表扬与自我表扬”这“三大作风”, 同时还要坚持“一切为人民币服务”这个宗旨。他连连说:“精辟,精辟!”   那天晚上从饭店出来时,外面正下着大雨。大家站在门口道别时,那位身为 领导的师兄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这种性格不行的,以后要多朝领导那里跑 跑,学机灵点,别老是闷着头做你的研究了,嗯?”然后开车离去。   他紧抿着双唇,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从来没有看见他表情这么严肃过,仿佛 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我想起了拉斯蒂涅,他在埋葬了高老头之后,也埋葬了自 己的最后一滴同情和善良的眼泪,决定不惜一切手段向巴黎的上层社会攀爬。那 一刻,我觉得他就是拉斯蒂涅。   五   当我想到自己的那位师兄的经历时,我似乎更加明白照片中的自己为什么会 虚伪地笑,以及为什么会对那个“多产”教授露出笑脸了,原来,我的笑是很廉 价的,我真实的身份是个双重的叛徒,在善良与丑恶、高尚与卑鄙、清洁与污秽、 个人与他人之中遭到两面的夹击,那难以承受的折磨扭曲了我的脸庞、我的心。   我开始往回走,心“怦怦”地跳着,但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由于热血的沸 腾使我亢奋。“我可不可以不做叛徒?!”我对自己发问,并极度地渴望一场战 斗,一场明明白白、堂堂正正的战斗。这种渴盼让我想起几年前的一次经历,那 是2000年3月的一个凌晨,在南京火车站,我遇到了两个劫匪。   那时,我刚从一家国企辞了职,从我所在的城市跑到上海找工作。辞职的原 因是我只是愿意做事,不愿意做孙子。有一次,老总在新员工的大会上说:“你 们虽然是硕士,但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你们以后要做爷,现在就要学会做孙 子。”我知道他是做了很多年的孙子才当上老总的,而且等他成了爷之后,他就 突然有了经济学和工商管理的双硕士学历。那时的我多么豪情万丈呵,认为孙子 和爷的关系绝不仅仅是对工作中职位高低的比喻。我不甘心在人格上受辱,第二 天就辞职走人了。   从上海回来时,我中途在南京火车站下了车,要去看一个大学里曾经同宿舍 的朋友。凌晨3点,我走出了火车站,为了让他多睡一会,我没有立即打电话给 他,而是走到火车站对面的人行道上,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心烦意乱地想 着许多事情。   伴随着一阵“突突突”的声音,一辆摩托车由远及近开到我身边,并停下了。 我看见车上有两个30岁左右的男人,其中一个从后座上一下子蹦下来,站在我面 前,另一个则不紧不慢地抬腿跨下车。蹦下来的那个人是个小个子,精瘦精瘦的, 而另一个则比较高,也比较胖。   我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他们也直勾勾地看着我。“朋友,给点 钱吃早点。”终于,那个小个子忍不住发话了。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是抢劫的。 “朋友”在这里是黑道上的话,至于“吃早点”就和当年列强瓜分中国时先提出 开设通商口岸一样,是一种比较容易令人接受的、文雅的说法。   我在心里冷笑并咒骂道:“妈的,还来这一套!”但是我又很好奇,想看看 他们到底要怎么演戏。于是,我掏出20元钱,递给了那个小个子。他接过去,冷 笑着说:“就这点钱,你耍老子呀?”然后故意弯下身子,把那张钞票在我面前 撕成了两半。我看着那张钞票在自己的面前飘落在地面上,心中愤怒到了极点。   我“霍”地一下站起来,把背包往地上一摔,大声地冲着那个小个子喊道: “老子有钱,就是不给你,怎么着?!”然后就咬着牙,恶狠狠地盯着他看。那 个小个子居然吓得身子一抖,趔趄着往后退了一步,警觉地向周围望了望,然后 怀着疑惑、恼怒、凶狠而又胆怯的眼神看着我。   过了大概5秒钟,那个高个子走过去推了小个子一把,对着他大声责备道: “你干吗呢?有你这么请人帮忙的吗?”我感到一阵恶心,我知道当唱黑脸不行 的时候,唱红脸的要说什么。高个子点上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歪着头上下打量 着我,用那种好像很专业的黑社会的方式说道:“朋友,我兄弟最近缺钱花。他 脾气不好,刚才得罪了你,别往心里去。”这时,那个小个子开始跃跃欲试,冲 着我抢进一大步,左手指着我,右手从胸口处伸到皮夹克里层的口袋里,似乎在 掏什么东西。高个子伸手把他拦住,又对我说:“给他几张票子,我保证把他弄 走。好不好?”   “多么好笑的一出戏呀!”我心里冷笑着想,“一个黑脸,一个红脸,然而, 对我都是无效的。”我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暴怒,冷静异常的愤恨使我渴望一场 战斗,流血或者让他们流血。于是,我带着讥笑的口吻对着他们两个大声说道: “去你妈的小把戏,你们那一套对老子没用!滚不滚?!”说完,我抬起一只手 轮流指着他们两个,并随时准备打架。   这时,那个高个子的脸上也露出极度诧异的神情来,半张着嘴,好像看一个 怪物似的盯着我;那个小个子在他后面,仍然把手伸在怀里,但始终没有掏出来 什么,嘴里在一直在咕哝着。   正在这时,我听到警笛的声音。一辆警车从马路上的地下通道中冲出来,大 概离我有20米。他们条件发射似的马上转身,飞快地跳上一直没有熄火的摩托车, 加大了油门,朝着和警车前进相反的方向疾驶而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四周恢复了安静,看不到一个人,浓重的黑暗依然包围着我。我一直在原地 坐到了5点才走,当时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我非常渴望那两个人再回来。   事隔5年了,我又一次这样地渴望战斗,只是,打架、流血说明拥有看得见 的敌人,但心中的创伤却经常是找不到报复的对象的。   现在,四周一片安静,看不到一个人,浓重的黑暗依然包围着我……   六   照片中的我还在那里微笑着,我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   “那微笑是你的敌人!”我平静地对自己说道。   是的,我们都要学会发现敌人。通常,当早晨的阳光撕开夜的遮丑布之后, 我们就很难找到敌人了,因为在一片光明之中,到处都将是和气的虚伪、善良的 贪婪和温顺的奴性。   但是,小心——那些已经隐了形的敌人们。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