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百年朱湘 口礼长 今年是朱湘先生一百周年诞辰。春节回老家时专门去了趟久违的百草林, 熟悉的老屋,隐隐还能领略这个进士宅第百年前的旧影。招呼我的老人是诗人朱 湘众多侄儿中的一个,按辈份我称叔爷。一见面老人就跟我讲他反对在此地建朱 湘纪念馆的事,他坚决反对,而且说得十分在理:朱湘忧国忧民,“百年”之后 有钱不去接济穷人,何必要建什么纪念馆,扯蛋!老人声音响亮,情绪激动,我 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诗人急躁暴烈性格的影子。 眼前的百草林实在使人忘不了那首《废园》:     有风时白杨萧萧着,     无风时白杨萧萧着;     萧萧外更不听到什么;     野花悄悄的发了,     野花悄悄的谢了;     悄悄外园里更没什么。 谁家白杨堪系马,让时间回到百年之前?想着百年的村落和百年的诗人,耳 边回响着老人“要让诗人活在人心中”的话语,不禁潸然。 太湖弥陀寺是诗人朱湘的祖居地。如今的弥陀寺仅仅是一个地名,但在一百 年之前这里却是真有寺庙的。虽然没有洛阳白马寺那么著名,但也有上千年历史, 香火极旺盛,据说它还是禅宗的重要发祥地之一,1941年,日本人轰炸弥陀寺, 千年古镇成了灰烬。弥陀寺位于皖鄂边境的大别山腹地,今天看来是穷乡僻壤, 在明清时却有“五里一进士,十里一状元”的美誉。弥陀河从山间蜿蜒流过,四 周群山环抱,树木葱茏,水流似锦,人流如织。作为太湖三大旺族之一的朱家就 聚居在这一带。山的西边就是湖北黄岗四县,后来成为朱湘挚友的诗人闻一多的 家,在那边不远。据家谱记载,朱氏明初由徽州婺源迁移至此。由朱湘上溯三十 五代,即是著名理学家朱熹。朱湘的五世祖,在弥陀寺做郎中,既开药铺,又治 病疗伤,悬壶济世,家境富庶。朱湘之父朱延熙,是清代光绪丙戌(1886)年的翰 林,钦赐进士,后历任江西学台、湖北盐运使、湖南按察使等职。朱延熙前妻余 氏生长子后早逝,继娶湖广总督张之洞之胞侄女张氏,生有二女四男,最小的朱 湘生于1904年秋。 晚年得子,老翰林喜不自禁,起名湘,字子沅,一为纪念定居湖湘,更是祈 盼幼子将来既有水的灵秀流利,又有水的气魄和力量。按照家乡人的宿命论说法, 这是天命的安排,老学台起名字时忽略了生辰八字,“只图吉利,忘了五行”。 在家族人的眼中朱湘最聪明,最可怜,最孤戾,最短命,也最悲惨,以至于在他 逝去七十年后也很少有人忍心去谈论他。他们哪里知道,就是这个不忍被人提起 的人,甚至被人认为没有出息的人,却是中国现代诗歌的重要奠基者,留下了不 朽的英名。 朱湘与省立安徽大学有不解之缘。1929年初,诗人在美国接到武汉大学要他 去做教授的聘书后,毅然放弃学位,决定提前回国。在诗人眼里,学位人人都可 以得,而诗却不是大家都能写的,他要走一条“文学救国”的道路。回国后他准 备立即前往武汉任教,却经不住好友饶孟侃的强烈劝阻,改弦易辙,同饶一道去 了安庆的省立安徽大学。那时的安徽大学在国内还算得上有影响的大学,校长王 星拱曾经是“少年中国会”的成员,思想开明,四出网络人才,这让朱湘欣赏备 至,决心助王一臂之力,受聘外国文学系主任。当得知外文系并未成立时,他不 气馁,信心百倍地做着“文学救国”之梦。他拟定了一个宏伟的将外国文学系改 为英文文学系的计划,起初得到校长的支持,他一面广聘名师,一面整顿内务, 忙得不亦乐乎,他还将从国外买回来的外文书籍和朋友所赠的译著全数捐赠给系 资料室。 月薪三百元对于诗人来说是优厚的。校长是五百元,自国外归来同在安大的 苏梅(雪林)女士是二百元,而当时一个警察的薪俸是三至五元。他把夫人和两个 孩子接来安庆,住进了学校对面的培媛女校的小楼,一楼起居,二楼作书房,听 说诗人常常津津乐道于住进了省城最好的房子。 朱湘好不惬意,当着诗人,为后学者崇拜,当着教授,受学生欢迎。 然而好景不长。1931年长江大水后,物价飞涨,加上时局动荡,民不聊生。 由于学校经费紧张,加上人事关系不睦,诗人约请赵景深、戴望舒、方光焘来安 大任教多次为校方拒绝,他的所有设想几乎全都落空。紧接着学校开始减薪、欠 薪,他一家的生活便贫困艰难起来。薪水起初打七折发放,校长也不例外,到后 来干脆不发,许多人都离开了,他却不能。小儿子在这个时候降生了,要命的是 又患上了脑充血病。他愤而多次找校方论理、争吵,除了种下仇恨,根本没有作 用。幼子因为无钱医治死在了医院的大门外。他争吵的结果是遭到校方拒聘!仅 仅两年时间,校方欠薪竟达两千余元。朱湘先生逝去后,安徽省省政府曾具文将 这笔欠薪转助其遗孤,是否兑现,不得而知。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读现在这所大学的时候,曾经跟乡亲们夸耀学校 的历史悠久。不料一位长者却不屑一顾:不会吧,你在芜湖,是安徽学院。老安 大在安庆,我们这里的朱湘先生,解放前好象就是给那个学校害死的。听了这话 当时我真是惊愕良久。 朱湘先生的死当然看不出与当时的安大校方有多少直接关系,如果有所谓的 “责任”,也早已随着七十年的光阴流水烟消云散。然而,却无法阻止世俗的眼 光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得那么露骨和直接。及至往往形成可能有诸多条件的假设: 假如不是在那个黑暗年代,假如不是因为时局动荡,假如诗人不是那么桀傲不群, 又那么心灰意冷,假如他不是到了安大而是到了武大,假如校方不欠薪、不拒 聘……没有假如!只有诗人为自己写下的失却时空的“墓碑”成为现实:    虽然绿水同紫泥    是我仅有的殓衣,    这样灭亡了也算好呀,    省得家人为我把泪流。 诗人在一首追怀屈原的诗中写道:“在你诞生的地方,呱呱我坠地。/我是 一片红叶,一条少舵的船。”我想,1933年12月5日凌晨的南京江面,江水里必 定有屈原绝唱后的汩罗清流,有湘江沅水的深吟浅唱,还有故乡弥陀河水在涓涓 淌漾,要不又怎能容下诗人朱湘。他的清华同窗罗念生先生曾经这样追悼: 江水呀,凭你污浊的力量把诗人的骸骨冲到清洁的海里,让海豚将他的灵魂 升入天星。屈子,太白,你们成了三人。 整整一百年后的某个清晨,女儿捧着一册新语文读本,童声朗朗,在读一首 短诗。 “读几遍会背?”我问。 “一遍就会,像大白话一样,很好记呢。不过爸爸,书上说他是安徽太湖人 呢!” 我赶紧说,是的,是的,他是一百年前我家乡中出的一个大文豪呢,你赶紧背来 听听。 “你听好”: 蜻蜓 红的绿的小的大的; 都好看,都有掠微波的薄翼。 荷叶 半卷的,全开的; 都可爱, 都是蜻蜓的小绿伞。       (2004年2月27日深夜)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