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二爷之死(散文)   廖无益   时间终于能够磨灭伤痕。因为时间让人的皮肤老化,起了很深的褶皱,把伤 痕隐藏在里面。    ——题记   1   二爷死得蹊跷。王村派出所的人来电话,问你村里有这个人没。正是父亲接 的,说有啊,是我二叔。对方说,人死了,快来拉回去。父亲吓一跳,咋了?那 边有些不耐烦,过来就知道了。   父亲赶紧吆喝几个人,弄一辆拖拉机往王村赶。正是麦收前夕,公路两旁青 黄的麦浪翻滚,南风吹得人头晕。大约二十里地,拖拉机往北一拐,下去就是王 村了。保安把拖拉机挡在派出所门口。   “是这么回事。清早我们接到报案,说济王路北小石灰窑旁边有个人,可能 死了。我们赶过去,见他仰在草窝里,两手提着裤腰,自行车还打在路边。检查 了一遍,也没发现有被伤害的迹象。石灰窑的人说昨晚上见一个人,到这里下了 车子,去堰底下小便,都没在意。今一早见了这车子,就起了疑心,过来看看, 果然出事了。”   噢。父亲锁紧眉头。   “我们本想立案侦察,但没发现啥疑点,只在他兜里见到身份证,还有几块 钱。依我看拉回去算了,查也查不出啥结果。”   嗯。父亲说。   随后,几个人拐到派出所后院,低头钻进一间白石灰房子。父亲虽有准备, 但蓦地见了这老头,还是鼻子一酸。二爷就仰在一张单人床上,还是躺在草窝里 的样子,腿蜷曲着,两手攥住一根棉绳子腰带,花白的头发茬子沾着草叶。父亲 一声不吭,慢慢走到床跟前,一根一根摘掉他头上的草。   2   父亲给我打电话说起这事。那时我正在青岛,没法赶上二爷的葬礼。几天后 我回到家,葬礼已经结束。二爷的几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叔叔和姑姑们还聚在老 家没走。   父亲有些疲惫,累了血压一高,脸色就泛着紫红,叫人揪心。   去看看你那些叔和姑,他们从东北回来,马上就走了。父亲说。   跟在父亲后头,拐进一个后园,过去就是老家了。园角门敞着,一根顶门棍 子倚在墙上。园子南北长东西宽,一二分地的模样,北头有棵老枣树,据说是老 奶奶种的。老奶奶八一年去逝,那时候我刚记事,还住在老家。后来挨着园子盖 了新家,老家就空出来。老家院子大,东屋、西屋、北屋各三间。北屋是正屋, 左右两间耳房。东屋门前头原来有棵枣树,后来长疯了,就砍了。北屋、西屋的 夹角里还有棵梨树,现在仍好好的,但梨树长得慢,远不如枣树粗。这两棵树据 说也是老奶奶种的。梨树下有一盘石磨,小时候我常帮母亲推磨,一圈圈地转, 转得恶心头晕。现在叔和姑们就住在西屋,二爷生前住过的房间。其余的房子都 空着。   这是你二叔。父亲指着椅子上的小个子男人。我们握握手。从长相上看得出 来,他和二爷很像,不过留着小胡子。   这是大姑。父亲又指指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女人。她斜倚在炕沿上嗯一声, 显得有气无力。   还有个瘦瘦的长发女人,也叫姑,看上去很时髦,但脸上皱纹很多,不好判 断年龄。   小姑你就认得了。父亲扫一眼旁边板杌上的女人,四十来岁,高个子,有两 个孩子围着她转。二爷这些孩子只她在老家,她儿子十六七岁,小时候摔坏了脑 子,正扭着头要吃的。他机灵的妹妹哄着他玩。   大哥,这些天你里里外外地忙活,我爸的事叫你操心了,这几个钱你先拿着。 二叔撇着东北腔,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块钱。   你这是干啥,我还缺这几个钱!   这哪行啊?俺爸的事全靠你操心,这你得拿着。   我不拿,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钱我还不该花?   父亲摆摆手,没再说几句话,低头往外走。西屋门矮。我也低低头,跟着父 亲出来。他们都送到院子里。   一会儿,小姑就领着两个孩子过来了。   3   父亲心里难受。父亲难受我能感觉出来。我们家算是个大家族,爷爷这一辈 上兄弟仨,我爷爷是老大。为逃避灾荒,他们在我父亲小的时候都去了东北,只 留下父亲一个人在家照看他奶奶,也就是我老奶奶。他们很少回老家,所以我对 他们非常陌生,包括我爷爷,在街上走个照面我也认不出他。我好像见过爷爷一 次,还是挺小的时候,但记不清长相,只记得他个子高大,有点舵背。有一年他 回老家,早晨我还在睡懒觉呢,他就把冰凉的大手伸到我被窝里,吓得我直往炕 里头躲,惹得大伙儿哄堂大笑。打那以后他可能没再回来过。他在我念高一的时 候去世,那也是冬天,屋檐下吊着老长的冰棱子。父亲到东北奔丧,我正在念书, 就戴一个黑袖章表示纪念。我把那袖章戴在棉袄袖子上,用一个关针别着,披了 大衣还故意让同学们看见。我无动于衷。三爷在东北混得不错,做了个小官,一 身正气。我考上大学以后,父亲让我给他写封信,我写了。几天以后他给我回信, 好是伤感。他说我给他寄的信,信封上的名字不是他,而是他大哥也就是我爷爷 的名字。我看了以后无地自容,再也没有回信。   父亲的命运从老奶奶去世那年开始变糟。母亲也是。父亲母亲在老家照看老 奶奶一二十年,老奶奶脾气不好,受了她不少气。但是老奶奶一直活到八十多岁, 我们住西屋,她住北屋,一切都由着她。老奶奶病危的时候,父亲写信给爷爷们, 他们都在东北,谁也没空回来。有一天母亲正给老奶奶舒活筋骨,觉得她手上的 老皮捏起来展不开,就知道她不行了。父亲在村里有威望,所以老奶奶的丧事办 得很体面。我那时小,只记得家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常。父亲叫我在大门里头盯 着,有人来就跪下磕头。我照他说的做,磕了一上午。那时候人们都还穷,拿钱 的不多,大多买一摞黄裱纸。有人管收纸,有人管记帐。从那一年起我开始练毛 笔字,可能是小学二年级或三年级,原因是黄裱纸太多,烧完以后剩下的就没别 的用处。父亲把纸割好,一本本钉起来,打好格子,教我练字。   老奶奶出了三天大丧,父亲一手操办,我的三个爷爷没一个人来家。父亲披 麻戴孝,把老奶奶埋在祖坟里,母亲累得一病不起。但是几个月以后,二爷从东 北回来了。他对父亲说,你从这家里搬出去吧,我们兄弟仨分了家,按规矩,你 孙子辈的没有继承权,念在照顾你奶奶的份上,给你个地方,就是街对面那个园 子,虽然没房子,盖上几间就有了。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的反应,但是我隐约知道,老奶奶一死,按道理我们就无 家可归了。   4   幸好我三个爷爷还没急着来家住,我们暂时还有个窝。但我们迟迟不搬家, 二爷就不同意。几天后,父亲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当时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记得父亲哭了。我从没见他哭过,但是那 一次,我见他坐在炕沿上,脚蹬着炕台,难过得哭出了声,泪水一把一把地抹。 我有些害怕。我从没那样害怕过。我看见母亲轻轻拍着父亲的脊背,也泪流满面。   为了应诉,父亲请了一位粗通文墨的街坊,一起商量写状子。他们两个经常 拉到深夜。方桌上油灯昏暗,他们一个坐这边,一个坐那边。街坊虽然比父亲年 轻些,但在村里辈份儿大,就坐上首。那时候抽不起香烟,他们用纸自己卷,把 烟末撒在小纸条上,小心地卷成喇叭形,留着一条纸边,用舌头一抿就粘上了。 细的那头放在嘴里,侧头靠近煤油灯,粗的那头就着了,紧吧哒几下子,火一灭, 就剩下一个红红的烟头。   抽着烟,父亲就谈起往事,谈起这二十年的苦。我躺在炕上听他们说话,一 直到很晚,直到我睡过去。所以我从不知道他们谈到什么时候,街坊什么时候走 的。说到节骨眼上,父亲说不下去了,就沉默下来,一个劲地吧哒烟。时间长了, 我便养成一个习惯,就是每天都盼着那街坊来,好引起父亲的话茬,让我继续听 下去。也就从那时起,我学会了怎样倾听别人的谈话。但是我毕竟还小,父亲的 话记住的不多,他的经历也记住的不多。   中间隔了些天。那街坊再来的时候,我知道是法院判决了,二爷不服,又上 诉到更高一级的法院。父亲精神好些了,知道了自己的委屈不会被漠视,还有人 出来替他说话。但是因为上诉的事,又让他们的夜谈继续下去,我也能继续听下 去。   5   那场官司我只记得这些。几年之后,二爷退了休,就和二奶从东北搬回来住 了。我们早搬到了北屋,他们就住西屋。   母亲经常对父亲说,你看,回家来了不是,打了好几年官司,养老送终还得 靠咱。   其实二爷有不少儿女,好象得七八个吧,我也不太清楚。但是他回老家来住, 儿女没一个在身边,只有小女儿住的地方离我们村不远,后来他大儿子离了婚, 孩子没人管,就拖付给老头老婆子带看。那孩子到了上学的年龄,父亲到村小学 给他办了入学手续。但那孩子没人管疯惯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老两口看了烦, 可光动嘴却跟不上跑,到底没辙。二爷没别的亲人,得空儿就到小姑家坐坐,小 姑忠厚善良,她女婿也忠厚善良,多少能照顾他一些。   可二爷在家里,我们却觉得别扭,早和他成了仇人。父亲常和我说,那是大 人的事,与小孩子无关,见了二爷二奶要说话。说就说呗,我听父亲的话。傍晚, 我正和弟弟在门口玩,见二爷骑着自行车从村外回来,就忙着给他躲道,边叫一 声,爷爷回来了。可他没表情,也不下车子,一直骑到老家门口。我给母亲说, 他可能没听见吧。母亲就说,难道也没看见吗。   后来父亲就在园子东边批了地基,新盖了房子,我们就搬过来住了。二爷二 奶有时住下,有时回东北。有一段时间二奶回了东北,他自己住在老家。可他总 独来独往,谁也不打招呼。他也没人可以打招呼了。我们看见他骑自行车走了, 就知道他没走远。看见他的自行车锁在院子里,就知道他走远了。一年到头,他 到底在家住几次,回东北几次,二奶来几次,我们都不知道。后来我念了大学, 很少回家,他的事就更不清楚了。   6   时间终于能够磨灭伤痕。因为时间让人的皮肤老化,起了很深的褶皱,把伤 痕隐藏在里面。   那年春节,我回家过年。父亲说,你二爷二奶在家呢,过去拜个年。   他们又回来了?   嗯,年龄大跑不动了。可他闲不住,总想找活干,我就帮他联系,承包了村 里的果园,不过不会调理啊,果树长不好,也没啥赚头。   啊。我说。   你二爷过来了。正说着话,母亲站了起来。   我赶紧推开门,说一声,爷爷来啦。   噢,东铭啊。   迎面是一个佝偻背的老头。我吃了一惊,才几天时间啊,他竟老成这样了, 衣着不再讲究,皮肤黑枯,脸更窄狭,眼睛凹下去,左手夹着半支烟。他的声音 也更沙哑了,说几个字就送不上气来。   爷爷进屋坐吧,我正想去看您呢。   不进屋了。他停在门外头,抬手嘬口烟。   叫老爷爷。父亲把我女儿拽过来。   嘿嘿。二爷干笑了笑,伸手从兜里掏出十块钱,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女 儿不接,回头就跑。   爷爷别花钱了。我伸手挡住。   父亲就拽住我女儿说,给老爷爷拿杌撑去。   不了。二爷看着我女儿跑远,把笑收回来,也不再言语,转身慢慢往大门外 头走。   我送他到大门口,觉得二爷挺可怜。   7   二爷在我们面前已无话可说。我们也是。   街坊们都说,你们用不着再犯来往了。   这可不一定。母亲说。   母亲说的对。人与人都有缘份,不管这缘份是好是坏,一旦遇上了,想脱都 脱不了。   这不,二爷一出事,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就是父亲。父亲咋能袖手旁观?父亲 就叫上小姑和她女婿,一起处理二爷的丧事。父亲按照老家的风俗,找街坊四邻 帮忙,给二爷摆祭出丧,又把二爷埋在祖坟里,埋在老奶奶旁边。折腾了两天, 把该花的钱都花了,把该办的事都办了,二爷的几个孩子才陆续回来。还有几个 回不来,就捎话给家里,说丧事花多少钱,算好了大家摊,不过老头子留下的东 西也要处理好,该卖的卖了,都折合成钱,人人有份儿。   父亲花了不少钱,小姑当仁不让,也花得不少。但是小姑在收拾他父亲遗物 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一张两千块钱的存折,于是就自己揣起来。当时他几个哥姐 都在场,都叫她交出来。   你看可咋办,大哥?   你把存折给他们了?   还没有。   办丧事花的钱比这还多,他们又没花钱,这个你该拿。   可哥姐都说了,你花了钱俺知道,可父亲的遗产不能你一人拿呀,丧葬费到 底花了多少你算笔帐,大家平摊,还有在外头没回来的也有份儿。你先把存折摆 桌上,等帐算好了,该我们的给我们,该你的一个子儿也少不了。在外头没回来 的,你先替他们垫着,完了事再向他们要。   母亲插一句道,别听他们的,在家这几年就是你照顾老的,你也没沾他一点 光,那几个谁来家看看了,这点钱也有脸要!   正说着,小姑的儿子啪地打了妹妹一巴掌,妹妹哭着跑过来。小姑一把拉过 儿子来骂,你这孩子,咋打你妹妹?那男孩歪着头,只是傻呵呵地笑。小姑又回 过头来,把女儿揽在怀里。   父亲继续说,钱花在你父亲身上也是应该的,存折你就拿好。已经花的钱都 花了,存折拿出去也是白扔,别指望外头的能给你寄钱,父亲的丧事都不回来, 别的就更谈不上了。再说他们让你给外头那几个垫着,他们做哥姐的咋不垫着? 至于家里剩下的东西,他们想咋处理就咋处理,钱多钱少你也别管。   我知道,我不管,他们爱咋办咋办。   我也懒得管,随他们去吧。父亲叹了口气。   8   院里一阵嚷嚷,是叔叔姑姑们过来了。我们迎出去。   大哥,过几天俺就走了,到那边吃顿饭吧。   你们吃吧,我不去了。   还是过去吃顿饭吧,也表达表达我们的心意不是?   不了,你们还有不少事要处理,我就不搀和了。父亲挺坚决。   几个人又硬着脸皮粘扯了几句,也各自回去了。   小姑那傻儿子在墙角里磨蹭着不走,小姑上来拉他,回头对父亲说,我听你 的,大哥。   啊,回去吧。父亲说着,双手捂住脸上下搓了搓,脸有些发紫。   我心里一阵疼。   爹,回去吃了药吧。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