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山行(散文) 廖无益 八岁的时候我画过一幅画。画上有两个山头,中间夹一条道,一个山头后面 露出半拉儿红太阳。二十八岁的时候我又画过一幅画。画面横八尺,群山绵延不 绝,云蒸霞蔚。末了还题上王维的四句诗,叫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 望合,青霭入看无。十八岁的时候我没画画。那年我读高三。星期六我去看她。 傍晚她出来送我,正是残阳如血,我看见她身后矗立着三个山头,长满毛草般树 苗的山头,朝东一面都泛着青紫的暗。一条沙石路从最东边那个山头后面拐出来, 经过脚下往西北去。有条土路在西北二百米处与沙石路相接,下一个坡,折向东 北。 【上篇】 我对她说,回去吧。她看着我,长长的眼睫毛才眨了两下,车子就启动了。 很多人都看她,甚至包括司机。车里没了座位,有十几个人卡在廊道里。我夹在 人群中间,先从这边的窗子看她,可汽车拧歪了身子,把她甩在车后头。我就从 后窗看她,可后窗玻璃上全是泥巴。我急得没法,等着汽车再把身子拧过来。这 样反复了好几次。每次我都看见她站在那里,粉红裙子让山野鼓起丰盈的欲望。 有次我觉得汽车甚至横了过来,车尾巴撅着,像草驴要拉驴粪蛋子。也就这个时 候,她突然跑起来,不住地挥手,像发生了什么事。我隔着座位上两个人,使劲 往外伸头,外座的男人用肩膀狠狠顶了我一下。车身又平稳下来,拉完驴粪蛋子 的感觉。从侧面看不到她了。我再努力往后看,可后窗被泥巴糊得严严实实。我 想着她摆手的样子,心里一阵不安。会有什么事呢,有什么事也不要着急啊。这 样一想,整个山野都暗下来,粉红像潮水一样退却。 车里嘈杂一片,大多是农人。隔一段时间,车子就接上一两个人,我被挤到 了廊道后半截,脚下被别人的包硌着,站都站不直。过了有半个来小时,再也挤 不上人了,售票员才开始从前往后挤着卖票。是矮个子男人,鬈发,油乎乎的破 绿书包。他挤一步站一会儿,不断吆喝着,撕票找钱。我早就把两块钱攥在手里 等他。他终于挤到我跟前。 你去哪? 我去官庄。 这车不到官庄。 怎么可能? 你坐错车了。 我有些蒙。周围的人都扭过头来看我。我故作镇定,脸色像外面的天空一样 青灰。我不知该继续坐下去还是下车。外面很陌生,没有我见过的树木和石头。 没有我见过的道路。也没有我见过的暮色。我迟疑地站起来。 你下车吧,这车就往北拐了。 还有别的车没? 往东四五里地有个村子,叫黑峪。那里还有一趟到官庄的车,七点出发,你 跑过去还来得及。 我被抛在沙土飞扬的山间公路上,像那汽车拉下的一个驴粪蛋子。不过幸 好是夏天,天色还早。我想顶多二十分钟就能到黑峪。如果跑得快一些,也就十 五分钟。现在是六点半,肯定能赶上最后一趟车。我想着,脚步不觉快起来。这 路是大路分出的一个杈,斜着往东,也就三四步宽。等我爬上一个慢坡,地势开 始平缓起来,两旁是一人多高的庄稼地,左边玉米,右边高梁,把路逼得更窄了。 庄稼叶子婆婆娑娑,风一过哗啦啦地响,叫人心里发怵。其实这庄稼地和我家的 地本没有区别。我家有十亩地。大夏天,我跟父亲母亲到地里施肥,父亲用小车 推着化肥,母亲和我抗着镢头和锄头,不管多热多累,都那么从容悠然。等从密 匝匝的田垄里钻出来,脸上让庄稼叶子拉得红一道紫一道,虽有些疼,可被风一 吹,都透心地爽。小路的车辙里长满了车前子,我推着空车子走在前头,用不着 抬头看路。那路会说话,会摆手,会把尾巴甩一甩,把我们甩在家门口。可现在, 我在别处,在人家的地头上。人家的路不说话,只沉默。我发疯地跑,背上湿乎 乎的,也不知是冷汗是热汗。看看表,已经快七点了。踮起脚尖往远处看,什么 也看不见。那个叫黑峪的村子,它在哪里呢? 后来我知道,她是哭着回家的。当她看到汽车向东北拐的时候突然明白过来, 可她撵不上车,车很快就加速了,任凭她怎么叫也听不见了。她又气又急。她想 起上一次。她的泪水迷蒙了双眼。 她说,你上次是聪明还是湖涂。我说不知道。她说,你真奇怪。我想,我 真得很奇怪。那是第一次去她家,骑自行车走了四十里路,一个小时零十分钟, 问了一个人就到了。往回走的时候还早。她站在村口,粉红裙子给我鼓足了劲。 我循着来时的路,绕过一个大煤场,哼着歌拐过山口。一条还算平坦的沙土路在 山间起伏,偶尔有车辆开过,刮得我满脸灰土。半小时以后,我开始觉得不对劲。 我找不到来时的路。要是找到那条路,一直往北就万事大吉了。可我找不到。太 阳发红的时候,我终于在山坡下沿上看见一个村子。两个媳妇正抗着锄头回家, 裤脚挽到膝盖上。我问她们,大婶,这是啥庄?一个媳妇说,石峪。我暗想,来 的时候没到过。从这里到济青路还有多远?你说济青路吗?是啊。一个媳妇就抬 手指一指,那你该往那走。 太阳已挨着山包了,山野上滚滚苍绿,眼看就塌下来,淹没我走的路。我硬 着头皮,朝那媳妇指的方向走。她们很快在一个石垛子后头消失了。村庄静静地 扯起炊烟。我突然想,这村庄是谁的,谁就应该很满足。看着那块电子表,我在 四个小时以后回到家里,父亲正在村头焦急地等我。那次迷路成为我勇敢的历险。 因为迷路,我经过了很多从没到过的村庄,看过那么多从没看过的山。后来她笑 得直不起腰来。她说你掉了向应该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呢。我不能回来。我 想。 我看着她深暗的眸子,突然觉得她是一个女巫。她能把我从远方招唤到身边, 但在我离开的时候,却总叫我找不着回家的路。我的聪明和愚蠢,其实都是她变 的戏法。比如那次她在山顶上等我。就是她村子后面的山,我从来没去过一次。 她说那山腰有一个破届,她就在那里等。我到村子的时候是晚上七点,街上早没 一个人。这个村落狭长,沿平缓的山麓延伸。泉水漫过街面,湿透沉寂的暮色和 一两声狗叫。我小心地趟水,看着两边低矮的屋舍,青砖黑瓦的门楣,拐来拐去, 终于走到山根儿。脚下有条明显的泥巴路,经过几棵花椒树藏进一人高的蒿草丛。 我避过花椒树,侧身从蒿草间穿过。我寻着她的脚印。我知道在这潮湿的泥路上, 一定有她的脚印。她的脚印娇小,但充满活力。她的脚印温柔而纯洁。可在我走 了有二十几步的时候,心跳突然加速,眼前一阵发黑。我看见一条蛇挡住去路。 它浑身绿色,莹晶的绿色,甚至在暮色中发出光芒。它把头扭过来,轻轻吐一下 舌头,眼里闪出一点惊奇。我定睛看着它。我想是她叫蛇来的,她在山上,她派 蛇来接我。这个时候,我就听见山上传来细细的歌声。 七点多了。我好象看见最后一班车在黑峪街头停一停,上去一两个人,然 后扭着屁股,在青石路上一颠一颠地开走。我有些绝望。脚下已经不是路了,只 有尺把宽的土堰,偶尔一攒荆棘枝子把路遮住,逼我往玉米地里钻。我终于急得 喊出来。我喊,啊——。喊声把我吓了一跳。我在几棵玉米间蹲下来,再不敢出 声。我那喊声沙哑得像两片庄稼叶子的磨擦,很快在庄稼地里消失了。我听听别 处有没有动静。什么也没有,只是心跳。这山坡上可能不会有狼,据说几年前有 人在南山上看见过狼,现在该都到山里头去了。会突然窜出一只什么呢?野兔, 獾,或者狐狸?千万别是狼。我找两块石头攥在手里,这才觉出手心里全是汗。 如果突然出现一位妙龄女子呢?她轻启朱唇,向我抛出诱惑的笑。她玉腕轻扬, 我就痴了一样跟她走。眼前一片深宅大院,清风过处,重门自开,她回眸一笑, 顿生无限的风情。我蓦地打了个冷战。 然而。真的横出一道墙。破石头墙。两边被庄稼叶子遮住,中间有个半人高 的豁口。我趴上去往里看。一个废场院,几亩地大小,一间破屋子,院中间一堆 石灰,一个石碌墸滚进草里。对面有半截墙,一个半开的蓠芭门,像有人进出过。 我不敢再往庄稼地里钻,索性翻过墙去,三两步就跑到蓠芭门跟前。往外一个斜 坡。我看下去。我简直就要再喊出来了。 那边竟是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 【中篇】 大学毕业以后,我一共教了三年书,然后被调到政府机关工作。我的办公 室与家只有三里地,它们分别在一条街道的这头和那头,中间不用拐一个弯。晚 上,有时凌晨,我身心俱疲地从办公室出来,抬头看见星辰,看见一两朵云被风 扯散。懒懒地往回走,有时伸头瞅瞅阒黑的巷子。从没进去过的巷子,在撤除满 街的杂货以后,显出一点难得的陌生。五步远一棵树,脚步正落在树杆影子上, 那些树长得齐截,在一人半高的地方横展臂膀,开满粉红的芙蓉花。我走过大约 二百棵树,再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能到住的地方。我不用数。我低着头就知道 走到了哪棵树,知道它树杈上绑着的那个广告牌。有时大雨,风刮折了伞,下水 道口被垃圾堵了,来不及泻走的水把街道冲得一片狼籍。我从街心趟过去,心里 没一点惊慌。个别场合,比如我喝多了,从酒店里出来已近午夜,朋友们都一哄 而散。我骑着自行车往回走,脚下早不听使唤,从街这边撞到街那边,把车子歪 了又扶起来,甚至还在马路牙子上打个盹儿。当第二天早晨,我会问她,我的车 子骑回来没有。她就嗔怪道,车子是骑回来了,就是掉了一个轮子。我傻笑。我 知道在这个城市的十年,已让我丧失了迷路的能力。 天很暗了,星星格外亮,北斗七星的勺把指向西南。迈下几层高低不一的石 街,就看见七八户人家沿坡排下去,地势越来越低,曲曲折折的石街在星空下发 亮。我走到最近的一家门口,大门还敞着,影壁上衬出暗暗的灯光。我使劲敲敲 门,问,有人在家吗?就听见有说话声,紧接着是一阵碎步,一个穿裤叉的小男 孩撞出来。你是谁?他上来就问。我一下子哑住了,不知怎么回答。这时影壁上 灯光一暗,一个男人光膀子站在孩子后面。我说,大叔,我是个学生,官庄的, 想到黑峪坐车,可跑迷了路。哦。他说,进来坐坐,进来坐坐。话语间透出山里 人的直率。小男孩往旁边退两步。我没心情往里走,直接问道,大叔,这是哪里, 离黑峪有多远?嘿,你今天是走不了了,这庄叫石青,到黑峪至少有七八里山路。 噢。我不觉皱紧了眉头。不要紧,待会儿我给你找个住处,先在这里熬一晚。 我没了退路。小男孩跑进去,到里面和谁说话。我跟着那男人进了院子。挺 窄的院落,屋子都显得矮破,北屋像正屋,掩着半扇门,小男孩一脚里一脚外跨 在门槛上。男人虾腰把一个杌子给我递过来。还没坐下,听见屋里稀里哗啦的水 声,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干啥的。男人就说,过路的。边说他边把一个大瓷 碗摆在矮桌子上,拎一个破铁皮暖瓶倒水。男孩倚在门框上看我。男人忽然又冲 屋里喊道,娃他妈,麻利点,弄点吃的来。我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吃了。 这时候我才觉出肚子一阵搅腾。他咧嘴道,不实在,没吃就没吃,俺这里也没啥, 就煎饼咸菜,等吃完了饭,叫娃子领你去学校里住下。学校?我心里嘀咕,这里 也有学校?但没再问,既来之,则安之吧。 剩下的事再没什么可讲的。到此为止。 我削好一个苹果,把长长的苹果皮顺在桌子上。那苹果皮粗细不均,一节 节地蠕动,像一条青蛇。她坐在对面,眸子里闪着忧郁的光。我看到你坐错车了, 为什么不回来呢?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村口等你吗?这个问题她问过好多次了。我 用小刀把苹果皮一截一截切断,每切一下,整条苹果皮就一阵抽搐,好象感到了 疼。她该知道,一个人的内心就像一座很深的庭院,里面有很多间房,很多道门, 很多连自己也没去过的旮旯儿。一个外人到你家里做客,从大门进来,被你领进 客厅,他只能看到“忠厚传家远”的家训,看见奇石翠竹的盆景,抑或重重帘幕 后面紧锁的门。一个朋友与你畅谈,三杯两盏过后,你会把他领到自己的书房, 在那里他看到你高贵的思想,甚至能看清你高贵思想的源流。只有遇到一个红颜 知己,你才会把她领进自己的燕寝,向她展示自己的珍藏,表露只有她才配知道 的秘密。可当她离去以后,把一件小巧的饰物丢在你家里了,她说就在你的床上, 可你怎么找也找不到。它就在那里,你怎么会找不到呢? 她张嘴咬一小口苹果,那苹果疼了一下,发出嘎吱的声音。你觉得我笨吗? 我问。不啊,我只是觉得你这经历像个梦。她嘴里飘出苹果的清香。 我确实做了一个梦,就那天晚上。学校原来就是村头那个蓠芭院子,一个 废场院。老师只有一个,是这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没考上大学,回家种地。街坊 们觉得他是这村里的秀才了,就央求他教孩子念书。一共四个孩子,两个八岁, 一个十一,一个十二。那男孩十一。想不到我和那老师拉得挺投机。他只比我大 两岁,很壮实,农人的筋骨,但却戴着一个斯文的近视镜。我们在破屋门口瞎扯, 我坐着小杌撑,他就坐在那个碌墸上。北斗星的勺把继续往西偏,天上生了几块 云彩,野外的空气异常凉爽。约摸到了后半夜,我就在他的小破床上做了个梦。 我梦见第二天他领着我往山外走,回头看见他的学校上空飘着一面小小的五星红 旗。从村子下去是一个水坝,过了坝是贴在半山腰上的一条小路。蹭过这条路, 迎面一道山崖,中间像被斧子劈开,硬硬地亮出一扇门。 好梦,梦是一种预兆。她说。 【下篇】 工作有好些年了。我坐在办公室里,特别想画那片山。不过在我的构思中, 那山里没一户人家。我花了一周的业余时间画这幅画,并在后面题上王维的诗句。 本来我想把那首诗全写上的,但觉得这诗的后半截里有人迹,与画的主题并不一 致,也就没写。一次她在我办公室玩,随意翻看我桌上的东西,我就把这幅画给 她看。她惊异地瞪大眼睛说,这是你画的吗,当真是胸有丘壑啊。我摇摇头,心 里想,你不会不懂它吧。她并没留意我的表情,顺手打开一个蓝本子,一搭眼又 合上了。我笑笑,看吧,对你没有秘密。她就把那本子打开。 月日。周日。昨晚本欲加班写稿,有同事约去喝酒。因为要加班,没敢喝白 酒,啤酒喝了不少。回办公室上网,没心写稿。看到吴电邮,回信。今天上午完 成署名稿,感觉还行。下午在办公室。 月日。周一。上午开会,有三个会议的材料要准备,头疼。会后已12点15, 一女同学竟在办公室等我,推销化装品,口齿伶俐逼人。我下决心不买,假猩猩 地留她吃饭。想当初是纯洁可人的妹妹,清淡如水的友谊,可现在呢。生活真是 残酷。下午写材料。晚上继续作画。 月日。周二。上午在办公室。中间一老家妇人来找,说孩子在高中被人打, 学校不问青红皂白要开除他,看能否从中调解。联系请高中教导主任吃饭。约定 晚上。中午临下班突然接到通知,明天上级来视察工作,抓紧准备汇报稿。下午 下班前交稿,等领导审稿,推迟约定。又抽空画山,已具规模。加班改定稿件。 月日。周三。上午接待上级视察。汇报。看现场。中午在招待所吃饭。下 午视察组回程。在招待所期间抽空到门口书店,买黄仁宇《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 纪》和刘小枫《沉重的肉体》。看见后散文系列书籍,未买。下午抓紧准备有关 会议材料。晚上请高中教导主任吃饭。原来那孩子调皮,与同学打架,学习又不 行,学校欲劝其退学。请他从中协调,让孩子念完高中。应该没事。 月日。周四。去济南其报社送稿。报社在某街某号,没去过,但知道大体位 置。于是驱车前往。约摸快到了,但始终看不到报社。向一老头问路(老头可靠 些),说在前边不远。车堵得厉害,始终不见。于是打报社电话,说就在这里。 于是再问一中年妇女,她竟茫然无所知。再问一店铺老板,说附近没有这地方。 这个地方不小啊,我们都暗自纳闷。于是再驱车往回找(幸好不是单行线)。在 一个小街口停下,问树下推车卖豆腐的妇女,还不知道。于是往里走几步,一抬 头,里面竟赫然几个红字,正是报社。心喜若狂,赶紧招呼司机往里开,卖豆腐 的把车子推到树后头。 月日。周五。昨晚不知吃什么不济,拉肚子到天亮,并发烧,实在起不来。 打电话到单位请假。将山画完,满纸氤氲,自喜。吴打来电话,说几天后放假, 过来看我。 月日。…… 她看我的东西总是很投入,即使最无聊的东西也能一字一句看到底。我问 她,你看到什么了?她说,你那女同学真讨厌,她是谁。我说,是初中同学,原 来挺羞涩的,现在像变了一个人。她就再问,姓吴的是谁。我说,早和你说过了, 他不是向我借了两千块钱吗。哦。她说,我都忘了。我说,他说过几天放了假回 来看我,约我走一趟巴漏河呢。她一咧嘴,这么浪漫啊。 过两天,吴当真来了。还是老样子,壮实,农人的筋骨,戴着一个斯文的近 视镜。他就是那石青小学的老师。在学校里教那三四个学生的时候,他坚持自学, 后来就考上研究生了。一共考了三年。第一年英语差几分没考上。第二年教育局 有了新政策,不同意他考,因为那个乡镇缺老师,他走了那学校就没老师了。他 就托熟人从别的乡镇盖章开了证明,终于考上了,可大学调档时发现有差错,硬 给他撤了下来。第三年他继续考,这时候他都三十五了,有两个孩子,老婆在家 种地,受尽了苦。可他横下一条心,非考研不可。于是他来找我,说能不能想办 法找领导报上名。我说现在的政策还是不让考,找人也白搭。他知道我实,也没 二话,就回去了。等研究生考试以后,他告诉我他又考上了,还是从别的地方开 的证明。我说你又冒险,走不了咋办。他说再想办法吧。过几天,他竟然从某大 学里开了一个证明,说是前年就考上了,因招生名额所限未被录取,是今年补录 的。我说你试试吧,我不敢保证。他就拿着那一套证明去找领导了。很快他兴冲 冲地跑回来,说领导同意调档了。看着他兴奋的样子,我却高兴不起来。我想他 可够狠的,他走了,老婆孩子怎么办;甚至,他会抛弃他们吗。再就是,那山里 的孩子再也不会有老师了,那个兔子不拉屎的穷地方,叫谁都不去。 当然,我不能否认他的勇气。这一点我做不到。我突然想到我的迷路。我内 心深处有一种牵挂,它撕扯我,啮咬我,纠缠我,总让我回顾过去,看不见前头。 那是什么东西呢? 他在城里住了两天。到周六,天气挺好。我们在城东十里一个桥上下了车, 准备我们的溯河之行了。她并没跟着。从桥上望去,东南西北走向的河床掘地而 行,全是白花花的鹅卵石。河道绵延数里后拐一个弯,消失在绿葱葱的田野里。 我们从公路护坡滑到河沿上,再从河沿滑到河里。鹅卵石硌在脚上很难受。河床 里有一些挖沙后留下的坑。因为刚下过雨,积着水,竟有人在垂钓。磕磕绊绊往 前走,沿河有两三个石料厂,停着几辆拖拉机,还有挺长的拖挂,车道便从河沿 爬上岸去。继续往上游走,河道渐渐窄了,河沿上慢慢见了些灌木,两岸的庄稼 地越来越厚实,天地都互相看着,一片沉静。我走路不如吴,他显得悠然自得, 一点不累。我可坚持不了,就说歇歇吧。两个人坐下来。土岸曲曲折折,有时开 一个豁口,堰下偶尔有两个洞,圆圆的,好象很深。我问是什么洞。他说是烧窑 留下的。我突然觉得这种洞似曾相识,好象在哪里见过。我想起一个梦。女儿去 上学,从台阶上蹦蹦跳跳地往下走,突然跌了一跤。我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跑,等 到台阶下头,却什么也没有。我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却发现女儿的书包就放 在堰下头一个洞里。那种圆圆的洞。我趴在洞口往里瞧,里面越来越宽,可口太 小,怎么也钻不进去。我仔细查看洞口的泥土,没有任何痕迹。再一回头的时候, 女儿突然就撞到我怀里,说爸爸,我换了个新书包回来。我一下子松了口气。 三四个小时过去了,眼看着接近晌午,河里越发难走了。水流渐渐连贯起来, 哗哗作响,碰在石头上溅起洁白的浪花。抬头看时,群山正绵延不断地奔到眼前。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