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温与热   羯磨   手抖抖的,摸出了一根火柴来,在火柴盒上用劲一擦,已能感觉到一阵温暖。 就在火光陡现的那一刻,火柴突然间熄灭了。又去抽了一根,火柴干燥,和手心 的冷汗形成鲜明对照。"嚓"的一声轻响,空气里只开了淡淡的一朵白花,火柴又 没划着。段也在旁边不耐烦了,抢过火柴盒来,他的手臂在黑暗中划出了一道弧 线,亮光同时出现在他的掌心。   "真没用。"段也笑笑地说,他给自己点上烟,又给我点上。烟草的香味在片 刻间就麻醉了我的神经,让我那走了一天泥路的双腿得到了短暂的安抚。   "抽完烟再走。"段也说。   "今儿晚上能赶回去么?"我问。   "不知道。看运气啦。"段也找了个树桩坐下。   在段也嘴里烟头光亮的引导下,我也找了个树桩坐了下来,把自己酸疼的脊 背扔在了茫茫的黑暗之中,暗处的凉风轻抚我的背心,这简单的幸福让我有些感 动。   段也正在不慌不忙地抽烟,抽一口,吐一个烟圈,再抽一口,又是一个烟圈。 烟圈一个套一个,在他面前缭绕了一周。他像是个变魔术的。可是我知道魔术师 内心的痛苦,外在的千变万化只是为了掩饰心底里那亘古不变的执着。他有思想, 看过很多书,他知道外面的世界,他想自由,他向往别一种的生活。可他却生活 在这个时代,他的亮色被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遮掩,他只剩下了一个玩世不恭 的躯壳。   "烟不错。"段也说,"你知道热带雨林么?这烟就像生活在热带雨林里的野 蛮人,紧张、刺激、辛辣。他们的生活单纯快乐,他们的生活和我们不一样。"   "不--一--样",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每个字都 像是横空出世,都像是从那个蛮荒之地跳出来似的,仿佛他们一跳出来就有了生 命力就能歌善舞一样。   "一样的。"我沉闷的声音想起。"其实都是一样的,不管什么样的生活你过 惯了都是一样的,都会让你无聊空虚的。"我想了想说:"就像我们这热火朝天的 运动。你还有当初的那些激情么?"   段也笑说:"你小子是个反革命。"   我没精打采地回答:"你也是。"   段也眨了眨眼睛说:"你相不相信,未来会不一样的。"   我摇了摇头,我不相信未来。   忽然间,非常累,身体在发酥发软,眼皮子在打架,身后的黑暗像潮水一般, 一刹那就吞噬了我。模模糊糊听到段也叫了我一声,但他的声音好似来自遥远的 热带雨林。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觉得晕天黑地的,仿佛被梦魇住了一样,无数次想挣 扎地爬起来,可都没有成功。后来,那是什么时候了,猛然间坐了起来。汗把衣 服都粘作了一团。   这里是我的家。每一样东西都那么熟悉,都牵挂着一段或深或浅的记忆。记 忆缭绕着,像烟圈一样将我缭绕,我不是一个魔术师。摸着床沿,床上的花纹让 我惆怅,过去如同鲜花,一朵一朵开在这平静的夜晚。   跳下床来,没找到拖鞋,赤着脚走到阳台上。城市里的晚灯照在我的脸上, 街上已无行人,人们都在家中梦着,寒冷的或者温暖的梦着。   这晚上,凉风习习,可总夹杂着些污烟浊气,一切都不像当年那么纯粹那么 新鲜。可我已渐渐适应了这平凡普通甚至肮脏的味道,田野上高山上自由自在的 风反而太腥太野。   东方,那遥远的地方,已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新的阳光新的一天将会 从那里出发,覆盖整个城市。   穿衣找裤,镜前的自己慢慢呈现出人的模样,眉目鼻耳从暗处穿透而出,右 边的脸庞被阳光照耀着,竟有种迷人的亮色。恍惚中想去把那光亮抓在手里,但 手只是刚刚探了过去,脸上就情不自禁露出了笑容,镜子里的那个人神情动作都 过于滑稽。   吃早点的时候给吴莉打了个电话。那古怪的梦让我忐忑不安。打完电话还是 不放心,总觉得事情有点蹊跷,心头有种恐惧,好像随时会发生一件让我后悔的 事情。嘴里的豆浆油条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天上云彩飘忽来去,我身边的 人们比云彩还要忙碌。   打的去了吴莉的家。其实我早就应该来的,事情发生的那一天就应该过来的, 我那个时候一直想让她安静一下,也许是我错了。   屋里还是老样子,一切布置和我上次来的时候一样。墙角的一条长沙发上已 经有了些灰尘,这些天她是怎么过的,我希望她已经熬了过来。   吴莉也还是老样子,我记得那天我把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波澜不 惊,和段也生活了这么多年,她早已学会了忍耐,把一切都深深藏在心底。   "想喝什么,龙井还是铁观音。这两天有刚上市的毛尖。"   "不喝了。出去走走吧,不能老是闷在家里,今儿外面阳光不错。"   "上哪儿去啊?"   "肚子饿么。去'春之都'吃午饭吧。"   "老是去那儿,不腻味么?"   "是啊。"我笑了,忘记'春之都'是个好事儿,因为那里有着无数段也的影子, 忘记那个地方也许代表一个新的开始。   "去'红酥手',一家新开的火锅店,药膳火锅,挺不错的。人少,清静,和 别的火锅店不一样。"   "红酥手?是陆游的词吧。"   "那就去'环城居',吃点心,你不是喜欢吃甜点心,那儿的甜点心没的说。"   "不了,还是去'春之都'吧,老地方了,吃得亲切。"   "不去别的地方?有几家好地儿,你从没去过,去看看吧。"   "不去。"吴莉笑着说:"我只去'春之都'。"   我也笑了,女人的心意我总是猜不透,这方面的学问我曾经请教过段也,他 是专家,可他不是一个好的老师。   "赵冬,我问你一个事儿。"吴莉斜斜地靠在沙发上,神情慵懒,似乎心不在 焉。   "沙发是脏的。"我说:"你这儿哪儿有鸡毛掸子?"   "昨天晚上你梦见他了么?"   我拿着鸡毛掸子,笑笑地走到她面前。"先起来一下,我把沙发掸一掸。"   吴莉望着窗外,阳光撒满了小院,那些娇艳明媚的花花草草,吴莉喜欢花花 草草。它们永远享受着生活的馈赠,它们似乎永远快乐,所以吴莉喜欢它们,因 为她得不到。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她问我。   "有十年了吧。"   "多快啊。时间这么一晃就过去了。想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两个 人都那么傻。"   我笑了起来,这是发自内心的。每次想起那个时候,我都会笑出声来,真希 望时间永远凝固在那一天的船上。   那是从青岛去大连的海轮。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大海,从小生长在内陆的 我从没想过海竟是这么辽阔这么美。在那个理想的年代,北岛顾城舒婷正如日中 天,我和一代年轻人一样,都想去做诗人。好像只要是诗人,不管你的诗写得有 多么烂,都一样可以去全国各地混吃混喝,都一样能让许多漂亮或不漂亮的女孩 子投怀送抱。可面对大海,我的理想却渐渐枯萎,我无法用言语来描绘我眼前的 事物,海的雄壮瞬间就彻底征服了我,我失去了继续写诗的自信心。   段也却满不在乎,他似乎永远都满不在乎。"它比我想象中差劲儿多了,我 原指望它会燃烧得像火一样。"   "像火一样?"我疑惑地问。   "对啊,你还记得当年山上的那场大火么?"   "还不是你乱扔烟头惹出来的祸。"   "是啊,都是我的错。可那火是多么美啊,它仿佛能够吞噬一切。它贪得无 厌,它疯狂,它具有无穷的毁灭能力,它扑向哪里,哪里就会化成一片灰烬。你 明白么,这显示出它的生命力。它不满足,它想去它没去过的地方,它想征服一 切。可这海,它太平静了,它已经被人类驯服了,已经没有当年的激情了。你还 记得约瑟夫· 康拉德么,前两年我们一起读过他的书,我多想看看他所描绘的 大海啊,那才是真正的大海,那才是激情澎湃的大海。还记得康拉德的墓志铭么, 那首斯宾塞的诗:   劳累后的睡眠,暴风后的港口,   战乱后的和平,生命后的死亡,   这是最大的快乐。"   我说:"你这个疯狂的家伙,也许你应该去做诗人。"   "诗人?"段也一脸不屑:"什么狗屁东西,你觉得写东西去取悦那些无知的 少男少女有意思么?"   "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么,有些人和我们生活得不一样,我想去过他们那 样的生活,我希望每一天都充满了刺激,每一天都是全新的,你知道么,这才叫 自由。"   "可你这样得不到幸福,你这叫空想。"   "幸福?我不需要这种东西,我只想知道我的生命力有多强烈,我只想知道 我拥有多大的力量,我就好像山上的那一团野火,上帝让我来到这个世界是让我 来创造的,让我来改变的。"段也笑着回舱去了。   我依然站在甲板上,凝望着海。海确实是平静的,但是每一朵浪花每一次涌 动都那么和谐,都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美。看着它你会忘掉自己的存在,你已变 成了一滴水珠,安静地融入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之中。我从没见过波涛汹涌的 海,段也形容的那种真正的海。   渐渐地,起风了。风越来越大,甲板上都站不住了。我转身准备回舱,这时 候看见了吴莉。   似乎以前有过这样的场景,似乎以前见过她。   梦里面曾无数次重复这个画面,这个女孩子立在甲板上,风从我眼前掠过。 海风,夕阳,甲板,吴莉,这是我生命中最有意义的一幅画,我无数次在画上轻 描淡写或浓抹重彩,让海风更烈,让夕阳更加鲜艳,让甲板更像丹青水墨,让我 慢慢走到吴莉身边。   吴莉站在甲板沿上,海风把她吹得摇摇晃晃的,她脸上却忍不住笑意粲然。 我大声地提醒她:"你小心一点。"真怕风会把她刮到海里去。她全不在乎的样子, 扯着嗓子问我:"我叫吴莉,你呢?"风声"呼呼",她的声音像是屋檐下的风铃, 随风摇荡在我的周围。我的情绪也被她调动了起来,我从没见过这么活泼乐观的 姑娘。"我叫赵冬。"我说。风声太响,说得话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什么?"吴莉 远远地问。我们隔着狂风说话,风吹动了她,也吹动了我。她的是衣袂,我的是 心。   吴莉突然笑了,她还是没听清我在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可这 感觉真好。   吴莉"哧"地摔了一跤,我跑过去想拉她起来,可那甲板真是滑啊,我猛跑两 步也没留神,也是一跤,狠狠地摔在她旁边,狂烈的风刹那间就把两个人吹作了 一团儿。我俩一边爬起来一边笑,可这一笑,力道就泄了,就又一屁股坐在了地 上。吴莉把腰都笑弯了。两个人搀扶着走下甲板,吴莉还笑个不停。我问她你笑 什么,吴莉说,没见过一个男人摔得像你这么狼狈的。我还嘴说,也没见过一个 女人笑得像你这么傻的。听我这么说,吴莉更笑得忘乎所以了,笑了一会儿,突 然又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说,不能再笑了,再笑肚子会疼的。可话没说完,她又开 始笑个不停。我真不明白,有什么可乐的事情值得她这么去笑。我想好好和她说 两句话,叫她不要再笑了,可笑是会传染的,一个人当你面笑成这个样子,你也 没法子不笑起来。我只有一面笑着一面告诉她不要再笑了,但她看我也跟着笑, 就笑得更欢了。   幸好这时候段也走了过来。吴莉终于不笑了,她奇怪地盯着段也看,段也身 上有种东西在吸引着她。段也也看着她,他这个人似乎能猜到别人心里在想些什 么,他问我:"这女孩儿是谁啊?"   "我叫吴莉。"吴莉说,她转过头看了看我说:"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我叫赵冬。"我说:"赵钱孙李的赵,冬天的冬。我是冬天生下来的。"   "你叫吴莉?"段也有点走神,这可不是他的风格。   "怎么了,这名字不好么?"   "不。"段也说:"我以前听说过你,忘了是在什么地方了,有个人告诉我, 你以后会遇见一个叫吴莉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会喜欢上你。"他的脸上掠过一 丝神秘的微笑,他笑着说:"我想是那个家伙开的一个玩笑。"他伸出手说:"很 高兴认识你。"   他俩握手握了很久,两个人在握手的时候似乎都各怀心事,也许他们都能感 觉到对方手心里的温暖。   后来是段也抽出手走掉了,他走的有点急匆匆,似乎发现了什么,又似乎在 掩盖什么。段也的背影高大魁梧,很容易给女孩子留下好的印象。吴莉看着他远 去的身影,好半天都一动不动。在吴莉的眼里我发现了我日后经常能够看见的一 种神情,这可能就是那种叫做缘分或者宿命的东西。不管吴莉、段也还是我,似 乎都摆脱不了。   "在想什么呢?"吴莉问我。   "没想什么。"我说:"走吧,出去吃饭。"   可在门口拦了几次都没拦到出租车,今天运气似乎不大好。吴莉说:"别坐 车了,走走吧。"   以前散步都是我们三个人,段也高谈阔论,我俩是他忠实的听众。现在只剩 下了两个听众,所以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吴莉不自在地左顾右盼,不知道是寻找 还是等待,在她心里,段也很可能会随时出现。   其实,我也希望段也能和我们在一起,有了他,吴莉就会快乐,虽然他给她 带来了那么多那么深的痛苦。但只要他站在她的面前,就算一句话不说,她都会 很高兴的,都会为他着迷的。我是后来才慢慢发现了他身上的这种魔力,那种对 女孩子的强烈吸引力。他长得并不帅,但只要他笑,只要他说话,只要他做出一 种表情,哪怕是最平淡最糟糕的表情,他都会显得那么迷人。他的身体里面潜藏 着一种可怕的力量,那力量让他痛苦让他疯狂,他可能随时都会去做一些惊世骇 俗的事情,但是他的身体他的理性却束缚着他,让他每时每刻都在和自己交战, 他镇压着心底里的狂涛巨浪,他镇静冷漠的外表却时常会因为这场战争而光彩夺 目。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这种魅力,也没有刻意地去加以利用,有时候我会发现他 对此其实并不欣赏。不过对那些狂蜂浪蝶他却从不拒绝,他似乎并不明白在做什 么,很多时候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他痛苦,他想为自己强大的生命力找到出路, 可他却始终不明白自己应该去做什么。他像是一面变形的镜子,让自己和别人都 深陷其中。   "你似乎心事重重。"吴莉说。"有什么不开心说出来嘛。"   我勉强笑了笑说:"我正在计划一次旅行,很久以前我就想出去转转了,我 想去那些我从没去过的地方,比如说新疆、西藏、九寨沟、西双版纳,我还想去 看看真正的大海。"   "我们不是看过海么?"   "不,还有另外一种大海,另外一种,我们从没看过的,我想去看看。"   吴莉笑了,我的话似乎引起了她一些温暖的回忆。可她的笑只是淡淡的,像 城市里的朝雾,像树叶下的轻风。不过她的笑很美,这一点她从不知道。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我的心情起伏不定,海风从往昔吹到了现在。   "你想让我也去?"吴莉有些出神。   "是啊,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真正的大海。"我陡然有些酸楚,这话本来应该由 段也来说。   "春之都"到了,这是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有过去太多的欢乐和泪水。本不 该来这里的,我不想让我们的未来开始在过去的阴影之中。我和她以后的聚会地 得是一个新的地方,那里应该阳光灿烂,充满了温暖亮丽的色调,连伴奏过门都 得是快乐的。   我们坐了下来,吴莉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外面车水马龙,反衬出大堂的安 静。吴莉向四周看了看,她似乎有了些感叹。"这个地方,这么多年,都没什么 变化。我们以前总是坐在那儿,靠角落那里。段也喜欢那张桌子,那是张老桌子, 边角上还掉了好大一块漆,这儿的老板一直想换掉它,但段也喜欢它,我不知道 他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让这张过时的、和整个大厅风格不协调的桌子始终摆在那 儿,摆了这么多年。"吴莉的眼神扑朔迷离,她和段也恐怕在这里约会过无数次 吧。那个时候,段也就坐在那阴暗的老桌子前,段也就像我这样地看着她,段也 还可以握住她的手,和她说些亲密的话。那时的她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笑得这么 牵强了,那才是发自心底的微笑啊。   不,段也不会像我这样看着她的,他是多么满不在乎的人啊,他不会真正地 去爱一个人的,他甚至都不爱他自己。他是个天才,但却没有人教他如何去爱, 如何去得到幸福。我始终相信,如果换一种环境,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最 后让他有机会去触摸伟大的这种力量彻底毁掉了他,那种生命力选错了对象,它 只有和段也同归于尽。我希望段也在最后的时刻是幸福的,他终于打赢了战争, 尽管他付出的代价过于惨重。   始终记得那天我去找段也的场景,那是吴莉让我去的,当时段也已经有半个 月没有回家了。我找了他好几天。他躲在市郊的一家废旧工厂里,和一些城市里 的无赖流浪汉混在一起,天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看见我后他挺高兴的,他的手 上都是泥土和铁锈,但他却一把抓住我雪白的衬衫,向我介绍他的一位朋友,一 个长相丑陋浑身散发着难闻恶臭的乞丐,我猜那人至少有半年没洗过澡。他说, 那人是个天才,还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这才是真正的诗人,他的生活就是一首诗。 他和那位所谓诗人一起哈哈大笑,两个人抱在一起,像演戏一样放声高歌,我不 记得歌词了,但那绝对是一首下流的曲子。   我对她说:"吴莉让你回去。"   "真的么",他嬉皮笑脸地说:"她怎么和你说的?"   "你知道她喜欢你,她想好好跟你过日子,她希望你能和我回去。她让我告 诉你,家永远是你最温暖的港湾,她的心扉始终向你敞开。"我平心静气地说, 我觉得他会回心转意。   "没了?"他问我。   "没了。"   段也叹了口气。"还是老一套,她这辈子就只会说这几句话,没一点新意。"   段也说:"吴莉是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儿,我也很喜欢她,但是她总想拿爱来 束缚我,我们在一起并不快乐,这她知道,你也知道。大家在一开始就错了,首 先是你小子错了,应该是你和吴莉,而不是我和吴莉,这故事一开始就不对劲儿。 "   段也语气一转,又说:"你先走吧,明儿我会回去的。不过你得和吴莉说明 白,免得她误会,我回去不是因为她,也不是因为你,只不过是这两天我身上没 钱了。"   这时有个很胖的老女人走了过来,她脸上黑乎乎的,不知道是色斑还是灰尘。   "段也,这是谁啊?"有个人说话了。这声音竟让我有些惶恐,仿佛当年第一 次面对大海的那种感觉。我对那种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东西总是心存敬畏。我突然 间觉得,我过去仿佛都只生活在无声的世界里面。   声音的出处是那个老女人。我不明白,上帝为什么会这么安排。   "他是我朋友,我们当年一起插队一起回城,一起爱上同一个女孩儿。"段也 说话的语气像是在开玩笑。   "你就是赵冬啊。"老女人说。我从没想过我这平淡无奇的名字会这么好听, 这女人的声音像天籁一般,能够化腐朽为神奇。   "她是我现在的女朋友。"段也得意地向我介绍:"我追她可追了小半年了, 真不容易啊,你要是早来那么几天,我还没到手呢。嘿嘿,怎么样,我觉得我是 个幸福的人。"他凑过来小声对我说:"要是你,你选她还是选吴莉?"我没说话。 段也笑了,"我知道你只喜欢吴莉,这是你的命。各人有各人的命。"   "要不要听她唱首歌再走。"段也问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和他并肩坐在一堆废铜烂铁上,那些周围的地痞流氓都 拥了过来,他们拿着少弦的吉他,豁嘴的笛子,没梆的二胡,破锣烂鼓,不知道 从哪个垃圾堆捡来的古怪乐器。但那都没用,那女人一张嘴开始唱,所有人都傻 在了那里,吉他笛子二胡锣鼓都静静的,它们都如痴如醉。我有点羡慕段也,我 要是他,我也会为这女人着迷的,但我不可能让她开口唱歌。没有段也,我一辈 子也听不到这么美妙的歌声。   "又在想什么呢?"吴莉看了看我说:"你今天很怪,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说:"我想起了一个朋友唱的一首歌,我还记得那么几句,你听么,你唱 给你听。"   "心是飘渺的波或影   情感是震荡的波心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琴弦挣脱了这一声静……"   我的歌唱得并不好听,我从来没学过这首歌。吴莉的脸色有些发白,她低声 说:"这歌词是段也写的。"   我吃了一惊,也许早就应该想到了,看着吴莉,我有点歉疚。   吴莉很勉强地笑了一声,她说:"我也见过那个女人。"她还故意在语气中强 调了一下"也"。吴莉轻描淡写地说:"她很惨,段也给了她很多痛苦,当然,也 许还有些快乐。她后来喝强酸水把嗓子毁了。"   我忍不住叫出声来,不由得一阵心痛,段也真不是个东西。   吴莉还在盯着我看,不过她的目光分散空虚,我不知道她究竟看见了什么。   "昨晚我又梦见了他。那是块荒地,段也坐在一根树桩上,他神情平静镇定, 看见我还微笑地向我点头。他仍然是过去的他,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这个世界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改变,他永远那么满不在乎。你怎么又来了,段也对 我说,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别来找我了,我们注定是不可能在一块儿的。为什么 啊。我大声地问。段也有点惘然,他看着我,但又好似望着远方,有很多事情他 似乎也不明白,他也想去寻找问题的答案。但最后他只是轻轻淡淡地说,你应该 明白的,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呆在一起的,我们俩相处了那么长时间,都知道对 方其实并不适合自己。我们一开始就错了。段也说着说着竟笑了起来,那是多么 无情无义让人伤心透顶的笑啊。你不爱我了么?我问他。又来了,又来了。每当 我这么问他,他总会乐不可支,对他来说,爱也许是件非常搞笑的事情。   "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的。段也说,我从没像爱你那样去爱别人。但是爱 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爱情只是一种丑陋的贪念,一种私有欲占有欲的体现,它 束缚着我们的精神,让我们得不到自由。它使我们陷入庸俗幸福的泥潭,在小情 小调里不可自拔,我讨厌这种感觉,爱只会让我们互相痛苦,因为它,我伤害了 很多人,包括你,也包括我自己。我很不明白,你们总是认为,使我们不快乐的 原因是因为爱的不够,而不是因为有了爱。你们天真地以为,只要全心全意浑然 忘我地去爱,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就可以让我们幸福,爱甚至可以让人类解脱, 把我们从现在这种悲惨的境遇中解放出来。我也像你们那样去做过,我也希望爱 真能让我内心平静,可是最后,我们快乐了么,我们解放了么,我们愚蠢地相信 了制造痛苦的罪魁祸首,我们罪有应得咎由自取,为爱我们都付出了代价。可是 现在,你居然还在问我,还在向我要求这种丑陋的情感。爱只会让我们痛苦,这 你应该明白。   "我摇着头,我不相信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一个女人只要有人爱她, 她就会感到幸福,她只希望能和爱她的人在一起,她只希望每天都能看见他,只 要见到他,她就会快乐。我看着段也,他的脸被月光精心雕刻,他仿佛年轻了不 少。我问他,那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每次我问了这个问题,他就不说话了。似乎他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做, 在那一刹那,仿佛打开了镇压他心底恶魔的封印,被压抑了那么多年,他终于得 到了一次释放,他自己也好似光好似热在一瞬间就被蒸发掉了。你过来,隔了很 久他才对我说,在我旁边坐下吧。我依言坐了过去。他突然间在我额头上吻了一 下,我吃了一惊,抬起脸看他时,他已是满脸的泪水。我和他在一起那么长时间, 可从没见过他哭过,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像我们一样的伤心。怎么了,我看着 他的样子心都乱了,想找手帕来帮他把泪水拭去,可在这梦里,我却怎么也找不 到那块手帕。   "我心慌意乱,不知道怎么去劝他。段也哭起来像小孩子一样,他需要有人 去哄他,需要有人去安慰。我只好紧紧地抱着他,他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我忍 不住也哭出声来。当年我和你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们的笑互相感染;昨天晚上, 我和段也,我们的泪水融在了一起。我看不见段也的神情,我只是心急火燎地去 找手帕。突然间我听见他对我说,他从没那么深情地说过话,他从没像这样发自 肺腑地对我说话。他对我说,我祝你幸福。   "一瞬间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我用手去揉哭红了的双眼,我醒了过来,我 手里牢牢地抓了块手帕,他送我的那块。在梦里,我死活也找它不着,也许段也 不想我给他擦眼泪,他只想哭个痛痛快快。"   我的身子有些发冷,心里觉得非常不安,什么地方似乎不对,可吴莉的表情 又让我心痛。   "吴莉。"我的声音很大,我想把她从迷梦中唤醒出来。"事情已经过去那么 长时间了,你得重新振作了,你得走出长久以来让你不快乐的阴影了。忘掉他, 你听我说,你必须忘掉他,你得开始新的生活,你明白么,新的生活,不再像以 前那么暗淡那么没有希望,每一天都会是新的,你还年轻,你要让快乐让笑声重 新回来。"   吴莉微微苦笑,她低声说:"我明白,时间会冲淡一切,再过几天我可能就 再也看不到段也了,在梦里也见不到了。过去是再也不能挽回的了,我和段也的 点点滴滴都会如烟似雾地消散在空气里面。我只是不明白段也为什么会去做那种 傻事儿,我只觉得我很悲哀,我和他呆了那么长时间,但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忍不住想笑,照吴莉这么说,我更悲哀,我和段也相处的时间更长,当年 插队的时候我们经常会彻夜长谈,谈理想谈未来,可即便这样,我依然不知道他 想做什么。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但却一点都帮不了他。他这种人注定就是孤独的, 像闪电像惊雷,和大地没有缘分。   吴莉把脸转过去看着窗外,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就像这个世界,以 前我以为我能理解,我知道地心引力,知道政治经济,知道人和人应该怎么相处, 所以我也以为我能理解段也,我知道他内心的苦闷,知道他的奋斗目标,可突然 之间,一切都不是那么回事了,我对段也竟一无所知,我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些 什么,不知道他将要做什么,段也和这个世界一样,那么陌生那么不可捉摸。我 自以为是的那一套都是错的,我茫然的在水里抓了一把,可手中依然一无所获。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像段也这种人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像我和她, 都是平凡普通的,她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怀疑一切,对她来说,幸福并不是遥不 可及。   "还是和我一起去旅行吧。"我又一次旧事重提。   "去看真正的大海?"她问我。   "是啊,真正的大海,我们都没见过,段也也没有。你可以代他去看看。"   "真的有真正的大海么?"她又问我。   "有的。"我回答她。其实我也不知道,康拉德笔下的那种大海在今天是否依 然存在,而且去看那种海就意味着冒险,我不想带她去冒险,那波涛汹涌的喜怒 无常的海只属于段也。我只想和吴莉一起去重温当年的快乐,疗平她心底的伤痛, 看看温暖的湿润的美丽的风景。   走出"春之都",吴莉的心情好像乐观了许多,也许她知道,终于有个人被她 抓在了手心,她不再是空空荡荡的了,有个人深爱着她,已经爱了很多很多年。   我们坐上了一辆出租,送吴莉回家。车子开得很慢,我和吴莉在车上你看看 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突然之间,我俩的情绪像车子一样趋于了平静,似 乎再也不用话语来调节过渡了。吴莉低着头,忽然又笑了。她抬起头来看了我一 眼,眼角还残留了些笑意,这笑容是甜甜的,我早说过,她笑起来很美。   "我们真的去旅行?"   "真的。"   "不骗我。"   "我从没骗过你。"   车到了。吴莉下车往家里走,走到门口,转身对我说再见。我也说再见。她 就慢慢地向门里走去,时间这个时候像一面墙壁,她在墙里,我在墙外,似乎相 隔得那么遥远,但捅破这层像时间一样的窗户纸,她就站在我的面前。   身子猛然间抖了两抖,我一下子站了起来。周围是一片黑暗,一个令人不安 的夜晚。   "你醒了?"身旁有人说话,这声音熟得可怕。转过脸,就看见段也正依靠在 一株大树上。真的是他,一点没错。"你小子真能睡。"段也说:"我怎么叫都叫 不起来。一定是做了个好梦吧,有没有梦见那热带的雨林,刚才我可梦到了,他 们的生活可真带劲儿。"   段也搡了我一把,说:"走吧,别站那儿发愣了。再不走,明儿早上就赶不 到队里了,刘胡子会骂死我们的。"我糊里糊涂地跟在他后边就走,走了几步又 觉得不大对劲儿,"段也,我记得你不是死了么?"我觉得我的问题真好笑。段也 不高兴了,"你干吗咒我死啊,我招你惹你了?"我看他的样子,是好端端的,眉 目都很清楚,确实不像死人。"你做梦做糊涂了吧。"段也这样说。   刚才只是一场梦,我有点不敢相信,那么多年那么多事情都只是一场梦,而 现在,现在是在哪里啊,这荒山野岭,无边无际的黑暗。"段也,"我问他:"怎 么回事啊,我脑子有些乱,你能告诉我,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呢?"   "你小子老是这种样子,神神经经的,"段也说:"你还记不记得,胜利大队 啊,刘队长啊,就是那个大络腮胡子,长得像野猪一样的家伙。"经过段也提醒, 我还真想起来了,是的,是有这么回事儿,是有这么个粗喉咙大嗓子的刘队长。   "你做梦梦到什么了?"段也问我。我想了想梦中的事情,那可是多么奇怪的 一个梦啊。"段也!"我非常激动地说:"我梦到了我们很多年以后的事情,那时 我们都住在城里,那时的房子都那么高那么漂亮,那时的街道可宽敞啦,街上都 是些小汽车,比中央领导开的车都气派。段也,以后我们会过上好日子的,我们 不会在这穷乡僻壤呆上一辈子的。"段也笑笑说:"赵冬啊,幻想是没有用的,你 不过是做了一场梦而已,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可是梦里面的事情和真的一样,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有些不服气地说: "那时你在经贸委工作,我在建筑公司,我们的生活过得比资产阶级还好。"段也 哈哈大笑着说:"看你说的,我们能生活得那么堕落么,怎么也不能和资产阶级 比啊。其实我们要是生活得那么快乐,那活着可也就没多大劲儿了。"   我有些沮丧,未来一幕幕地在我脸上浮现,在我脸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段也 诧异地看着我说:"怎么了,我们以后生活得那么好,你还不高兴啊。"我垂头丧 气地说:"那个时候我们生活得并不快乐,我们的生活里充满了苦闷,比现在苦 闷多了。我们和现在一样,依然找不到出路。"段也满脸都是笑容,他被我的表 情逗乐了,在他看来,我肯定是在扮演某位滑稽戏演员。他拍着我的肩说:"得 了吧,只不过是一场梦,你犯得着这样么。"   我勉强地笑了笑,可突然间却想起了吴莉,她的样子她的神情,海轮上的相 遇,她那美丽的笑容,种种过往,一下子都涌入了我的脑海。不,这不可能是假 的,这不会是一场梦,我冲口就问段也:"吴莉呢?"   段也停了下来,他一脸惘然。"吴莉是谁啊?"他不记得吴莉了,他竟然不记 得她了,那个和他生活过很多年,深深爱着他的女人,他已经不记得了。蓦地里 有一阵巨大的失落,几乎让我难以承受。   不,我现在是在做梦,我想,这是假的,这是个梦,吴莉刚才还和我在一起, 我们还有说有笑的。我把手噙在嘴里去咬,这只是个梦,咬疼了我就会醒来,我 就会回到吴莉身边,我要和她一起去旅行,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的手被咬出了血,我的眼泪也淌了出来。我转过头去,不想让段也看见。 段也怜悯地看着我,"生活还会继续,"他说:"每一天都会多姿多彩的,不要过 于执着。但愿未来像你所说的那样,和现在不同。而且我们还可以去改变,我们 可以让生活合乎我们的理想,只要我们努力,未来是可以和你的梦不一样的,也 许我们都会快乐,都会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段也,答应我一件事好么?"我轻声对他说。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开始发白, 隐隐地还能听见鸡叫。   "什么事啊?"段也望着前方,他一脸喜色,"快到了。"他说。   "段也,我从来没求过你什么事,我现在求你,你一定要答应我。"   段也看了看我,也许他能猜到,我求他的事情肯定不会那么好做,可能会给 他的未来带来很多麻烦。"我答应你。"但是他还是接受了。他喜欢挑战,喜欢别 人给他出难题,可他绝对想不到,这个难题关系着他一生的幸福。   "如果你以后遇见一个女孩子,一个叫做吴莉的女孩子,我求你爱她,全心 全意地爱她,我求你给她幸福,让她快乐。"   段也疑惑地看着我,他并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他只是问我:"为什么啊?"   我沉默了很久,这才痛苦地回答:"因为我爱她。"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