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死海盟约   羯磨   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莎士比亚《麦克白》   一   大街上是荒唐的。我正走在这条荒唐的街上。   好像还没有睡醒,阳光在瞬息间就把注意力全部蒸发,影子也歪斜着,竭力 和身体作着无用的争斗。在尘土中飘浮着各种样的魂灵,神色不一地看着我的表 演。这里就是舞台,在正午,我和人们齐心上演一出无谓的闹剧。身体早就疲乏 了不耐烦了,可躯壳仍在与生活敷衍,灵魂呢,我认识他他可不认识我。   好不容易才把注意力从半空中拘了下来,但这就像捧水在手,它很快又开始 顺着指缝滴洒在大街上面,这身边形形色色的人们,把它吸引了过去。街角的那 个黑衣人,岁月在他呆滞的脸上留下了无数象征,他的表情如同迷宫,散发出深 邃的况味,我几乎不敢正眼看他,我生怕我会深陷其中。我很想知道,他经历过 什么样的事情,他又怎么去在命运之间做出选择,可我又懒得去向他打听,我不 想让他的故事搀和进我的生活。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看客。这时候 有个穿着入时的艳装女郎从我身边走过,我就舍弃了黑衣人,情不自禁地回转头 去看她,她的背影没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她赤裸的后背非常媚俗,她的腿有 些外八字。我没有看见她的正面,也许她美若天仙,也许她丑陋无比,但想象永 远不失为一剂最好的调料,让这个陌生女人在我脑中仪态万千。   注意力开始痛苦起来,它被千千万万来往过去的人所牵引拉扯,它被这条大 街撕得粉碎,乱七八糟的东西纷至沓来,在它身上争奇斗艳。我的那些莫名其妙 的意识和潜意识也粉墨登场,参加这一出无谓的舞会,人人都以为自己是舞会的 正角,可事实上这只是一场争风吃醋的战争,虽然让人饶有兴趣,但却没有什么 意义。可怜的注意力在这场无休无止的折腾中终于麻木。   麻木的时候,外面的世界也就趋于了平静,我会惊奇地发现大家都长得差不 多,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都是表情呆板枯燥无味。不过这时的我还不够 彻底。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他现在神功大成,看人都是满脸的符号,逗号句号 引号着重号前括号跟后括号,值得注意的是,他是研究语言学的,我不知道这叫 不叫走火入魔。我写小说写了这么多字儿,看人也没看出一二三四来,这或许是 我道行不够,但有朝一日阿米也成了一二三四,那生活可就真的没多大劲儿了。   最不幸的是我这种记性不好的人,可偏巧这世界上又有那么多人认识我。这 些人在街上遇见了,可真教人难受,他要是识趣,说两句我含糊应付过去也就算 了,偏偏有的人是死性子,跟你寒暄两句就要你说出他是谁,他到底姓什么叫什 么,可这又关我什么事啊,干吗要和我这么不依不饶呢。我不说话,我俩就立时 晾在了大街上,就跟两根棍儿似的。这时我心里这个恨啊,简直就是咬牙切齿了, 但还要满脸堆笑表情和善,我要虚以委蛇,还要穷于应付。在这条街上,不知道 会碰上多少熟人,多少半生不熟的人,多少认错人的人。真正的陌生人可实在微 乎其微,要是攀扯起来,大家都是从同一个猴屁股里爬出来的。我多想以后能遇 见一些狮子屁股牛屁股和狗屁股啊,这样子至少不会像现在,这么单调乏味了。   注意力这狗东西又慢慢复苏了过来,这时我遇见了一个熟人。并不是很要好 的朋友,但却已是多年没见。就在一刹那间从人海中认出了他,也就是在这一瞬 间心头被喜悦充溢填满,这是种本能的感觉,很难得以控制,事后的价值判断在 这时显得那么无足轻重。激动得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握住了他的手,握得 紧紧的,好像再也不会松开。但让我如释重负的是,这毕竟只是个好像,你可以 说这人好像一头猪,可他终究不是,我还没给《变形记》冲昏了头脑。要知道, 喜悦这种情感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厌恶和烦躁才是。   这常常会让我想起死海,这个词给我的印象是模糊一片,所以我才会在那里 去寄托我的梦与幻想。我会生出这样的一个妄想,把我的记忆全都埋葬在死海的 最低层,而打发我的躯壳去海面上漂浮。   对我而言,回忆是可能的,但却又是有限的,它给予我的空间狭促得可怜。 有时候我会想起一个人来,但除了名字外记忆再不愿承受其他的负担。这名字就 孤零零地矗立在大脑里,渐渐地失去了意义,被时间夸张变形,要么获得一个虚 假的丰满,要么被消灭得干干净净。这些名字,这些故事在我脑中会越来越多, 到最后我不得不选择遗忘,开始是忘掉一些不想记住的事情,可到后来连拼命想 保留想记住的事情也记不清楚了。遗忘是台巨大的机器,一旦运转就会不由自主 无法控制,直到吞噬一切,包括我和这个世界。等到我老了的时候,我的过去就 好像成了一片空白,只有几个苟延残喘的人和事在其中翻腾跳跃,我根本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跳出我的大脑,扬长而去。   我正在这条大街上行走,这是一条不错的大街,尽管它荒唐透顶。我有一个 朋友曾用逻辑的方法证明这条街完全符合逻辑,完全符合实然与可然的统一,但 那时他已经神智不清满口胡话了。我不相信这条街上能运行三段论,更不相信它 会去折射那伟大的理念。这是条狗屁不通的路,除了人还是人,大家都在埋着头 赶路,却并不知道是为什么。是的,每条路都狗屁不通,它们从不扪心自问,从 来不知道自己在通往那里。   在我梦里,也有这么一条路。这是条林荫路,绿树如盖芳草如织,景物旖旎 环境优美,来来往往都是俊男靓女,真可说得上是赏心悦目惬意宽怀。这是条正 儿八经给人走的路,没有什么烈日暴雨乱七八糟的东西,它的目的就是让你舒服。 路旁有石几石凳,累了困了就坐下来养神休息,这附近安静得很,绝没有喇叭的 声响人们的吵闹。心情好的时候我会邀位老者一齐下棋品茗,老者棋艺高超但却 故意让我,让得滴水不漏不着痕迹,让得久了,总也心知肚明,相视一笑。心情 不好了,我就仗剑出行,与强人飞贼过招,和顶尖高手决斗,高手武功深厚,本 可一招半式结果我的小命,可却阴沟里翻船,托大走险,被我侥幸得胜。高手一 声长叹,折剑而去。这一下绝顶之上就只剩我一个人,我仰天长啸,四面青山回 音不断。   直到这一天我遇见了女甲。女甲遭强人劫盗,她的男朋友男甲懦弱无能,缩 在一边不敢反抗。可我在一旁却看不过眼了,脑子一热,就挺身而出,和十几个 强人浴血奋战,真是九死一生,拼尽了所有的狗屎运,才把那些强人一一放翻。 女甲见我英雄本色,为之倾倒,竟然不顾男甲,随我而去。我英雄一世可也免不 了儿女情长,敌不过女甲"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计,终于还是落入了她的 彀中。一直到最后我才知道这原来是我生平大敌给我布的局,不过那时已是悔之 晚矣。   和女甲在一起的日子非常快乐,我开始想要金盆洗手封剑退隐,为此我和女 甲专程前往呼伦贝尔草原进行了一次退隐前的考察研究。时正九月,草长鹰飞, 草原景物如画,绿草蓝天,天和地的颜色都快溶到了一起,有时候都分不清天和 地的区别了,四下里都是同一种味道。这草是软的,云彩也是软的,连我身边的 女甲也软绵绵的,这一刻我以为这就是真实,世界整个都是软的柔和的。   可梦在这时却出了一点偏差,在这个本应该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地,我居 然想起了一个人。我那寂寞得像块长满青苔的石头的脑子里突然就闪出了个名字。 这名字让我一愣,过了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这名字的主人到底是谁。这是一个 属于过去的名字,虽然已经年代久远,但时光的顽渍仍在我脑海中留下了印记。   我忍不住叫出了她的名字,郑雱。这名字不怎么样,但我叫得声情并茂,好 像一只发春的猫。这把女甲吓了一跳,她脸上的表情怪怪的,不过我知道我如果 不坦白从宽老实交待,女甲很可能就会对我动了歹心下了毒手。可是怎么和她说 呢,郑雱这个人我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我实在想不起来曾经和她发生过什么事 情。但是在一个吃了醋的女人面前你只有自己给自己脸上抹黑,只有编个谎话来 骗她。顺便说一句,编故事骗人可是我拿手好戏。   反正你得记住,这是一个错误的故事。我和郑雱之间本来是没有故事可言的, 一切都是出于偶然,而迟早得有一个必然的结果,信不信是你的事,而说不说全 在我。   碰见郑雱的时候,我还在上中学。那时我还是个小屁孩儿,什么事都不懂, 你大概不知道,一直到上初中,我还不会自己系裤带绑鞋带。我开化得很晚,上 大学以后才正儿八经地有了个人的模样,那以前你可以把我看成是猩猩或者猴子, 反正和它们差不多,和人就差得太远。不过差可自慰的是,我那些同学,特别是 男孩子,和我一样的没有出息,如果你当时有幸来过我们学校,你就会知道,这 只是座原始森林,尽管你说它是片沙漠也没什么大错。   但怎么说我们还是些不成器的小东西,一遇见像老师这样凶残冷酷的大号野 兽,就会情不自禁地抖成一团。他们是森林之王,在他们的淫威下,我们的生活 屈辱而且不幸。我和我的那些同样卑鄙无耻的同学们开始了漫长的争宠竞赛,毫 无疑问这样做非常无聊,而且只能让我们互相伤害,得不到半点的好处,但奇怪 的是我们竟会如此的乐此不疲从不倦怠。   很难向你描述当时我那猥琐不堪的样子,也许你会原谅我,说这只是幼稚的 恶心,但它毕竟已经是种恶心了。那时候,惟一能让我们解脱的可能只是那些该 死的性幻想,一到这个时候,森林里会突然地彻底静下来,这是我们与野兽少有 的几点区别之一,要知道,野兽总是那么直率,可没这么多花花肠子。大家一齐 幻想的场面煞是壮观,从森林旁边经过的人会疑心是某种宗教集会,比如说向龙 王求雨或者向上帝祷告。男生们女生们都会来到操场,有着一种罕见的默契,按 着一种极其怪异的阵型站好,几乎在同时闭上双眼,嘴里开始念念有词。我曾经 留意过我身旁一个男生的念叨,出人意料地是他的念词和我的竟神奇的一致,都 是那么简练而且精辟。   在这个盛大仪式进行的时候,郑雱总是站在人群的外围,她和我们总保持着 点若有若无的距离。一开始她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她的长相不是十分出众,在 龌龊卑鄙上也没有过人一筹的本领,她在一切方面都显示出与众人的一致,而且 像大多数人一样平庸无奇。不论谁都会认定她只是个不起眼的配角。可是我全没 想到,这只不过是她的一种伪装,她是个极其狡猾的狐狸,不会轻易让人发现尾 巴。   在性幻想的演出中,有这么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这就是你必须百分之百的虔 诚,得紧闭双眼暗自陶醉,还得嘴里念念有词,在这十分钟的演出时间你得有充 足的敬业精神,不能分神,更不能东张西望。这条规定挺棒,它保证了你也保证 了其他人充分享受这段时间。可问题是,我是个想象力极为贫乏的人,没过多久 我就发现我没法和这么多人一齐来进行性幻想。我一直以为,性幻想只是个私人 的事情,它的演出场所应该是个阴暗的角落,因为在我看来,幻想总和行动有着 一定的联系。让我闭着眼睛和大家这么干耗我觉得是一种摧残,这样子我迟早得 变成个阳痿,老师给我们这种自由和权利本来就没存什么好心。这个想法让我自 己都有些吃惊,有可能这是猩猩变人前的重要一步。但遗憾的是我只是个胆小懦 弱的猩猩,我没胆子去反抗,我只有跟着大家一齐瞎胡闹,一齐装腔作势。   可启蒙思想还是把我折磨得够戗,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总是会让人痛苦 的,这痛苦也就把我和大家在无形中隔离了开来。这才使我在森林里发现了郑雱。 在一次表演会上,我睁着眼睛,无聊地四处张望,在一张张肃穆幸福的脸孔后我 却陡然间看见了郑雱。郑雱站在人堆外面,一脸都是嘲笑,可就在我们两眼交接 的那一瞬间,她的笑容在脸上凝固住了。我们对望了许久,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慌慌张张地合上了眼睑,天啊,我竟然勃起了。   仪式结束了,大家作鸟兽散,回森林里继续弱肉强食的日子。大家都兴致勃 勃的,对生活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谁也没注意到我的忐忑不安。我给郑雱 的表情吓坏了,我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一座精神阁楼的坍塌。我脱离了大队伍,一 个人沿着乡村小道前行,我注意到,天色已经开始黯淡了。   当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我还没有找到森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连森林是 在南在北都不知道,我就只知道埋着头一个劲儿地走。毫无疑问,我是个执拗的 孩子,明明已经走错了方向,却仍然死不认输,过于相信书本上"地球是圆的"这 种知识,以为这么一直走下去迟早有一天能看得见森林。   在我筋疲力尽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个村落。这灯火让我恼羞成怒,我知道 我离森林还远得很呢。身体已经不允许我这么不知疲倦跋涉下去了,我得在这个 村子里找个地方休息。在村子里徘徊了半天,还拿不定主意去敲那间房子的门, 都是黑漆铜环的大门,每一扇门都对我充满了诱惑,但心里却明白如镜,有些门 后蹲着恶狗恶人,有些门后放着美味佳肴。直到最后我还没去做出选择,我看上 了路旁的一垛稻草,它省去了我无数的计算思考。这一刻对我来说,稻草就是天 堂。   在天堂里,我给人狠狠地踩了一下脚,我惨叫一声,醒了过来。天那时已经 有些蒙蒙亮了,世界的四角都涂上了银色的光辉,一抹露珠在脚下均匀地铺展开 来,和着光一齐轻吟低唱。这歌声让稻草都有些陶醉,它神经质地颤动个不停。 在我眼里,每一根稻禾都在旋转,把我都有些转晕了。怎么回事啊,我心里暗暗 嘀咕,我绕着稻草堆转了一圈,我想知道它旋转的理由。   郑雱躺在稻草堆的另一方,她正在唱歌,身体也随着歌声轻轻颤动。她嗓音 很低,我根本听不清她在唱些什么,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歌声确实优美动听。要知 道,郑雱那时候已经有十六岁了吧,十六岁的女孩子已经完全成熟了,十六岁的 郑雱就是我的神袛。   郑雱睁开眼睛来看我,她的目光平静自然,在她眼睛里看不到一丁点的渣滓。 她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笑着说,怎么会是你?这话有点让人摸不 着头脑,郑雱就立刻做出了解释,我本来以为是一个又高大又英俊的男生呢,咳, 不过也没关系,总算又多了个人。她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冷静沉着地问我,你有 什么打算。我让她问懵了,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郑雱看我一脸茫然的样 子,就摇着头说,你觉醒过来不久,对吧。你对森林里的形势还没做过深入的分 析研究,你还不清楚我们敌人的毒辣可怕。你得知道,我们还要在森林里住上几 年。你准备怎么活下来,我想问的是,你准备怎么对付老师?我张口结舌,我从 没想过去对付老师,我知道,这是以卵击石,绝对讨不着什么好果子吃的。郑雱 被我的表情激怒了,她没想到我是这样一个窝囊废。她大声地质问我,难道你想 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下去么。   我眨了眨眼睛,我得敷衍应付她。我们人数太少,寡不敌众,我说,我们得 继续忍耐下去,迟早还会有人觉醒过来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去感化他们, 让他们尽快地觉醒,让他们早一点成为我们的同志,只有大家抱成了团儿,我们 才会有胜利的希望。郑雱看了看我,那由你来制定一个详细的计划。我笑了笑, 没再吭声,我想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这么多年,等着出来个高大英俊的盖世英 雄去打倒老师解放大家,这么着也不容易。可我心里头却知道她这只是幻想,谁 也不可能拯救大家,谁也不可能去打倒老师,这世界上没有高大英俊的盖世英雄, 有的只是我和她这种只想不做光说不练的窝囊废。   我和郑雱,郑雱和我,我俩出双入对,成了一根绳子上的两只蚂蚱。我没完 没了地给她讲述我那打倒老师的繁琐复杂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计划。郑雱被这 些精彩绝伦的计划迷得出生入死,一次次催促我赶快付诸实施,但我总是不慌不 忙地告诉她,这计划还没有完美无缺,我追求的是毫无破绽毫无瑕疵,是羚羊挂 角不着痕迹,是一击必中全身而退,是出奇制胜无懈可击,是,总之就是空中楼 阁可望而不可及。郑雱被我糊弄得团团转,她只是个可怜的理想主义的俘虏。   别看我说得悬乎,可你千万别对我们估计过高,我和郑雱都只是孩子。我们 懂得阶级斗争懂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懂得斗争必须你死我活也懂得把敌人打倒得 再踏上一只脚,可我们涉世未深没有丝毫的革命经验斗争经验。我们把一切都想 得过于简单,我们以为同学们真的会一个一个觉醒过来,我们反对老师独裁统治 奔向自由民主的大军会越来越多会星火燎原,我们把我们的敌人想象成了傻瓜笨 蛋,没想到他们老早就对我们产生了怀疑,会给我们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我俩的家长都被叫到了森林里,老师杀人不眨眼似地诬陷我们,用尽了卑鄙 无耻的莫须有罪名,他说我们是早恋。我俩的家长被老师痛骂一顿,他们被责令 要对我和郑雱严加管束。谁曾料想老师竟会如此阴险毒辣,如此不择手段。我被 我爸这个超级猛兽一通狂扁,我好不容易萌生的一丁点人性又通通给打了回去, 我看起来又像以前一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   但郑雱却仍满肚子的革命热情,她不撞南墙不罢休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 心不死不上长城非好汉,跟我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在郑雱的一番鼓励和恩威并 济下,我们转入了地下斗争,我们偷偷摸摸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我们学哑语打手 势作暗号搞小动作抛眼神递纸条,无所不用其极。可后来,理想有一天终于变了 形,我敏锐地觉得,我和郑雱好像真的是在早恋,不过那时候的我已经深陷其中 不能自拔。   终于有了一个转折点,在我们转入地下的三个月后,那时我们已经如胶似漆 形影难离了。我们经常逃出森林去莫耶溪玩,我们手牵着手靠在一起,我还会给 她讲我那宏伟庞大而不可实现的计划,这已经成了一个必不可少的形式,虽然她 已和我一样没对这个计划抱什么指望了。但理想总归是理想,说起来和听起来都 会让人心驰神往。莫耶溪旁有一片小小的石滩,这是个散步的好地方,我和她赤 着脚踩在那些大小不一的鹅卵石上,青春和理想在阳光下被无情地挥霍,这无休 无止的快感让鹅卵石也战栗不已。   她那天的兴致特别高,她双颊酡红,拼了命地奔跑,拼了命的呼喊,她的笑 声在我耳畔经久不绝。这清晰如水流般的笑声挽救了我日后的无数次噩梦,让我 每当沮丧乏味无聊便可从中咀嚼出滋味,那个时候我脚下的路茫茫一片,可这笑 声我依旧如珠缕般可以好不费劲地数算出来。   你过来啊。她让我过去。年少的我没有丝毫的犹豫,我那充沛的精力不能容 忍我有片刻的停顿,我像一粒出膛的子弹一样奔向了她。石头扎痛了脚,身旁风 声呼啸,她看着我,笑靥如花。可是我冲得太快太猛了,我全没想到应该及早地 收脚。在我卷起的那阵飞沙走石中,她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她脚下跘上了一个 石块,她竟直直地跌了下去,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后脑就撞上了一块石头。 鲜血迅速从她脑后漫了出来,在片刻间就洇红了一大片石滩,那时她的笑容刚刚 如春花般开放。   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么,我不大清楚,在女甲面前我只是作贼心虚似地笑了笑, 我想我的故事编的过于离谱了。女甲悻悻地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长鞭,鞭子抽在草 地上,溅起些尘土来。她非常不满意,她死啦,她这样子问我。我脸上的表情很 不自然,透过尘土还是青草和蓝天,还是天地融合的完美。故事在女甲的虎视眈 眈下再次出现了转折。   我扶起了郑雱,四周是怎么一种唯美的景象啊。在我的想象中,不远处有一 架小小的DV机正在对着我们。我脸上的表情在一刹那间变得装模作样起来,我露 出了哀婉欲绝的微笑。郑雱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失血过多已经让她神智不清 呓语连篇,她不停口地催促我,让我快点送她去医院。干吗要去医院,我觉得郑 雱犯糊涂了,可后来我还是送她去了医院,那福尔马林和酒精的气味不知怎地会 让我觉得亲切无比,这也许才是我去医院的真正理由。   若干年后,那时我已经长大成人,我已经面目模糊,没有想象也没有特征。 为了怀旧,偶尔我还会去莫耶溪看看。那只是个化工厂后门的废水沟,早就已经 臭不可闻。我枉费心机地想去寻找溅染上郑雱鲜血的石头,但我说过,这只是枉 费心机。   二   又回到了这条街上。街很长,每个人的面孔都不一样。   静悄悄地走到街角,街只是个拉长了的幻想。平心静气地坐下,做三下深呼 吸,把脑袋向左晃晃,再向右摇摇,一切都会舒服下来,一切都会协调,尘埃的 下落都会极有韵律。长吁一口气,开始观察街景。干燥的街道充满了人的味道, 但这只是表面的现象,看得久了才会发现这些人都是行尸走肉,都是泥塑木雕, 稍稍动用一下蒙太奇的技巧,就可以把他们全部摘出镜头。只有街道对面那个拉 二胡的瞎眼老头,他才是这条大街的主人。他总是以永无变化的呆痴似微笑来面 对这个世界,他拉动的旋律总被汽车的喇叭人的喧嚷吵闹遮掩得干干净净。但蓦 地里,闭上眼睛,脑海里顿时清明,就只剩下了他的微笑,就只听见他单调乏味 的音乐。这一刻,他征服了整个的世界,他才是这个世界的主人。   伴着这个瞎眼老头的音乐我总会进入梦乡,他的音乐仿佛是某一种神秘的通 道,站在世界的这头,我就可以看见梦的那一头。我慢慢地就被纳入了轨道,一 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第一眼我就看见了海,然后是大号的白色帆船。附近的景色精致耐看,但过 于工巧反而失去了天然的味道,让人有种置身于好莱坞布景棚的感觉。可海水不 论什么时候总会让人激动不已,我来到了海边,海水的颜色很是古怪,但却不是 因为受过污染。海藻的腥味让我一下子有了游泳的心情,我记了起来,刚才我在 街上走了很久,走得口干舌燥浑身大汗。我试探性地伸了一只脚进去,水凉丝丝 的充溢着跳跃的快感,这让我迅速得到了松弛,没有任何的犹豫,我用了个极漂 亮的姿势跳入水中,我本想一个猛子扎下去,但却没扎多深,水的浮力奇大无比, 竟让我浮了起来。水软绵绵的,给人的感觉是上好苏绸做成的云彩,我晕头晕脑 地浮在云彩的上面。当一切都变得这么虚幻这么不可捉摸,梦的色彩就悄然涂抹 在我的四周。   这应该是一个好梦,关于梦想与未来。这斑驳陆离的景物,极尽了人类幻想 的能事。天空依然碧蓝如洗,隐隐地镶嵌着上帝的衣袖,在我眸子的上方,它就 如同旗帜般招摇。心胸在这一刻也被开垦了拓宽了,那些肮脏不堪的角落也开始 得到灌溉,我试着去种下希望,我并不指望它能发芽开花,能茁壮成长能结果成 实,我只是种下了它,我不敢去期待它的未来,在这个看似美好的年代,谁又能 料想得到天空上须臾间的变化。我只去尽情地呼吸,尽情地享受,在我那自以为 是的天地--在那里我是个贪婪的孩子,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幼稚和未曾经历世事的 孩子。   我浮在海面上,混沌的海水静静地躺在身体的下面,偶尔会有波涛卷来,带 动我的身子,给我一种片刻间的飞翔感觉,但渐渐地我就麻木了,大海给我最初 的那一点激情又被大海带了回去。可在这个时候我听见了一阵笑声,笑声如同潮 湿的海风吹动干燥的沙滩,让我的心在一眨眼功夫缩成了一团。不知怎地,我整 个人都在这笑声中散了架,我的胳膊腿在海面上东一块西一块的。我着了慌,是 一种说不出缘由的慌乱,脑子在一刹那间就被搬空了,过了好半天,我才找回了 自己的身体,我胆战心惊,我向笑声处看去。   不远的地方有一只翠色的小船,小巧别致,船舷泛着银白色的光,平滑而华 美的甲板,那甲板上站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孩子。一瞬间我发现了阳光的存在, 这光美丽动人身材窈窕,把人眼睛都晃得花了,可我仍忍不住为这光线陶醉,我 的心在这强光下变成了一个拨子,妄图去拨动光的琴弦。   轻轻地,我在水中游动,水是又粘又稠的,可突然间它就生出了无限的阻力。 我曾有个错觉,我觉得时间已经停滞住了,我觉得一切都不动了,天空不再旋转 了,海里也没有波涛了,连风都忘记了它吹动的方向,我甚至感觉不到我的心跳, 可当我一仰起脸,这世界又立刻开始高速运转,我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儿。   在扒住船舷的那一刻,我几乎晕了过去,我抖得像筛糠一样,我的身子蓦地 就好似被海风吹得破了,我的热气从中喷薄而出。终于切实地踏在了甲板上,甲 板上隐隐地好似刻着古希腊式的花纹,它摩挲着我的双脚,快感自下而上地传达, 让我甚至有些痉挛。   女孩子就站在那里,她的身后仍是眩目的光。这光真能把我蒸发掉。慢慢地 挪动步子,把身形置于阳光的笼罩之下,皮肤一阵"嗞嗞"作响,痛彻心肺的灼热。 我好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我张了口,我甚至觉得我能看见我的牙齿,但我已说 不出话来。我不能说话,我的眼睛也不行,我神魂颠倒,一无所知,注视着光明 的中心,一片寂静。凄凉而空虚是那大海。   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这让我沮丧万分,我是那么一个执着于语言的人啊, 我总是急于表达自己,总是在华词丽句和胡编乱造中迷失了我的方向,我以为语 言是我对抗这个世界的唯一武器,没有了语言的保质和维修,我只能生锈发霉, 让自己慢慢烂掉。这时的我多么无助多么软弱,我拼命想用手势去表达自己的想 法,可女孩子却不懂得我的意思。她善意地看着我,似乎还对我有些怜悯,在她 看来我也许是个可怜的人。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我需要一场美梦。我拿头在桅杆上撞了一下,疼痛使我 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我又抓住了语言的翅膀。可在片刻的狂喜后我却又一时不知 该说什么是好,各种各样的字词句迅速填满了我的嘴和鼻孔,我能感觉到言语在 舌头上爬行而上的滋味,但我仍狠了狠心把它们又通通咽了下去,我想要斟酌思 考一下,我希望我的语言能征服我眼前的世界。   可女孩子是那么轻而易举就击败了我,她向我投来了关注的一瞥,这让我立 时控制不住言语的运行,有一句话从肺里跳了出来,搭乘高速列车从气管来到了 咽喉,再坐喷气式飞机抵达了舌尖,它迅速敲开牙齿,急不可耐地在我的唇边炸 裂开来。我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这里是哪里?"一句如此稀松平常的话断送了 我的美梦。我飘浮了起来,我追悔莫及。   在片刻间我从一个梦来到另一个,我的身体在两个梦间痛苦地挣扎,我的骨 节一阵"噼啪"作响,我的耳边一会儿阆静如水一会儿暴响如雷,精神和意志争夺 着肉体,可怜的心肺也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我被干净利落地大卸八块儿,被幻梦 无情无义地取笑一番。   可这却使我猛然间想起了阿米,她的突然出现让我摆脱了梦的纠缠,我的身 体松弛了下来,我能看见自己在甜美地打鼾,我进入了深深的睡眠之中,脑袋已 经清除了所有杂念,一块老大的海绵将我如一滴水般吸吮了进去。感谢阿米。   阿米是个孩子,不论从什么角度看,她都只是个孩子。她的脸很精致,但有 些过火了,倒有种芭比娃娃的感觉。她胸脯很平,她整个身体都是超薄型的,非 常遗憾的是该凸出来的几个重要地方都是波澜不兴。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她, 谁让她是个孩子,是个那么讨人喜欢的孩子。   我和阿米的故事?当然,这会有一个故事,只有在故事里你才能了解我的阿 米。我是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让大家了解她,我想让大家羡慕我,我想让大家知道 我有个多么好的女朋友。   第一次看见阿米?这谁能知道,我想我们当时应该是擦肩而过。那一天的阳 光很好,我在这阳光下却有些心不在焉,刚才在后山上被那些花花草草看花了眼 睛,以致于对人失去了兴趣。那是我的大学时代。我狂乱如风暴虐如虎愚笨如熊 残忍如刀冷酷如冰,另外还像人一样的卑鄙,那是我不堪回首的一段岁月,每次 无意想起总会让我黯然神伤,无数次我都会低下头去数脚趾,我一遍一遍数来数 去,想把自己麻醉,但记忆的后遗症仍让我心痛如割。现在,我向你描述这晦涩 的年代,我在万分痛苦的情况下书写这些文字,我不想向你诉说我的点点血泪, 我知道,你需要的只是一个故事,而不是真实。   回到我的大学时代,先去推开那锈迹斑斑的铁门,随着阴沉可怖的"吱呀"声 响,你会听见我那不怀好意的欢迎之声。你可以顺着一条中央大道走向一处小小 的池塘,那里想必已是乌黑霉臭了吧,不要管它,让它继续臭下去,它对你的见 死不救不会有丝毫在意,它已经破罐子破摔了。你的面前此刻会出现一小片竹林, 缺少水分,它们干黄细小,这时会有微风吹过,你能听见它们痛苦不堪的呻吟, 但这只是它们自作自受。你不要在那里发古人的幽情,不要浪费你宝贵的时间, 来啊,来找我啊,别站着发愣,快点找到我,好让我开始这个故事。   对,顺着这条小路走,这里通往后山,你会在这条路上遇见我,看你能不能 认出我来。是那个小平头么,我哪会长得这么逊,那当然不是我,你观察力真差, 唉,这个时候你可别东张西望,注意力集中,你看,你看,我向你走了过来。这 两个人哪个是我,你这还看不出来,真够笨的。左边那个?想好了,不改了,你 再好好看看,真是左边那个?让你蒙对了。别上来和我搭讪,装作不认识我的样 子,对,跟在我的后面,干吗那么紧张,这只是个游戏,你只要跟着我就行了, 别让我发现,可也别让我摆脱。   看见没有,那就是阿米,现在我还不认识她,我和她还没有缘分,你能告诉 我什么叫做缘分么,你也不知道?我想阿米也不知道,阿米她和我擦肩而过,那 一刻我们都毫无感觉,我还停留在后山那花花草草的世界里,可阿米呢,她那时 在想些什么。很遗憾,这第一次相遇竟没有让我们相识,可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你说对么?你又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我问你,你干吗要跟着我,你有病 么?什么,是我让你跟着我的,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这话了,你可真是个神经病。   我和你吵了一架,差点还动起手来,我那时是个脾气很坏的人。多亏路人把 我俩拉开,不然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你可真把我惹毛了,我真想去找一块 板砖来。我被人拉走了,我给旁边的人说,信不信,我能一个人拍倒他仨。这只 是个气话,你可别往心里去,你心眼儿好,肚量大,从不生别人的气,你不会和 我一般见识,对不对。   你坐在一根树桩上,你对我的反复无常很是不解,你甚至有些后悔听了我的 话来做这次旅行,可我又怎么会让你失望,我会用新的手段来填平你的不满,我 会耍弄一个小小的技巧,我让阿米出现在你的面前。看见你那不知所措的样子, 我差点笑出声来,你终究还是落入了我的圈套。   阿米永远是那么文弱,那么天真。她站在你的面前,就把她身后的天空衬得 更加蔚蓝,连云彩都格外得有了精神。但首先你会看见一株大树,粗壮而遒劲的 枝干,茂密而勃勃生气的叶片,如同一片绿色的光晕,笼罩在阿米的身旁。你会 看见一株又一株的大树,一株又一株,阿米的身后的是好大好大一片树林,她就 是那么突然地从树林里走到了你的面前。   你站起身来,你想尽量显得自然一点,可你又那么痴迷于阿米那平静的表情。 阿米的脸是做工极为精细的仪器,任何的喜怒哀乐都不能在上面留下痕迹。她有 一双令人颤抖的眼睛,她看你的时候你会怀疑她已经看穿了你,她透过你的身体 看见了你身后的景物,而那景物也不能在她眼眸中长久驻留,她眼望远方,远方 也慢慢变得虚幻犹如梦境。那可是一双深渊般的眼睛,我从未去尝试它的深浅, 但看着它总能让人得到平静。   你在等待阿米说话,你想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走过来一言不发。可是你的等待 却显得过于漫长有点遥遥无期。你想,也许你应该说上两句,你不想和阿米这么 无聊地对峙下去。你说了两句废话,那也许是关于天气也许是关于你的心情。你 屏住了呼吸等待阿米的回答,可阿米的话总是那么老掉牙的一套。"这里是哪里? "你终于听见了阿米干巴巴的回答,这不禁让你会心一笑,你记起了我给你讲过 的,阿米的故事。   那时我还在学生会工作,当时我不自量力地以为自己非常卑鄙非常无耻,能 够完全胜任这项工作。开始的时候我确实混得不错,能和学校里一些头面人物称 兄道弟沆瀣一气,我们拿着学校的公款大吃大喝,我们把其他同学都当成了傻瓜 当成了笨蛋,不过现在想起来,我们的看法其实也没什么大错。有一次历史系的 一个倒霉蛋得了癌症,我们组织大家来募捐,收上来几千块钱,我和学生会那帮 家伙就拿了一部分钱找了个火锅店大吃了一顿,我吃得太多了,晚上又吹了风, 第二天拉起了肚子,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听见有人说得癌症那人死掉了。这不关 我事,我满不在乎地想。可我的胃猛地就抽搐了一下,然后是天翻地覆地呕吐, 我吐得一塌糊涂,看着满地的秽物,我才发现原来我还不够卑鄙无耻,我想我得 离开学生会。我去和部长说我不干了,她说,过两天要招新,正缺人手,招完新 生你再滚蛋。老天爷,就是在那次招新面试上让我遇到了阿米。   你也知道阿米的那句让人啼笑皆非的口头禅吧。她对这句话是如此钟情,以 致于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说来说去。那天和我一起招新的几个负责人都给她弄得 哭笑不得。我记得当时我正在问她有什么爱好,她想了一会儿突然间整个人好像 都傻了,她木然地向四周看了看,她的表情就像是大梦初醒。我们坐在桌子后面 面面相觑,有个女同学胆子挺小,还小声问我,会不会是精神病啊。一屋子人只 有我放声大笑,我边笑边冲阿米挤眉弄眼,我想让她知道,她这句话真棒。那个 胆子小的女同学又被我吓了一跳,我听见她跟另外一个人说,他会不会也是个精 神病啊。   阿米没进学生会,我也离开了那个该死的地方。几天以后,我在操场上看见 了她,她孤零零地坐在看台的角落里,不过她的神情还是那么平静。我走过去和 她坐在一起。我问她,你还认识我么。她说,你笑得真够可怕的。这句话逗起了 我的兴致,我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她总是那么心神不定,但看起来却总出 奇的平静。我的兴致可越来越高,我开始给她讲我小时候的种种遭遇,讲我和郑 雱的故事,我东一句西一句的,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我只顾说着高兴,也不管阿 米在不在听。阿米后来又犯糊涂了,又突然冒出了那句口头禅。她的话让我一时 激动,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说,跟我在一起吧,我会让你知道这里是哪里的, 我会永远让你知道这里是哪里的。我那时那么激动那么自信,我以为我真能做到。   现在我可再也不和别人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啦。和阿米在一起,让我慢慢地 成熟起来,因为她是那么一个一塌糊涂的人,对于生活她没有半点的能力,她老 是会处在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之中。所以在她迷幻的时候,我就得保持十二分的 清醒,我得处理一大批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得和社会叫板决斗,我得时刻做好准 备,准备着被打得头晕脑胀不知方向。在我焦头烂额一筹莫展的时候,阿米就是 我活下去的动力,她总会问我"这里是哪里",我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做出解答,我 要让阿米满意,我要使她在那个世界得到安宁,我的这个世界这么肮脏龌龊,我 实在不忍心放她进来。   那是一个薄雾后的黄昏,黑色的鸟群布满了天空,我站在窗前眺望,鸟儿的 自由自在与我没有半分的相干。但很快地鸟群就发生了争斗,鸟儿们在天空捉对 厮杀,羽毛和鲜血不断飘洒下来,这一下子就让我失去了观赏景色的兴趣。阿米 这时正在床上浅睡,我走过去吻她的额头,她的额头光滑冰凉,但在我的长吻里 开始慢慢变得灼热,最后她的唇口如火山般爆发,她衔住了我的唇,我抱起了她, 她轻得如同一片羽毛,在我身体里轻轻下落,飘飘荡荡地轻曳过我的胸臆肺腑。   阿米看我抽烟,就一把抢了过来,叼在嘴里。她抽烟的样子非常可爱,烟火 把她的脸部轮廓完全展开,她的身体都在缭绕的烟云中消散,我去抓住她手,她 手心浅浅地好似有着一滴汗珠,但在我握住的那一刹那,汗珠就渗入了我的掌心。 阿米的脸有些变形,她又问我,"这里是哪里",在这张床上,在我和她的这张床 上,我怎么对她说呢。我抱住了她,在她耳畔轻轻地说:"这里是我们的世界。"   阿米终于明白了过来,她把头埋在我胸口里,埋了很久。她重复着我的话, 一遍又一遍,仿佛已经走火入魔。但我知道,她只是想把它记住,她不想忘记。 可她最后还是会忘掉的,她会把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的,她那可怜的脑袋里存不 下半点的东西。我默默地搂住阿米,好似我搂着一团空气,我感觉不到阿米的体 温,感觉不到她的心跳。有一天她将离我而去,在大街上,我们擦肩而过,那时 我们已经互不相识。记忆会出卖我出卖她出卖我们所有的人。   "讲个故事吧。"阿米轻声对我说。讲什么呢?讲讲你和郑雱的故事吧,我喜 欢听你提起她。可那个故事我已经对阿米讲过几百几千遍了呀,我看了看阿米, 我知道我还得再讲一次,为什么阿米不会对我的陈词滥调生厌呢,我想我得把这 故事讲的有点新意才行。   郑雱在医院里躺了三个多月,这一百多天里我是医院的常客。下午放学时, 我总会顺着一条小巷一直走到医院,那条巷子里铺着青石板,年代久了,石板上 已经布满了青苔,在雨季里它们会使整条巷子变成绿油油的一片。一开始那青苔 让我滑了一跤,手都跌破了,自此以后我就走得小心翼翼,我就再也没有在这里 跌过跟头,只是我的手心里却多出来了一块浅浅的疤痕。   最早的时候,郑雱还在昏迷。我躲过了医生护士,贼一样地溜进了她的房间。 房间里有红色的花,翠色的枕头,绿色的苹果,还挂着一幅陆离斑驳的油画,最 后才是白得像一片云彩的郑雱。由于失血过多,郑雱的脸变得格外惨白,隐隐地 竟看不到一丁点的血色。我拉了张凳子坐在她床边,看着她的脸,如痴如醉。我 从未如此仔细认真地去观察过一个大自然的造物,以前没有,以后也没有过,这 个世界很难引起我的惊奇感叹,可是在郑雱的脸上我却看出了天工鬼斧的痕迹。 她的脸单薄得像一片雪花,我简直不敢靠近,生怕会把它融化,由于清瘦,她的 脸有了种病态的美丽,一种让人刺骨冷寒的娇艳,有时一恍惚间我会以为那翠色 的枕头只是一只精致的花瓶。我从没想过这美丽与我也有很大的关系,我当时已 经如痴如醉。   在医院里我做了无数的梦,在萧索苍白的四壁间,那梦都和郑雱有关。每次 她都穿着白色的长袍,头发披在肩上,看着我微微地笑,在笑容里她的面貌倒看 不大清。我总是莫名激动地向她跑了过去,我以为她在向我招手,我以为她有话 要对我说。我跑得不顾一切,跑得忘乎所以,可老是跑不到她的身边,我又急又 气,还是拼命地跑,还是跑得那么忘乎所以,所以还是跑不到她的身边。我以为 她在向我招手,可我却是这么没用,这么不顶事儿,我都急得哭了出来,但哭着 哭着就稀里糊涂地站在了她的旁边。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只是平心静气地站在 那里,她并没有向我招手,这又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了,我完完全全地迷失在了这 个梦中。猛地一下醒来,可眼前还是郑雱,她就这么平心静气地躺在那里,她的 脸还是那么熟悉,就如同梦中一样,我都分不清现实与梦幻的区别了。我心惊胆 战地去握郑雱的手,去摸郑雱的脸,我的心跳得狂快,天和地都在旋转。我迷失 在我自己制造的这种幻觉里了。   有一天我偷偷溜进病房时,郑雱已经醒了过来,她笑着看了看我。我像以前 一样,端着凳子坐在床边,郑雱出其不意地说了一句,我刚才做梦还梦到你呢。 我想回话可一时间又无话可说,我只是看着她,看得都有些走神。模模糊糊地听 见她在叫我,这才回到了现实中来。苏醒后的郑雱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她的手她 的脸突然间都变得那么真实,真实得都让我不敢相信。她的手是温的,是含情脉 脉的,是快乐呼吸着的;她的脸是滚烫的,是热气腾腾的,是让人陶醉的,但关 键一点是,她已经会笑,会说话,会向我招手了。   接下来的晚上我又梦见了郑雱,我又看见她在向我招手,我又不知疲倦地向 她奔了过去。很快我就奔到了她的面前,我们面对面站着,我看着她,她也看着 我,我拉住她的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听见了她的心跳,我才看见我眼前 光亮一片。我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了,我抱住了她,抱得紧紧地,抱得忘乎所以。   可是醒来之后呢。我简直不敢去想象醒来后我的尴尬狼狈。一切的一切都是 那么自然,可是我却怎么也不能相信这种自然,我只觉得,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 别扭,我不想这么别扭下去。   郑雱终于要出院了。那一天我又走过那条通向医院的小巷。青苔滑得出奇, 要扶住墙壁才不会摔倒。在小巷里我走了很久,我把时间都浪费在这里了,我无 数次蹲下来去观察青苔的生长,可我却心不在焉,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从青苔中看 出什么。那个时候我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空虚,我想我以后再也不能把头埋在她 的腿上做我的梦了。   最后时分,我看见医院在余辉里渐渐升腾,医院那个白色的尖顶在夕阳下慢 慢地融化掉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医院开始坍塌,轰隆隆的巨响,我捂住 了耳朵,但还是没用,我猜我已经被震成了一个聋子了。我又低下了头,其实这 只是出于我的想象,从小巷里我只能看见那小小的尖顶,而且那尖顶永远也不会 因为阳光而融化。我蹲在小巷子里,青苔在疯狂地生长,竟然把我整个淹没。我 浮在青苔的上面,有些沮丧地想,可能这辈子我也走不出这条巷子了。   青苔慢慢蔓延开来,后来就变成了草原。我又回到了草原,女甲正和我并辔 而行。在马鞍上颠簸了半天,我才终于回过神儿来。草原莽莽一片,可没有什么 医院,而郑雱也只是我糊弄女甲的一个谎话。我摊了摊手对女甲说,这就是郑雱 的故事,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女甲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这个无聊的故事 也许根本就没有引起她的兴趣。   嗨。她突然叫了一声,前面有猎物。我看见了,那是一只手掌大的小兔子, 受了惊吓,正发狂似地奔远。我策马追了过去,从射日宝袋里抽出一支箭来,打 了个唿哨,把箭射了出去,"咝"的破空声响,竟没有射中。我不太甘心,又去抽 第二支箭。女甲追了上来说,别射了,这兔子挺可怜的,我没理她,只把弓拉圆 了,可箭在空中划了道很漂亮的弧线,就又落在了地上。女甲上前拽住我膀子, 我挣扎脱了,把第三支箭拈在手里,可那兔子却早无影无踪了。我有些泄气,脸 上火辣辣的,我觉得我很没面子。女甲凑上来说,兔子有什么好的,等会儿打只 野猪来吃。我愚蠢地点了点头,也去幻想猎杀野猪的风光。我说,走吧,到那边 去,那里草木茂盛。可猛然间我就明白过来,这只是个梦,而且草原里又怎么会 有野猪。   我垂头丧气地说,回去吧。女甲问我,回哪里去啊。我无法回答,巨大的恐 惧和寂寞涌上了我的心头。   三   除了那条大街,我又能回哪里去呢。   瞎眼老头还在拉他的二胡,曲调依然低缓悠扬。可惜在这大街上他只有我这 一个听众,只有百无聊赖的我才会耐着性子去听他的倾诉。人们依然在这街上茫 然地走来走去,尘土升上了天空,又降落在地面上。我无聊地去计算脚印的多少, 我希望脚印能一层一层堆到天上去,可这希望同样无聊。   站在街角稍稍有些彷徨,一种无力的轻浮感慢慢掠过我的眼前,它使得这条 街道这个世界都变得含混不清,但也有可能它们本来就无法琢磨不知所云。街上 那污浊的空气让我头晕脑胀,抬起头来,却只看见满天的烟尘,连云彩都被染成 了褐色的怪物。看来这个世界和我一样值得嘲笑,它也只是个软弱无力的孬种。   是否应该去找阿米,她才是我的救命稻草。有了阿米,我就不用这么形单影 只这么无依无靠了,我们可以一起逛街一起嬉戏,不管怎么说也比我一个人独品 无聊要好得多。想到了阿米,我的兴致就高涨了许多,整个人又立刻亮堂起来, 连影子看起来都不再那么晦暗了。我又走到了街心,阳光直直地打在我的身上。 我找了辆公交车,跳了上去。   在车上坐了一会儿,脑袋才清醒了过来,这不是梦,这是我的生活。我透过 窗玻璃去看街景,可车子颠晃得厉害,看得我眼睛生疼,有些晕车的感觉。阿米 也住在这条街上,离这里只有两站路。这窗外的景色让我忽然心惊胆战了,这就 是真实啊,可真实是会让我晕车的。两站路,坐车应该只有二十分钟左右,我能 听见有块手表在滴答作响,可不知道它带在谁的手上。阿米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这么个简单问题,一时间我却想不明白,有一瞬间我甚至去怀疑她的存在,但幸 好的是车子里的嘈杂吵闹又打乱了我的思绪。怎么会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到,我从 座位上站了起来,车子这时候突然就猛烈晃动起来,差一点把我甩了出去。到站 了,柳园站,请下车。售票员的嗓子沙哑低沉,车子也就温顺了,不再晃动了。   回到街上后,我才想起了个事儿,如果我没记错,不久前我才从阿米家里出 来,从她家里出来我才在这街上晃来晃去的。我挠了挠头发,这发现真让我哭笑 不得,可转念间我又想看看阿米看见我后吃惊的样子。我站在站台上,从这里可 以看见阿米的家,可以看见四楼上的那个阳台。这是幢灰色的建筑,经历了多年 的风雨和尘土,显露在外的墙面已经有些泛黑了,边角上有了许多肮脏的污渍, 阳光斜斜照着,只有这污渍在闪闪发光。   我眯着眼睛去看四楼的阳台,阳台上有着淡蓝色的窗子和一串红褐色的风铃。 窗子现在开成四十五度角,可以看见窗下放着的几盆鲜花,我熟悉其中的一盆剑 兰。乍看上去,这阳台不错,可是总让人觉得单调了些,但也许是缺了点什么, 也许是和整幢建筑的风格并不协调,不过当阿米迈步走到阳台的时候这一切都发 生了改变。   她从屋里走到了阳台上,雪白的衬衣和暗紫色的短裙。她看了看身旁的那几 盆花,还特意捧起了那盆剑兰。她的神色很愉快,但她的眉目还是让我吃了一惊, 这和我印象中阿米的容貌有了些出入,可依稀地我还是记得,这就是我的阿米。 一阵风吹了过来,风中带着沙尘,眯住了我的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风依然在轻轻吹动,剑兰的叶片在微微晃动,阿米的 短裙也在风中飘来荡去。这时候我发现了我和阿米的距离,她在楼上,我在楼下, 我看见了她,她却没有留意我。这距离如此美妙,我停留在这空间隔离所成的况 味中,久久不想挪动步子。   这段距离是什么,如果让我假设,我会说是上帝。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上帝 横亘在我们之间,你想爱上一个人就得了解上帝,要么战胜上帝。我的虚幻浮夸 的目光现在已从上帝身上穿过,在这一刻,上帝似乎无足轻重。透过上帝我看见 了阿米,她才是我目光永恒的驻地,可我的这个比喻又是这么蹩脚,连上帝的脸 上都露出了微笑。   上帝调来了强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低下头去,我听见上帝对我说,给你 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可当我抬起头来,这世界果然已经不同。 阿米的阳台多出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搂着阿米的肩,笑着和阿米说话,阿米脸 上的表情说明,她高兴极了。这只是个错觉,我又低下了头,我闭上了眼睛,我 对上帝说,还给我以前的世界。上帝冷冷地说,你必须适应这个新的世界。   上帝坐在公园里抽着雪茄,上帝酷爱一切人类的造物,他觉得他应该比人类 更快地适应这个让人无所适从的世界。所以上帝每时每刻都在尝试,尝试新的东 西和新的生活。可这一天上帝终于疲惫了,疲惫的上帝就喜欢坐在公园里抽雪茄。 上帝的雪茄经过特别的处理,能够完全过滤尼古丁,可以不损害上帝那脆弱的肺。   这世界的变化实在太快,上帝也经不起这种折腾,再加上该死的环境污染生 态危机,上帝明显感觉到自己老了下来。看起来他还只是二十几岁的一个棒小伙 儿,可心子里全成了碎渣。这样子下去还能挺多久,上帝不大清楚,他有些担心 他合眼以后的世界,没了他,该会有多少人陷入精神危机啊。   又抽了根雪茄,上帝决心给自己放假。为人民没日没夜地服务了这么多年, 上帝总算捞到个星期天。上帝决定去死海,泡泡海水,晒晒日光浴。上帝说去就 去,他只打了个响指,就已经到了死海。上帝把自己打扮成一个中产阶级,一个 穿着普通的年轻人。   上帝是在一个下午来到了死海,他先看见了海,然后是大号的白色帆船,上 帝呼了口气,他就站在了那条船上。上帝把衣服脱光,赤条条地躺在船上,他的 古铜色的身体在阳光下变成了一道金色的光环。上帝陷入了自我陶醉,像上帝这 种人很容易自我陶醉。他的精力只要一恢复,他的神智只要一清醒,他就会觉得 自己无所不能,就像是个狂人。上帝本身就是个狂人,是个自我感觉极好的狂人。 这时候上帝差点儿想去让时间停住,但这样代价太大,幸好他也没做这种傻事儿。 他只是不安分地摇了摇头,可他这么一扭脖子就看见了我梦中那个披着头发的女 孩子。   上帝不紧不慢地穿上衣服,跳到那个女孩子的船上。他笑嘻嘻地去和女孩子 打招呼,上帝对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可女孩子一眼就认出他来,你是上帝吧, 女孩子说。上帝很没面子,不尴不尬地笑了两下,他招来两把靠椅,坐了下来, 也让女孩子坐。上帝一本正经地告诉女孩子,我不是上帝,我只是个普通人,像 你一样,像这世界上所有的人一样,上帝嘻笑着把玩着手中的一支雪茄烟,只不 过有时候我自我感觉太好,会轻而易举相信自己是个救世主,是个了不起的人, 但这错觉维持不了多久,我不是上帝,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女孩子皱着眉头 说,那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是上帝呢。上帝想了想,可他也想不明白,他只有无奈 地说,可能他们需要一个上帝吧,他们总是想抓住点什么东西,可他们什么也抓 不到,我心肠好,想伸手去帮他们,他们就抓住我的手,一抓住可就再也不肯松 了。   上帝说,我生在耶路撒冷,他们说生在那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说我 是万能的,我知道不是,但他们说得多了我也糊涂起来。渐渐地我的身体就起了 变化,我能够做到很多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们说,你会飞,我就笑着说, 不可能的,我是个人,人是不可能飞起来的。他们说,你挥动手臂就能飞起来。 我就去挥动手臂,一边挥我一边说,你们看,飞不起来吧。可是,天啊,我竟真 的飞了起来,只要我挥动手臂,我就可以飞起来,只要他们说到,我就可以做到。 他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他们说,你就是上帝,你就是万能的主。这一瞬 间我真的以为我是。他们说,主啊,给我们智慧,我给了他们;他们说,主啊, 给我们自由,我给了他们,他们索取幸福索取快乐,我就把这都给了他们。他们 要出埃及,我帮他们去恐吓法老;他们需要律法,我给了他们十诫;他们想要领 袖,我让大卫王所罗门去满足他们。我好像真的已经无所不能,那时的我真是个 十足的狂人。可有一天,有个年轻人让我给他爱情,我说我给你,我让他遇上了 当时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我让这个姑娘嫁给他,我以为她会满足,我以为他已 经得到了爱情。年轻人就这样子度过了一生,可是临到死了,他才对我说,主啊, 这不是爱情。主啊,你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因为你也没有尝试过爱情。主啊, 我现在明白了过来,你只是在幻想中给人们带去一切,但事实上你并没有给过我 们任何东西。主啊,你欺骗了所有的人,其实你才是撒旦,你才是魔鬼。年轻人 咽了气,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看穿了我的把戏,他让我陷入了窘境。我开始去在 人间游历,我想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怎样才能得到人们内心的真实,可这许 多年来,我依然不明白,我依然一无所获。我只是知道,我给人们的智慧自由和 幸福快乐都只是虚妄的泡沫,我和人们都并不了解它们,也永远无法得到。这时 候,有个人说我死了,说上帝死了。我想出面辨白,但最后我却心安理得,我需 要一段时间来反思,来思考我与这个世界,我闭门不出,冥思苦想,后来我终于 有了一个结论,但这结论也脆弱得可怜,根本经不住人们的推敲。我重新去看这 个世界,这已是个全新的世界,一切都已改变,一切都在改变,一切都将改变。 我好似明白了过来,我只是人们的一个梦,漫漫长夜中的一个梦,现在人们还没 有从梦中醒来,也许永远也不会醒来,再说,醒来之后又能怎么样呢,只能是处 于一层更深的梦魇之中。我明白了,我是梦,你也是。   女孩子说,我是一场梦,我只存在于人们的脑海之中,或深或浅,或明或暗。 我也曾经去寻求过真实,但我得到的我拥有的却始终不是我想要的真实,最后我 把真实寄托于梦幻。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那个梦概括了我的一生,我看见 了我的出生,看见了我的成长,也看见了我的死亡,可是下面依然是无穷无尽的 出生成长与死亡,这个梦没有尽头,站在死海的我还无法望见它的尽头。而且我 已经忘记了梦是怎么开始的了,仿佛从来就只有梦,除了梦一无所有,无数人和 我一样在梦中出生成长与死亡,接着还是出生成长与死亡。于是我离开了人群离 开了世界皈依于梦乡,但是真实,我以为记忆早就把它遗忘得干净了。可有一天 我看见了一个男人,就在这里,在这个梦里,他向我走了过来,那时阳光很好, 阳光把他整个包裹起来,他就站在光的中央,那光竟过分的灼热,把船板上的花 纹都烫得卷曲了。男人的脸上金光闪闪,他的目光坚定执着,在他的眼眸里,我 能看见我怯怯的笑。我心里有些害怕,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我想 仔细地看看他,可是我能看见的只是一团光彩。男人突然把头撞向了桅杆,船就 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桅杆也被他撞得开裂了。男人终于说话了,他问我,这里是 哪里。我被他问住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有人说这里是死海,可这又只是个 梦,一个关于死海的梦。我能告诉男人,这里是梦么,我知道男人想要的是真实, 可他和我一样,想在梦中寻找真实。这个想法可有多么虚妄,在梦中你什么也无 法得到,除了梦。因为你是虚妄,我也是。   上帝向女孩子告别,他说,回去吧,回世界中去。女孩子执拗地摇了摇头说, 我想等一个人,我想我还会在这里看见那个男人。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了他,请你 告诉他,有个人在死海等他。上帝不能理解女孩子,他笑了笑转身要走,可走了 两步他又回过头问女孩子,如果你还能看见那个人,你想怎么回答他。女孩子说,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好了,如果我能看见他,我会老老实实跟他说,我不知道。我 想只有这句话才是真的,只有这么说我才没有骗他。   上帝这个蠢货,他并没有把女孩子的话告诉我。上帝是个记性非常不好的人, 他的记忆力受了千万年的打击,早已记不住任何东西了,但当他看见我时,他还 是眨了眨眼睛,他好像有话要说,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给了我一个全 新的世界,却不给我任何的理由。   上帝临走的时候还在玩弄他的雪茄烟,也许他是想给我一个暗示,可惜我没 有领会得到。只有那亮晶晶的烟让我有些心动,另外我还觉得上帝抽烟的姿势很 威风很让我着迷。我就走到路边的一个香烟摊前,问摊主有没有雪茄卖。摊主手 里拿着本书,我没事找事,随口问他是什么书,他回答我是《圣经》。我说我刚 才看见上帝了,他说他也看见了,上帝还对他说,他能活到八十八岁。他会有两 个孩子,一男一女,男的考上了一所著名的大学后来下海经商发了大财,女的嫁 给了老外也给他挣了不少的光彩,他的晚年幸福快乐,只是有过一次外遇,他临 死时才向他老伴儿忏悔,他老伴儿含着泪对他说,我早知道啦。八十八岁他无疾 而终,他没有任何的遗憾。他说,这都是上帝告诉他的。   撕开盒子,抽出一根雪茄来,点燃了,顿时我的眼前烟雾缭绕。我把烟盒拿 起来看了看,烟盒正面有一幅画,画上有山有树也有海,是蔚蓝色的海。我想起 了一个事情,我问摊主,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海可以让人沉不下去始终漂在水面。 他笑着说,哪有这样子的海啊,但他看了看手中的《圣经》,眼睛一亮,接着说, 这样的海倒是真有。它就是死海。   死海在哪里?脑海里模模糊糊是有这么个海,但却始终不知道它在哪里。我 记起了我那个梦,那个梦中的女孩子,那里就是死海了,我想。突然间我想去死 海看一看,我以为这只是脑子一热的一时冲动,可这念头却在我心头盘绕良久, 到死海去,我想。但是这种念头又实在太过愚蠢,这种事只能想想而已,总不能 凭空飞着去吧,我又不是上帝,没他那么狂妄。在苦笑中我却陡然生出了个主意, 做梦去,做梦去死海,我想。   这是个了不起的想法,我被这想法激动得浑身发抖,做梦去死海,太棒了。 我这么轻易就被冲昏了头脑,我居然想不顾一切来实现这个念头,做梦去死海, 我下了一个孤注一掷式的决定。   紧接着我就实现了这个目标,在那个时候,我来到了死海。我躺在沙滩上, 沙滩软得像一张床,一睁开眼,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就好像是一盏灯泡。连 死海的味道都有些怪,有点像福尔马林混着酒精的那种感觉。我站了起来,向海 面上望去,只看见那只大号的白色帆船。   我记得刚才我握着一大把安眠药,就着水我把它们全都咽了下去。然后肚子 就像开了锅似地热闹起来,可我把它当成了错觉,我还悠哉游哉地看了三十秒钟 的街景。当一辆黄色的大巴车从我眼前经过时,我才转入街道对面的那家医院。 医院门口人们在出出入入,各种各样的面孔,但这时候我眼前已是模糊一片,四 周煞白煞白的,我在这白色的甬道里行走,慢慢地就找不到脚也找不到身体了。 脑子好像给人泡在一个大水盆里,我想去捞它起来,但却怎么也碰不到它,这时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这声音有点熟悉,我回转身去看--我只是动了回转身去看的 念头。   过往来去,仿佛有许多人在拿眼看我,那神情就如同在动物园里欣赏动物。 在这些变幻多端的眼神里,我渐渐麻木,我清晰地看见我的各种感情离我而去, 最后才是我那长长的丑陋的神经,它从我天灵盖上破顶而出,可我还是笑着看它, 我已毫不在乎,一切都已虚妄,一切都在虚妄,一切都将虚妄,惟这虚妄,才是 真实。   我进入了亘古的梦乡。当那两扇金光闪闪的巨大门扉打开的时候,我还有些 犹豫,我怕我会一去不回,我向身后看了一眼。我希望医院里的那些医生能及时 帮我洗胃,我不想让人说我因为失恋想不开而自杀,这只会让我变成人们茶余饭 后的笑料,给伟大神圣的爱情脸上抹黑。我还希望那些残存的安眠药能给我足够 的时间,能让我在梦中获得一切。我走进了大门,大门在我身后缓缓掩上,梦乡 在此刻安静宁谧。在反反复复无数个梦之后,我终于来到了死海。   我爬上了那只白色的帆船,帆船的角落里铺洒着一些烟灰,我使劲嗅了嗅, 这附近还有些烟味,好像是种雪茄烟的味道。不过海风还是不错,没过多久就把 烟味吹得稀淡了,在阳光下我脱了上衣,太阳就照在我裸露的肩膀上。风有些大 了,吹得呼呼作响,我把帆船的风帆升了上去,风鼓动了帆,船就顺着风向漂了 起来。漂了不一会儿,我竟看见了一座小岛,从海上看去,岛上都是郁郁葱葱的 参天大树。我跳下了帆船,手脚并用,游到了小岛上。在岸边找了块大石头坐了 下来,海风灌了满怀。我想沿着小岛走上一圈,可没走两步就闻到了味道,我向 那边走去,用脚拨开了泥土,是一些木柴的灰烬,还能看见小半只烧焦了的野物。 这是生过火的痕迹,原来这岛上有人。我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在刹那间做出了个 决定,我想一探究竟。我拿了些干燥的树叶放在木柴灰上,过了一会儿,树叶居 然燃了起来,我再添上些树枝,就这样形成了一个火堆。从地上拾起块尖锐的石 头来,找了根木棒,把石块和木棒绑在一起,在森林旁的一条小溪里去捕鱼,我 运气不错,竟捕了三条大黄鱼一条带鱼。用木棒串了起来,放在火上烤,这是我 在死海上的第一顿晚餐。事情居然出奇的顺利,这不由得让我信心大增,我把我 制作的标枪拿在手上,开始向森林深处走去。   林子很深,我走了半天,有点迷路,天也渐渐暗了下来,事情的发展对我这 个路盲越来越是不利了。这树木也太茂密了,遮得连天都看不到,我怎么也分不 清东西南北,身子也就撑不住了,心想,等明天太阳出来再走,那时顺着光冲一 个方向走,总能走得出去。积了一大堆树叶,就在树叶堆里躺了下来。软软的叶 片让我想起了当年的稻草堆,那时郑雱睡在我的旁边,我想去睁开眼睛,我以为 郑雱还在我的旁边,但冷冷的空气里只有我一个人轻缓的呼吸,回忆只能让人伤 感,在这种伤感的氛围中我睡了过去。后来阳光耀眼,我顺手去摸手边的标枪, 可这时我已经动弹不得了。眼前是个广场,我给人高高地吊在一根柱子上,我的 下面密密麻麻站了许多人。我睡得真够死的,给人绑成了个粽子,竟然还一点感 觉没有。   有人在说话,叽里咕噜得听不大懂。我摆着头看了看,可就有人仰着脸问我 话,我还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感觉不是法语就是意大利语,但我的英语都差 得要命,法语意大利语就更听不懂了。我就大声地叫了一句,干吗绑我啊,这里 是哪里啊。下面就有人说话了,用的是英语,这我还能听得懂,He is a chinaman,他说我是个中国佬。一个黄皮肤黑头发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和 我说话,他说得是中文,你是哪里人,大陆香港澳门还是台湾。我回说,大陆。 他点了点头,又问,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我说,我到死 海来玩,看见了这座岛,就爬了上来。那人说,你是误打误撞来的,对不对,可 你知不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我说,我刚才不是在问么。黄种人看了我一眼, 想了想说,你想让我们怎么做。我很干脆,放我离开。黑头发摇着头说,这不可 能,没人到了这里还能离开的。我们想让你留下来,留下来和我们一起生活。我 试探性地问,我如果执意要走呢。那人说,那你在这里随便找一块地方作坟地吧。   我被放了下来,黄种人问我,你得发誓你永远都留在这里。我毫不含糊地就 撒了一个大谎。黄种人又问我,你信教么,我说,不信。黄种人笑了笑说,不信 教的人很危险。你能告诉我,你相信什么?我说,我信共产主义。黄种人点了点 头说,这也一样,不管你信什么,只有拥有信仰的人才能在这个岛上存活,我们 不能接纳没有信仰心灵空虚无聊的人,因为他们没有顾忌,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把这种人留在岛上,会给岛上惹来大麻烦的。好了,既然你信共产主义,那么你 得对着马克思发誓你永远都留在这里。我问他,必须得发么。他说,这是个程序, 你不按照你的信仰发誓,我们就不能相信你。我就对着马克思发了誓,其实这样 做很简单,岛上的这些人长期与世隔绝,消息过于闭塞,他们已经不知道共产主 义现在的行情了。   我留了下来,留在了这个林子中的小村落里。说实话,这还是个不错的地方, 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景色优美得让人难以置信。但我一直很奇怪村子里这些人 是怎么聚在一起的,这个村子成分很杂,人员好像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每个国 家都有代表,看起来倒真像是个联合国。他们管这个村子叫地球村,村长是个美 国人,叫山姆还是什么的,还有几个副村长,和我谈条件的黄种人也是一个副村 长。不过看得出来,由于村子里人员混杂,村干部也管不了什么事,村民们按照 人种民族信仰分开居住,各民族都有自己的领袖,所以村子里的整体事务乱七八 糟,很多事情千头万绪,大部分都是些历史遗留问题,隔的时间久了,谁也说不 清楚,村干部也只好就这样子得过且过。反正在我来到村子后,村子里已经是一 盘散沙了,而且时不时能闻嗅得出不祥的味道。但是能把这么多人聚集在村子里 是有原因的,具体的事情我不知道,不过这个秘密是和村子中心的一块石碑有关 系的。每到周末,全村的人都会来到石碑前祈祷。我问身旁的黄种人副村长,为 什么要祈祷啊,他不肯告诉我,只是说,日子长了你就会知道的。   其实我问他这个问题只是没话找话说,我并不关心他们的秘密,我只想快点 离开这个村子。在村子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村子就再也没什么可以吸引我的地方 了,村里尽是些无聊的人,说无聊的话,做无聊的事,和外面世界的人一样,拿 肉麻当有趣。不过逃出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现在只是外围村民,在村子里还 得不到人们的足够信任,而且我的一举一动都很可能处在别人的监视之中,我得 先成为内层村民,最好能被选为村民代表,这样活动起来才会方便得多,可是要 成为内层村民至少需要五年的考察期。还有,村子的四周都有荷枪实弹的守卫, 如果不是公事,任何人走出村子一百米都会被他们毙掉,这些守卫都经过了特殊 的训练,他们纪律严明,冷酷无情。当然,最关键的是,我是个路盲,我就算逃 进林子里也不见得能找到出去的路。所以,经过我的慎重分析和切实研究,看来 我只有死心塌地地和这些无聊的人一起呆下去了。可是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乎人们 的预料,局面竟在很快间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周末,刚刚做完祈祷,村里的几个干部在一间小屋里开会,我有幸 列席参加,因为会议的议题是评价我一个月来的表现。村长的心情很好,给我亮 出了九分的最高分,去掉一个最高分再去掉一个最低分,村干部给我的综合评分 为六点五分,还不错,达到了及格线。村长就上前拍着我肩说,好好努力,下个 月争取达到七分。可这时候就出事情了,有个卫士闯进屋来报告干部们,村长的 小儿子被人杀死在村西的谷仓里了。村长让卫士出去,他神态非常冷静,这是那 帮西亚人干的,肯定是这样子的。村长说完话就走了出去。   按照常理,接下来应该开村民大会,找出凶手,然后交给卫士们,绳之以法。 可村长却绕过了村民大会,他做出了一个极其偏激的举动。第二天,村长竟打开 了武器库,给村里的每个美国人都分配了武器,村长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讲,用 五个字就能概括,干掉西亚人。一场美国人和西亚人的大仇杀就此开始。这本来 不关我们中国人的事儿,副村长甚至还有些幸灾乐祸,可当天晚上就有个中国的 小孩儿被人打出了脑浆,村子里的中国人也乱了起来,大家都认为是日本人干的, 有二三十个中国的棒小伙在一个中国卫兵的带领下冲进了村东的日本人营地。仇 恨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人人都杀红了眼,一开始还有敌视的对象还有目标, 后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见人就杀,村子成了一个屠场。守卫村子的那些卫士后来 也加入了这场斩杀,他们是战斗力最强的一伙人,整个屠杀在后期就成了他们的 个人表演。   谁也没注意到我,我刚到这个村子,和大家没什么新仇宿怨,而且我体格单 薄,平时看起来又呆呆痴痴的,那些杀人者把我看成了一只煮熟了的鸭子,没想 到我还会飞还会跑。这就使我有了机会,逃出了村子。但不幸的是事情如我所料, 在森林里我怎么也找不到路,可就在我快累瘫了的时候,我看见了黄种人副村长。 他不想让人杀掉,也逃了出来,看见我后,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就说, 跟我走。他认识路,带着我来到了海边,就这样我又一次看见了死海。   我俩躺在海边的沙滩上喘气,副村长看了看海,又看了看远方,这才说,我 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副村长站起身来说,我没想到这个传说居然会是假的。我问 他,是什么传说。副村长说,你还记得村子里石碑上刻着的字么。我想了想说, 这石碑上刻着"我在死海等你"。   副村长说,据说这是一位叫做斐美儿(Female)的女神刻下的。我来村子时, 村里的老人们告诉我,几千年前这里来过一位女神,她在丛林之中建立了这个村 子,她在这村子里住了下来,住了很久,他们说她在等一个人,可是她后来却一 直没有等到。老人们说那个人可以带来幸福快乐和自由美满,所以才会让女神矢 志不移地一直等下去。我们在这里定居也是想等那个人出现,我们以为他一定会 来,他来了就可以给我们一切。可是传说始终只是传说,一切的传说都不那么可 靠,这么多年大家都等够了,都没有耐心了,没有结果的等待促使了我们的灭亡 促使了这个村子的灭亡。   副村长讲的这个传说没引起我多大的兴趣,我只是看着对岸,我有些向往那 边的世界。还有体力么,我问,我们游过去。副村长木然地应了一声,但却没有 动弹。我问他,怎么了,你没什么事吧。副村长的神情有点迷惘,我好久没在那 边生活过了,那边的世界现在怎么样啊。我被问愣了,过了好久才泄气地回答, 和这里一样。   四   现在我在医院。我躺在床上,头顶上就悬了一盏极亮的白炽灯。   感觉还是不错,虽然身体软得没有一点劲儿,头也是晕晕沉沉的,可我毕竟 是刚从死海回来的人啊。我费劲地扭着脖子环顾了一下四周,这医院待我还挺好, 给我安排了一间蛮大的单人病房。可这房间又太空太敞了,让人有些别扭。我挣 扎着想起来,但怎么也爬不起来,我只是想把那盏灯关掉,它太耀眼了。有人推 门,有个护士走了进来,看我醒了,倒吃了一惊,轻轻叫了一声,但接下来就平 静下来,去把门掩上了,然后问我,好了点么。我说,能不能把灯关了,太刺眼 了。护士关上了灯,房间里立时就暗了下来。我眼前陡地一黑,但却嗅到一股淡 淡的香气,不知道那护士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护士已经在床边坐了下来,在黑暗中我只看见她的眼睛。干吗要吞安眠药。 她问我。我回答说,我想做一个很长的梦,但一时半会儿又睡不着,我想吞安眠 药是个好法子,反正你们会救我的。护士说,这样做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你 差点把命给送了。我不再吭声,因为从她的眼睛中可以看出,她是真的在关心我。   你现在还好吧。护士转移了话题,但她怎么会问这种话呢。我把头垂了下去, 我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这眼睛是这么熟悉,熟悉得能把我的想象全都扼杀。这护 士我认识,我们是熟人,可我脑子里却是惨白一片,我想不起来她是谁。你不认 识我了吧。护士说。她这话让我有些恐惧,她的脸也渐渐从黑暗中生出了光彩, 这苍白的脸上有一种异样的美丽,这美丽如同烙铁般在我神经上狠狠地烙了一下。 我是认识她的,我在哪里见过她的,可是那是在哪里呢,我下意识去扯头发,但 胳膊却被护士按住了,她说,别扯头发了。你已经把我给忘了,你扯头发也没有 用的。有个叫做郑雱的女孩子,你还能记得她么。郑雱,我仰起脸来看她,我有 些迷惘,原来真有郑雱这个人。   空气在这一刻凝结住了,有什么东西在缓缓地滴水,一滴两滴,最后它会滴 成海么,会滴成死海么。郑雱,真有这个人,现在她就坐在我的面前。   我的声音有些发颤,我说,能让我握握你的手么。郑雱顺从地把手伸给了我, 从她的手心里我感觉到了温暖,但我仍然小心翼翼地又问了一句,我这不是在做 梦吧。郑雱有点伤感,你现在怎么变成这种样子了,她的言语里暗含着叹息。   你结婚了么。郑雱问我。我说,快了吧。那女孩子我认识么,郑雱又问。我 说,是我大学里的同学。郑雱"哦"了一声,她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你年纪也不小 了,早点结婚吧。等你有了家室,生活安顿下来了,你就不会这么胡思乱想了。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郑雱又看了看我说,你脸色还不好,要注意休息。她站 了起来又说,不耽搁你了,你好好睡一觉吧。我出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我有话想对她说,我的嘴唇在发抖,连舌头都在哆哩哆嗦。郑雱站在那儿平 静地看着我,看了我很久,可我始终没说出话来,郑雱笑了一笑,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时候我的心情突然如同散开的丝线般,再也找不到头绪了。郑雱的脚步声渐 渐低微下去,我的心情也随之最后沉到了海底。面对郑雱,我心慌意乱,我非常 害怕,可我又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是那谜一样的过去么,但我又知道,过去是 什么,谁也说不清楚,郑雱和我一样,她也永远无法解开过去的谜底。   我把眼睛合上,可不一会儿又自动睁了开来,四周都是雪白的墙壁,这苍白 的壁上没有一丝一点的污渍,也没有一丝一点的痕迹。这房间和我脑子一样,空 空荡荡。我又躺了大半天,力气终于恢复了些,就坐起来拔掉吊针,走出了房间。 我知道我在逃避着什么,但我却实在无力去面对,我现在软弱得像一滩泥一样。 我不想再见到郑雱,这样对我对她都没有好处。   从医院里走出来时,外面刚刚露出了曙光。街上还有些湿,不知什么时候下 过一场雨。这雨和我没有关系。我一拐一拐地走了几步,在路边一个小摊前坐了 下来,吃了两碗馄饨,才感觉好了许多。我就坐在馄饨摊旁养神,我的脸色现在 肯定难看得很。太阳后来也升了上来,空气中暖色调增多了,街道和世界也渐渐 亮堂起来。小吃摊要收摊了,我站起来看着他收摊。他的动作非常麻利,很快就 推着摊子走掉了,只余下满地的垃圾。   太阳越升越高,街上的人也越来越多,有人和我并肩而行,有人和我背道而 驰,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行色匆匆。我到路边去买了张世界地图,我想在上面 找到死海。地图上没有,地图上只有咸海、黑海、里海、地中海以及其他一些乌 七八糟似模似样的海,可就是没有死海。会不会根本就没有死海,我想了想,也 许吧,我干吗去关心死海呢,就因为我做过一个关于死海的梦么,就因为在梦里 我还存着希望么。我把地图揉成了一团,扔进了垃圾箱,不知为什么,这让我放 心了许多。我拍了拍垃圾箱,然后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可我没走几步,就听见 了后边的声响。有个头发蓬乱的人把手伸进了垃圾箱,他在那里面掏了半天,后 来居然把那张世界地图又掏了出来,他冲我笑了笑,如获至宝地捧着地图就跑了。   我看了看他的背影,也笑了笑,尽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现在脑 子里突然想起了一句话,不知道是哪个人说的。"街上走着这么多人,他们都曾 在我的梦中生存,而我,也存在于他们的每一个梦。"   我继续在这条街上走着。我幻想着有一天我能走出这条街去,我想看看街道 外面的世界。那个时候,我猜我会茫然失措,我会紧张得一身大汗,我会随便拉 住一个路人,结结巴巴地问他,这里是哪里?我能够想象得出我那滑稽可笑的神 情,可这又是多么让人向往的一个场景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