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不尽南沙情   方晓东   仲夏月盈夜,有朋自上海来,宴罢品茗,言及在沪情谊,提及共赴南沙之趣 事,不觉中勾起满腹心绪,感慨万千。   夜深,送友谊宿云霄宾馆。归后,久久未能成眠,索性起床挑灯作如下记叙。   ——题记   1988年间,笔者尚在海军驻上海某登陆舰服役,故有幸同该舰前往祖国的南 沙海域,执行历时4个多月的任务。其时所遇趣事颇多,感受亦深,至今仍未能 忘怀,现采撷二、三事记录于此,以示志念。   1987年X月X日,新华社发表评论,重申中国政府对南沙群岛拥有无可争辩的 主权。   1988年X月X日,我舰接到发自北京的紧急命令。实时起,我舰需3天内做好 开赴南沙的一切准备工作,以便随时待命。   从接到命令之时起,我们便意识到一场冲突已迫在眉睫,一向爱好和平的中 国人民在涉及主权和领土完整以及民族尊严时,是决不会吝啬抗争和战斗的。郑 成功率军收复台湾如此,鸦片战争如此,历时八年的抗日战争也如此。   想象未来的恶战,双方都不免有死伤的事发生,一旦摊到自己头上,事情就 麻烦了。于是,人生百态无不淋漓尽致地呈现出来,有的斗志昂扬,有的郁郁不 乐,有的干脆连夜撰写“遗书”,作好告别人生的准备,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 气概。   一向冷眼傲视人生的我,实在想不出应该如何嘱托后事,只给家里写了一封 信。告诉家里说,我将奉命去执行一项重大的任务,或许一年半载不会给家里去 信,不必为我挂心云云。   写完信之后,便是处理财产的事。军人从来就没有多少私人物品,我从戎几 年,除了几箱子书和部队配发的几套呢子服几双毛皮鞋,再也找不到其它值钱的 东西啦。既然没有准备活着回来,任何东西都是一种累赘,但书无论如何是不能 离开我的,所以,剩下的便是呢子服毛皮鞋的问题了,我稍作考虑,干脆把呢子 服毛皮鞋全部折价出售,换回几条大前门的香烟和一箱威士忌,咱哥们可以一日 无食,却不可一天缺烟少酒。   没想到天公不作美,不仅让我平平安安地从南沙回来,而且还把我的块头变 得更捧了。这时,尴尬的局面就出现了,一俟回到上海,实在找不到衣服可以替 换,只好白天穿,晚上洗好晾干,第二天再穿,没多久,我的劣行就被政委发觉。 政委是个豪爽的山东汉子,跟我特别相投。他把我叫去训了一顿,然后通知军需 部门给我补发了一套衣服,解脱我尴尬的处境,这当然是后话。   船泊海南,临时成立的南沙作战指挥部、后勤部、海上医院便纷纷移植到我 舰开始运作。一些准备随舰奔赴南沙的瞎参谋烂干事臭军医及一些撒谎从不脸红 的新闻官员也一咕脑地把铺盖卷了上来。   趁舰上乱哄哄地搬运着机构,舰领导无暇来调教我们的时机,我整天吊着相 机,沈醉于南国热带的旖旎风光之中。椰子林棕榈树少女的装束无不使我着迷, 几天来无所依的心情也随之一扫而去。   临行前夜,指挥部传出话来:冷冻尸体的冰柜已运抵码头,请大家上岸帮助 装卸上船。准备冷冻自己尸体的冰柜还得让你自己去搬,天下再也没有比这更无 奈的事了。   无奈天色已晚,实在找不到搬运工人,我们只好干这么一回自己给自己掘墓 的角色。一边搬,我们还一边戏谑着给自己圈占某一格冰室作为自己最后归宿的 处所。那份革命乐观主义和视死如归之气概,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到的啦。   结束在海南的筹备工作,我们开始踏上南行的旅途,两昼夜的航行犹如一个 漫长的行期。   远远望去,水天交融处有一块突兀的小丘,宛如大海隆起的胸肌,又像孤零 零的弃儿蹲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满怀委屈地等待生命的旅程,我从海图上得知那 便是永暑礁了。   永暑礁是一个珊瑚礁,它濒临马六甲海峡,挟太平洋与印度洋的主要咽喉信 道,这是一条十分繁忙的海上国际航线。我们此行的目的,除了向世人显示中国 军事力量在南沙的存在以维护我国领土完整,尚有一个极为重要的任务,就是受 联合国科教文组织的委托,将在这里建造一个永久性的海洋水文观测站。   有人说沙漠的淡水贵如油,而南沙的淡水却比油还要贵几倍。一台海水淡化 设备淡化一吨海水要耗费二吨多的柴油,况且,淡化出来的水尚含有极高的盐度 及杂质,根本无法饮用。再者,燃油是舰船的动力能源,是不能随便浪费的,因 此,我们只能实行淡水管制,每人每天发给一小杯(约500克)的淡水。   饮用、洗漱、洗澡全然依靠那点小杯的淡水,这种情景和滋味是常人所不能 够想象的,但南沙的守卫者确实是这么过来的。   由于缺乏淡水,我们4个多月没有洗过一次澡。部队卫生部门从卫生角度起 见,一次性给每个人配发了30多条药棉裤衩,以防战地流行的烂裆病在南沙滋生。   南沙的天气四季如夏。在酷暑中,我们整天就一条药棉裤衩,别无他物,穿 脏了扯下扔掉完事,反正南沙全是男人的天下。其实,我们并不想这样,可是南 沙的恶劣环境却逼得我们不得不去充当暂时的原始人。   浪漫的水兵,无不随时随地创造浪漫。到达南沙没多久,我们创造了一种充 满浪漫情调的独特的洗澡方法——雨中洗澡。   南沙这地方,连天气都欺负人,下雨是常事,但雨来得急,去得也猛,从没 持续下五分钟的雨。部队的北方佬,人豪爽,洗澡也干脆。一逢下雨,他们总是 飞快的扒掉裤衩,立马冲到雨中,三搓二抹就算完事,而我们南方人臭毛病多, 洗澡也穷讲究,非得带上毛巾、香皂不行,常常是刚打上香皂,雨就停了,望着 满身的肥皂泡,我们个个哭笑不得,场面好不尴尬。   说实话,经过常年累月的海上奔波、折腾,我们个个都练出一身弄潮的拿手 好戏,平常的等级台风根本不在我们的话下,可是,南沙的风浪却叫我们好好地 领教了几番。   某夜,据北京电传情报:今夜将有小股的“水鬼”(潜水员)分队进犯我无 名小礁。于是,我舰奉命向南巡游。   舰船行至曾母暗沙时,为了争取全舰最早靠近赤道附近的舰记录,我特意爬 上舰首的观察哨位。   这时,指挥台传来舰长焦急的声音:“据观通部门报告,15分钟后将有XX信 风影响本舰航线,请各部门作防风部署工作。”   风一阵紧似一阵,浪一浪高过一浪,舰船开始激烈地摇晃起来。整个海面黑 黝黝阴森森的有些吓人,一个浪头打过来,几乎淹没整条船。难怪海上全是爷们 的天下,尽管某些气焰嚣张的女强人叫嚷着要在各方面超过男人,但大海是她们 唯一不敢也无法涉足的地方。   由于指挥台建筑位置最高,所以理所当然首当其冲,人员根本无法站稳。舰 长从安全着想,让别人用缆绳把他五花大绑地捆在桅杆下,然后命令所有的舱面 人员进入舱内避风,他自己拿着指挥话筒坚持守在指挥台操纵舰船。   面对如此可怕的狂风恶浪,我只能放弃那个所谓的舰记录,抱头滚回住舱。   当我通过信道正要跨入住舱时,忽然发现信道里有五、六只老鼠伏在地板上, 不停地甩动尾巴,在空中画着弧状图形,鼠头也左右来回地摇晃着,完全一副痛 苦不堪的样子。平时,我非常厌恶这些专苟“小人”勾当的老鼠,现在反而来了 兴趣。我故意蹲在旁边嚎叫、跺脚、作恐吓状,但老鼠们却没有什么反应,照样 晃头甩尾。我估摸它们是被风浪晃得晕船了,便顺手一条条地拧起它们的尾巴, 猛然地投进曾母暗沙海域。   南沙缺水少菜,我们4个月中很少吃过一餐痛快的米饭。每天的主食除了罐 头还是罐头,弄得我直到现在一看见罐头,就条件反射地感到恶心。尽管罐头的 花样品种很多,什么鱼、肉、蔬菜、水果应有尽有,但整整4个多月就罐头拌维 生素药片下食,那滋味确实够呛!   水兵毕竟是水兵,我们终于找到一种补充营养的法子——熬鱼汤。   南沙由于人烟稀少,一般的捕鱼船很难到达这里,所以南沙的鱼类很少有反 捕杀的经验,显得特别“傻乎乎”的。我们先是用钢丝做了十几个鱼钩,然后把 自制的鱼钩挂在细纤维绳子上,没有诱饵,我们先是用维生素片充当诱饵,最后 干脆一点诱饵也不放,南沙的傻鱼们照样咬钩不误,就这样我们总有不少地收获。 如果钓到较为名贵的鱼种(诸如石斑鱼等),我们立马就在电炉上熬出鲜鱼汤, 哥几个轮流喝个不停。其余的则晒成鱼干,待回到海南岛时拿到市场上去换海石 花海珊瑚海树之类的工艺品,真是苦中也有穷乐时!   当然,也有大为扫兴的时候,最恼人的是警报声。初到南沙的第一月里,我 们就碰到287架不明国籍的战斗侦察机,平均每天要拉响十多次的防空战斗警报, 常常刚熬好鱼汤就被警报声打断,等到警报解除,回来一看,鱼汤早就不知被哪 个缺德鬼给捷嘴先喝了。说真的,有时就连一场美梦也常被警报声截成好几段。   南沙的高脚屋恐怕是世界上最奇特最简陋的建筑物了。它由一根直径约20厘 米的竹杆插在礁盘里,上面支撑着一间仅够容纳两个人的草舍。风一吹,整个草 屋摇摇欲坠,退潮时还好些,我们可以爬坡亘古的礁石上活动。最难受可怕的是 涨潮,潮水上涨时,不仅淹没了礁石,而且大有吞噬草屋的架势,一个浪头过来, 几乎覆盖了整个高脚屋,难怪高脚屋的棉被,随便一抓,都可以拧出一大串的海 水来。   轮到我上高脚屋上哨时,碰到极为倒霉的事情,连续几天的大风,使补给艇 无法前来补给食品。尽管我接二连三地给指挥部发去“请求补给”的讯号,无奈 风大浪恶,小小的补给船根本无法行驶,我只得另想办法。   带来的罐头几天前就精光了。这时我可以依靠的就是为数不多的几包方便面 和桶里少得可怜的淡水。淡水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我是不会动用的,唯一可以 打主意的就是那些方便面,而方便面又硬得难以下咽。我想来想去,总想不出有 什么好办法,最后干脆打了一碗海水泡软方便面勉强下肚。虽然那味道那感觉实 在不敢恭维,但利用这方法,终于维持到最后。   回忆起南沙的岁月,我不敢夸口说我把儿孙们的苦都给吃尽了,但一位刚从 猫耳洞下来的陆军战友在参观过高脚屋后,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猫耳洞的苦较 之高脚屋,根本不算什么,连十分之一都不及。   当我活着从南沙平安归来的时候,我并不感到十分的庆幸,心底有的只是一 种淡然的感觉。当然,我并不想在如此年轻的时候就匆匆离去,并不想在来不及 咀嚼人生滋味的时候,就安然地死去,活着毕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我热爱生 活,也渴望生活,更会珍惜生活,但每每回想起南沙的岁月,回想起南沙岁月里 心路的历程,我就会喻悟到生活的真正价值和至死不悔的追求内涵。真该感谢南 沙!   南沙,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即使所有的记忆都已泯灭,即使所有的冬日都注 定要由我承担,我还是会记住你的!记住你蓝披肩海魂衫的浪漫情调。   南沙,我以一个男子汉的真诚向你许诺:你将是我笔下永远的话题,你将是 我子孙后代的启蒙课本!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