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爱若浮云   冬子李   如今在我的作品里很少看到“爱情”这个字眼,有时我是在有意回避它。因 为“爱情”对于我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提起它会令我感到羞怯和惶恐。在这个爱 情被滥用、被亵渎的时代,我实在不愿意再去亵渎它一次。   又一个春天来了,有时从屋子里走出来,会突然被外面明媚的阳光和满眼的 新绿所惊吓,这使我痛切地感到自己的神经已经多么的迟钝,永远失去了年轻时 的敏感。   许多年过去了,那些真实的、美丽的日子被封存在心灵的某个角落。我蜷缩 在坚硬的壳子里,没有了爱,没有了梦想和企盼,而居然能完好地活着,这不能 不让人感叹生命的坚韧。   有时一个不经意的场景、一句偶然的话语就会突然触动那些封存已久的东西, 我总会小心翼翼地把它掩盖住,我不愿让它泛滥,不愿在这么久以后再一次被悲 伤淹没。   然而在一个春风骀荡的晚上,我突然梦到了那些场景,先是一个情节:在一 座高山下面,我抬头仰视。半山腰上,有一男一女在艰难地攀登。那女的分明就 是阿彤,它搀扶着那个男人,脸上是疲惫和失落,还有她惯有的坚韧,单是这些 表情就让人无比心酸。我想叫住她,想帮助她,但我却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看着 那相扶的身影慢慢消失。   于是,一阵巨大的悲痛击中了构筑多年的堤防,往日的一切轰然复苏,排山 倒海般涌上脑际,那些场景鲜活如初,那些对话清晰如昨,原来那一切从未死去, 只是在等待复活的机会。   我和阿彤分手也是在春天。我想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似乎很突兀地,她 把我送他的一些小物品托人带给我,并迅速地消失了。此前并没有什么预兆,比 如:几次拌嘴,逐渐冷淡,都没有。她一直崇拜我,喜欢听我滔滔不绝地说话, 那眼神让我爱怜又感动,我喜欢这种感觉。   最清晰的印象是她穿着黑色运动服的样子,身段苗条,曲线优美。在有月光 的晚上,我们信步走到城外的小石桥边。照例是我在说着什么,大概是文学或理 想一类。阿彤在听,不时地用大眼睛瞟我一下,然后就望着前方。我爱看她雪白 的脖颈,圆圆的耳轮下有几根绒绒秀发,总让人产生亲上一口的欲望。   到了小桥后就不再走,坐下来,沉默。我突然说:“你接过吻吗?”她羞涩 地摇头。“我教你吧”。她仍摇头,很暧昧。我于是把头伸过去,很轻易地找到 了那个红唇。很显然,她爱我。   1988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回到这个小县城。我象一个被贬的王子一样, 用挑剔的眼光看周围的一切。白天我躲在家里睡觉或看电视,只在傍晚才出来活 动。我穿着丝绸的夏衣,迎着微风在街上闲逛,活像电影里的汉奸。但我觉得这 样很帅、很另类。   这样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我先是分配到教育局做文字秘书,再也没有了 闲情雅致,接着是父亲得了脑血栓,我骤然被摔回到冷酷的现实中。   父亲的病日渐沉重,到第二年夏天,我陪他到B城治疗,在颇有历史的B城 医院度过了一个月的陪床生活。医院的旧砖楼建于30多年前,尽管内部搞了装 修,仍掩不住它的狭窄和落伍。不足20平方的病房里摆着四张病床,四个床头 柜,四个输液架。除了四个病人外,一般还会有至少四个陪床者在房间里活动。     开始的几天我全力关注父亲病情的发展,紧张又疲劳,晚上在楼道上睡一会 儿,白天待在病房里看着输液瓶。一瓶瓶的药液输走了金钱,也输走了光阴。我 慢慢知道了哪种药液比较粘,滴得很慢,哪种液相对稀一些,滴得很爽快。我计 算各种液每分钟的滴数,然后加以比较。总之,床前的时间充裕得难以打发,可 以做很多无聊的、可笑的事。   我渐渐习惯了病房里怪异的气味,习惯了早晨的查房,习惯了楼道上瞬间的 喧闹和病人的呻吟,我克服了初来时的不适,坦然地融入了这个新环境。   父亲的病情稳定之后,我开始调剂自己的生活。输液的间隙我到后院转一转, 看看花坛里鲜艳的串红,看高大的泡桐上徐徐落下的叶子,看坐在轮椅上神情木 然的老人。这些景象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直到有一天,我在医院门口不远处发现了一个租书店,这一发现彻底改变了 我的陪床生活。我在病床前阅读了古龙的楚留香系列和陆小凤系列,在同样无聊 的病床前,我完全沉入了另一个世界。我至今仍迷恋古龙的小说,已看完了他的 全集,并且坚信他的小说是克服无聊的首选。在古龙先生的帮助下,我在B城医 院度过了一个月难忘的时光。   从医院回来之后,我的择偶问题摆上了日程。由于父亲的病,这个问题似乎 变得更加迫切。因为父亲焦躁不安,他要看到小儿子结婚,我们有义务帮他了结 心愿。   然而目标在哪里呢?满眼都是一些现实得令人作呕的女人――――她们先把 自己的容貌、收入、家庭、学历估价,然后待价而沽。对男人的一切条件仔细核 算、比较,其程序如同招标或拍卖。如此算来,我父亲病后我的身价狂跌,很多 起先有意的女孩纷纷告退,前景一片黯然。   认识阿彤是在几次失败的见面之后,我对这种择偶方式厌恶至极:一切都象 编好的程序,没有主动性,玩偶般的受人摆布。但现实中为年轻人提供的交往机 会非常之少,这种形式至今仍是青年择偶的主流。   阿彤穿一身黑色的运动服,很廉价的那种,但她穿来非常得体。头发简单地 扎在脑后,很羞涩地坐在旧式沙发里。我和她说了简单的几句话,大概就是哪年 毕业、工作情况一类。她只抬了两次头,却完全暴露了那一双秀气的大眼睛。一 瞥之间,如惊鸿乍现,瞬间俘虏了我。   于是我们开始了交往。   小县城能提供给恋人的游乐场所少之又少,我们大多只在我家见面。下班之 后我去她工作的幼儿园找她,然后一起回来。在我那间简陋的卧室里,我们谈理 想和事业,却很少说思念之类的话。但我们可以用眼神表达。我把自己新发表的 作品给她看,听她的意见。我特别喜欢她那种既羡慕又崇拜的神情,这可以使我 的虚荣心获得最大的满足。   有一次我们谈到了婚嫁,她幽幽地说:“要是咱们结了婚,晚上我就给你沏 好茶,然后看你写作。”这是我与阿彤交往中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在以后失去阿 彤的日子里,我回忆最多的也是这句话。这代表了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阿彤, 也代表了我曾经拥有的幸福!   阿彤的家在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农村,那时还没有通公共汽车。阿彤每个星 期天都要骑自行车回去,因为她有一个瘫痪的老母亲。因此,星期天对我来讲更 加难熬。不上班,又没有阿彤陪伴,我烦躁不安,手足无措,骑自行车四处游走。 下午的时候就自然地迎向阿彤回来的方向,大多数时候我总能等到阿彤。我惊喜 于那熟悉的身影在远方出现,然后越来越近,最后相视一笑,并肩往回走。   那一个冬天特别冷,有一次我冒着寒风接到了她。她从自行车上下来,望着 我冻红的脸,突然哭了。然后就解下那条围巾,执拗地围在我脖子上。我就这样 围着女式围巾回了家。第二天,阿彤给我送来了一条厚厚的男式围巾,这是她辛 苦一夜的成果。   去年冬天,一场寒潮席卷了整个华北。出去上班时,寒风夹着雪片打得我满 脸生疼。我蓦然想起了这一条围巾,忙跑回来找,却怎么也找不见。问妻子,她 愣了一下,说:“那条旧围巾吗?送给我表侄了。早不时兴了,谁还戴?”我恨 恨地盯了她大约30秒,终于没有说话。从家里出来,我的泪水止不住落下来。 那条耗了阿彤一夜的围巾,那条带着阿彤体温、温暖了我几个冬天的围巾就这样 失落了,不知现在它围在哪一个肮脏的脖子上,白白亵渎了阿彤的一片深情。   我恨自己,恨自己没有及时地拆掉它,烧成灰烬,吞到肚子里,那才是它最 好的归宿。   爱情是什么?什么叫海枯石烂?哪里有什么天荒地老?这些问题我追问过无 数次,终于愈加茫然,终于愈加困惑,终于头痛得不敢再想。   发生的便是合理的,这就是宿命。   前几天母亲洗完了一大堆衣服,一边捶腰一边说:“阿彤真是个好孩子啊!” 我知道母亲又想起了阿彤,也知道她所指的是什么。   阿彤来我家几次之后,就开始抢着洗衣服。有时母亲把几件衣物泡好,还没 来得及洗,阿彤来了,她不再和我说话,先挽一下袖子,然后就蹲下去“擦擦” 地搓洗起来。母亲感到不好意思,总是跑出来夺,但怎么也夺不下。以后习惯了, 也就由她去洗。因为家里有病人,要洗的东西实在太多,所以阿彤就常常有这种 机会。母亲那时常对我说:“咱家就需要这样的媳妇啊!”   在阿彤洗衣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转,想帮一点忙,但她什么也不用我干, 只是听我说话。有时我就一言不发,默默地看她。看她用力搓揉的动作,看细细 的汗珠在她额头冒出来,再慢慢汇集,蜿蜒地流下。这时,我的心里鼓荡着万种 柔情,甘愿为她献出一切。   春节后的一个星期天,我没有去接阿彤,到晚上她也没有来。我急惶惶地赶 到幼儿园,见阿彤一个人坐在宿舍里,脸上还带着泪痕。我问她为什么,她只是 摇头。我情急地再三追问,她才哭着告诉我:她在兰州工作的姐姐回来探亲,听 说我家的状况,坚决要她和我了断。瘫痪的公爹、三间落伍的平房、治病留下的 债务,这些条件也真够让人皱眉的。   我无言。过了一会才对阿彤说:“这些我早对你说过的。你怎么想呢?”阿 彤抽泣了一会儿,突然扑入我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我,说:“我什么都不管,只 要你对我好,我跟定你了。”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抱紧她温暖的身体,如同抱住 了稀世的珍宝,拥有了她,我就拥有了整个世界。我暗暗发誓:我会用一生去珍 惜她、爱护她。   1990年的春天来了。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阿彤没有回家。她一大早就来找我,兴奋地说: “城外有一大片桃园,桃花开得正美,我们单位好多同事都去玩过了,咱们去看 看吧”。我说好啊,就去姐姐家拿了照相机,两个人骑自行车出发了。   桃园离县城并不远,15分钟就到了。远远的先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然后 就看到那一片娇媚的花海。女孩子都爱花,阿彤兴奋得忘了矜持,她一会儿把花 凑到鼻子前闻,一回掐了花戴在头上。我为她留下了一张张花下的镜头,最后她 选了一张最满意的送给了我。   这张照片我看过无数次,花下的阿彤天真又漂亮,美丽的眼睛含笑望着前方, 我相信那是在对我微笑。在失去阿彤以后,我常常整夜望着照片出神。我相信我 有三成的灵魂已经被这张照片摄走。我结婚后就把这张照片夹在过去的日记本里, 直到有一天被妻子翻日记时发现,一阵醋性十足的吵闹后,照片被妻子没收,不 知是烧了还是撕了,反正不会有什么善终。这使我对阿彤又多了一份愧疚。   从桃园出来,我们又骑车走了十几公里,只为游春。在路上,我看见一个留 短发的女孩,就随意的对阿彤说:“你留这样的发型肯定好看”。阿彤听了半晌 没有说话。到分手的时候,她认真地问我:“你真的喜欢我留那种发型吗?”我 点点头。   第二天,阿彤来了。她扭扭捏捏走进来,两眼不安地盯着我。我笑了,她剪 去了留了几年的长发,可理发师真的有失高明,把个清纯少女变成了假小子。我 笑着说出了观感,阿彤当时就哭了,她直到走也没露出笑容。   事后回想起来我才发觉自己是多么愚蠢:阿彤是为了让我高兴才剪去了心爱 的头发,她渴望的是我的赞扬,而我给她的却是撮谀。我是多么愚蠢可恨哪!   阿彤并没有因此怨恨我,我们又像往常一样交往了一个月。   “五一”前夕,单位派我到省城业务培训了十天。那时电话不很方便,只写 了两封信,阿彤也没有回。回来后找阿彤,说已经调走了,听说是调往敦煌。我 找到介绍人,她给我拿出一包东西,说是几天前阿彤托她转交我的,里面是我几 个月来送她的一些小礼物。我神情恍惚地回到家里,瘫软在床上,怎么也不敢相 信这件事。   以后几天,我多方托人打听,得知阿彤的确是去了敦煌,她的母亲、哥哥也 一同搬去了。   敦煌,这个西北的小城,这个有着神奇壁画的地方,你从此竟无数次潜入我 的梦境,只因为有了阿彤,你在我心中骤然辉煌起来。   每次看中央台的天气预报,我总是留意甘肃,看那里有没有大风沙,天气冷 到什么程度,我那柔弱的阿彤能否忍受西北恶劣的天气,我不知道。   但是,阿彤为什么要离开我呢?我整夜整夜地设想,是听从了她姐姐的劝告? 是有了条件优越的对象?是检查出了怪异的病症?是发现了我丑恶的本 质?。。。。。。   我用了大约半年时间回想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每一个细节,每一次对话,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我都细细品味了多遍。同时我为阿彤设想了上千种离 开我的理由,但都不能说服自己。   无论如何,我还得活下去,我还有瘫痪的父亲,还有操劳的母亲,我还要结 婚,还要完成传宗接代的神圣使命,我必须努力忘掉阿彤。   2002年夏天,有一次我带几个外地客人们去白洋淀观光,大船行进在宽 阔的河道上,我站在船头介绍情况。突然我看见对面开来一艘大船,船头站着一 个黑衣女子,正凝神望着远方。我的心一阵狂跳,这不是我的阿彤吗?虽然事隔 五年,我还是能一眼认出她:清秀如故,忧郁如故,甚至还是一身黑衣。我想大 声喊她,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她擦肩而过,渐渐消失在视线 中。   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彤。   我常想:如果上天青睐我,为何不把阿彤留在我身边?如果上天厌恶我,又 何必赐予我短暂的幸福?   我会把这个问题留到百年之后,留到在天堂中与阿彤重逢的时候。   2004年4月29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